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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等待3月樱花绽放的餐桌 第三章 真守,在主场体验客场的滋味

年关将近,从日本列岛北方吹来的寒风令道路旁的落叶翩翩起舞的十二月二十九日。

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妈妈从川崎来了。

拿著打扫用清洁剂来到了真守的家──

「……唔、我的腰……」

是因为做出太勉强的姿势吗?用抹布擦客厅到一半站了起来,腰就发出了「啪叽」的声音。

(好痛……想起羽毛球社年终集会了……)

那是年内最后一次社团活动时间,全员说出这一年来的感想之后,就必须用抹布在练习场所的体育馆擦地板的传统活动。

她能够把回忆当作怀念过往的其中一页看待,或许也是自己有所成长的证据。但是,现在只不过是擦个连当时一半面积也不到的地板,腰就痛到受不了,实在是令人笑不出来的事态。

退化,或者说是老化。真讨厌啊。

(还是别想了,一定也跟在书店搬纸箱有关系。)

现在真守所住的「练马皇宫」五〇三号房中,沙发前的小型地毯已经被移走,椅子放在厨房餐桌上,进入了绝佳的抹布擦地板时间。

「妈──我按照你说的把客厅擦乾净了──可以把椅子放回去了吗?」

真守呼唤著人应该在更衣区的母亲栗坂美津子。

美津子把房间内的所有窗帘都丢进洗衣机洗,收拾洗脸台的空间,并用抹布仔细擦拭,发挥著她勤劳的个性。

「妈。」

「──哎呀,真守?你来得正好,这些化妆品和喷雾全都还要用吗?瓶子都生锈了,我丢一丢吧──」

「我自己做就好,你不要擅自帮我丢!我刚刚问你,我把地板擦乾净了,椅子可以归位吗?」

「哎呀哎呀,还不行!擦完之后还要打地板腊才行,暂时不能在那边走动。」

「咦──为什么?麻烦死了……」

听到真守不小心说出真心话,美津子挑了挑眉毛。

「我知道啦,我只是想一下而已。」

「麻烦也要做,这种事情就是一年一次,你至少要在大扫除的时候好好打蜡。就算只有一个人住,地板也会出现伤痕。」

看来美津子又要滔滔不绝地说教,可以的话,真想把耳朵给塞起来。

(妈妈可真爱乾净。)

明明自己说过会在跨年那天以前回老家,结果美津子竟然未经告知直接来到了练马,原本有不好的预感,担心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她来了一后就一个劲地打扫女儿住的房间。

「幸好我有过来看,我心想说你一定会放著今年的脏污不管,直接回老家,看来我猜对了。」

──没错,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

美津子说自己在川崎站前买新年要用的东西时,就顺便来到了练马。但是看她穿著出门用的刺绣花纹针织外套,还卷起衬衫袖子穿上围裙,怎么看都不像是「顺便」,分明是进入战斗模式的主妇。

「虽然你说是今年的脏污,但其实也没那么脏啊……我好歹有用吸尘器打扫过。」

只偶尔会在周末打扫就是了。

「不对,只靠吸尘器就觉得自己有扫过的想法是不行的,不然我问你,你上次是什么时候打扫窗户的?」

「咦?」

「擦窗户的工作,寝室跟客厅的窗户。」

美津子突然其来的问题让真守歪著头,僵在原地不动。

「嗯、呃……八月?的月底?我记得有台风的时候的确有……」

真守察觉自己就快被美津子骂了,立刻单手抓著抹布喊说「我去擦!」打算一溜烟逃跑。

「等等,擦窗户的时候,要用报纸和两块抹布。」

美津子突然下了指令。

「……报纸。」

「对,先用一般抹布沾水擦拭,再用揉圆的报纸擦一次,最后再拿乾抹布擦,这样才能防止脏污,窗户才会又亮又乾净。」

THE‧主妇豆知识对话。

这次轮到真守叹了一口气。

「……妈,我这里没订报纸,所以没有报纸可以用。」

「哎呀呀……」

「另外,这里的抹布只有我刚刚拿来擦地板用的,还有你拿来擦洗脸台的那块而已。」

她指了指美津子的手边,也就是说,这里没有可以乾擦的抹布。

「嗯──怎么办?你从昭和时期累积的豆知识似乎得更新一下才行,或许早就已经不适用于现代社会了。」

「──你、你干嘛用那么自大的口气说话!立刻给我去超市买擦窗用的布回来,还有新的抹布!」

「咦──要买擦窗布的话,就不用买抹布了吧?」

「又不是只有窗户需要打扫!」

被妈妈催促著快点出门的真守,只好逃跑似地离开了自家。

美津子对打扫的要求真的很严格。

现在不愧是大扫除的季节,超市的日用品区有非常充分又齐全的打扫用具。她按照美津子所说,买了擦窗布和抹布,顺便去逛原本没预定要去的贺年区,买了一个小镜饼组合。

(这个要拿来当作我家小橘的善始善终装饰品。)

呵呵呵!她不禁扬起嘴角笑了出来。

真守的温州橘子「小橘」,从秋天开始就不停地结果,外皮转黄的果实已经分给叶二或是自己吃掉,现在只剩下一颗乒乓球大小的小橘子。

只要把最后一颗橘子叠在镜饼上面,应该就会是个超级可爱的元旦装饰品吧?不对,铁定是超可爱的装饰品。还可以拍下来设定成手机的待机画面。

她一边佩服自己想了个好点子,一边走回公寓。

坐电梯到五楼后,真守疑惑地睁大双眼。

自己的家门半开,一名像是在拉保险的女性似乎正朝著内说话。

(──啊、不对。)

那不是自己家,是隔壁家。从门里探出头的是一名男子,看那身高,是亚泻叶二。而半开的门也是五〇二号房的门。

那位看起来像在拉保险的女性是──

(是我妈!)

是美津子妈妈。

真守费尽苦心才不要让自己手上的超市塑胶袋滑落到地上。

她忽略周围的任何声响,集中精神偷听美津子和叶二之间的对话。

「──我女儿这段期间一直受你照顾,真的很不好意思,前几天似乎连我儿子都来打扰你。这只是一点小礼物,不介意的话请收下吧。」

妈妈拿著好像是从川崎的购物中心买来的包裹,对著看起来似乎有点困扰的叶二微笑。

「我听说你太太很喜欢做料理,所以我买了高汤组合当作礼物。」

「……太太?」

「是的,可以请帮我传达给你的太太吗?我们全家都非常感激你们对我女儿的照顾。」

妈妈又加深了脸上的笑意。

「今天真是让我太惊讶了,因为女儿的说明不足,我以为你是一名独居女性,没想到『亚泻小姐』已经结婚了呢!」

怎么办?她果然是来打探亚泻先生的。是谁说出去的?佑树吗?不赶快阻止妈妈不行,得赶在事情无法挽回以前。

心里明知该赶紧上前,但双脚像铁棒一样僵硬到动弹不得。

叶二面对真守的妈妈时,那张困惑不已的侧脸在想些什么,几乎可说已经昭然若揭了。

「你太太呢?到了年底仍然还在工作吗?」

「不……不好意思。那个,请问一下,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呢?我实在听不太懂你说的话。」

