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住处与年纪都很相近,因此我会跟皋月如此要好,或许是必然的结果。
“我叫做皋月。”
“我是芽衣。”
彼此以十分简洁的方式自我介绍,可是皋月似乎听不清楚我的声音。
但这也是在所难免,我摸着自身那坚硬的脸颊。
“果真就像妈妈他们说的耶~”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来了个怪家伙。”
“咦~”
在神社的老旧公园里遇见的皋月,打从心底很高兴见到我这个怪胎。尽管我认为皋月才比较奇怪,总之似乎彼此都是怪胎的缘故,我们比其他孩子更快打成一片。
“你的脸上戴了个怪东西。”
皋月开心地指出这件事,我随即明白她是指我脸上的面罩。
“这个吗?爸妈说我不戴上这个的话,就不能出来玩。”
他们说外面很脏,强迫我必须戴上面罩。一旦我在住家以外的地方脱下面罩,爸妈就会把我臭骂一顿,而且还一脸紧张,看起来不像是叮咛,而是警告。
“你就算没戴上这个,仍是长着一张怪脸。”
“……居然说得这么过分。”
我不加思索地说出这句话。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注意到此时的皋月,是慢了一拍才回嘴。其实皋月跟我一样,都是女孩子。
在那之后,我和皋月在公园里的沙坑中嬉戏。那是一座充满纯黑色沙子的沙坑。双亲曾叮嘱我不许乱碰那些沙子,可是皋月毫不在意地抓起沙子,于是我便有样学样。皋月想用沙子建起一栋大楼,不过尝试好几次都失败了。没想到即使巩固地基,还是没办法盖起来——我如此纳闷的同时,也上前帮忙。
皋月站在多次倒塌的散沙另一端,以撒娇的眼神看着我。
“欸,让我看看你的脸。”
“我的脸?”
“我想看看你面罩下的样子。”
“咦……”
“你别吊人胃口嘛。”
我支支吾吾地解释自己没有那种意思。纵使双亲不在现场,我还是不太愿意违背他们的嘱咐。只不过一直戴着面罩,导致里面充满热气,令我也想直接呼吸外面的空气。
再加上一想到或许能结交新朋友,我便伸手摸向面罩。
“只能一下喔。”
“嗯。”
“你不能跟我家人说喔。”
“嗯嗯。”
面对皋月那轻率的回应,增添了我心中的不安。我就这么犹豫到不禁觉得脑袋发昏,将面罩脱下。
脱下面罩的瞬间,有一股清爽的感觉,从脸部露出的位置窜进来。一阵像是紧贴着脸庞、十分沉重的风,吹散了我脸上的热气。当我抹去额头与脖子上的汗水,发现皋月呆若木鸡地望着我。难道我的长相,与她想像中相差那么多吗?我沉默不语地深呼吸一段时间后,脸上的凉爽感逐渐消失,变得与戴上面罩时的情况差不多。
“看完了吗?”
“……嗯。”
看着稍稍点头的皋月,我重新戴上面罩。其实我很排斥戴面罩,毕竟这样很热,不过双亲表示脱下面罩会害我生病,迫使我只能乖乖服从。没过多久,我又感到很闷热。
“噗呼~”
我隔着面罩发出叹息。皋月仍一脸呆滞,像是身心分离般地愣在那里。尽管从表情上不容易判断,但是根据我的猜测,她应该是因为我的相貌而陷入沉思。而且看她出现这种反应,我反而很在意。
“如何?”
“……咦,什么意思?”
皋月的反应很慢,宛如思考踩了煞车,比之前更迟钝。
“我的脸。”
看完后有何感想?究竟是好是坏,面罩下的我已满头大汗。
“啊……”皋月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不知她是否没注意到,她的嗓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她不要紧吧?以别种角度来看,着实令人担心。
最后,皋月轻轻地开口回答。
“我不知道。”
她的语气缺乏抑扬顿挫,小声到快要让人忽略了。
“啥?”
“没有先思考一下,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语毕,满身是沙的皋月快步离去了。
我的面前,只剩下不知要盖成什么模样的沙堆。
我与皋月初次相遇,就是在五月的某天。是空气停滞、略显闷热的五月里。
不再翠绿的植物,暗沉的天色,以及略显模糊的街景。
我和皋月,就是出生在这个时期。
后来,我们两人得知各自的名字,都是源自于五月。(注1:五月 芽衣原文为メイ,念音同英文的May。)
既然就连这部分都一样,我曾经觉得彼此会很容易成为好朋友。
也很高兴两人可以一起庆祝生日。
所以……
我曾经认为即使不必刻意做些什么,我们都能够开心地相处在一起。
我眯起双眼,抬头仰望天空,绚烂的阳光照射在我的浏海上,让人感受到接下来的季节将会很难熬。虽说总比酷寒的季节好过几分,但我将再次面临非得跨越不可的难关。
今天确实朝着明天前进。
纵使神明失去了住所,世界也不会消失。
“那些都不重要,接下来是……”
原先看着郊外的我,转身望向村落的中央处。村民们在祭坛上供奉着略显微弱的火焰,一连庆祝好几天,仿佛老天爷实现了大家的愿望。不过我认为他们事后只会很失望,采取保守的态度会比较好,但我并未提出意见,也没有余力出面阻止。
自从神之岩崩塌后,已经过了七个晚上。我与自称神明的女性,活着回到这片土地上。
由于我不忍心抛下失去意识的她,因此抱着她返回村落。满身是水且浑身瘫软的她,感觉上比我以往搬运的猎物都更为沉重。事实上,她的身材比我高大,即使我很想向她抱怨,别让我这样抬你回来,只是我就连开口的机会也没有。
长老等人发现我活着归来后,先是感到十分讶异,接着听我介绍完怀里的女性,就是住在神之岩的神明之后,全都大惊失色。他们就像是畏惧火焰的小动物,以颤抖的双脚吓得猛然一跳,模样莫名滑稽。最后在听我告知神之岩已经崩塌后,个个脸色苍白。
长老与其他村民将那名女性当成活神明加以崇拜,但我实在不这么认同。要不是有我的帮助,那女人早就没命了。
像那种毫无威严的人,哪有可能是神明。
纵使她真是神明,我也不打算依赖那样的弱者。
真要说来,我才更像是神明吧。
尽管我有许多自己的想法,不过基于这个缘故,更令我觉得自己被村人孤立。
由于我未能成为神之岩的活祭品,又将那位女性带回村落,导致大家不知该如何看待我。许多同伴都对我敬而远之,当然这种情况也并非现在才开始,大不了只是变得更加明显,我完全不以为意。
人都是孤单地活在世上。所谓的群体,真要说来也只是许多个体群聚在一起。正因为大家误以为其他人都跟自己抱持相同的想法,才会衍伸出许多问题。无论是意见相左,或是看谁不顺眼,只要认清对方终究不是自己,会出现这种情况实属正常,也就不会感到恼怒了。
至少我在与家人的生活中,学到了这件事。
大家都过得还好吧?我站在远处观望。一间以布搭成的屋子,映入我的眼底,令我感到有些阴郁。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到那名女性。其他人叮嘱我不许接近。他们似乎认为我接近的话,会削弱庇佑的力量。假若此事当真,我不介意选择服从。
我是有事情想询问该名女性,只是听完也未必能够理解。一想起她那高大的身材,就觉得她之前一定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让人有些羡慕。
我在意的只有这些,原则上并不想见到那位女性。
至少我是如此认为。
但对方似乎不这么想。
“你过去吧。”
负责服侍长老的男子,前来通知我。
“长老找我吗?”
“不对,是神明大人想见你。”
“……咦~?”
神明直接指名找我。我率先冒出的感想,就是她想要找碴。
明明我已遵守旁人的指示,时时提醒自己别与神明接触,结果竟是她想见我。
与此同时,我也明白她已经康复了。
我不甘不愿地前去拜见神明。一路上,能够强烈感受到来自周围的视线。
“切记别失礼了。”
与长老擦身而过之际,耳边传来这句叮咛。我只是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出声回答。
紧接着长老又补上一句:“把石枪留下来。”我决定充耳不闻。面对还无法信赖的对象,我岂能手无寸铁。
神明被分配住在布屋里。这是最顶级的待遇,听说蚊虫不容易跑进去。
女性安分地坐在堆好的稻草上,因为这里的空间很小,所以除了她以外没有其他人。
“找我有事吗?”
我走进屋内,屈膝磕头。她被我带回这里后,一连昏睡三晚,如今已完全康复。女性低头看着我,露出开朗的笑容。
尽管站立时就很明显,不过坐下时更能感受到彼此身高上的落差。
“你真冷淡耶。”
“这是理所当然。”
“我不懂理所当然在哪里。”
“因为你来历不明,这种家伙不可信。”
东方部族也如同未知的集合体,因此我们才会水火不容。
“不对,我倒是明白了一件事。”
“你明白什么?”
“你根本不是神明。”
村里的同伴们并不知道,我却十分清楚。
无论是她刚离开水之容器时的虚弱模样、就连快步奔跑都办不到的软弱体质,以及她那脆弱的肉体。
“如果你不像神明那般强大,怎么可能有办法帮助我。”
“这么说也对。”
女性十分坦率地出声承认。假如让村民们听见这句话,天晓得会变成怎样。
总之,我一定会被大肆谴责。简直是莫名其妙。
“那么,并非神明的你又是谁?”
