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时序进入六月,刚过一周左右的某个夜晚所发生的事。
亚泻叶二难得出门喝酒吃饭。
「──义式真鲷生鱼薄片来了。」
店员说完并送上以大盘子盛装的料理时,叶二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由于这对叶二来说是本能级的第六感,他也没有办法在这阶段针对「不祥」说出个什么所以然。不过,他这种预感几乎都很准。
不管是学生时期还是上班族时期,当他试著一边把这不祥的预感放在脑中一隅,一边继续过著生活时,总是会发生「当时的预感指的就是这个啊!」的事件,令他不得不信服。
(鲷……义式薄片……鱼吗?鱼很不妙吗?)
回过头来看这次点的料理是什么来头。以橄榄油和果醋腌渍过的樱色鲷鱼,再佐以莳萝和粉红胡椒子装饰。这股不祥的预感到底要自己从这道菜中注意什么?他一直想从料理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完全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喂!叶二,你怎么啦?吃坏肚子了吗?」
听到别人用萎靡负面的台词向他追击后,他立刻用「不是」回答。
这里是池袋站大楼内的晚餐酒吧。
坐在店内餐桌席的成员都是和他意气相投的知心前同事──是在设计事务所「EDGE」中一起工作的伙伴。
坐在叶二隔壁的是和叶二同期的设计师,叫做羽田勇鱼。
剃得短短的金发加上棉质运动上衣和刷破的牛仔裤,在以自由人居多的设计业界来说,并不是很稀奇的装扮。从某方面来看,那打扮和转换成工作模式时一定会配备外套和领带的叶二之间的对比很强烈,或者也可以说是艺术风格迥异。
「鱼……难道是你吗?」
「啊?」
叶二看著个头矮小却有双大眼睛的勇鱼,对方总是毫不避讳地以关西口音喋喋不休。羽田勇鱼就是这种男人。
如果说这男人就是麻烦的根源,那他倒是可以理解。不过因为实在是太理所当然,就算被第六感警告,也觉得欠缺了意外感。
「……没事。」
「啥啊?」
问题就在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比叶二还早半年左右离开「EDGE」的勇鱼,目前回到自己的故乡,任职于神户的新锐设计事务所。而他因为工作关系来到了东京,便趁机找了当时的伙伴一起聚会喝酒,还临时用「你家就在附近,快来喝啦!」的理由打电话召集叶二。
叶二难得穿上居家服以外的服装,看著面熟的家伙们坐在桌边齐聚一堂,时间彷佛倒转回到了两三年前。
(就像是时间跳跃啊。)
原本对当时的记忆几乎都是疲倦和辛苦,结果经过时间的洗礼后,那些回忆反而转换成了怀念,真是令人讶异的事实。
或许离开职场就是这么一回事。
「──啊啊,不过结果到最后,在场没有一个人继续留在『EDGE』。」
用莫名倦怠的口气喝著无酒精鸡尾酒的是德永朝希。
她是比叶二早一年进公司的前辈,是一位女设计师。一起在同个团队工作的时候,她会因工作越繁忙而让妆容越来越淡。如今她已经染回了黑发,似乎还在挑战戒菸的样子。不过只要怀有五个月的身孕,会这么做也不是不能理解吧?
「在大家最忙碌的时期中,选择以结婚逃避的我好像没资格这样说。」
「你那应该是正确的判断吧?」
叶二说出了心里话。
「丸子你呢?怎么样?新工作有比较养生吗?」
「……嗯──普普通通吧?」
听到勇鱼的问题后,留著鲍伯头发型的女性歪歪头。她叫丸井真莉亚。
她整个人正如自己的绰号「丸子」一样,有著乍看之下就像国小生的娃娃脸和卡通般声线,其实年纪和叶二一样,都已经近三十了。
她在辞职前总是用白纸般的脸色,努力撑过连日的超时工作。
「与其说是企业机构内的设计师,不如说是会使用设计软体的事务员吧?比起使用PhotoShop或InDesign,操作Excel的时间还比较多。」
「不过你是正职员工,也很少加班吧?这样比较好,很适合生小孩──」
「在那之前得先找到对象再说。啊哈!」
真莉亚拿著加冰块的梅酒苦笑。
「等我生完小孩后,乾脆转职成在家工作算了?」
「不过,老实说连叶二也离开了『EDGE』,让我很意外。」
真莉亚突然提到了叶二。
「先不提我这种没毅力的人或是个性轻佻的小勇鱼,还真没想到竟然连叶二都离开了『EDGE』。」
「不提我是怎样啊!」
「真要说起来,我以为叶二会成为千崎的接班人,毕竟我觉得你很能干。」
──千崎。
听到别人乾脆地说出那个名字时,叶二还是会有所反应。
千崎。艺术总监的千崎。「魔鬼」千崎努。叶二等人的前上司。
被迫用千崎那梦魇级咒骂声妆点的日常生活,一直等到他退休以后才终于落幕。
「你这是……叫我去死的意思吗?」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是要我像那个人一样,在你的面前撕烂草案?把提案板丢出去好像也不错。」
「叶二!」
朝希顾虑到慌张得失去冷静的真莉亚,赶紧斥责叶二。
叶二则讽刺般地笑了。
「开玩笑的。首先,那个人应该也还没死吧?他可是很顽强的。」
「你的说词太轻率了,自重一下。」
虽然朝希这样子说,但叶二可没有道歉的打算,毕竟事实就是事实。
完美主义加上理想主义,且同时进行好几件大型案件,让实际进行业务的部下疲惫不堪的罪魁祸首千崎。他最后甚至还在亲自经手的广告企划作业途中,以前倾之姿昏倒。那有如恶魔或弁庆般的生存方式,要说想不想学学看,答案当然是不。叶二也不觉得自己办得到。
自从千崎住院治疗并办理退休后,已经过了两年,后来包含帮忙善后完千崎的工作就趁势离职而去的叶二在内,在千崎努底下工作的人,没一个还愿意留在该职场。这就是答案了吧。
「我没说过千崎在新年过后就出院回家了吗?」
「我听说只是暂时回家──」
真是的──好歹先理解一下自己的本事和强度吧?趁著女性们聊起千崎的近况时,叶二在心中如此喃喃。
用叉子缠好并送入口中的薄切生鲷鱼片,吃起来有著略带温感的腌渍咸味。
和已婚孕妇及大病初愈的女性欢聚的宴席结束后,没人打算换个地方续摊,便决定直接解散。
叶二和留下来的勇鱼两人走在开始混著醉客的西口繁华街上。
「……唉!还是很想多喝点啊──!叶二,晚上让我住你家,一起亲密地喝到早上吧!」
叶二狠狠瞪著勇鱼。
「开、开玩笑的啦!我已经找好今晚的住宿处,不会给你添麻烦啦!」
叶二充满轻蔑感的视线正刺著勇鱼,不禁令他高举双手表示投降。
「其实,我想趁丸子和朝希姊不在的时候,找你商谈一下我最近在做的某个案子。」
「早点说不就好了?」
「这样很无聊嘛!」
「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啦!拜托!我这次是认真的,我无论如何都想拿下比稿结果,而且那应该是你擅长的领域。」
勇鱼揪著叶二的夹克袖子,以后辈的姿态不停地拜托。
叶二就这样被抓著袖子,看著这个很会迎合人的男人说著迎合人的话,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也太快拒绝我了吧──?还有跟女人一起住吗?」
「不,没有。」
「咦?是喔?」
他可没说错。虽然刚才脑里浮现出了真守,不过他们俩的住处明确分成了五〇二房和五〇三房,所以他的回答方式显然是毫无疑问的。
「没跟人住实在也挺凄惨的,你明明是个男子汉耶!不是通常都一个人在家工作吗?要是半夜突然觉得厌世的话该怎么办呀?」
「我没道理要被你操这种心。」
「叶二你听好,一定要顾好身体,和妈妈约好了喔!」
你干嘛突然老妈子化啊?就在叶二想要回嘴的时候……
他发现他们正在走的马路对面,出现了刚刚浮现在脑海里的某个短发鲍伯头女孩。
(真守?)
