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务已确定是成为劳动力。这是在抵达其他星球后,我们被赋予的任务。这些事情打从一开始就公布,并且决定唯独踏上旅程之人,才能够搭乘太空船。
就是舍弃这颗星球,重新开始。
我选择踏上这条道路,但芽衣却不同。
芽衣没有选择的权利,她打从出生开始,就已被决定要搭乘太空船。她并不是为此诞生,而是最终演变成这样。如今,芽衣不仅背负家人的期待,更是众望所归的对象。
这令我感到有些羡慕。
不过芽衣本身又是如何看待此事,就又另当别论。
住在附近的斋藤先生,听说也带着女儿搭上太空船,但妻子似乎不会一起走。即使环境再恶劣,比起前往未曾见过的陌生星球,她似乎宁愿待在这里。
确实也有人抱持着这种想法。反正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立刻死去,只要自己能存活下来就好。不在意人类的发展或归属,也是个很出色的意见。
要不是芽衣,我应该也不会考虑搭乘太空船吧。
如果没有这个邂逅。
假使没有结识芽衣,也就不必为此烦恼。
但我还是得知了。
得知了芽衣这个美丽的人形生物。
而且,也明白了另一件事。
充满肌肉的粗壮四肢、有如金属般的背部、充沛的生命力、避免弱点突起的脸庞、可以眺望远方的视力、为求奋勇杀敌的强健臂力,以及能够承受空污的内脏。
以上是在漫长的历史之中逐渐累积、产生扭曲的事物。
我明白自己有着为了能在恶劣的环境里生存下去,不断演化而成的异样外表。
明白我们的外表十分丑陋。
自从看过一眼芽衣的脸庞、自身价值观都遭颠覆的那个瞬间以来,我明白了这个事实。
在黑底白字的传单上,写着“热爱大地”这四个字。
我在住家附近捡到反对派用来表达主张的这张传单。难道他们已来到我家附近吗?我提高警觉四处张望。对于那些反对移居其他星球的团体而言,我被他们视为眼中钉。毕竟我被捧为支持派的精神象征,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内心也有一种不予置评的感觉,令人感到郁闷。就算我想强调,自己并非自愿长成这样,但是这种想法肯定太天真了。因为这对谁而言都一样,没有任何生命是依照自己的期望诞生于世。
而是呱呱坠地之后,决定以何种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
反对派的看法是要爱惜这片受污染的大地,而我又能从中看见什么?
我将传单握在手中,暂时任由浑沌的风儿打在自己身上。五月的风,仿佛与凉爽形成对比,只让人感到闷热,实在不像是会给人带来好运的吉兆。
我回头望向刚才步出的住处。这间房子被改建成适合让我居住。简单来说,我家特别高。其他屋子则是比邻而立,天花板都很矮。有别于配合平均身高与手臂关节等高度、一般人所居住的屋子,为了让我能在里面生活,大家帮我准备一栋参考昔日人类住处的房子。
我是这个世界上,身高最高的人类。
这样的我,再过不久就要离开专为我设计而成的住处。我的双亲都已经不在世上,下一个消失的就是住处。我逐渐失去自己熟悉的环境,接下来又会失去什么呢?我看着手中的传单,在脑中如此思索着。
生下我的人曾经说过,我只是碰巧一出生就有别于他人,并非有人刻意做过什么,是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因此周遭人不仅感到很惊讶,似乎还为了我的存在而争吵不休,听说甚至有人认为这是不祥的变化,提议赶快把我杀掉。
人类舍弃昔日的外表已过了数百年,一出生即拥有与我相同外表的人类,可说是空前绝后。即使有人抱持如此期望,但至少台面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相关纪录。为了适应环境而改变的外表,并非出自于偶然,此乃进化的旨意,是必然的结果。
因此被人视为返祖现象、偶然存在的我,在各地掀起话题。我从此变得无人不知,对于内心渴望能重拾人类原先外表的人们而言,我被他们视为唯一的希望。其中又以住在我家附近,同时也与我是朋友的皋月最为明显,能感受到她很羡慕我。即使我们平常十分要好,她仍不时话中带刺。这种时候,感觉上就像是一滴如针线般的水珠,落在我心中那一片漆黑的水面上。
皋月好像也十分憧憬人类原来的面貌。
不过皋月的存在,对我而言是一种救赎。虽然我完全没有察觉出皋月的心愿,或是她心底的想法,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够一直当朋友。倘若我们共享一切,彼此的关系势必会出现裂痕。
一如皋月对待我的态度有些带刺,我的内心也同样抱持些许疑惑。
这世上所有事物,都是以低视角为基准打造出来,宛如误闯这个世界的我,随着身高增长,再也掩饰不了心中的困惑,只剩下不满与日俱增。
为何我一出生,就没有与大家一样的外表?我满脑子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如今人类有着不同于我的这般外表,确实有其意义。
这是有着日积月累的历史,没有任何人能够无视这点活下去。
