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各位,请不要动。别看我这样,我对射击技术很有自信的。」
猝不及防的突发状况令我们呆若木鸡,近藤环视我们后调侃地道。手枪在昏暗的紧急照明灯下反射出沭目惊心的寒光。
「什么时候……」
名城发出呻吟。
我们把水木绑起来的时候,近藤一定从玄关察看内部状况,等我们集合起来,他便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进来。当我们为制服水木而欢天喜地时,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到我们身边。
我们束手无策地呆立当场。仅有金村一点点地往前动。佐山遗落的手枪就掉在几步外。金村弓著身子,打算冲过去捡起枪。下一瞬,撼动墙壁的巨响传递走廊。金村发出几不成声的悲鸣,当场跌倒在地,抱著自己的脚。
「如何?我的技术不赖吧。」
手里的枪还在冒烟,他状甚愉悦地说。
「没有伤到骨头,但动脉可能断了。」
「得压迫止血才行!把手帕给我!」
院长和名城快步走向金村,紧急处理腿部伤口。事……「汪!」我试著拿捏著不会挨子弹的范围地小声吠叫。近藤转向我。我和近藤的视线对上了。趁现在!没道理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全力干预近藤的灵魂。
只要催眠,控制他的行动,一切就解决了。
「呜……」但我发出微弱的悲鸣。像是脑震荡,我腿一软地倒在地上。全身就像泡在冰水里,一股恶寒流窜至四肢百骸。
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地望著近藤。不是灵魂强不强韧的问题。这个人的灵魂……太骯脏了。试图接触这家伙灵魂的瞬间,毒液般的污秽彷佛逆流而来。我无法接触这样的灵魂。一个搞不好,反而是我会被对方的情绪附身。
「这家伙根本一点用也没有嘛。」近藤有些不解地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扬起利刃般单薄的嘴角,接著把枪口朝向软弱无力,呼呼大睡的佐山。大家都明白,他真的会扣下扳机。近藤的疯狂让空气冻结。
「绑好了。」近藤扣下扳机前一刻,菜穗终于把咬紧牙关、忍受痛苦的金村双手绑好,拚命大声说。她的音量让近藤抬起头,表情就像对坏掉的玩具失去兴趣,瞬间把倒在地上的佐山忘得一乾二净。
「辛苦你了,小姑娘。接下来有点事情想请教你……」近藤的眼神里掠过野兽般的欲望。「你找到钻石了吗?」
菜穗偷偷地向我投来求救一瞥。我脑中一片空白。该怎么做?该怎么回答才好?老实说「这里根本没有宝石」,近藤也不会相信。「……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最后,菜穗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回答,额头冒出汗珠。
「请不要跟我打马虎眼了,我从窃听器里听到了。虽然性能不太好,听不清楚,我的确听到你们在讨论钻石。你们还提到什么『土地神』来著,不晓得在说什么,是奇怪的宗教吗?」
近藤挖苦似地说道,摇晃著手里的枪。
「我们的确在找钻石,可是……没找到,钻石根本不在这里。」
「不可能。我很仔细调查过。这栋洋房里的大富豪在二战结束前把所有财产都换成钻石,打算逃到国外。可是出发前,房子受到空袭,大富豪死了,大家以为钻石跟著烧光了。但是,钻石并没有真的烧光,被那个小鬼找到了。而且不止一颗,是一大堆。」
近藤心情大好地大放厥词。他调查得很仔细。要查到这么详细,肯定花不少工夫。近藤的执著令我咋舌。
「那是你……误会了。」
金村艰难地将衣服按在腿上止血,挤出声音。
「你在说什么,金村?」
近藤冷若冰霜地望向金村。
「其实只有一颗钻石,其他都烧掉了。仅有的一颗也被我在香港卖掉了,你长达七年的伟大计画最终还是落得一场空。」
金村痛得表情扭曲,但还是从喉咙里发出难听的笑声。
「你就只得到一颗我途的子弹。虽然没那么值钱,但也不容易到手。」
「金村,你太油嘴滑舌。」
近藤眯细利刃般的双眼,大步走向金村,一脚踹向他的嘴。随著一声钝响,金村的头撞向身后的墙壁。他靠在墙壁上,软弱无力地往下滑。
「谢谢你啊!托你的福,我想起来了。自己的肩膀是被谁射中的。拜你所赐,现在只要天气一冷,就痛得不得了。」
近藤把枪口对准金村,松开保险装置。
「住手!」
金村旁边的名城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
「不准动!」近藤大声咆哮地移动枪口,扣下扳机。子弹擦过名城的手臂,把背后的墙壁射出碎片。菜穗发出一声尖叫。名城白袍上的手臂逐渐染红。「给我坐好。再吵就打爆你的头。」
近藤将枪口贴在名城的眉心,再次把手指放在扳机上。
「我带你去放钻石的地方!」菜穗大叫。
「……你刚刚说什么?」近藤转向菜稳,换上殷勤的态度。不过,血丝像纵横交错的蜘蛛网满布双眼,将恶劣的本性显露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钻石藏在那里。我这就带你过去……所以请别开枪。」
菜穗低下头,嘴里无比苦涩。菜穗当然不知道钻石藏在哪,这只是争取时间的虚张声势。她想必也不知道之后如何是好。
「钻石在哪里?」
近藤露出贪婪的神情,兴奋得满脸遖红。
「……在地下室里。」
菜穗打算利用近藤想要的答案争取时间。
「果然没错,我也觉得在地下室里。」近藤呲牙咧嘴地展颜一笑。「你马上就把钻石拿来,马上!」
菜穗求助地看著我们。
「请放心,小姑娘。我的目的只是钻石。拿到钻石,我对你们就没兴趣了。我会自动消失,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当然还不能让你们松绑就是,不过等到明天早上,自然会有人发现你们。这么一来,谁也不会送命了。」
近藤误解菜穗眼中不安的原因,笑嘻嘻地安抚。狡猾的混蛋。居然利用这种微薄的希望巧妙操纵别人。这摆明是有毒的诱饵。无论结果,近藤都会杀死所有人。他连自己的同伴都不放过了。
我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即使脑子已经十分疲劳。我一定要好好动用我聪明的脑袋。突然,我注意到一件事。走廊半空飘浮著淡淡霞光。是上司和同事。直到刚才都还不见踪影的两位死神,现在跑来凑什么热闹?再仔细一看,不止是我的上司和同事,还有三个魂魄亦步亦趋地依偎在上司身边。
他们是以前被近藤杀死的一家人。
我愈来愈摸不透上司的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也没闲工夫思考他来干么。得先想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境。该怎么做才能帮助菜穗?现在最能打破僵局的方法是什么?我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运转著。眼下正是发挥实力的最佳时机。下一瞬间,一道强光闪过。就是这个!只能这么做了!
