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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碗里的狗食尽数吞下肚,舔舔嘴角,回味残留舌上的牛肉香甜。我原以为禁锢在狗狗肉体的命运只有痛苦二字,没想到所谓的「用餐」还不赖。啊,高贵的我可不会像下贱的人类那样化为快感的俘虏,只是合理享受一下狗生。
「吃得好乾净,还要来点饼乾当饭后点心吗?」
菜穗笑著看我吃饭。她拿著三个咖啡色的固体,散发出刺激食欲的香味……嗯,那我就收下吧!我坐正身体,前脚伸向半空,摆出「握手」的动作。我的嘴里不禁流出唾液,完全不受意志控制。
「真聪明。」
棻穗将饼乾放进碗。我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别误会,我绝不是成了食欲的俘虏。这是不让对方察觉出我的特别,故意表现出狗狗的行为。没错,只是这样。
「好吃吗?」菜穗蹲下来,观察我的表情。还不赖。我「汪」地叫一声。聪明如我,住进这家医院的三天内就学会自然表现出狗的情感反应。
「太好了。」菜穗摸摸我的头,接著将碗拿进食堂。她应该是要在食堂后的厨房清洗。我目送著她白袍底下的纤细背影离去。
下贱的人类中,她算是好女孩。
工作忙得要死,还硬挤出空档来照顾在世上不过是只流浪狗的我。三天前,菜穗拜托个性古怪的院长,好不容易让奄奄一息的我留在医院。若菜穗当时并未用尽全力说服院长……不对,更早以前,若菜穗并未在检察医院门窗锁好之余,发现埋没在大雪中的我,这具黄金猎犬的躯壳也许早就失去生命迹象,而现在的我大概会一面承受吾主的叱责,同时拚命将责任推到上司头上。
到世上短短几十小时,已经欠下菜穗以狗的身分来说根本还不清的恩情。这份恩情究竟要如何偿还呢?有了,过几十年,菜穗逝世时,我再亲自将她的魂魄引领到吾主的身边好了。下定决心后,我打一个大大的哈欠。一填饱肚子,身体就会渴求睡眠。倘若我只是普通的狗,大概会睡起懒觉。
但我带著崇高的使命来到此处。
我轻轻摇头,将睡意摇出头盖骨,沿著走廊前行。狗狗的肉球陷进走廊柔软的地毯中,非常舒服。我左右张望著,优雅地在又长又宽敞的走廊上前进。这条走廊梢嫌陈旧,但置放高级家具。尤其是走廊尽头的巨大壁钟,虽然不再背负报时这项职责,但光坐落于此,便散发肃然起敬的庄严氛围。
我看遍走廊,其中一侧有两扇偌大的门屝,分别通往食堂和饲主们的交谊厅,两间房都大到足以举办舞会。再往前走,壁钟前有一扇小门通往厨房。走廊另一侧的墙壁则是四扇巨窗,明媚阳光从中洒落。
我作为魂魄的引路人,看过太多医院这类场所。然而,这家医院和我见过的明显不同。一般医院,绝不可能将可能带有病菌的动物留在里头。
事实上,菜穗最初将我带回洋屋时,胖胖的中年护理长就瞪大眼睛说:「马上带它离开。」菜穗难得强硬地坚持著,「这么做,它就太可怜了。找到别的饲主前,请让它留在这里。」
一时间,两位护士剑拔弩张。在菜穗绝不屈服的眼神中,护理长叹一口气地败下阵。「院长同意的话,我就没话说了。」
虽然菜穗在护理长前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但当她带著慢慢回温,体力也逐步恢复的我拜访医院的老大——也就是和院长谈判时,心情还是十分紧张。她敲响医院三楼,挂著「院长室」门牌的那扇门时,手还微微颤抖。我并未错过这一幕。
「……进来。」
门的另一边传来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菜穗带我进房。杀风景的单调室内放著上年纪的桌子和塞满医学专业书籍的巨大书柜。
「什么事?」
「那个……呃……院长,这孩子迷路了,可以让它留在这里吗……」
瘦削中年男子抬起头,目光从粗框眼镜后方上上下下打量著我。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知道。」
菜穗缩著身体,以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知道还要把狗留在这里?」
「……」
菜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能低著头。我无意识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棻穗跪在地上,搂著我的脖子,抚摸我的头。她该不会以为我会扑向院长吧?
这怎么可能,高贵的我才不会做出那么野蛮低俗的事。
「那个……我会把它养在外面,这么一来就不会对患者们……」
「不可以。」
院长一句话就否决掉提议。
怎么会有这么无情的男人。我对院长的厌恶感涌上心头。等这个男人死去时,我先把他的魂魄放在海底泡上几天。我提高低吼的音量,下定决心。然而如今得先改变院长的心意才行。这家医院是我的新工作地点,须在这里住下来,完成上头交代的使命,往后才可以回到引路人的正职。
没办法了。
我集中精神。死神的能力并未因为封印在黄金猎犬中就消失。我的存在比人类还高好几个等级,干预人类灵魂,暂时操纵他们的书行举止,倒不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过,干预受肉体保护的灵魂并不容易,但如今我拥有肉体,很快就能让人类察觉到我。一旦引起注意,干预灵魂就简单多了,只要对上眼就行了。目光和意识连结。视线相交,我就触碰得到人类藏在灵魂之窗深处的魂魄。
这就类似人类说的「催眠术」,但催眠术无法跟死神的能力相提并论。我不仅可在某一限度内操纵人类行为,要读取人类的心思也不成问题。他们处于睡眠状态时,我甚至可以进入对方的梦乡。
但我打算使出这招的前一刻,院长开口:
「你要养就养在屋里。」
意料外的回答害我忽然茫然不已,瞪目结舌地愣住。
「咦?可以吗?」
菜穗也不遑多让,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动物可以为患者精神带来正面影响。要养的话,就养在接触得到患者的室内。」
「啊,这样,那个……」
菜穗一时语塞,似乎不晓得怎么回答。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谢谢您。」
棻穗深深低下头,我也跟著点头致意。院长有些讶异地看著跟著行礼的我,没好气丢下「你要负责照顾它。」就将视线从我们身上移到桌上文件。
事情如此发展著。
三天前,本人无法抵挡的魅力受到认可,甚至远胜过散播病菌的危险性,在这家医院建立疗愈大家心灵的稳固地位。人类好像把我当成「吉祥物」或「宠物」。问题是,不管我神圣庄严的气质再怎么抚慰患者的心灵,倘若这里是普通医院,还是不会让我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在走廊上集中精神,嗅到空气掺著一股甜腻腐败的呕心气味,并往味道的来源前进。接近走廊尽头前,出现一座通往楼上的巨大楼梯。
我知道这股味道。虽然狗的嗅觉很灵敏,但一般的狗儿应该闻不到。我察觉得到气味,并非因为我身为犬辈,而是死神的本质。一旦领悟到大限将至,人类会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气味,而这只有地位崇高的灵体集中精神时才感知得到。
如果人类对自己的人生心满意足,平静坦然地接受死亡,就会发出宛如嫩叶般的清香。拥有这种香味的死者,将会毫不恋栈地顺从我们的指示,前往吾主的身边。比较麻烦的是散发出果实瘸败般,过于甜热气味的死者。他们对自己的一生遗留强烈悔恨,不愿接受步步逼近的死期。我们死神称这种人发出的恶心气味为「腐臭」。
人类死前发出的「腐臭」愈浓烈,受到「依恋」束缚而成为地缚灵的机率就愈高。如今,楼梯上传来的阵阵腐臭浓得令人忍不住皱眉。
没错。这里并非普通医院,而是临终关怀医院,也称「安宁疗护病院」。
这是罹患不治之症的人们临终之处,他们在这里缓和肉体和精神的痛苦,度过人生最后一段时光。
我抬头望向楼梯,伸个大懒腰。藉著黄金猎犬的躯体到世间已三天,我习惯这具肉体,也习惯这家医院了,再不开始工作,啰哩叭嗦的上司肯定要碎碎念。
吾主赋予我的使命,正是接触医院中可能成为地缚灵的患者,让他们从「依恋」中解脱。虽然这份工作并非我的本意,但只能全力以赴。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往弥漫著「腐臭」的二楼走。
接下来,就是住在黄金猎犬中的我第一份工作。
2
我爬到二楼还剩三个台阶的位置,眼前就是护士众一起工作的场所。好像叫做「护理站」。我伏低身体,小心别让护士发现。话说回来,护理站这称呼到底打哪来的?国外来的名词吗?