随着环境变化而产生的强健肉体,以及长久的寿命,这些都是我所没有的。
在此时此刻的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彻底错误的存在。
自从大众明白我无法长生于现有的环境之中,感觉上便对我失去兴致。到头来,想要让原本的人类繁荣地生活下去,除了花费漫长的岁月,重建此星球的环境以外,可说是别无他法。只是环境复元后,反倒会导致现行人类无法适应,有可能因此灭亡的风险。
所以,有必要移居至其他星球。
要在那里重建出昔日人类能够繁殖的环境。
计划本身似乎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存在,听说在我诞生之后,一口气付诸实行。过于艰涩的部分,我就不太清楚,不过设定上是想要诞生出以我为基准的旧人类。或许因为没有其他相同外观的人类存在于世上,情况才会变成这样。这艘装载着计划一切所需物资的太空船,想当然我也必须一起搭乘,不得留在这颗星球上。
决定执行计划后,我变得不太能被允许外出。原因是如果我意外身亡,会造成大家的困扰。于是我鲜少与皋月见面,更多时候都待在住处以外的房间里。根据带我来此房间的人表示,这个地方很安全,却不顾虑我是否会感到无聊。导致我只能坐在床边,或是在这个唯独天花板很高的狭窄房间里徘徊。
总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栅栏里、供人观赏的动物。
当今世道,这类生物是相当珍贵的存在,原来我也受到同等待遇。
我能交谈的对象,从朋友变成博士。当然博士也同样是以四肢在地上爬行的人类,不过他比我至今遇见的其他人都更加沉稳。曾听说人类在蜕去原有的外观后,也跟着逐渐失去理性,但我相信博士拥有得天独厚的理性。也可能只是他的研究欲望太强,导致他对于其他事情漠不关心。说穿了,他就是一个怪人。
我经常向博士提问。由于绝大多数的问题都能得到答案,因此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成了我排解寂寞的好方法。博士也一样,总是表现出想与我交谈的态度。
“反对移居其他星球的人,好像也挺多的。”
我忽然想起曾在影片中看到,反对派在演说时聚集的人潮。
“就是说啊。即使有意愿,却因为条件不足而无法移居的大有人在,不过除此之外,单纯排斥此事的人也很多。”
博士拿起放在桌边的传单。由于他的手很低,令我难以看清楚,不过纸上的内容与我之前捡到的传单一样。热爱大地,这是反对派代表爱用的标语。听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一旦相遇,直到最后都要不离不弃。
原来如此,确实越是独善其身,就越称得上是爱也说不定。
“所谓改变其他星球的环境,势必会淘汰掉其他生命。”
“啊。”
这么说也对,如今我才惊觉此事,更是凸显出自己思虑短浅。
“做出这种事真的好吗?”
“当然不好,不过人类从古至今都是如此。由于具有略显半吊子的智慧,让我们人类能做到很多事情……但是增加人类可以做到的事情,就是我的工作。就我个人来说,这没有好坏。”
“……嗯。”
面对博士这种看似事不关己的评论,我不予置评。因为就我个人的立场来说,也无从判断此举的善恶。
取而代之,我挑起另一个话题。
“如果这个计划成功……”
“不是如果,是绝对要成功。”
也不知是否因为对自己负责的部分很有信心,有些赌气的博士看起来真有趣。
“毕竟是我亲手调整,因此绝对会诞生出新人类,而且他们会驱逐一切的旧生物。”
“这样啊……太空船还具备这种功能吗?”
“我是这么设定的。在着陆之后,此功能会自行启动。经过漫长岁月诞生出来的新人类,也会拥有全面改善环境的意志才对……至于这部分,就要仰赖你了。”
“我吗?”
“我应该有解释过,你会成为根源吧?”
“是有啦……既然如此,对于后来诞生的人类,我就是他们的妈妈啰。”
“可以这么说,或是成为新世界的神明。”
“那还真是了不起耶。”我上下摆动着伸直的双脚。让我这种人成为神明,听起来就像是哪来的玩笑话。
“前提是太空船平安抵达目的地,那部分就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了。”
博士对于自己没有经手的事情,都维持一贯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确实我们正准备踏上一段前途茫茫的旅程,不过人们肯定是稳操胜算,才会付诸实行。不要紧的,既然对于其他复杂的事情都一知半解,也只能抱持信心。
“接下来这件事不怎么重要,但是博士都不说方言呀。”
“其实是我说话时有在自制,平常放松时还是会说方言。”
“不会感到不自在吗?”
“是没有你那么严重啦。”
博士笑到前脚与身躯微微发颤。换作是我的话,应该就是肩膀晃动。
“待在这里确实真叫人不自在~不光是这里,就连在学校里也一样……”
“我问你,你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应该感到很辛苦吧?”