「哪个部分呢?」

「我没有太太,目前单身。」

叶二简短说明后,妈妈脸上的表情和血色一口气全数消失。

真的是唰一声消失。

从母亲的角度来看,女儿崇拜到常常跑去打扰的「邻居」,一定得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单身女性,就算退一百步也必须是一对年轻夫妻。

「……一个人?一直住在这?」

「对,差不多要四年了。」

「这样啊──」

「妈妈!」

她焦躁不安的身体催促著自己,现在可终于成功出声打断了对话。

叶二和美津子都看著真守。正当她用跑的靠近他们俩时,美津子也同时快步靠近她。

美津子一抓住真守拿著超市袋子的手腕后,便立刻折返回真守家。

「──那个,亚泻先……」

「进去!」

就算真守想跟叶二说点什么,美津子也毫不留情地把她关进五〇三号房中。

经过短短的室内走廊,来到了客厅,美津子终于停下脚步。

真守之所以一直说不出话,是因为她看到对方穿著外出用羊毛大衣的背影正微微颤抖著。

「……你们在交往吗?」

听到美津子压抑著声音所问的问题,真守点点头。

「对。」

「他几岁?看起来年纪大你很多。」

「三十岁。」

「三十──」

美津子叹了口大气。

「妈妈反对。」

「你看!就是因为你会那样说,所以我才不想讲。」

「当然要反对,怎么可以随便跟不过是刚好住隔壁的三十岁男人交往?」

「才不是什么不过是,亚泻先生帮了我很多。」

「你这种年纪的女生什么都不懂,轻易就会被骗。」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冲动地说出口后,才发现大事不妙。

美津子表现出露骨的反应,重新看著真守。

「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

「好好说明,真守,发生了什么事?」

被妈妈紧咬不放后,她也无法再支吾搪塞,只能全部说出口。就是在春天发生的,栗坂凉子的跟踪狂事件和她惨遭卷入的事情。

随著真守的自白,美津子圆润的脸就变得越来越僵硬,看起来非常难受。

「……亚泻先生还陪我去警察那边,真的让我安心了很多!」

「笨蛋!这么严重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孩子!」

想也知道妈妈会反应激烈。

「犯人已经被逮捕了。」

「问题不在那,不行不行!你现在立刻离开这里,回去川崎住。这里太危险了,哪能住下去!」

「我怎么可能现在立刻离开,妈妈你是笨蛋吗?」

「你用什么态度跟妈妈反嘴!」

「你就是会立刻感情用事!我没办法继续跟你说了,出去啦!」

「你才应该给我冷静一下!」

──陷入这状况就是泥沼战了。

两个女人,既不扭打成一团,也不拿东西互丢,靠著翻腾的情绪斗嘴来燃起熊熊烈火,连地方消防员都束手无策,苦思许久只好任凭火种延烧到自行熄灭为止。

最后──

「你这笨蛋不孝女!以后会怎样我才不管!」

妈妈噙著泪水丢下这句话以后,便跑出真守家。看来火已经成功熄灭了。

目送美津子离开的真守,眼眶不停滴著比美津子的还要大颗的泪水,双方可说是都受到不小的伤害。

她蹲在客厅沙发,暂时专心治疗著自己刺痛的心伤。

(每次和妈妈大吵到最后,都会变成这样。)

不过,这次烫伤的面积厚度似乎比较深不见底。

过了一段时间,外头的太阳已经西沉,屋内也变得昏暗,但她连起身开灯都嫌麻烦。

能伸手能拿到的范围之中,只有一支自己的手机。

她慢吞吞地按下常用的亚泻叶二的电话。

「……可以来帮我开灯吗……」

不管她提出了多没常识的请求,叶二还是立刻从隔壁过来了。

在昏暗的空间中听见叶二的声音,真的让她放心了下来。

「真守。」

「──亚泻先生……」

叶二窥视著蹲坐在沙发上的真守,真守也紧紧环抱对方的脖子。

「对不起,亚泻先生。」

也只能这样子说。不管是因为害他不明究理被人投以嫌恶的目光,还是用莫名的理由找他过来,或者是想要撒娇、寻求慰藉。应该全部都是吧。

叶二任凭真守紧抱著他,叹了一口气。

「……你要这么积极,我是很高兴啦──但现在应该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总之我想要知道状况,说得出口吗?」

冷静点。叶二不停抚摸著抱紧他脖子的真守的头发,等待对方冷静下来。

然后,他也跟著坐在沙发上。

真守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调整呼吸。

「……那是我妈妈,叫做美津子。」

「美津子阿姨啊。」

「她是个很爱乾净又做事确实的主妇,同时也有点洁癖,还很爱担心。应该也非常死心眼,甚至直到最后一刻都反对我一个人来练马住。」

即使如此,她最后还是靠著考试赢来的合格证书和同意遵守独居三公约后,才勉强让妈妈点头。

「我不想让她担心,如果让妈妈知道,我在她想像中的恐怖东京中独居时,有个爱做料理和园艺的温柔女性邻居在身旁的话,她一定会放心很多。因为有这样的妈妈,所以我一直没说邻居是个男人,更不敢说我们正在交往,然后──所有事情都在今天事迹败露。」

「下了场腥风血雨。」

叶二可真是个诗人,还能那样子统整形容今天的状况。

「这样啊……总之我大概抓到架构了。所以说,发现真相的人有什么主张?」

「立刻分手,离开这里搬回川崎。」

「太沉重。」

「根本就是要我跟她决裂啊……我要驳回。」

结果成了互相用任何能够当武器的东西攻打对方的倾力之战。

当然,对象可是自己的母亲,真守也是在她的庇护下长大的孩子,就算两败俱伤,她也知道这对自己非常不利。

不过就算如此,她还是有能接受与不能接受的事情,不管是跟叶二分手,还是离开这栋公寓,她都不愿意考虑,绝对不要──

「真守,你有电话。」

叶二用手肘轻轻推她的手臂。

仔细一看,她滑落到地板上的手机正发出嗡嗡震动声,在地上缓慢蠕动。

妈妈趁真守不在的时候,仔细打了地板蜡,而在那地板上震动的手机的掀盖型手机套外盖是敞开的。

萤幕上显示出的来电对象是──老家的市话。

她一点都不想接,无视了一会儿以后,原本安静下来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了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

(嗡嗡嗡嗡嗡嗡的,吵死了!)