那穿著夏季长版针织衫,加上容易行动的牛仔裤和围著围裙的背影,怎么看都像是正在打工的打扮。
上个月底,真守在失去工作而慌张骚乱的最后,曾向叶二报告说自己终于找到新的打工。地点是在池袋的旧书店,从这个月就开始排班。不过叶二实际经过她的打工现场,还是第一次。
以时间来说,现在应该正准备要关店吧?真守人在狭窄店门口前的花车上架设遮雨棚,架到一半时,还有另一个人从店里走了出来。
「叶二?怎么突然不说话?」
「鱼……原来指的是这个吗?」
「啊?」
和真守一起要好地架设遮雨棚的,是一名围著围裙的青年。
他对那张线条莫名纤细的脸庞和很有个性的眼镜框架非常有印象。
那名青年把醉倒的真守送回家之后,还警告叶二赶紧放弃真守~反正他马上就要把真守钓上岸了。这件事他可是忘也忘不掉。
就是那家伙──那个「鱼宅小鬼」,佐仓井真也。
***
早上七点。真守的手机闹铃开始震动个不停,睡眼惺忪从床里爬出来的时刻到来。
先刷牙洗脸,缓缓启动身体的引擎,大概在开始穿起上学用的衣服时,差不多就会进入正常运作的状态。
「……嗯。好。」
她打算在吃早餐前替盆栽浇点水。先移动到阳台,用浇花壶浇水。在这短暂的动作中,她也会像个老太婆一样,做出捶腰的动作。
(……明明做的工作本身和之前没什么不同,我这果然是精神疲劳吧?)
五月底离开原本打工的书店后,从六月开始,她便改到那间池袋的旧书店打工,昨天算起来刚好是第三次上班,但还是做不太习惯,身体各处肌肉都在发疼。
她一边自觉到身体的疲劳毛病,一边仔细观察盆栽的状况──发现了发现了!微小的异常!
「小橘」的部分叶子被咬烂,上面还爬著约五公厘大小,像是黑色幼虫的东西。
发现的瞬间虽然吓到心跳漏拍,但她还是努力说服自己冷静。
没事的,真守。这只不过是刚孵化的凤蝶幼虫。凤蝶的幼虫最喜欢柑橘类的叶子,它就和那个恶心的夜盗虫一样,长大之后,外表就会变成非常吓人的THE.毛毛虫,不过目前这阶段还有办法自行处理的!
「没错没错……这种东西,我只要抓起来驱除就好了。」
她刻意边哼歌边走向厨房,拿了两根牙签和一个塑胶袋后,再度回到阳台。
(用这个!这样做!再这样做!)
她把牙签当作筷子用,轻轻夹住小幼虫后丢进袋子里。
既不慌张也不嚷嚷,漂亮地驱除害虫。我也是有所成长的嘛!真守一边自卖自夸,一边得意地用手拨著还没吹的头发。
接著她看向旁边的箭叶橙盆栽,发现已经长成THE.毛毛虫的幼虫正边啃蚀著叶子边跟她打招呼。
「呀啊──!」
结果还是大声嚷嚷了。
真守陷入轻微恐慌状态,一把抓起叶二的房间钥匙,走出了玄关。
(亚泻先生!)
她慌张地按著门铃,门却迟迟不开,乾脆直接插入钥匙,试著强行突破。走廊、厨房、客厅、阳台都没有叶二的身影,接著一打开寝室门,才发现他还在床上睡觉。
──看到他睡觉的模样,真守突然心想「我到底在干嘛?」才恢复了冷静。
喂!现在都几点啦?不过虽说平常这时间带的他都醒了,但现在毕竟还是早上。而且他也可能因为昨晚工作到很晚,现在才终于有办法躺下来睡觉。
「──是真守吗?」
当真守打算转身退场时,就听见叶二嘟哝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搞砸了。
「……对不起,亚泻先生,我原本有件事情想稍微拜托你一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别见外,你是有事才来的吧?」
有是有。
但毕竟像之前那个夜盗虫,她到最后也是凭藉己力自行驱逐,这次只要也努力一下,应该还是可以解决的。虽然说在光天化日之下抓虫实在有点骇人,但只要闭上眼睛,像这样啪唰一声再叽哩一下咻砰砰后丢掉,一定就能大功告成。
叶二在纠结的真守面前慢慢起身,用睡眼惺忪的模样,脸朝下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你真的没问题吗?」
「捕获。」
「咦?呀!」
正当真守靠近床边时,叶二长长的双手便伸向她的身体,直接拉著她躺回床上。
「什么?什么?你想做什么!」
「因为我还很困,所以你也来一起睡。人在棉被里就是要睡觉。」
「根本听不懂你在说啥。」
「我只睡了两小时……」
这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吗?