亏我故意打马虎眼,博士却一针见血地深入核心。我略感尴尬地“哈哈哈”放声大笑,博士却不以为意。
“一个人的人格,是由骨骼筑起吗?即使这部分很令人好奇,不过你的价值观,确实与我们相去甚远,果然更倾向于旧人类。这样的你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应该会感到快要窒息吧。过去有一种生物叫做狗,倘若把一名人类,丢到一大群狗之中生活,我相信除了爱狗人士以外,任何人都会感到身心俱疲。”
博士口沫横飞地说着。我也停止发笑,伸手揉着自己的肩膀。我摸着突起的肩胛骨,同时为了反驳博士的论调而转动脑袋,可是到头来却惊觉自己办不到。
因为博士几乎说中我的心声。
这世界令我感到窒息,不光只是因为面罩的关系。
等到坐上太空船,吸着里面清爽的空气,我将能以开朗的心情来面对世界吗?但是相较于现在的我,总觉得那样一来已经不再是自己了。
“你至今一直配合着我们的生活,我很欣赏你所做出的让步,只是等你获得解放后,转眼间就会从我们这里脱离出去吧。”
这是预言吗?博士犹如早已窥见实验结果,推测地如此说着。
他的语调上扬,听起来十分开心。
“我觉得……应该没这回事。”
“你就在新世界里,重新学习所谓的友情与爱情吧。”
像这样被人决定自己的未来,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难道我会随着世界而改变吗?我自认为从皋月身上感受到的友情,假如其实能被替换成其他截然不同的情感,我……我与皋月之间,究竟会变成怎样呢?
接下来的想像,没有任何一个画面会让人感到开心,反倒令情绪沉重到不断往地底钻去。
“……你不一起前往其他星球吗?博士。”
“我不去,因为我并不憧憬你那种骨骼。”
“这样啊。”
我们经常这样聊天,与博士交谈的内容,确实沉淀在我的心底。
有的能够理解,有的却是产生更多疑问。
自己并不是特别的存在,单纯是偶然与碰巧之下的产物。但是两者究竟有何不同,我变得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我所面临的大多情况,最终都能以命运二字来形容。但所谓的命运又是什么?每当我冒出上述疑问,思绪就如同陷入漩涡般转个不停。我的诞生,确实算得上是命运,却又没有任何后续,这个命运究竟通向何方,我实在是毫无头绪。
像是能让人一瞬间看清楚星星般,我渴望能遭遇让自己切身感受到命运的事情。
感受到可以令我愿意遵循命运的安排,安心地随波逐流的强烈冲击。
我所追求的,就是这种感受。
当我请教博士何谓命运,他在一阵苦恼之后,给出的答案是“被赋予在自己手上,却浑然不知的必然”,不过他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补上一句:“这种事情,就是神明所赋予的吧。”然后又说:“若是我们继续进化下去,将会彻底失去人类原有的模样,在抵达尽头之前,神明应该会赋予我们什么才对。”
“为什么?世上又没有规定,人类应该长成什么模样。”
“若是神明亲手创造人类,或许就会对于人类的外观有所坚持。如果自己的作品被人擅自修改,出乎意料还挺令人受不了的。”
就读小学时,曾发生皋月在暑假完成的美术作品,不慎从架上摔落了。我基于好意,偷偷带回家修好,然后重新放回架上,结果却换来皋月微妙的反应。先在此声明一下,绝对不是因为我修补得很难看。
我忽然回想起这件事。
后来,我不时会溜出这个房间,或是找皋月聊天,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迎向启程当天。在其他成员搭乘之前,我已在太空船里陷入沉睡。
人们打造出来的这艘巨大太空船,就近抬头观察,看起来像是一颗加上盖子的巨大岩石。对于爬行在地面上过活的其他人而言,这艘太空船应该宛若通天巨塔般宽敞吧。至今不曾需要这类巨大人造物体的他们,竟能打造出质量如此惊人的太空船,令我担心它是否能飞上天去。
进入太空船后,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抵达所要前往的房间。
即使事前已透过导览手册预习过,不过实际走在里面,却带给我截然不同的感受。看着墙壁的颜色,以及穿梭于其中的蓝光,总觉得自己像是漫步在一座海底洞窟里。
想要抵达另一颗星球,必须花费很长一段时间。虽说其他人都能熬过那段期间,我却没有这么长寿,因此才会以冬眠的方式运送。根据旁人解释,我只须待在一个偏大的容器里闭上双眼,等待抵达目的地即可。
乍听之下是很轻松,不过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会永远无法苏醒,站在远处眺望装置的我,心里开始感到不安。容器里装满的水,透明到站在外侧根本无法辨识出来。
在我沉睡之前,博士对我下了一道指示。
那就是——在脑中想像出新世界。
“睡着之前,你在脑海里想像出一幅色彩鲜艳、安逸祥和、没有我们这种生物存在的光景。”
“为什么?”