我无在理解人类为何要使用这种外来语。
我在这个国家担任多年引路人,虽然对低俗的人类没什么兴趣,但工作中渐渐对人类创造出来的音乐、绘画、艺术和文化产生浓厚兴趣。或许因为相处久,难免偏心,但我始终认为日本创造出来的「和、敬、清、寂」是至高无上的文化。这股文化的内蕴,最能将人的精神打磨得宁静、庄严与美好。然而,最近海外文化大举入侵,将如散落的樱花瓣般无常却美丽的文化驱逐出境。我常心痛不已,对舶来文化敬谢不敏。要我积极使用外来语,光想就要吐了。
啊……不是高谈阔论文化的时候。
我弯著身子,转动眼睛窥探护理站,两名护士正在忙进忙出,其中一名就是菜穗。她们检查著记录和药品,没注意到我。我获准住在这栋房里,但活动范围仅限一楼。若被抓到溜进设有病房的二楼,最糟的后果是扫地出门。
我不禁口乾舌燥:心跳加速。
就是现在!我四腿使力地一口气跳上三个台阶,迅雷不及掩耳地穿越护理站,冲进二楼走廊,藏身在盆栽的后方,同时观察身后。护士似乎并未探头察看这儿,显然没被发现,我松一口气。还没被封印在黄金猎犬的身体前,别说不用在意人类的眼光了,地心引力和墙壁也限制不住我,现在有够麻烦的。
我看遍走廊。
宽敞的长走廊与一楼几无二致,两侧各设五间不同的房间。
在菜穗这三天来告诉我的事情中,我收集到资讯,这里的病房仅共十间,都是单人房。也就是说,最多十个人同时住院。问题是,收这么少的病人,这家医院撑得下去吗?现在别说十个人,一半的病房都住不满。
我凑著鼻子猛闻。洋房不仅宽敞,挑高也高,但穷奢极侈的走廊充塞令人窒息的甜腻腐臭。究竟哪些患者会变成地缚灵?我寻著弥漫整条走廊上的强烈来源。
……怎么回事?我闻了十几秒,不解地歪起脖子。
一……二……三……四……
走廊充斥四种腐臭。
每个人的腐臭都有些不同。只有几个患者,居然有四种腐臭。换句话说,这里的患者几乎都是地缚灵的预备军,我须解决所有人的难题。一想到这里,眼前一阵黑。在这样的时代和国家,地缚灵出现频率再怎么高,几十人顶多一个。要是心中没有强烈的「依恋」,人类不会轻易变成地缚灵。当人的灵魂脱离躯壳,独自兀立世间时,就宛如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寒风中,苦痛万分。
但这里多数患者都散发出腐臭,不太寻常了。
难道正因此处有这问题才派我来吗?这下事情难办了。
我回头张望,确定到处都见不到护士,迅速跑进最近一间传出腐臭的门屝,并用前脚的肉球勾住门缝,把往旁开的门推开一小道空隙,身体再滑进门缝。
我潜入约五坪的房间。
我提高警觉地看一遍室内。一如走廊的印象,这和一般病房大异其趣。此时,门在背后静静关上,宛如有生命一般。
欧式家具为空间妆点出古老高贵的气质。墙面设著一扇大窗,前方则摆著一张称为「床」的西式卧铺。一名男人躺在装饰著雕刻,优雅厚重的床铺上。
「……狗?」
床上的男人注意到我,一时目瞪口呆。
槁木死灰——这是男人的第一印象。乾燥枯黄的皮肤包裹著从病人服袖口露出来的手骨。他的双颊凹陷,眼睛周围烙著深深阴影,而看著我的双眼眼白呈现出蛋黄的晕黄。我长年担任引路人的经验告诉我,这是肝脏无法正常运作的黄疸症状。
一般人看见他这副德性,想必轻易领悟男人的大限将至。
「啊……我记得菜穗说她养了一只狗。」
男人自言自语。
菜穗似乎跟患者们提过我,这么一来事情好办多了。真是能干的少女。一想到菜穗,我的尾巴便不由自主地左右摆动,这种生理反应代表什么?
不知从我的尾巴摆动联想到什么,男人的表情变得比较柔和,还对我招手。原来如此,这就是「宠物」的工作吗?利用与生俱来的可爱让人类放松。这或许是非常有意义的职业。不过和我的本业「引路人」比起来倒不算什么就是了。
我靠近床,男人的手有气无力地伸向我,抚摸我的头。他的掌心比菜穗坚硬粗糙多了。不过,我不讨厌。人类这么低等的生物居然敢摸我这颗高贵的头,原是无礼至极的行为,但这副狗狗的身体似乎很乐意受人抚摸。
又是一个临时躯壳的新发现,我一时陷入沉思。接下来怎么做?我由吾主创造出来,是「为魂魄带路的死神」,从未做过其他工作。不对,就算不是我,其他死神应该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吧?这种事过去没发生过,我们这种高贵的存在居然纡尊降贵地降临世间,直接和还活著的人类接触。
总之只能先从办得到的事情做起。我吐出一口气,众精会神地凝视抚摸著我的老人,几乎要把他的身体看出一个洞来。不久,我的双眼看见男人体内的器官。我继续注视著男人的内脏。
「那个」就在右边腹部,那是几乎有小婴儿头那么大的肿瘤,而且已经深入肝脏,宛如融解般地扩散到四周,一路侵蚀到胆管,阻碍胆汁的流通。
大概剩下一个月。我估量著男人所剩无几的时间。
死神无法左右人类的寿命,但完成引路的工作,还是得具备各式各样的能力,看穿人类病徵就是必要之一。假设男人只剩一个月,我就须在一个月内帮助男人从「依恋」中解脱才行。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我。
我不假思索回答:「我叫『李奥』。」
口中却发出「汪」一声。
「这样啊,你叫李奥啊。」
这下换我瞠目结舌。他如何从刚才的叫声听出我的名字?不过,疑问随即消失。
「菜穗好像有说过。」
这男人肯定知道狗不会说话,那又为何要问我呢?人类的思考逻辑很难懂。我歪著脖子等待他下一句话。既然问我的名字,礼貌性该报上名来。可是,左等右等,男人心事重重地望著窗外,同时轻抚著我的头。
男人太没礼貌?还是这种礼貌不适用于狗呢?我无计可施地从男人骨瘦如柴的手臂间望向点滴袋,上头写著「南龙夫」,这就是男人的名字吧。
阳光从窗口流泄,照在南的侧脸上,但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毫无生气。南将窗缘的黑色物体拿在手里并举至面前,一脸爱怜地看著。
那是什么?只是块黑石头,实在不值得他小心翼冀地捧著。
南盯著那块宛如木炭般又小又脏的石头一会,接著缓慢转头看我。他微微张开乾裂的嘴,安静地说:
「我啊……就快死了。」
我知道啊。
这男人沉默多久呢?我让南继续抚摸我的头,心不在焉地思考著。
说完「我就快死了」这句话,南就反覆看著手中的小小黑石头,以及窗外湛蓝得不见云彩的天空,三天前的暴风雪宛如一场骗局。我以为他讲完「我就快死了」就会侃侃而谈自己的「依恋」。但等到地老天荒,他还是没开口的意思。
我的头被摸太久,好像要磨擦生热。再这样下去,美丽的金黄色毛发会不会只有头顶变得稀疏?唉……有完没完啊?我叹出一口带著狗食味的气,「汪」一声。
南微微颤抖一下,他与我的视线交会。下一瞬间,我掌握住南的意识。南注视著我的目光逐渐失去焦点。对付他这种软弱的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死亡的恐惧和对过往人生的悔恨已让他的灵魂虚弱不堪,我轻易干预对方的灵魂。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请你把前因后果告诉我吧。这对身体不会有坏处的。告诉我,什么样的「依恋」捆绑住你的灵魂?
我催促著南的意识。
「那是二战结束前不久的事……」
南彷佛被什么东西附身地娓娓道来——当然是在被我附身的情况下。不过,光是听片面之词,不足以得到正确的情报。我再次集中精神,意识与南同步。染成模糊暗褐色的影像逐渐流进脑海。
这是刻在南灵魂深处的记忆,捆绑住他的回忆锁链。虽然有点不厚道,但这是工作的一环。让我瞧瞧你的过去吧!
