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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死神解开命案谜团

1

我仰望走廊墙壁,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怎么回事?

现在上午八点不到,窗外的阳光照亮走廊。

南的事情是我完成的第一件任务,至今经过三天。若说我在这三天内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别误会,我不是偷懒。连续使用死神的力量,我在拯救南的隔天感到强烈疲劳,根本无从工作。头重得像铅块,起身都使不上力。

当我还是纯粹的灵体时,不会感受疲劳。换句话说,发挥死神的能力会对肉体造成极大负担。真受够了,原来困在肉体的牢笼里这么不方便。若不能使出死神的能力,我就只是黄金猎犬,这真是莫大的屈辱。要完成吾主赋予我的任务,如今的状态实在是束手无策。我无计可施,这三天都待在地盘晃来晃去,也就是一楼的交谊厅和走廊,再加上天气晴朗而融雪的院子;再不然就是摇著尾巴,摄取菜穗给我的狗饼乾好恢复体力。

不过,我连续在屋里屋外晃三天,发现了这栋建筑物几个匪夷所思之处。有些死神才注意到,有些观察力稍微敏锐的人类就会察觉到不对劲。其一就是——我一抬头就看到走廊墙壁里的「那个」。

「李奥,你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从后方傅来,我回头一看棻穗头下脚上地站在背后。不对,上下颠倒的是我的视线。我的身体扭了快三百六十度。

视野中恢复正常的棻穗穿著「蓝色的连身洋装」,不是白袍。看样子她并未当班。人称护理长的中年妇女一下班,就会开著名为汽车的铁块,喷著臭气冲天的黑烟离开医院,但棻穗总是待在医院里,恐怕包吃包住地在这里工作。

「李奥常常会有一些奇怪的举动呢,该说是没有狗的样子吗……」菜穗雪白手指抵住细致的下巴,语出惊人。我连忙用力摇尾巴,发出「哈!哈!哈!」的粗重鼻息,反覆摆出握手的动作。

「……不过这也没什么。」

菜穗疑神疑鬼地眯起眼睛。

我做得太过火了吗?

「这面墙有什么令你感兴趣的地方吗?」

棻穗的手伸向墙壁,墙上有两个狭窄深邃的洞,看不见里面。不,不仅如此,墙上还有三个同样的洞。此外,走廊尽头的木制巨大壁钟,侧面也有两处破损。壁钟无法再显示正确时间,难道正是因为如此吗?

「哦,是这个啊。」菜穗表情一变。「李奥对奇怪的事情特别有兴趣呢。」

菜穗言尽于此。看样子,这并不是她积极想谈的话题。算了,她不想说也没办法。正打算折回交谊厅时,我突然停下脚步。既然这洋房是我的职场,还是应该知道得详细一点。我抬头望著菜穗。

「嗯?怎么,李奥。肚子饿了吗?」

我没那么贪吃好吗?我在心里反驳,对上菜穗的视线,然后施以轻微的催眠术。不需像南的时候那样支配她的灵魂,只要让她把浮出意识的话讲出来即可。只要给她一点暗示就可成功。

菜穗微微皱眉,眨几下眼睛。她或许困惑著涌上心头的冲动,接著,她迟疑地开口。

「这家医院流传著奇怪的传说……这里会经是鬼屋。」

鬼屋?我记得这是装神弄鬼的人类在黑漆漆的室内故意发出巨响,好让进去的人类发出更大更尖锐的叫声。这是一种不晓得在搞什么的设施,不是吗?

我「汪」地吠一声,催促她继续。

「……这里交通非常不方便,战时又受到严重的破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住。但约莫八年前,有个人把房子买下,整理得漂漂亮亮后搬进来。屋主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小男孩……」菜穗娓娓道来。「不过,那一家人很奇怪,几乎不踏出屋子。有时会上街,但都是在太阳下山以后。而且会戴上大大的太阳眼镜和口罩,加上帽子,把脸完全遮住。还有传言说那家人把所有窗户从内侧封起,所以镇上的人都觉得毛骨悚然,暗地里称他们『吸血鬼家族』。我以前住在山脚下的小镇,听过这方面的传闻。」

嗯……的确很奇怪。不过,这些都不能解释墙上的洞。菜穗闭紧嘴巴:迟迟不肯说下去。我又「汪」地轻吠一声催促她。菜穗似乎不太想提,沉吟良久才开口。

「离那家人住进这里大约一年的时间,这里……发生了命案。」

菜穗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命案?那可真是大灾难。我睁大眼睛,继续加强催眠。一开始只是随兴听她说起这件事,但都听到这里,必须好好地收集情报。也许会对今后的工作有帮助。

「住在这里的人有雇用每天来帮忙的钟点女佣,她某日早晨来到这里,发现两个人……住在这里的夫妇倒在血泊里死掉了。」菜穗的表情愈来愈凝重。「听说两个人都被枪杀,屋里也翻得乱七八糟。在镇上开珠宝店的……我记得好像是姓金村的人马上遭到通缉,但现在都还没抓到他。」

原来如此,原来墙壁上的洞就是那个时候的弹孔。

说得累了,菜穗大大吐气,一手按著胸口。我的错觉吗?她脸上浮出疲惫的神色。说明命案的来龙去脉,比我想像中更有负担。对不起。我在心里道歉。请再忍耐一下,一下就好了。讲到这里打住的话,未免太吊人胃口了。听到这的确是悲惨的故事,但光是悲惨的话,一点也不足为奇。这样还不足以成为「奇怪的传说」。

「随著时间流逝,新讯息愈来愈多,事情反而愈来愈奇怪。首先,找不到孩子的尸首。警方最初认为孩子被犯人拐走,或逃到别处,但佣人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的话?

「钟点女佣每周有二、四次从早上待过中午,负责打扫、做饭,可是从没看过什么小孩。加上那对夫妇上街都会把脸遮住,但钟点女佣说从未见过雇主夫妇把脸遮住的样子。那位钟点女佣从外地来,不晓得那一家人的流言蜚语。」

没看过小孩?小孩消失了?怎么一回事?资讯太含糊,聪明绝顶的我也无法掌握真相。

「警方调查到什么程度?真有小孩吗?我并不清楚详情,镇上后来便传出奇怪的傅闻。说被杀的并不是把脸遮住的那家人、而是替死鬼,他们消声匿迹了。过分一点的说法是那孩子是吸血鬼,把父母杀死后消失了。因为是没什么娱乐的小镇,难免不负责任地加油添醋,结果这栋建筑物从此给人『受到诅咒的洋房』的印象。」

菜穗用力摇摇头。她提供的讯息还是太少,不过没办法。棻穗当时是十出头岁的少女,期待获得更多的讯息是太过分的要求。问题在于小孩子是吸血鬼?开什么玩笑。人类为什么害怕不存在的东西?又乐在其中?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低俗的行为。

「惨遭杀害的夫妇亲戚继承这里,想要卖掉屋子,但地点本来就不好,还有毛骨悚然的传闻,一直找不到买主。最后这家医院看上了这里。」

原来如此,那个冶若冰霜的院长的确不像会在乎这种谣言,

「这里充满大自然,环境很好,价格又比行情还要便宜,院长就把剩下的家具也一起买下来,改建成安宁病院,直到现在。」

菜穗说到这里,大大吐气,一脸不可思议地侧著头。她也许想不过自己为什么告诉狗这么多的事。

我本来只想问墙壁上的洞怎么来,没想到得到许多意外的情报。

「李奥,男孩真的住在这里吗?若他在,希望至少那孩子逃过一劫。」

菜稳轻抚著我的头。基于这一周的经验,我知道她并非徵求我的答案。人类问狗问题时,其实是在问自己。我还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做出这种傻事。但我明白了很多事。我停下干预菜穗的灵魂。因为并未进行太强烈的干预,所以棻穗并没特别的变化。勉强你想起不愉快的事,真不好意思。

我暗自道歉,对她摇摇尾巴,然后走开。

「咦?李奥,你要去哪里?」

我转身到走廊。菜穗连忙跟在后面。我走到玄关,走出敞开的门。

「啊,要去上厕所吗?等一下就吃早饭了。上完厕所就要马上回来哦。」

菜穗乱摸一通我的头,转身回到走廊。我目送菜穗纤细的背影,径自出屋。冬天早晨冷冰冰的空气很舒服。我不是为了排泄才出来的。听完菜稳的话,不只墙壁的洞,另一个匪夷所思的疑点也找到答案了。我非确认这一点不可。

那么,该去哪里才好呢?我在庭院里绕圈。几日都是晴天,我降临到世上时的雪几乎已经融化。当时的暴风雪在这里十分罕见。无巧不巧,我的上司居然在那一天把我送来这个世界,他对我是不是有什么不满啊?