「菜穗,带近藤去地下室。」我发出言灵,菜穗惊讶地看著我。「别担心,我有妙计。而且……我也会一起下去。你就放心地把一切交给我。」
「李奥……」菜穗紧绷的表情微微放松。
「准备好了吗?仔细听清楚……」我拋出这样的开场白,对菜穗和其他三名患者发出言灵。南、金村、内海以及菜穗的视线虽然还是望著近藤,但注意力却集中在我身上。我透过言灵,静静说出最后的作战。
「你在发什么呆啊?」
近藤尖锐的语气刺向注意力集中在言灵上的菜穗。
「啊、抱歉。」
菜穗连忙把背挺直。
「快点把钻石交给我。小姑娘。我们之后就会撤退了。这对彼此都有利不是吗?」
这个男人脸皮到底多厚啊?近藤实在太下流了,我有股想吐的冲动。
「……我知道了。我这就带你去地下室。楼梯就藏在那幅画的后面,下去就是地下室。我来带路,请跟我来。」棻穗吞吞吐吐地说明。近藤锐利地望向那幅画,对菜穗说:「你拿上来给我。」他又把枪口瞄准院长等人:「把那幅碍眼的画移开。」
可恶!这家伙不打算跟来吗?他不来,计画就泡汤了。近藤以为走廊上的人会趁著自己去地下室时逃走。菜穗求救地看著我。别担心,我有办法。
「告诉他地下室有可以逃到外面的秘密通道。」
不明白我的用意,棻稳小小地「咦」一声。
「别管那么多了,照我说的话做!」
「那个……那个……地下室里……有可以逃出去的秘密通道。」菜穗没头没脑,念台词地照我指示说。
伤脑筋,就不能先来段开场白吗?算了,事到如今随便怎样都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近藤出现明显反应,他表情呆滞。这个人在想什么再清楚不过。他担心菜穗进到地下室后,直接拿宝石就逃之天天。菜穗怎么可能只顾自己逃走。但近藤可不这么认为。他的观念里,人类为了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在近藤的枪口下,院长他们努力用绑著封箱胶带的手,把画推到一边,露出壁钟。
「往地下室的方向前进。」
「咦?」
我的指示又让菜穗发出困惑的声音。
「相信我。现在马上往地下室的方向前进。」
菜穗的视线在我和壁钟间来回几次,下定决心地将嘴唇抿成一线,她把壁钟往旁边推。巨大的时钟顺势滑开,露出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看到菜穗准备下楼,近藤发出「啊」的惊呼。
「别回头,就那样往下走。」我穿过近藤脚边到菜穗身边。菜穗不再犹豫地遵照指示,一步一步下楼。
赶快出声阻止啊!不然就太迟了!菜穗可能会带著宝石逃!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背后的近藤身上,和菜穗一起下楼。一阶、两阶、三阶……背后还是无声无息。行不通吗?我失败了吗?心脏像被紧紧握住,喘不过气。
「等一下。」
我几乎放弃时,近藤焦虑地从背后追上。
「汪!」上勾了!太过高兴,我不小心吠一声。菜穗和我同时停下脚步。
「……我也去。」近藤瞪著我们,脸色难看得像是吃坏肚子。事情只要不在自己的掌握中,他就会火冒三丈。眉飞色舞的态度宛如幻影般消失无踪。
院长想站起来,就被近藤用枪口吓阻。让女儿和抢匪一起进地下室,父亲一定不安得心脏快要停止。院长恨恨地咬紧牙关。
「请不要想逃。万一我上来的时候发现少了任何一个人,令千金就没命了。院长大人,请帮我好好监视大家。」近藤迁怒似地威胁院长。这根本不用叮咛,谁也不会扔下菜穗。何况,他们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近藤又转过来瞪著我:「这只狗又是怎么回事?」
怎样?连我也要迁怒吗?
「他和我形影不离,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菜穗想要保护我地站在我和近藤中间。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菜穗称我为「朋友」的瞬间,胸口突然点亮一盏温暖的烛火。
我对上菜穗的视线,不约而同地用力点头。
「不行,狗很碍事,让它在走廊上等……」
「菜穗,我先下去等你们。」
不等近藤说完,我留下言灵地前往阴暗楼梯。接著一股作气地冲到最底,从微开的门缝钻进地下室。接下来的作战策略少了我可不行。何况……菜穗都说我是朋友了,我怎么可以丢下她不管。充塞在心中的不安,如今像被冷风吹散的尘埃,消失无踪。
2
地下室冰冷的空气夺去热度,脑细胞也冶到清醒过来。我吐出一口气,冷静到连自己也吃惊的地步。在乌漆抹黑的地下室里,我抬头看天花板。有人比菜穗和近藤先进到地下室。宛如从墙壁晕染出来的淡淡霞光乍现眼前,他们是上司和同事。旁边则飘著三个人的魂魄。
真是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还是搞不懂上司,但已经没有焦躁的感觉了。
「要是你们真的那么想看到最后,就待在那边看仔细了。我知道自己将会受到吾主的叱责。但现在请不要妨凝我,静静看到最后吧。」
我把自己的决心寄托在言灵上。被我的热情打动了吗?还是对我失去兴趣了?上司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把注意力从上司他们身上移开,集中精神。因为我和菜穗接下来要执行的作战计画,是不折不扣的赌命行为。皮鞋敲打在楼梯上的声音逐渐逼近,门发出倾轧声地打开。
终于到这一刻了。菜穗走进地下室,手伸向电灯的开关。
「不要全部打开。稍微暗一点比较好办事。」
菜穗察觉到我的意图,只按下三个电灯开关中最下面的按钮。深处的电灯亮起,照亮室内。或许因为切换成紧急电源,光线比想像中还微弱许多。
「……好暗。」近藤抱怨。
「因为切换成紧急备用电源的关系。」棻穗轻声回答,继续前进。近藤也跟著进房。很好,目前都跟计画一样。
「这个房间干么用的?」近藤摸了摸儿童床,自言自语地道。
「这里是……小孩房。」菜穗平板地回答。「你杀死的那孩子的房间。他在这里去世。」
「那个恶心小鬼的房间吗?原来如此,原来当时他就是逃进这里?」
近藤一点也不内疚,打量著每一个角落。
「是你……打中那个孩子吗?」
棻稳隐隐带著怒气。
「我没故意瞄准他。他看到我们从窗户闯进来的时候,和母亲一起逃跑。我只是开枪吓吓他,好像还是不小心射中了。没想到他会躲在这个地下室。对了,这么说来,那个母亲在死的时候,的确紧抓著那座壁钟不放。」
受到攻击,母亲连忙把孩子藏进这个密室吗?但已经被子弹打中,重伤的孩子独自咽下最后一口气。母亲则在壁钟前被射杀,因此留有弹痕。
「为什么……你只要拿到钻石不就好了吗?」菜穗的声线不住颤抖。
「当时我看到小鬼手里拿著钻石。因为我开枪,小鬼才丢下钻石逃走,就结果来说是正确的判断。」
「正确的判断?」菜穗隐含的怒气不断升高。「杀害小孩算什么正确判断?」
「别说了!别再刺激他了!」
我努力让棻穗冷静。这时刺激近藤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跟你下来这里并不是要和你讨论这个问题。」近藤不耐烦地啐一声,枪口指著菜穗的眉心。「所以呢?钻石在哪里?」
菜穗并未将视线从枪口移开。这么娇小的女孩毫不退让地望著大家都害怕的武器,让近藤的嘴唇丑恶地扭曲。
「钻石在哪里?」
近藤的怒吼彷佛让砖墙震动。
「菜穗……」时间彷佛冻结。我连呼吸都忘了,屏气凝神地注意进展。近藤放在扳机的食指愈来愈用力。失败了吗?我不禁闭上眼睛。然而,枪声没有响起。我提心吊胆地睁开眼睛。近藤放下手枪,呼出一口气,展颜一笑。
「小姑娘,再僵持对彼此都没好处不是吗?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这家医院里的人命不是吗?请你赶快把钻石交给我。我也赶快从医院消失。谁也不会受到伤害。」
近藤谄媚地劝说。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拿出来,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菜穗依旧以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她走向靠近入口,藏著保险箱之处。菜穗跪下来把当障眼法的砖块拔出来。近藤「哦」地发出期待的叫声。
「呜……」我凑到菜穗身边,发出细细的叫声。
「不要紧的,李奥。你别担心,很快就结束了。」菜穗的双手绕在我的脖子上,温柔地轻声细语。我清晰感受到菜穗的体温。
没错,不要紧的,一切都按照计画进行。
「动作快一点。」近藤不耐烦地催促菜穗。
「……好。」菜穗松开我的脖子,凝视著我的瞳眸深处。
「上吧!我们一定能成功的。」
菜穗用力点头回应我。她的双手彷佛被吸进砖块的缝隙里地摸索著。几十秒后,她抽回手,双手紧紧地交握著。「就是这个。」菜穗把合十的双手摊开在近藤眼前。在宛如花蕾绽放的掌心里,十来个透明结晶在灯光下微微反射光芒。
近藤一把抓住结晶。
「就是它!就是这个!我终于找到了!花了七年……终于……」
近藤注视著透明结晶,露出恍惚的表情。就是现在!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快跑!」我的言灵就像起跑的枪声,菜穗翻了个身冲上楼梯。我也迅速地跟在她背后。被手中光芒迷得心荡神驰的近藤倏地抬头,不过慢一步,我们已经冲上楼梯。近藤想要追击我们时,一个结晶从手中滑落,他连忙弯腰捡。
「慢著!」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哪个笨蛋会因为这样就停下来。
「关门!」「开始把门关上!」当我们跑到楼梯一半时,菜稳的叫声和我的言灵同时响起。同时,楼梯入口处的壁钟开始移动。那是留在走廊上的大家一起推的。如果顺利,就可以只有我和菜穗逃出去,把近藤关在地下室。这就是我的作战计画。这个地下室原本就是一个隐密的金库。只要从外面用力关紧,应该可以把近藤困在里面。我和菜稳专心一意地冲上楼梯。
剩一点点了。
「啊!」剩下几阶时,菜穗突然按著胸口,屈膝跪倒台阶,脸色痛苦扭曲。我连忙紧急煞车,走近菜穗的身边。心脏痛吗?偏偏在这个时候吗?