我闭上眼睛,将意识交给记忆的洪流。
3
这是真的吗?南龙夫坐在杂草丛生的河堤自问。他眼前的世界蓦然扭曲,浑浊得宛如隔著骯脏又皱巴巴的膜,迫使他产生质疑的念头。时间之流逐渐变得黏稠滞闷,自己好像在河堤坐上数十小时。然而,时间刚过中午,太阳虽然染上淡淡红晕,但位置离地平线还很遥远。
他冲出家门到现在,顶多只过两、三个小时。
不过两、三个小时,但他感觉自己已将目前十八年的人生全回顾一递,如临终前的人生走马灯。当他茫然地眺望水面时,背后传来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头上传来好整以暇的嗓音,撕去龙夫与现实间的薄膜。
「没什么……」
龙夫头也不回地答。不用回头,他也知道声音的主人。
「才不是没什么好吗?沉思这种事一点都不适合你呢。」
对方半开玩笑的口吻让龙夫将嘴巴抿成一条线。自己都这么痛苦了,居然还有人说风凉话,让他的气不打一处来。
「不用你管!」脱口而出的语气尖锐到连自己也吓一跳。背后的人并未答腔。她是被口没遮拦的话气得跑回家吗?后悔和恐惧紧揪著胸口。龙夫急著想回头,但他感受到附近的气氛微微改变,一道人影在身边的草堆坐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说给姊姊听。」
桧山叶子穿著一身紫色和服,眯起细长凤眼,温柔微笑著。她仅仅这样笑著,龙夫就觉得四周明亮起来。龙夫反射性地低下头,不想让大自己一岁的青梅竹马,同时也是他的心上人,瞧见自己丧家犬般的窝囊表情。
「跟叶子姊无关……。」
低著头的龙夫小声地说。
「咦?话不是这么说哦,不久前我们还是一起玩的好朋友呢。」
「什么不久前?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这样呀?时间过得好快啊。」
「肯定是东京太好玩了,你才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吧。」
一年前,叶子拋下在故乡工厂上班的自己,到东京的女校念书。
「东京那种地方无聊得很。大家都端著架子,没一个会爬树的。」
「在东京根本不需要爬树。」
「不会爬树,怎么摘橘子?」
「不过是橘子,买的不就好了?反正叶子姊家有的是钱。」
忍不住说出夹枪带棍的话,龙夫的脸因为自厌而扭曲。
「橘子还是要自己摘比较好吃。」
叶子不以为意。
「……你可以这样出来吗?之前不是才惹叔叔生气吗?」
龙夫望向远处的山丘上。走路约三十分钟的山丘矗立著巨大的洋房,那就是叶子的家。明明没有约好,但叶子从可能遭受空袭的东京回来后,几乎每天都来河堤报到。龙夫也一样。在材料不足、产能变差的工厂工作到一个段落后,总会一直线地奔向这里。
「来的时候倒不辛苦,毕竟是下坡。回去就累了点。」
「你为什么每天都要到这里?」
龙夫的语气活像闹别扭的孩子。
「当然是为了来见你呀。」叶子平常地道,她从束口袋拿出一颗糖果,用食指捻起塞进龙夫的嘴。「给你,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很好吃。」
龙夫不晓得怎么回应叶子的坦白,无言舔著口中的糖果。入口即化的甜味裹著舌尖。战争开打至今逾四年,物资缺乏愈来愈严重,糖果这种奢侈品很不容易取得,尤其对龙夫这种一穷二白的人来说。
叶子的话只是在寻他开心吗?
龙夫细细尝著久违的甘甜,皱起眉头。
叶子和龙夫小时后进同一所学校,回家又同一方向,经常玩在一起。地点正是这个河堤。当两人逐渐成长,叶子开始常常请龙夫去自己家玩,那时龙夫也逐渐察觉叶子和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在叶子家见到她的父亲时,不管穿著打扮,言行举止,抑或言谈中流露出来的知性,他都和镇上男人截然不同。
龙夫很崇拜叶子的父亲,但对方对这个和女儿过从甚密的少年没什么好感。两个人进入青春期时,叶子的父亲禁止她和龙夫见面。那时也是龙夫对叶子的感情从友情转成爱情的时期。
叶子的父亲十分繁忙,常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战争开打后更是如此。因此,两人要避开父亲的监视偷偷见面不难。而且,愈受阻止,两位年轻人愈不听话地频繁在河堤幽会,互相倾诉见不到面的日子中的点点滴滴。一年前,叶子前往东京的前一天,两人临别之际,她将柔软的唇印上龙夫的脸颊。到东京后,两人依旧透过书信连络。只是,龙夫的不满悄悄萌芽。自己爱著叶子,可是他完全猜不透叶子怎么看自己。她认为自己仅仅是青梅竹马般的弟弟吗?还是跟自己抱持同样的心情呢?
时光流逝,龙夫发觉得自己不过是在工厂出卖劳力的人,和叶子隔著一条深不可测的鸿沟。
「话说回来,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没精神?」
叶子自己也含著一颗糖果。
「都说跟叶子姊无关了。」
「……是吗?既然无关也没办法,我不会再问了。」
叶子冷淡的反应让龙夫忍不住抬起头。他已经顾不得自己脸上什么表情,深怕被身旁的女性拋弃。
叶子看著龙夫,嫣然一笑,脸上的表情就像看著孩子。
「做为交换,你试著自言自语看看。」
「自言自语?」龙夫不明白她的意思。
「没错,自言自语。这么一来,心情可能会变轻松也说不定。」
龙夫咬紧牙关。不这么做的话,郁积在内心深处的情绪就会爆发。告诉叶子也没用。没错。说了只会变成吐苦水。男人——尤其是大日本帝国的男子汉,绝不可以向女人诉苦。龙夫咬紧牙关,试图吞回话。然而,落进胃里的话伴随著强烈的反胃感逆流回口中。
「……我收到……红纸(注一))了。」近似呜咽的声音从理当咬得死紧,毫无缝隙的牙齿间溢出。下一瞬间,龙夫溃堤似地吶喊:「我收到红纸了!我要出征了!我很快就会死了!」
(注一:日本徵兵的召集令。)
双腿抖得不像自己,那股颤抖随即扩散到全身。心里其实已经有觉悟。战况愈来愈激烈,徵兵年龄从去年的十九岁下修到十七岁,从小就在深山老林里跑来跑去的龙夫是甲种体格。虽然免于即刻入伍,但随时可能接获徵召。尽管如此,当召集令真正送达,上战场一事迫在眉睫时,龙夫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叶子靠近龙夫,手臂绕在他的颈上。不可思议地,龙夫立刻平静下来。
「很害怕吧。」
叶子温暖的劝慰环抱著龙夫的身躯。
「才没这回事。」龙夫不甘示弱地仰起头。「为了国家,我死不足惜。我一点都不害怕,只要是为了日本帝国的胜利而战……」
「不会胜利的。」
叶子的低语,轻轻掩过好不容易从声带里挤出声音的龙夫。
「什么意思?」
龙夫目瞪口呆,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
「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这个国家……不会胜利的。爸爸是这么说的。」
叶子寂寞地微笑,并用欲言又止的缓慢语调再次重申。
龙夫紧张地环视周围。宪兵应该不会出现在这种穷乡僻壤的河堤上,但他无法压抑确认刚才的话有没被谁听到。
「别担心,这里只有我们。」
叶子道,仿佛看穿龙夫的心。
「你凭什么这么说……日本怎么可能会输……」
他一句话讲得七零八落。
「我爸的朋友全都知道日本没胜算了。政府好像也有意透过『苏维埃』与美国交涉(注二)……」
(注二: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日本海军实际上已无法继续执行作战任务,虽然以军事参议官会议为首的日本政府公开表示打算继续坚持与同盟国作战,然而日本高层也开始私下拜托保持中立国立场的苏联(即苏维埃)就和平一事进行谈判。(PS:日本只向中英美法等同盟国宣战,苏联因为在波兰、波罗的海诸国、乌克兰等地的溃败,同时也因谍报人员得知日军在中国战场很吃力,所以大胆地和日本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命令西伯利亚的部队向西移动))
「怎么可能……」
日本是崇拜天皇的神之国
只要人民团结一致,神风就会吹响胜利的号角
这些口号从小就在父母及老师的灌输下,深植在龙夫的意识里。若这句话并非出自叶子的父亲之口,想必他会一笑置之:「日本不可能战败。」然而,叶子父亲的话要比父母和老师的话来得真实多了。叶子的父亲是这里的王者。单枪匹马从穷乡僻壤进军东京,成立贸易公司,成为富甲一方的名士。后来扩展事业版图,他在镇上也开设工厂,为家乡贡献许许多多。
「父亲打算近期内就带我们离开日本,他已经开始准备了。」
「怎么会……你骗人吧……」他满心期待叶子接著说出:「骗你的呢,你还真的信啦?」可是叶子一脸忧心忡忡地盯著龙夫。
他听见土崩瓦解的声响。
日本会输,而且叶子要舍弃这个国家。灭顶在负面的情绪中,龙夫感受到比最初强烈百倍、甚至千倍的颤栗侵袭全身。前一刻,他倍感害怕,阻想要保护国家、保护心爱女性的使命感勉强压抑住死亡来临的狂暴恐惧。如今,这股力道消失无踪,要将暴动的猛兽再度关回笼里,是不可能的任务。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逃避死亡是生物本能。
龙夫的心思全集中在此,眼前逐渐蒙上一层鲜血般的红黑色。
「……没事的。」温软的双手依然环著他的颈项,鼻尖萦绕著一股绿草般的清香。「冷静下来,没事的。」
热到要沸腾的脑浆终于逐渐冷却。
「我也有件事非告诉你不可,你愿意听吗?」
叶子抱著龙夫的颈子,在他耳边低喃。非告诉我不可的事?心中虽然有不祥的预感,但龙夫逆来顺受地点头。叶子有些支吾其词地续道:
「不久……我就得嫁人了。」
「什么?」龙夫错愕地惊呼。叶子的意思慢慢渗进脑中,眼前一片雪白。与接获红纸时不相上下的冲击窜过四肢百骸。龙夫从声带挤出毫不像自己的声音,「跟……跟谁结婚?为什么?」他气若游丝又尖细地问。叶子松开手,凝视著河面。
「我爸认识的贸易公司董事长儿子。听说是华族(注)世家。不过,虽说是华族出身,但不过是不会做生意、为钱所苦的贫穷华族。他从东京逃来这里,现在在我们家吃闲饭。」
(注:日本于明治维新后至《日本国宪法》颁布前(一八六九年~一九四七年)的贵族阶层。)
明明是自己的未婚夫,叶子却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你喜欢……那个人吗?」
龙夫的声音还是一样尖锐。
「怎么可能喜欢那种像扁青蛙般的男人,靠近他就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叶子捡起脚边的小石头,朝河面水平掷出。石头在水面上弹跳几下。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和那种男人……」
「父亲决定的。对方想要父亲的财产,白手起家的父亲则想要有个『华族』亲戚。实在荒谬。日本一旦战败,华族就会一文不值。」
龙夫不知道该说什么。叶子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自己呢?