我边走边回想这件事,感到一股气息,回头一看建筑角落,一道灰蒙蒙的影子吸引我的视线。尤其吸引我死神的那一面。啊……原来在那里。我集中精神。菜穗说过:「希望至少那孩子逃过一劫。」可惜这个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屋后的阴影处,晒不到太阳的一角,站著三个人……不对,是三个变成地缚灵的魂魄。

他们紧紧依偎著,静悄悄地伫立在那里。

「知道我是谁吗?」我靠近皮球般大小的魂魄,发出书灵。就算旁边有人,也不用担心人类听见话语。这种形而上的声音跟人类的声音大不相同,是直接对精神喊话,可以让我指定的对象听见。

但地缚灵们毫无反应。

我眯起眼睛观察。魂魄的表面应像拋光过的水晶,发出淡淡光芒。可是三道摇曳的魂魄很暗沉,表面凹凸不平。劣化到这个程度,可能连操纵言灵的能力都失去了。

假设这就是那起强盗杀人事件的被害者,那么大约七年前,他们就失去肉体的保护,光溜溜地徘徊在现实世界。这段漫长的时光的确能够让如蛋黄般脆弱的魂魄劣化至此。再继续留在这里,不久,他们就会像融化在日光下的雪般烟消云散。

「你们是在这里遇害的一家人吗?」我继续提出问题,其中一个魂魄的表面微微晃动,恐怕是在表示肯定。「你们再这样下去会烟消云散。不要再想些有的没有的,速速跟随我同伴的引导,前往『吾主』的身边。」

我以前引路人的死神身分说服他们。然而,他们听完我说的话后,像气球挣脱孩子的掌握,轻飘飘地浮起来,逃至屋顶的另一侧。我叹口气。被夺去生命的人类魂魄通常都会变成地缚灵,悔恨将他们勾留在世界上。我是如此具备理性的存在,完全无法理解他们。

他们就算继续留下也不可能重新得到肉体。既然如此,就不要无谓抵抗,赶快到吾主的身边才明智,不是吗?

然而,每当我提出这个疑问时,上司都会笑我:「你还不懂人类的『感情』呢。」我很不服气。人类或许认为「感情」很重要,但我在漫长岁月与人类交手的经验,见识无数次他们被感情要得团团转,做出不合理的行为。强烈的感情是不小心混入灵魂的杂质,本来就没必要。高贵如我,压根不想理解。我们死神虽然也有喜怒哀乐,但跟人类的感情完全不一样。我们绝不会被感情耍得团团转,也不会做出不合逻辑的事。

算了。

我转开目光,不再理会逃走的灵魂。为他们引路不是我的工作,应该是其他死神的任务。我没有拯救的义务,还有其他人等著我救赎。没错,那个人就在那里。

我走向医院前三十公尺见方的庭院。开花时节尚未来临,花坛里只有土,而庭院中间蜿蜒著一条细长的羊肠小径,中央是一座铺满草皮的小山丘,顶端的树木抬头挺胸地伫立著,但光秃秃的树枝往四面八方伸展。这是樱花树,春天时应该会开出美丽的花吧。

菜穗前阵子把花的种子埋进庭院的花坛,然后说:「在这家医院当护士是我的梦想。」我倒是能体会她的心情。这里满溢著大自然的生命力,环境好到不像医院。

我的视线投向樱花树下。草皮的长椅上,坐著一名垂头丧气的壮年男人。男人的四周弥漫著一股和庭院极不相衬的惨澹气息。

我已经休息够了,该开始工作。

我走在残雪未消的小径,享受肉球传来的冰冷触感,皱著鼻子嗅闲。甜腻的腐臭混在清冽雪香,撩拨著我的鼻腔。

2

「……你在这里干么?」

长椅上的男人看到我,嘶哑地说道。比南好一点,但这个男人也骨瘦如柴,呈现癌症患者来日无多的神态。他的头发因为抗癌药物全都掉光,瘦骨嶙峋的脸庞浮现出暗褐色的湿疹。让人以为是化妆效果的黑眼圈特别触目惊心。

那双眼睛朝向我,射出饱含敌意的视线。我记得这个男人姓「孙」。休养生息的这三天,我从护士们的谈天掌握到南以外的两名患者名字。

一个小型的金属容器放在孙的身边,半透明的管子从容器延伸至瓶嘴,前端呈漏斗状。看样子气体从那里吹出来。我屏气凝神地透视孙的胸部。无数癌细胞啃蚀著变黑的右肺,宛如撒在右肺上的细胞,张牙无爪地成长茁壮。原来如此,所以他才需要氧气。

「不要打扰我!」

孙没头没脑地撂下狠话,一脚显然就要踹我。我连忙翻过身子避开他,重新调整姿势,呲牙咧嘴地低哮。区区人类竟想踢贵为死神的我,成何体统。

孙以为我会咬他,脸上闪过怯懦。真是的,高贵如我才不会做出「咬人」这种野蛮的攻击。我暂时借用黄金猎犬的肉体,不至于连精神都沦为动物。话说回来,惩罚这个男人根本不需要咬他。我看著孙,冷哼一声。回异于人类对死神的印象,死神既不会夺走人类的生命,也不能延长人类的寿命。不过,不危及生命,倒可以对「疾病」进行某种程度的操作。

「唔?」孙坐在长椅上按著胸口,缩成一团,剧烈地咳起来。肺部深处翻涌而出的咳嗽冲动令他不能呼吸,如同溺水的人拚命挣扎,吐出夹杂著血丝的咳痰。

我冷冷地看著孙的脸一路涨成紫色。几十秒后,我又哼一声。同时,孙的咳嗽戛然而止。他连忙把漏斗贴在嘴上,大口大口地吸进氧气,他一脸撞鬼似地看著我。我与孙四目相交。

冷静一点了吗?

如果已经冷静下来,就告诉我你的「依恋」是什么吧。

我眯起眼睛催眠他。孙面包如土的额头挤出皱纹,「嗯」一声地发出疑问。快,别再无谓抵抗了。快变成地缚灵的虚弱精神不可能拒抗得了我。果不其然,孙的目光很快失去焦点。

很好,那么就先告诉我你自己的事吧!我一做出指示,孙便缓缓地打开厚唇。

「我不姓孙,孙是我在香港买的名字。我的本名是……金村安司。」

原来如此……金村?好像听过。不过,我对你的名字一点兴趣也没有,赶快进入正题。孙……不对,金村开口,打算接著说,但话语成形前就消失不见,剩下破碎杂音。

我都已经支配他的灵魂,他的抵抗还如此顽强,想必藏著不可告人的过去。放心吧!束缚南长达六十八年的心结,我都可以轻易地让他解脱,不管你的心结多沉重,我都能迅速帮你解决。我瞪大眼睛。金村轻轻地摇几下头,声音终于从微微开启的唇间挤出。

「七年前,我在这里……杀了人。」

……喂喂,再怎么说这也太……太沉重了!

