校舍与校舍之间布满云朵的天空,响彻著观众的笑声。
在律开大池袋校舍的中庭举办的搞笑艺人表演会,真守看到一半就先离席。
(真的跟电视中出现的脸一样耶,好厉害。)
她离开中庭,在脑里思考著非常随便的感想,并前往她打算要去的校舍。
到了十一月,都内大学也陆续举办了大学祭,十一月第二周的今天,就连真守就读的律开大也正因为祭典而热闹沸腾。
高中参加社团是授课的一环,而大学不一样,对没有特地参加社团的真守来说,这几天就跟大学放假没两样。
即使如此,如果不来学校露个脸,多少会觉得寂寞,也浪费了上大学的好时光。所以她姑且靠著目前为止的学生生活中的人脉,去听手铃社的演奏会,或是随便听听名人召开的公开座谈会,再不然就是到处吃点东西。
真要说起来,身为考生的时候,律开大是她无论如何都想要考上的学校,因此她曾经热情地逛过这里的大学祭。如今看起来实在一点新鲜感也没有。
对真守来说,唯一的差异就是,有没有认识的朋友而已。
(小凑好像说自己在四号馆的二楼──)
具志坚凑说自己会待在社团自行拍摄的电影播映会中。
真守无法想像总是看电影看到饱的社团,到底会拼凑出何种影像,所以很期待。
她一边确认存在手机记录中的播映会场位置,一边在校地内走动,混在一如往常的人群之中。
两旁种植树木的宽阔路上,左右都排列著各种研讨会、社团、有志团体所搭建的狭窄摊贩。
(……这么多团体,平常究竟藏在大学的哪边……噗!)
真守在人群往来之间讶异地喷了一口气。
「为、为什么佐仓井同学会?」
她不禁高声说道。
夹在关东煮摊贩和咖哩摊贩之间的可丽饼摊贩,站在铁板后方的人,是英文会话课的强尼,也就是佐仓井真也。
对方也似乎发现了突然伫足在摊贩前的琳达(真守)。
「……栗坂……」
「你怎么,那个……」
她靠近摊贩,目不转睛。
真也听见真守含糊的话语,自己也用蚊子般细微的声音说:
「我被县民会的学长拉来……」
「……啊──」
这么说来,他是从森林之都仙台来的宫城县民。
时至今日她才发现,真也现在的打扮──头上戴著用模造纸摺的头盔,身上穿著写有宫城县民会字样的日式短外衣,怎么看都不像是宫城县以外的人。
只有脸上那副充满都会设计感的半框眼镜,以及板著一张带有童颜气质的乾净脸孔,才让人感觉到其实他也是会做一些时尚的打扮。
「我、我可以买一个吗?」
真也默默地点头,看来只有他负责顾店。
「牛舌和毛豆泥,你要哪种?」
竟然只有这两个选项吗?
「我要毛豆泥。」
「会加麻糬进去。」
他只说了这些后,就从大调理盆中取出材料,放在专用的铁板上面烤。那机械化的料理手法彷佛已经练习到炉火纯青,看起来完全不显得生疏危险。
那个佐仓井同学竟然穿著日式短外套做可丽饼,头上还戴著头盔。真是不可置信。
「──话说回来,那个。」
默默制作的真也突然开口说道。
「那个?那个是哪个?」
「那个、那个、那家伙。就是那个很帅的雄性生物。」
「你是说亚泻先生吗?」
「后来怎样了?」
「啊、啊……我们正在交往,从上个月开始。」
「是喔。他怎不去死?」
该怎么回答他才好?
铁板的另一边和真守这一边,中间彷佛隔著一个名叫做沉默的断头台。
(不对,没有及时告知的我也有错。)
她小心翼翼偷看真也的表情,看起来跟说话前没什么差异──应该吧。对方是个常常会莫名生气的人,现在这种时候反而很难判断他的情绪。
到了后期,语言学的课几乎都没有在同一班,所以她也找不太到说出口的时机。
要说她没想过直接请凑或小沼周代为传达是骗人的。不过,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告知真也吧。
「呃──」
「绝对别道歉,麻糬毛豆泥口味好了。」
真也趁自己打断真守说话时,把做好的可丽饼递给她。
接著,她一边吃可丽饼,一边走在热闹的祭典校园之中。
可丽饼里面除了浅绿色的毛豆泥以外,还有打发得有点硬的鲜奶油,以及量多到令人吃惊的麻糬。
(这是……特别招待吗?)
味道──意外地很不错。真有一手啊,毛豆泥。
「喔!真守~~」
「嘿嘿嘿,小凑──我来啰~~」
四号馆的二楼尽头,绵延长廊的其中一间小教室就是电影研究社团「看到饱」的播映会场。
凑就坐在教室前走廊上的会议桌旁,看来她是播映会的接待员,穿著一身漂亮的橘色成套服装。
真守隔著桌子,和坐在椅子上的凑击掌。
「喂喂,你们什么时候拍电影的?我完全无法想像,现在好兴奋喔!」
「啊啊,其实──」
「──喔喔!是栗坂呗!乃稀有角色也!」
周从教室中探出头来。
暑假前明明还留著一头短发,现在却留成有点卷的发型。粗壮的体型配著一件黑色T恤,把长袖衬衫缠在腰部,手上拿著卷成一团的延长线,看起来就像是在电视公司工作的幕后或道具人员。
「你干嘛拿手机出来?」
「感觉只要拍到稀有角色,就可以换到稀有道具,那边的橘色漂亮姊姊也一起来,看我这边~~」
「耶~~」
「再拍一张──!」
「耶~~」
不知道为什么,真守和凑一起比YA拍了张照。
接著周还让凑离开镜头,只朝著真守拍照。
「咦?只拍我?你应该要拍那边的小凑吧?」
「我已经拍很多她的照片,现在不需要。稀有角色有稀有角色的用途……例如真也或真也或真也。」
「啊?」
「不过真的好久不见了耶──稀有角色栗坂!怎么啦?还活著?还有呼吸吗──?」
「当然有。虽然上了齐藤老师的语言学之后,被详尽过头的课本知识给弄死了。」
「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那毫无顾忌的开朗大笑,真的很像周。实在是个「无法憎恨」的角色。
「喂,你们拍了怎样的电影?你有掌镜吗?」
「咦?」
周重新把播映会的内容说给一无所知的真守听。
原来周和凑参加的电影研究社团「看到饱」,有一部拥有智慧财产权的自制电影。
「十几年前的电研会曾经拍了个很像电研会拍的片,内容意外地是部超级悲恋片,剧本和饰演的学生现在几乎都在电影圈。所以电影品质挺好的唷!」
「嗯嗯!」
「但是,后来的『看到饱』社员们再也没有人能拍出超越那部片的电影,而是把那部电影弄成数位化版啊、完全版啊、千禧年改编版等等,靠著这些噱头撑过每一年的大学祭。」
「…………」
「毕业的学长学姊每年都会回来看,他们要看学弟妹会怎么料理这部片,所以每年的播映会都莫名大受欢迎。」
「……今年改成什么模样?」
真守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听我说!超厉害的喔!我们在画面角落放了子画面小视窗,然后用字幕强调台词,弄得很像综艺节目!」
「这样好吗!」
「我就说这出乎意料超棒!哎呀──你也一起看就知道了!我们编辑出一片看了之后会全身无力,然后涌现生存动力的珍贵作品喔!」
「没错没错,最后女主角死掉的时候,棚内的主持人特大号松子也会跟著爆哭,害我也被感染,跟著流泪耶──!」
这样难道不会被拍那部片的学长姊们唾弃吗?虽然不关真守的事,但还是不免担心了起来。
「没错!总之,稀有角色栗坂最好也去看看,等一下马上就要播映了,里面还有位置,建议你坐在第二排正面正前方。」
「我、我知道了……」
虽然她实在不想坐在正面。
「再见啰──栗坂。凑,等等见。」
周说完之后,再度看著坐在接待区的凑,而当事人凑却只降低音调说:「辛苦了──」完全没有跟周对上眼。
「……干嘛啦──又在生气了?」
「我才没生气。」
不,从客观的角度来看,那个声音确实听起来像是在生气。
「快点走吧?不然会浪费时间不是吗?」
周叹了一口气并说:「记得收这个。」之后,就把刚刚拿在手上的延长线放在会议桌上,并离开了教室。
就连真守都在想发生了什么事。
「……那家伙现在开始是休息时间。」
「是喔?小凑呢?」
「我要在这里当接待,做到三点。」
凑冷淡地说完后,一口气把周交给她的延长线塞进脚下的纸袋中。然后再度盯著自己涂成粉红色的指甲。
「休息时间错开了吗?真寂寞。」
凑一听到真守的感想,就慢慢地抬起头看著她。
「……你也这么想?」
「不可以这样子想吗?」
「可是大一菜鸟必须要轮值,我跟他不能一起离开。」
原来如此。看似随便的社团还是很严谨的。看到饱。长幼有序。
真守隐约可以理解这两人为什么起冲突了,应该只是凑自己在闹别扭。
「周之前随口说,反正最后一天最后一班的轮值表是一样的,到时候再一起逛就好了。可是在那种快结束的时间逛,大家累都累死了,哪有东西可以逛──!」
「这样啊。」
「所以一点也不好!他还有很多可以一起乱晃、一起耍白痴的朋友……」
「那个,小凑,只要把问卷交给来看的人就好吗?结束后再回收吗?」
「真守?」
真守伸手拿起放在凑手边的问卷。
接待的工作似乎没有想像中那么复杂。
看来现在就是帮忙凑的好时机。
「嗯,这点事情我也做得到。小凑,现在应该还来得及追上小沼同学吧?」
凑听了真守说的话之后,不禁睁大自己那双有著清晰双眼皮的眼睛。
「真、真、真守……」
「反正我之后只有跟亚泻先生约好要一起做晚餐,你们就随心所欲逛逛吧,仅限今天来当小凑的代理!」
凑高声尖叫,站起来紧紧抱住正在微笑的真守。
「啊啊啊啊啊!」
「好乖好乖。」
「超级感谢~~真的很谢谢你~~因为我早就放弃了,真的太开心了──!」
「这样啊,看来我也日行一善了。」
真守拍了拍紧抱著她不放的凑的背,没想到凑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
「你真的那么想跟他一起逛吗?」
「唔……最近因为打工和准备大学祭的关系,完全没有好好聊到天,再加上社团内有个像女豹的学姊一直锁定著周──」
一边吸著鼻涕一边说话的凑,和以前会笑著说「他可是那个小沼周耶?」的凑宛如天壤之别。
这就是所谓的坠入爱河,因为迷恋而变得胆怯吗?就算是真守,也有一点讶异。
「他跟谁都处得很好,就连你刚刚跟他的互动,我也在一瞬间忌妒了一下。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说人家是女豹也太夸张了吧。是说真的吗?」
「真的真的。她喝醉的时候会露胸部,胸罩花纹是豹纹。」
真守不禁倒抽一口气,原来如此,那可真是魔性般的女豹。
「为了不要输给女豹学姊,你得赶快抓紧小沼同学!」
「嗯,这份恩情,之后一定会奉还,谢啦真守!话说──」
凑放开真守的身体,眯眼盯著她看,彷佛在看什么刺眼的东西。
「真守你可真好,好从容。」
「我吗?」
「你随时都可以见到亚泻先生,也可以跟他说到话,又是隔壁邻居,简直就像是同居一样。」
「……不,应该跟你想的不一样……」
「好羡慕喔,掰掰!」
柔软的长卷发和橘色套装高速远离。
真守从走廊的窗户往下看,发现凑已经跑到一楼,像子弹一样在校园内冲刺。
她并没有高速奔驰,而是用半跑半走的速度前进。就算差点撞到行人,也目不转睛地盯著前方目的地,也就是小沼周。看周穿上原本绑在腰间的衬衫。外面应该很冷吧?凑气喘吁吁地追上周,好像在抱怨些什么。
正当真守心想「难得换了班,结果却特地跑去吵架吗?」的时候,他们近距离并肩走在一起,凑的表情也看起来非常开心。
从头到尾全都看在眼里的真守便默默坐在接待柜台的位置上。
(接下来就交给年轻人自己处理吧。嗯。)
她觉得自己像个媒人,相亲相爱的情侣真是太耀眼了。
虽然真守并不讨厌吃甜点,但她觉得刚刚好像吃太多了。
「啊!你好──这是问卷,可以的话请协助我们填写──」
她对跑来看播映的客人摆出相关工作人员的表情,一边把问卷递给对方一边想。
被真也说怎不去死,被凑说很从容。
不过,现在的我究竟有做出什么值得被说从容的表现?