在没有灯光的黑暗中浮现出的萤幕光芒,看起来就像是在深海发光的生物。

深海中的生物一定就是像这样发光,给人知道自己的所在位置,受到引诱而出现的生物就会被它一口吞下肚。

「真守,还是接一下电话吧。」

叶二说了。

「可是,亚泻先生。」

「就算无视也没办法开始,不好好面对的话,一直都会是僵局。」

说得那么简单。她心想。

不过,叶二说的话应该没有错。

震动的声音仍然嗡嗡作响,真守做好了觉悟,拿起手机。

「喂……」

『真守啊。』

对方发出的第一声又让真守出乎意料了。

她原本以为铁定是妈妈打来的,结果并不是。

「……爸……」

『我从你妈那边大致上听说了,你好好说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胜爸爸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正经,他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要挖苦的意思,只摆出了正经的态度。

由于和平常那个只要支持的棒球队输了就会大哭,最喜欢在东京湾垂钓的迟钝「老爸」实在是大相径庭,让真守也很难顶嘴。

『爸爸想要亲口听你说。』

「……说了你也不会听吧。」

『你妈一到家就窝在床里睡了。』

真守的眼底又开始发热,她的脑里马上就浮现出妈吗在里面的和室房间中盖著棉被的画面。

『你之前没把该说的说出口,不觉得你自己也有错吗?』

「是没错,可是……」

真希望他们不要把错全部推到自己的头上。

点头同意的话,真守的希望似乎会全部被剥夺。

(根本就无法谈。)

因为很珍惜,因为不想让人受伤,所以只好藏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难道就没人可以斟酌一下她的心情吗?

她反射性地想要挂断电话,这时──手机轻轻地消失了。

「──失礼了,电话已经暂时换人,我叫亚泻。」

后来才惊觉,叶二接手了电话,开始和胜说起话来。

「……是,正如您所说。没错。我正在和真守交往,很抱歉直到现在才向您请安。」

他用彷佛是工作用语般的谨慎口气,混著真守的名字和交往的单字,那股诡异感让真守讶异的不得了。

(亚泻先生?)

怎么办?他打算做什么?

「……当然,我明白您的担忧,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登门拜访,重新打招呼并且说明事情始末……是,随时都可以,今天明天也──后天吗?好的,谢谢。」

叶二挂断了电话。

「好,先预约好了。」

「亚、亚泻先生?」

「总之,年底又要忙了,我们要去你老家度过跨年那一天。」

叶二把真守的手机放在一边说道。

刚刚手机明明震得那么剧烈,现在却一声也不吭,动也不动。

──这个人真像个魔法师。

真守惊讶地想著。

***

──十二月三十一日。

年末年初的时刻表改成彻夜发车的蓝色京滨东北线跨越了多摩川的桥,进入了神奈川的阵地。

即使日照时间短,但目前为止都还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关东地区天气晴朗,是冬季的气压分布。

建在河岸旁的新公寓和工厂群的另一端,就是川崎市。而JR川崎站也被称之为川崎的玄关。

(所谓的主场,就是该城市的地方球队获胜的机率比较高吧?)

不过,现在真守的家(主场),已经成为她的人生中最危险的敌方阵地──

迂回经过车站东口的交叉口时,真守开口说:

「亚泻先生,你来过这附近吗?」

「这个嘛……好像曾经在工作时来这里跟客户讨论过。」

「也是,毕竟你是设计师。」

「去品川或横滨倒是很频繁利用小田急的私铁之类的。」

就只是搭既有铁路路线嘛。

川崎市的北方是武藏野的古老丘陵地,东方是东京湾填海造陆地,东京的住宅区和京滨工业地带的正中央有著非常强烈的风格差异,无法一概而论称之为川崎市民。

「虽然说老家住在川崎站,不过我家比较靠近川崎大师,所以现在得先转乘京急线,在那边搭车。」

「好,哪都可去。」

真守带著歉意,从车站走一小段路到红色的私铁转乘电车。

高中时期,她常常骑著脚踏车到这里上学,但要带著穿西装的叶二长距离移动,实在很不好意思。

(真是抱歉啊……)

他们站在莫名飘散著老旧气味的车厢门附近,车厢内混著一些买了年底要用的东西后准备回家的乘客。真守抬头看著眼前的叶二。

乾净整齐的头发、胡子确实也剃乾净了。系得非常漂亮的领带设计看起来比较休闲,正式的深灰色西装和基本款的双排扣大衣搭配起来非常有成熟感。甚至就连脚上的皮鞋都闪闪发光,毫无破绽。

「……你果然还是不要戴隐形眼镜吧?」

「啊?」

「……不,虽然现在的打扮完全是我的菜,但从父母的角度来看,感觉好像帅气过头,反而增加了可疑感。」

应该要「拿掉」一点帅气感,显露出些许土气,才会看起来令父母放心吧?

「嗯。乾脆改穿平常的运动套装和长款运动大衣会比较好,走自行车比赛场地附近会出现的大哥哥风格。」

「饶了我吧……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

不对,那样感觉也不太好。真守开始在脑内订正。

「啊!不过那个啊!像这样穿著西装来我家拜访,只看情境实在很像……结结结结、结婚!」

在这瞬间,奔驰的电车突然大幅晃动,真守也跟著脚步不稳,叶二则是额头直接撞上网架。

「你还好吗?刚刚发出叩的一声耶!」

「……你刚刚说什么?」

「──咦?感觉真像──求父母答应结婚之类的──」

「你是笨蛋吗?白痴吗?」

他用手压著撞到的部位,用打从心底藐视人的表情瞪著真守,真守也用非常老实的态度挺直背脊。

「对不起──栗坂我太得意忘形了──」

「给我搞清楚目前状况。」

「我开玩笑的,敬请放心。」

没错,叶二之所以打扮成这样,愿意和真守一起来到川崎这种偏远地方,只是因为一心想要帮她一把。

对叶二来说,这确实是他一点也不想做的事情。

而对真守来说,这种彷佛是「请让女儿嫁给我」的情境,就像是她穿越了遥远的未来后出现的幻想世界。叶二现在怒容满面,但还不至于让她感到受伤。

接下来还是乖一点吧,现在可不是说玩笑话的时候。

电车抵达了川崎大师站,真守也重新下定了决心。

夹杂在川崎大师的线香味和国道的汽机车排气味的住宅街中段,座落著真守的家,也就是爸爸所就职的公司提供的公寓型宿舍。

建筑物的老旧感足以和「练马公寓」一较高下,不过,两年前的外墙修补涂装工程中选错了颜色,应该是个致命失误。说真的,到底为什么会选个令人苦思不得其解的红豆冰棒色呢?这里就是真守家。