招认「杀人」的惊人过去后,陷入沉默的金村始终低著头。

想踢我时的愤怒从身体退去,他像是一具空壳。既然他做出七年前的杀人告白,就表示洋房内会发生杀人事件。

我偷偷地望一眼背后的建筑。那三个魂魄知道杀害自己的可恨凶手就在这里吗?想必知道?惨遭杀害的人的确容易变成地缚灵,但通常在陷入消灭危机前就会接受死神的说服。换句话说,虽然容易形成强大的「依恋」,但也很容易随时间淡去。将魂魄勾留在人世间的力量多半会随时间减弱。感情也会在死后被时间稀释。比较危险的案例是像南那样,经年累月逐渐熟成的「依恋」。这就像长时间熟成的葡萄酒,感情不会随时间淡去,只会永远捆绑住魂魄。

该不会是这个男人的存在捆绑住那几个魂魄吧?要是知道凶手还厚颜无耻地活在视线所及之处,早该斩断的心结也斩不断吧?

我有些困惑。

吾主交代给我的工作是要拯救金村,但这真的好吗?我难道不该惩罚他吗?这么一来,因为男人的罪孽而滞留人世,只能等待消灭命运的可怜魂魄或许会得到救赎。

不对,我在想什么。我连忙摇头。我不需要判断,执行吾主的命令即可,这才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看著低著头,苍白的脸上满是苦恼的男人心想:这个男人为什么在这里?七年前杀了一家三口后,他过著什么样的人生?为什么要改名换姓,以癌症末期患者的身分住进这家医院?

我先来收集资讯,再考虑怎么处置他。

金村满脸苦恼,此时此刻一定想起七年前的事。就让我见识一下夺走三条人命,心狠手辣的男人在想什么吧。我配合金村的精神波长,静静闭上双眼。

3

兴高采烈的圣诞歌曲传来,圣诞节来临仅剩十天左右。寂寥的小镇彷佛意图掩饰人丁寥落的景况,格外沉浸在过节的气氛里。在小镇商店街一角,一家小店挂著「金村贵金属」的招牌,老板金村安司摊开帐本在柜台上,抱著头伤脑筋。

冷汗涔涔流出,圆胖的身体颤抖著。

他从会经采得到高级玛瑙的小镇上,继承这家传承数代的珠宝店三十年。而这三十年来——不对,从他诞生到世上至今五十年来,他从未过过这么大的危机。

一切要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日本的泡沫经济有如无底洞,长时间不景气,但他靠著父母的遗产,将宝石卖到大客户全国连销的首饰店里,依然将祖产经营得有声有色。没想到以为是救命稻草的大客户突然成了金村脖子上的锁链,开始用力收紧。大客户去年毫无预兆地宣布破产,金村前一刻卖出去的大量宝石,当然收不到款项。

金村的店开始出现跳票危机,他为了撑过难关,拚命奔走筹钱。他首先去拜访常往来的银行,额头贴在地面地跪地请求贷款,可是别说是银行了,地下钱庄也不会笨到把钱借给快要沉船的人。

金村用力搔头,搔出漫天飞舞的头皮层,指甲也抓破头皮。即便变得稀疏的头感到疼痛,金村还是无法停下猛搔的手。不这么做就要发狂了。

回想起来,当时老实接受破产的事实就好了。虽然负债累累,又让经营数代的家业在手上倒闭,但他应该坦然接受不名誉的事实。然而,自己已经失去冷静的判断力,迷失在汪洋里,拚命抓住眼前的稻草,明知是剧毒。

金村的支票首度跳票没多久,一名体格壮硕的年轻人出现,他以前常拿来路不明、恐怕也不能讲明的宝石来卖,自称姓「铃木」,但想也知道是假名。

「金村先生,你是否遇到财务困难?」铃木一踏进店里就压低声音道。金村用眼圈黑得像熊猫,还有些浮肿的双眼打量著虎背熊腰的男人。

「你可以……帮我想办法弄到钱吗?」

他如此回答的瞬间,铃木眼中掠过一道绝非正派人士的残酷光芒。然而,金村对脑中震天价响的警铃置若罔闻,甚至忽略怀疑铃木如何得知自己的窘迫。

「包在我身上吧。」铃木撇撇嘴唇,发出异常殷勤的嗓音。第二天,铃木带著比金村要求更多的钱出现。明知已经一脚踏进地狱,金村还是颤抖地伸向铃木毫不在意地放在柜台上的钞票。

金村有信心,他不会像其他卡奴,被地下钱庄吃乾抹净。万一周转不来,全卖掉剩余的宝石,还清债务不就好了。没错,懂得及时抽身就行。但金村没想到,因为负债葬送掉大好人生的人都抱著同样想法,也没料到看准时机抽身多难。当他想著再借一点、再借一点就好时,债务如滚雪球般愈滚愈大,而且眼前路愈陡峭。他靠著变卖宝石,每个月勉强偿还,怛后来还款计画停滞不前。最后连每个月的利息都还不了。本金像增生的癌细胞,野火燎原地成长。

铃木借钱给他时,附加一个条件,他要金村买一份寿险,受益人是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女人。金村还没不解世事到未能理解背后的意义。不久,他就须要用命来抵债了。不知不觉,金村堕入十八层地狱,只要推他一把,恶鬼就会扑上来抓住他,把骨髓吸到一滴不剩。

如今只能丢下这家店和所剩无几的宝石逃走了。但金村很清楚这选择多么危险。铃木应该感觉到他快被榨乾,肯定会防止他连夜潜逃。这么小的城镇,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要逃就得放弃余产,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什么都别想带走。

然而,做到这种地步,成功逃离的可能性还是微乎其微。铃木借给他的钱应该不是自己的钱,那男人背后应该还有靠非法买卖维生的组织。自己的行动恐怕早巳受到监视,一逃走就会被带走,拿他的命换钱。

「啊啊啊……」因绝望而沙哑的声音从金村的口中溢出。这时,店门悲呜似地打开,金村抬头一看,貌似小学低年级的少年站在门口,脸上被大人用的太阳眼镜和口罩遮住大半。金村胸中涌起夹杂著不耐烦、厌恶、以及些许恐惧的心情。少年在镇上的负面传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约一年前,一家人搬进座落郊外山丘的老旧洋房。对鲜少娱乐的镇民而言,他们的到来大大地激起好奇。洋房的窗户都封死,上街时,一家三口都用太阳眼镜、口罩和帽子遮住脸。居民最初绘声绘影地描绘他们是罪人,后来,有人看到他们在酷热的盛夏夜也穿著长袖衣服遮住皮肤,谣言便从犯罪者变成吸血鬼。