可以的话,真该让人看看自己目前惨澹的现况。
(好的──SNS又按照惯例不读不回,他根本就没看手机吧?)
时间到了以后,她把接待业务交接给凑等人,就离开了大学校地。然后在池袋往练马的电车之中再度确认早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如果叶二还在公司上班,至少可以理解执勤时间没空看手机,倒还能忍耐。
问题在于接下来的状况。
她来到「练马宫殿」的五〇二号房,按电铃却没人应门。不管按几次还是没人。
(回来以前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他,全都没人接。)
真守在门前陷入沉思。
怎么办?要撤退吗?如果不在家就算了(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要是在睡觉的话,一直按门铃好像不太妙。
但如果他不小心昏倒在屋内──
「……看来只能让它登场了……」
真守从托特包的内袋中拿出一把钥匙。
那不是她家的钥匙,而是上面刻著很多小孔的精密钥匙。是之前亚泻叶二出差时交给真守,后来也没跟她要回来,就一直带在身边的备用钥匙。
(……毕竟这关系到隐私权,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事情──失礼了!)
她一边想著私自闯入的藉口,一边打开大门。
没错,希望大家可以理解,其实这是紧急时刻的救援活动。
走进去之后,发现不管是屋内走廊还是客厅,全都没有开灯,真守不由得蹑手蹑脚地走路。
「亚泻先生──还活著吗──?」
她小声说道,但没有人回应。
客厅、厨房、浴室、厕所,连阳台都检视了一遍,没发现倒在地上的叶二。
真的不在家吗?还是──
为求安全起见,她打开最后一扇还没确认的寝室门。
这时,真守发现了不可置信的画面。
(不会吧?)
亚泻叶二在那边。
他没有在床上睡觉,幸好。
他醒著。
而且还很正常地工作著。
他的头上戴著耳罩式耳机,眼睛盯著大型液晶萤幕,四坪的室内只听得见他在操作Photoshop的滑鼠点击声。
真守直接靠近他,从后面取下他头上的耳机。
「喔哇!」
音量超大的西洋音乐从耳机中漏出来。
「你、你干嘛!原来是真守啊!」
对,是我。
「干嘛突然吓我?至少按个门铃──」
「我按了!」
真守生气地大叫。
「我按了啊!还打电话传讯息按门铃!不管我按几次你都不出来应门,我担心你是不是死了所以拿备用钥匙开了门!」
一口气说完了。
叶二被真守怒气冲天的模样震慑,才终于恢复成平常冷静的模样。
他用屁股转动自己正在坐的旋转式电脑椅,面对真守后,才慢慢地低下头来。
「……抱歉。」
真是有够失礼的男人。
叶二看起来像是俯首称臣的大型犬,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现在几点?」
「四点半。」
「凌晨?」
「当然是下午啊!」
「刚刚明明还是早上的……这是奇幻电影吗?」
「不,这是现实。」
就算他一脸讶异地呢喃,真守也只能无奈地回答。
她看了一眼叶二的工作桌,用一片大型木板制成的。
之前明明整理得比平常还要乾净,但现在纸张堆得乱七八糟,马克杯里面分别装了只喝到一半的咖啡,大概有三杯,还有好几罐矿泉水。
看起来这杂乱的桌子至少维持了十天到两周左右,不,一开始应该还比较像样,随著工作马拉松的拉长,贴在萤幕外框上的便条纸逐渐增加,整个桌面才会变得越来越可怕吧。具体来说,他失去了时间观念,也失去了人际交流。
因此就连他跟真守之间的约定,也直接被吸到次元的缝隙之中了。
(大概是这样吧?真是的。)
亚泻叶二现在似乎是超级繁忙期。简单来说,就是工作忙到爆炸。
「亚泻先生,真的没问题吗?」
「……算是跨越了斜度最陡的险坡吧……」
就算他紧压按眉间这么回答,也算不上什么正经的答案。还没有跑到终点吗?
「四点了吗?」
「对,重复一次,现在是下午的。」
「下午的。」
「正确来说是四点半。」
「正确来说是四点半。」
叶二一边跟著学舌,一边抬起头,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你有好好吃饭吗──?」
「……总之先来做晚餐吧,吃饭,吃饭……」
他像是幽灵一样,正准备要站起来的时候,被真守用双手压住肩膀。
「好了,亚泻先生。今天我随便做做就好。你请坐下,好吗?」
「不,这种时候要是随便吃一些不怎么样的东西,真的会很沮丧,我做吧……」
会沮丧的人是我吧?可恶!
真守担心地跟著叶二走出寝室。
「好,太阳勉强还没下山……」
叶二看著阳台的方向喃喃说道。
「你打算做什么?」
「话说,今天打算要采收薯类了。」
「什么?薯?」
叶二点点头说:
「正确来说是马铃薯。品种是黄金男爵。」
真守的脑海里浮现出北方的大地,整片的马铃薯田,天空万里无云,脖子上挂著白色毛巾的农夫大叔挖出埋在土里的马铃薯后,自言自语说著「北海道又北又大──!」的画面。
「咦?马铃薯不必种在田里吗?」
「可以可以,还可以种在火星的土里。虽然是在电影中。」
「完全无法想像……」
「你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叶二边说边走去阳台,口中说著:「就是那个。」然后用手指了阳台一角。
他指的是之前买的高丽菜芽的旁边,用一个比较大的塑胶制盆栽种植,看起来好像已经枯了一半的植物。
「这是马铃薯?」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这盆只有开花,完全没有结果,叶子还越来越黄,我心想啊啊──失败了──还用悲伤的眼神看著它耶!」
「黄金男爵,你真可怜,竟然被同情了。」
叶二对著盆栽说道。
真守再度靠近盆栽,定神观察。
茎和叶全都长出细毛,叶子是前端尖尖的椭圆形,虽然有蚜虫在一部份的叶子上面爬,但还在容许范围内。下方的叶子已经发黄,开始枯萎。
结论: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株状况糟透了的蔬菜盆栽。
不过,既然叶二说这是马铃薯,代表它真正的价值不在地上,而是在地下吗──?
「等花都绽放完,下面的叶子开始枯黄,就是采收的讯号。也就是现在。真守,戴上作业用手套。」
叶二把一双手套放在蹲在地上的真守头上。
接著,他移动周围的盆栽,清出一块空间,然后铺上平常拿来移植用的塑胶垫,再用戴上作业用手套的手握住马铃薯的茎。
「帮我压著盆子。」
「了、了解!」
真守慌张地戴上手套,抓住塑胶盆。由于叶二正用力往上拔,她也拚了老命压紧。
随著好几条茎根发出被拔出来的声音,泥土底下的马铃薯也终于露出头来。
「哇……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快拨土,拨了就知道。」
盆栽的泥土有七成以上都是结实硬化的状态,根本就是泥土块。把整株茎干移到塑胶垫上之后,真守就帮忙用手把黏在根部的硬土拨开。
然后,她看见了。
「好可爱,是马铃薯……!」
大约三、四公分左右的圆圆小小马铃薯,就长在四处遍布的根端。
「这个!这个!就是这个!亚泻先生!」
「对,就是那个。应该还有其他马铃薯,快找。」
她满手都是泥土,好想要高举双手欢呼,简直就像是在挖掘宝藏。
仔细拨开其他根部的土之后,又发现了好多小至三公分左右,大至五、六公分的硬币型马铃薯。
「这个有点黑的番薯是?和其他的好像不太一样……」
「那是种薯,把那个种在土里,就会发芽,新的马铃薯就会长在附近。」
「喔喔!只靠这么点本金,就能增值出那么多马铃薯……」
以利润来说不差吧?