真守就像是抱枕或是小熊玩偶。叶二毫不费力却又强而有力地把她给抱得紧紧的。
「……你一直在工作吗?」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窥看叶二的脸。即使如此,那张没有戴眼镜的素颜实在是太端正,令她完全无法冷静下来,和刚才的恐慌情绪呈现完全相反的对比,同时也让她产生了一点抵抗感。
躺在她眼前的叶二所穿的T恤胸口带有些许汗味。
「……况且……明明就是你不对……整个人都是破绽还四处乱跑,钻来钻去……」
「什么钻来钻去……话说,亚泻先生,你好臭!臭死了!为什么酒臭味这么重!」
在超近距离下,就算不想刻意去闻,那股酒精臭味仍然明显到吓人。比起汗味和体味,那酒臭味根本挥之不去。搞什么啊?
「我和工作伙伴一起喝酒……首班车……才回来……」
「我受够了!你根本只是个醉汉!快放开我!」
亏我还担心是因为工作的关系。
原本涌上心头的甜蜜情感全都消散得一乾二净,她现在是真的想要逃离叶二的拘束。
当她手脚并用暴动个不停时,不偏不倚就用掌底攻击到叶二的下颚,她也趁机逃出被窝。
「……你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关我什么事!明明就是毛手毛脚的你不对。」
「好啦好啦是我不对,别逃跑啦。」
听著叶二呻吟个不停的真守一边整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一边回头问:
「……那你可以帮我除虫吗?」
「看是要抓独角仙还是蝉都可以。」
按照刚才的公约,去真守的房间除完虫之后,两人又再度回到叶二家。
「──是喔,你要做菜吗?」
真守借了叶二家的厨房,打算先来准备早餐,而人在浴室淋浴的叶二也探出头来。
「你要做什么料理?」
「我没什么厨艺可言,所以只能做不太会失败又堪食用的料理……」
把毛巾盖在头上的叶二刮了胡渣后,脸色也变得比较好,感觉整个人算是活了过来。
真守先在切半的厚片吐司中间划刀并做出口袋状,在口袋里塞入火腿和起司片。
「做三明治吗?」
「不是,三明治吃腻了,我今天想做法式吐司。」
为此,她特地从隔壁阵地中拿了厚片吐司过来。先在金属制调理盆中打颗蛋、倒入牛奶并均匀搅拌,再浸泡吐司。
「你会做啊?」
「与其在那边钦佩,还不如去阳台帮我拔几片香草过来。」
当真守把厨房用筛子递了出去,头上还盖著毛巾的叶二也沉默地离开了厨房。虽然叶二似乎用视线控诉她很「冷漠」,但她也毫不在意继续手边的作业。
趁著吐司还浸泡在蛋液里,她开始备其他料。
从冰箱里面拿出橘子,剥下外皮和白丝并放入调理盆中。
(……反正都要搅拌了,被我剥得烂烂的也没差……)
她剥著整颗橘子,那笨拙的手艺也让橘子汁液乱滴一通。
「真守,我摘好了。」
「啊,谢谢你,亚泻先生。既然你都摘完了,可以帮我煎法式吐司吗?」
「我吗?」
「对,因为我手边的还没做完。」
听到真守一副理所当然的理由后,叶二也只能沉默地开瓦斯热平底锅,丢入奶油并等它融化以后,便开始煎起吐司。虽然他那背影看起来莫名孤独,但现在不是管那种事情的时候。
好不容易剥完橘子,接著直接在调理盆中追加橄榄油和盐。
(今年也终于来到了香草的季节!)
当当──!她不禁在脑中加上了效果音。
自从五月开始栽种后,最近那叶子终于长得越来越茂盛的夏季蔬菜──香草罗勒大神!那圆滚滚的叶子线条实在是太惹人怜爱了。她简单地把叶二拿来的罗勒叶切碎后,新鲜的香气立刻涌现,在调理阶段就让人心情为之一振。
把切碎的罗勒叶丢入调理盆,最后连同橘子一起均匀混合。
「亚泻先生,你那边煎好了吗?」
「煎到这样如何?」
「喔──!不错耶!」
平底锅中的法式吐司表面混著奶油,发出啾啾的悦耳煎声,从漂亮的焦色之中可以窥见装在口袋里的火腿和融化的起司,正是想令人大咬一口的美味厚片口袋吐司。
分装成两人份在盘子里之后,真守立刻敏捷地淋上混入罗勒叶的橘子,再补上一片装饰用的叶片。橘色加绿色,真是缤纷。
「嘿嘿嘿!」
「哦?看起来颇像一道料理的。」
「小菜风法式吐司佐橘子瓣及罗勒,完成了!」
真守端起盘子,赶紧走向餐桌。
「──所以,这要怎么吃?」
「没办法直接抓起来咬,就用那边的刀叉切来吃。」
「嗯,了解。」
他们对坐在餐桌旁,一起享用法式吐司和咖啡。
先吃刚煎好的法式吐司。真守一下刀,吐司中间就流出了融化的热起司,接著一口送入自己的嘴里。
(嗯嗯!没问题,应该没失败。)
火腿和起司的盐味,再加上快速油腌的橘子瓣带来的些许酸甜味,感觉就像是生火腿佐哈密瓜,或是西瓜加盐巴一样,两种迥异的出身碰撞出幸福的邂逅。
切碎的罗勒叶收束了整体的香气,成了完美的媒人。
「完全没有另外加糖。」
「啊!没错没错,因为是拿来当小菜的法式吐司,所以完全不甜。」
「橘子的部分已用盐巴和橄榄油调味,再用新鲜罗勒增添风味。」
他边吃边快速拆解真守的料理食谱,真不愧是叶二,不如说这就是经验的差异吧?
「……怎么样?好吃……吗?」
真守战战兢兢地询问。
「嗯,这个嘛……以你的程度来说,这的确是非常下工夫的早餐。」
「还能吃吗?」
「我倒觉得没必要把这道料理说成『堪食用』,你是在哪学会的?」
「嘿嘿嘿!其实我是偷抄了在咖啡厅吃过的料理。」
她直接从实招来。因为实在是太好吃了,她便跑去向店员请教各种制作诀窍等等。
「嗯……咖啡厅啊?」
结果叶二的反应却比想像中还要冷淡。
「是跟那个冲绳出身朋友A一起去吃的吗?」
「咦?你是说小凑吗?没错。」
叶二仍旧做出非常薄情的反应,只说著「那就好」并点点头。
就算是真守也开始觉得怪怪的。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既然是跟朋友A去,那就好啦!」
「真的吗?」
叶二仍然像平常一样坚守自己的主张,并继续吃著剩下的法式吐司。
「……你昨天去打工对吧?」
「对,没错。做晚班。」
「在池袋西口侧。」
「对,怎么了吗?」
「我昨天去喝酒的时候刚好看见你在工作。」
「咦──?」
真守手上的叉子差点飞出去。搞什么啊?那不就是归类在「发生了某事」的类别之中吗?