“即使你这么说……我基本上算是神明,只是我还无法完全肯定。”
女性一脸不满地摸着稻草,看似无法接受这样的住处。她可是吃着与长老同等丰盛的三餐,难道还不知足吗?如今回想起来,相较于神之岩内部的设备,即使是上等的布屋,都让人觉得很简陋。
若是长期生活在那种地方,会变得那么奢侈也是在所难免。
女性发出一声叹息,低头望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肃杀之气。
无论是与我们保持距离,或是发现猎物时的激昂感,从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
“干嘛?”
“我想坐下来好好和你谈谈。”
女性在说话的同时,伸手抚摸我的脸颊。
起先,我的脑中化成一片空白,接着对于自己的大意感到羞愧。
女性顺势摸着我耳朵上的头发。
“褐色的肌肤、银色的头发……唯独你长得如此与众不同。”
“………………………………”
她点出了我最在意的事情。
“与其说是银色,反而更贴近银白色,看起来闪亮亮的。”
她用手指搓揉我的头发,像是在享受这股触感。
“瞧你应该比我小上两、三岁……对吧?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有办法挥舞石枪吗?”
面对女性的质问,我觉得是一种侮辱。事实胜于雄辩,我以枪尖抵住女性的额头。
“至少我有把握能当场杀了你。”
女性“喔~”了一声,眯眼看向石枪,露出微笑。
“这里明明如此狭窄,你的身手真灵活。”
“因为我们非得学会在各种地形下应战不可。”
纵使枪尖近在眼前,女性仍不为所动,继续摸着我的脸。难道她不怕死吗?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神明。不对,神明应该也畏惧死亡吧?所以才受人崇敬,被人膜拜,想要巩固自身的存在。
“嗯……难不成你其实是外星人?”
“外星人?”
女性开口说话,不时会参杂着难以理解的词汇。
“算了,无所谓。对了对了,我是有事想拜托你,才把你找过来。”
女性将石枪视为无物,迳自开始聊天。眼看出言威胁未有成效,害我感到一阵乏力。女性看我放下石枪后,一脸满意地扬起嘴角,缓缓说出她想拜托的事情。
“我想参观这附近,希望你能帮忙带路。”
“由我带路?为什么?”
“老实说,我有许多事情尚未厘清。不对,正确说来是已得出结论,但没有十成的把握,所以现在非得确认一下不可。”
不对,我的疑问并不是指这件事。
“为何你要拜托我?这种事去跟长老说就好。”
“比起那样的大叔,正常人都情愿跟可爱的女孩子交朋友吧。”
女性笑容满面地说着……可爱的女孩子?
“嗯?你是在说我吗?”
“没错,就是你。”
“这样啊……”
我捏着下颚,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很可爱?
咦,真的吗?
面对这初次听见的评价,我感到十分困惑。不过受人称赞,感觉并不坏。
哼哼~
“算啦,答应你也无妨。反正我的工作需要出外走走,也并非不能帮你带路。”
“哇~这么高高在上。”
也不知什么事这么好笑,女性掩嘴窃笑着。
“该说是单纯吗……瞧你的态度这么强硬,没想到却对拍马屁这么没抵抗力。”
“拍马屁?”
“喔呵呵呵。”
女性以清脆的笑声代替回答。听起来很像是森林里的鸟鸣声。
“那就出发吧。”
“嗯,你在外面稍等一下,我很快就过去。”
“这样啊。”
她想做什么?尽管脑中冒出上述疑虑,我却没有继续追问。
女性笑脸盈盈地挥手目送我离开。她的态度十分亲切,对我比村里的任何一个人更友善,更令我强烈感受到她是外来者。
不过在我出外工作时,这女人也会跟过来吧。
刚才忘了先提醒她,像这样擅自外出,假如遭到袭击的话,我可不会负责。不对,既然我都不想负责,也就不必刻意提醒。好,因为这次不在海里,万一出事的话,我决定直接抛下她。
我无视长老等人的目光,离开村落,来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后,便依照女性的指示等在原地。她真的会来吗?她叫我稍等一下,究竟是要等多久?这女人身上果然有很多事情都让人搞不懂,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真希望她能像我的家人那样,一切都很简单易懂。
在生机勃勃的草原上,青草随风摇曳。纵然气温已慢慢升高,气候仍清爽宜人,在这种日子里,待在陆地上也不坏。此刻我开始怀念起自从那天以来就不曾接近过的大海,以及那里的凉爽海风。
与其说是稍等一下,其实我等了挺长一段时间。
接着终于一如当初所言,女性真的前来赴约,而且是独自一人。
女性烦闷地拨开茂密杂草,小跑步地朝我接近。途中,她被草丛里的东西绊到脚,差点跌倒。光是观察她移动这么短的距离,即可看出她不习惯在陆地上行走。接下来的路程有段距离,她当真不要紧吗?
“让你久等了,话说这风还真舒服呢~”
费了一番功夫,女性终于来到我的面前。我朝着她身后望去,并没有看见其他人跟来。
“真亏你能一个人来到这里。”
“我是偷偷溜出来的,此时村里大概已乱成一团。”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假如大家以为是我擅自带她出来,到时该如何是好?或许这次会放火把我烧死,当成献给神明的活祭品。先是被扔进大海,然后又换成被火烤,想想自己还真忙碌。
“毕竟我是神明,想怎么做都可以吧?”
不知为何,此时女性轻拍自己的脸颊,接着低头注视自己的手掌,表情就此放松下来。她乍看下是露出笑容,却有些许不稳定的情绪蕴含在其中。我无法理解她做出如此反应的真意,但就算现在带她回去,不难想像长老等人会如何指责我。不过就算我什么都没做,总觉得他们仍会指责我。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在意的。
“希望你真的是神明。”
“就说我是神明啊。”
面对女性那令人厌倦的谎话,我任由它随着凉爽微风一并吹走。
“好,出发吧。”
我开始确认周围是否有其他生物接近,由于东方部族十分擅长埋伏在草原里,因此就算距离村落很近,也不能疏忽大意。纵然并非所有东方部族都这么积极侵略,里面仍有十分凶暴的家伙。特别是被我们称为剥脸者的家伙,便是其中的代表。
此时的女性却与我恰恰相反,显得十分悠哉。
她眯着双眼,抬头仰望太阳。
“啊~~新世界~~”
“噗哇!”
我吓得发出怪叫。女性见到我的反应,当场笑了出来,这种态度也令我感到很害怕。
神明的嗜好,已超出我的理解范围。
“话说你的工作是什么?”
“站哨。”
从平原中央的森林再往前一点,有一块大地伤痕,我今天的工作就是负责在那里站哨。简短说明完后,女性不解地歪着头。
“大地伤痕?”
“没错。”
“你再解释得清楚点。”
当我准备向前走去时,女性竟伸手抓住我的肩胛骨附近。我扭过头去,同时回了一句:“别随便碰我。”
“这也是帮忙带路的工作之一。”
女性像在主张应有的权利般提出要求。
是这样吗?尽管我对这番说词难以接受,可是为了让她松手,我就稍微解释一下。
“再往前一点,有一大片高度相同、直直向上生长的杂草,我们把那里称为大地伤痕。”
从这里还看不见,我伸手指着该处的方向。至于我所指的前方,是一座辽阔的森林。
“杂草?不是有人整顿过的关系吗?”
“大概没有人整顿过那里吧。”
就算派人站哨,也并非随时有人在监视那里。
但若说由哪个部族负责整顿,范围又过于辽阔。
“嗯……难道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吗?”
“我哪知道。”
说明完毕后,我向前走去。若是迟到,感觉上会被交接的守卫指责。基于上述想法,我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但前进一段距离之后,却发现女性离我有点远。迫于无奈,我只好停下脚步,等她跟上。
女性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
“我这次可不会背你喔。”
当我声明完之后,女性一脸死气沉沉地回应:“我也不期待你会这么做。”如此故作坚强。
女性微微掀起裙摆,然后将它打结。明明打从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女性低头看着被杂草与泥土弄脏的白皙双腿,发出叹息。
“纵使稍微观察一下周围即可明白,但是没有浴室真叫人吃不消。”
“……嗯?”
虽然我听不懂句子中的某个单字,却能看出她是在低头宣泄心中的不满,真是个不知足的家伙。
“你明明分配到那么好的住处,三餐也吃得很豪华,你还有什么不满啊?”
“因为我是神明,所以特别娇生惯养。”
女性表现得毫无一丝内疚,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开口提问。
“你没有住在帐篷……啊,不对,没有住在那里吗?”
“毕竟我受到的待遇很差。”
“看来你很惹人厌喔。”
“就是说啊。”
无论我住在村里多少年,终究是个外来者。
“走吧。”
得像这样不断出声催促,说来还真麻烦。当然我也明白,自己并不适合团体行动。
“瞧你这么坦率地承认这件事,还真是有意思。”
“像我这种不入流的家伙,能够取悦您这位神明大人,倒也还算不错。”
我随口蒙混过去。由于我受够一直回头确认她是否跟上,因此只要注意她的脚步声别离太远就好。
地上杂草能让人明确听见脚步声,尽管方便,却也是个困扰。
“嗯~”
“怎么了?”