真守他们的手边已经放了十颗以上的小马铃薯,为求仔细,她也拨开了其他根部的泥土,但完全没有再找到新的马铃薯。
「……疏苗不够吗?整体来说都太小颗了……」
叶二一脸郁闷。
「疏苗?」
「因为种薯会冒出好几颗芽,不停生长下去,长到一定程度之后,必须要先除掉一些芽,减少芽的数量。虽然马铃薯的数量会因此减少,但可以吸收比较多养分,会长得比较大颗。」
「嗯……所以这是虽然每一颗都很小,但是数量超多的版本。」
「因为最近太忙,等我察觉的时候就已经长成这副德性,放著不管就会变成这样。」
「有什么关系?每一颗都圆滚滚的,看起来好可爱,外型也很像马铃薯。」
「你基本上只用可不可爱来看待植物吧。」
叶二苦笑说道。有什么不好?基本上,真守的原则也是不容更动的。
「好了,今天就用这个做晚餐吧。要吃什么?」
「咦?现在才开始想吗?那个……马铃薯的话,应该是做成可乐饼或马铃薯炖肉,或是洋芋片……还有还有……」
「咖哩或炖肉。」
「啊,冷冻咖哩还有,做炖肉吧!」
「好,就朝这方向著手吧。」
越来越令人兴奋啦!
「总之先讲一个坏消息,白酱炖肉用的粉没了。」
叶二打开厨房的食物储藏柜,冷淡说道。
「我、我去一趟便利商店吧……不然就换菜单。」
「算了,没有也有没有的做法。白酱的原料好像是面粉和奶油……」
到底是懂得随机应变还是固执啊?这男人真难懂。
感觉要是现在直接跑去买,好像就算输了。
「非用不可的材料就是今天采收的马铃薯对吧。这里有洋葱,红萝卜去采收就有,肉……有冷冻鸡肉。好,应该没问题。」
「做得出来吗?」
「嗯。真守,去洗马铃薯然后削皮。」
「我知道了──」
叶二把冷冻肉放进微波炉中,按下解冻钮。
真守在流理台清洗放在筛网中,还没去除所有泥土的马铃薯。
大致清洗乾净并削完皮时,叶二说了句「追加这些」就从后面把蔬菜放入筛网中。是还有萝卜叶的迷你萝卜。
这是九月重新种下去之后又开始采收的新鲜萝卜,叶二不是拿冰箱里的库存,而是直接从阳台采收的样子。总之仔细洗乾净就对了。
「然后像我这样把洋葱切成可以入口的大小。萝卜洗好了吗?」
「这样子可以吗?」
叶二一手拿著切洋葱的菜刀,一手伸了出来,真守也随之把萝卜递给他。
「嗯……这尺寸也没什么好切的,把叶子切掉就好了。」
一刀切断叶子和一小部分的萝卜。
真守继续削马铃薯皮。
「把油倒进锅子里,解冻之后开始炒鸡腿肉,炒到肉差不多变色以后,再放蔬菜进去。做白酱炖肉和咖哩不一样,不需要炒洋葱,很轻松……喂!栗坂真守,你怎么还在削皮?到底要花多少时间?」
「谁叫这些马铃薯那么小,不小心就会削到连肉都没了。」
「你不是说可爱就是正义吗!」
「去买削皮器啦!百元商店的就好~~」
「不要。」
跟基本上完全不削阳台蔬菜皮的人类说什么都没用,下次回去隔壁拿自己用的过来算了。
「大概削好了吧?有除掉看起来很不妙的芽吗?算了,直接丢下去吧。」
「啊!」
焦躁的叶二直接把真守削完的马铃薯和迷你萝卜、切好的洋葱全丢进已经点火加热的锅子里。
(算了,有些马铃薯如果对半切,尺寸会小到直接丢下去就会融化消失……)
由于连鸡肉都切得很大块,看著里面全都是圆滚滚材料的锅子,让人感受到一种野趣十足的狂野感。明明待在室内,却觉得这锅料理很适合打上「野生王国」这四个字当作广告标语。
「这时直接把奶油丢下去。奶油会全部融化,所有材料入味之后,再倒面粉进去。虽然好像得注意不要让面粉结块,但我觉得不要在意这种事也没关系。」
叶二一边说著要是照做好像就会烫伤的话,一边用木勺搅拌「野生王国」。这时,厨房已经飘散出类似白酱炖肉的味道了。看来白酱的原料是面粉和奶油这件事情,应该是真的。
「煮到整锅看起来没有粉感,看起来很黏稠的时候,就加水和鲜奶下去炖。真守,发现整锅快要沸腾的时候,就丢高汤块下去。」
「丢一块就好了吗?」
「一块……不,丢两块好了。接著再调小火,煮到食材都变软就好了。这里就先拜托你了。」
叶二把木勺交给真守,飞奔回到寝室的工作区中。
真守一边心想这个人真是慌忙,一边专心顾炉火。
锅内食材的外观和味道闻起来很像白酱炖肉,但看起来有点稀。与其说是炖肉,不如说是牛奶汤。这锅料理真的会变成白酱炖肉吗?她按照叶二所说,在沸腾前加入高汤块,用小火煮一段时间后,看起来确实比较浓稠。
(这就是化学变化。)
感觉真是奇妙,就算没有白汤粉,也做得出白酱。以前完全不知道。
「──怎么样?」
叶二回来了。
「我觉得应该很不错……」
真守把试味道用的汤勺递到叶二嘴边,让他直接尝味道。
「的确不差……不过──」
「不行吗?」
「觉得还可以……还可以更好……」
「亚泻先生?」
「因为高汤块放太多了,要中和一下盐味……应该要加个可以作结的东西……东西……」
叶二摆出修行求道者的神色,往食物储藏柜的方向走去,从里面拿出水煮番茄罐头,再从冰箱里拿出起司粉罐。
「等、等、亚泻先生!」
你想拿那些东西干什么?我知道了!是想要做个义大利面什么的当作装饰吧?
「加下去绝对比较好吃。」
看来自我催眠也没用了。叶二神速打开番茄罐的盖子,整个瓶子倒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倒进白白的锅子里。深红色从锅里扩散,脑里只浮现杀人事件四个字。就连他倒下去的起司粉,看起来也像是鉴识用的白粉。
「再继续炖煮,番茄奶油酱炖鸡肉马铃薯就完成了。」
我说,「白酱」去哪了?
最近的料理似乎都红红的。
在最后一刻才变成鲜红色的白酱上面洒一些萝卜叶代替芹菜后,再把真守从自家带来的餐包加热,晚餐就完成了。
「哇,这晚餐感觉吃下去会很暖和,好像异国餐馆会端出来的主食。」
「有点凉掉了,做得比想像中的还要多,所以明天还可以继续吃。」
「说的也是……」
毕竟倒了一整罐番茄下去,料也变多了吧。
「别担心……这次一定也很好吃……」
「你干嘛摆出一脸悲壮的神情?」
因为一开始想像的是白酱炖肉,觉得落差感很重,不然眼前的红棕色炖肉看起来也很好吃。快切换意识吧,栗坂真守!
鸡腿肉大块到令人怀疑能不能一口吃下去,最后还是一口气塞入嘴里。
(唔。)
比想像中的还要柔软。最重要的是,自己做的白酱那温和的味道,加上番茄的酸味,加上起司粉的浓郁口感,让整锅番茄奶油酱和鸡肉形成绝妙的搭配!
「味道如何?」
「啊──亚泻先生,这是我喜欢的味道……」
既不是白酱炖肉,也不是炖牛肉,带有温和酸味的番茄味和奶油炖肉完美结合,虽然真守第一次吃到这道菜,那味道却熟悉到似乎很久以前就曾经品尝过。
真守试著只喝酱汁,然后做出结论。
「──嗯!你很行嘛!亚泻先生!」
「然后就用高高在上的口气说话?」
「好了,你也赶快吃!真的很好吃!」
「为什么变成你在劝我快吃了?」
鸡肉的皮非常Q弹,皮里面的肉分量十足又多汁,虽然切得有点大块,不是很容易入口,但吃起来的口感非常好。迷你萝卜也很甜,不仅用蒸的也很好吃,更适合炖煮。虽然萝卜完全没有切,但本来尺寸就很迷你,所以一口就可以吃下肚。
「意外的是,马铃薯完全没有煮碎耶!」
「是啊,虽然煮之前说了那么多,果然不要切块才是正确的。」
真守嘴巴上说话,其实有一半的意识都集中在盘子的内容物中。
她再度把萝卜送进嘴里,仔细咀嚼著甜味。再来,她打算在继续吃刚刚那嚼劲十足的鸡肉前,先换个口味,就把已经变成迷你番茄大小的马铃薯放进嘴里。
──没想到。
「真守?」
栗坂真守突然闭上双眼,放下汤匙。
「……弹润平滑的女优美肌……为肌肤补充润泽,把夏季带来的疲劳一扫而空……不由得想伸手触摸的婴儿般细嫩肤质……绝不输给粉刺的三个超有力改善肤质方法……」
「喂,你是接收到什么怪电波?」
「是杂志的保养专栏……主要是修复肌肤的部分……」
因为她只能如此形容。
「所以你想说什么?」
「这马铃薯吃起来超────级扎实又细致!」
太讶异了。
「吃起来就像是过筛后的圆形马铃薯泥,但明明就没有做这个步骤,负责削皮的我最清楚!」
「把它抢来丢到锅里的我也很清楚。」
这样啊,亚泻先生也很清楚。
是因为这是小颗的马铃薯吗?或是因为这是刚采收的,所以味道才会如此强大?还是说,因为两者兼具才这么厉害呢?真守完全无法理解,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是超级好吃的马铃薯。
口味扎实,又富有甜味,完全不输给番茄奶油酱所带来的浓醇口感。不如说衬托出了酱汁的美味。
「亚泻先生怎么办……这根本就是一道为了吃马铃薯而做的炖肉吧……」
「形势逆转了吗?和我预料的一样。」
「没错,明明只是马铃薯……肉却变成陪衬品……明明只是马铃薯……」
虽然心底莫名不太能接受,但拿著汤匙的手仍然不停地动作,某种神秘的力学正在运作。
「──反正都要吃,就配止痛药吃吧。」
最后,叶二用小餐包抹光几乎已经没料的酱汁,自言自语似地呢喃说道。
「咦?止痛药?」
「电影不是有演过吗?拿来加味用的番茄酱吃完了,最后是沾止痛药吃马铃薯。」
看到真守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后,叶二睁大双眼说:
「咦?你没看过《绝地救援》吗?」
「没有没有,那是不是在讲宇宙的故事?」
不擅长看奇幻片的她,上映当时一看到电影海报是一张太空人的照片,就直接无视了这部片。
「意外地很有趣喔。简单来说,有个太空人被留在火星营区中,他就在营区内边种马铃薯边等待救援的故事。」
「电影内容就是这样吗……?」
只听叶二的说明,实在搞不懂有趣的点在哪边。种马铃薯?所以其实是温馨的农耕电影吗?