「讨厌!真的吗?突然被你这样讲,害我觉得好丢脸!我没做出奇怪的事吧?」
「佐仓井也跟你一起工作。」
听到叶二乾脆地说出口后,反而让真守有点语塞。
现在似乎出现了微妙的「氛围」。
「……对啊。真的很巧,我一开始好惊讶!」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为什么──?」
叶二一脸认真地看著真守。被那张端正的男子汉脸庞仔细盯著看,实在是到了有点可怕的地步。
说不定他在生气。
「我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只是觉得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骗人的吧?如果是平常的你,要是发现打工处有朋友在的话,一定会当作话题抢著告诉我。昨天是你第几天的班啊?」
「不要擅自决定我的行为,我只是觉得就算告诉你也没什么好玩的,才不是故意不说。」
「不好玩?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因为那只不过是关于大学朋友的话题,根本就不好玩,不是吗?」
「只不过是?」
去年入秋时节,真守在喝酒大会喝到挂,当时同席的真也曾送她回家过。叶二也是因此才认识了这名青年。
那时真守明明已经为自己造成他人困扰而道过歉,叶二应该也接受了她的道歉,不知道为什么,事到如今却又再度旧事重提?
和叶二交往前确实发生了很多事,但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叶二没必要知道以前那些事,这也跟这次的打工事件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真也碰巧在她找到的打工环境里工作罢了!
她并不想刻意把可能会在双方之间掀起一阵风波的话题拋出来,这行为应该不算是隐瞒,好歹算是归类在礼仪的范畴吧?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可不能辞掉打工喔?」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不是心里有鬼,根本没必要隐瞒这种可以直接说出口的话题。」
「我没有隐瞒,心里也没有鬼。」
两人的争执一直处于平行线的状态。
去了学校,稍微向凑发牢骚之后,发现她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愤慨。
「讨、厌──!」
凑大小姐大幅把头往右转,主张她有多不开心。
「太讨厌了,讨厌讨厌!根本就是男人丑陋的嫉妒心嘛!」
「男人的……嫉妒。」
「就是束缚啦束缚!束缚型男友,想把自己的女友五花大绑的类型。真守你不该让他开口提你的打工地点啊!」
她们坐在教室一角,等教授来上课。凑啪哒啪哒地敲著手上的资料夹,高谈阔论告诉真守不应该怎么做。
「……你干嘛一脸不信服的表情?」
「不,因为……亚泻先生要是听到你用那个单字形容我们,一定会觉得很好笑……」
束缚。嫉妒。实在是既新鲜又夸张的单字,怎么想似乎都觉得不太符合自己的现况。
凑看著这样的真守,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真的漫不经心到让我常常觉得很担忧。」
「我才没有漫不经心,是你太夸张了吧?」
「你还好吗?整天沐浴在毒舌园艺运动服男的毒液之下,让你对正常感受麻痹了吗?你有没有好好回嘴啊?」
「他也不是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放毒啦……」
看来凑因为以前跟叶二的交手过程,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也不能怪凑,但对真守来说,事情实在是挺复杂的。
「亚泻先生在该温柔的时候很温柔喔!」
「被家暴的女性也常常会说著『但他也是有温柔的一面(哭)』,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加害者。」
「小凑,你是网路新闻看太多了。」
说叶二的坏话也说得太过头了。
因为真守表现出受不了的模样,凑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就不继续追击下去了。
凑从笔袋中拿出自动铅笔,喀喀喀地一直把笔芯挤出来。
「我也只是觉得,你们俩的年龄差距本来就很大,让我很担心会不会进展成他单方面很强势的男女关系。」
「别担心,而且亚泻先生可是个成熟大人,做事不会故意拖泥带水,反而是我一直耍任性,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耶!」
「真的吗?」
「啊!你看,亚泻先生传讯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真守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萤幕画面上出现了叶二传讯过来的通知。
没错。这件事情没有什么谁对谁错,没必要一直对这无聊小事争论个不停。
真守抱著轻松的心情戳了一下萤幕。
叶二「我不是在怀疑你,只是不爽你竟然觉得我会因此疑神疑鬼,所以才故意不告诉我这件事。」
真守凝视著他传来的文字,看到手机都要穿孔了。
「你是打算重提几次一样的话题啊──!」
啊──!
啊──!
啊──!
真守明明想继续用刚才聊天的音量说话,却不知道为什么,声音竟然响彻到全教室都听得见。
甚至觉得语尾的「啊──」还成了回音。
等她冷静下来,环顾四周后,发现其他学生全都在不知不觉间安静了下来。一片寂静的教室讲台上,站著一位正准备要开始上课的副教授。
(噢。)
从远处看也看得出来,四十几岁的女性副教授正挂著痉挛的僵硬笑容并说:
「这次上课的内容的确已经在上次和上上次的课堂中重复过了。」
「……不、那个……」
「不过接下来会深入课程内容,请你务必要听到最后,别觉得无聊。」
「……好。好的……」
「你是……栗坂同学对吧?好,我记住了。」
完蛋了。各方面来说都完蛋了。
坐在真守隔壁的凑正专心地埋头读著教科书,装作事不关己的模样。不过现在也很难责怪她什么。
要怪就怪──
──可恶的亚泻叶二!绝不原谅!──
真守在与打工事件毫无关联的状况下累积了对叶二的怨恨值。
***
成熟大人比较明事理什么的,根本只是谎言。
即使透过手机这种电子机器,两人仍然不愿改变自己的主张。就算见到面,气氛也会变得很险恶,所以她一直持续过著不再接近叶二家的日子。
难道是我太固执了吗?
但讨厌的事情就是讨厌!