金村毫不相信主妇随口说说,打发时间的怪谈,不过,少年完全遮住脸的样子,诡异到让人忍不住相信流书蜚语。

「有何贵干?」

金村用威胁的口吻问少年。

「……这个。」

少年面向金村伸出手。声音稚嫩得像是刚学会说话。

「少烦我!」金村打算这么说时却停下动作,被少年掌中光彩夺目的物品吸引注意。

金村瞪大眼睛,三十年来珠宝商的经验命他动弹不得。少年手上的结晶彷佛吸收月光精华,散发出淡淡的梦幻光辉。金村经手过多如繁星的宝石,也未曾见过那么美丽的。

「不好意思。」呆若木鸡的金村顿时察觉店里还有另一名男人。他和少年一样用大型太阳眼镜和口罩遮住脸,也许是个中年男子。金村很快意识到对方是少年的父亲。

「请问这里有帮人鉴定宝石吗?」高大的男人以中气十足的语气问道。

「啊!有、有的。我可以鉴定。」

金村连忙缩回手。他差点就要抢过少年手中的结晶。

「这是小犬在家里找到的。我告诉他这只是玻璃珠,但他坚持这是真正的宝石……」男人苦笑著,听起来有点像藉口。他摆明就是被儿子玩弄于股掌的好父亲。

「可以让我……拜见一下吗?」

金村从宛如沙漠般乾燥的口中挤出声音,手伸向少年。少年想缩回手,但在父亲「听话」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结晶交给金村。心跳加速的金村教自己冷静下来,从抽屉拿出放大镜,端详掌心里的物品。他不用放大镜也知道,这是珍贵罕见,切割得非常完美的大颗钻石。这值好几千万。金村估算起钻石。这颗钻石的价值,不仅能还清自己欠的钱,还有剩。金村似乎看见垂降到地狱里的蜘蛛丝。

金村盯著放大镜,用力思考。怎么做才能将钻石据为己有?店内仅听得见时钟的声响。好几分钟后,金村抬起头。

「很遗憾……这是用玻璃做的。」金村努力保持平静,想把钻石还给少年。但钻石和皮肤合而为一,不愿离开他的指尖。少年有点不耐烦地抢回去。金村的胸口一阵刺痛,身体好像有一部分被带走了。

「我想也是。谢谢你。鉴定费怎么算?」

父亲并没失望,他掏出高级名牌钱包。

「不用,不用鉴定费了。那个……虽然是玻璃珠,但切割的刀工很漂亮,应该可以加工成项炼。可以的话,能否以一万圆的价格让给我呢?」

金村将紧张到宛如心脏迸裂的心情藏在专业笑容的面具后面。

「多谢好意,但小犬喜欢得不得了,一个也不肯放手。」

「一个也?」

金村耳尖地捞到关键字。

「是的,他在家里找到十几个同样的玻璃珠。那么我们告辞了。」

父亲打算催孩子离开。这跟脆弱的蜘蛛丝就快断掉了。恐惧支配著金村的身体。

「请、请等一下!」金村从柜台里探出身子大叫。「如、如果您愿意把玻璃珠全部卖给我,我愿意出五十、不、一百万也无所谓。不用全部也行,一半也好、一个也好……」

他一头热地无法拦住脱口的请求。

「……不好意思,就像我刚才说得那样。」

男人流露出太阳眼镜和口罩也遮不住的狐疑,充满戒心地拒绝。然后,父子俩不看金村一眼,迅速离开店。关门的巨声撼动著金村的耳膜。他怅然若失地望著门,暗自狠骂自己。为什么最后要说出那么愚蠢的话?那种态度跟请对方怀疑鉴定结果有什么两样?那位父亲很可能会拜托其他的珠宝商。这么一来,机会就没了。没时间了。怎么做才能将那颗钻石据为己有?想办法!快想办法。

金村拟订著各种对策,连眨眼都忘记。十几分钟后,金村抬起头,缓慢地把手伸向电话。碰到话筒的瞬间,彷佛碰到烧红的铁块,他缩回手,但又很快下定决心地抓起话筒,按下几个月来打无数次的电话号码。

耳边响起轻快的嘟嘟声。你想做什么?马上挂电话。残留在内心深处,所剩无几的理智对金村喊话。可惜金村还来不及细思内心深处的警告,电话就接通了。

「怎么啦?金村先生。钱准备好了吗?还是要再多借一点?」将金村诱进十八层地狱的男人在电话那头愉悦地说道。

金村吞一口口水,打开乾燥的唇。

「……想请你帮我准备一样东西。」

嘴里的声音,冷酷得不像自己。

好冷、好痛。飘著细雪的深夜,金村把背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拚命地对冻僵的手指呵气。三十分钟前,他把车停在离这里几百公尺处,穿过森林走路过来,冬夜冰冷的空气残忍夺走温度。他从树干后探出半张脸,远眺一百公尺外的洋房。

时间已过午夜十二点。窗户不会透出一丝灯光,住在里头的人都睡著了吗?还是纯粹因为窗户都被封死,光线透不出来?金村无从分辨。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喘著粗气,拿出沉甸甸的铁块。那是一把左轮手枪,专门为伤人而制作的武器,在皎洁的月光下散发出黝黑光泽。

打完那通电话一小时后,铃木现身店中,带著随意用报纸包起的左轮手枪。

铃木走进店里时,歪歪的鼻子发出一声冷笑地说:

「金村先生,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该不会是要用来杀我?」

「怎么可能?我会被你的同伙杀掉的。」

「知道就好。所以?你要做什么?」

铃木痛快地承认自己还有同伙,然后用看穿金村内心深处的眼神看著他。

「这种事有必要告诉你吗?」

「没必要。只要把钱还给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对了,这个『伴手礼』的价格要五十万,别忘了。」

「五十万这种小钱,有必要一直挂在嘴边吗?下周我就会把欠你们的钱,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你就给我乖乖地等著。」金村虚张声势地大喝一声。铃木一时瞠目结舌,嘲笑地撇著嘴角:「那你就加把劲吧。」接著举起一只手挥了挥离开。

现在金村藏身在树荫下,心惊肉跳地抚摸著漆黑的枪身。枪身如霜雪般冰冷,夺走心里的温度。这也没办法,这是没办法的事。金村一再说服自己。如果不这么做,就换我被杀了。那家人就算拥有钻石,也只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有效利用。明知自己的藉口没一个站得住脚,但金村还是在脑中念念有词。

他没打算真的开枪,吓吓对方,抢走钻石就好了。没错,只要对方肯把钻石乖乖交出来,就不会有任何人受伤。为了提振士气,金村吐出一口白色的气息,走向建筑。

屋里一片死寂。不过一家人应该在这里。那对父子一周前来到店里。这段时间,金村时时刻刻监视房子,观察住户。因此得知虽然建地辽阔,却只有一个钟点女佣和一个园丁会来。

此外,这家人几乎不在白天出门。

他最初认为理想状态是趁无人之际潜入,但他很快就明白太困难。这家人一律晚上出门,而且通常是父亲带著孩子开车出去。全家仅在十几分钟的庭院散步时才会一同离房,而且多半是深夜,还打扮得像去抢银行。他们遮住脸,小孩摇摇晃晃的走路方式简直像恐怖电影的一幕。躲在森林里的金村浑身发抖。

他努力翻过围墙,潜入主屋前的庭院,并且压低身体。当他走到大门时,渗入骨髓的冷空气消失,腹腔像有团火在烧。

他一再深呼吸,喘著热气。

门边设著跟古老洋房不相衬的门铃。为了隐藏自己的长相,金村戴上太阳眼镜,伸向门铃。只要推说「我迷路了。」有人出来时再用手枪抵著对方就行了。要是对方觉得可疑,不肯出来应门,就直接射开门。金村咬紧牙关,加油打气,然后颤抖地伸向门铃。冻僵的指尖按下门铃,耳中却无声响。

金村皱起眉头,又按了两、三次,但还是没有反应。

坏掉了吗?金村下意识伸向门把,门轻轻打开了。没有锁门吗?金村从门缝窥探,眼前是一条阴暗走廊,尽头门扇透出幽微灯光。让金村摘下太阳眼镜。

他的背脊窜过一阵恶寒。整间屋子彷佛在邀请金村。但他没有退路了。踌躇再三后,金村一手拿著枪,走进微微敞开的门缝里。

他呼吸困难,紧张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金村把枪拿在手里,沿著阴暗的走廊前进,一面吐出紊乱的气息。难闻的气味钻入鼻腔。这是日常生活绝不会出现,类似温泉的硫磺臭味。