「龙夫,」叶子的嘴唇凑近龙夫的耳边,呢喃似的口吻蕴含强大的决心。「要不要和我远走高飞?」叶子的气息撩拨著他。
「……咦?什么?你说什么……」龙夫的舌头不听使唤。他一定听错了。这一定是收到红纸以及叶子要嫁人一事,让自己陷入混乱而产生的幻听。龙夫打算说服自己。然而,叶子彷佛要阻止他的逃避,斩钉截铁地继续道:
「我们一起逃走,逃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两人一起生活。忘了红纸的事,忘了我结婚的事。」
「这……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龙夫的表情硬硬。从为国奋战的使命中逃开——怎么做得出来这么可怕的事。
「为什么不可能?」
叶子绕到龙夫的正面,注视著他的双眼。龙夫一下答不上。
「你又没家人,逃兵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不是吗?」
叶子的话刺伤龙夫,他血色尽失。自己的确没家人,母亲在懂事前就过世了,父亲也在几个月前的工厂意外中丧命。目前收留他的叔父一家人,对于家里平白多出一人吃饭的事表现出赤裸裸的不满。当他收到红纸时,叔父压抑不住满脸的笑容。自己没有家人了——这是龙夫胸口下永远的痛。
父亲死后,他花费数月才让伤口结痂,如今又被狠狠撕裂,血肉模糊。就算对方是朝思暮想的女子,他也无法听听就算。正想开口反驳时,叶子将自己的额头贴在龙夫的额上,发出「咚」一声小小闷响。
叶子呢喃地道:
「我愿意成为你的家人。」
一瞬间,怒气在龙夫的口中烟消云散。
「我愿成为你的家人,永远在你的身边。所以请保护我……不是保护这个国家。」
「叶子姊……」
思绪捆成一团结,他找不到话。
叶子退开后起身,脸上浮现向日葵般明灿的笑容。
「还有很多准备工作,明天午夜十二点在这里碰头。不管你来不来,我都要离开这里。不过,如果可以,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我会等你的。」
叶子轻盈地翻过身子,爬上河堤。龙夫无言地目送她的背影。
叶子消失后十几分钟,龙夫还坐在河堤,盯著水面烦恼。
叶子是认真的吗?自己又该怎么做?
背后传来脚步声,龙夫以为叶子又回来了,他连忙回头。然而,眼前是素昧平生的男人。年纪约四十出头,天气明明不怎么热,一脸横肉的脸庞却泛著油汗,上好的西装也圈不住突出下垂的肚腹。男人后方停著一辆黑头车,虎背熊腰的壮汉坐在驾驶座上。
才看一眼,龙夫就没来由地讨厌起这个男人。不止是他丑陋的外表,还有明明望著自己,却像在看路边石头的眼神。他心里冒出负面情绪。
「你们说了些什么?」男人抖著双下巴,没好气地问他。
「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和叶子说了些什么?」
丑陋的男人直呼叶子名讳,龙夫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你是谁?不关你的事吧?」
「当然有关。叶子是我的妻子。」
男人脸上浮出露骨的优越感。龙夫领悟男人的身分。他就是叶子的未婚夫。
「不准你再接近叶子。你和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男人的措辞十分妄自尊大,刺激起龙夫的自尊心。他产生强烈的反弹感。
「谁要你来多管闲事!我是……」
「南龙夫。你是叶子的青梅竹马吧!」
龙夫被指名道姓,一时无言。
「调查妻子的交友状况有什么不对。我还知道叶子自从回到这里,每天都会和你见面。不过,你也别太得意志形,那女人是我的。」
男人眼里闪烁著赤裸的欲望。龙夫对男人的厌恶,进一步化成想吐的冲动。
「叶子姊才不是你的妻子!」
「那女人很快就要嫁给我了。你就想著那女人被我抱在怀里,滚一边凉快。」
龙夫怒气高涨,愤怒将眼前染成一片血红。他抡起拳头挥向男人的脸。快触及时,旁边猛然伸出一只手抓住龙夫的手腕。往旁一看,黑头车的司机会几何时站在他们身边,朝他伸出如树干般粗壮的手臂,接著,对方猝不及防地提起穿皮鞋的脚,踹在龙夫的肚子上。几乎要被踢出洞来的强烈冲击流窜全身,他的嘴里涌出黄色的胃酸。
叶子的未婚夫抖著双下巴,乐不可支地腑瞰趴倒在地的龙夫。龙夫从咬紧牙关的齿缝间挤出一句话:
「……你不过是个穷华族。」
原本还在哈哈大笑的男人脸色大变,噘起嘴唇,露出牙龈,朝司机使一个眼色。司机面无表情地点头,再度踢龙夫几脚。龙夫蜷缩著身体,忍受对方的暴力相向。叶子的未婚夫朝他吐一口口水。龙夫痛到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口水吐在自己脸上。
「叶子无法从我身边逃走。你真的为叶子著想,就不要轻举妄动。嫁给我才是那家伙最幸福的归宿。和你这种穷小子私奔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气得印堂发黑的男人撂下狠话,又吐一口口水。
这人发现他们私奔的计画了吗?龙夫有气无力地抬起头。
「走。」男人催促司机走人,晃动著一身肥肉地爬上河堤。
载著两人的车子排出废气,恶臭掠过龙夫的鼻尖。
该怎么做才好?月明星稀的夜路上,龙夫心中不停自问自答。
与叶子约定的时间就快要到了。
一整天,他都在想这个问题。该和叶子逃走吗?还是上战场呢?答案每隔几分钟就变一次,根本得不到结论。入伍的话,明天下午就得出发。眼看吃闲饭的人就要滚了,叔父表现出前所未见的愉悦,一再说:
「为了国家,你就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什么呢?叔父的弦外之音再清楚不过。
全力以赴地去赴死吧!
今天,龙夫再三地体认到,自己是不必要的存在。如今在这个世上,只有一人还愿意把自己当成必要。对叶子的感情不断在胸中滋长。然而,正因如此,龙夫才感到迷惘。他不确定对叶子而言,跟自己逃走是不是幸福的选择。
心头怀著几乎要让头痛起来的迷惘,龙夫来到河堤下。翻过河堤就是约定之处了。龙夫爬上河堤,脚步自然地加快。
爬上河堤的瞬间,龙夫情不自禁地叫唤。
「叶子姊!」
夜风吹散他的声音。河边没半个人影。他呆立原地。
「哈、哈哈哈……」他发出乾涩的笑声。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她只是寻我开心。龙夫乾涩地笑著,双手捂住脸,指甲划破太阳穴的皮肤,渗出血来。
明天还是老老实实地当兵。
遂了叔父的心愿,为这国家死在战场上吧!