「汪!汪!汪!」我用尽吃奶力气狂吠。枪声在狭窄的地下室里回荡。子弹弹跳在我身边的墙壁上。再这样下去,同事的预言就会成真。绝望在我体内放肆地蚕食。
「都给我站住!」近藤的怒吼和踩得声响大作的脚步声传来。已经没救了吗?作战失败了?正当我感到绝望时,一道人影从关上一半的入口探进。
「菜穗!」名城冲下楼梯,将被封箱胶带绑住的双手伸进菜稳的身体底下,轻易把她抬起来。他看似弱不禁风,竟然藏著这么强大的力量。这就是所谓的肾上腺素爆发吗?
我跟在沿著楼梯往上爬,满脸胀红的名城后方。近藤的脚步声已经逼近,我连回头的余力也没有。名城抱著菜穗冲出去,我也紧跟著。壁钟慢慢地移动,准备把出口封闭起来。我滑进只能勉强把身体挤进去的空隙,视野一阵开阔。见我也冲出来,把手放在壁钟上的院长、南、内海打算一口气将出口关起。
成功了!我办到了!正打算喜悦地吠叫时,我的身体撞上一堵肉眼看不见的墙壁,暂停在半空,然后被猛力地往后拉扯。菜穗睁大眼睛,向我伸出双手。
然而,她的指尖终究没能碰到我。
啊……壁钟发出沉重声响,出口在我茫然自失的眼前关上。
「王八蛋!」近藤嘶哑著声音咆哮,手里紧紧地拽著我的尾巴。
啊啊,原来如此。最后关头,近藤抓住我的尾巴,硬把我扯回地下室。近藤放开我,扑向出口。我冷冷地欣赏近藤死命抓著门扇,想要把门打开的样子。那里有个小小门把,但院长他们一定从外侧拚命压住。要把沉重门板推开不是件容易的事。近藤的指尖已经微微地渗出血。
……算了,结果还不赖不是吗?我动著被拉扯得疼痛不已的尾巴。确实,如果我也逃出去,计画才算大成功。可是至少保住棻穗他们那么多条命的目的达成了,说是作战策略成功九成也不为过。不愧是我想出来的作战计画,缜密又周详。再过几个小时,关在这里的近藤就会被警方逮捕。这家医院的人也可以从近藤手中捡回一条命,可喜可贺,还有比这个更完美的结局吗?
什么?我吗?我嘛……大概会被杀掉吧。
自己的计画因为一瞬间的大意而全盘皆输,近藤大概会杀死我以泄心头之恨。我没有对抗他的手段了。或许咬近藤一口可以稍微报个一箭之仇,但那是无谓的抵抗。与其做出咬人这么野蛮的行为,高贵的我宁愿乾脆死亡。
「混帐!混帐!混帐!」近藤发狂似地对著紧闭的门狂敲猛踹,可惜门板纹风不动。地下室本身就是盖来保护身家财产的金库,哪这么轻易破坏。
近藤向门板举枪,他连续扣好几下扳机。枪声在狭窄的地下室里回荡著,硝烟的味道弥漫。然而,子弹虽然陷进门板,终究未能射穿。这扇门比想像还要坚固。
尽管射光所有子弹,近藤还继续扣著扳机,发出「咔嚓咔嚓」的空响。
咔嚓!咔嚓!咔嚓!咋嚓……
空响的间隔拉得愈来愈长,近藤持枪的手终于无力垂下。
「可恶!好不容易拿到钻石了……」近藤缓慢地将子弹填入射空的弹匣里,憎恨地喃喃自语,然后将一双手伸进口袋里,拿出透明结晶。注视著结晶微弱反射出透进地下室的昏暗光线,近藤的表情放松了。对他来说,那些结晶似乎具有安定神经的效果。
还真有用呢,这玩意儿。我都快要笑出来了。不对,要是我有人类的声带,此刻肯定已经哈哈大笑了。因为近藤视若珍宝地紧盯不放的那些透明结晶根本不是宝石。
那是我项圈的玻璃珠。没错,就是镶在菜穗买给我的没品味项圈上的玻璃珠。
棻穗在地下室把手绕到我脖子上的时候,也解下项圈偷偷藏著,再把手伸进保险箱,把玻璃珠拆下来,假装刚从保箱里拿出来。只要仔细一看,近藤或许会发现那仅是便宜的玻璃珠,但地下室灯光昏暗,他几年来杀红眼寻找的宝物终于出现,这种亢奋心情蒙蔽了他的双眼。
「只要有这个,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好不容易终于弄到手……」
近藤闭上双眼,爱怜地将玻璃珠捧到脸颊上摩蹭。
「噗!」我终于忍不住发出嘲笑。原来狗也会噗哧一笑啊!近藤充满杀气的眼神狠狠地瞪著我。虽然不同于人类的嘲笑,但他似乎发现我在嘲笑他了。下一瞬间,皮鞋尖锐的楦头陷进我的侧腹,体内响起肋骨折断的恶心声响。一口气喘不过来,胃酸逆流到口中。近藤对倒在地上的我补上第三脚。铁锈味在嘴里扩散,踢断的牙齿顺著阶梯往下滚动。
「呜……」我发出难为情的呻吟。不行不行。我身为高贵的存在,怎么可以发出这么丢脸的哀号?我用力闭紧嘴巴。近藤继续对我狂踢猛踹。一脚、一脚、又一脚……
他每踢一下,我就须承受一次椎心难耐的痛楚。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否发出痛苦的哀鸣。血液流进眼睛里,原本就很朦胧的视线染上红色。
微微的霞光映入几乎失去视力的眼里。是上司他们。为什么?他们还在这里做什么?我承受著近藤的皮鞋,思考这个问题……原来如此。
我终于明白上司特地降临人间的理由了。
上司肯定是来当「引路人」的,引导对象不是人类,而是我。
过去从未有过封印著死神的生物死掉这种事吧?上司正是为了处理这种没前例可循的状况亲临现场,不是吗?我就要死在这里吗?当狗的肉体走到生命终点,我就会解除封印。而上司就是来这里将我带去吾主身边接受责罚吧!我会受到什么处罚呢?我会灰飞烟灭吗?还是只给我一点小惩罚呢?我居然不会不安,不可思议。
我还是完成我的任务了。
完成吾主命令我防止这群人变成地缚灵的工作、以及由我自己的意志决定要从近藤手中救出菜穗他们的使命。
温暖的满足感从折断的肋骨间涌出,全身的疼痛竟彷佛不药而愈。
倘若吾主愿意法外开恩,准许我重回引路人的工作岗位,我想拜托他让我在几个月后回来迎接菜穗的魂魄。这个女孩不仅救了我的命、照顾我、还称我为「朋友」。我会用我最大的诚意为她引路,而不像以前那样机械式地带路。对了,既然如此,乾脆就连其他三个人也由我带路吧!