金村睁大眼睛,走廊太暗太长,无法一眼看到尽头。硫磺味里夹著一丝腥膻味,他闻过这种味道,而且不是在愉快的状况下闻过。

啊,这是血的味道。而且非常强烈……这里很危险,应该马上回头。镇上居民的谣言在金村的脑中逐渐产生真实感。他下定决心掉头时,眼前的门打开了,光线流泄出来。一名高大男人从里头走出,他的身影慢动作地在金村眼中播放。

那位孩子的父亲……?他的双腿突然失去力气,一屁股跌坐在柔软的地毯。男人睥睨著金村,胸口到右手臂的衬衫都染成深褐色,明显由大量血液造成。男人右手紧握著的染红钻石反射灯光,从指缝中折射出妖异的色彩。镇上的传闻在金村脑里苏醒。

吸血鬼……

「你是谁?」男人低沉地问道。

「鸣哇啊啊啊!」金村跌坐在地上,完全没瞄准就扣下扳机。走廊上响起震耳欲袭的爆裂声。男人呻吟一声,宛如被车撞到地往后弹开,钻石从手中掉落。「啊啊啊啊啊!」金村继续扣动扳机。不这么做,就轮到自己被杀死。混乱的局面让他眼前一片模糊,他连倒下的男人都看不清楚。

子弹被全部射光,空气中剩下捆扳机的空响。手臂如千金重。金村没完没了地扣扳机,枪口却愈来愈朝下,最后终于脱离手中。金村颤抖地抓住掉在面前的钻石,转身想逃。若不赶快逃走……唯独这个念头阴魂不散,双腿却动弹不得。金村爬出屋,连滚带爬地冲向小镇。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店,一爬进店里就倒在地上。平常完全没有运动习惯,连续跑超过三十分钟,肺部十分疼痛,过度使用的双腿也抽筋起来。金村打开柜台下的保险箱,里头有一只波士顿包。早先为了连夜潜逃时准备的两百万就藏在里面。这是最后的救命钱了。陈列在店里的宝石几乎都假的,一点价值也没有。只要有这笔钱和抢到手的钻石,当成逃走的资金算是绰绰有余。他很清楚一旦逃走就可能被铃木等人逮住,但眼下只剩逃亡这条路。

然而,自己刚刚实在吓坏了,他将沾有指纹的手枪留在现场,甚至忘记将车子开回来。若警方展开调查,马上就会查到头上。但他更害怕那个男人随后从枪击中活来索命。

不可能有这种事。

但无论说服自己多少次,都会想起男人胸口被血染红的模样,他的心脏一阵紧缩。

不过,他已经想好逃到哪里了。景气好时,他染指过香港进口的宝石走私。只要有钱,应该就能用这个管道逃到香港。数日前,自从开始思考连夜潜逃的可能性,金村就惯重其事地避开铃木耳目,偷偷和走私伙伴搭上线。

他抱著波士顿包从后门溜出。浑身是血的男人会不会从背后追上?

这股恐惧命他频频回首,拚命在刮著寒风的深夜街道狂奔。

离恶梦般的一夜已过整整二十四个小时,金村在凌晨时坐在港口坚硬的混凝土上。他运气好吗?还是根本没人监视他?他不仅没被铃木逮住,还搭上交通工具抵达港口,这里停著偷渡的船。

他摊开地方晚报时,手不住颤抖。社会版大篇幅地刊登著昨夜的事。

资产家夫妇在家遭到射杀八岁的儿子不知去向不排除遭绑票的嫌疑

根据报导,昨夜住在洋房的夫妇遭到不明人物射杀,儿子下落不明。然而,报导完全没提及男人在他开枪前胸口就满是鲜血。

到底发生什么事?金村被弄得糊里糊涂。我应该只有杀死父亲,小孩失踪根本不关我的事……不对,真的是这样吗?金村感到一盆冷水倒在背上。那名男人倒下后,我还浑然忘我地扣扳机。万一他的妻子从门后听到骚动而出来察看,有可能被流弹命中。

我居然杀了两个人……双手抖个不停,战栗感一路往手臂、肩膀及全身扩散,两排牙齿也喀喀打颤。说不定那位父亲浑身浴血的模样是我听信传闻后,基于恐惧产生的幻觉?还有小孩,小孩消失到哪去了?是我害的吗?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金村盘腿而坐,缓慢地打开放在双腿间的波士顿包。付完偷渡到香港的一百万后,金村剩下另一百万和钻石。他接著拿出用手帕包起,掉在角落里的宝石。

就为了这种石头……看到钻石边缘的血污,一股冲动袭来,金村想把手中的钻石扔进海里,可惜办不到,报纸写到警方正在找住在附近,行踪成谜的自营商男子,认为他涉嫌重大。那分明就是自己。要是没有这颗钻石,他就逃不了了。抢劫就算了,还杀了两个人……一旦被警方逮捕,运气好也得吃一辈子的牢饭,不好还可能被吊死。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切都是从向铃木借钱的那刻开始。那瞬间,他就踏入无底沼泽。陷入无底沼泽的人,只会往下沉。一直、一直往下沉……

「时间到了,你对这个国家还有留恋吗?」

帮他偷渡的香港人以独特的腔调问他。金村无力地摇头。怎么可能还有留恋?自己在这个国家等于死了。金村宛如被击倒的拳击选手,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向巨大货船。一阵海风吹过港口,将金村手中的报纸高高地吹至半空。

4

「偷渡到香港后,我把钻石卖掉,用变卖得来的资金经商。我把一文不值的假宝石买来,制作伪造的鉴定书,卖给暴发户,这是一笔诈欺生意。那个国家不晓得为什么突然一夕致富,暴发户像浴室的霉菌一样到处都是。他们真的是很阔气的客人。价格愈高,他们愈是买得感恩戴德。我用杀人抢来的钱当本金,换我成了暴发户。」

我抬起眼皮,回到现实,金村自虐地笑了,接著剧烈地咳起来,他捂著嘴,手上一滩血痰。好不容易停下,金村依然宛如被鬼附身(当然是因为我的能力),絮絮叨叨地说起话。

「可是啊,我从去年初咳起痰,去医院检查后……发现是肺癌,而且不能动手术了。我砸下大笔金钱,尝试过化学治疗,只换来头发掉光、瘦得不成人形的下场。果然死神是不会放过我这种人的……」

我从鼻子里哼一声。说得好像他的命被我们死神夺走,但他黑漆漆的肺,明明就是起因于杀人的罪恶感,吸了大量菸草。请容我再三强调,我们才不会对人类的生死动手脚。他会死于癌症,全是因为他像傻瓜似地拚命把毒烟吸人体内。

「既然要死,我想死在故乡,才回到镇上。心想会被那些放高利贷的人发现,可是反正都要死了,也没什么好怕。结果根本没半个人注意到改名换姓,变成这副寒酸德性的我。我住进镇上的综合医院时,他们建议我转到安宁病房。我想也好,转院后才发现居然是这栋洋房。」金村再次发出自虐般的笑声,令人不忍卒睹。「这大概是那对夫妻的怨念吧?我是不晓得消失到哪里的小鬼真变成幽灵了?不管怎样,我会在这里……因为诅咒而死吧。」