「你为什么这样笑著呢?」
声音从背后传来,龙夫倒抽一口凉气,慢吞吞地回头。
「对不起,我迟到了。」
叶子穿著洋装,双手提著一个大手提包。她娉娉婷婷地站在正后方。幽蓝的月光洒在她含羞带怯的脸庞。龙夫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用尽全身力气抱紧叶子纤细的身体。
「怎么了呢?」
龙夫迟迟未能开口,深怕一开口就会尖叫。他不再迷惘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怀里深爱的女人。龙夫咬紧牙关,在心里起誓。
花了几分钟平静狂乱的情绪,龙夫慢慢放开叶子。
「你真的来了……」
「这是当然的,当初也是我先提这件事的。」叶子堆满笑容。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
「是吧,平常的和服不方便活动。」
「你竟然出得来,没被叔叔和那个华族发现吗?」
「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那个男人好像察觉到我打算逃,白天一直监视我。甚至还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我的房间里,真是太恶心了。所以我只好等到夜幕低垂,才从窗户爬到树上逃出来的。」叶子夸张地耸了耸肩。
「会爬树果然很重要呢。」
两人异口同声地笑了。好一会,不安逐渐涌上龙夫的心头。
「跟我这种人在一起真的好吗?我既没有钱,又丢下红纸逃亡……」
叶子用食指抵住龙夫的嘴,打断他要说的话。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叶子从看来颇沉重的皮包里拿出束口袋。那是昨天装糖果的袋子。她从中拿出昨天见过的圆形糖果。糖果有什么好看的?龙夫不可思议地盯著砂糖制的固体,突然,叶子倒抽一口气,糖果从手中滑落。
「抱歉,请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咦?怎么了吗?」
「我马上回来,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叶子没有回答龙夫,重复著「请你在这里等一下」便转过身,冲下河堤。「嗯……」龙夫一下反应不来,目送叶子的背影。
发生什么事了?叶子要去哪里?
龙夫站在河堤上,宛如稻草人般动弹不得。
下一瞬间,震耳欲聋的引擎声让龙夫回过神,一辆巨大的车子冲上河堤,在龙夫身边紧急煞车。接著,副驾驶座的车门猛然打开,一名如扁青蛙的男人从车上跳下。他是叶子的未婚夫。
「叶子在哪里?」
男人一把抓住龙夫胸前的衣襟,喷著大量的唾液咆哮著。
龙夫不晓得怎么回答,当场呆立不动。
「混帐!那个女人上哪儿去了?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男人目露凶光,他的视线捕捉到龙夫脚边的皮包。剎那,丑恶的笑容在他满是焦躁的脸上散开。「你被拋弃啦?」
「什么?」龙夫不明白男人在说什么,呆怔地回应。
「那个皮包是叶子的吧?那个女人选择了我。她终于了解和你这种人逃走没有未来可言,现在肯定回到家,反省自己做的蠢事了。」
「不可能!叶子姊才不会这么做!」
龙夫大喊。为了扫除自己心里涌出的怀疑。
「不然叶子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上哪儿去了?」
「这……」
「你就一直在这里等下去好了。我得回家好好整饬一下叶子。」
「……那可不是你的家。」
「很快就是我的了。不管是那个家,还是叶子。」
男人从不知是否喝太多酒而变成红色的鼻子里冷哼一声,无视龙夫微不足道的抵抗,好整以暇地坐进车里。车子发出刺耳的引擎声,扬长而去。四周剩下一片寂静。冰冷的夜风逐渐夺走内心的热度。
叶子拋弃自己了吗?话说回来,叶子真的来过这里吗?他不禁怀疑,刚才的叶子只是自己的妄想。
龙夫把视线往下移,叶子的皮包还在脚边,证明一切不是幻觉。冷不防,惊天动地的警铃声敲打在满心激愤的龙夫耳膜上。心脏和耳膜同时陷入颤抖。对于居住在这个国家的人来说,那是最忌讳的声音。
空袭警报。
龙夫抬起头来看著天空,巨大的黑影从发出柔和光芒的月前切过。
「B29(注:美国波音公司设计生产的四发动机重型螺旋桨战略轰炸机。主要是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用来轰炸日本的主力。)……」乾渴如荒漠的口中发出呻吟。
小小的球状阴影从宛如翼龙般巨大的黑影中落下。过几秒便响起撼动五脏六腑的爆炸声,远处随即陷入火海。小镇并没军事设施,至今未曾受到空袭。一定是在攻击完都市的回程,随便把剩余的飞弹往看到的镇上扔,轰炸机一架架地划破天际,警报就像发了疯似地响个不停。
「叶子姊!」
龙夫冲下河堤。
叶子就住在山丘上,那里很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要是被那个男人说中了,要是叶子已经回到家的话就太危险了。
可能被叶子拋弃的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夫奋力地拔足狂奔。
烧夷弹引起森林大火,龙夫不顾一切地冲上笼罩在熊熊烈焰里的山丘,差点就到叶子家了。辐射热烧灼肌肤,四面八方的浓烟令地不能呼吸。每吸进一口气,火热的空气便如燃烧著肺,尽管如此,龙夫还是不肯放慢脚步。
叶子是否平安无事?心上人的倩影占满脑海,连痛苦都感觉不到。大门终于映入被火焰染成赤红的视线内。叶子未婚夫的车就停在门边。
再一下。龙夫奋力跑了将近二十分钟,双腿发出悲呜。他远远地看见昨天百般蹂躏自己的壮汉还坐在车里,不禁低咒一声。他不认为那男人会轻易放自己进屋。
该怎么办才妤呢?龙夫思考的瞬间,车子变成一团火球,飞到半空中。龙夫呆若木鸡地望著毫无真实感的画面。也许是炸弹突然在旁边爆炸,车身瞬间被烈焰吞噬,只见汽车发出轰然巨响,重重地摔落在地面上。
龙夫脚步虚浮地靠近门口,看一眼兀自熊熊燃烧的车子。车里坐著一道烧得焦黑的人影,让人无法想像宛如泥娃娃的物体在几十秒前还活生生的。烧焦的恶臭冲进鼻里。龙夫敌不过强烈的反胃感,当场呕吐起来。
这里是战场……得赶快把叶子从地狱拯救出来。
龙夫拖著几乎丧失知觉的脚步,跨过被爆炸的气流吹开的门。原本种植著各色花卉的庭院,如今剩下火花恣意绽放。隔著火光,洋房的轮廓如轻烟般摇曳。建筑似乎没受到直击,但遍布著严重的伤痕。
推开叶子家的大门,龙夫不由得目瞪口呆。因为叶子正从门里走出来,旁边跟著她的未婚夫。叶子的手腕被抓住,她拚命挣扎。这时,龙夫耳边响起胆战心惊的声响。那是强力的引擎声和掺杂在其中的风声。龙夫转向声音的方向。一架轰炸机正从遥远的空中丢下一颗炸弹。
那正下方是……
「不要啊啊啊啊!」
龙夫发出有生以来最大的嘶吼,但并没有传进正在拉扯的两人耳里。
下一瞬间,叶子和她的未婚夫受到爆炸的风压和烈焰的袭击,如枯叶般吹起。
「哇啊啊啊!」恐怖的哀号几乎震碎耳膜,龙夫甚至没有发现声音是自己的。他拔足狂奔,丝毫不管熊熊燃烧的火焰堵住道路,笔直冲向叶子。被大火吞噬的惨叫不断,但龙夫充耳不闻。
「叶子姊!」龙夫抱起叶子的身体。
「……龙夫?」叶子微微张开双眼。
「啊……」
龙夫泣不成声。
叶子右肩至腹部被烈焰的獠牙纹身。龙夫不禁移开视线。
「……龙夫。」
叶子笑著。笑容脆弱得彷佛一碰就碎。
「不要说话!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没事的。」
叶子的生命随时都会消散,但龙夫也只能这么说。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叶子还完好无缺的左手轻抚龙夫的脸,眼里流出泪水。
听见叶子的道歉,龙夫恍然大悟。自己还是被拋弃了。叶子最后一刻选择未婚夫。不过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叶子别死就好。叶子的手伸向掉在身边的束口袋,袋子已经烧得看不出原形。她拿出里面的东西,塞进龙夫的手里。
龙夫摊开掌心,掌心躺著一块鹌鹑蛋大小的焦炭。
烧焦的糖果?这有什么意义?
「我只有这个可以给你了……请收下。」叶子细如蚊呜地说。
烧焦的糖果有什么用?
龙夫随手塞进口袋里,他欲言又止,满心自责。
为什么要让叶子离开?为什么自己没保护好叶子?