我没有回头,直接出声询问。
“你说话时,没有参杂类似方言的用语。”
“方言?”
面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我反射性回过头,当我狐疑地偏着头,女性却露出暧昧的笑容。
“你并不是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吧?”
被人一语道破自己未曾提过的身世,我感到有些焦躁。
“你看得出来吗?”
“是啊,你身上的氛围与其他人不一样。”
我装蒜地回说:“是这样吗?”但其实我也对于这部分有所自觉。
话说方言又是什么?当我再次提出最初的这个疑问,女性回答说:
“我是来自于水底,你又是来自于何方呢?”
女性伸出自己的手,朝着我跨出一步。
“………………………………”
我认为没必要跟这个女人聊起自己的身世,于是开口说:
“我和家人一起从遥远的西方来到这里。”
就是那里,我指着西方。在平凡无奇的平原另一端,能看见一座微微隆起的山丘。
“西方啊……你的家人呢?感觉上好像没有跟你住在一起。”
“大家各分东西,我目前是一个人住。”
“嗯~”
这是她的习惯吗?当她懒得做出适合的反应时,就会摆出这种态度。
“我有二十七个家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人留在这里。”
不知大家还好吗?不对,我相信一定都平安无事。
当我稍微回想起家人的种种时,忽然听见女性发出错愕的惊叫声。
“二十七个?”
为何她要那么吃惊?由于在面对这名女性时,经常是我被吓得目瞪口呆,因此这情况令我略感新鲜。
“这有什么奇怪的?”
“不会太多吗?”
“基本上不算太多吧。”
女性困惑地歪着头,一副像是难以接受的模样。或许是我们之间,对于家人的见解有所差异,毕竟她好歹是神明……不对,反倒是我比较奇怪吗?
既然大家都是由相同的存在孕育出来,我认为把彼此形容成家人也不成问题。
沿着草原前行的途中,在遭遇蔓草繁盛的地方,我都会更加提高警觉。毕竟难保会有生物潜伏在里面,忽然从中窜出。尾随在后的女性,看见高度超过膝盖的杂草时,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并且寸步难行,真是个不擅长面对各种情况的神明。
“真受不了这种充满大自然的地方。”
听完女性的抱怨,我感到很想笑。不对,应该算是在嘲笑长老他们。这女人似乎也并不热爱大地,他们信仰这样的神明,当真没问题吗?
“若是缺少大自然,也会失去果实,到时会饿死的。”
“饿死吗?这真是个讨厌的死法。”
对于女性的说词,我罕见地感到认同。饥饿至死,感觉上当真是一无所有。
“讨厌的死法……有什么死法是比较好的吗?”
“嗯~比方说被幸福淹死。”
“……听起来还不错。”
在我眼中的幸福吗?就是不必工作,不会挨饿,然后能尽情在海里游泳。
由于目前没有达到任何一项条件,看来我是一点都不幸福。
这么一来,我并不会被幸福淹死,也就没啥好纠结的。
尽管女性的脚步十分缓慢,却未提议要掉头回去,害我不忍心抛下她。我个人是不想迟到,但途中还是稍作休息。拨开草丛后,我们坐在一块小岩石上歇脚。
“凭你那副模样,是无法生存下去喔。”
看着女性将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调整呼吸,我提出以上忠告。女性没有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就这么眺望着远方。
“我要在这种地方,想办法生存下去是吧。”
女性声音沙哑地说完之后,像是自嘲般地开口大笑。
哪有所谓的这种地方,难道还有其他地方吗?她该不会打算回到海里吧?
“在你昏倒的期间,神之岩已经崩塌了。”
我担心她不记得这件事,因此出言提醒,让她明白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
“这样啊。”
女性的反应很平淡。想想她都在神之岩里亲身体验过淹水的情况了,也就没啥好大惊小怪的。女性再次仰望天空,模糊的云朵消散于蔚蓝之中,晴朗的天空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眺望完天边之后,女性再次低下头去,用力呼出一口气。
“累死我了。”
“你可以先回去啊。”
我以自己的方式在关心她。
“送我回去。”
“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到头来,这次的休息并不是一时半刻,而且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才抵达森林的另一头。
当我交接工作时,原先负责站哨的同伴在看见女性后,吓得大惊失色。多亏他被吓得不轻,并未针对我迟到一事出言指责,因此把这女人带过来,似乎是正确的选择。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没有带着她一起来,我也就不会迟到了。
同伴朝着村落的方向快步离去。他回去之后,势必会向长老报告此事。
“希望我不会受人冤枉而挨骂。”
就算我如此祈求,此心愿肯定难以成真,令我觉得有些郁闷。
“这就是大地伤痕?”
害我忧郁的起因,一脸事不关己地蹲在草堆旁边。
“是啊。”
女性拨开草丛,检查地面。她有看出什么吗?至少我们在检查时,完全看不出所以然来,而且这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只要稍微拨开这个被植物覆盖的世界,就会隐约散发出一股若有所失的气息。
“地面的颜色不太一样……是燃烧过的痕迹?”
我顺着女性的目光望去,看向高度整齐划一的草丛。化成一直线绵延至地平线另一端的这片草原,就是我族疆域的边界。但我总觉得这名女性,从这片景色中看出另一层含意。她眯起双眼,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方。
她看起来似乎很烦恼,恐怕不是我能帮上忙的问题。
“那件事与我无关吧?”
“我想应该是毫无瓜葛。”
那就好,我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对我来说,没必要了解神明的想法。
我为了完成原本的工作,反覆左右眺望大地伤痕的另一端,其中特别注意草原里,是否有会动的影子。东方部族那帮家伙,经常躲在草丛里移动,即使每次的人数都不多,仍是大意不得。
所以女性满身破绽地蹲着观察大地伤痕,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原因是不管怎样,我的目光很容易停留在她身上。
“我族是沿着那条线来划分领土,不过对方最近经常无视这点,闯进我们的领域。”
我决定试着唤醒女性的危机意识,让她别在那里逗留,不过她只是瞥了我一眼,提问说:
“意思是你们遭到侵略吗?”
“我们是这么认为,所以他们越过大地伤痕的话,就得赶快去通报长老他们,并且前去应战。”
“听起来是很勇敢,但是你很厉害吗?”
我瞄了一眼扛在肩膀上的石枪。由于我带去神之岩的石枪已遗留在海里,因此重新做了一把,不知是否因为采用与之前不同的材质,枪柄握起来没有那么顺手,挥枪突刺时,也觉得手感不太对劲。
“老实说,我不太擅长在陆上战斗。”
在陆地上有太多限制,导致身体无法随心所欲移动,而且很快就会气喘如牛。
“你居然比较擅长在水中战斗,还真是罕见呢。”
“因为海里的敌人比较少。”
想当然耳,我出场的机会也很少,不过多亏我能在那种罕见的情况下活跃,才能够活到现在。
“可惜我是人类,无法生活在海里。”
到最后,我仍被束缚在陆地上。所以说句老实话,不要故意跟人唱反调,接受热爱大地的生活方式才更有效率。
可以安稳地生存下去。
“热爱大地……对吧。”
女性如此小声说着。她为何知道这句话?我感到很讶异,连忙将目光移向她。
“是长老跟你说的吗?”
这次换成女性一脸意外地瞪大双眼,经过短暂的沉默后,发出一声轻笑。
“就当作是这样吧。”
女性从地上起身,不过像是感到很沮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还很疲倦吗?”
“毕竟生活方式大幅改变,我直到现在都还不习惯。”
女性以略显烦躁的口吻回答,并且郁闷地抓着额头。
“嗯,这样啊。”
我在抵达这个村落之前,旅居过许多地方,但并不觉得辛苦,大概是因为能见识到许多新奇的事物,不过其中最辛苦的就是难以确保食物。由于有一座资源丰富的森林就位在附近,因此就算多少被旁人疏远,我仍不愿放弃眼下的生活。
仔细想想,我为了生存下去,比起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反而更追求食物也说不定。
不过,他人也是影响生存的重要因素。嗯,大概吧。
“抱歉。”
所以我承认自己的不对,开口道歉。女性听见后,像是忘记了心中的烦躁,一脸放松地望着我。
“没想到你会道歉耶,真令人意外。”
这次轮到我觉得火冒三丈。
“你觉得我很傲慢吗?”
“嗯,总之没想到你会这么坦率。”
“哼。”
因为我无法完全否认此事,所以只是冷哼一声。
“反倒是我不该迁怒于人,对不起。但是啊,其实我也挺紧张的,毕竟我是第一次跟你们这类存在打交道,而且给我的感觉是既刺激又热情呢。”
女性补上一句“In my dream (注2:In my dream 动画《机动神脑》的主题曲,暗喻自身心情与该部作品的主题相似。)”,忽然变得很开朗。瞧她开始放声大笑,真是个忙碌的女人。
“不过还有许多事情令人挂心。”
语毕,女性沮丧地垂下头去。看来她只是表面上很开朗。她就这么低着头,暂时没有重新振作的迹象。在距离村落如此遥远的地方,像这样悠哉地情绪低落,会很令我伤脑筋。
“虽然我不懂怎么回事,但希望你能打起精神。”
“谢谢。”
“要吃蚱蜢吗?”