的确,被杀的夫妇和消失的孩子都变成人类口中的幽灵,囚禁在这栋屋子,不过他们并没有咒杀金村的能力。就像人类接触不到魂魄,进入另一个次元的魂魄也无法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金村垂头丧气地叹气。我伸个大大的懒腰,踏上融雪濡湿的归途。我已经充分了解金村的「依恋」。回溯金村的记忆时,一些地方令我在意,先从确认这些疑点开始。

巨大的引擎声响起。回头一看,庭院旁隔著栅栏的场所是停车场,里头停了一辆黑色的车。那形状扁平的车好像叫「跑车」来著。一名年轻男人打开车门走出来。我记得他是经常代替院长执勤的医生,名字叫……「名城」之类的。根据小道消息,当这位医生来上班时,院长似乎会到山脚下的夜间医院看诊,真是个工作狂。

不知为何,我不太喜欢这个男人。他弱不禁风的身板像风吹就倒。菜穗会经用「很温柔」来评价男人长相,但其实不是「很温柔」,「靠不住」才是正确说法。

男人必须更有魄力一点,像我这样雄纠纠气昂昂的。

「啊,名城医生。」耳边传来舒服的嗓音。回头一看菜穗提著垃圾袋从屋里走出。她瞧也不瞧我一眼地经过我身边走近名城。「你今天也很早来。」

「院长说他三点左右就要出门,所以我就早一点来了。」名城打开庭院和停车场间的门栅走进庭院。我有一股地盘遭人入侵的不快。

「这样,辛苦你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并肩沿著花坛小路走向医院。

太令人不爽了。我从喉咙里发出「嗷呜呜」的低吼。可是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不爽。两人消失在屋里。我也追在他们的身后走向屋子。踏进玄关的瞬间,三道魂魄正在建筑阴影处摇晃。他们何时回来的?

和生前一样,他们彷佛在躲避日光,静静伫立在潮湿的阴暗中。

「习惯」真是件美好的事。我躲在二楼走廊的盆栽后赞叹。我四天前才提心吊胆又冶汗直流(事实上身为狗的我不会流汗)地溜进来,今天却轻松地像在散步。我避开护士耳目,像阵风似地迅速达阵。这一切都是我太优秀,短短一周就把藏在狗体内的潜能发挥出来。

我偷偷地望向护理站。护理长打著瞌睡工作。这家医院似乎只有菜穗、护理长以及另三位中年女性,共五名护士——这也是我的新发现。身为死神,我经常造访医院这种场所,但这里和我见过的医院不同。即使忽略这栋洋房低价购入,而且主要照顾病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特色,这家医院还是很不寻常。

首先,患者人数实在太少。医生只有那个古怪又神经质的院长和名城,确实无法应付大量患者。但十间病房一半也住不满,未免太冷清了。

此外,一些医疗器材和行李堆在二樱走廊尽头,甚至放著称为「移动型X光机」,拥有长颈鹿般摄影装置的巨大机器生灰。正常的医院应该要整理得更加井然有序才对。

算了,我才没闲工夫担心经营方针。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完成吾主的神圣使命。我又回头看护理站一眼,确定护理长正在打哈欠和揉眼睛,接著冲进微暗的走廊。肉球和地毯这两种缓冲材质把我的脚步声全数吸收。我把爪子伸进挂著「孙洁先生」名牌的门缝,往旁边推开门钻进去,并且环视房间。

哇哦!目睹过人类死亡不可胜数,但我不禁想后退。金村躺在深处的床上,瘦如骷髅的脸孔浮现出恶鬼的形相,面向我的方向。他闭起双眼,并非瞪视著我。可能是做恶梦,恐怕梦到七年前那夜。

我重新振作精神靠近床边,抬头看著金村。远看就够恐怖,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在近看时一览无遗。这幅情景映入狗夜行性的双眼里,更加骇人。

我潜入他的梦境后,苦恼的表情会从这个男人的脸上消失吗?

我在床边躺下,闭上双眼,慢慢潜入金村的梦。

5

反射著月色的白雪飞舞飘落,在树上开出一簇簇雪花。我伫立在月光射不进的森林,而穿著厚外套的金村打颤地躲在粗壮树干后看著医院……不对,是七年后将变成医院的洋房。如果是七年前的记忆,金村应该是油光满面的中年男子。然而,我面前却是受到癌细胞和化疗的侵蚀,明显露出死相的男人。南也是这样。看样子即使梦到过往,也会出现现在的自己。

金村手中的东西在月光下反射出不祥的光泽。是那把危险的左轮手枪。

「你在这种地方不冷吗?」我问金村。

我只有意识入侵到梦境里,即使在冰天雪地里也不会冷,但想起七年前记忆的金村似乎冷到快断气。他看著我,流露出些许恐惧和困惑。

「……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会说话?」

我最近才回答相同问题。「这里是你的梦。狗要讲话,还是在天上飞都不足为奇。」我用跟南说过的台词回答问题。

金村一脸嫌恶地暗啐一声,移开视线。不知是接受我的说明,还是根本没空理我,继续凝视洋房。漫长的时间流逝著。

「还不上吗?」我调侃地对金村说。

「要你多事?闭嘴-」金村用蕴含杀气的眼神瞪我一眼,他抬起脚,打算用穿著坚硬皮鞋的脚尖攻击我。然而,我一动也不动,眼看脚尖就要扫到我的肚子,但下一瞬间,脚尖穿过我的身体。抬起一只脚的金村踢空,当场跌坐在地。这里的我并不属于金村梦中的一部分,而是我在病房里冥想投影出来的意识,我是不存在此的幻影。只要我不允许,他不可能触碰到我。

「你在磨蹭什么?还不赶快进去?」我嘲笑倒在地上的金村。

「……不要。」金村的嘴角发出打颤声。

「为什么?事实上,你不就真的潜进去了?换成在梦中反倒不敢?你怕什么?」

「……」金村无言以对,憎恨地瞪著我。

「你就快要死了。」

我走到跌坐在地的金村身边注视著他。金村浑身发抖。

「……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金村从口里挤出细碎的声音。我凑近金村,他扁扁的鼻子几乎要碰到我好看的鼻梁。

「你真的知道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金村往后仰,试图逃开。

「你就快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消失后,你跟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牵连。无论你再怎么渴望、挣扎,都无法弥补任何人事物。你不会以为死了就一了百吧?就连犯下的罪行也会消失,再也不会有罪恶感吗?错了。你们口中的『死亡』不过是肉体的消灭,从此以后换成『魂魄』永远背负所有罪恶。你会受到『依恋』的束缚,成为只有后悔和痛苦的存在。」

我淡淡地陈述事实。金村浮出又哭又笑的表情地开始发抖。

「那……我该怎么做才好?只要向神父告解、忏悔就行了吗?」金村求救似地把手伸向我。他的手当然碰不到我,只能抓住一把空气。金村一头栽向雪中。明明知道碰不到,这家伙到底在干么啊?