“接收到这股意识的新人类,将会获得生存目的,并且勤奋地为你工作。”
博士曾说过一切都仰赖我,大概就是指这件事。
他像是比我更早在脑中想像出这样的未来,神情满足地点头以对。
没有双亲与皋月的世界。
就算以一目了然的大自然为背景,我仍感到空虚。
原本打算趁着最后,与皋月打声招呼,但是她并不在这里,导致我无法如愿。
或许是因为她对于多数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
但是我……至少现在的我,是大家不可或缺的对象。
等清醒后,就能再见到皋月。我认为这种想法,应该可以鼓舞自己。
在装置的作用下,睡意犹若化成阵阵浪涛,冰冷地侵蚀着我的身体。
等我苏醒时,就会抵达新世界。
绿意盎然、碧蓝苍穹、历史悠久的大地,宛如替斑驳的色彩重新上色般,整个世界光鲜亮丽。
我在脑中想像着这样的新世界,同时阖上双眼。
接着——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淡淡的银色丝线映入眼帘。
一张浑身是水、神情凶狠的脸庞,正在窥视着我。
清澈的眼瞳、看似柔嫩的肌肤,以及晶莹剔透的银色秀发——
是个与我有着相同外观的人类。
“亏我还以为是这样、那样还是怎样呢。”
“到底是怎样?”
传来一阵踩断树枝的声响。周围被深沉的夜色涂成一片漆黑,让人看不清掉落在地面的东西。即使我与芽衣牵住彼此的手,在辽阔的树荫底下,根本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基于这个原因,无论是何人产生的声响,每回都会吓到我。
因此来到树荫较为稀薄的地方,当自身头发散发的微光映入眼帘时,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看来在漆黑无光的地方,自己的头发也不会发光——我仿佛以旁观者的立场,认清了自己身体的特性。毕竟在此之前,我就连自己的事情都不太关心。
在开始注意他人之后,我才首次意识到所谓的自己。
因为我终于领悟到,周遭的目光都对着自己。
逃离村庄后,我们直接冲进森林里。比起在毫无遮蔽物的草原上拔腿狂奔,在这里应该不容易被追上,而且东方部族也不曾朝着森林发射神之光。其实我这么做的用意,就是想避免对方待在石枪的攻击距离之外,单方面且不容抵抗地把我们烧成灰烬。
不过逃进森林深处,在被敌人追上时,也就不容易脱困。这部分,非得做好觉悟不可。但我早已做好丧命的觉悟,因此根本不足为惧。
树木如同快被强风吹倒般,不时大幅地摇晃着。这种时候,脑中就会浮现出巨人的大脚板从半空中落下的光景,吓得我差点停下脚步。我一脸羡慕地目送着宛如想逃离不断摇摆的树丛而振翅飞向天际的鸟儿们。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跟皋月聊聊,只是当下气氛好像不太合适。”
问我这种事情,我只会感到很困扰,而且也不觉得我们能与东方部族沟通。恐怕问题并非出在对方身上,而是村里的其他同伴们。他们对于歼灭东方部族一事,从来不肯让步,也毫无转圜的余地。以前在遭遇东方部族时,甚至有人不顾自身严重的伤势,继续拿起武器奋勇杀敌,不过那个人也在当时战死了。
这部分的性情,也出现在其他部族身上。无论是活在北方或南方的部族,大家只要一见到东方部族,就会性情大变。东方部族被其他人如此仇视,却仍旧存活下来的强韧生命力,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你认为自己站上第一线负责游说,就能够阻止斗争吗?”
“毕竟语言不通,感觉上十分困难。”
“既然语言不通,你打算如何跟对方沟通啊?”
芽衣像是在抱头烦恼,把手放在额头上,发出“啊~”的呻吟声。
“该怎么做?”
“我哪知道。”
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情,还是老实说清楚会比较好。
与家人相处,让我明白以上这个道理,因此我据实相告,芽衣却仿佛想以手臂绞杀我,一把将我抓住。
“你想干嘛?”
“你得说得温柔点。”
“啥?”
芽衣嘟起嘴巴,摆出一张臭脸。尽管看起来不像在生气,不过这张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无法理解。与家人、村人之间不曾有过的各种情况,却多次出现在与芽衣的交流之中,让我感到既新鲜又困惑。
温柔?我扭头观察周围,没有适合的吗?有了。
“你要吃果子吗?”
切开这果子是挺费工的,但是味道还不赖。由于我们来到其他部族鲜少涉足的森林深处,因此树上还留有不少果子。
“不用了……当我没说。”
芽衣摇摇晃晃地走开,并且甩了甩头。我的反应似乎让她失望了,不过她到底想要我怎样?
“下次再有其他事情,麻烦你说得更具体点。”
“我会的,谁叫你这么不解风情。”
“风情?”
记得之前也听芽衣说过这个词汇,难道这在她的心中如此重要吗?风情是吗?