“先不用了。”
我暂时放过在草丛里乱跳的蚱蜢,算是它运气好。接着有一只飞虫,仿佛与蚱蜢交换位置般飞了过来,我挥手将它赶跑,但是并没有击中它,而是让它从指尖飞过。
这只飞虫,也有家人或孩子吗?排除为了生存的杀生,我有时会在意起这个问题。有的生物是只要稍微被我用手挥到,就会失去性命。延续好几代的血脉,将会被这类无心的举动轻松划下句点,那只飞虫真能安于现状吗?
所谓的生存,当真是变化莫测。
“谢谢你之前救了我。”
女性侧眼看着我,突然说出这句话。我与她四目相交后,像是逃避似地把目光重新移向前方。
“你干嘛忽然这么说?”
“因为先前忘了说。”
女性与地平线对视的同时,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如此低语。
现场刮起一阵风,倘若没有仔细聆听,她的声音仿佛会随风而逝。
“……没想到你会道谢耶。”
“哎呀,你是想回敬我刚才那样说你吗?”
不知为何,女性显得很开心。
我们两人肩并肩,伫立在草原上。
我莫名冒出一种想法,她可能是为了向我道谢,才特地陪我来到这里。但是她的个性有这么含蓄吗?我纳闷地偏过头去。
“在跟你道谢的同时,我顺便告诉你,关于此世界的其中一个真相。”
“喔~那我可得洗耳恭听。”
我以夸张的口吻搪塞过去,神明却不以为意地迳自说下去。
“你口中所说的那片大海,其实根本不是大海。”
“………………………………?”
起初,我的大脑难以接收她说出的这句话。那片大海不是大海?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是湖泊。”
不过非常辽阔,女性笑着补上这句话。湖泊……大海?
“嗯?”
嗯?嗯?我百思不得其解。女性像是想嘲笑如此模样的我,扬起嘴角说:
“真正的大海其实会更咸喔。”
“真正的大海……所以那是冒牌货吗?”
“与其说是冒牌货,倒不如说是不一样的存在。比方说,你我外表相似,实际上却是天差地远,差不多就是这样。”
“嗯~”
我忽然很在意,两者究竟有何分别。
真正的大海……吗?
我任由思绪飘向远方。强风从草原上呼啸而过,草丛如同波光粼粼地摇摆着。
神之岩已经崩塌,大水蛇应该显得一脸得意吧。
“真正的大海在哪里?离这里很远吗?”
“我不知道,单就这个世界来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是吗?”
确实这女人并不了解这片大地上的许多事情,但我也不知道所谓的大海。
原先自以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的事物,结果竟是抱持错误的认知……我的视野开始失焦,与内心一起陷入不安之中。
看似无知的神明,同时也知道我并不清楚的事物。
这个女人表面上很柔弱,但其实不是普通人。
于是我重新再问一遍。
“你是谁?”
面对我的提问,女性语气直率地出声回答。
“我才想问你咧,撇开个性不提,你到底是谁?”
我很想反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因为我的个性太单纯,她早已摸透是吗?原来如此。
算了,无所谓。
女性她……等等,以女性来称呼她,忽然让我觉得很麻烦。不仅很生疏,也不容易记在脑海里。
因此我决定进行确认。
“你有名字吗?”
我出言询问神明的名字。话说自古流传的诸多神明,祂们都是主动报上姓名呢?还是由信徒命名的?神明闭起双眼,像是故弄玄虚地说出一句:“我叫做什么呢~”故意吊人胃口之后——
“芽衣。”
神明的名字十分简短。
“芽衣……芽衣吗?芽衣。”
我在嘴里重复念了几次,目光飘移地来回思索着。
“这名字有让你想到什么吗?”
“完全没有,所以我正在思考该做出何种反应。”
“那样的话,你只要简单带过就可以了。”
我打算接受对方的好意,但为了不白费刚才沉思的时间,我简短说出心中的感想。
“这名字感觉上很好记。”
毕竟我的脑袋不太灵光,不过这个名字,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我与芽衣一起沿着大地伤痕巡逻,难得地,就连杂草被风吹动的情形都很少见。我们享受着徐徐微风,度过一段平静的时光。
“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我并不像长老他们那样,心中并未涌现出非得讨伐东方部族不可的志气。
当然对方来袭时,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真可惜,亏我还想见识一下你们口中的东方部族。”
“瞧你说得那么轻松。”
那帮人对我们来说,是平日一照面就会互相厮杀的对手。
由于相遇时,双方的人数都不多,因此总会演变成夺取彼此的首级。凡是成功取下敌方首级的人,就能够提升自身在村里的地位,而我也没有置身事外,毕竟三餐会跟着变豪华。
“……话说回来,你与东方部族有何关系吗?”
“啥?”
芽衣露出瞠目结舌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在装疯卖傻。
“若是没有头绪,你可以不必回答。”
东方部族能够使用类似神之岩所发射的强光,所以我才觉得她与那帮人有关。
“他们长得跟我很像吗?”
“没有,完全不像。”
“啊,是吗……”
芽衣没有继续追问,转而陷入沉思,难道有什么事令她在意吗?
如果她是东方部族的同伴或友方,像这样置之不理当真没关系吗?假如我并非坚持眼见为凭,而是单纯用情感去评断事物,或是像长老他们那样有着坚定的信仰,我将会变得很封闭。
当隐约能看见大地伤痕的尽头时,我们便沿着原路折返。尽头有一颗不算很大的岩石阻挡了去路,十分唐突地将界线划分出来。倘若沿着草原继续向前,就是一片贫脊又平坦的大地,无止尽地延伸下去。
我就是与家人,一起从那里来到此处。
我稍微回忆起往昔,同时脚步也毫不停留地向前走。原先一直保持沉默的芽衣,忽然开口提问。
“难道这次要走到相反方向的底端吗?”
“毕竟我正在站哨。”
我们踏过青草,发出一阵阵清脆的踩踏声。
“站哨要持续到何时呢?”
“直到有人来交接。”
“何时会有人来交接?”
“时候到就会来了。”
沙沙沙,在拨开草丛的声响之中,夹带着一股无奈的说话声。
“回答得真随便~”
“谁叫我们基本上是以太阳的位置来决定时间。”
要不然就是其他工作告一段落……如今仔细想想,确实是挺随便的,不过人们群聚在一起,一旦人数凑齐之后,整个部族就能够运作下去。过去的一般人,了不起只能活到三十岁,现在也变得更长寿了。
“对喔,毕竟你们没有时钟。”
“时钟?”
“那是用来计时的道具。”
那么惊人的东西,我们怎么可能会有啊。
“……所以是神明的道具啊。”
既然如此,东方部族很可能持有。只不过就算我们取得那种东西,终究是毫无意义。村里有收藏几件他们遗留下来的道具,却没有任何一件是我们能驾驭的。其中有个道具能让人轻松点火,我们非常珍惜那个道具,但某天就忽然不能用了。
假如把那些东西拿给芽衣瞧瞧,或许她有办法活用自如。
这么一来,其他人更会将她奉为神明。
由于没有出现突发状况,因此我们就这么一边聊天,一边继续执行巡逻的任务。
等到其他人来接班时,太阳已经越过顶点,开始落向地平线。
不用说,交接的人看见芽衣时也显得很惊讶。因为她的失踪,村里乱成一团。在被质问是不是我私自把芽衣带出去时,芽衣直接撂下一句:“没错,就是这样。”这家伙真是……
芽衣又接着说:“因为她邀请我去约会,所以我很乐意地接受了。”
啊哈哈哈,神明天真无邪地放声大笑。
“约会?”
“就是相约一起出去玩。”
“……这个词汇有点不太正确吧。”
心急如焚的同伴,指示我赶紧把人带回去。就算他没说,我也打算这么做,但最终仍被人误解。
“对不起喔。”
至于我身旁这个大骗子,用手遮住自己的嘴巴,神情却没有一丝愧疚,而且眼神中还充满笑意。
“无所谓,反正我早就被排挤了。”
毕竟他们还叫我跳海送死,想想应该没有更糟的待遇吧。
结果却让我遇上这个奇怪的神明……还真是世事难料呢。
“你只想参观这里吗?”
“我走累了,其他地方就留待下次吧。”
已经没有下次了,尽管我抱持以上想法,芽衣似乎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之前她被我用石枪抵住额头时也一样,看来她的胆识并不像外表那般柔弱,这部分倒是值得肯定。
“那就回去吧。接下来就沿着原先的道路,打起精神再走一段与刚才相同的距离吧。”
“人生在世,老是一些痛苦的事情。”
这么爱吐苦水的神明,想想还真是罕见,恐怕她根本没有身为神明的价值吧。
我们迈开步伐,沿着原路回去。路上经过草丛高达腰间的区域,由于芽衣看起来很痛苦,因此我故意大幅度摆动双臂,想藉此替她打气。
我大步向前,然后以手势提醒她快跟上。
芽衣完全没有理会我,呼吸仍然很急促。
“你这个人真是差劲透顶。”
神明除了扬起她的嘴角,还以最灿烂的笑容,开口如此嫌弃我。
在即将抵达村落时,神明伸手指着远处。
“我想去冲澡。”
“快去吧。”
“你要陪我。”
“为什么~”
无奈之下,我还是陪芽衣一起去。其实我也回想起刚才一路上的闲聊。
神明住在这片诸多不便的土地上,或许是想尽可能感受一些能抚慰内心的事物。
尽管同伴提醒我赶快把人带回去,不过像我这种惹人嫌的家伙,没必要听从他人的指示。
一路上显得精疲力尽的神明,此时忽然变得很有精神,主动拨开草丛向前走去。她刚才不是走累了吗?我不禁在心中如此吐嘈。
“一个人在外行动,你不会感到不安吗?感觉上很危险吧?”