「听见了吗?」近藤痛殴我一顿后,气喘如牛地对著门口咆哮。「现在马上把门打开!否则我就把这条狗剁成肉酱!」
说什么蠢话?我是条狗,为了救一只狗,要拿七条人类的性命来交换,这么不划算的交易怎么可能成立?这用膝盖想想就明白。毫无回音反应的让近藤失去耐性,他从口袋拿出小刀。透进地下室的幽微光线在刀身上反射出妖异的光芒。
原来如此,要用那个把我剁成肉酱啊?我没有被刀子割过的经验,一定很痛。
「限你们十秒把门打开,否则我就先叨下这条狗的尾巴,再剖开它的肚子。」
近藤将刀锋靠近我的尾巴。我已经没力气逃跑了。金属冷冰冰的触感连我内脏的温度都被夺走。
「一、二、三……」近藤开始数起行刑时间。
唉……砍几刀才会死透呢?我能忍住不要叫出声吗?为了不让门外的人产生不必要的罪恶感,我想安静地死死。
「……七、八、九、十。时间到!」
不用喊成这样吧?门哪可能打开。你剩下的人生就跟这座地下室一样,坠入没有出口的黑暗里。你就拿我的身体尽情泄愤好了,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近藤低咒一声,握著刀的手开始使劲,尾巴的皮肤破裂,与被踢的时候截然不同的尖锐疼痛刺入我的大脑。为了不发出哀号,我咬牙忍耐,几乎要把牙齿咬断。反正所谓的「疼痛」只是将身体的危机传送给大脑知道的讯号而已,高贵如我应该撑得住。没错,应该撑得住的……
我全身僵直地等待剧痛撕裂大脑知觉。然而,我一等再等,电击般的疼痛不会刺穿我。我睁开紧闭的双眼,眼前画面难以芦信,我目瞪口呆。
我以为是幻觉,多么希望是死前的幻觉。可是当我看见近藤勾起薄如利刃的嘴角时,我的希望粉碎了。虽然有些迟疑,但门确实在我眼前打开。到底在搞什么啊?
「汪!」我惊异地吠叫。
「很好、很好。」近藤把小刀收进口袋,枪拿在手上地低语。
「住手!不准开门!」我连忙用言灵送出制止的话。「我不是说我本来就是相当于灵体的存在吗?就算狗的身体死掉,我也只是回到原来的地方而已,赶快把门关上!不用管我!」
菜穗和患者应该都有接收到我的言灵,可是门还继续打开。「我叫你们住手!没听见吗?也不想想我到底为谁这么努力地完成计画!」我拚命地送出言灵。
「不可以……」金村细如蚊蚋的声音传来。「要是对你见死不救,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我错愕地低语。这太不合逻辑了。我自己都说没关系了……
「所剩无几的人生,我不想再后侮了。而且李奥,我还没报答你的恩情啊。」南的声音接下去道。
「那是我的『工作』,你不需要觉得欠我什么。」
「很睁睁看你被杀,我又创造不出色彩了,绝对不可以死啊。」这次是内海。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一点逻辑也没有!」
「有没有逻辑根本不重要好吗?」
棻穗坚定的声音一路传到楼梯。
「我只是来救我的朋友。帮助朋友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门完全打开。菜穗站在门口,脸上浮现笑容。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菜穗他们的话一点逻辑性也没有,但为何完全无法反驳呢?他们的行为是错的,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类经常会出现的不合逻辑行为。然而,尽管如此,为何我会高兴得浑身打颤呢?我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你们在嘟嘟嚷嚷地说些什么?少废话,全给我退开。」
近藤将手枪对著棻穗,语带威胁。或许害怕门再度关上。这次他没开枪。菜穗依言后退。近藤握著枪,一步一步上楼,消失在门外。
我拖著痛不欲生的身体,拚命爬上楼梯。棻穗、南、金村、内海、院长、名城……六个人直挺挺地站著,唯独不见护理长,而且所有人都松绑了。近藤把枪口对准他们。
「那个护士跑哪里去了?」
近藤望向走廊,绅士面具已然剥落,露出野兽般赤裸的本性。
「开门以前,我们先让她逃走了。」
院长沉稳回答。近藤顿时不悦地啧一下嘴,看著院长。
「……院长,你为什么要把门打开?我其实不抱希望。」
「这是菜穗和患者的心愿。」院长以一如往常的语气回答。
「你不是医生吗?保护患者的安全不是你的工作吗?就算他们要求也不会开门才是专业判断吧?」
没错,正是如此。院长应该要阻止菜穗他们。
「这里不是一般医院,是为了让患者平静度过最后一段时光的医院。我万一对黄金猎犬见死不救,患者接下来可能会过得很痛苦。」
「哈,还真是伟大呢!」近藤无法理解地大摇其头。我也有同感。这位院长至今总能做出理性判断不是吗?为什么这次偏偏……「更何况……」院长看了从地下室爬上来的我一眼。「这只狗也算是本医院重要的成员。」
连院长也……这位几乎不会表露情绪的院长也这么看待我吗?我觉得人类的感情危险又无聊,真的有够无聊的,可是胸口逐渐温热起来。
「为难你了,居然被卷进这种事里。你一定很想把门关起来吧?」近藤对名城泼冷水。
「我也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如果菜穗希望,我会尊重她的意思。」
「什么,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啊?还真是羡慕死我了。」近藤对名城充满正义感的回答嗤之以鼻,玩弄众人似地摇晃著手枪,被枪口轮番对准的人无不全身僵硬。
「你想要的东西不是已经到手了吗?应该不需要再继续留在这里了吧?快滚出去。」
院长带著魄力对径自摇著手枪的近藤大声喝斥。近藤忍俊不住地笑著。
「我最初打算这么做,但……我改变主意了。敢把我关在那种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这个仇不报怎么行?」近藤快地笑著说:「我要你们所有人都去死。」
果然还是变成这样吗?同事看到的未来果然不可逆吗?绝望从全身细胞冒出来。我紧紧闭上双眼,不想看见接下来的悲惨画面。
「怎么啦?My friend ?你要放弃了吗?」
突如其来的书灵,令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同事浮在半空中看著我。
「为何事到如今你才出声?」
「出声问候同伴,有什么好奇怪呢?」
这次是同事旁边的上司对我发出言灵。现在是怎样?上司和同事不是为了见证我和菜穗他们的死亡,将我们引领到吾主身边才来吗?
「我一直跟你说话,是你一直不理我好吗?」
「我可是特地降临到这个人世间来看你新工作做得如何呢!要是我一直给建议,不是很扫兴吗?也怕让你心里不舒服。」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我瞬间忘了肉体的疼痛。
「你不是来等我肉体死去,封印解除后,把我带去吾主身边吗?」
上司一脸不以为然地飘著。要是他有肉体,或许还会大大叹气。「你说什么啊?为何当你解除封印时,我还得特地来迎接你不可?你不会自己回去吗?」
「既然如此,你现在为什么又开口说话?」
「因为你实在是太没用啦!My friend。真令人看不下去。」同事代替上司回答。
「真是的,亏你还是我的部下,怎么这么轻易放弃?」上司和同事一个鼻孔出气。
「那你认为在这种状况下,我还能怎么样呢?我们不是没办法直接攻击人类吗?」
我有些不耐烦,没好气地拋出言灵。
「你不会自己想吗?我可不是来帮助人类的。人类的死活又不关我们的事。」
上司说道。没错,这才是死神正确的立场。可是我……
「可是你不一样吧?你想救这些人吧?既然如此就给我努力到最后一刻!」
上司对我当头棒喝,然后就像挣脱掌握的气球般轻飘飘地飘远了。
我还能做什么?我转回正前方,用力睁开双眼。
「首先从骗了我的你开始吧!小姑娘。」
枪口对准菜穗的胸口。近藤的眼神满溢著深沉的杀人欲望,手指扣动扳机。院长和名城要保护菜穗,抢著挺身挡在她前面,菜穗拚命地阻止他们。
如果说还有什么是我现在可以做的事……是这个吗?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近藤脚边。近藤沉溺在深不见底的冲动里,并未留意到我靠近。我把力量蓄积在四肢。一阵剧痛袭来,我怀疑身体要四分五裂了,但我还是咬紧牙关忍耐。下一个瞬间,我瞄准近藤的手臂,用尽全身力量飞扑上去。
就把他的手臂想像成泡芙好了!我告诉自己,凑近近藤持枪的手。
「鸣!」我全神贯注地咬住近藤。同一时间,近藤扣下扳机。但因为我飞扑上去,失了准头,只射中走廊上的观景盆栽。
「哇啊啊啊!」近藤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唉,我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高贵如我,居然采取卑劣到极点的攻击……但实在没办法。我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菜穗就要被杀了。正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我把全身力量集中在下颚,尖锐的牙齿突破衣袖,刺进肉里,腥膻的铁锈味在口中扩散。
我忍住欲呕的冲动,死命咬下去。牙齿的尖端碰到某种坚硬的物体,似乎咬到骨头了。或许是疼痛难耐,也或许是神经被我的牙齿咬断,近藤丢下手枪。
「放开我!」近藤左手握拳,一拳挝在我的眼角。眼前顿时满天星光,下一瞬间,视线一片白茫,嘴角不禁失去力气,用牙齿挂在近藤身上的我顿时失去著力点,重重摔在地上。底下响起「啪嚓!」的怪声。
啪嚓?什么声音?身体底下湿湿的?我意识朦胧地抽动鼻子,嗅闻著沾到的液体。利刃般的刺激臭味直冲脑门,让原本笼罩在一层薄雾里的意识清明过来。是刚才金村泼洒的汽油。我猛然发现手枪就掉落在我面前,连忙重新调整姿势,打算把枪叨走。只要抢下这玩意,近藤就无法伤害任何人了。不过,近藤貌似还有两把枪来著?不管了,把眼前的枪抢下来再说。
我张嘴靠近手枪。差一点点了,我以为成功的瞬间,眼前又冒出一堆星星。
「不过是一只狗,别小看我!」
听见他的声音,我才明白自己被近藤踢飞了。近藤的力道不小,我往后跌落三个台阶。血的味道在口中不断散开,到底是近藤的血?还是我的?我再次接近近藤,拚命对四肢用力,但已经完全不听我的指挥,光是拖著几乎失去知觉的脚爬上楼梯,就耗尽我的力气。我精疲力尽地倒在楼梯和走廊的交界处。
「李奥!」
菜穗下意识地想要冲向我,其他人一脸茫然地呆站原地。喂喂,你们看到我咬住近藤,都不会过来帮忙吗?