到了第三天左右,她的心底开始纠结。即使如此,她也不想就此全盘屈服认输。
真要说起来,真也以前曾对真守告白过的种种过去,叶二应该是完全不知情的。也就是说,叶二对她的普通男性朋友产生敌意到这种程度,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
「──找您六百元,谢谢惠顾。」
而现在是本日大学课程结束后的打工时间。
她拿了找零和收据给购买文学书籍的客人,并开始整理收银机周围。
稍嫌老旧的书架样式和旧式收银机。放在柜台附近的玻璃柜中摆了好几本价格会让人吓到喷出眼球的珍贵书籍。客户要求代订的书籍之中一本新书也没有的旧书店──鹦鹉堂书店,和真守之前工作的新刊书店之间的气氛和节奏步调都截然不同。
(也没有进漫画类书籍呢!大部分都是摄影集或专业书籍。)
水獭店长曾说过,店铺现场的贩售只占营收的一半左右,剩余营收都来自网购的样子。
说到这位水獭店长,他今天也为了参加自己喜欢的围棋会而跑出去遛达,差点不开门营业。
目前真守做的工作,也就只有站柜台贩售书籍,以及关店后的打扫而已。其他业务项目都还没开始著手,总之先确实完成目前手边的工作再说。
从自动门看出去的外头景色,正滴滴答答下著小雨。
关东地区在前几天终于进入了梅雨季。
「欢迎光临──」
自动门开启,一位看起来年近八十的老人家走进店内。
虽说外表看似年纪颇大,却给人一种老当益壮的感觉。这位客人身穿用熨斗烫得非常平整硬挺的夏季衬衫,放入伞桶中的雨伞也不是透明塑胶伞,而是黑色的洋伞。而在这种天雨路滑的状态下,他穿著皮鞋的脚步依然稳健踏实。
「我接到良宽的书已经到货的通知。」
──羊羹【注】的书。【注2:日文的良宽和羊羹的发音相似。】
这名带有绅士感的爷爷竟然要买和果子书?其实爱吃甜食?真守的脑内冒出各种不同的臆测,不过她已经练就不会因此显露于表情上的能力。
「好的,您有预约书是吗?不好意思,能否告诉我您的姓名?」
「啊?名字根本不重要,还不快拿过来给我!你们说已经到货,所以我才特地过来耶!」
那副细瘦的身体竟然可以如此剑拔弩张,真守就这样被迫沐浴在怒骂声之中。
她努力挤出「请、请稍等一下」的句子,慌张地攀著收银机后面的书架。
这份工作不像之前待的书店那样系统化,不过预约和代订的书籍似乎都会连同记录单一起摆在书架之中。
可是──她怎么找也找不到。没有和果子的书,连类似的料理杂志书都没有。
「那个,不好意思,能否告诉我书名──」
「少在那边嘟哝,还不快找!」
落雷又来了。
难搞。是个超难搞客人。真守脑内响起最严重的警报,焦躁感也一路冲刺到最高点,但羊羹的书到底在哪啊──!
「栗坂,这本。这是你要找的书吧?」
此时突然有道天之声降临。
从仓库走出来的佐仓井真也递了一本书给真守。
「……《良宽和尚的教诲》……?」
「快点给客人吧。」
被真也提醒之后,真守举著书,让对方看得见书名。
这时对方说:
「嗯。给我那本。」
他乾脆地点头了。这样好吗?这样子好吗?
真守吃惊地开始结帐,并将商品递交给对方。
这位客人也像是附在身上的恶鬼已经离开似的,又带著安稳的表情走出店外。完全跟不上这超展开的节奏。
等自动门关闭后,她全身无力趴在柜台上。
「……竟然不是羊羹,而是良宽……!」
混淆视听也要有个限度。
「那个爷爷不仅发音不好,而且还耳背。所以总是会用大嗓门说话来掩饰自己的问题。」
「他是常客吗?」
真也点点头。
「他和店长很要好,常来店里。因为个性敷衍随便,所以常常在店长告知柜台人员前就跑来拿书。很难搞。」
「原来如此……」
像刚刚那样只有对方单方面提供情报,又不肯听人说话,在最糟的状况下,用笔谈的方式说不定还比较快。
「……总之,佐仓井同学,你刚刚真的帮了我大忙!」
「这没什么,是没有通知你的店长不对。」
真也的反应仍然跟以前一样,既生硬又冷淡。
「……那,还有什么状况就赶紧叫我出来。」
「啊!嗯!谢谢。」
「就算你逞强,打算自行处理,八成也无济于事。」
无济于事。虽然真也若无其事说出伤人话语,但真守知道对方并没有任何恶意。就连其他态度表现,她也都能够充分察觉出来。
真也就这样回到原本待的后台仓库之中。
当真守站柜台的时候,他几乎都在里面做其他业务──定价以及受理并寄送网购业务。根据店长所说,真也似乎一上大学后就开始在这里打工了。店长甚至还大笑著说他根本是自己的代理人。
虽然说是以两人体制的形式一起顾店,也没什么机会在执勤期间和真也闲聊。更何况他本来就不是喜欢咬耳朵的类型。
(就算在大学校园中,他也很少开口说话,更不会去参加喝酒聚会等活动。)
这样的他,难得开口闲聊的时间点,是在营业时间结束后的收店打扫时。
「──差不多习惯了吧?」
那是在统计完收银金额,只要整理好仪容妆扮就可以下班离开店面的阶段。
真守心想,他会主动搭话可真是稀奇,或许是来这边打工以来第一次。
「还算习惯,虽然常常发生像今天这种失败状况。」
「我不是说过,那是店长不对吗?」
「当时心脏差点要停了……」
她边说边走进仓库。
仓库里堆积著还没陈列在店面的书籍,整个空间杂乱到书量看起来比实际上的还要多。
「──对了,佐仓井同学,我从之前就一直在想……你不觉得店长长得很像水獭吗?」
「啊?」
难得的闲聊时间,真守实在很希望把这想法分享给打工伙伴,没想到真也竟然对这话题感到不知所措。
「……水……獭……?」
他推了推半框眼镜,陷入沉思之中。怎么办?看来似乎不小心踩到了微妙的界线。
「没关系啦!我只是擅自这么认为罢了。」
「不……也不是说不像……」
不管被谁否定,她都不打算让步。
「你一直在想这种事情吗?」
「对啊!」
「奇怪的家伙。」
「谢谢,我常被这样说。」
能让他发笑也算好事一桩。真守把手伸向放置私人物品的置物柜。
放在旁边桌子上的事务用电脑正散发著蓝色光芒。刚才已经按下了关机键,现在好像正在进行某种更新作业。
「──那个男的还好吗?」
「咦?」
「亚泻叶二。我待在这里不就一点也不有趣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啊?
真守不停思考他的话中之意,最后还是先打开了自己的置物柜。
「你说的不有趣,应该和亚泻先生没有关系吧?」
一回想之前的状况,似乎又让真守莫名火大了起来。
「他随便臆测我的行为还责备我,我也只能拚命否定。觉得自己不被他信任,有够不甘心的!」
「我倒是可以明白那个男人的心情。」
真守有一点讶异。
没想到他竟然跟叶二站在同一个阵线上。
「因为去年秋天喝酒聚餐后,我送你回去的时候曾经告诉他,我曾向你告白,而且还不打算放弃。」
──不会吧?真守心想。
怪不得叶二会那么啰嗦──?