“只要随时做好丧命的觉悟,即使一个人也不要紧。”
“我可没有做好那种心理准备。”
“嗯。”
那她拥有随时都要努力生存下去的意志吗?这部分也很重要。
我们远离森林,走在青草长得不高的草原上,朝着……不是大海的大海前进。因此,芽衣的脚步也不算太慢,而我就跟在心情大好的神明身后。
平常一个人时,我都是前往距离最近的断崖区,不过这次是有人想冲澡,所以我们绕道而行,前往岸边。只是花了不少时间,令人觉得与大海的距离有点远。不对,那里不是大海。
我们穿过左右皆是峭壁、在远高于头顶上方处形成半圆的峡谷后,顺利来到岸边。在抵达附近时,肌肤仿佛吸收了渴望许久的水气,显得有些湿润,身上的暑气也略为获得舒缓。
芽衣坐在海边……如今应该称做水边,把双脚向前伸去。
每当脚尖划过水面,就会发出“哗啦、哗啦”如清水舔过肌肤般的声响。
“浸泡在水里……应该没问题吧。”
芽衣像是在确认般,摸了摸被水沾湿的手指,然后用力地叹了一口气。
“不需要经由设备处理就能拿来利用的生水,居然这么……而且……”
她用手舀起水来,回头望向我,目不转睛地观察我的膝盖与肩膀之后,再次低下头去。
“干嘛?”
“……没事,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很有趣罢了。”
芽衣将舀起的水,泼向自己的脸,接着发出“噗噗噗”像是吐掉植物种子的声音,把水吐掉,用衣服把手擦干后,她再次扭头看着我,只是这次显得很困惑,眉间微微皱起。
“嗯~”
“你从刚才起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在犹豫是否要把衣服脱掉。”
芽衣的下唇颤抖着,被我注视一段时间后,她不知为何一下露出笑容,一下将脸撇开,着实是很忙碌。
我将手贴住下颚,稍作思考,但还是不懂她在烦恼什么。
“既然你要冲澡,我认为最好把衣服脱掉。”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对,虽然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自己想想,别这么不解风情。”
芽衣瞪了我一眼,同时要求我明白她的心情。就算她把问题丢回来,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是你能说得具体点,我会努力去理解的。”
我有信心自己还有这点度量。尽管说吧,我已做好心理准备。
芽衣不知为何瞪大双眼,浑身僵硬,接着轻轻笑出来。
“我已经明白了,假如你不知道的话,也就无须强求。”
“喔。”
喝呀,芽衣发出一声怪叫后,便脱下身上的衣服,外衣底下什么都没穿。一丝不挂的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胸部,一口气跳进水里,激起巨大的水柱后,她似乎顺势朝着深处潜下去。我探头窥视水面,四处不见其身影,我偏着头担心她是否不要紧,不过她之前能一直在水中呼吸,想必是没问题才对。不过她在离开神之岩时,记得好像失去意识了。回想起此事的同时,我将目光移向芽衣脱下的衣物,顺手把它捡起来……打从当初看见时,我就觉得这衣服十分奇特,与我们身上衣物所使用的布料,明显不太一样,摸起来既柔软且触感又好。
手工也很实在,没有任何瑕疵。与这件衣服相比之下,更是突显出我们身上衣物的粗糙,简直是直接把布料穿在身上。
“这位小姐,不要拿别人的衣服来取悦自己。”
浮出水面的芽衣,如此讽刺我。被水沾湿的浏海,盖住了她的额头与双眼。
“我只是有些在意,才拿在手中观察。”
“嗯~你想穿穿看吗?”
“嗯……”
我穿得习惯吗?但是就算拿来穿,感觉上很快就会弄破,白白糟蹋这件衣服。
“不管怎样,我也不会送你。”
“我也不想要。”
我把衣服抛在地上。面对我这粗鲁的举动,芽衣想以眼神指责我似地,露出横眉竖眼的表情,不过这类情感仿佛也被海水带走般溶于水中,她就这么伸展四肢,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随着波浪上下起伏。
“啊~好像得到净化了……因为一周都没洗澡,头发都变得乱七八糟。总觉得身体好像轻盈了许多。”
芽衣仰躺在水面上,与天空互相对望,如同置身在幸福之中,脸上的表情完全放松。比起待在陆地,泡在水里更令她安心吗……我不禁觉得,与她在某些方面莫名臭味相投。
我坐在地面,把石枪扛在肩上。刚才那点路程,还不至于让我感到疲倦,不过我仍想喘口气。夹带着湿气的微风,有如抚摸着我的下颚般吹过,轻轻带走我身上的汗水。
“你不下水吗?”
漂在水里的芽衣,斜眼望着我。我将目光移向她那漂荡于水面上的发梢,吐露出心中的犹豫。
“该怎么办呢?”
至今以为是大海的存在,在被人否定之后,我莫名感到有些抗拒。这里似乎应该被称为湖泊。纵使有些听不习惯,不过根据芽衣的解释,大型水洼都会这么称呼。所以这其实是水洼啊。
无论是对于眼前这片辽阔风景的印象,以及自己置身的这个世界,总觉得规模一口气变得很小。
大海吗……我不记得自己在旅居各地的期间曾看过。家人曾说我们出发的地点,是大陆的最边缘,假如当时往反方向前进的话,是否会看见所谓的大海呢?明明当时走了很长一段距离,这世上仍有许多我未知与未曾见过的事物。
“你还真是不可思议,有着与其他人不同的气味。”
“嗯?”
当我回神时,这才发现芽衣已经离开湖泊,满身是水地来到我的面前。她轻轻握住我的头发,用鼻子确认气味。她那白皙的手,仿佛与我的头发合而为一。
“不对,反倒是没有气味,而且也不脏……真是太奇怪了。”
芽衣继续确认气味,甚至用力吸气到鼻子仿佛在抽动。像这样任人摆布,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同时又对其他事情心生佩服,那就是这女人十分擅长销声匿迹。她竟然能穿过我的警戒范围,无声无息地接近我,大概是她缺乏敌意与欲望也说不定。
“你不一起洗澡吗?”
芽衣将手伸向我,感觉上与之前的立场恰恰相反。
水滴沿着她那修长的手指往下滑,有如肌肤不断渗出水来,凝聚成水珠落在地面。
水滴声接连传进我的耳里,我的心底深处逐渐放松下来。
“快点啦,像这样浑身赤裸地站在别人面前,总觉得挺害臊的。”
芽衣以左手遮住自己的胸部,表达出心中的不满。至此,我才理解芽衣刚刚为何会显得犹豫,原来她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裸体。话说这种事情,有必要在意吗?
“你的体格很好,可以为此感到自豪。”
“虽然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谢谢你的夸奖。”
“唉唷,真让人不耐烦。”芽衣擅自握住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拉起。
握着彼此的手,手心的温差逐渐缩小。也不知是我的体温过低,还是芽衣的体温偏高,在温度达到平衡时,抵触与隔阂也随之消失。
“你说过海里的敌人比较少吧?”
芽衣借用我之前说过的话,催促我一起下水。她之前明明说过,这里根本不是大海。
“……算了,无所谓。”
假如一个人难以下定决心,就让两个人一起达成共识,这种感觉也不坏。
让人觉得是有效利用彼此的关系。
“你不脱衣服吗?”
“万一临时要逃走,来不及回收衣物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布料是很珍贵的,不能随意丢弃。由于我们无法自行生产,因此只能前往古文明遗迹里收集,而且这东西极为罕见,外加上这类工作大多都很危险。原因是那些遗迹与神之岩一样,结构都相当老旧。
所以探索遗迹内部时,无人能肯定何时会崩塌毁坏。
“原来如此,那我该怎么办?”
“只要你做好全裸逃跑的心理准备,就不成问题了。”
“就这么办吧。毕竟这里的水凉爽宜人,没有以全身去感受就太可惜了。”
芽衣沐浴在耀眼的阳光底下,痛快地开怀大笑。看着她的笑容,令我也不禁放松下来,同时我还注意到一件事,就是芽衣的语调变得不太一样了。不对,在神之岩见到她时,她的口吻也是这样,所以这才是最真实的她吧。或许是她待在村落时,想表现得更像是一位神明。
“不光是衣服,你还带着石枪啊。”
芽衣看见我紧握在右手上、不肯松手的石枪,随之露出苦笑。我扭头看着石枪,这才惊觉到一件事。
因为一直握于手中,所以我才没有注意到。
这把石枪是采用新的木料制成,泡在水里会受损,既然如此……
我闭上双眼,一段时间后,在脑中想像出心脏被刺穿的景象。
“你在祷告吗?”