叶子的嘴巴微微动一下,可惜无法组织出完整的句子。生命——这种毫无形体的存在正从倒在龙夫怀里的叶子体内渐渐浦散。
龙夫抱紧叶子,她的身体正逐渐变冷,他悲痛地仰天悲鸣。
久久无法停止……
火延烧到主屋、庭院、甚至森林,但终于熄灭。太阳升至天空时,镇上的人来到这里,分开龙夫和叶子的遗体。他已经没力气抵抗。为了治疗他的烧伤,救援人员将他送到镇上。搜索后,发现叶子的父母和下人都死在森林的防空洞中。
龙夫躺在担架上,被运回镇上时,他望著晴朗得不见云的天空,取出小小的焦炭。以为流乾的眼泪再度模糊视线。他想丢掉焦炭,却狠不下心。那是他和叶子最后的回忆,也是叶子不知为何最后一刻给自己的东西,他无法丢弃。
龙夫在家养伤的期间,叶子的预言成真,日本成了战败国。他看到叔父听完玉音放送(注:日本昭和天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未期签署表示接受美、英、中、俄四国在波茨坦会议上发表的《波茨坦公告》,同意无条件投降的诏书。由天皇亲自宣读并录音,通过日本放送协会正式对外广播。)哭倒在地的身影,困惑于自己的无感。
战后又过一段时间,龙夫当上警察。过二十五岁,上司一再劝他相亲,但龙夫未答应。他认为记挂著一个女人的他不应该结婚。三十五岁,没人再劝他相亲。
他一生不算出人头地,也许其他人也不愿和他结婚。龙夫的警官生涯一直持续到退休,之后靠著年金,缩衣节食地过日子。一个人的生活著实无趣,他认为自己只是义务地活著。或许因此,当医生告诉他罹患末期肝癌时,比起绝望,竟是松一口气。
龙夫拒绝延长生命的治疗,医生便建议他住进安宁病房。龙夫原想请医生送自己最后一程,但他在安宁病房名单中,发现洋房改建成的医院,决定在那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命运,在无法保护叶子之处,满怀后悔地抑郁以终。
龙夫住进一低头就看见庭院的病房,度过每天凝视著叶子逝去的庭院,以及战后六十八年不会让黑炭离身的日子。
同时,等待生命走到尽头。
4
南交代完过去,茫然的目光慢慢恢复生气。我睁开眼,从床底窥探南。南吐出憋在胸腔的空气,无精打采地低著头。阳光从窗外洒落,照在他的脸上,刻划出无比疲惫的神情。
我的能力应该不会削弱人类体力,不过他鲜明回想起心灵的创伤,精神有所冲击,总觉得南体内的腐臭更明显了。
「可以让我……一个人静静吗?」南有气无力地说。
这里只有我和南,这句话大概是对我说的。没办法了,如果房间的主人希望我出去,我也只能听话。而且我需要冷静想想。我起身后一步步走向门口,肉球伸进门缝,推开一道小口。这门真麻烦,好难开,完全没考虑到人类以外的动物。下方也该装上门把,让狗轻易打开才对。
我来到走廊,藏身在盆栽后,又回头看后方的门一眼。话说回来,我这只狗简直像听懂人话似地随即离房,他会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啊……算了。我两三下做出结论。既然他稀松平常地跟狗讲话,应该不会觉得狗听得懂人话有什么好不可思议。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思考。
该怎么做才能解救南的魂魄呢?
我搜索枯肠,算准时机后从盆栽后冲出,奔往下楼的楼梯。这次也很顺利地没被护士发现。我一口气冲到一楼的走廊,钻进半开的门,走进交谊厅。然后在窗边名为沙发的西式长椅上缩成一团。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洒进,身体暖烘烘的。柴火在暖炉里爆裂的声响听起来非常舒服,我闭目养神。
别误会,我可不是要睡觉!聪明如我,在观察南的「依恋」中察觉到许多不对劲。顺利的话,或许找得出拯救南的线索。
我闭上眼,任由思绪驰聘。
时间差不多了。我下垂的大耳机警地动一下,我望向窗。圆月高挂天空,再过一会又是新的一天。窥看完南的记忆,除了晚饭时间,我都窝在交谊厅的长椅上。途中饱受中年护士的讽刺:「真羡慕你这么轻松。」但我绝不是轻松地睡大头觉,我一直在思考南的回忆中不对劲之处。
动用我聪明的脑袋瓜想半天,我得到一个结论,或许可将南从「依恋」的桎梏中解救出来。
我跳下长椅,通过走廊并爬到楼上。因为白天的经验,我这次没那么紧张。
眼前的护理站只有中年护士,她看著桌面,好像正在写东西。我迅速上楼,顺著走廊来到南的病房,接著比照白天的做法,爪子伸进门缝打开,潜入其中。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幸好狗本来就是夜行性动物,我藉由狗的视力,辅以月光,将房间一览无疑。我走近南的病床。
骨瘦如柴的南躺在床上,像是一具尸体。睡梦中,南发出「唔」的细响。他做了什么梦呢?正好,让我在梦中登场,见识一下他的梦境吧!
我在地板缩成一团地冥想著,静静地让精神配合南的灵魂波长,融入南的意识。
5
我一回神便站在黄昏的河堤。这是南和叶子相会的地点。定睛一看,南坐在我身边。不过,南并非十几岁的青年,他是因为黄疸而脸色蜡黄,行将就木的老人。
「你在做什么?」我靠近南地出声。
这是梦中世界、精神上的世界。不具实体,高高在上的我闯进这个世界,要变成什么、使出什么力量都没关系。我还保持狗的模样,因为这是我最熟悉的样子,也不会吓到南。我在南的身旁坐下。
「……狗为什么会讲话?」
南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这是梦中的世界。狗讲话、还是在天上飞都不足为奇。」
我缩起肩胛骨,试著模仿人类耸肩。
「哦……这样啊……原来是做梦啊?那就没办法了。」
与其说南比我预期地更轻易理解我的话,不如说他对我没兴趣。
「请你回答几个问题。你孤零零地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没什么……」南无精打采地回答。
「是这样的吗?你不是在这里等你的心上人吗?」
「……谁也不会来。」
「说得也是,谁也不会来……因为你压根就不想见任何人。」
南沉默地低著头。
「问题是,你很想见对方吧?你很想见某个人不是吗?」
「她应该……不想见我。」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她选择了未婚夫,不是我。而且……我没有保护好叶子,还让她死在我手上。」南痛彻心扉地说道,犹如吐出灵魂的残渣。
「你确实没能保护那个女人,但……」
我转到正面凑近南,窥伺他茫然的眼神,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
「那个女人真的拋弃你了吗?」
「闭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才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继续凑近他,我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他,并且打断南的话头:
「我什么都知道。跟脑筋不好的你不一样,我什么都知道。」
「你说什么……」
被我的魄力压制住,南一时无语。
「你的心上人把你留在这里,一个人回家去了。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拋弃我了,选择未婚夫。」
「你的意思是,明明是她自己提出要和你私奔的,却在见到你,看到你的脸后,突然改变心意,回到那个她避如蛇蝎的未婚夫身边?」
我连珠炮似地说道。南张口欲言,但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个女人在最后关头突然害怕和你私奔后的未来?比起跟一穷二白,而且还是从战场上逃走的窝囊废过一辈子,她选择委身下嫁身心都丑陋到极致的男人,换取锦衣玉食的未来吗?原来如此,那还真是聪明的抉择。你的心上人一定是认为金钱就是一切,卑鄙下流的女人!」
我挑衅他。
「她才不是那样的女人!」
南挟著凶狠的气势反驳。我装模作样地大叹一口气。
「你既然这么肯定,为什么不相信她?为什么像个被拋弃的小孩子闹别扭,在这种地方顾影自怜?」
我淡淡地丢出一个一个的问题。南像挨子弹似地发抖,有气无力地低头。
「……她的确丢下我回家了。」
「所以你就一口咬定她背叛你了?难道没想过其他理由吗?」
「她想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最后才会对我说……说『对不起』。」
南痛不欲生地从齿缝挤出话语。
「你冷静一点,稍微动一下脑筋。」
「动脑筋?」
「没错。你根本无法冷静判断。冷静下来,不要被情绪蒙蔽双眼。」
「事到如今,根本无法改变什么了……」
「住口!」我对激动的南大喝。「闭上嘴,慢慢回想。」
「……回想?」南浮出困惑的表情。
「回想你和那个女人分开的时候。女人丢下你回家前,发生过什么事?」
我从斜下方瞪著南。不能由我告诉他一切,南必须找到解答,接受那个答案,才能免于变成地缚灵的下场。我认为,重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找出南接受的故事。这才能切断他的依恋。高贵如我,对下贱的人类过去发生什么毫无兴趣。
「叶子姊回去之前?」
「没错。那个女人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
「我记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对了,糖果。糖果掉了。」
「然后?」我催促他回想。
「糖果掉了,她脸色大变。就拋下我回家了……」
「她为什么看到糖果就走?」
「可能是……想到和我逃走以后,再也吃不到这么奢侈的东西了……」
「汪!」我用叫声让吞吞吐吐的南闭嘴。比起人类的语吾,这种方式来得有魄力。果不其然,南往后退,乖乖闭上嘴巴。
「我不是叫你动脑吗?试著想想其他的可能。真是的,身为人类,被狗逼著动脑不觉得丢脸吗?」
不过,我不是普通的狗。
「……对了,她看到糖果……大惊失色……」南凝视著半空地喃喃低语。
没错,就是这样。为什么看到糖果会大惊失色?