假如能搞清楚其中的含意,总觉得我也可以很重视这件事。
“村里的人,全都显得很激动耶。”
“嗯?啊……毕竟这次是全面开战。”
恐怕现在已无人生还。就算他们拚死奋战,依照双方当时的人数差距,应该是毫无胜算。不过剥脸者明明想立刻追上来,直到现在却仍不见踪影,想必村人们奋力抵抗。
“………………………………”
纵使没有太多美好的回忆,他们仍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伴,多少也产生了情感。
但终究没有令我想并肩作战的情谊。
比起他人,我更珍惜自己。
这样的我,为何会牵起芽衣的手,带着她一起逃跑?
我置身在黑夜之中,无论经过多久,仍得不出此问题的答案。
“那是因我而生的杀意。”
芽衣低着头,在嘴里喃喃自语。风被树干挡在外面,几乎吹不进来,声音也很微弱。
“难道博士早就预测出,会发生这种情况吗?”
我没有回应,任由芽衣的自言自语从耳边流过。夜色宛如越积越深,没有结束的迹象。当目光被远处那混入月光的蓝白色夜空吸引过去,我的注意力也随之溃散。
除了树叶摇曳的声响以外,周围只剩下我们的脚步声。
我开始在脑中稍作想像,如果人类全数灭绝,只剩下我和芽衣两人。
我们有办法在这片森林中生存下去吗?
“森林入夜后,还真叫人毛骨悚然。”
忽然转变成我也能听懂的话题,而且我还罕见地与芽衣抱持相同看法。
“就是说啊,不光是东方部族,也得小心野兽才行。”
“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算是更接近精神方面的东西吗?”
……提高警觉不算是精神方面吗?
“就是会不会出现幽灵之类的。”
“那是什么生物啊?”
“那东西已经没有生命了。”
即使我们在鸡同鸭讲,语调仍变得活泼一点。
明明如今身陷无处可去、束手无策、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状况,不过光是在即将迎向终点的短暂时光里,让内心得到满足,就会给人带来如此开心的感觉吗?
与芽衣的相遇,令我切身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浓缩得更为充实。
森林深处有一座勉强保留外观、古文明所留下的遗址。虽说外观有保存下来,但建筑物本身已被树木覆盖,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面对那座天花板偏低的建筑物,芽衣盯得双眼发直,紧接着像是终于理解状况,浑身放松地发出笑声。
“啊哈哈……还以为那是什么,原来是学校呀。”
学笑?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啊,这里是让孩子们学习各种事物的场所,不过校舍只留下了一小部分。”
“嗯~”
由于后半段都听不懂,因此我把它当成耳边风。原来是学习的场所呀,真令人羡慕,难道有人会传授更正确的敲碎石头技巧,或是教导可食用果实的判断方式等等吗?
若是有余力抽空来这种地方学习,感觉上是个很不错的构想。
“为何我们要来学校呢?”
“因为东方部族不太会接近有古文明存在的地方。”
只是现在状况已有变化,我也不敢挂保证。
“嗯~难道是担心会崩塌吗?也可能是……想把这里保留下来。”
“保留下来?”
“或许是想保存这些遗物,来证明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年代。”
说出这番话的芽衣,即使在暗夜之中,我依然能感受出流转在她目光之中,那股激昂的波光。
东方部族曾经生活过的年代?虽然他们直到现在还活着就是了。我开始比较森林与遗迹本身,尽管难以区分,我上下反覆眺望观察后,慢了一拍才大感震惊。
不管怎么看,这座遗迹都显得很古老,古老到被人称之为遗迹,是远超过生物应有的寿命,从过去遗留下来的事物。
“那帮家伙有这么长寿吗?”
“是啊,我不清楚正确的年代,看起来并非单单只经过几十年的程度。”
芽衣补上一句“那群人就是这么强健”后,露出有些阴郁的笑容,其中又以眼神特别黯淡。从远古活到现在,难道不会变老吗?他们能熬过这么漫长的岁月,或许就是他们如此强大的根源也说不定。
我们接近遗迹,以躺靠的姿势坐在大树底下。当我一屁股坐下来,将腰杆与肩膀都放松时,仿佛就连内心也松懈下来,令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体力似乎消耗得比想像中更严重,身体忽然变得很沉重。想起自己是睡到一半被吵醒后,甚至还打了个哈欠。照此情况看来,坐下来休息可能是个错误。
为了避免自己就这么睡着,我以指甲刮掉沾染在指头上的血迹。当我抠掉血迹,感觉上就连芽衣残留在我手上的温度,也一并消失了。
我利用以上作业保持清醒的同时,小声指出未来仍是黯淡无光的现状。
“接下来该怎么办?”
“嗯~?”