「这栋公寓七楼就是我家。」

「嗯──」

真守一边自嘲心想叶二现在脑里八成充斥著红豆冰棒,一边坐电梯往七楼去。

「──等一下,真守。」

正当真守要按下自家门铃的时候,叶二突然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等我三秒钟。」

「三秒?」

「──好,我做好最后打算了,你继续吧。」

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他都说可以继续,真守也就直接按下了按钮。

不久后,

『门没锁,进来。』

美津子的声音从对讲机传了出来。

按照指示打开垂挂著元旦装饰的大门后,肺部便充斥著熟悉的老家味。

「我回来了──」

她脱下鞋子进入家中。

一走进去就看到弟弟房间的拉门关得紧紧的。

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泄漏情报的主嫌。是害怕姊姊报复而死守城池吗?还是只是单纯不想面对她呢?真难判断。

「妈。」

真守在厨房露脸,发现人在瓦斯炉前的美津子。

看来美津子正在准备茶点,深桃红色的毛衣和羊毛制的长裙是她冬天的固定穿著。不过,看到她一回头,发现人似乎比之前还要瘦,或者说是憔悴了些。

真守光想到是自己害的,胸口便一阵刺痛。

「妈,亚泻先生来了。」

「──你好,打扰了。」

站在真守身后的叶二再度打了声招呼。

美津子看到叶二的模样,一瞬间睁大了双眼,后来又慢慢地露出微笑。

「………你好,亚泻先生,一段时间没看到你,看起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不敢当。」

「我彻底明白你是怎么迷倒我那外貌协会的女儿了,想必轻而易举对吧?」

所谓的空气冻结,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算美津子背后的水壶因为沸腾而咻咻作响,室内的气温和湿度依然往下掉。

「……不,绝对没那回事。」

「你可真是谦虚。」

「一点小礼物,希望能合大家的口味。」

「哎呀哎呀,谢谢你这么多礼,等一下喝茶时一起享用吧?」

运动套装!绝对是穿运动套装和戴厚圆框眼镜过来比较好!头发最好也乱糟糟的!选错选项了!

真守发现适得其反而后悔得要死,另一方面,叶二则不停地进行著大人之间的对话。

「啊、亚泻先生,总之先去客厅吧?那边比较温暖。」

没错,应该身心都会温暖。

与其说是客厅,这铺著地毯,只有三坪大小空间应该称作「起居室」比较正确,室内放了电视和暖桌,而爸爸现在还正缓缓地微调鱼拓的画框位置。

(……爸,不要打从一开始就把屁股面对客人啦,太失礼了。)

我的爸爸可真是令人遗憾。女儿发生了一道叹息声之后,胜才发现真守一行人的存在。

「哦!这还真是失敬,真守,你们来啦。」

「早就来了,好歹发现一下。」

「那边那位就是亚泻吗!哎唷,简直是一位男子汉嘛!现在好像都喊做帅哥。来来,坐下坐下,坐这边。」

「──不,我今天只是来登门拜访,坐这里就好。」

胜虽然劝著自己去坐暖桌的上座,叶二仍然坚持坐在下座。

胜说著「是喔?」便轻易接受了叶二的说词,立刻坐在自己平常坐的,位于电视附近的上座。

由于叶二坐在下座,所以真守也试著正座在他的身旁。

「……今天──」

「啊、不用啦不用啦!别说得那么郑重,我没有要你那样做,只是想要听你们说说而已。」

胜左右挥了挥手。

「不过啊,你可真是越看越帅气呢!做什么工作?时尚设计吗?」

「我从事图像设计,制作广告海报或企业LOGO等。」

「那还真是辛苦!我则是一直在工厂里面作业呢!」

胜不知道在帮腔个什么劲,还露出了笑容。

美津子妈妈手上端著红茶,并把叶二带来的磅蛋糕伴手礼盛装在盘中,走入客厅。

「啊、顺便一提,上面的鱼拓是黑鲷喔!去年在湘南的海岸钓到的,五十一公尺,更新了我的纪录!」

「真是的,现在也没必要说那个吧?」

真守如坐针毡地打断胜说的话。

「嗯──这样啊。那──我就直接问了吧。老实说,我们都很失望,你竟然轻易骗走我们的女儿。」

刚分配好茶和蛋糕的美津子,才刚坐在胜的旁边。

真守发现爸妈都在责备她,一句话也不敢说。

「该怎么说呢,正如你所见,她是个还不算可靠,很孩子气的女生,即使如此,人家不也说要让可爱的孩子出门旅行吗?我们希望她有所成长,才允许她自己一个人出去住。她说隔壁住了一位喜欢料理和园艺的温柔邻居,说她过得很好。正当我们放心的时候,才发现真面目竟然是你这样的男人啊,亚泻叶二。」

胜淡然地跟坐在对面的叶二说道。

他几乎就要直接明白地说,比起真守,他们对叶二比较有意见。

「就你看来应该觉得很麻烦吧?如果你要说这是我们没有好好确认的问题,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身为父母,我们真的很担心,不知道你这个被女儿当作崇拜对象的人究竟值不值得信赖。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因为不安而怀疑你的我们,就像恶鬼或土包子似的?」

「──这个嘛……」

叶二停顿了一下才开口说:

「信赖或信用,我认为是可以现在开始累积的。不管花上多少年。」

「真是慢性子。」

「因为我非常爱真守。」

要是真守喝了口红茶,说不定会吓到喷得整桌都是。

美津子睁大双眼,胜也也是一脸诧异,背还朝后面的墙壁一撞,鱼拓的画框又歪掉了。

只有叶二连眉毛也没抖一下。

──啊啊,原来如此。

这的确是一场互相说服较劲的比赛。

说服成功就赢了,做不到就算失败。既然要做,不如就戴上面具,假装是一只温驯的猫。亚泻叶二已经为自己杜撰出最棒的故事了吗?原来如此,他现在是个「乾净帅气的亚泻先生」。

「……这……该说是被我们说中了嘛……」

「但我认为你们误解了一件事,真守她在练马的生活中,最支撑她的心灵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两位所说过的话。每天自己起床、确实把门上锁、三餐都要好好摄取蔬菜。她重视和两位之间的约定,每天拚命在错误中学习。我也只是碰巧在这段期间认识了她。」

真亏他能够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堆看似机伶又诚实的话,如果事不关己的话,或许还真的能以旁观者的心情好好期待著。

「例如今天的磅蛋糕。」

叶二的视线转移到放在暖桌上的四人份蛋糕盘。

「里面放的香草是在我家阳台种的,而成品则是真守亲自烤的,她希望你们务必能亲自品尝,今天一大早就站在厨房里作业。」

「对、对啊,爸,妈。」

真守慌张地加入救援。

「这是?」

「真守做的?」

「对我来说,在自家阳台种园艺是我个人的封闭兴趣,后来出乎意料的是,我多了很多机会与她一起做菜吃饭,同时也被她开朗又积极的个性深深吸引,因此才会想打从心底支持她不停地在错误中学习。所以──拜托你们。」