「该不会……她以为束口袋里的不是糖果吧?」
正确答案。我浮出近似人类的微笑,这只有在梦中才做得到,然后站起来。
「走吧!」
「走?走去哪里?」南的额间挤出皱纹。
「还用得著问?当然是去洋房啊!你住院之处,同时也是失去心上人之处。」
南土黄色的脸部肌肉如痉挛似地抽动一下。
「干么?还不赶快站起来。」
南拚命摇头,像个耍任性的小孩。
「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吗?」我再度站在南的前方。「你打算一直逃避?」
「………不用你管。」
南逃命似地移开视线。但我追逐著南,窥伺他低头不语的表情。
「你就快要死了。」
南的喉头发出食物堵住似的的声响。
「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活这么久,却甘愿到最后还被这事绑住,就这样消失吗?这就是你的人生吗?」
南无言以对,拚命避开我。然而他每次转头,我都可以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的速度移动到他的前方。再也没有比梦境更容易发挥死神威力的地方了。
「你只不过是把自己人生中不想承担的责任转嫁到那个死掉的女人身上吧!在你真正意识到死亡以前,你根本早就忘了那个女人不是吗?」
我挤出一丝冷笑地挑衅他。
「不对,我是真的深爱著她!她是我的全部!」南转身面向我大叫。
「既然如此,你更要知道心爱的女人在临终前发生什么事,不是吗?」
南的表情扭曲。只差一步了。
「走吧!为了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为了解开你的心结。」
我用下巴指挥。南踌躇再三,最后慢慢点头。
背后的喘息上气不接下气。
太慢了。我居高临下,不耐烦地俯视著跑在上坡路的南。
话说回来,他年事已高,又癌症末期,上坡本来就不容易。然而,这里不是现实世界,是南的梦。只要南愿意,像年轻人般健步如飞,还是翱翔天空,或瞬间移动到洋房都不难。他却走一步退两步似地龟速前进。恐怕他潜意识并不想靠近吧。太窝囊了。
嗯,放著不管的话,他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抵达。倘若我们和那栋洋房的距离受到南的潜意识控制,这个可能性还不小……真没办法,就从这里聊聊吧!我往下几步到南的身边以配合他的步伐。
「好远啊!」我对南说。
「对,很远。」南气喘如牛地同意。
还不是你害的
「好像还很久才走得到。我们乾脆聊聊天好了。」
「聊天?」
「没错,天南地北乱聊,刚好用来打发时间。」
南爬满皱纹的脸更皱了,他浮出困惑。我不想管他,自说白话起来。期待狗看懂人类的表情,这个人才奇怪呢。
「你的心上人是个怎样的女人?」
「她……非常漂亮。」
「我不是问外表,是问她的性格。」外表不过皮肤的凹凸线条罢了。
「她……非常聪明。和年纪比我大无关,她比我有本事多了。」
「原来如此,那种女人居然愿意舍弃美好的未来,和你私奔?」
「她一时鬼迷心窍而已。所以一到紧要关头,她就清醒回家……」
「够了,你有完没完。不要老以为自己是悲剧男主角。我觉得,」我停顿一拍才继续说:「她深爱著你。」
「深爱著我?」
南停下脚步,茫然低喃。
「这不是废话吗?她宁愿拋弃一切,也要和你在一起。如果不爱你,她为何离家?」
「……她讨厌她的未婚夫。」南丧气地喃喃自语。
「才不是。如果只是讨厌他,她用不著选择在当时就和你走。那时国家最为动荡,根本无处可去。哪里才安全?如果想躲起来,到海外再躲起来也不迟。然而她却选择马上就可能战败,未婚夫就在旁边,随时可能被找到的时机。她有必要这么著急吗?」
南眨眨眼,然后瞪大。虽说是在梦里,但他表情变化也太丰富了。
「该不会……因为我……」
「没错,她是为了救你。」
我帮他把卡在嘴边的话说完。
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即将上战场的心上人才决定要逃。
「如果只是叫你『别走』,无法说服准备要为国捐躯的你。所以她先让你接受国家不会赢的事实,再求你带她逃离未婚夫的魔掌。一切都是让你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逃走。她的确聪明。」
「可是……她最后还是丢下我。」
「那个女人为了拯救接到红纸的你,冷静计算所有状况,下定决心拋弃一切。你认为她会临阵脱逃?」
「那她为什么回家……?」
「已经离开家门,又匆忙折回,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故弄悬虚地让南沉思几秒,他小心翼翼看我脸色回答:
「……忘了带东西?」南没什么自信。
正确答案。我提起一边嘴角。南见我露出现实中狗绝不会出现的表情,微皱眉头。他好不容易回答正确答案,又开始怀疑自己。
「可是,什么东西重要到非回去拿不可……」
「我们现在要确认这件事。话说回来,差不多到了吧?那天空袭的地点。」
我看向河水,远远传来模糊的警报声。同时,笼罩在月色的夜路一时染成红色,道路两旁树叶茂密.阻全染上火焰的色彩,宛如枫叶。那是南目睹过的光景。南终于决定面对逃避一辈子的过去。
「叶子姊……」南轻声呼唤,他如野兽般在火海中狂奔,迅速得完全不像大限将至的老人。
啊!等一下。我连忙追上南的背影。刚才明明还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德性,哪有突然跑那么快的?就算是在梦里,至少也该有最起码的统一性吧!
我冲到山丘上,熟悉的庭院和洋房映入眼帘。但庭院被烈焰包围,洋房到处是破坏痕迹。南在离大门几步之处,全身颤抖。都到这里了,还是害怕起来。
「你不进去吗?」我在一旁提醒,但南一动也不动地凝视著屋子。这个男人在害怕么?再次目睹心上人的死吗?还是害怕女人最后拋弃自己的可能性呢?
人类这种生物真有够麻烦。
「明明应该到防空洞避难,她却在警报声中回到这里,到底什么东西如此要紧?」
我自问自答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一名年轻女人不安地仰望天空,沿著坡道快步走来。我认得女人的脸。她是南的意中人,桧山叶子。
南应该没看过这幅景像。或许是我的话激发南的想像力,投影出叶子回家的身影。
「啊……」南的手伸向叶子,但穿过她的身影。南一下子失去平衡,茫然地目送叶子走远。她旋即消失在屋中。
「你还在这里发什么呆?想一想,她为了什么特地跑回家拿?」
「知道这种事又能怎么样!」南抱头怒吼。
「你应该要知道。生命走到终点前,你应该要知道心爱的女人为什么死。」
「她……叶子姊回来拿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吗?」
「没错,很重要。非常重要。你想想,仔细想一想。」
我锲而不舍的说服让他稍微冷静,只见南一脸苦恼地瞪著洋房。
「她看到糖果时非常惊讶……该不会认为原本应该是别的东西吧?」很好,请保持下去。我用视线催促他继续说。「叶子姊拿错了吗?不对,既然重要到须折回去拿,她不可能弄错。这么说来……」南一字一句缓缓说道,顿时恍然大悟地抬起头。「那个男的!」
南放声大喊之际,一辆黑头车停在我们旁边,一名脑满肠肥、目露凶光的男人从车子里走出来。他是叶子的未婚夫。「休想从我身边逃跑!」男人伸出爬虫类般的舌头,晃著一身赘肉,走向那栋洋房。
「那个男人换掉的。他不让她逃走。所以那个男人才那么胸有成竹。」
他终于开窍,不断述说他的猜测。
「可是,究竟什么东西那么重要……」
人类这种生物的智慧真是没救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还不明白吗?算了,我太聪明,一下就解开谜团。没办法,接下来由我来揭晓答案。南自己想了这么多,应该能够坦然接受这些.切断「依恋」的枷锁了。
「要和你一起逃走,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南咬著下唇,陷入沉思。
若继续等待他,我可能会等到「爱情」或偏离核心、令人脸红的答案,所以我直接公布谜底:「是钱啦!」人类创造出来最便利、也最罪孽深重的存在之一。这是低俗人类群起追求,既甜美又危险的果实。叶子在人类眼中的确聪明。正因如此,她应该很清楚,两人私奔以后,他们必须依赖钱来生存。而叶子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当然拿得出钱来。
「钱……」答案这么意外吗?南的嘴巴久久闭不起来。
「就是钱。那个女人知道,要在动荡不安的国家活下去,钱最重要。然而,未婚夫发现你们的私奔计画,偷偷换掉钱了……怎么了?」
滔滔不绝的我抬起头,望著烈焰染红的天空。空中盘旋著好几只巨大的钢铁猛禽。南的表情因恐惧而扭曲。猛禽似乎会下蛋,腹部吐出椭圆形铁块。啊……我经常看到这种场景。战时是我工作最忙碌的时代。巨大的铁块一再地将城市变成火海。我望著受到地心引力牵引而下坠的铁块,一股怀念油然而生。