「看完之后突然很想种马铃薯。和火星相比,这里有水也有氧气,种植条件非常好,所以我就在家里的阴凉处种起马铃薯(黄金男爵),成果就是那个。」
──那个。他用手指向真守的盘子中,浮在炖肉酱汁上的马铃薯。
「……原来有这种缘由……」
「一般来说不该使用市售马铃薯当种薯,而是买志织店长那边的专用种薯。因为没有杀菌的马铃薯很容易让人中毒。」
「但你成功培育出来了,还超级好吃。」
「还好啦,我的运气很好吧。」
叶二点点头,盘子里的酱汁全都沾完了,便直接把没沾酱的小餐包送入口中。看他口气冷淡,内心说不定开心的不得了。
「想看的话我借你,我有买蓝光。」
「那真是太感谢了……」
在宇宙中的温馨种马铃薯电影吗?好像很有趣。
「──好了,该吃的也吃完了,我差不多得回去工作。」
咦?要闭门送客了吗?
看叶二突然打算站起来,真守陷入一阵慌张。
她的晚餐还没吃完,况且今天比较早吃,现在都还没七点。
要是叶二又马上回到工作区,就再也没办法用手机等任何软体联系了,说不定连门铃都没办法把他叫来。
「那个,亚泻先生。」
「怎么?你慢慢吃没关系。」
「我明天不用上学,也不用打工,然后,要不要去那个……农夫市集之类的……我知道,我知道没办法对吧?」
「抱歉,最近真的没有办法……」
看到叶二打从心底大吃一惊的神情,好像会让他觉得女友不该提出这种请求,所以真守只好打圆场收回自己说的话。
「你什么时候有空?」
「下个月应该会完成。」
「下个月吗……?」
真守不禁开始放空。
在下个月之前,真守的「那个」就要到了,但是看叶二忙成这样──她领悟到,就算提出请求,也无济于事。
「不好意思,在那之前我大概都只能这样相处。」
「没关系啦!你煮的饭仍然很好吃。」
真守笑了笑,叶二才表现出松一口气的模样。
没错,叶二他也不是因为想捉弄人才拒绝自己的。
「吃完的盘子直接放著就好,我有空会整理。」
吃完就快滚回去,禁止久留。
「……嗯──我来收拾吧,我等一下可以在客厅看电影吗……应该不行吧?」
「怎么又问?」
「你刚刚说的那部叫做《绝地救援》对吧?我家没有蓝光播放器,可以让我在这里看的话就好了……」
「嗯。」
叶二听到这,才不继续追问真守的来意。
「好啊,要看的话你就在这看吧。」
「太感谢了!」
他说完后,又把自己关在名为寝室的天岩户【注】中。【注1:为日本神话中,天照大神把自己关起来的地方。】
老实说,其实真守没那么想看电影,也兴致缺缺,但如果可以藉此多换来一点相处的时光,她愿意拿电影交易。
(幸好亚泻先生在家工作,幸好我们住在附近。)
真守边洗自己和叶二的碗,洗到满手泡泡,边模模糊糊思考起叶二的优点。
就算他的工作量过大,至少可以隔著墙壁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也可以确保一起做菜吃饭的时间。
如果他像以前一样,还在设计事务所工作,而真守还住在川崎老家的话,这样的现况就无法实现了。
所以,目前应该都还算是幸运吧?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况且就算抱怨也没用吧?)
对真守这种学生来说,社会人就等同于工作这两个字。总之就是一无所知的世界。
从古至今,一般创作中出现的那种会气著大喊「工作和我哪个比较重要?」的女生都会遭人厌恶,所以真守不希望刚开始交往就成了讨厌的女人。她完全没有勇气说出那种话,然后遭到嫌弃。
她借了其实毫无兴趣的电影看,至少可以藉此赖在这里不走。
(好了,就来看吧。这可是亚泻先生推荐的电影。)
收拾完毕后,她再度移动到客厅。
放在水耕栽培蔬菜旁边的电视下方架子排列著DVD或蓝光电影,以及播放器材。
听叶二的口气,原本以为好像只是对电影有兴趣,没想到甚至愿意直接买一堆光碟收藏,看来是真的很爱看电影。
仔细看整齐排列的电影光碟包装,不仅有整排连真守都认识的日本电影导演巨匠大作,还有各式各样的好莱坞悬疑片、动作片。甚至连非英语的欧洲圈电影都有。抽了好几片出来检视之后,发现共通点是真守几乎都没看过,以及乍看之下都是颜色黯淡的电影。
不管是黑白电影、地点是在沙漠的电影、或是时间点在晚上的电影。
色彩单调,包装外壳触感粗糙的《绝地救援》,怎么看都不是温馨的电影。
(算了,看了就知道。)
她把光碟放进播放器中,关闭客厅一半的照明。
反正叶二家的电视比真守那边的电视还要大,还是最新型的,不如就藉此把空间弄得像电影院一点。
她用双手抱住双腿,屈膝坐著,等待电影开播。
一开始的画面是沙尘暴。
火星探查任务、战神3号、火星日第十八天。地点是在吹著沙尘烟雾的阿西达里亚平原,袭击太空人一行人的是出乎预料的巨大沙尘暴。
因为发生意外而被遗留在火星的太空人瓦特尼,在设计成至少可以存活一个月的居住舱中处理日常生活,等待著几年后才可能会来的救援。
(喂。)
(亚泻先生。)
这个──到底哪里是「在宇宙中的温馨马铃薯栽培电影」啊?
从电影序盘一开始,全都是陆续席卷而来的灾难与困难,以及男主角不得不在困境中行动的画面,真守带著像是被狠狠殴打的感受盯著电视看。
孤单一人治疗伤口、剩下的食材不足以活下去,只好自给自足、合成水、使用有机废弃物生产肥料、确保已断绝的通讯方式、和NASA之间的接触。首要工作就是告诉他们,自己还活著。
该做的事情多到跟山一样高,没有时间悲观。
就算连络上地球那端的人,要从地球过来迎接,还得花上好一段时间,久到几乎令人发疯。好不容易培育出的马铃薯田,是连接著他生命的生命线,却因为出乎预料的问题而全数毁灭。但是,现在不是低落的时候。加油,加油啊!基本上,太空人主角既冷静又顽强,还是个无时无刻都不忘幽默的男人。但果然还是好讨厌。真守讨厌这种自己根本无法忍受的绝境。
(好讨厌。)
光是想像失败的后果就害怕不已。就算背景音乐听来开朗,也骗不了我的。
虽然是宇宙的故事,地面上的镜头却也不少。
他孤单地在火星的红色大地中前进,不管是有履带的探测车,还是穿著太空衣在地面上徒步行走,他身处于只要拿下一头盔就会瞬间死亡的严苛环境。即使如此,天空却恒久不变,白天总是如此明亮,夜晚则陷入无垠深邃的黑暗,红褐色的沙漠大地绵延到尽头,以及那些美到出神入化的景色。
最重要的是,亲眼看到这美景的人,只有孤独待在火星中的他而已。
──如果他消失,一切就会化为乌有。
制作这部电影的人应该没有打算让观众悲伤地哭泣,不能用那种想法来看。
可是,明明是虚构的场景,真守却不由得流下泪水。
我不要一个人,不要孤伶伶地一个人。
就算成功和地球那一端通讯,就算几千万公里远的人鼓励我,要我加油,但只有我一个人在火星中行动,一个人也见不到,未免太痛苦了。
我不要孤单地死去。
「──守。喂,真守。」
真守回过神来,才发现有人正在摇晃她的肩膀。
她缓缓睁开双眼,发现叶二戴著黑框眼镜,正盯著自己看。
「我……」
「别看到睡著,电视还一直开著。」
客厅的照明仍然是关闭的,电视上播映的《绝地救援》已经回到了主页面,发出微弱的光芒。画面显示著「从头播放」、「幕后花絮」等选项。
──什么时候播完的──?
真守维持著双手抱膝的屈腿坐姿,直接横躺在沙发上。她揉了揉自己因为哭过而充血的双眼。
「……瓦特尼后来回到家了吗?」
「啊?」
「回到家了吗?应该有回到家吧。那就好,那就够了。」
虽然内容跟她想像的不太一样,总之只要知道结局就够了。
「所以你看到一半就睡著了?」
「因为看不下去……觉得有点太恐怖了。」
全身起了一阵恶寒。
她回想起来,发现自己是一个完全不可能从遇难、漂流、无人岛等处独自生还的人。或许这类型的电影,她根本就不应该观赏。
「哪个桥段让你这么痛苦……?」
「我觉得很好看喔!大概。」
「你说了大概……」
叶二叹了一口气。真守默默地心想:好喜欢他的声音。带点沙哑音质,听起来很舒服的声音。
「你之前不是说过,自己不怕看僵尸恐怖电影吗?」
「那是以折磨主角为目的的电影,所以没关系。」
「听不懂。」
「──亚泻先生。」
真守对著现在最靠近她的人所散发出的温暖气息说:
「我今天可以住在这里吗?」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说出口了。
叶二听到请求之后,那双隔著镜片的双眼也稍微睁大了一点。
他应该吓了一跳吧?他维持弯腰的姿势,盯著躺在沙发上的真守。提出请求的人没有改口说自己在开玩笑,然后,他的脸上浮现出──算不上苦笑的难受神情。
「我还有工作要做,要睡的话去自己的房间睡。」
──啊。让他困扰了,一句话就拒绝了自己。
像个笨蛋一样。自己干嘛要说这种话?她突然觉得很丢脸,想要立刻从现场消失。
「……我知道了。」
叶二仍然站在一旁看著慢慢蠕动起身的真守,等她站直以后,才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并张开双臂拥抱,再拍拍她的背说:
「别感冒了。」
真守静静地点头。
然后沮丧地逃回自己的阵地。
她连灯都没开,躺在寝室的床上。
床单冰凉的触感先传达到脸颊,再一点一点地侵袭到全身。
比起碰触到的物品触感,刚才叶二露出的难受神情,更是深深烙印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真的像个笨蛋一样。)
那只是因为冲动而不小心说出口的话。
不过,她是认真的……她发现自己很认真。
自己竟然让对方困扰了。
做了不该做的事。
(好费劲……)
她无法把自己的寂寞和认真传达给叶二。完全不通用。所以才会有彷佛世界末日的感受吗?