“是做好丧命的觉悟。”
放下武器导致自己死亡,就是自己的疏失所招来的死亡。
在做好承受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后,我把石枪放下。这么一来,就算死去也不会后悔。
“你也太夸张了。”
“我只是想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活下去。”
我把石枪立在岩壁边。终于摆脱石枪的手掌,开始微微发麻。
“总觉得比起我的衣服,你在放下石枪时更为小心翼翼耶?”
“毕竟那是我的东西。”
那件衣服又不是我的。
“难道你只肯珍惜自己的东西吗?”
神明对我提出一个略显深奥的问题,但我又觉得她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
“你可以珍惜我喔。”
“我听不懂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被人握住的手、体温、触感、辽阔的天空、清澈的水面,以及没有名称的景色。
前方存在着许多未知的事物,尽管那些东西绝非会让人感到安心,我却不断被牵引向前,随波逐流。
这片湖泊的深度并非循序渐进,我光是踏出第一步,湖水已深深将我包覆于其中。我像是不断向下坠落,被引导至水里。略为冰冷的水温,令我那紧闭的眼皮微微发颤。我模仿芽衣,顺势潜入水底,适时吐出肺里的空气,让身体逐渐向下沉。随着自己潜水的深度,总觉得燥热的身体与血液也慢慢平静下来。啊~果然还是水中最好,我屈膝抱住自己的双腿。在此状态下,与以往待在水中的感觉毫无分别。
感觉上自己化成一团巨大的液体,就这么暂时委身于其中。
抵达黑暗的底部后,我睁开双眼,以目光追逐自己吐出的气泡时,看见了漂浮在水面上的背部与臀部。感觉上真渺小。带有阴影的身体与毛发,以及折射着阳光、不断律动的波纹,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一段时间后,我仰望着上方那个遮住太阳的翘臀。嗯……好想拿石枪戳戳那个屁股。
在欣赏完臀部后,我便向上游。当我浮出水面时,芽衣以佩服的语气开口说:
“你闭气的时间真长呢。”
“哼哼~”我一脸得意,不过随即想起赞美我的人是谁。
“应该还比不上你。”
眼前的人可是在神之岩里,长时间享受着水中生活,我岂有办法与之抗衡。
“那是能让人睡在水里的装置,实际上我不太擅长游泳。”
“什么嘛。”
原来那不是她天生的能力。不过神明的道具,全都看起来好令人羡慕,甚至让我觉得那么珍惜一把粗糙石枪的自己,显得如此渺小。话说回来,神明是如何打造出这么先进的文明呢?
“不过啊,你还真是没什么了不起耶。”
不擅长在水中活动,在陆地上也没有出色的表现,你到底能干嘛啊?
芽衣“唔~”地鼓起双颊,低语说出“我想想喔”,接着以带刺的态度吐出一句“对不起喔”,最后更是以“不好意思啊,对不起啰,这样总可以了吧?”这句话来耍赖。我个人倒是觉得这样很好,让我能够明白她的能耐。
“该怎么说呢……总之~你加油喔。”
“咦~你不道歉吗?”
“我说得很中肯。”
“你这个~拖油瓶~”当我加重语气强调后,我“噗”地一声,被人泼了一脸水。冰冷的水,就这么打在我的鼻头上。由于石枪不在手边,我喊了一声“喔噗”,泼水回敬芽衣。
半张脸都是水的芽衣,用舌头舔掉嘴边的水。
“像这样喝生水不要紧吧……算了,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
芽衣开始大口喝水,痛快地畅饮起来。这个人还真奇怪,居然把水看得这么珍贵。
明明周围都是水啊。
“………………………………”
该怎么说呢,真是悠哉的时光。我受到芽衣的影响,心情好像跟着放松下来。
这样真的好吗?
肯定与否定的意见,在我的脑中各占一半。
“瞧你刚才潜入水里很长一段时间,是在想事情吗?”
“没那回事。”
“这样啊。”
“我在看屁股。”
“喔……嗯?咦,我的吗?”
嗯,对啊,我点头肯定。除了芽衣的以外,也没有其他屁股能让我瞧吧。
芽衣愣了一会儿,接着双颊开始泛红。
“你、你想做什么?”
不知为何,芽衣此时用手遮住自己的臀部。明明都已经太迟了。
“就算你这么问我,我也只是抬起头来就看到啊。”
“麻烦你别用这种高明的方式偷窥人啦!”
高名?虽然这个单字很陌生,但她恐怕正在对我发脾气。芽衣下潜到让水浸至嘴巴附近,眼睛以下的面容,像是被烫熟般红润。
亲眼目睹神明的臀部,想想或许是十分宝贵的经验。
“我还打算谨记在脑海里。”
“快给我忘掉。”
芽衣伸手捏了一下我的侧腹部,当我准备回敬她,她却用力扭动身体躲开了。
我们重复一样的动作,就这么打闹了一阵子。
这就是所谓的嬉戏吗?即使我能够理解其中的含意,这却是我第一次体验也说不定。以我与村人们的交情,不可能会出现这种互动,当年与家人踏上旅程时,也不曾做过这类多余的事情。该怎么说呢……真叫人不习惯。
我无意义地东张西望,莫名感到不安,怀疑这么做是否恰当。
也对于自己快要沉迷在这种多余举动的心情,感到十分困惑。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芽衣轻轻地拨动水面,如此低语着。随之产生的波纹,拍打在我的手臂上。
“我应该一直待在这里,以神明的身分活下去吗?”
芽衣看着我。原来她不是在自言自语,我不禁眉头深锁。
“为什么要问我?”
“好歹陪我商量一下嘛。”
她一脸撒娇地探头窥视我,只是说来遗憾,她找错商量的对象了。
“别忘了你当初自称是神明,难道不能利用你那身伟大的力量解决吗?”
“你明明也很清楚,我根本办不到不是吗?”
神明直接开始耍赖,就这么悠哉地沉浸在倒映天际的水面中。
晶莹剔透的肌肤,没有一丝伤痕的腹部,就某种角度上来说,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
但也仅只于此。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吗?回村之后,我得去领取食物。”
“真肤浅。”
芽衣露出无奈的笑容,游到我的身边,她发出轻轻的叹息后,再次让身体呈现大字形,安稳地漂在水面上。
“你刚才还负责站哨,真是辛苦了。”
“毕竟我也没有其他事情能做,因此算不上辛苦。”
我只是逐一去完成眼前的工作。这么一来,太阳就会下山,夜晚随之降临,就这么日复一日,为了生存下去而活着。这感觉就像是追逐着自己的背影,一直在相同的地方不停向前跑。
“明明必须拚尽全力,才有办法生存下去,该做的事情却没有这么多。不对,是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有少部分。纵使这么说挺奇怪的,不过这就是所谓的生活。”
仅凭一己之力能达成的事情十分有限,更何况我们还不会使用神明的道具。
时间与行动的极限可说是天差地远。
“终有一天,我也会以那种方式生活在这里吗?”
“不必等到那一天,你现在就可以付诸实行。”
毕竟芽衣的体格很好,若是帮手能增加,我们可是十分欢迎。比起当个只能被人供奉却缺乏力量的神明,这样反而更有用处,要不然我可以传授狩猎的技巧给她。不过芽衣听完之后,一直沉默不语。
看来神明想要不必工作就能活下去……跟我是半斤八两。
“抱歉,我刚才的问题不太好,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想做的事?”
听见问题后,我的目光开始游移。我慢了一拍才察觉到,芽衣指的应该不是眼前想做的事情,而是比起取得平日粮食更远大一点的目标……目标,不对,是梦想吧。
我仰望天空,即使已看不见水面,仍能感受到水的冰冷。
“我有点想看看真正的大海。”
在结识芽衣,获得知识之后,我开始想寻找这类小小的梦想。
包含我知道的这片“大海”,目前有一种既飘忽又不明确的想法,同时萌生在我的心里。
“这目标还不错。”
“居然表现得这么高高在上。”
“你去亲眼看看不就好了?”
“太勉强了。”
若是一个人活下去,世界会变得很空洞。
“无法确保粮食,人们也无法前往远方。”
倘若一度定居在某处,就只能在那里活下去。光是有个能生活的地方,就应该感到庆幸了。以上理由不光是说服自己,也是为了让芽衣明白,我才如此回答。
“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
我们都面朝天际说话,只是声音并没有传得很远,没多久就沉下来了。
假如家人都到齐的话,我们或许能再次踏上旅程前往远方,不过这件事已无法实现,家人遵循原本所追求的生活方式,各自朝着自己的目标踏上旅程,甚至有人前往十分遥远的地方,应该需要花费令人难以想像的漫长光阴,才有办法全员到齐吧。那并非光是等待就能实现的事情。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芽衣将目光移到我身上。
“我刚才就在跟你商量这件事吧。”
“啊,对喔。”
因为听见问题,所以我试着把问题丢回去,结果却显得自己说话不经大脑。
“该怎么办呢~我完全想不出来。”
芽衣挥动着四肢,掀起一阵水花。啊~那副模样当真很相似。
就跟东方部族死前挣扎的样子差不多。
“就那样继续沉睡下去,会不会比较好呢?”