坐在一旁的芽衣抬起头来。与其他人在一起时,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不会就这样结束了。我在村落当时,很少能体验到与别人同在一起的感觉。
搞不好自从与家人分开之后,我就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舍弃村落逃跑是无妨,但又很烦恼接下来该去哪里。”
我们像是想等待天亮似地坐在这里,不过天亮后又没有任何打算。当时单纯是认为,继续待在村里会没命,所以才逃了出来。或许这么做,也只会让我们多活不到一、两天。
“你还~真是不可靠呢。”
明明是出言责备,芽衣却显得莫名高兴。
“无所谓,反正我也没有那种意愿。”
我不曾说过自己很可靠。芽衣将下颚靠在膝盖上,笑到双肩发颤。
“你说过会保护我的。”
“也只限于我的能力范围里。”
说得好像面临远超出我能力所及的事态时,我只能慷慨赴义,抵抗到最后一刻。
“这样真的好吗?”
像这样跟我一起走。既然东方部族很长寿,芽衣应该与他们有着比我更深的交情。就算芽衣有一大段时间都在沉睡,但东方部族仍存活很长一段时间。其中,又以剥脸者最为期待与芽衣重逢也说不定。
“……这样就对了。”
芽衣已听出我那简短的问题,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么做,确实是对不起皋月他们……只是该怎么说呢……我能深刻感受到博士想表达的意思。就跟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海一样,其实我也对人类一无所知,或许事情就是这么单纯。”
芽衣垂下肩膀,呼出一口气。纵然她嘴上是那么说,内心仍难以割舍。不过事到如今,双方已无法回到过去,就只能选择接受了。
“……那就朝着大海前进吧。”
我的心底,冒出一种超乎想像的逃避心态,于是说出玩笑与心愿参半的这句话,不过芽衣却表示支持。
“这主意不错喔,我们就前往海边,或许能赶在夏季来临之前抵达。”
“少在那边强人所难,现实是不仅无法赶在夏季之前到达,也未必能成功抵达那里。”
难道真正的大海,是比起夏日的阳光与湖泊的凉爽,更加舒适宜人吗?光是在脑中想像,不由得让人觉得像是在夜里点灯,越是明亮就令梦境越遥远,使人难以触及。
“我说过了,一个人绝对无法踏上遥远的旅程。”
“是两个人,你还有我呀。”
芽衣伸手拍向胸脯,如此主张。我瞥了她一眼,搔了搔自己的头。
“如果你更加强悍就好了~”
假如她变得跟我一样,能够适应采集与狩猎,这个未来或许能够成真。
“怎样啦~”
“那我问你,你会爬树吗?”
我指着附近的大树,质问芽衣能否爬上去。芽衣将手伸向半空中,上下摆动模仿攀爬的动作,最后死心地回了一句:“我不会。”
“你会辨识什么果实能吃吗?”
“……不会。”
不知为何,芽衣摆出一副闹别扭的模样,把脸撇向一旁。
“哇哈哈哈。”
这果然只是一场梦。就是乍看之下令人垂涎三尺,应该称之为白日梦的梦想。
我原本就对芽衣不抱期望,到头来尚未决定出接下来的方针,双双陷入沉默。我注意着周围的声响,默默地仰望上方一段时间。枝叶随风摇摆,让人能隐约看见另一头的月光。那凛冽的寒光,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冷。”
芽衣抱住双腿,如此低语。由于我们没有生火,因此无从抵御寒夜。只是现在才生火的话,应该会先迎接日出。
假如当初有把存放在村落里的神明道具带出来——我冒出以上想法。就算那道具在某天就忽然无法使用,或许芽衣有办法解决也说不定,可是如今已无法回去拿了。
“会冷的话就进去里面……不行,太危险了。”
我扭头望向遗迹,发现它比过去崩塌得更严重,原本呈现四角形的洞穴,现在已变成有些扭曲的三角形。总觉得光是在建筑物里面,朝着墙壁踢上一脚,就会令它直接垮掉。
“我有个好主意。”
“啥?”
芽衣以爬行的姿势接近我,当我满头疑问地大感困惑时,她竟然将我的两条腿扒开,直接坐在我的两腿之间。她把我当成树干,整个人靠在我身上,我的脸部与脖子被她的发丝搔得微微发痒。
脸朝上的芽衣,以目光捕捉到近在身边的我之后,开心地左右张望。
“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吗?”