一开始只要可以眺望到叶二,就开心的不得了。就连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比较亲密以后,也没有整天见到面。暑假前,为了不要见到他,也不要撞见他,整天回避,到处窜逃。后来才一边思念他,一边在可以告白的日子以前,努力照顾「小橘」。
明明以前就算没拿智慧型手机也不会太困扰,为什么现在变成欲望无穷的人呢?
(是因为我和他交往了吗?)
即使是叶二,也没想过自己讨厌真守,或是想要故意做点让真守不开心的事情吧?他就算很忙,也不会直接让自己吃闭门羹,而是想尽办法挖时间陪伴。
炖肉真的好好吃。以结果来说,虽然自己给他添了麻烦而被他赶出来,但他还是愿意亲一下额头,真的很开心。
──只要自己理解他就好。对他来说,「那个」并不是如此重要的事情。
「没错……我可别误会了……」
真守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心痛得想要满地打滚。
真要说起来,只不过是因为叶二没有真守想的那么爱她。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就是一切的症结点。
这天的栗坂真守的梦境有一半跟火星有关。是个阳台外面出现夹杂闪电的沙尘暴,无法打开窗户,哪里也不能去的梦。
重要的盆栽全都被沙砾掩埋,自己却什么也做不到,痛苦到无可奈何。
***
十一月也进入了下旬,种在街道旁的白杨树染上一片金黄。
早晚的冷冽感越来越明显,不管去哪,都非得穿上大衣、围著围巾不可。没有靴子可穿的真守,开始物色新鞋,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接下来的日子可能连露出脚踝都嫌冷。
(……这双虽然颜色很可爱,但是我的尺寸已经卖完了……这双好像很好穿,但形状有点……果然还是得去店里看现货吧。)
距离大学课堂开始还剩下五分钟。当真守坐在小教室最后一排最旁边的座位,忙著用手机逛购物网站的时候,凑也走进教室了。
她笔直经过座位之间的通道,再横向地从另一侧的座位走过来,然后坐在真守的旁边。
南国出产的她似乎已经耐不住寒冷,上半身穿著轻羽绒外套,下半身则是穿迷你裙配彩色裤袜,再加上一双短靴。真守觉得那双短靴的跟太高,但外观看起来真可爱。
不过,她现在无法开口询问那是哪里买的。
「你在生什么气?」
「我没有生气。」
「不,你真的在生气。要不要照镜子看看?」
她冷静地把放在笔袋里面的镜子拿出来之后,凑就挥挥手说:「不用,我知道。」
「是我不对……来上课之前吵了点架。」
「什么?跟小沼同学吗?」
「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根本无法在他的心里占一席之地。他每次都只有嘴上功夫了得,根本就没有照做过任何事。有够不爽……」
「……有什么关系?这代表你们感情好到可以吵架。」
「你是说真的吗?」
「小凑真是欲望无穷。」
真守明明只是随口回话,不知道为什么,凑却摆出讶异的神情。
看来她刚刚说话的口气比自己想的还要冷淡又冰凉。凑仔细地盯著她看。
「没事的,真守。你是不是跟亚泻先生怎么了?」
「不,没有。」
「真的吗?」
「真的。没有……发生任何事……无风……无浪……」
人们称之为风平浪静。
后来的叶二似乎还是很忙碌,为了不要打扰对方,真守顶多只能偷看一下。这种相处方式怎么可能起冲突。
她不想再看到叶二那种表情了。
「真要说起来,我甚至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交往……小凑,你觉得为什么?」
「不、不要偏偏趁现在问我这个。不就是因为亚泻先生说喜欢你,所以你们才交往的吗?」
「没有耶,他没这样子说。」
一想到周可能就是这样向凑告白,就更觉得叶二的告白过程果然不太正常。
「咦?没有吗?」
真守点头说:
「这个嘛……他就只是在出差的时候把钥匙交给我,然后顺便要我跟他交往……仔细一想,他真的不曾说喜欢我之类的话……」
感觉自己好像打开了不该开的禁忌门扉。
「真、真守……」
「说不定他只是想要一个不会妨碍他的浇水工。毕竟他不管做什么都喜欢讲求效率。」
「真守、真守!振作点!」
「所以现在更不可能说出口了……否则我……」
「──喂!有没有听见我说话?栗坂真守!回答我!」
真守一打开大门后,发现眼前一片黑暗。而把愕然的真守拉回来的人。就是凑。
「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快停止!」
「可是──」
「一直思考负面想法的话,事情会变得很不妙!这时候就是要开心点,等我一下。」
凑从包包里面拿出手机,用手指高速操作。
不到一分钟,就立刻用大拇指比了个赞。
「我预约了喝到饱的餐厅,周也说会带朋友过来。」
「咦?你不是跟小沼同学吵架了吗?」
「刚刚和好了!」
简直是超高速情侣沟通。
「乾杯!」的声音响彻夜晚的池袋。
他们待在车站西口附近的居酒屋。店内左右两侧的桌椅坐满了像是学生或上班族的客人,每个人都在倾杯欢笑。坐在和式四人座位中的真守,手上也拿著葡萄柚沙瓦。
他们刚点的炸鸡和白萝卜沙拉在纸灯罩风格的照明下闪闪发光。
仓促决定的饮酒会成员有真守和凑,还有──
「好了,想喝什么都喝吧!都喝!」
才喝第一杯就情绪高昂的小沼周。
「……有谁要吃挤过柠檬汁的炸鸡?」
以及用无精打采的表情询问大家的佐仓井真也。总共四人。
想到周带来的「朋友」竟然就是真也。
他坐在讶异不已的真守对面,默默地喝著自己点的啤酒。
有阴柔童颜的强尼同学喝饮料的时候,才得以重新确认原来他还是有「喉结」的。
光是坐在店内就温暖到几乎要面红耳赤,大家都脱下在室外穿的大衣。真也只穿军装外套底下的棉质针织衫和牛仔裤。手边的后背包虽然换了个品牌,那只皮革制的巨骨舌鱼仍然挂在上头。
真守也把穿在大衣底下的开襟针织衫的袖子,连同衬衫袖一起往上卷了一层。
一旁的凑单手拿著高球鸡尾酒,喊著真也的姓氏后说:
「仔细想想,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像这样跟佐仓井同学聚在一起了──这学期连课都跟我们不一样,对吧,真守?」
「唔、嗯……大概吧……」
其实之前曾经在大学祭的摊贩中巧遇真也,但她说不出口。
「毕竟科系不同,就会很难见到面。」
真也似乎也当作那件事情没发生过,两人默默达成共识,绝口不提。
「这么说也是啦,要是连校地都不一样的话,根本就不像是就读同一个大学了。啊,真要说起来,连朋友都当不了了。」
「话说回来,这场喝酒大会是为了什么?」
「咦?周没跟你说吗?这是为了让真守……」
「小凑小凑小凑!」
「衰到谷底的运气可以往上攀升,也就是消灾解厄大会。」
因为不想在此时提到叶二的名字,所以凑改口换了说词。
(小凑……)
凑用只有真守知道的眼神,告诉她「别担心,我知道的」。
看到朋友那么贴心,真守打从心底想哭。
「……那啥?」
真也皱著眉头问道。
「佐仓井同学,你听我说,现在的真守真的衰到谷底!她在学生餐厅被人从后面撞到打翻餐盘、想吃的便利超商饭团永远都卖完、电车门关闭的时候夹到自己的包包、打工的时候,脚趾被纸箱砸到、完全没发现自己的背上有鸟粪,等上台发表的时候才察觉耶!」
「嗯……小凑,我开始觉得自己其实天生带衰……」
「而且还是教授告诉她背上有鸟粪!」
凑说的事件全都是真的,简直令人寒毛直竖。怎么办?我是不是彻底被人诅咒了?