「不许动!」近藤蹲下去捡起枪,他单膝跪地地怒吼著。菜穗硬生生地停下脚步。「你们居然敢小看我,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把你们所有人碎尸万段!」
近藤将准心瞄准菜穗,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菜穗!」
「菜穗!」
我的言灵和另一把声音同时响起,名城飞身挡在菜穗前面。
近藤扣下扳机,走廊枪声大作,名城向后弹开。
然而,比起受到枪击的名城,我被其他东西吸引。弹匣飞溅而出的火花闪烁著落在近藤脚边那滩汽油上的光景,如慢动作播放的底片般,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接著……世界变成一片红海。(吐槽:你们这帮没人性的家伙,乖乖开枪打死他多好,非要活活烧死他)
我注视著眼前的画面,发不出声音。已经看不见近藤的身影了,取而代之是出现在我面前的巨大火柱。汽油因为火花引爆,蓄势待发的热量化为红莲火蛇,不断昂首吐信。
火柱中隐隐约约一道人影。人影张开嘴巴,不晓得在咆哮什么,火蛇毫不留情地窜进他的口腔。化为一团火球,近藤彷佛跳著别脚的舞蹈,摇摇晃晃地靠过来,吓得我连忙闪开。因为我身上也沾到少许燃料,受到池鱼之殃就太倒楣了。近藤从我旁边晃过,一脚在台阶上踩空,一团巨大的火球从楼梯上滚下。近藤一路滚到地下室才停止,已经再也不能动了,现在的他还算是一个人类吗?我不是很确定。
近藤像地下室的柴火,照亮长年弃置著少年遗体的阴暗地下室。
「名城医生,你没事吧?」
耳边传来菜穗高八度的尖叫。定晴一看,菜穗正把双手绕到名城脖子后面,把他扶起来。这真是太没意思了……我也受了重伤!比那个男人还严重的伤。
「还好,我没事。」果然跟我说得一样,名城掀起白袍,底下是蓝色肚兜似的玩意。那是病人拍「X光」时穿的,里头灌铅的防护衣。他胸口位置卡著一颗子弹。这也是我的建议,感谢我吧!
「这件防护衣比想像中还坚固,不止x光,子弹也打不穿。」名城半开玩笑地说,然后「唔!」地捂著胸口。谁叫你得意忘形。子弹的冲击让肋骨断个一两根也不足为奇。算了,就当是英雄式的受伤。
南拿起放在走廊上的灭火器,眼明手快地扑灭延烧到地毯的火苗。直到最后,这个男人还是所有人当中最冷静的……
等到火扑灭,菜穗和名城以外的人全冲向我这边,注视还在燃烧的近藤。每个人都浮现交织著放心、憎恨、怜悯的表情,只是比例不同。近藤死状的确凄惨,但他作恶多端,居然还能让人产生怜悯的情绪,人类这种生物果然难以理解。
不过算了,这一切就结束了。
我仰望天花板松一口气。同事早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在天花板上,还跟著那三个魂魄。
「你是来带这个名叫近藤的魂魄去吾主的身边吗?」
「你认为有可能吗?My friend。」同事事不关己地摇头。
我瞥一眼还在燃烧的近藤,跟著摇头。
「不,应该不可能。」
「没错,已经没有我们出手的余地了。」
火焰威力逐渐减弱,终至消失。死神的视觉捕捉到彷佛从烧成焦炭的近藤身体里争相涌出的球状灵体,不禁眉头深锁。近藤的魂魄……太丑陋了。原本应该散发著淡淡光芒的表面,沾满黝黑暗沉的黏性液体,发出作呕的油光。内部则宛如内脏般蠕动。要花多少年的时间?做多少坏事?魂魄才会败坏成这样呢?
脱离肉体的魂魄似乎还不明白,自己为何出现在多年来保护著自己的体外,轻飘飘地在原地游荡著。如果是一般情况,魂魄会留在遗体附近,直到我们将其引导到吾主的身边。没错,如果是在一般情况……
近藤的魂魄颤抖一下,似乎想逃离什么似地开始上升。
发现了吗?我用力地抿紧双唇,不然实在很想把视线移开。即使在我还是死神,从事引路人工作的时候,也尽量不去看接下来的悲惨画面。然而,这次不容许我逃避。虽说不是我直接下手,但近藤的「死」确实和我脱不了关系。
近藤的魂魄上升到楼梯一半的高度,就再也没动静了。不对,正确的说法是不能动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后方拉住他,把他往后拉。魂魄一寸一寸地下降,有时会挣扎著往上跑,明显地看出下降并非出自他的意愿。然而,拉扯的力量强大许多,不知不觉,他的魂魄已经被拉回到尸体附近。
然后……「他们」出现了。
无数条细细长长的黑影出现在近藤的尸体底下,宛如软体动物般的触手蠕动著伸向他的魂魄。像是植物的藤蔓,又像是爬虫类的舌头,同时也像婴儿的手。我固定住自己的脖子,如果不这么做,就会忍不住转过头,避而不看眼前的光景。
当魂魄脱离失去生命的肉体,原本应该在死神的引领下,前往吾主的身边。不过,偶尔会出现无法到吾主身边的魂魄。例如生前作恶多端,充满暴戾之气,我们这种高贵的存在也无法靠近的魂魄。我们不能接触这样的魂魄,因为一个不好,可能连我们死神也会被魂魄毒性所伤。就像刚才我想要干预近藤的魂魄时差点被反噬。
至于身为引路人的我们都无法触及的污秽魂魄会有什么下场?这时他们会来帮忙处理。没错,「处理」。
包围著近藤魂魄的黑影逐渐胀大,静止一下,然后下一瞬间,缓慢的动作就像骗术,迅雷不及掩耳地袭击近藤的魂魄……啃食起来。原本像是三叉叶又像是手的部分,如今化为一张嘴。他们兴高采烈地用小小的嘴啃咬、啄食、撕裂、吞咽近藤的魂魄。
我不清楚魂魄是否有痛觉,恐怕没有。但我清楚地感受到近藤的魂魄正承受著相当剧烈的痛苦。他痛苦得满地打滚,挣扎著想要逃,但每次都被他们狠狠咬住,硬拖回去。我不晓得他们究竟是什么。并不是我对他们没兴趣,而是不想知道。我尽可能不想让他们出现在我的意识里。
看著看著,持续受到啃食的魂魄愈来愈小,直到原来的三分之一。这时,几十条触手状的他们开始合体,融成一团,最后变成巨大蟒蛇。蟒蛇把嘴巴张开到将近一百八十度,下巴靠近近藤的魂魄。他发出垂死挣扎的吶喊。
那声音充满痛苦,让人想要捂住耳朵。
他们一口吞下近藤的魂魄,心满意足地咀嚼。
花了几十秒,享用完近藤的魂魄以后,「他们」的身影就像朝雾般地消失。只剩下会是人类的焦炭,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结束了。全部结束了。我虚软无力地倒在地上,因为亢奋而暂时忘记的痛苦跟著回来。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My friend。不过你咬住那男的手臂时还挺帅的呦!」
同事丢来风凉话。这么野蛮行为受到赞扬也没什么好高兴。
「你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吗?」死神应该可以看到一部分的未来,知道结局也不奇怪。不对,想必他早就知道一切。
「当然知道啊!My friend。当我告诉你这里的人类会被杀的瞬间,我看到的未来就一直在改变,当时真是吓到我了呢!」
原来如此,同事惊慌到有些过度的反应原来是这个缘故,和我随口闲聊,没想到未来就产生巨大改变,难怪他吓到哑口无言。
「既然如此,你干么还特地过来?既然这家医院的人都不会死,你不就白跑一趟了吗?那个男人的魂魄也被吃掉了。你是有这么闲吗?」
我揶揄地说道,同事却乐不可支地摇晃著。
「你在说什么呀?不是还有需要我带路的魂魄吗?就在你旁边。」
这么一说,三个魂魄会几何时已经围在身边,他们浑身发出晶灿耀眼的光芒,一开始要死不活的模样简直像骗人。我不由得放松肌肉。原来如此,杀害自己的凶手受到惩罚,他们终于摆脱依恋的桎梏了吗?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了。My friend,So long。」
同事还是老样子,丢下意味不明、令人浑身发痒的告别后融入天花板,消失踪影。三个魂魄也追随同事上升,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我胸中充满温暖的满足感,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天花板。
「李奥!」一股强烈的冲击从旁边撞上仰望著天花板的我。我痛得全身快要散开,忍不住发出「呜」的一声。
「李奥!你没事吧?痛不痛?有没有受伤?」
菜穗紧紧地搂著我。对名城的关心告一段落,终于轮到我了。