这么做当然不好,不仅无法立刻采取行动,也不方便挥舞石枪。
只是这些怨言,我竟不可思议地统统吞回肚里。
我和芽衣之间,似乎很难追求所谓的合理性。与她交流时,老是很没效率。
“等等,若是正面有东西飞过来,会先打在你的身上。”
很高兴看到你愿意保护我——我如此说笑。
“其实你根本没有想要保护我的意思吧。”
“嗯,基本上是没有。”
“你是哪来的婚姻诈欺犯呀,真是太可恶了。”
芽衣无奈地伸手捏住我的脸颊,但随即又补上一句:“喔~真有弹性耶!”反而吓到她自己。在这片充满寂寞的森林里,这家伙比鸟儿更吵杂,害我不禁笑了出来。
我与芽衣的温度交融在一起。她有别于宛如一颗滚烫石头的我,抱起来的温度刚刚好,应该是体温比我低吧。毕竟两人的体温都一样的话,也就没必要紧靠在一起,或许温度上的差异,出乎意料是关键所在。
在我怀里摇来晃去的芽衣,突然开口说话。
她面向夜空。
以“很久很久以前”为开场白的话语,对于人类而言,大概是十分重要的往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艘船准备前往天际的另一端。”
“船?”
“那是用来渡海的交通工具……啊,你应该听不懂什么是交通工具吧……这东西解释起来很麻烦耶。”
“你若是嫌麻烦,可以不必解释啊。”
“但是我想让你知道。”
芽衣的语调听起来很平稳,显得既安定又真挚。她那沉稳到犹如寂静夜晚的声音,再加上交叠在一起的体温,令我有种置身于安详之中的错觉。
这样真的很不妥,因为现在可是危机四伏,我不能让心情松懈下来。
但是——
“既然如此,我愿意听。”
芽衣伸手摸着我的上臂,偏过头让耳朵贴在我的手臂上。
“原本十分健全的星球,环境却随着时间逐渐改变。有人说是因为遭到污染,不过这个部分是人类为了生存下去日积月累而成,怨不得其他人。为了生存在这颗已彻底改变的星球上,人类被迫产生变化。获得更为强健的肉体……外表也更加扭曲。从用双足步行演变成用四肢爬行……背部变结实,像野兽一样奔驰于大地。拜此所赐,人类才得以生存下来。只是呀,当生活稳定下来之后,大家开始想重拾人类原有的模样。”
“……这群人是东方部族吗?”
芽衣点头回应。
“他们为了在遥远的星球上重新来过,打造出一艘船,我与许多人都搭上这艘船。截至目前为止的内容,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是接下来的部分,我就没有确切的把握了。”
芽衣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结束之后,她轻轻地眯起双眼。
“根据我的猜测,那艘船并没有飞上天去。”
芽衣高举双手,仿佛想抓取天上那看不见的云朵。
“那艘船无法飞向宇宙,落在地上发出巨响。它无法飞往宇宙,在坠落时产生强烈的冲击……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地面应该被轰出一个大坑,我想那片湖泊就是因此而产生的。”
芽衣无力地垂下双手,低头看着地面,接着忽然握住我的手,能够感受到手骨所承受的压力。
“意思是你制造出那片湖泊吗?”
“以结果而言,是可以这么说。”
“简直就跟神明没两样……”
我就是神明呀,芽衣露出爽朗的笑容说道。
“没想到这艘船,为了完成重建环境的使命,竟在这颗星球上展开行动。原本这项功能,应该是在降落于其他星球的地表上才会启动,真不懂它究竟搞错什么。结果是旧人类遭到驱逐,新人类对他们怀有过度的仇视心态。身为昔日同伴的敌人,就是我所孕育出来的。”
“……嗯,喔。”
听不懂。纵然听不懂,总觉得这番话是在指东方部族,以及村落里的同伴们。
“一段时间后,人工卫星应该也跟着坠落,结果把这里破坏得乱七八糟……尽管太空船发射失败,它却完成了使命。整件事的对错,大致上都一如博士所言。旧人类几乎被消除殆尽,人类取回原有的外貌,顺利达成众所期待的重生,却也伴随著名为文明崩坏的结果。”
然后,就这么延续至现在。仰起身子的芽衣,眼中倒映着我与遗迹。
假如倒映在芽衣眼中的我,眼里也倒映出芽衣的身影,将会产生所谓的永恒。
我们两人,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彼此对视。
甚至令我开始担心,当真能如此轻松地造就出永恒吗?
“你听懂了吗?”
“完全不懂。”
明明你也没有刻意想让我听懂。
“不过唯独一件事,我有听明白。你口中的那艘船,就是神之岩吧。”
芽衣听完我的推测后,嘴角微微上扬。
“正是如此……因为它坠落的关系,我们才会在五月相识,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至于其他内容,我完全无法理解……话说回来,你说的命运到底是什么?”
这个词汇对我来说很陌生。当然芽衣从口中说出的话语,绝大多数都给我这种感觉。
“嗯……这真是困难的问题,我不太擅长解释哲学方面的事情。”
芽衣将手指抵着额头,陷入苦恼。为什么?难道我对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人发问吗?这到底是什么状况?真令人难以理解,我也跟着歪头苦思。最后率先将脑袋扭回原位,得出结论的人是芽衣。
“无论是太空船坠毁、产生湖泊、你进入其中、你与我相遇……你觉得这些都是偶然吗?还是认为这些是注定好的?假如认为是注定好的,古人就会将它称之为命运。”
芽衣与我的手交叠在一起。就连手也失去行动自由,简直就跟毫无防备没两样。
这种情况,说是芽衣掌控着我的性命也不足为奇。
“你说这是注定的,又是由谁来决定呢?”