「所以今天要开心地喝酒─!禁止抱怨,要用开朗的话题提升真守的运气,拜托!」
「开朗……」
「对,开朗的。」
这对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真也来说,是非常强人所难的要求吧。
「啊!要不要看之前在大学祭拍的照片?快来观赏这家伙超愉快的模样─噗呜!」
周不知道怎么了,话讲到一半就停下来,还发出呻吟。刚才桌子底下发出很大的声响,大概是有人踹了他。
「咦?什么什么?什么愉快?」
凑兴致勃勃地问道,真也则一口气喝乾玻璃杯里的啤酒。
「我可以继续点吗?」
他若无其事操作点餐触控面板。
「真也,我也要追加一杯啤酒。」
「了解,其他人呢?」
「黑醋栗苏打也算在喝到饱里面吗?」
「有。栗坂呢?」
真也一并询问真守。
「我要乌龙沙瓦──」
真守的视线离开贴在墙壁上的新菜单海报,看著真也的眼睛说:
「──用大啤酒杯装。」
***
成功熬过死线后,才发现眼前的世界已经笼罩在深夜之中。
叶二的意识一瞬间从萤幕的画面中回神。原来一点了啊。他呢喃说道。
现在不是下午,而是凌晨。正确来说是凌晨十二点五十二分。
他只靠著显示在萤幕角落的数字调整自己的生理时钟。不可以怀疑电子显示的数字,不可信赖的人是自己。不管在事务所还是自家工作,这都是不变的道理。
只要一集中精神,时间就会飞速流逝,叶二很想改善这个问题,因为虽然这段期间的工作进度会变得很快,但会严重波及工作以外的事情。
他在椅子上转动肩膀,站起来活动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身体。
客厅和厨房没有任何一样待洗物品,他站在冰箱前喝著evian矿泉水,才想到自己从中午开始就什么也没吃。
(真守今天也没来。)
认真一想,多亏真守总是会在自己一定肚子饿的时间过来,即使这阵子忙到不行,仍然得以定期吃饭。
为什么真守今天没来?叶二试著挖掘模糊的记忆,但脑内混杂著好几天分的情报,最后什么也没想到。
总觉得大概是要去打工才没来,但又好像是因为其他理由的样子。
(──算了,没差──)
『喂,栗坂!你没事吧?』
正当叶二准备再度回寝室时,外头的声响又让他转过头来。
声音是从大门外的共用走廊传来的。是东西掉下来的声音,还有年轻男子的声音。
「总之已经到五楼了。快到了,快点走。房间呢?啊?不舒服?我不是要问这个。』
叶二打开玄关大门,探头看共用走廊上的状况。
有位年轻女子蹲在走廊的正中间。栗子色的鲍伯头、学生风的连帽粗呢短大衣。她紧闭著双眼,用手掩住毫无血色的嘴角。在旁边照顾她的男生是和她同年的年轻男子。通常在这种状况下,那个男子会是她的男友,或是准男友。只看得见那男子穿著军装大衣的背影和NIKE运动鞋。
这是深夜时分的繁华街上或车站月台上常见的景象,但因为那名女子是真守,所以叶二无法置之不理。
「钥匙呢?拿得出来吗?」
「──发生什么事?」
叶二出声问道。青年男子讶异地回过头来。
男子的个头娇小,轮廓比想像中纤细,脸上戴著蓝色的半透明半框眼镜。
青年一开始露出困惑的神情,又立刻转变为满脸警戒的模样。
「……难不成,你是亚泻叶二……先生吗?」
「对。那家伙垮了吗?」
叶二指著真守说道。真守已经彻底醉到动弹不得。
蓝色眼镜的青年视线游移,似乎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在池袋……四个人一起喝酒……她和另一个女生醉到步履蹒跚,另一个人的男友也在,所以就直接送她回宿舍。只剩下我有空,所以送她回来。」
「这样啊,真是一场灾难。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叶二走到走廊,从青年的臂膀之下,接收蹲在地上的真守。
虽然抓住套著大衣的手腕,但本人完全没有使力,头也垂得很低,完全没抬起来。
竟然放任她喝得这么醉,叶二的胸口涌起一股怒气,想要狠狠揍青年一顿。
「我说了好几次,要是真的走不回去就打电话叫男友来接,可是她一直说会给男友添麻烦,不肯连络。」
──添麻烦啊。
「……说那种梦话,最好等能自己一个人回来,不会添任何麻烦的状态下再说。」
「与其说是梦话……」
「这笨蛋岂不是乱来吗?根本醉成一滩烂泥,还能走吗──?」
「好严厉啊!平常都是这样相处吗?」
什么──?
叶二暂时停下照顾真守的动作,重新看著青年的脸。
他的确说不上「个性外放」。不过现在是深夜,他在自己的家门前,还停下了手边的繁忙工作。
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对方则按著自己的眼镜,低著头说:
「不,那个,我没资格说这些……我也只是单纯地很羡慕罢了。毕竟我是跟她告白之后被拒绝的人。」
叶二看著在自己身边的真守。
「应该在下周的生日当天好好庆祝的人,是『亚泻先生』你对吧?」
「生日……?」
没想到叶二竟然回问。毕竟那是他听也没听过的事情。
「咦……就是生日啊?栗坂的。十一月二十七日,她今天边喝酒边讲这件事情,就连我都记住了……」
完全没听说过。
青年抬起头来,脸越来越苍白。
「啊,不好意思。我好像多管闲事了……」
「──喂。」
青年穿著运动鞋的脚踝往后转,拔腿离开。
「危险!」
那边是墙壁!叶二大叫警告。
青年原本应该直线奔跑的脚步突然偏移路线,用力撞上旁边的墙壁。
看著看著都想扶额叹息。
(就说很危险了!)
──看来喝醉的不是只有真守而已。
***
具志坚凑住的女生宿舍就在JR板桥站附近。
那是位于铁路沿线,乍看之下无法一眼瞧见的独栋公寓,宿舍内严格执行禁止男子进入,就连男性亲人都不行。
这是小沼周和凑交往之后出现的其中一道巨大障碍。
住老家的男人和住宿舍的女人,每次都为了寻找约会场所而到处徘徊。
凑曾经说过,她很羡慕真守。
『我平安到家了──』
周在建筑物底下等待时,看见四楼的其中一个窗户出现灯光,凑也探出头来。
她和周正在用手机通话,并轻轻地对楼下的周挥手。
他们常常像这样简单地说点话,然后道别。
『好开心喔~~你回家也要小心点。』
「会小心会小心,之前还被盘查耶!」
『不是要你小心警察,笨蛋!』
周的家在茗荷谷,现在末班车说不定已经走了,但也不是无法直接从这里走回家的距离。
已经到了开口道别的时候。
『周,我跟你说。如果问我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会回答真守。」
突然听到凑热情的告白,感觉醉意都没了。
『真的。她是我到这里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还拥有很多我没有的东西,我每次都心想,如果要我再选一条人生道路,我会想要变得像真守那样。』
「……站在男友的立场,我倒是希望可以多一点凑的优点。」
『我只是假设要再选一条路啦!』
基本上已经酩酊大醉的凑嘻嘻笑个不停,然后,她悄悄地说:
『所以,我和她看东西的角度不一样。基本上对我来说,她要选亚泻先生还是佐仓井同学都好,只要她幸福最重要。』
──没有阻止周带真也参加喝酒大会的人,就是凑。
喝得比凑还要快,一下子就醉倒的人,是栗坂真守。
真守是凑的同系朋友,而且是超级好朋友。她给人一种悠哉的印象,没有参加任何一个社团。因为刚好上同一堂课,两人礼貌性地交换了手机邮件地址,但她不会出现在平常的交友圈中,是稀有角色般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她彷佛被什么东西催促似地,疯狂喝酒,疯狂吃东西,还疯狂大笑。她吵闹说著「我的生日──是二十七日!我可是射手女喔~~快替我庆祝~~」的声音,到现在都犹如在耳。
凑很讶异她竟然是如此开朗的女生,同时也觉得这不应该是真正的她。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真也应该现在正在护送她回到位于练马的独居公寓路上吧。而且,周多少知道真也有多么喜欢真守。
(我们简直就像共犯。)
真守现在在哪?还好吗?
为求安全起见,她传了要真也报平安的讯息过去,但到现在都还是未读状态。
***
沙尘暴一直不停。
风速几乎有一百五十公尺,可怕的沙之风暴。
沙沙作响的噪音在脑内回响,太阳穴里面痛到受不了,残留在喉咙的胃液味,到现在都挥散不去,甚至开始耳鸣──
「……唔,好不舒服……」
真守无法忍受,呢喃说道。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在《绝地救援》中的火星营区,也不在居酒屋的厕所中,而是趴在床上睡觉。
(为什么?)
什么时候回来的?
真守反射性地撑起上半身,却又因为激烈的头痛而低声呻吟。
好痛,超级痛。怎么会这样?
为了不要再刺激自己彷佛被下了紧箍咒的头,她谨慎地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她的房间。
窗帘半开的窗户外头显示现在应该是白天,自然光流泄到室内来,让亚泻叶二那放著一堆杂物的工作桌和电脑椅浮现在眼前。
──没错,这里是叶二的寝室。
「你醒啦?栗坂……」
「咦咦?」
这次有个声音从真守的脚下传来,她又再度吓了一跳。
有个男人背靠著壁橱门,坐在地上。是昨天和她一起喝酒的佐仓井真也。
没错。真也的肩上还披著昨天穿的军装大衣,穿著牛仔裤的细瘦双脚伸直在地板上。不过,原本应该穿在身上的棉质针织衫却不见了,变成裸著上半身。
他慢慢抬起原本低垂的头,脸上毫无血色,不知道为何额头上贴著大OK绷。
「为、为什么你会……?」
「什么为什么……你不记得了吗……?」
就算对方用沙哑的声音回问,真守仍然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昨天的记忆早就从居酒屋的女厕里面中断。
不对,后来我好像被凑拉出女厕,但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真也的眼神彷佛在控诉著什么,这个男人几乎半裸,让真守越来越焦急,不禁开始确认自己的衣服有没有穿好,然后发现身上的服装都还好好地穿著,跟昨天一样,这才放心了下来。不,现在不是放心的时候吧?
(怎么一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当她大脑疯狂运作,混乱不已的时候。
「──喝醉酒的B,你可终于醒了。」
门突然打开,叶二眼熟的运动外套和黑框眼镜现身的瞬间,放心感和恐惧感便分别占据她的心。
「亚泻先生……」
「喝醉酒的A,这是洗好的衣服。」
叶二说完后,把拿在手上那个看起来像是白色毛衣的东西,往真也的头上丢。
「我只是随便洗完之后拿去烘乾,要是缩水可别恨我。」
「……非常感谢……」
「血也勉强洗掉了。」
真也用手把挂在叶二手上的衣服拉下来,然后当场穿在身上。
叶二的态度始终很冷淡。
「他送你回来之后,不小心撞到走廊的墙壁然后狂吐。」
──撞到墙壁──然后狂吐。
「我清理沾到血痕的墙壁,还有被呕吐物弄脏的地板,把醉到不醒人事的你们丢进我家,又回到走廊继续打扫,清到凌晨三点。」
真守哑口无言。
「好,两个喝醉酒的,如果起得来的话就过来。」
叶二说完后,又往客厅的方向走了。
真守再度看著真也,不如说她也只能做出这种行动。
穿著洗乾净的毛衣的真也发出低吟,用手扶著额头。那个贴著OK绷的额头,原来是撞到墙壁吗?