「口头上的『忏悔』有任何意义吗?」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趴在地上的金村。

「没错,一点意义也没有!我的罪孽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

金村倒在雪地上咆哮。

「倒也不是这样说,你犯下的『罪行』或许不是全然没有转园的余地。」

「……咦?」金村趴在地上,绝望的眼神透出一丝希望。真是的,他还两度想用脚踢我,真是自私自利的家伙。我无言地转向矗立身后的巨大洋房。金村的脸部扭曲,孩子似地摇著头。如果真的是孩子,倒还称得上可爱,但中年男子装可爱让人不舒服。

「事到如令,你还想继续逃避自己的过错吗?」

我毫不掩饰火冒三丈,绵里藏针地刺向金村。

「你要我去那里做什么?我杀了人!像我这种人还有可能被原谅吗?」

金村跪在积雪上,野生动物般咆哮。

我眯起眼睛,露出普通的狗做不出来的轻蔑神情。

「我哪知道,这种事你不会自己想吗?」我丢下这句话,再也不看金村地往洋房前进几步。背后传来金村的哭号。我停下脚步。「……你的罪或许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深重。」

我喃喃低语,金村在我背后猛然抬头。

「……这句话什么意思?」

「想知道就跟我来。」我头也不回地慢慢往阴暗的洋房走。几秒钟后,背后传来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我提起嘴角,露出微笑。我来到大门前,等待踌躇不前的金村从后面跟上。我告诉好不容易追上来的金村:「打开它。」金村彷佛被冰雪女王下咒的冰雕般停止动作。要帮助金村解冻,我只好扯著嗓门大喊:「赶快把门打开。」

然而,金村还是不动。

「事到如今还要逃避吗?卑鄙小人。」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我试著挑衅。

「闭嘴!少啰嗦!」金村大吼一声,不晓得是对我吼,还是对没用的自己吼。他抓住门把用力拉开。人工光线从门缝透出来包围金村,我的视线也被染成雪白。

「啊啊啊啊啊……」金村发出既不像悲呜也不像呻吟的怪声。

被光线包围后,我和金村伫立在阴暗的走廊。我把头转三百六十度,看过一遍四周。金村瞪大浮肿的双眼望著像只猫头鹰的我,往后退一步。

「要我说几次?这是梦。我把头从脖子拿起来也不奇怪。」

肉体构造如今对我根本不构成限制。我重新打起精神,环视屋里。我很熟悉这里。洋房的一楼是我的住处。不过,家具位置稍微更动一些。走廊尽头的壁钟应该已经不走了,如今却还分分秒秒地动著。此外,我熟悉的屋里有扇大窗,将美好的阳光送进走廊,让我度过充实的午睡时光,但现在被密不透风的木板塞住。七年前,金村侵入的走廊就在眼前。我面向走廊尽头,一步一步往前。

「呜哇啊啊啊!」背后忽地响起金村高八度的尖叫。

发生什么事了?我回头一看通往食堂的门打开,一名男人冒出来。

「别过来!我叫你别过来!」金村发出刺耳的尖叫,举起手枪,宛如无底深渊般的枪口对著男人。这个笨蛋,到底在干什么啊?

「可以闭嘴吗?」我饱含怒气,金村戛然而止。他剧烈颤抖,枪口依旧对著男人,浑身僵硬。「这是你的梦。你发动念力,这个世界怎么变就怎么变。听好,集中精神。集中精神停止那个男人。」金村又用力摇头。都说那个动作要小孩子来做才会可爱了。

「废话少说,给我集中精神!」我大喝一声,金村紧紧地闭上双眼。同时,男人的脚硬生生地停在半空。有心还是办得到嘛,我花一点时间开始说明现况。

金村睁开眼睛,跌坐在地。真没用。我有点后悔自己对他刮目相看,漫步到金村的身边。「你开枪打中这个男人吧?」我抬头看著如雕像的男人。

这是个高大的男人,将近中年,头发剪得短短,瞪著金村的锐利眼神充满杀气。此外,他从胸口到右手臂的衣服都被染成深褐色,右手握著沾血的宝石。嗯,的确很吓人,难怪金村忍不住开枪。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男人,回头看著还吓得站不起来的金村。

「你把这条走廊变回现在的医院。」金村「咦」地一声,傻愣愣地张著嘴。领悟力有够差。「我叫你把这条走廊变成现在的样子,而不是七年前。快给我集中精神。」

这个世界是金村的梦境,透过他的想像力,想变成怎样就变成怎样。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非得向你一一说明不可?别多嘴了,集中精神。」

或许不满身为狗的我对他颐指气使,金村脸部的肌肉紧绷著,但还是闭上眼睛。走廊景色开始摇晃,过去与现在的画面重叠,出现两层影像。走廊中央的男人身影随之变淡,愈来愈透明。我连忙出声提醒他:

「啊!别让那个男人消失。那个男人就保持原样,改变走廊就好。」

「为、为什么……?」

自己最想抹煞的身影被要求留下,金村狼狈不已。下一瞬间,墙壁像是麦芽糖地扭曲变形,又像内脏一般蠕动起来。后面的墙壁一下子靠过来,一下子又退开。我气得脸都歪了。金村的动摇让这个世界跟著动摇。一个搞不好,梦境可能会倒塌,金村也会醒过来。

「继续集中精神!我等一下会解释,现在考虑走廊就好。」

我说服金村,慢条斯理地说道。金村露出称不上同意的表情,但还是闭上眼睛。视觉陷阱画般歪七扭八,远近感荡然无存的走廊逐渐恢复正常。男人的身影虽然半透明,但至少固定当场。当走廊好不容易终于变成现在的样貌,我抬头望著半透明的男人。

「这男人真的是你店里的男孩父亲吗?」我问睁开眼睛,胆怯地看著男人的金村。

「你在说什么?当然是啊!」金村颤抖地回答。

「委托你鉴定宝石的男人不是把脸遮住了吗?既然如此,你凭什么断言这男人就是出现在你店里的人?」

「这栋屋里的成年男性除了他还有谁?不然你说这男人是谁?」

「万一除了你,还有其他的侵入者呢?」我意有所指地提起嘴角。

「什么?」

我看著瞠目结舌,一脸呆相的金村,忍不住叹息。领悟力超差。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细细咀嚼最重要的话再吐出来。

「你没杀死任何人。」这句话似乎立刻传进金村的大脑。他一再眨眼,眼珠彷佛要从浮肿的双眼蹦出来似地瞪大。怎、怎么可能……」

「跟我来。」我转往走廊的尽头。墙壁上存在好几个弹孔。想必金村本人平常并没注意到那些小洞,所以是潜意识创造出跟现实同样的走廊。人类的潜意识太了不起了。

我和金村一起来到尽头放著壁钟的位置,然后重新转向玄关。

「你是在从玄关再进来一点的地方枪击那个男人的,对吧?」

金村嘴巴抿成一条线,噤口不言。

「对吧?」我强硬地又问一次。

「对……」金村恼羞成怒,不肯多讲。

「男人已经倒下了,吓得屁滚尿流的你还是把剩下的子弹全部射光。然后,陷入恐慌的你抢下男人的宝石,头也不回地逃离,是这样吧?」

「没错……就像你说的。」金村的语气迟缓。

「你射了几发?」

「什么?」

「你把装在手枪里的子弹射光了,共是几发?」

金村将视线落在手枪上,数著弹膛。「……六发。」

「没错,就是六发。」我沉吟著退回离入口约一半的走廊,抬头望著墙壁。墙壁上有两个小小的洞。「两发打在这里。」再往前几步路的墙面同样分布著三个弹孔。「三发打在这里,接著是……」我念念有词地走到走廊尽头,放著壁钟的位置。

「你到底想做什么?全都是我射击的弹孔不是吗?」

金村失去耐性地摇头。我懒得理他,绕到壁钟的旁边,那里残留著两个枪击痕迹。

「……这里有两发。」

「咦?」金村发出呆若木鸡的叫声。「这、这么一来全部是……」

「没错,是七发。这条走廊上有七个弹孔。」

「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人也在这里开枪了。」

「其他人?怎么可能……哪来的其他人?」

「你在说什么傻话?看清楚了,不是还有其他人开枪的证据吗?」

「证据……?」

「你没有射时钟吧!」不明白我的意思,金村额头挤出一堆抬头纹。「这个时钟的弹孔从侧面斜斜射进。如果从这个角度射击,须站在走廊深后方,或是从位于壁钟隔壁的厨房开枪。假设子弹从你站的位置飞来,应该会打在正面的玻璃上。」