叶二边说边深深地低头敬礼。

「能否请你们允许我继续在那支持著真守呢?我会负起责任,好好保护她。」

真守察觉现在就差临门一脚,她也一起低下头来。

她虽然没办法像叶二一样,把自己演得宛若他人,但至少还可以费尽唇舌说点什么。

「爸,妈,拜托。请让我和亚泻先生交往,让我继续住在那栋公寓。」

「可是……」

「让你们误解而选择避重就轻是我不对,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担心。」

「真守──」

「真的很抱歉。」

她不知道拜托了几次。

「话说,比起他们俩,可以来个人顾虑一下我的成绩吗?」

原本紧闭的拉门突然打开,穿著羽绒外套的佑树走到了客厅。

美津子的屁股离开了坐垫准备起身。

「小佑,你要出门吗?」

「你们吵死了,我要去外面!」

「外面?今天是跨年夜耶?」

「补习班的自习室开到晚上十点!」

娇小的圆脸露出了极端敏感的神情,是一张被逼急的考生会出现的面孔。

「……喂喂,孩子的妈,佑树状况又不好了吗?」

「他之前说多少恢复了一点……」

美津子小声地向胜说明。

「说真的,蒸守要跟谁交往根本不重要,他们是给谁增加麻烦了吗?我现在可是关键时刻,拜托不要烦啦!」

「佑树,小佑,要出门的话就穿暖点,围个围巾,小心别感冒了。」

「那就掰掰,一群闲人!FUCKING!」

佑树一把抢下自己放在客厅一角的钥匙,像暴风雨般地离开了家。

只剩下被说成「闲人」的真守一行人留在室内。

(…………干得太好了,佑树。)

真守在心中喊著做得好啊弟弟,几乎想要直接竖起大拇指。

至少成功打断了刚才的流程,在狸猫和狐狸之间的较劲之中,一击必杀用的「闲人」奇袭生效了。

一想到佑树知道自己走露了口风,所以才进行了援护射击,真守也哑口无言了。该说这弟弟真的很不老实呢?还是很有他的风格呢?

当然也有一点点的可能是他真的生气了。

「……好了,怎么办呢?孩子的妈,真守他们都这样子说了。」

「这怎么行,我反对。光靠这点零碎的小事……」

胜像是要缓解紧张情绪似地看著美津子,而美津子则用困扰的声音回答。看来妈妈说反对就是要反对到底。

「──亚泻先生。」

美津子再度面对叶二说:

「今晚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餐?」

「──不,我不能打扰到那么晚。」

「请你务必一起吃,佑树不吃的话,就会多一份剩下来的。」

美津子意外地很缠人。

「因为今天跨年,所以只有简单的荞麦面和天妇罗而已。」

叶二原本在思考该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同意了。

「好,那就来准备吧。真守,你也来帮忙。」

妈妈理所当然似地命令真守,她赶紧慌忙地站了起来。

由于刚才一直正座的关系,小腿此时变得又麻又痛,离开客厅时还勉强自己不要跌倒。

栗坂家的厨房离面对面式厨房、中岛式厨房、全IH电子化等单字非常遥远。还放了四人座的餐桌。

桌上已经摆著明天要开来吃的方木盒。

除了已经堆好的年菜料理,还放了装满水的单手锅,底部沉著黑色扁平物体。

「这是什么?你在泡昆布吗?」

「对啊,要拿来当作荞麦面的酱汁。等一下要跟柴鱼片一起萃取出高汤。」

「咦?我们家的荞麦面不都是使用浓缩酱汁吗?」

「只有新年荞麦面不一样。」

真守彷佛被雷打到般,受到不小的冲击。

「我、我都不知道……」

她完全没吃出差异,这十九年来,每年都窝在暖桌里,边看著跨年特别节目,边若无其事地吸面。

美津子打开瓦斯炉,加热单手锅,夹杂著叹息并说:

「你在家里的时候,从来不会帮忙。」

「……对不起。」

这次她非常老实地道歉,一句非常普通的「对不起」,既没有带著想说服人的企图,也没有隐含任何策略。

实际自己独自居住后,才学到了很多事情。

她才知道自己的经验有多么不足、妈妈帮她做了多少事情。她在那栋练马的一房一厅一卫中,累积了好多好多失败,才终于实际体会到这些。

「不管是做料理、洗衣服、打扫,你不过只是在想做的时候随便做一点,就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明明是个什么也办不到的人,还胡说什么想要一个人住。」

「是的,对不起,正如妈所说。」

锅里的水开始沸腾,美津子捞起了昆布。

真守心想她这时应该会需要一个放昆布的东西,便从橱柜中拿出一个小碗,递给美津子。

接著把柴鱼片放进染成淡色的昆布高汤锅,薄薄的柴鱼花一瞬间在表面扩散,为了不要煮过头,美津子立刻用准备好的筛网捞出来沥乾。

回到单手锅前,用砂糖和味醂调味,荞麦面酱汁就完成了。

这时真守开始洗起刚才用过的碗盘等。

「真机伶。」

「咦?」

「不管是帮我拿碗还是洗碗,我都没有开口指示。时机点却都抓得刚刚好。」

「……是吗?从旁边观摩的时候,就觉得流程应该就是这样。」

不禁就用平常的行为模式动作了。

捞起昆布汁后,再来就是放柴鱼片吧?等再度沸腾后就立刻捞起来沥乾。因此必要的东西就是筛网和比较大的碗。放道具的地方就在那边和那边,用不到的道具赶紧洗掉。

只要能够想像顺序,就有办法看出接下来必须使用的物品。

「如果只是因为总是在你的身边让你依赖,什么都『帮你做到好』的人,从妈妈换成了亚泻先生罢了,我不觉得这是为了你好。」

「不、不对,你想错了。」

「你很常帮亚泻先生做料理吗?」

「嗯……没有课堂或打工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做菜,他也会教我。很斯巴达。」

「斯巴达?他看起来很温柔啊?」

「内心啦、内心。」

那家伙还有一个应付双亲用的假人格什么的,这种事真守可说不出口。

「食谱都记住了吗?」

「有一些还是忘记了,但我的专长领域有增加。但要我做出变化还是没办法。」

「你还在刚学习的状态,要是乱加一些变化,一定会失败。那么,真守,我接下来想要炸天妇罗,炸山芹菜和小虾子的什锦天妇罗。」

「──是我爱吃的。」

那是做天妇罗荞麦面时一定会炸的经典料理。是真守最爱的菜色。

「要拿虾子和山芹菜。」

「等一下,山芹菜不在冰箱,在外面。」

「在阳台?我知道了,我去拿。」

真守脚步轻盈地离开了厨房。

在元旦等时候,放进冰箱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冬季限定物品,部分的蔬菜等食材会放在阳台,经常会用到爸爸的钓鱼用保冷箱。

胜和叶二正在客厅隔著暖桌面对著彼此聊天。她毫不察言观色,偷偷经过两人的身后,打开蕾丝窗帘和通往阳台的玻璃落地窗。

寒冬的凉气像水一样流进室内,她希望大家可以稍微忍耐一下。

(嗯……山芹菜、山芹菜。咦?没有?)