「……真想死……」
那是充满绝望、怨怼、后悔的声音。
真要说起来,真守也很懊恼,她竟然把真也给拖下水,还用如此夸张的方式回家。
「……怎么办?佐仓井同学,对不起……」
「事情发展成这样也没办法……」
「亚泻先生说,能起来就要跟他过去……」
叶二会怎么说教呢?她光是想像就害怕到膝盖无力,而且现在头超痛。
「要怎样都好,跟去就知道了。」
真也慢慢地从地上起身,往寝室门的方向走去。
「我没做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
没想到──真守等人离开寝室之后,迎接他们的是热腾腾的汤碗。
(──)
餐桌上放著两只白色陶器,里面装了像是汤的半透明液体。
「喝得下就喝吧,当作早餐。」
叶二站在厨房的调理区说道。
(当作早餐……)
她的头还是很痛,想吐的感觉也没有消失,感觉自己根本无法把食物送进嘴里。
不过,叶二要他们喝的汤飘散出好香的味道,没错,好像「可以」喝。
「栗坂?」
「……请让我喝一点就好……」
真守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在位置上,想稍微尝试一下。
汤汁是偏白的半透明色,里面放了一些切好的鸡肉。上面洒了点切碎的新鲜薄荷叶,刚刚闻到的独特香味,应该就是这个散发出来的吧。
她用汤匙舀了一匙,发现一粒粒白色的东西。
「米和……麦片吗……?」
和白粥或菜粥相较之下,米的分量很少,有清爽的感觉,而且感觉和鸡肉一样,都是汤料的一环。
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反胃的感觉,直接送入口中后,发现味道是以盐味为基础的温和鸡汤香。
(好酸。)
汤里面还掺杂些许的柠檬酸味,再加上刚刚才从阳台采收的新鲜薄荷叶散发出的青草香。
虽然食物从食道流进胃里时有些反胃,但多亏了这碗汤,感觉喉咙受到了滋润。
喝下肚之后,身体变得温暖多了。加了麦片和白米的热汤逐渐暖和了前一晚呕吐之后乾涸的胃和身体。
「喝得下吗?」
叶二坐在真守的对面。她一边吹著汤的热气,一边点头。
「如果没办法吃料,就喝表层比较清澈的汤就好。喝下去可以补给水分和盐分,里面加了柠檬,柠檬酸会恢复疲劳,薄荷能够纾缓胃的恶心感。这道菜叫做Canja。」
「患者【注】?这是日本料理?」【注2:患者 Canja发音接近日文中的「患者」。】
「不是,是『Canja』,葡萄牙料理。要解释的话,就是『有加米粒的鸡汤』吧。」
真守睁大双眼。
(葡萄牙……我记得是来日本宣扬基督教和进行贸易……)
不行。脑内对葡萄牙的知识只停留在近代史而已。
叶二无视完全无法动脑思考的真守,开始说明。
「很久以前──我大学的毕业旅行是去欧洲一带游玩,当时一个人到了法国、西班牙、葡萄牙的附近乱晃。」
叶二边说边用手托著下巴,举起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空中描绘起欧洲大陆。
「最后去的地方是葡萄牙,那边的食物和饮料都好吃的不得了,让我失去了戒心。那边的捕鱼场也很棒,就像日本一样会吃肉、鱼、米饭。后来我在喝酒的地方被喜欢足球和斗牛的骯脏大叔劝喝马德拉酒和绿酒等等,又开了一大堆地方红酒喝,最后醉到完全无法从旅馆的床爬起来。」
「喔喔……」
「刚好那天预计要退宿,我向打扫的人说明希望能多住一天之后,难受地在床上呻吟,没想到旅馆的老板娘送来了这份餐点给我。」
──有加米粒的鸡汤。
在身处异国,无法动弹的状况之下,这真是一件令人无比感激的事情。
「……老板娘人真好……」
「是啊,应该是好人。不过在当地,那好像是给感冒的人吃的东西,我没有感冒,只是宿醉,但她好像没听懂……」
「不过你当时很开心吧?」
「对。不仅帮了我大忙,喝了还真的很有效。回到日本之后,我一直想再喝一次类似的汤品,只好凭印象随便做……这碗汤已经被我大肆改造,应该已经算不上是真正的Canja了吧。」
「很好喝……真的……」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很清淡,好的方面。
闻起来不会让身体带来恶心感,忍不住就一口一口喝下去。身体变得好温暖。
「我用切剩的蔬菜和鸡肉熬出高汤,再放米和麦片下去煮。最后把拿来熬汤的鸡肉切一切,加上盐巴、切碎的薄荷之后就完成了。喂──那边那个喝醉酒的A,还没办法喝吗?」
叶二对真也说。
说到真也,他从刚刚就坐在真守的旁边,一直盯著汤的表面不动,不管手或口都完全没有动。
「……不好意思,鸡肉的油脂让我觉得有点反胃……」
「那就只喝这个就好,里面放了薄荷和柠檬香草。」
叶二拿起同样放在餐桌上的茶壶,注入马克杯中,放在真也的面前。
马克杯内的液体颜色是接近无色的浅黄色,看起来像是只放香草的香草茶,应该全都是从阳台采收的吧。
「直接喝香草吗……?」
「柠檬香草的味道对宿醉的反胃感很有效。」
「啊,亚泻先生,我也想喝那个。」
真守莫名觉得那是很棒的饮料。
「……好时尚喔,不愧是亚泻先生。」
「喔喔,喝醉酒的A,我来猜你正在想什么吧。『谁要喝什么鬼香草茶』,对吧?」
真也像是被说中似地,抬头看著叶二。
「在这种时候,你就这样子想吧。『这不是香草,而是炖煮的草药』。」
「喔喔……」
「我说,这样你就愿意接受吗?」
真也彷佛不再怀疑眼前的东西,开始喝起香草茶,反而是真守原本兴奋的情绪变得低落。感觉从自助餐馆变成了野武士的草庵。
即使如此,真也还是喝了草药,不对,新鲜香草茶。
(闻起来像是柠檬茶……可是里面没有放柠檬。)
真守先用鼻子闻叶二倒给她喝的香草茶。
杯子散发出的暖和热气,完全就是柠檬的味道。喝下去却完全没有尝到酸味,反而是薄荷的清凉感在口中扩散。
口感确实有点像中药汤,不过现在的真守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需要它。
「……结果我喝完了,谢谢。」
真也把空杯子放在桌上,站起身来。
「要回去了吗?」
「对,给你造成很多麻烦,抱歉。」
「玩过头可是会死的,你还未成年,凡事要适可而止。」
真也对耳提面命的叶二轻轻低头致意后,就把自己放在寝室的行囊──后背包和大衣等物夹在腋下,随之离去。
最后,他和真守对上眼,额头上还贴著OK绷。
「再见。」
他只说了这句话,就离开了五〇二号房。
只剩真守和叶二留在原处。
「呃、那个,亚泻先生──」
真守试图笑著道谢,谢谢你各方面的照顾。
可是──
「──好了,姓栗坂的喝醉酒B,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这里明明是五楼,栗坂却觉得自己听见了地鸣声。
她重新看著亚泻叶二,发现对方的双手十指交叠,紧盯著自己看。
──他在生气。
──他铁定……
气到爆炸!
(完蛋了。)
她尴尬的笑容,一瞬间就被对方恶狠狠的眼神盯到灰飞烟灭。
不如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怒骂她,心情还比较轻松。
叶二的胸襟可没有像大海一样宽阔,不可能全盘接受他人的一切。这也是理所当然,他跟一般人一样,都会生气,只是因为目前为止都靠著理性来处理事情罢了。
到了像现在这种生气也没关系的时候,他就会静静地表现出自己的愤怒。
我真是太蠢了。一直以来,做事情都小心翼翼,行动的时候尽可能不要搞砸,没想到──
「对、对不起……」
「嗯。你是为了什么而道歉?」
「我给你添了麻烦……你明明很忙碌……」
「是啊,顺便告诉你,我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点进度都没有。」
「对不起。」
不行了,好想哭。
「你还有话没跟我说吧?例如生日的事情。」
真守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叶二看著突然惊慌失措的真守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想说就算了,每个人都有想保守的秘密。不过,根据喝醉酒的A所说,你跑去跟我以外的人说,要他们为你庆生?」
「亚泻先生,我──」
「不必再继续下去了吧?反正我也做不了什么事,找其他人玩也比较开心吧。我很无趣,看你也没那么依赖我,跟我这种不可信任的人在一起,也没意义了吧──!」
不对不对不对。
这跟信任什么的完全没有关系,不要用那种方式作结,不要叹气。
我只是……
「…………不是的,亚泻先生。」
「什么不是?」
「完全不对,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真守的泪水从泛红的双眼中滴了出来。
「我不是不肯说,是没办法说出口。因为我不想让你困扰。」
「我让你觉得,就算说了也没用对吧?」
「没错,可是那只是因为我没有自信。」
怕自己一说出口,说不定就会被他讨厌,或是造成他的麻烦。
她没有自信觉得对方是认真的喜欢自己,好多的「或许」堆积成山,让她疑心生暗鬼,进退不得。
「是我束缚了自己,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很害怕……我不想再被你讨厌。」
「我什么时候说过讨厌你?」
「你没说过。应该没有特别讨厌我吧,我也觉得至少别讨厌我就好。」
真守擦拭擅自流下来的泪水,摀著自己的脸。不管是脸还是心情都乱糟糟的,心底反而涌现出一股想要嘲笑自己的怪异感受。
日益强烈的爱意累积到最后,竟然悲惨到听见叶二亲口要求分手。糟透了。
明明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而已。
「好不甘心……只有我一个人那么喜欢你……」
她拚命从喉咙中挤出来的话语,就只是一句单纯的告白而已。
「──这样啊……」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告诉我。」
「我说,哭丧著脸的栗坂真守,可以的话,我还有一句话想要跟你说,我可以说吗?」
「──咦?」
真守抬起头,双眼哭到都肿了起来。
叶二坐在她的对面,手托著下巴,一脸心情复杂的模样。
「可以吗?OK?」
「请、请说。」
她也没办法说不行,只好点头。
真守彷佛现在才想起来,叶二基本上是会听人说话的人种。不管对方讲话颠三倒四,还是说了一堆蠢话。
如果他希望别人听他说话,就会像这样耐心寻找时机,再说出口。
「这样啊,那我就直接说啰?这跟我刚刚说的话可能有一点矛盾,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跟你分手。」
叶二强调了「打从一开始」这五个字。
真守先怀疑自己的耳朵,再怀疑自己的眼睛。
「可、可是你刚刚~~」
刚刚明明说了「不必再继续下去」,以及「没有意义」之类的。
「就说了,那是我考虑到你的收益或优势或环境之类的要素之后,觉得分手可能对你比较好,才开口提议的。我可不想变成利己自私的人,况且我很喜欢你,不想放开你。」
听到对方用笃定的口气陆续出招,真守被击打到快站不起来。
宿醉和某种意义上的晕眩侵蚀她的身体,她当场趴在桌上。
「骗人。」
「我干嘛要在这时候说谎?」
是这样吗?这不是谎言吗?