「好痛!菜穗搂得我好痛!快放开我!」
「啊、抱歉!」听见我悲痛的言灵,菜穗连忙放开我。
好不容易从恐怖攻击下捡回一条命,我放下心中大石地呼出一口气,再度仰望天花板。同事和魂魄们的痕迹皆消失得一乾二净。菜穗看著我,再也撑不住,双眼皮下的大眼睛盈满泪水。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
菜穗的双手再次绕到我身后,回想起几秒钟前的痛不欲生,我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不过她这次不再那么用力,而是轻轻环抱住我。丝绸般的触感非常舒服。菜穗的脸埋在我的颈项,嘤嘤啜泣。我原本想说:「会被我身上的汽油弄脏啊。」但那样太不解风情了,就任由她抱著。
耳边傅来菜稳压低声音的哽咽,我抬起头。
我在人世间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了。
3
红光映入眼帘,我不稳地走进笼罩在毫无风情可言的红光庭院,每踏出一步就感受到椎心刺痛,但还在忍受范围。事情落幕至今已经过好几个小时。当时,我们即刻停止近藤等人车上堆积如山的无线电干扰器材,又打电话报警,目前医院四周被无数警车塞得水泄不通。
我以外的人都在接受警方问话,近藤的两个同伙也马上被警方带走。
我仰望庭院中央的樱花树,那里有一道明显异于红色灯光的光芒。
「辛苦你了。」上司慰劳我他说。
「累死我了。」这是我真实无伪的心声。
「这样啊?这也是宝贵的经验。像我就不仅人类『累死了』是什么感觉?」
「你不妨也变成狗试试?马上就能体会到。」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再考虑看看。」上司的回答摆明没那个意思。
够了,再这样东扯西扯,天都要亮了。
「所以?我会受到什么处分?」
「处分?什么处分?」上司居然装傻。
「你不用再顾左右而舌言了,我打破规定,影响人类的寿命。我甘于受罚。」
「哦,你是指这件事啊?」
上司一副好像他压根儿忘记处分的样子。
到底在装什么疯啊?他不就是处罚我才来吗?
「与其说是规定,更像是习惯。我们和人类接触的方法只有出现在梦里、或是用言灵对话。在这种情况下,绝大部分的人类都会认为想太多了地一笑置之。更何况,几乎没有死神愿意大费周章地与人类接触。」
习惯?这种含糊不清的说法算什么?
「采纳你的意见,让你从生前就与人类接触的那刻起,就会对未来造成某种影响。你现在在人世间都有实体了,稍微影响一下人类的寿命又有何妨呢?」
上司说著非常不负责任的话。我一阵虚脱。我玉石俱焚的决心到底算什么?
「那你到底为什么特地降临人世的?」
吃饱太闲吗?
「有人像你这样说话吗?部下都努力成这样,我当然有点关心啊!」
果然是吃饱太闲。可是真的没问题吗?吾主不会生气吗?正当我想问个明白时,上司突然发出「请等一下」的言灵,停止一切动作,接收吾主的意旨。我一阵紧张。我果然还是触怒吾主,他正在向上司交代对我的处分。没办法,这是我的决定,但我也救了菜穗他们,我不后悔。
「……谨遵吾主的意旨。」上司看著我,缓缓说出以上的言灵。那股轻佻完全不见了。「以下转达吾主的处分。由于你做出超乎权限的行为,必须承担责任,因此……」
我乖顺地低著头,静待吾主的惩罚。上司继续发出书灵。
「接下来的日子,罚你继续封印在栖息人世的动物体内,与人类共同生活,拯救即将变成地缚灵的人类。」
噢……多么严厉的处罚啊!把这么高贵的我封印在动物体内,贬至人世间。
真是太残酷了——咦?
「那个……我现在好像就已经处于处罚状态了……」
我摸不著头脑地反问。
「好像是。简单地说,就是要你保持现状,继续努力。有什么不满吗?」
「呃……这样就好吗?」
「好不好只有天知道。这是吾主的命令。你应该不会抗命吧?」
我大大松口气,仰望著漆黑天空。啊……吾主果然慈悲为怀,而且有点随便——当然是指好的方面。
吾主既然都这么说,我无权选择。只好再待上一阵子。真是的,心情好沉重。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嘴角不受控制地勾出微笑形状。尾巴也左右摇摆。我抬头挺胸,拋出精神抖擞的书灵。
「谨遵吾主的意旨。」
「加油。」上司似乎颇为满意地摇晃著,身影慢慢变淡,融化般地消失了。
我目送上司离去,回头一看警方还是那么多,但菜穗他们已经陆续回屋。可能因为大家都累了,有话改天再问。我也累了,被近藤乱踢一通的身体痛得不得了。我现在只想拋开一切,好好睡一觉。
「李奥,你在哪里?伤口要包扎才行哦!」
耳边传来菜穗从医院门口呼唤的声音。我拖著快散开的身体往前,走向我的家。
没错,我的家。
4
「MerryChristmas!」
虽然我不是很懂菜穗的意思,而且尚未反应过来,名为拉炮的西洋爆竹又响了。
装饰著五彩灯泡的枞树下,火药的刺鼻臭味令我敬谢不敏,但热闹非凡的庆祝气氛和摆满一桌子的丰盛料理,还有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泡芙,都让我跟著变得亢奋。
受到袭击后约过十天,今天好像是人称「圣诞节」的西洋节日。
话说前几天的事情还有后续发展。我原本以为近藤一死,整件事就落幕,没想到大错特错。事发隔天,菜穗带我去一趟地狱。
名为「宠物医院」的地狱。
当我抵达她口口声声说要检查有没有受伤才带我去的地方,一瞬间,原本坐在名城驾驶的汽车后座,枕在菜穗膝盖上打盹的我,突然全身打一个冷颤。狗的本能在头盖骨里发出最大的音量警告著危险。当时我应该还有「快逃!」的选项。但身为死神的骄傲,还有对「医院」的熟悉感,让我失去正确的判断力。
我踏进回荡著其他狗同伴们鬼哭神号的室内,终于发现自己判断错误,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名为「兽医」的地狱使者,把我的身体翻过来又翻过去,还绑在莫名其妙的机器上,用绷带把我包得密不透风。最过分的是,他居然对我做出非常不人道的行为……把针刺进我体内,亦即俗称的打针。
回家路上,我在车上不住发抖,棻穗问我:「那么可怕吗?」我是因为冷才发抖的,绝不是因为害怕。没对,绝不是。经历过那样的悲剧,又过十天左右,我的伤势痊愈大半,只要别做剧烈运动,已经不太会痛了。与其说是兽医的功劳,不如说是拜如果不赶快治好,又会被带去那个地狱的恐惧所赐。
我环视屋里一遍。菜穗、南、金村、内海、院长、名城、还有其他护士们,不到十个人,在装饰得漂漂亮亮的交谊厅里享受著圣诞节。
三名患者和菜穗看起来打从心底享受这段时光。这是他们四人最后的圣诞节。一年后,全世界再度庆祝时,他们已经不在世界上。
南和金村的病情在那一夜后急遽恶化。就连现在,他们看著满桌食物也几乎没动过筷子,顶多喝几口饮料。然而,两人完全没面对死亡的悲怆感。想必他们非常平静。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该做的事都已经完成,可以开始慢慢、静静地准备迎接最后一刻。
这么说来,被警方逮捕的水木和佐山似乎都没有向警方供出金村。可能担心一个搞不好,七年前的强盗杀人案跟自己有关的事也会被扯出来。不过我早就知道了,金村已经把七年前的真相写下来交给律师,交代他在死后交给警方。
内海和南、金村相反,比案发前更有活力,他此刻正把盘里堆得小山高的食物塞进嘴。内海还有任务尚未完成,须在人生的最后画出最完美的作品。
「李奥。」背后的声音打断我的沉思。
回头一看棻穗把双手藏在背后,笑脸盈盈地低头看我。
「你背后藏了什么?」
我提高警觉地往后退。前几天才去过宠物医院,菜穗可能是从宠物医院拿了什么又苦又难喝的药。
「你有必要怕成那样吗?我只是要给你圣诞礼物。」
「圣诞礼物?」
「没错,大家会在圣诞节交换礼物。你的项圈没了,我又买了新的给你。」棻穗的手绕过我的脖子,心情大好地说:「嗯,很适合。」我从搁在房间角落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跟上次华丽的项圈不一样,这次是咖啡色皮制项圈,上头只有一个雕刻成睡莲形状的手工金属坠子。
她开窍了鸣?这比上次好看多了。上次是被雷打到才买那种夸张得吓死人的项圈给我吗?还是菜穗的品味突然变好呢?