屋子的门被推开,一对拉拉扯扯的男女从中走出。下一瞬间,钢铁的蛋在二人身边孵化,烈焰张开翅膀,飞向他们,将他们轰向半空。
「呜哇哇哇哇!」
南如野兽般悲呜。
耳边传来飞奔而至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青年时代的南狂奔,脸色火红。青年时代的南和垂垂老矣的南重叠,融为一体。两人变成一人,他冲向洋房。而我紧跟在后。
南记忆中的画面重现。他冲到叶子身边,抱起右肩到腹部都被烈焰吞噬的身体。唯一不同之处,是南不再是稚气未脱的青年,而是皮肤因为黄疸而变色,行将就木的老人。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叶子还完好无缺的左手轻抚南的脸颊,她伸向掉在身边的束口袋,拿出一块小小的黑炭,塞进他的手里。「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个了……」叶子言尽于此,剧烈地咳起来。生命之火逐渐从她的体内熄灭。
「谁稀罕这种东西!」南做出跟记忆不同的反应。他挥开叶子的手,用力地抱紧她,浑身颤抖地痛哭。那块黑炭在地上滚了几圈。
「你在做什么?」我质问哭到不能自己的南。
「……不用你管。」
「你应该也很清楚!这不是现实,只是你的记忆创造出来的梦境。这个女人并不是现在才过世,你无须哀伤啊。」
「闭嘴!叫你不用管我了,你没听到吗?」
听到啦!这个男人为什么哭喊成这样?他明明知道这是一场梦。果然我这么高贵的存在,无法理解人类在想什么。要等南平静下来,不晓得等到何时。我咬住掉在泥土的炭块。「给你,这是你的。」我甩著头,把炭块放在南的脚边。可是他连看也不看。
「你在干么?还不拿起来。」
「这种垃圾要来做什么?扔著就好。」
「才不是垃圾!」
南似乎打算抱著那具遗体到地老天荒,我的忍耐逐渐接近极限。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南慢吞吞地转向我。
「这才不是垃圾。」我重复著。
「就是垃圾。烧焦的糖果不是垃圾还是什么?」南充满血丝的眼睛怒视著我。
「你依旧认为这是糖果?」
「装在那个袋子里的除了糖果还会是什么?」南继续瞪我。
「她冒著空袭的危险回家。可见这不是糖果,是她本来要带走的重要物品。」
我尽可能理性且有条有理地说明,南无言以对。
「那你说这是什么?重要到值得她拚性命也要拿?」南拿起那样物品握紧。
「那个女人认为这很重要。」
「你说她认为钱最重要,但这玩意又不是钱。你想太多了。她的确拋弃我了。」
南哭著瞪我。我没逃避他,坦然接受他的注视。
「你想想,她的父亲察觉到国家将输。他如此有先见之明,会不明白钞票在战后变成废纸的道理吗?」
南的视线在空中游移,然后瞠目结舌地瞪著手中物。
「而且如果逃往海外……钞票又重又占空间……」
就是这样,差最后一步了,请自己找出答案。
「她的父亲将财产换成便于携带的物品,那一定是……黄金白银。」
南喃喃自语地将视线落在炭块。我满意地点点头。「再告诉你一件事,宝石中有一种叫作『钻石』的玩意,原本就由碳元素组成,不耐高温,火烧后可能变回炭块。(录入:啥,我以为钻石被烧了之后就变二氧化碳了)」
南盯著炭块不放,嘴巴合不起来。「钻石……」南说出这个单字的瞬间,又小又黑的炭块突然散发出灿烂的光芒。只见光芒无限延伸,烈焰涂红的扭曲背景全变成纯白。许久,光芒终于减弱,视野也清晰起来。我左右环视,会经何时,我们已经从洋房回到夕阳染红的河岸。
南坐在河堤上,端详著黯淡下来的物品。
「她想……把这个交给我吗……」
「没错。她临死之际希望你带著它远走高飞。自己快死了,她还是想著你的幸福。」
「原来我……没被拋弃。她明明这么深爱著我,我却……」
他泣不成声,彷佛没止尽的痛哭声传遍夕红河畔。我躺下来,眺望著潺潺流过的水。南哭喊著,彷佛吐尽六十八年来沉淀在心里的痛。
这个男人终于能从「依恋」的桎梏中解脱了。了解最爱的女人深爱著自己,心里或许会留下悲伤,但当他迎接生命最后的瞬间时,应该会想起叶子的爱,平静咽下一口气。爱衍生出性欲等欲望,只不过是一时的无聊情绪,但下贱的人类认为这多么重要,重要到足以丰富生命。
接下来应该没事了,我站起来,看行将就木的老人哭得没完没了也没意思。我的工作结束了……大概。虽然不太确定是否可以扔下南,但我准备从这个世界淡出。
「你在这里做什么?」冷不防地,耳边传来甜美嗓音。南抬起泪湿的脸,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子背对著逐渐西沉的夕场,站在河堤上。
「叶子姊……?」在南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女人,按住被风扬起的长发走近南,她小心不弄脏和服下摆地在他身旁坐下。和六十八年前一摸一样。
「哎呀。」彷佛隔几个小时不见似地,叶子轻快说:「你老了。」
南呆若木鸡,发出不成句的声音:「啊……」他宛如岔气似地吐出一口气,缓慢地张开颤抖的口:「叶子姊倒是一点都没变……」他努力挤出笑容,但失败了,表情扭曲成一张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脸。
「这是当然,毕竟我在这个年纪就死掉了。」叶子快活笑著。南的表情逐渐化成悲伤。「别放在心上,这是我的宿命。虽然我当时很难过、很害怕……可是很满足……你就在我的身边。」
南抿成一条线的嘴又开始颤抖。
「更何况你还活著。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叶子白皙的手握住南如枯木般变成黄色的掌。一层光晕从叶子接触的位置出现,将南包起来。他的皮肤恢复弹性,皱纹也被抚平,土黄色的皮肤宛如吸饱阳光似地恢复小麦色。当笼罩全身的光晕浪潮般退去时,他不再是濒死的老人,而是充满生命力的年轻人。
南抱紧叶子,脸埋在她的肩窝,忍不住呜咽。
「没事,已经没事了。你很痛苦吧。」叶子抚摸南黑亮的头发,像在安慰自己的孩子。刚才传进我耳里的哭声还那么悲痛,如今宛如迷路的孩子找到母亲,化成放心与欣喜的啜泣。然后,南的哭声愈来愈小,他放开抱住叶子的双手,退开身低下头,可能是因不好意思。
「冷静下来了?」
南低头承认。他的脸红红的,应该不只是夕阳的缘故。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叶子仰望暮色渐浓的天空。
「我也是。」南也学叶子注视天空。会几何时,夕红化成满天星斗的夜空。梦真让人随心所欲。
「告诉我,你都过了什么样的人生?」
「好是好,可是要从哪里开始说起?」
「就从战争结束后,你做了些什么开始……」
两人肩并著肩,情话绵绵。我看著他们的背影陷入沉思。这个叶子是知道真相的南无意识创造出来的幻影吗?悲伤得不能自己的南,有余力创造出这样的幻影吗?该不会是六十八年前死掉的女人魂魄和我一样潜入南的梦境?魂魄和死神一样都是灵体,理论上并不是不可能……我思考一会,决定放弃追究,反正无从确认。现在该做的事只有一件。我闭上眼,让自己从这个世界淡出。一瞬间,南望向逐渐消融在黑夜中的我。
「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话说回来……」南摇摇头,露出打从心底满足的笑容,继续和叶子叙旧。再继续打扰两人世界就太不识相了。那可是相隔六十八年的重逢。
我还真是个风雅的死神啊。
我慢慢提起眼皮,眼前是幽暗的病房。我回到现实世界了。看一眼挂在墙壁上的钟。我闯入南的梦境只不过五分钟前。时间在梦境与现实世界的流动速度差异甚大。
这真是累死人不偿命的苦差事。现实世界只过五分钟,但我已和慢吞吞的老人相处好几个小时,全身上下都累坏了。我把前脚前伸,伸一个大大的懒腰。
我又望向床上,南紧绷的表情满足柔和。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他如南瓜般的皮肤似乎也没那么黄了。我动动鼻子,嗅闲空气。过于甜腻的腐臭已经消失,鼻腔里充满如旭日照射在森林里的清新香味。我很满意,南不会再变成地缚灵了。
他这个单纯的男人。我冷哼一声。事实上,谁都不知道叶子给他的炭块是不是烧焦的宝石。可能性很高,但也仅止于可能。那块黑炭也许真的是烧焦的糖果。一如南的想像,叶子在私奔前一刻打退堂鼓,拋弃了南。
算了,真相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已经让南相信他愿意接受的剧本,防止他变成地缚灵了。无论如何,第一份工作大功告成。我心满意足地离开病房。这时,放在窗边的小黑炭块映入视线一隅,我停下脚步……也罢,反正都走到这一步。我蹑手蹑脚地走近窗边,纵身一跃,一口咬住那块黑炭。「咔」声响彻头盖骨,恶心的苦涩在口中扩散。梦中咬住时毫无味道,现实果然没这么体贴。
我吐出嘴里的炭块,得意地笑著看它在地上滚动。像小鸡从蛋里孵化,光芒从焦黑的外壳裂缝中散发出来,反射著窗外洒落的月色,宛如星星的碎片般,璀璨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