「可、可能是先打在墙壁上……」

「到处都没反弹的痕迹。这道墙壁对跳弹来说太软,因此都卡在上头。」

「这么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有人早在你之前就侵入这栋房子,恐怕还不只一人。那些人在你侵入的时候,可能已经杀了那对夫妇。翻箱倒柜时,你好死不死地出现了。其中一个听到声音出来察看状况,但被你射杀了。这么一来,男人浑身是血的理由也就不难想像,一定是在被害人身上找宝石的时候沾上的吧!」

「怎么可能……」金村的嘴巴就像金鱼似一开一阖,但无法顺利地发出声音。

「证据还不只这个。报纸说房里有翻箱倒柜的痕迹。那是比你早到的强匪干的。而你闻到硫磺和血的味道,应该是硝烟和夫妇的血。他们的尸体搞不好在光线太暗看不清楚的走廊尽头。」

金村颤抖的手捂住脸,高烧似地喃喃自语。

「我、我没有杀人吗?谁也没被我……?我和杀人凶手没半点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我对他淋下一盆冷水。没半点关系?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太飨了。

「什么……关系?」

「你还没发现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吗?」

「真面目?」金村鹦鹉学舌似地重复。

都说到这个份上,还不能举一反三吗?你完全没要动脑吧?

「这个男人,被你开枪射中的男人,正是将这把枪和钱交给你的男人啊!」

「什么?」金村惊呼一声冲到走廊,端详动也不动的男人。「不对,这家伙不是铃木!」

「姓『铃木』的家伙只是把钱和手枪拿到店里给你的男人。这个男人的确不是那个『铃木』,但我想你不会不知道,『铃木』不过是个跑腿小弟。」

「你是说,这个男的……」

「从年龄来看,大概是铃木的上司吧!至于是他的老大,还是下层组织的头头……应该是后者。」

「为……为什么这家伙出现在这里……」金村不敢置信。我终于明白,这个男人并非完全不想思考,而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我轻蔑地望著金村,斩钉截铁道:「不都是你害的吗?」

金村的表情扭曲,宛如烧熔的热蜡。我不在乎他地说:「还不出钱来的你突然要手枪做什么?还豪气地说会把借钱一次还清。地下钱庄当然好奇你想要做什么。何况,你大言不惭地说手枪只是『小钱』。再加上你经手的东西是『宝石』。对钱的味道如此敏感,地下钱庄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块肥肉。」

金村无言以对地专心倾听。

「你被监视了。你拿到手枪后,频繁造访洋房的举动全被躲在森林观察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你等于在告诉他们,这里有『宝物』。地下钱庄说不定一开始打算等你把宝石抢到手,再来袭击。可是你迟迟不行动,他们没耐心再等,只好弄脏手。没想到你居然在同一天下定决心上门打劫。」

「这、这不过……不过是你的想像,有什么证据吗?」

金村说出类似「连续剧」里,被警察逼到狗急跳墙的犯人台词。

「我没有批判的意思,只是告诉你可能性比较高的事实。你打算潜入时,与这家人无关的强盗也同时潜入,你认为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其他珠宝商可能也……也看过钻石了。」金村不死心。

「我有间接证据。」我也露一手从「警察连续剧」学到的台词。

「证据……」金村走离我一步。

「你为什么可以逃到国外?」

「……哪有为什么?」

「思虑周详,打算把你弄死好换钱的地下钱庄,为什么默不作声任由你远走高飞?像你这种外行人,有办法逃离他们的魔掌吗?」金村无言以对。「因为地下钱庄没余力管你了,有成员被打中。我也不晓得被你打中的人死了没?还是捡回一命?总之他们没闲工夫阻止你连夜潜逃。此外,地下钱庄可能已经拿到剩下的宝石,没必要再冒险追你。」

沉默在走廊上蔓延。金村涨红一张脸,还想反驳,但脸色随即发白,当场跪在地上。「我……我该怎么做才好?」金村几不可闻地低语。

「自己想。」我冷淡地回答。重要的是金村不会变成地缚灵。为此金村必须放过自己,而不是得到任何人的原谅。话说回来,以为做点什么就能赎罪的话,未免想得太美。人到死都要为自己负责,就算肉体失去生命也依旧如此。

「可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什么都办不到……我就快要死了。」

「这样吗?你时间的确不多,但还有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办得到的事。」

金村依旧跪在地上,抱著头不住发抖。我冷眼瞧他,耐心等待金村找到自己的答案。梦中的时间涓滴流逝,过好几十分钟,他终于慢慢地放开捂著脸的手,仰望天花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得去那一家人的坟前忏悔。然后在死前把真相告诉警方。这么一来,他们可能会帮忙寻找真凶。不过,我还有在香港挣的财产,我打算……全部捐出去,让那笔钱帮助世上的人。」

「如果你认为应该那么做,就那么做。」我冷淡地答。

「这……真的能赎罪吗?」金村窥探著我。窥探狗的脸色真是一种稀奇的嗜好。

「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是你告诉我的。是你告诉我,我干了什么好事,我的罪孽到底多深重。」

「睁亮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了,我是什么?」

「什么……不就是一只狗吗?」

「没错,我是一只狗。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只狗。你对狗有什么指望?能不能赎罪,难道要狗来帮你判断吗?你的问题没人能回答。你该做的也不是想东想西地烦恼个没完。而是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拚命完成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不是吗?」

金村咬紧下唇。「没错……你说得对。」金村喃喃自语,双手蒙住脸。「或许根本无法赎罪,或许我还是会下地狱,但现在……我只能做办得到的事。」瘦骨嶙岣的肩膀颤抖起来,指缝间流出呜咽,弥漫在他四周的瘴气逐渐散去。

不用被狗教训到哭吧?我露出苦笑。如何利用不多的时间,金村已经找到答案了。至于答案正不正确,能不能救赎捆绑在洋房里的三个魂魄,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猜测。

但我相信一件事,金村终于找到人生的意义。他变成地缚灵的可能性就大幅降低了。时间再短,还是拚命想活下去,这种人类不会受到「依恋」束缚。

任务到此结束。实在有点累人。该回到现实了。

我慢慢阖上眼皮,从梦的世界淡出。

我抬起眼皮,映入眼帘的并非洋房走廊,而是一间躺著病重男人的病房。我甩掉毛皮的水似地抖动全身,确认身体。突然从灵体变回肉体,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在这个世界不能说话,也不能把头转三百六十度,要是不小心忘了这点,可会扭到脖子。

我仔细地检查自己,然后走向门口。金村动一下,我回头看,他脸上已经不见我最初来到时的苦恼。

一滴泪水滑过金村的脸颊。这个男人表现出数次只适合女人或小孩的行为举止,没想到泪水倒意外适合他。我再次苦笑,但无法像梦中随心所欲地控制表情。

我走到门边,和溜进来时一样,将爪子伸进门缝里用肉球推开门。我探头到走廊,突然浮出一个疑问。我停下脚步,凝视阴暗的天花板,眨眨眼睛。地下钱庄为了抢走宝石杀害夫妇,这点应该错不了,但下落不明的小孩消失到哪去了?我不认为地下钱庄有必要拐走小孩。掠过脑海的疑问就像飘落掌心的结晶,转瞬消融不见。小孩为什么消失?又消失到哪里?跟我的任务毫无关系。比起这个,我使出太多力,实在疲惫。赶快回到楼下住处,好好休养生息。

我把视线从天花板上抽离,往楼梯迈开脚步。抓紧护理长向后转的时机,大摇大摆地打护理站前走过。

习惯果然是件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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