「名城医生陪我买的,他说这个应该比较适合李奥。」
干得好,名城。
我从各个角度欣赏自己戴上项圈的模样。原来如此,还要交换礼物啊!真是个风雅的习惯。可是我现在才晓得这个习惯,根本没有准备礼物给菜穗,真伤脑筋。我原本摇摆的尾巴不禁垂下来。
「你不喜欢吗?」
「不是,我非常喜欢。只是……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
「你在说什么呀?这种事根本不用放在心上。李奥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
棻穗一如往常地抚摸我的头。
「菜穗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虽然我知道世界之大,几乎没有身为狗的我可以准备的礼物,但还是忍不住问她。
「这个啊……我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不过我希望这家医院一直开下去。」
「……这家医院果然还是要关门吗?」
「我没问过爸爸,但大概还是要关门。虽然发生那件事以后,他似乎有想过要把医院继续下去,可还是卡在钱的问题……钱的问题真的无能为力。」
菜穗哀伤地环视整间屋子。对菜穗而书,这家医院是她实现护士梦想的地方,也是和伙伴们并肩作战的地方,甚至将成为她最终的归所。虽然她最多在这里再待上几个月,但一想到自己离开,房子就会易主,肯定难以忍受。
我好想完成她这个心愿。我多么希望把菜穗充满回忆的地方原封不动地永远保留。我原本是高贵的死神,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只狗。荒凉的人世里,并不存在狗也能赚钱的方法。我又再一次被自己的无能为力击倒。
「啊,抱歉,我干么讲这些扫兴的话。我准备很多泡芙,只有今天,你爱吃几个就吃几个。」棻穗轻轻地拍拍我的头,拿著装一堆小盒子的提篮走开。大概是去分礼物给其他人。我目送她的背影,无奈地叹气。连最爱的泡芙,现在也吸引不了我。
五颜六色的灯光在视线一角闪烁。我看著装饰在枞树上的灯泡,如同天上的星星般闪亮。原本放在三楼储藏室里的枞树,为了这一天特地搬到房内。
我看著枞树,低落的心情得到一点安慰。明明只是在植物上加各式各样的装饰而已。真不可思议。我盯著那棵枞树好一阵子。突然,内心深处有一阵骚动。怎么回事?我探究著这股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然而,源头就像海市蜃楼,轻易就从指缝溜走。当我看著矗立在眼前的枞树,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愈来愈强烈。
……啊!我惊讶地张大嘴巴。
「菜穗!」我看著枞树,送出强劲的言灵。或许被我的强硬态度吓到,正要把钢笔送给院长的棻穗抖一下。听不见言灵的院长则不可思议地看著眼前惊吓的菜穗。
「怎么了,李奥?突然这么大声,想吓死我吗?」菜穗快步过来。
「不是声音,是言灵。」
「什么不是重点,真是的,好不容易看到感人的一幕,平常都是一号表情的爸爸笑了,差一点就要哭了。」
笑了?差一点就要哭了?那个院长吗?我偷偷望一眼院长,他的脸看起来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跟平常一样死板。难道是女儿特有的观察力吗?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我找到比院长的笑容更稀奇的东西了。」
「比爸爸的笑容还稀奇的东西?你发现槌子蛇(注:日本传说中的生物。)了吗?」
那个院长的笑容有这么稀奇吗?
「不是,虽然不像槌子蛇那么稀奇……但我想应该会比槌子蛇有用。」
我重新打起精神地努努下巴,指著枞树。
「你看那个。」
「什么?圣诞树上有什么吗?」
「我要给你的礼物……你说的『圣诞礼物』。」
「咦?礼物?」菜穗挑挑眉,讶异地反问。
「那棵枞树从那家人住在这里时就在吧?」
「是又如何呢?」
「那棵树上有各式各样的装饰呢。」
「嗯,因为是圣诞树嘛……」
我自顾自地释放言灵,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菜稳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
「可是你不觉得装饰得太孩子气了吗?」
树枝上除了灯泡,还装饰著玩偶和玩具。
「因为是小孩子的圣诞树。小朋友可以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装饰在树上,我小时候也装饰过洋娃娃……」
「就是这个!」我又送出强劲的言灵。
「什么啦?吓我一跳……」菜穗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啊……不好意思。话说回来,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宝石呢。」
我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自转移话题。
「咦?嗯,这样没错。李奥,没事吧?你从刚才就一道牛头不对马嘴。是不是头痛?还是老年痴呆症了?」
没礼貌,居然对聪明绝顶的我讲出这么没礼貌的话。
我不理她,继续说:
「对少年来说,在地下室偶然发现的宝石是他的宝贝。其中一颗虽然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但毕竟无法将所有宝石都贴身带著。你认为少年怎么处理剩下的宝石?」
「咦?」菜穗歪著脖子,眯起眼睛,终于明白我的言下之意,她瞪大已经很圆的双眼,慢慢地看向枞树,僵硬得像忘记上油的玩偶。
菜穗面前的枞木树枝上,闪烁著几个耀眼夺目的光点。
「以玻璃珠来说,你不觉得太漂亮了吗?」
「骗人……怎么可能……」菜穗呆在原地。这时就要请专家出马了。
「金村。」我用言灵呼唤正在小口小口地啜饮著苹果汁的金村。
金村回过头,有些吃力地起身走来。
「什么事?」为了不让其他人听见,金村特地到我身边蹲下来。他的语气四平八稳,和我刚过到他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不再恶言相向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对于已经互相拍板叫嚣过好几次的交情来说,总是少了些什么。
「你看那边那棵枞树。」
「嗯?这棵枞树怎么了吗?」金村随手摸摸枞树的树枝。
「你的眼睛长在屁股上吗?仔细一点。」
金村有些不高兴地瞪我一眼。很好很好,这家伙就是要这样凶神恶煞。
「这棵圣诞树到底有什么问题?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金村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出话,匪夷所思地凑近枞树,浮肿的眼皮愈张愈大。「啊啊啊啊啊!」金村张大嘴巴,发出惊叫,引来交谊厅里所有人的侧目。
「怎么了?」附近的名城连忙赶来。
「钻、钻、钻……」
金村指著枞树,正确来说是挂在枞木树枝上的小玻璃珠,继续发出怪声。
「金村先生,你冷静一点,躺下来再说。护理长,麻烦你量一下脉搏……
「不是的,医生,不是的。」金村嘶哑地喊叫,颤抖地指向枞树。「钻石,钻石就在这里。」