真守回头看著真也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况且他本来就不是会在这种时候说些花俏玩笑的人。
总之,真也是一位寡言又口才笨拙的人,相对的,他说出口的话也毫无半句谎言。
真守不停地眨眼,拚命思考该说什么才好。
「……呃、可是,那都是过去了。」
结果还是说出了不太察言观色的回答。
真也毫不费力接近她,单手扶在她身后的置物柜门上。
她就这样被夹在真也和置物柜的中间。
视线一角可见的电脑终于更新完毕,电源自动关闭。昏黑的房间又变得更暗了一点。
「你怎么想──?」
***
原本勉强还维持在桌边的手机,因为震动而掉到地上。
液晶萤幕朝下,在木质地板上沉默的银色机体。叶二坐在椅子上,凝视了它三秒左右。
他当然知道不捡起来不行,明知如此,却因为电脑上的作业正进入佳境,实在不想中断。所以他决定无视手机,优先工作。
他一边操作滑鼠,一边心想。
(不是来电,也不是工作的信件。最有可能的就是──)
──真守传来的讯息吗?
他该用「终于」,还是「好不容易」来形容呢?
从那个鱼宅小鬼──佐仓井真也的事件引发的问题,主要也是因为双方的认知差异,导致两个人都莫名闹起别扭。
对真守有兴趣的男人就在身边,叶二想叫她注意对方举止,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最麻烦的是,她本人对此一点自觉也没有,而且她似乎认为对方的告白早就已经是过去式。
就算叶二好心提醒「不不不,对方仍然把你视为狩猎目标」,却搞得像是叫醒一个有起床气的小孩似的。结果真守也变得越来越固执──
叶二也没有要退让的意思,但目前也没办法说服对方,加上最近多了一份羽田勇鱼委托的案件,不知不觉就把心力全放在工作上了。
正如那个勇鱼所夸下的豪语,这个案件类别不仅符合叶二的风格,目前获得的素材资讯也在他的擅长领域范围内,而且还是自从他转成SOHO族以后便远离的大规模设计比稿,确实燃起了他的竞争之心。
──真要说起来,如果有人指责他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和真守之间的问题,所以才逃避并埋首于眼前的工作,某方面来看其实也没说错。就跟他丢在地板上不管的手机一样。
「…………」
还是得做点什么处理。之前不也是因为陷入这种状况而导致分手的局面吗?不管是千鹤那时,或是其他时候。
(不对,事情没有夸张到这种地步吧……?)
他对著耳里的天之音摇摇头。
只不过是偶尔拌拌嘴罢了。当他把工作做到一个段落后,才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
一如他的猜测,是真守传来的讯息。
真守「还没吃晚餐的话,要不要一起在池袋吃饭?」
叶二确认了一下时间,刚好是真守的旧书店打工下班的时间点。
她会想要一起吃晚餐,通常是当天没有打工或是从早班下班。而当晚会从叶二自行煮晚餐,变成她自动来帮忙并顺便蹭饭吃的状态。
做晚班的时候,她不是早点吃晚餐,就是等晚上下班回家后再随便吃吃。像这样结束打工后还特地约吃饭,是很少见的状况,更别说是约外食了。
叶二「可以是可以,但不是在家里吃,而是外食吗?」
真守「对,可以的话。我想跟你聊目前为止的各种事情。」
才刚送出,真守就立刻回覆了。
速度快到令人怀疑她一直盯著手机萤幕等待。
──目前为止的事情……吗?
叶二再度看了一下时钟,并回覆「我马上过去」。
他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居家服以外的服装,十分钟后便走出「练马皇宫」的住处。
雨停的夜晚,地面仍旧湿漉漉,潮湿的空气覆盖在皮肤表面。
池袋站南口的手扶梯前广场。真守连同等待的地点也一并指定好了。即使已经到了隔壁的百货公司关店的时刻,比地面还要再低一阶的圆形广场仍旧熙来攘往,可看到许多像是刚下班的人潮正陆续被吸入至南口的剪票月台后方。
真守就站在贴著特价海报的柱子前。
叶二正打算举起手,又在中途作罢。
因为她旁边还站著一个人,是佐仓井真也。
发现叶二的真守反而主动挥起手来。完全不知道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就这样在摸不透对方意图的状况下走到真守两人面前。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出来。」
「……佐仓井也在啊?」
「啊、对。因为他说,这种事情还是由他本人亲自说明会比较好。」
真守说完后,便像是争取同意似的望著真也。
两人就读同一所大学,又是同年纪的朋友,相处起来多少比较没那么拘谨。不知道是不是叶二想太多,总觉得他们之间有著更深一层的关系。
真也用放松的心情抬头看著他,并点头打招呼。
「……你好,好久不见。」
「要说明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真也突然搂著一旁真守的肩膀。
「我们俩交往了,请你们分手。」
──喂。
开什么玩笑?
所谓的大脑无法思考,指的大概就是这么一瞬间吧。
什么「事情没有夸张到这种地步」啊?什么「只不过是偶尔拌拌嘴罢了」啊?你不就是因为老是敷衍了事,不肯面对眼前的问题,才会迎来这种局面吗?
不过,在叶二实际做出行动以前,真守倒是立刻拍掉真也搭在她肩上的手,还直接出拳往对方的脸颊招呼,完全没有自己出场的余地。
还真的完全没有。
「……好痛。」
「痛什么痛啊!你在搞什么!」
真守面红耳赤地大骂正在呻吟的真也。
「这种玩笑连开都不能开好吗!佐仓井同学,你不是已经有女友了吗!」
***
由于百货公司的美食街已经接近最终点餐时间,因此他们决定随便找间居酒屋继续刚才的话题。
点好的沙拉和薯条、炸鸡等餐点陆续送到桌上,真也说著「我肚子好饿」后,便开始积极地吃了起来。和料理同时点的啤酒也不停地减少中。
而坐在肚子饿扁的真也对面的,是叶二。
真也穿著附有领扣的衬衫加上灰色的斜纹棉裤,怎么看都像是出门工作用的便服。叶二坐在真守的旁边,用复杂的心境看著对方吃东西的模样。
「……未成年饮酒的问题,真的解决了吗?」
「我的生日是五月,所以已经成年了。当时真是抱歉。」
面对淡然道歉的真也,叶二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结果他也只好询问坐在隔壁的真守,说:
「……你说他有女友了?」
「对啊,详细状况我也不太明白。佐仓井同学,你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真守重新开口问了之后,真也才停下动筷子的手。
「……这个嘛……正式得到OK许可是最近的事……」
「啊,你肯自己讲啊?」
「对象是谁?大学同学吗?」
「不,不是在大学认识的……是社会人士,比我大七岁。」
「啊?」
真守也跟著大吃一惊,看来她也是第一次听说。
「等、等一下,佐仓井同学,怎么这么突然?交了个年长的女友?」
「是啊。」
对方非常坦然地回答。怎么一回事?今天到底是什么怪日子?