真守来回看著靠近出入口的空间,这里平常应该会放蔬菜,但却完全没发现类似的东西。只有开口绑紧的半透明塑胶袋。

里面有著看起来像绿叶的东西,她猜想可能就是这个,便穿上拖鞋打开袋子。

「……咦……?」

口中泄漏出充满著疑问符号的呢喃。

真守上半身从阳台往客厅的方向探出,喊著「亚泻先生!」呼唤著叶二。

「过来一下!你看这个!」

穿著西装的叶二诧异地看著她。别看了快点过来!出现惊人的状态啊!

「你看这个,种了好多山芹菜,好茂盛!」

是花瓶──不对,是拆下盖子的储物玻璃瓶。装了水的玻璃瓶中放著粗厚的山芹菜茎,还茂密地长著翠绿色的叶子,几乎要溢出来。

被真守强迫起身前来的叶二也睁大了双眼,不过,他和真守不一样的是,并不只表现出惊讶之情而已。

「……种了带根山芹菜的新芽啊。」

「带根山芹菜?和一般的山芹菜有什么不同?」

「你仔细看,这和水耕山芹菜不一样,不仅茎比较粗,还带有根。」

「啊,真的耶!一般的山芹菜底下会有四方型的海绵。」

叶二点头,视线完全不离开真守手上的山芹菜。

「如果是露天栽培的话,最好是在六月左右播种,冬天移到土壤里面让它过冬,春天生根后就可以直接出货。水耕山芹菜和带根山芹菜的种子一样,只是栽种的方式不同──」

「是喔……我都不知道。应该说,没想到妈也开始种阳台菜园了!好惊讶!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在惊讶什么啊?真是个大惊小怪的孩子。」

听见骚动的美津子皱著脸来到了客厅。

「妈、妈!这个!是哪来的?」

「哪有什么哪来的,就只是从蔬果店买来的山芹菜剩了一些,我就拿来插在水里,然后它就自己长出新芽了。」

「真的吗?」

「是啊,我一直都放在那边,白头翁之类的鸟会跑来吃,我不希望阳台有鸟粪,所以才包塑胶袋放在那。说是菜园也太夸张了吧?」

「──不过,以结果来说,这让山芹菜生长在一个很不错的状态。」

叶二说道。

「山芹菜的栽种秘诀是必须有半天的时间要处在阴凉环境,并且保持在密集的状态,像这样在屋檐下密集栽种,非常合乎道理,从上方包塑胶袋也可以充分当作这时期的保温策略,加上塑胶袋是半透明的,能稍微让阳光穿透。」

「哦哦!妈好厉害!」

一拍起手来,美津子就摆出越来越困扰的表情。

「就说了,没必要那么大惊小怪,我只是因为装了水,想丢也丢不掉罢了。」

「是吗?咦?可是妈,这里有盆栽耶?」

「啊!」

真守可没漏看冷气室外机旁边有一盆像是要藏起来似的盆栽,她用力拉出来,放在他们所在的位置。

「那、那是──」

「上面还有名牌。咦?原来柠檬是这种形状的树啊?已经从厚厚的土壤中长出来了,这大小看起来不像是随手丢种子又碰巧长出来的新芽,旁边还有一些落叶呢!」

叶二看向美津子,认真地提出建议。

「……柠檬比柚子或橘子还要怕冷,就算只有晚上也好,把盆栽移到室内会比较能保护它。」

「他都这么说了,妈,保温很重要。」

「你们两个为什么要异口同声!」

真守抱著柠檬盆栽,对大声说话的美津子说:

「老实承认比较好喔!」

「承认什么?」

「你入迷了。」

「入、入迷──」

「没错,对园艺入迷。或者说是对阳台菜园。」

沉入沼泽中了。

「就是说啊,孩子的妈,一直找藉口也是很辛苦的。」

是胜说的。明明站在太太那一边的丈夫竟然断了她的退路,美津子只能紧抓裙子的布料,紧闭双唇。

「……要说我完全没兴趣是骗人的,因为真守每次打电话回来的时候,都会开心地说橘子怎么样了,可以拿来做饭之类的。是那个在家里懒惰到什么也不做的真守耶?我想说既然园艺那么有趣,就来试试看好了。这样想也不奇怪吧?」

「没什么奇怪的。」

「当时去跟隔壁邻居亚泻打招呼的时候,我是抱著想要感谢她改变了真守,还想要询问她关于盆栽落叶的问题,没想到竟然不是女性!叫我怎么信服?」

「那个,所以我才说那是──」

「我登门拜访打的招呼,还有想开茶会的立场全都付诸流水!必须全部重来!谁可以理解我大受打击的心情?就连你爸都是那种样子!」

看著亢奋过头导致脸越来越红的妈吗,真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难不成,妈妈其实是想要和「亚泻小姐」大聊园艺经,结果一切都不如她所愿,所以才会闹别扭闹到现在?真守在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

抬头看了一下叶二,发现他的反应更露骨,用手掩住口鼻,肩膀不停地颤抖。

「……咦?戳到笑点了?」

「不……我觉得她真是可爱的人……」

住手啊不要萌!她可是我妈耶!是我的妈妈!

(会不会露出一点「尾巴」了?)

不过,叶二仍然维持著清爽笑容说:

「不介意的话,我随时都很乐意接受谘询,美津子阿姨。」

「别说这种话,这跟那是两回事,还有,不要用好像跟我很熟的口气叫我。」

「喊妈妈会比较好吗?」

「更讨厌!」

「你不必直接问我,只要跟真守聊就好,我之后会碰巧得知你的问题,然后再回答给真守听,这样就够了。」

「结果还不是打算继续跟真守交往?」

「当然,美津子阿姨,你也明白这对真守有不错的影响。」

「我女儿还是个学生。」

「我会守分寸。」

叶二不停地回击,看来他正彻底处在优势立场。

美津子摀著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可真的要好好保护她喔……」

「当然,我用良心发誓。」

「咦?咦?真的?妈!可以吗?」

真守放下盆栽站了起来,她可不想听错任何一个字。

「我可以跟亚泻先生交往吗?可以继续待在练马的公寓吗?」

「好了啦,拿山芹菜过来,再慢吞吞的话,吃荞麦面以前就已经跨完年了。」

「可以对吧!」

万岁!