芽衣的语气淡如水,而且充满睡意,声音里还夹带着疲倦与压抑。
芽衣应该不容易生存在这个世上。
但如今已无法将她送回神之岩。
她也只能回忆着崩塌后的残骸,想办法活下去。
“抱歉,把你从那里救了出来。”
我多少觉得自己该为此事负责,于是开口道歉。纵使当时有征求过芽衣的意愿。
难道神之岩以外的世界,比想像中更令她失望吗?
“你别那么说,另外希望你能永远记得这件事。”
语毕,芽衣便沉入水中,她在水面留下一颗颗的气泡,深深地往水底潜下去。
经过一段时间仍没有浮上来,我开始烦恼是否要去找她,不过最后还是打消念头。
那个时候,她握住我的手,一起踢开那面墙壁。
我相信她一定会浮出水面,于是我闭起双眼,委身在水中。
与芽衣分别之际,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接着仿佛在确认似地,接连抚摸我的手肘、侧腹部以及脚跟。
我们两人的头发都已湿透,显得很有光泽。
“你又在动歪脑筋吧?”
我讶异地说着,芽衣眉开眼笑地回了一句:“没事没事,嘿嘿嘿。”
“真好耶~”
芽衣像是感到很刺眼般,眯着眼睛低头看向我。
“双足步行。”
“你在说什么啊……”
芽衣开心地欢笑着,然后才终于往村落跑去。
明明不久前还显得很沮丧,真是一个能从奇怪事情中找出乐趣的女人。
既然她高兴到能一眼看出,至少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算啦,无所谓。”
我决定不再深入思考,接受眼前的事实。就这样,我们很晚才返回村落。
可想而知,我们立刻被长老等人团团包围,任由指责的声浪打在身上。
在发生这些琐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三天以来,我们未曾与其他部族产生摩擦,生活得十分和平。只是就算再如何穿凿附会,这也绝不能归功于那位自称神明的骗子。
芽衣仍被族人奉为神明。具体上她并没有为我们带来任何好处,却大肆受人吹捧。全族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芽衣是个一无是处的存在。由于她什么事都没做,周遭人也开始隐约察觉到真相,但是本人却并未感到一丝焦虑。
以目前的情况来说,除了芽衣的事情以外,村里没有其他大事。至于我能带她参观的地方也不多,而且原则上不提也罢。
村落当前的局势,已急迫到就连我这个惹人厌的家伙也无法游手好闲。再加上村里又多了一个需要以大餐供奉的神明,情况更是雪上加霜。看着自己的餐点,我忍不住羡慕起神明。说起我来回奔波于森林间,好不容易采集回来的果实,最终都不翼而飞的原因,当然也出在芽衣的身上。不光是长老,所有村民都对芽衣呵护有加,无条件地对她卑躬屈膝。
尽管原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神明也说不定。
“啊,你要去哪?”
在我准备出村之前,芽衣发现我的身影,便走了过来。拜托你别没事就出来乱晃啦,神明。
“森林。”
“森林……嗯,森林是吧。说起森林浴,感觉上也挺舒服的呢。”
我从芽衣那略显兴奋的声音中听出端倪,于是决定先发制人。
“我可不会带你去喔。”
“我知道啦。”
芽衣看了看我身边的同行者,无奈地耸耸肩。毕竟前往森林的人,不光只有我一个,如果她提议一起同行,势必会遭到强烈反对。另外,这件事原则上没有太多关联,但我发现芽衣在其他人面前,与其说她的语气变得比较斯文,更偏向装模作样。看来所谓的神明,比想像中活得更不自在。
“下次再两人一起去吧。”
芽衣把脸靠近我,在我耳边如此小声提议。只是森林里有时会遭遇其他部族,实在算不上是安全。
“会很危险喔。”
我提出忠告后,芽衣竟笑咪咪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与枪柄。
意思是要我保护她啊。
我才不要咧。
“路上小心。”
芽衣轻轻挥了挥手,目送我离去。听见这句话,我稍微愣住了。
“……嗯。”
由于我很不习惯这种情况,因此慢了半拍才出声回应。
感觉上就像是鼻头沾了个东西,令人浑身发痒。
总而言之,我今天也为了收集献给芽衣的食物而前往森林。基本上并不是我想献给她,就只是由我负责帮忙采集。即使我很想叫长老自己去搞定,而且也真的这么顶撞过,不过长老不在村里的话,有些事确实将会无法运作。
我用石枪拨开草丛,笔直地朝着森林前进。与我同行的村人一共有七位。除了我以外全是男性,其中五人手持石枪,剩余两人则扛着搬运物品的篓子。
“瞧你似乎与神明很亲近。”
其中一名年纪较轻的男子,在途中跟我搭话。
“嗯,还好啦。”
“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面对这个提问,令我感到有些讶异,毕竟我与芽衣之间,并没发生过足以令人起疑的事情。
“就只是我曾经救过她一次。”
另外就是她觉得我很可爱。老实说截至目前为止,除了芽衣以外,未曾有人这样赞美过我。
……她说的是真心话吗?
周围是一片草原的这座森林,被东方部族视为圣地。精确说来,是他们把森林中央的古代遗迹当成朝圣地点。那是一座长满树根、位在森林深处、看似即将崩塌的遗迹。残存的墙壁,颜色与神之岩同样显得很暗沉,表面凹凸不平。无论是谁接近,都不会发射神之光。我们已多次进入内部探险,有两次差点活埋在里面,唯独东方部族才有办法抵达遗迹深处。
那个古代遗迹的整体构造,比较适合他们的身材。正因为适合,或许更了解其中的含意。
“话说回来……”
让芽衣亲眼看看那座遗迹,有可能会知道些什么。
我在脑中想像,带着芽衣一起来此森林探索的情境。幻想中的芽衣,很快就累得气喘如牛。
穿过草原,我们进入位于中央处的森林。森林呈现纵向分布,占据了草原大部分的范围,因此与其说是位于草原中央的森林,不如说是分布在森林周边的草原。说起这座森林,想当然是草木茂盛。枝叶茂密,能完全阻断日光,形成区域性的黑夜。走进那里,甚至无法看清楚走在身旁的同伴。每次听见踏在草皮上的脚步声,以及逐渐接近依稀位在远处的亮光,才能够让人获得一丝的安心感。
但也不能忘记,亮光处会吸引其他生物。
我们采集沿途的果物,却也时刻提醒自己不可摘取过量。毕竟还有其他部族也承蒙这座森林的恩泽,假如采集过量,收获范围会往深处扩张,若是森林深处遭到破坏,恐怕导致生态失衡。我们不能轻忽森林的繁荣与衰退,因此大家心底都明白要有所节制。
但自从芽衣住进村落之后,我们为了准备供奉食物,有略为增加收获量。我个人认为最好还是要自制点,不过长老与其他人都并未抱持这种危机意识。是因为有神明现身吗?其实自从神之岩崩塌以来,无论是好是坏,我总觉得即将有大事发生。
……是因为随之而来的焦躁感,令我莫名紧张吗?