如果他们坐在和室座位的话,真守一定会凭著一股冲动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可惜他们坐的是餐桌座位,无法到处乱滚。
「怎么办?佐仓井同学,我可以告诉小凑吗?」
「不行。」
可恶,不能发表吗!
这话题确实会成为具志坚鲨鱼凑的饵食,而且她会吃到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真守非常有耐性地不停追问真也,得知女方是住在仙台老家的人,大概像是青梅竹马般的存在。女方这次因为转职而来到了东京,两人的关系似乎才迅速亲密了起来。
「女友可爱吗?」
真也突然语塞。
「……有必要问到这种地步吗?」
「当然有,这很重要。」
就算真也露骨地皱著眉,她也不打算手下留情,就只是挂著笑容等著对方回答。
「到底怎么样?」
「……饶了我吧……」
「怎么可能饶过你?这是乱开玩笑的你应受的惩罚。」
真也叹了一口气,而真守则继续用笑脸施压。
不知道是不是发现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佐仓井真也一口气喝乾剩下的啤酒,用空的玻璃酒杯当!一声敲击桌子。
「…………当然可爱。」
他承认了!哦哦──!真守当场拍起手来。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亚泻先生。佐仓井同学交了一位可爱的女朋友,非常幸福的样子。」
「……这现场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拷问秀,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终于明白了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导向我幸不幸福……总之我并没有过得很不幸。」
「对,没错!我就是想让亚泻先生明白你现在这种状态,所以才要他一起过来吃饭……而你刚才竟然做了那种诡异行为。」
真守用颇有怨气的眼神盯著真也看,他便用酒醒后的模样说了「抱歉」。这点倒是很符合他直率的个性。
「……我对栗坂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也不打算要对她死缠烂打,但心底还是很想要给亚泻叶二一个强烈的打击……」
「喂。」
「多亏如此,我现在感觉心情很舒畅,谢谢。」
真也在最后低头致意,便拿著身边的包包起身。
他把自己的饮料费放在桌上,对著还坐在座位上的真守等人说:
「总之,因为我而害你们俩的关系恶化,不是我的本意。我也不想卷入情侣斗嘴的风波之中,先失陪了。」
他向右转,往出口的方向离开了。
背上的后背包垂挂著和之前不同设计的鱼型钥匙圈。
座位上只剩下真守和叶二两人。
原本点的料理吃到只剩下莴苣和香芹,盘子也几乎被店员收光了。酒的部分也一样。
两人就在很难开口说点什么的气氛之下接连站起身来。
「总之我们也先离开吧……?」
「是啊,就算再待下去也……」
他们带著微妙又尴尬的表情结完帐后,离开了居酒屋。
坐著电车回到练马,走进「练马皇宫」的入口时,已经接近凌晨零点了。
他们俩在电梯中,沉默地抬头看著电梯往五楼升高的显示板。
咕噜……发出奇怪的声响。
「……不是我。」
「……这我当然知道!」
虽然真守表现得好像跟自己无关似的。反正就是我啦!是我肚子在叫!
没办法把狭窄的空间一分为二,她只好双手抱著肚子面对一旁。这个身体机能可真是有够蠢的。
「怎么?你不是在居酒屋有吃了东西吗?」
「我才没吃,在那种状况和气氛之下,根本不是吃东西的时候。」
「所以说,点来的那一整盘全都是鱼宅小鬼吃光的吗……?」
叶二用莫名讶异的口气喃喃说道。回过头来一想,叶二也几乎没有吃到东西。
电梯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抵达五楼,两人便一起走在共用走廊上。
接著大概也只剩下各自回房的选项了吧?
不过在那之前,叶二就开口说:
「既然如此,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真守直接把自家钥匙放回包包中。
仔细一想,刚认识的时候,也是像这样趁著深夜时分跑去隔壁人家吃晚餐。
「──好了,虽然带了小姑娘进家门,但其实我这里没什么东西可吃。」
「啊?」
穿回惯例的运动套装,站在厨房的叶二一边打开冰箱门,一边说著令人怀疑自己耳朵的话。
「你自己看,这是我今天预计要吃的晚餐。真鲷生鱼片,一盒三百五十日圆。是趁超市贴上半价贴纸后买的,但很快就会坏了。这么一点分量,根本不够两个人吃。」
他说完后,刻意把生鱼片盒递给真守看,但就真守听来,前面那一句话比较让人无法忽略。
「想用生鱼片和现成的菜肴快速解决晚餐时,我就只能这样买。」
「……生鱼片的话,像之前一样做成海鲜沙拉丼怎么样?」
「首先现在没有莴苣。」
真守看向客厅对面那一片黑暗的阳台。
最近的阳台菜园班表的确从春季蔬菜转变成夏季蔬菜,适合做成沙拉的橡叶莴苣已经宣告轮值结束,刚种的沙拉叶的量应该多到足以源源不绝,但这些夏季蔬菜都还没有成熟到可以采收的地步。
「──好,决定了。现在也晚了,既然无法做成丼饭,乾脆来做茶泡饭!鲷鱼茶泡饭。」
「啊,光听这料理名称就觉得很响亮。」
「既然你也这么想,肚子饿的栗坂,去阳台准备调味料。紫苏和小葱。」
「了解。」
真守拿著筛子、剪刀、安全帽灯这些采收用三件道具组,往阳台的方向走去。
一打开玻璃落地窗,凉冷潮湿的夜风便拂上脸颊。
(紫苏和小葱是吗?)