她开心到忍耐著想要当场转圈圈的冲动,按照指示把美津子种的山芹菜瓶拿到屋内。

经过叶二的面前时,他们四目相交,只在一瞬间嘻嘻笑了一下。

真守用家里最大的锅子煮荞麦面,美津子则在一旁炸什锦。

先在抹盐去腥后的虾子中放入切段后的带根山芹菜以及洋葱、少量的粉和冷水,均匀混合后丢进热油中。

用中火炸东西时会发出悦耳的滋滋声。

「……我每次都在想,裹那么少的粉,难道料都不会四散吗?」

「其实意外地不太会四散。」

一切如美津子所说,在不随便翻动天妇罗锅中物的状况下炸的话,最后用筷子捞起来,也几乎不会变形四散。

真守从以前就很喜欢这种薄衣什锦天妇罗。

裹著薄薄面衣的山芹菜带来的绿色、小虾子的粉红色、以及从什锦天妇罗中迸出来的洋葱尖端散发出炸过之后的焦香味,简直美妙的不得了。刚炸好的时候劈啪作响,看起来又酥又脆,浸泡在酱汁中软化炸物,再用筷子分开来吃,也别有一番风味。这可是天妇罗荞麦面的醍醐味。

「四人份的荞麦面准备好了吗?」

「好了!」

成功了!

在关东风的浓厚酱汁中游泳的四碗生荞麦面刚好准备完毕,并摆在餐桌上。

「那最后再放上炸好的天妇罗。」

「趁还没泡烂以前赶快端过去。」

接著就在暖桌上用餐,开动了。

「──怎么?亚泻你要回去啦?」

所有人吃完跨年荞麦面,暖桌上的主要话题变成看电视上的红白歌唱大赛时,叶二开口说自己准备要回练马了。

「别那么见外,你可以住下来啊?明天去参拜完川崎大师后再回去,一石二鸟。」

「不,我不能承受这份盛情,长时间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啊!那我也一起回──」

真守也开口说要回去时,叶二便面对著胜,用拳头朝著她在暖桌里的脚揍了一拳。一感受到脚底被揍得稍微麻痹,她痛到安静了下来。

──你干嘛啦!

──给我察言观色!

他们用视线传达的对话在「乾净帅气的亚泻先生」的水面下交会。

(我知道了啦!我会待在这里,会乖的。)

对叶二来说,自己一个人直接回去应该是比较聪明的做法。

他也婉拒送他到川崎大师站的建议,眨眼之间就已告辞离开。让人觉得有点无情的地步。

就在清洗吃完的碗盘时,佑树也从补习班回来了。他拿了剩下的炸什锦和装不进方木盒的年菜后,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真守要不要先去洗澡?」

「我晚点洗没关系,妈你先洗。」

「这样啊?那剩下工作就拜托你了。」

美津子脱下围裙,离开了厨房。

虽说是剩下的工作,不过也只剩下把擦乾净的碗盘放回柜子里这件事要做,没五分钟就整理好了。

她无意识地打开冰箱,从冷冻的鳕场蟹之间选了一盒哈根达斯冰淇淋,边喊著「好冷好冷」,一边回到客厅,连肩膀都缩进暖桌里,再矛盾又缓慢地吃著淇淋巧酥口味。

电视上的红白正轮到穿著可爱服装的偶像团体唱歌。

啊啊,彻底到了年底──

「红白也多了好多不认识的歌手。」

「……爸,你去年也说过一样的话。」

「是这样吗?」

「真的有说过。」

胜开著啤酒瓶,半信半疑地歪著头。不过,去年在旁边的2坪空间中为了大考努力冲刺的真守确实有听到,绝对没错。

「如何?你妈去洗澡了,要不要喝一点?」

「……嗯──不要好了。」

「真的不要?」

「之前吃了苦头。」

胜稍微皱著脸,说了一句「算了,不管什么事都要有经验」就结束了这话题,太感激了。

真守在独自晚酌的爸爸旁边吃著冰淇淋,在冷冻库冰到硬梆梆的哈根达斯也终于软化到容易挖取的程度。

「该怎么说,那个……今天谢谢了。」

真守再度开口说道。

如果最后没能获得首肯,现在她在这里吃的淇淋巧酥,尝起来一定是不同风味。

「……你从以前只要跟你妈杠上,就会非常顽固,会从漫不经心的树懒变成一只硬梆梆的犰狳。」

胜用感慨的口气说道。

从树上的树懒变成在地上圆到像足球的犰狳。光想像那画面就觉得心累。

「……真抱歉我是个顽固的懒人。」

「你会好好道歉,大家就会重新考虑。当然,前提是你要好好遵守之前跟我们的约定。」

「会会会,会遵守。」

「还有,我们也是为了要看今天来拜访的亚泻人品如何。」

「那个啊,爸,他真的不是什么怪人,相信我。」

看到真守猛然说出这种话,胜也苦笑著说「我知道啦」。

「我也是个不输给你的懒人,但我可不是什么都愿意无条件接受的笨蛋。你们在厨房的时后,我问了他很多。」

「咦?真的吗?」

「对,他似乎在前一份工作的事务所做了不少大案子,像是现在正在唱歌的歌手出的专辑封面。」

咦?

真守震惊到差点把手边的哈根达斯捏烂。

她慌张地往电视一看,刚才的国民美少女偶像团体已经退场,轮到魅力超凡的创作歌手正在热唱著今年大受欢迎的电影主题曲。

真守也是这位歌手的粉丝,还和凑一起去看了电影。

去年初的专辑当然也花钱买了──

「……骗人的吧……」

根本是前所未闻。

她从四散堆放在练马或老家的CD抽出封面,确认歌词卡后方所写的字,发现设计师的地方写著叶二的名字。

「后来好像成了事务所的招牌。」

「嗯──这样啊……真是意外……」

看到真守摆出常见的浑然不知又轻飘飘的表情,反而让胜担心了起来。

「……喂真守,你都把对方说得那么好,当时他想跟你交往时,难道你完全不在意他平常在做什么工作之类的吗?再漫不经心也要有个限度吧?」

「我很在意他的时候,双方的交流只有打打招呼而已,进一步认识后发现他已经辞职,我心想失业也太可怜了吧,还拿了食物给他吃。」

「这、这个……」

「中途察觉他不是个只能吃草的失业人士,多少才明白他是在家里工作的人。」

「对亚泻来说,解开了一点误会真是太好了……」

「嗯,感动得似乎都要哭了。」

回想起来了。

从春季到夏季所发生的事,好像很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神秘记忆。

那应该是很重要的回忆。

***

待在浴缸里缓缓温暖身体之后,在回老家用的刷毛睡衣上披著「棉袄」,再穿上好几双厚袜,看起来虽然有点像欧巴桑,但保暖效果非常好。

(这也是绝对不能让亚泻先生看到的模样……)