他用像是生气的语气说的话,是真的吗?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会在这种时机,听到自己最想听的话……!
趴在桌子上的真守听得见叶二在自己的上头叹气的声音,虽然跟之前的声调很像,但感觉叹气的原因跟平常不同。
他直接揪起一搓真守散乱的头发,又是轻拉,又是用手指玩弄个不停。
「我好歹也是想了很多,我猜不透你的地雷或烦恼,所以才打算不要把你逼急。免得关系修复不好。」
「……我、我有那么难理解吗?」
「很难理解。一开始正觉得你像只狗一样亲人,突然被千鹤说教之后,连续好几个月都没消没息,我还以为你想跟我断绝关系。」
出乎意料的抨击让真守乱了分寸。
她赶紧抬起头来,试图辩解,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被叶二的手指玩弄的头发慢慢落在视野内,她混乱地赶紧用手拨开。
即使如此,叶二仍然在等待她的话,应该是打算要听到最后吧。
「我之前虽然常常说一堆有的没的,但其实都过得很开心。结果你避我避得远远的,我也只能以一个男人的身分理智地判断我们之间无计可施了。」
「那、那个……因为我觉得你和建石小姐处得比较好,所以当时才决定不要再去找你。」
「处得好不好是我跟千鹤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吧?后来你竟然又出现,还带著橘子过来。」
「因为我觉得战斗的时刻到了。」
「搞啥啊?」
真的是在「搞啥啊」。
──说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真的很乱来。
怎么办?真守已经一筹莫展,明明自己的行为跟想法始终如一,从叶二的角度来看,自己说不定真的是一个难懂又难搞的女人。
「反正你就是很难预测吧?哪天会有飞弹从某处飞来都不奇怪吧?我也是抱持著如果在不知不觉间踩了你的地雷,就会被你慢慢地拒之千里以外的觉悟。我知道你是这种人,要是彻底把你放在一旁不管,似乎既不有趣又微妙地觉得不太好,但要是按照你的步调,慢慢跟你培养感情的话,说不定途中会被其他家伙给收割。」
叶二对著真守说的话,都让她心想:「你说的真的是我吗?」
不过,真守无法看透的事情太多,或许对叶二来说,这些全都是他所感受到的事实吧。
「所以我就趁机拜托你做点事情,顺便开口要你跟我交往。没人会反对在盆栽里面插根棒子当作支柱吧?虽然我的做法有点太强硬,但你没有拒绝我,我也一直很在意你到底是不是为此感到很困扰──」
「什么困扰……我根本没那样子想过。」
「真的吗?你当时不是摆出非常不愿意的神情,还全身僵硬?」
「我当时只是单纯地吓了一跳。」
真守眨巴著双眼,然后仔细地盯著眼前的男人看。
俐落整齐的成年男性五官,或许有人会觉得他看起来很冷漠阴险。那张轮廓锐利,充满男人味的椭圆脸型,因为连日的工作而看起来有点黯淡。在家装备的黑框眼镜就横越在高耸的鼻梁上,厚镜片的另一端有著细长又内双的眼睛。看起来容易乱翘的粗硬黑发。骨骼线条明显的大手。声音听起来又低又温和,和真守完全不一样。眼前的男人,是她一开始只能远眺的人。
后来在料想不到的状态下知道了他的真面目。
她拿出勇气往前跨越了一步,现在,她再度鼓起勇气。
「也是,我插了根支柱下去,怪不得会害你因此在物理方面动弹不得吧……」
「好意外……我从未想过你会思考到这种地步。因为你看起来真的很我行我素。」
「我行我素,这……」
叶二说到一半语塞,好像正在思考该讲什么才好。
「因为你逼我驱除夜盗虫。」
「那是因为你说你要做啊!」
「还想吃我的玫瑰。」
「你还不是拒绝到最后一刻。」
「如果其中一件事是我的地雷,你要怎么办?不如说这两个都是地雷。」
踩中的机率绝对不低。
被真守如此指责后,叶二尴尬地视线游移。
「……我承认那是因为作战成功,所以才松懈了下来。」
真守喷了一口水。
「不过,我在其他方面真的很顾虑你的心情。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忍耐了很久。要不要教教你?」
「那你何必一开始说那种耍帅的话?明明都是成年人了。」
他才没有顾虑了什么,永远是自我优先。
或许,或许叶二也用他自己的方式顾虑著真守,但终究是以自己为出发点,几乎没有和真守想要的东西重叠吧。
他觉得有点难为情,垂著眉毛说:
「……我说,这种时候搬年纪出来压我,不觉得很卑鄙吗?」
「会吗?」
「这个嘛,为了压抑自己想随波逐流,彻底在欲望中玩耍的心情,没想到竟然要花费那么多时间。」
真守只能叹口气。
「很吃惊吗?」
「很吃惊。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真守一边叹气,一边用自己的手指叠著叶二放在桌上的手。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手指似乎有电流通过。
「但我懂。因为我也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如果只是住在隔壁当个邻居,大概无法传达这种心意吧。
必须要直接见面,直接看著对方的脸说。
叶二重新紧握著真守轻轻碰触他的手,真守的身体也往叶二的方向前倾,隔著餐桌接吻。
这大概是自他们交往以来,最长的一次接吻。好不容易离开了对方的唇,叶二却说著「还没」,要她等待。
「我过去,桌子很碍事。」
他直接绕到真守的身旁,继续重覆相同的行为。
叶二「玩耍」得很开心,几乎到了纠缠不休的程度,真守讶异又被动地接受著对方的行为,但她并不介意。
「……你的酒臭味好重。」
直到不知道吻了几次之后,叶二像是要忍住笑意似地开口说了这句话为止。
「……真守?」
他发现在怀里的真守脸色和模样有异,才补充说明:
「我没有很介意这种事,只是陈述事实。」
「……有时候想被你这样指责,但有时候不想啊!」
他总该明白吧?谁想跟喜欢的人接吻时听到对方说自己是酒臭女!
「我、我、我生气了!而且头好痛!快裂开了!」
「那是因为你宿醉。」
「我知道啦!」
真守是个带著酒气的女人这点是事实,叶二察觉他人心思的心电感应能力不够,也是事实。
「够了!我要回家淋浴换衣服!」
「这样比较好,小心脚步。」
当然会小心。
叶二出声对著气呼呼离去的她说:
「下礼拜,我会好好替你庆祝,时间记得空下来。」
──之所以能让叶二说出这句话,大概是多亏了有开诚布公跟他说明白吧。
真守眯著眼睛笑,从目送她离开的叶二背后,可以看见充满阳光和绿意的阳台。
后来发生的小故事
想看海豚的话要去品川。
位于葛西的鲔鱼和太阳城的巨骨舌鱼也各有不同趣味,但如果想看海豚的话,就要去品川。
严格来说,海豚并不算是鱼,而是鲸鱼之中比较小型的种类。但对真也来说,都是在水里的生物,大概跟鱼的亲戚一样亲近。
顺著自己的想法后,他决定翘课来到「品川水族馆」。
(……这不是淡水……是海水吗?毕竟是近海的海豚。)
四处充满海滨气味的室外水池正在上演海豚秀。
一位身穿军装大衣,把大衣帽子紧紧盖住自己的头,额头上还贴著OK绷的男人,就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上,要说诡异,或许真的很诡异。
不过,反正水族馆本来就不是只让情侣或亲子参观。
都到了现在,还要在意他人眼光的话,哪能当什么鱼宅?因此真也决定坦荡荡地待在自己想待的场所。
瓶鼻海豚随著训练师的号令从水中往空中跳了起来,没有靠著助跑般的动作,就跳出接近斜度九十度的无声跳跃,高度甚至到达观众席的屋顶。
它漂亮地回到水中,溅起一圈看起来像皇冠的水花。
眼前的光景和几小时前的光景重叠。
「──这家伙可真会睡。」
就在天快要亮的时候。
真也身上穿的衣服半强迫地被那个帅哥亚泻叶二抢走,丢到洗衣机后再烘乾,叶二还在公寓里的更衣处来回走动。真也则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当叶二获得一点零散时间后,他就反坐在电脑椅上,观察那个睡在自己床上的女友──难道不能帮她盖个被子吗?
睡著的真守,脸色就跟白纸一样,每一次呼吸都非常沉。
「不想给他添麻烦……吗?」
常从真守那边听来的那个讨人厌的雄性生物,现在正一大早就嘟哝个不停,而且看起来似乎很沮丧。
「不过……让她说出口的人是我,不让她说出口的人也是我。不然还有谁在她身边……」
真也已经向叶二说明,真守并不是心里有任何人才瞒著不说。话说,女友不说自己的生日,竟然可以让他受到那么大的打击吗?
能够靠著自己之力租赁房屋的出色社会人士──所谓的帅哥上班族,就是他这种人吧──明明已经拿到了真也无法得手的东西,却还如此脆弱,真是不敢置信。
「那就请你把她放生。」
真也继续说:
「我不会礼让的,为了栗坂,我会立刻把她钓上岸。」
叶二听完后,只做出「原来还有你在啊」的反应。
难道他刚刚一直都在自言自语吗?真也实在很想说,这家伙真恶心。
他很积极的回答说:
「啊?我拒绝,死章鱼。」
一码归一码,真也承认自己的失败,但一听见对方拒绝放生,就不由得一改自己的态度。
「简直是个超级自私利己的大叔!给我爆炸吧!」
章鱼是八腕总目中的八腕目。一回想就令人气愤。那家伙竟然在女友的面前端茶出来招待他,展现自己从容的态度,实际上是个自私兼独占欲结合而成的块状物。栗坂快逃啊!那可是危险物件!
真也忍不住站了起来,想要高声大喊。
正好一群海豚施展了齐声唱歌的高超技巧,观众们热烈地拍手,水面同时还溅起巨大的水花。
──好的──最后是海豚们要跟各位观众说再见──!
啪啪!啪啪!热烈的拍手声彷佛正在祝福世界,祝福著站起身来的真也。水中的海豚们也把尾鳍露到水面上,不停地挥动。
面对这耀眼的景象,真也不得不跟著拍起手来。可恶,混帐东西。他一边低喃说著这美妙的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