金村叫著伸向树枝上的玻璃珠。玻璃珠宛如吸收日光灯的光线,绽放出超越灯光数倍的强力光芒,又带著一碰就会碎的梦幻感。
「院长,就是这个!那群人不择一切手段都要找到的钻石,居然藏在这里。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真是大快人心。」金村大笑。
「钻石……」
菜穗一脸茫然,白皙的手指伸向浓缩著世界之光的结晶。指尖碰到结晶时,七彩的炫光洒落一地,美得令菜穗屏息。
「这里也有,这里也有。这是一棵宝石树啊!」
金村陆续找到树枝上的钻石,刚才那股了悟生死的氛围一扫而空,声音里充满蓬勃朝气。算了,这才是这个男人的风格,没什么不好。
「这些宝石可不是你的东西。是我送给菜稳的『圣诞礼物』。」
我想他应该不会把宝石塞进自己的口袋,不过还是提醒他一下。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而且事到如今,我据为己有又能怎样?你以为我还能活多久啊?」金村瞪我一眼。
「谁叫你高兴成那样。」
「有什么办法,再怎么说我也是珠宝商,这又是和我有因缘的钻石。」
「是吗?乐够就赶快交给菜穗。」
「知道了。」金村不情愿地把满满一手的宝石交给菜穗,菜稳不晓得该拿手上闪闪发光的结晶怎么办,求救地看著周围。
「你干么鬼鬼祟祟啊?」
棻穗惊惶的态度害我跟著不安,用言灵问她。她于是在我身边蹲下来,附耳轻问:
「这个……该怎么处理?」
「该怎么处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安心收下不就好了吗?」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
「又不是叫你中饱私囊。这些宝石应该有更好的用途吧?」
「更好的用途?」
菜穗六神无主,一时无法反应地苦著脸。真是的,有够不灵光的少女。
「这些宝石很有价值吧?至少可以重建一家周转不灵的小医院。」
这时,菜穗不再茫然失措,似乎在掌心里看见未来的可能性。
「可是,这种事……这明明不是我们的东西……」
「院长买下这家医院的时候,连家具一起买下吧?我不清楚人类规则怎么订的,但院长至少有所有权吧。更何况,这些宝石真正的主人早就死于战争,事到如今应该不会再有人抗议了。」
「真的可以吗……」
「可以。用这些宝石完成你最后的心愿。」
尽管如此,棻穗还是彷徨一会,可见她的心里多纠结。过一会,她低眉敛眼地咬紧下唇,似乎在思考。不久,她再度抬起眼,瞳孔已不复见迷惘,散发出与宝石不相上下的强韧光芒。
「爸!」菜穗站起来,昂首阔步地走到院长面前。
「什么事?」女儿没头没脑地表现出强大意志,院长也有些却步。
「拜托你,我不要医院关门,请你用这些钻石让医院继续下去。」棻穗交出宝石。
「让医院继续下去?」院长难得有所动摇,他一脸困惑。
「原本是外科医生的爸爸开始学缓和治疗,又开了这家医院,我知道这都是为了我。可是,爸爸现在已经成为非常优秀的缓和治疗医生了,这里也变成很温暖的医院。我不希望这一切消失,即使我已经不在……」
菜穗直视著父亲的双眼。院长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不发一语。
「如果是钱的问题,钻石应该就可以解决了。接下来只有爸爸你的心情了……我知道你不是随便决定要把医院收掉。我也知道我一旦……不在了,要在这里继续工作很痛苦。如果可以,我也好想永远在这里工作。可是,我办不到了,希望至少能留下这家充满回忆的医院……」
棻穗拚命说个不停,不时夹杂哽咽,晶莹泪水不断流下,丝毫不比她手上的宝石逊色。「爸爸,求求你……」菜穗把沾满眼泪的手放在父亲的手上。
几秒钟的沉默后,南从围著院长的众人中往前跨出一步,他站在菜穗身边,深深向院长低头恳求。「医生,我知道这里没有我说话的份,但……我也拜托你。这真的是一家很棒的医院,这家医院救了我。」
金村和内海也仿效南,两人站在南的身边,恳切地低头。
「我也是!医生。失去所有希望,变得自暴自弃的我,怕死怕得不得了,把气出在所有人身上。可是住进这家医院里,我变了。不再充满怨恨,可以平静迎接生命最后一刻。」
「我也是。多亏这家医院,我又能作画了。要是没有住进这里,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提起画笔。我打算把完成的画捐给医院。医生,请不要把医院收起来,好让我的画继续挂在这里。」
金村和内海全低头请求,同时悄悄望向我这边。看我做什么?我只是制造一些机会。你们自己拯救了自己。感谢我是无妨,但不要那么明目张胆地看著我。要是被院长他们发现,医院就算继续下去,我的工作也会绑手绑脚好吗?
我惶惶不安的同时,院长紧皱眉头,陷入长考。孕育出的紧张沉默充斥在明亮温馨的房里。终于,院长一脸严肃地打破沉默。
「这太卑鄙了……」
「卑鄙?」菜穗颤抖地回问。
「我总是训诫工作人员,尽可能达成患者的期待。如今所有住院患者都要求我让医院继续下去。」院长轻轻叹气,微微提起一边嘴角。「这么一来……我不就不能让这家医院关门了吗?」
此起彼落的窃窃私语不一会便汇集成足以掀掉屋顶的欢声雷动。棻穗冲向院长,削瘦的院长差点被她扑倒。患者和医疗人员无不欢天喜地地抓著彼此的手,笑逐颜开。
我满意地看著这群高兴得抱在一起的人类。这么一来,我的工作就真的大功告成了。包含菜穗在内,医院四个患者心中的依恋全都解决。医院也会开下去,我暂时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为吾主工作,免于失业危机。我将视线从抓著名城的手,高兴得像个孩子的菜穗身上移开,望向枞树根部。
树根还挂著一颗金村没找到的宝石,我下意识地用鼻尖轻触。用线吊著的宝石静静摇晃,蕴藏在里头的绚烂流光洒落一地。我满足地眯起双眼。虽然历经波折,但总算顺利落幕。棻穗、南、金村、内海和我,少任何一个人(或者是一只狗)就不可能成功。
我不由得陷入沉思。仔细想想,这一切会不会太顺利了?解决三个患者时,也解开错纵复杂的真相,让七年前的案件水落石出。结果不仅解救三名患者、菜穗、甚至连那三个魂魄都一并拯救了。简直就像冥冥中有股意志在操纵一切,将我们全众集在这里。如果说,谁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我仰天苦笑。倘若我的想像正确,那么到底从哪里开始就在您的计画之中呢?那位伟大的推手果然深不可测,不是区区在下我能望其项背。无论如何,今天就尽情享受这股欢庆的气氛。
我用力吸气,鼻腔充满向日葵般开朗快乐的香气。
原来如此,虽然我不喜欢太吵太热闹,但这样刚刚好。也许是我的脑袋太古板了。虽然不用像同事那样凡事都向西方靠拢,但只要多一点弹性,外来文化也别有一番风味。这时,一双温暖的掌心放在我欣赏宝石的头上。会几何时,菜穗蹲在我旁边,和我从同样的高度看著那颗宝石。
「你撇下名城不管没关系吗?」
「怎么?你嫉妒了?」菜稳脸上浮现出小恶魔般的笑容。
「别说傻话了。」我恼羞成怒地把脸转开。
「呵呵,好可爱。」
我又和菜穗并肩注视著摇曳的宝石一会。
「好漂亮。」
「嗯,好漂亮啊。」
菜穗轻声呢喃,我也小声地以言灵回答。
她把手绕到我毛茸茸的脖子上,在我耳边低语:
「李奥,Merry Christmas。」
我也试著模仿同事,用不太流畅的发音回答:
「菜穗,Merry Christ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