我抢在总是最早出现反应的人之前,先一步察觉周围的异状。
有四只脚踩在地面的声音完全重叠。不对,是两组声音交错着。由两只脚产生的两道脚步声。
我把目光移向该处,同伴们则是慢了一拍,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此事。
醒目的尖角,魁梧的身躯,比日光更加白皙、仿佛岩壁般粗糙的皮肤,粗壮的四条腿,像是骨折般扭曲的大拇指上的利爪。其身上那夸张的首饰,随着脚步的前进而左右晃动。
过短的颈部,往上延伸是硕大的眼睛、单薄的唇瓣与不存在的鼻子。
倘若细分其长相,会觉得与我们是不同物种,不过从远处观察此生物,仍具有人类的轮廓。
那是东方部族。
我们放下篓子,躲在树木的阴影处,观察对方的动静。
仔细一看,对方是少数人一起行动。他们在一片隐约散发绿光的环境下慢慢移动,简直就像是在愉快地散步。他们以独特的四条腿,尽情享受深绿色的地面……对方只有两人。
依照他们的特征,两人都不是“剥脸者”。
“对方还没有发现我们,我们应该尽快离开。”
我如此提议,却换来七道否定的目光。
每一道视线都散发着相同的光辉,并且同样都在责难我。
一旦发生与东方部族有关的事情,村人们都会露出相同的表情。
感觉上,与盲目信奉芽衣的心态很相似。
“不对,这里是森林。既然在森林里,就有办法打倒他们。”
其中一名同伴高举石枪。我在受到反驳后,仰望周围的树木。挺拔伸向天际的树枝,让我联想到那只大水蛇。在日光难以照入的树荫下,令人感到闷热。
确实在森林里,他们不会发射神之光,应该是为了避免神之光烧毁森林。但是就算我们不会被神之光打得无法招架,也不能小觑对手。纵使是八对二,终究是对我方不利,当我方解决掉一名对手时,感觉会有五名同伴反遭杀害。
“动手吧。”
另一名同伴出声附和,除了我以外的人纷纷点头。看来大家已达成共识。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我身上。我再次俯视东方部族,然后闭上双眼。
若是我独自一人选择逃跑,其他同伴又全灭的话,我就会死在追兵的手上。而且依照敌方的应对方式,即使七人联手也毫无胜算。
眼下已别无选择。
“既然你们都打算动手,我也会帮忙的。”
我一如往常那样想像出自己的死状,做好觉悟。
这个瞬间,我已经没有退路,只剩下交战一途。
大家同时展开行动。
众人产生的脚步声,在森林里掀起一阵微风。
我们接连从树干间冲出,带头的人把石枪投掷出去。在看见两名东方部族匆忙闪避,各自退向左右两侧时,我们彼此交换视线,决定先杀掉右边的东方部族。我们无力同时应付两名东方部族。为了封住对方行动,我们相继把枪尖对准敌人,将其中一名东方部族团团包围,在警戒另一名东方部族的同时,逐渐逼近眼前的目标。
话说越是仔细观察,就越是觉得这些人长得很奇怪。
被包围的两名东方部族,以他们才明白的语言与声音互相沟通。我能感受到被孤立的东方部族,其目光在我们与另一名同伴的身上来回游移着。接着,没有被包围的东方部族拔腿逃跑。他为了远离我们,迅速穿梭在树林间。
对方打算让其中一人先逃走。假如让他跑去求援,战况会变得很不利,但是凭我们的脚程根本追不上。他们的腿部比身躯略短,不过奔跑时仿佛能刨开地面,以飞快的速度在大地上奔驰。
如今只能任由对方逃走,同时别把目光从眼前对手的身上移开,才是明智之举。
东方部族躲开同伴刺出的石枪,以枪头为垫脚石纵身一跃。他踩着枪柄,对同伴使出头槌。同伴的鼻梁随即被撞断,导致他的上半身摇来晃去。突破包围的东方部族,改以背部靠着树干的姿态,似乎打算迎击。看来他认定只要自己别大意,有办法独力应付我们所有人。
我意念一转,向前冲去,将石枪压低至腰间,朝着东方部族使出突刺。在枪尖刺穿目标之前,敌人先一步从下方躲开攻击,并且用他那粗短的前脚向前一踹,把我整个人踢飞出去。与此同时,他用力蹬向地面,朝着同一个方向往前冲。
我故意被踹飞得很远,并且在地上打滚。我在翻身的同时,也小心避免被手上的石枪刺伤,在撞上树干之前,我一直在地上翻滚。察觉到东方部族转而袭击其他同伴,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时,我立刻起身,将四肢伸向树干。我抓着凹凸不平的粗糙表面,爬到树上,在抵达树梢后,便跳到另一根突出的树枝上。
尽管东方部族的体能在我们之上,不过基于体型的关系,他们难以注意到头顶上方的情况,因此——我握紧石枪,双腿绷紧,顺着我偏离的重心,用力蹬向树枝。东方部族因树枝断裂的声响,瞬间愣了一下,我随即刺出的石枪,迅速落在他身上。
我全身上下传来重摔在地面般的冲击,腹部产生一股被枪柄击中的剧痛。看来给对手造成的伤害,有一部分也传递到自己身上。我没空等待疼痛退去,立刻转动刺在东方部族背上的石枪,掌心传来逐渐挖开坚硬肉块的触感。在东方部族挥动四条腿发狂的期间,我以石枪为支点,紧扒在他的身上,拚死抓住对方不放。
当我咬牙苦撑的期间,同伴们迅速逼近东方部族,挥枪攻击。他们从左右两侧使出突刺,打算藉此阻止对方的行动,只是碍于东方部族身上那结实的肌肉,未能刺得很深。东方部族大幅度挥动前脚,任凭石枪刺在脚上,继续发狂。每当他抬腿,鲜血就会沿着石枪喷洒而出。飞散的鲜血,有如强风打在我的脸颊上。快给我安静下来——我如此心想,同时继续前后拖拉石枪。
我抓着利用自身体重刺进对手体内的石枪,在站稳脚步后,用力一跳。当我从敌人背部摔落的同时,手中也传来血肉被用力扯破的感觉。于是我就随着这股触感,以背部重摔在地面。
慢一步洒下的血雨,我怒眼瞪向前方。东方部族跟我一样都倒在地上,浑身无力地任由鲜血在地面扩散。伸直的四条腿,慢慢地失去力量。
当我放松后,疲劳与血液逐渐流遍全身。
我稍作休息,但是撞击的部位越来越痛,不难想像自己的表情应该很难看。
“谢啦。”
我满身是汗,视野也很模糊,不过我还是开口道谢。此时,其他同伴都在大口喘气。纵使大家伤痕累累,却没有任何人失去意识,那位鼻梁断掉的同伴也正忙着止血。
“你变得很会爬树嘛。”
即使得到这种奇怪的赞美,感觉也不坏。就算明知只是暂时,此刻我仍与村里的同伴们共享这股和乐的气氛。我擦掉额头上的血渍,站起身来。
“这是你的功劳,你去取下首级吧。”
“你们不来抢功吗?”
我半开玩笑地说完后,同伴无奈地双肩一耸,像在耍帅似地摆出一副“我们怎会那么做啊”的态度。
你们明明就有做过,我在感到傻眼的同时,从腰间拔出短刀。想用石刀切开对手颈部的皮与肉,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再加上东方部族的脖子很短,更是难以下刀。在我作业的期间,同伴们帮忙警戒周围。即使杀死一个,也难保不会出现其他敌人,而且逃走的东方部族,可能会带着大批援军赶来,到时我就不会悠哉地继续割下首级,而是立刻逃之夭夭。
若是可以的话,我仍想取下首级。毕竟割下脑袋之后,也就不可能有办法复活。
反过来说,就是除此之外的方法,无法确保对手当真已经死去。
费了一段时间,我浑身是汗地切下敌人的头颅,其中又以颈部的骨头最难切断。完工时,我那用力过度的二头肌不断颤抖,手指也使不上力,还不小心让短刀掉在地上。
我低头看着染满鲜血的地面与杂草,汗水从脸颊上滴落后,我重新抬起头来。
我望向森林的远方,开始思考着逃跑的另一名东方部族的事情。
恐怕是死掉的这名东方部族,故意让他先逃走,决定由自己来担任诱饵。倘若两名东方部族同时发动攻击,头疼的反倒是我们,因此这个决定也算是帮了我们。逃走的是他的家人?还是伴侣呢?活下来的一方,势必会对我们心怀怨恨,但由于互相残杀过彼此的族人,事到如今也无须再提。
在我发呆时,同伴们将尸体翻过来,开始搜身。他们原先想寻找有用的道具,最终似乎没有发现这类物品。简直就跟一群虫子涌向其他虫子的尸骸没两样。
“差不多该离开了。”
其中一名同伴如此提议后,我们便踏上归途。那具尸体的身躯就留在原地,无论是树林或东方部族,其中一方应该会帮忙回收吧。不管是返回同伴的身边,或是回归大自然,都随他去吧。
我提着从森林取得的收获与头颅,像是想掩饰疲惫的身心,刚毅地大步前进。
即使我利用汗水,也难以抹去沾染在身上的血迹。血渍沿着脸颊流下,让我不禁想停下脚步。满身疲惫的我,呼出的气息也十分燥热。难以冷却的体温,令我精神涣散。
“……我想去海边。”
我认知中的那片“大海”……不行,这样会污染海水。
我忽然回想起被透明光芒覆盖的水面,以及漂浮在水面上的芽衣。
离开森林后,我们快步穿过草原,返回村落。
“……喔。”
我在村落入口处看见芽衣的身影。她似乎正在等我,在看见我之后,她含蓄地挥了挥手。其他村民都围绕在她的身边,能看见长老也身在其中。
芽衣只是稍微走出屋外,就惊动全村的人吗?虽然很令人傻眼,但是此刻并不排斥所有人一起来迎接我。我兴高采烈地举起敌人的首级,想藉此展示这难得的壮举。
“哎呀。”
似乎因为太过用力,首级里的鲜血,仿佛雨水般洒落在我的身上。
右肩至头部淋上更多血液,散发的血腥味令我脑袋发昏。
此时——
远方忽然发生变化。某人的脸色由白转青。
说话的声音像是喉咙受伤般,十分沙哑。
神明说了一句话之后,就这么口吐白沫,双眼翻白地倒下去。
“……嗯?”
芽衣完全没有撑住身体,直接趴倒在地。眼前的情景,宛如水底破了个洞,大量的水流进洞里般,长老等许多人同时涌向芽衣的身边,就连一起出外狩猎的同伴们,也抛下收获的食物,飞奔而去。转眼间,只剩我一人留在原地。
我就这么独自一人,高举着敌人的首级。
“………………………………”
因为手开始发酸,我便将手放下。芽衣似乎没有清醒的迹象,应该是昏倒了。想来原因就是这颗头颅……她果然与东方部族有关吗?即使不清楚她倒地的缘由,不过乍看之下,责任好像在我身上,令我感到有些愧疚。若是我也冲上前去,总觉得会让情况变得更复杂。
我与首级四目相交,开始思索该如何是好。想当然被我斩下的首级,是不会提供合适的答案。
我注视着脸皮上紧闭的唇瓣。
“……藤?”
我试着复诵一遍,芽衣在昏倒之前说出的那句话。
由于她参杂着“啊噗呗”、“啊噗呗耶”等不明所以的词汇,因此让人难以从唇形读出她想说的话,不过,我好像有听见她从嘴里说出“斋藤先生”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