她先剪下几根花盆里的小葱,接著是一旁开始长著叶片的绿紫苏,挑了几片比较柔嫩的采收。
每次都只需要采收必要的份量就够了,是阳台菜园最令人感激的一点。
拿著筛子回到厨房后,发现叶二正在磨芝麻。
「你拿那个要做什么?」
「鲷鱼的事前调味。因为没有芝麻酱,所以用现磨的芝麻和酱油、味醂、再加上一点接近芝麻酱口味的芝麻油。」
他熟练地丢入各种调味料到被当作调理盆的磨钵中,再浸泡半价生鱼片。
「我、我看见了……这可是直接放在饭上面也会超美味的美味系食材……!」
「如果量够的话也可以那样做,不过现在要做成茶泡饭,所以要做高汤。」
叶二说完后,便开火煮装水的小锅子,但他丢入滚沸热水中的,竟然不是昆布高汤或柴鱼片,而是松茸风味的「即溶汤包」。
「啊!好狡猾──」
「不仅有料又有高汤,一石二鸟。来,真守,去拿碗盛饭,饭在微波炉里面。」
好好我知道了。
把用微波炉重新加热过的饭盛进碗里,再把浸泡好的芝麻味鲷鱼和从阳台摘来的紫苏和葱全部切碎。
将松茸味的即溶汤品倒入饭碗中,便冒起了腾腾热气。
鲷鱼因为高温而稍微变了色,华丽的茶泡饭消夜就完成了。
虽然月历上印著夏季六月,但梅雨时期的夜晚意外地稍嫌寒凉。这时能够喝到弥漫著热气的料理,真的会令人欣喜万分。
「我要开动了──」
真守和叶二对坐在餐桌两侧,立刻先从鲷鱼开始进攻。
因为汤汁的高温而变色还稍微往后弓起的鲷鱼带有些许的甜味,不仅芝麻香气入味,口感也没有任何腥味。同时送入嘴里的香料──葱和紫苏也展现出十足的存在感,吃起来真让人雀跃。
即溶汤包中附的海苔和面筋正和鲷鱼一起游泳,看起来实在很可爱。
狼吞虎咽扒著饭,再吸口汤,整个人不禁开始嘻嘻笑了起来。
「这和我知道的即溶汤包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放了这么多料进去,当然会变成另一种料理。」
最后加上生鱼片附的芥末,也有美妙的画龙点睛感。白身鱼和芝麻的清淡口味竟然可以收束得如此完美。
在深夜吃著鲷鱼茶泡饭。不仅可以温暖冷却的身体,也不至于吃到胃胀,简直就是「渗透至心底」的味道。
吃完清爽的茶泡饭风味料理,身心获得满足以后,再来就是进行收拾工作。
两人一起擦著碗筷,收拾整理时,真守开始盯著叶二正在作业的背影。
「……亚泻先生做的饭果然很好吃。」
她边呢喃,边把额头靠在对方的背上。
因为面对面就没办法好好传达心意,只好狡猾一点,出此下策。
「吵架的时候一个人吃饭真的很寂寞。我一直在耍固执,对不起。」
我现在确实明白你担心的理由了。
她想说的大概就是这样。应该有在听她说话的叶二宽阔的背膀一直静静待在餐橱柜的面前,动也不动,但她感觉得到对方叹了一口气。
肩胛骨的附近开始缓缓动作。
「……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看著你的脸听你说。」
「不要,因为──」
「现在可是气氛正好的时候吧?」
一被迫面对面,她便在瞬间低下头来,结果对方却刻意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强迫双方对上眼。叶二的嘴角正挂著笑容,看起来并不恐怖。
两人的额头碰著额头。
「我也同意你说的话。」
「我们可以和好吗?」
「从国小以后,我就没听过这句话了──」
叶二边笑边和她的嘴唇重叠,并用硕大的双手紧紧抱著她。她一直想要得到这样的举动,果然现在不是什么逞强的时候。
「……你在想什么?」
「在想能不能直接带到寝室去。」
「笨蛋。」
「不,只要努力点应该可行。」
叶二说完后,故意改变了拥抱的位置,嘿咻一声就把真守给抱了起来,让她反而真的开始慌张。
「快、快放我下来!我一定很重!」
「也没多重吧?轻轻松松。」
「别骗人!」
「……好吧,要说重确实挺重的。」
「开什么玩笑!笨蛋!」
叶二走到一半还故意停了下来,表现出很费劲的模样,真守只能维持著被扛起来的姿势拍打著他的头。叶二笑个不停,彷佛脑袋里的螺丝被打歪了。
笑著笑著,有如水槽底部的梅雨之夜,也缓缓进入三更。
后来发生的小故事
「哦!真守你看,这里放著盛开的玫瑰天竺葵。」
离叶二住的公寓最近的超市内部招募并进驻了一间小小的花店。
花店主要贩售的是供奉佛坛用的花或剪下的花束,盆花的比例非常少。和园艺专卖店相较之下,花的状态和品种也不太好,不过可以在其中找到几样便宜到令人怀疑双眼的东西,倒也是间不可小觑的店。
「亚泻先生,比起那种东西,还是先赶快回去吧!否则买好的肉要坏了!」
「真守,要不要买一盆这个?」
叶二无视真守说的话,回头问道。
虽然玫瑰天竺葵冠上了玫瑰这两个字,其实它是牻牛儿苗科的植物,和玫瑰没有直接关连。眼前的小型塑胶盆栽中,密集的长著看起来像是香芹,又像是魁蒿的细叶。前端有一点枯萎,上面还有著小小的粉色花朵。
「你只是想买,而不是自己想要吧?」
「不,不是我要,而是放在你那边的阳台。如何?」
被他这样一说,真守眯著眼睛发出「嗯──」的声音,凝视著盆栽。
「……感觉不太可爱,不用了。」
「好严厉的判决!这可是超有用的植物喔!」
「就算你说它有用……具体来说是?」
「它散发的味道让虫不敢靠近。」
这倒是真的。
玫瑰天竺葵的气味和玫瑰很像,所以才在名称中加上玫瑰这两个字。常大量用在乾燥香包或是精油之中。另一方面,它的别名是「蚊嫌草」,在除虫方面得以发挥绝佳效果。
真守听完说明后,又再度看著盆栽,同时发出「嗯──」的呢喃声。
「……还是算了。」
「还是不行吗?」
真难捉摸她的「可爱」基准。
「你既然那么想要,就自己买吧?」
「那就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
他可没办法说这是为了要驱逐男性(虫子)。
「我觉得这盆很适合你……」
「你的意思是我和驱蚊的线香很匹配吗?」
真遗憾。叶二只好和在超市一隅盛开的玫瑰天竺葵道别,和表情险恶的真守一起踏上归途。
「你听好喔!等我们高速做完饭吃完以后,再来讨论一次!」
「求之不得。」
「只要我好好说明,你一定可以理解我的栗坂计画有多么美妙。」
「你就算说破嘴,也无法改变我的想法。要去就去山上。」
「夏天就是要去海边吧!」
「山梨的酒厂似乎可以试喝红酒。」
「是你自己想喝吧!」
「快点,要下雨了。」
「咦?不会吧──!」
他们俩思考著即将降临的酷热夏天和假期应该要做什么才好。不过目前得先面对眼前的郁闷天气以及比天气更令人烦躁的工作才行。最好是用不要死掉的程度尽力而为。
(……晚餐后的收拾工作时间就靠著思考旅游计画来消磨,接著得构思设计草案,等待回覆的期间就来修正其他案件,还有──先问一下勇鱼那边的进度好了。看来又要开始忙碌了。)
他心想会变忙的只有自己而已,也凭著经验清楚了解自己是个开始奔驰的列车,可没办法轻易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