她一边苦笑,一边拿著手机走向深夜的阳台。

即使如此,拨打的对象仍然是叶二。

「──喂?亚泻先生?」

『是我。』

「现在可以说话吗?」

『可以。』

听到他用稍嫌沙哑的声音说了OK后,人也放心了下来。

真守依在阳台栅栏前,不直接让皮肤碰到冰冷的金属,

「你回到练马了吧?」

『对,我想著这阵子不想再系领带,就躺在床上睡著了,半死不活。』

「啊哈哈,辛苦了。」

『你现在在哪?』

「我吗?在阳台。」

『阳台?会感冒的。』

「我穿得很暖,不然家里也没有什么隐密的地方。」

『你啊……』

即使如此,还是想要听见他的声音。无论如何。

「待在阳台感觉意外不差耶,空气好像比平常还要清澈,可能因为现在是工厂运作时间比较少的时期。」

『有差这么多吗?我看看──』

叶二起身后,刻意发出往阳台走去的声音。

「怎么样?」

『好冷。』

「真是遗憾的回答。」

『好黑。』

「没有其他东西了吗?」

『还有钟的声音。』

「钟?」

『咚嗡──的低沉声……啊,这是除夕的敲钟声。』

叶二的声音带有一点心神领会的口气。

十二月三十一日跨年夜的除夕钟声,敲响一百零八次的钟不仅代表了烦恼的数量,据说也代表了一整年。

真守的耳朵暂时离开手机,倾听黑暗中的声音。

「──我这边也有听见,真的有钟声。」

『我这边听到的应该是你那边发出的钟声吧?你不是说你家在寺庙附近吗?』

「我不知道,在这个时间带,全日本的寺庙都会敲响除夕钟声吧?」

此时真守待的阳台和叶二待的阳台,两边就算听到不同的寺院所敲出的钟声也不奇怪。

这样想来,感觉可真是奇妙。这和在全国播放的电视节目完全不同,简直是一年一次,一定会在十二月最后一天同时举办的多场演唱会。

「跨年夜──的感觉。」

『还真是多亏了你,害我过了一个吓人的年底。』

「今天的你在爸妈面前展现的口气和态度,根本就和平常不一样,都想要问你是谁了。」

不愧是表面大王亚泻叶二,就算失去社畜属性,戴面具的能力也仍然健在吗──?但她可不能拿这些来开玩笑,毕竟叶二做了自己根本不想做的事,消耗著他的体面。

即使如此,真守只要一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肚子里面就会酸酸闷闷又痒痒的。

『毕竟目的是让你留在练马。』

「乔装得超级成功耶,亚泻剧场举办得太完美了。我听到了好多只有在戏里面会听到的台词,觉得有点划算。」

应该不会有第二次了吧?早知道应该要录音吧?真守边笑边说边觉得可惜,不过电话另一端的叶二倒是毫无反应。

在两人安静的空档响起的除夕钟声。

『……也不全然都是谎言。』

「咦?」

『虽然那些话听起来有一点夸张,就算我没有说出真心话,但也没有乱讲一通。』

叶二慢慢地对搞不清楚真意的真守说:

『你每天都在练马手忙脚乱努力生活也是真的,我不过只是想要稍微帮你一把。虽然身分跟能力一点也不相符。』

真守不禁用手掩盖自己的嘴巴。

她刚刚讶异到哑口无言,有没有被叶二发现?

自己的视线也变得湿润模糊,会不会被叶二察觉?

「……什么不相符,我可是非常喜欢你的耶。」

『哦哦?听到了不错的话,我笔记起来好了。』

「请用油性笔写。」

听到真守勉强从口中挤出来的回应,叶二的声音也变得开朗多了。

不过,该怎么说呢?总觉得他说的话有一半不太能信。

平常就待在他的身边所以感受不太到双方足足差了十一岁吗?他那高度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望远镜,是不是看到了真守看不见的事物呢?

但真守现在明明是那么地开心。

『就算不让你遵守约定,我也想和你在一起。我一直都这样想著。』

「……讨厌,不要害我在电话里面哭啦!」

就在真守的眼角湿润时,叶二也笑了。

『啊、说的也是,我这做法算是彻底失败的。如果面对面说这些话,就有机会对你做很多事情了。』

「不是说好会守分寸吗──?」

『我不是正在守分寸吗?讲电话时又不能接吻。』

「好差劲。」

不过,虽然真守嘴巴上那样子说,她自己应该才是最想接吻的人。

见面后直接四目相交,能不能稍微传达一点她心里所想的事情呢?

跨年夜,岁末,今年最后的月没之日。

咚嗡。洗净身心的钟声。

「今年也要结束了。」

『明年见,对吧。』

「祝有个好年。」

『你也是。』

听著喜欢的人的声音,结束了一年。

后来发生的小故事

读书到一半打算喘口气,去厨房一趟发现姊姊人在里面。

姊姊穿著似乎从佑树读国小的时候就存在的刷毛睡衣,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好像正在用微波炉加热什么东西。

「啊、是佑树。」

「……你在干嘛?」

「加热鲜奶,因为想喝热的。」

一个没什么意外性的回答,跟他看到的一样。

(洗好澡就一直在阳台讲电话,身体都冷了吧,想也知道。)

不过,要直接开口这样子说,需要不少勇气。

姊姊故意避开他人视线也想聊天的对象,八成是「亚泻先生」吧。而她现在的双眼还有一点充血发红。

「你也要喝吗?」

佑树安静地摇头。

「很温暖耶──!」

他实在不太喜欢加热后莫名会增加甜度的鲜奶,周遭的人老爱劝他喝,明明不可能不知道他就是不爱。

佑树直接拿冰箱里的一般鲜奶倒进杯子里。

微波炉停止转动,真守放在里面的马克杯也变得温暖了起来。

「好烫烫烫……」

「喂。」

「什么?」

他隔著因为连马克杯把手都变烫,光是从微波炉拿出来就费尽辛劳的姊姊的背影询问:

「应该没问题了吧?」

──这是他非常想知道,却一直没有问的问题。

毕竟他在父母和真守一行人说话的时候,带著像是嗑了药之后用机关枪扫射一番就逃走的危险人物气息离开了家,回到家以后,只感受到一切好像进行得很顺利的「空气」,但没有开口问详细的状况如何。

「啊、没问题没问题──你没必要担心,已经圆满解决了,放心吧。」

「我才不是为了要安心什么的。」

「过了元旦以后我会正常地回去练马,还要回去打工。谢啦!」

他根本没有接受道谢的理由,不如说应该要受到责骂,应该要向真守道歉才对。

要不是因为自己随口乱说,妈妈也不会特地前去探查,应该也不会辗转让姊姊在阳台哭到眼睛红。

现在他们俩可是一对一,他应该要轻松又委婉地道歉。这点事情你应该办得到吧?栗坂佑树。

「那个,守──」

「我们家的傲娇属性就决定是佑树和美津子妈妈了……」

「…………啊?」

后来,栗坂佑树唯一道歉的机会,就被姊姊那超差劲又超没神经的发言给吹得烟消云散了。这可不是我的错。

彷佛头上插著一朵愚蠢小花的真守,一接收到新电波就说:「啊、对了!」这次又是啥?

「新年快乐,佑树。」

真守一这样说,佑树便看向厨房的时钟。

早就已经过十二点了。

啊啊,这样啊,新年了吗?新的一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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