“我想想喔……真正的神明?”
“啊……原来如此。”
光听就不是值得信赖的对象,我无法接受。
“不需要祂来擅作主张。”
“咦?”
“我的生活方式,由你我来决定就足够了。”
与其交由神明来决定,这样更能让人接受。
芽衣错愕地瞪大双眼。
“你愿意交给我来决定吗?”
“是啊,因为你的脑袋比较好,所以我相信你。”
“啊……讨厌,没、没那回事啦。”
芽衣显得不知所措,目光游移,说起话来吞吞吐吐。
“我并不特别聪明,只是稍微知道得比较多罢了。”
“知道得比较多,就是最重要的部分。”
在这个世界里,没办法学习新事物。
我相信在很多情况下,知识的落差会决定生与死。
“我也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喔。”
芽衣摸着我的脸颊。
“目前在这个世上,唯独你一个人,对我而言是最真实的存在。”
她弯曲手指,轻轻抓住我的肌肤,表现出不愿离开我的心情。
“见到你之后……我的价值观被彻底颠覆,这对于很多人而言,应该是极为残酷。”
这次轮到我露出谦虚的态度。
“这么扎实的大地,对你而言也不真实吗?”
“我不了解草木如此茂盛的地面。”
“无尽延伸的夜空也不真实吗?”
“我不了解这片毫无重量的天空。”
“既然如此,那月亮呢?”
犹如对我的声音产生反应般,树上的枝叶被风吹开,月亮探头窥视着我们。
我们抬头仰望,心不在焉地任由月光映入眼帘。
“嗯……月亮和星星倒是跟以前一样。”
“什么嘛,所以不是只有我啊。”
你的嘴巴还真轻浮耶,我轻戳芽衣的脑袋。芽衣没有动怒,反而一脸贼笑。
“害你失望啦?”
“没有啊。”
“能与月亮平起平坐,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嗯,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呜哇,你还真跩耶——芽衣伸手戳着我的额头。真正跩的人是谁啊。
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谎称过自己是神明喔。
“你这个人真嚣张,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别把我和村里那些人混为一谈。”
说得也是——芽衣随即表示同意。
“人形的人类,似乎天生会对我抱持敬意。至于你,有可能是碰巧缺失了这部分,就像我碰巧诞生到这个世上,你也……算了,你也可能是外星人。”
谁叫你这个人那么奇怪——芽衣笑出声来。
“虽然我也没把握……但是我与长老他们不一样,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你。”
我并非受到那种来路不明的事物影响,才出现在这里——我以坚定的语气说着。
“嗯……你看,完全吻合。”
“吻合?”
芽衣与我的手掌交叠在一起,由于手掌的尺寸相距很多,因此她能将我的手包在其中。
“我也同样选择了你,你是最棒的双足步行生物。”
“这是什么话啊……”
确实东方部族是以四肢爬行,这点让芽衣难以接受吗?
只是以双足步行的生物有很多,因此无法肯定她是在赞美我。
“话说回来,你不觉得反倒是自己比较奇怪吗?”
“完全不觉得。”
“真羡慕你有这种想法。”
“你也一样很奇怪呀,无论是关于家人……话说回来,为何只有你选择留下呢?”
“嗯?”
“你说过自己与家人分开居住,难道你是基于什么理由才留在这里?”
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人留下来。
这句话的语调听起来似乎别有深意,但我简单扼要地开口回答。
“因为在海中游泳的舒适感,令我深深感到震撼,因此不知不觉间,只剩我一个人被留在这里。”
“……未免太扯了吧。”
“我是真的非常喜欢那片大海,所以十分感谢家人让我留在那里。”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海底下居然沉眠着这样的家伙。
芽衣似乎也抱持相同的感受,嗓音轻柔地重新提起我们的相逢。
“因为我落在这里,所以你才留在此处,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对了,或许这场相遇,其实是我选择的。”
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了你——芽衣似乎想起我说过的这句话,以戏谑的语调如此说着。
我不会收回前言,既然芽衣决定是这样,我就会坦然接受。
我默默地伸出手指,将芽衣与我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可能是因为双方的发色恰恰相反,绑在一起倒是挺好看的。若是取下这段头发,感觉上能有许多用途。
如果只有自己的头发,我确实会直接付诸实行,不过芽衣的头发也包含在内——我犹豫地思索着。
“欸,这么晚才问是有点怪……你叫做什么名字啊?”
芽衣将两手的手指交缠在一起,越过指间的缝隙处,抬头望向我。
名字?这么晚才问?我不禁歪着头反问。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知道。”
“有必要知道吗?”
“这件事很重要。”
总觉得我们在鸡同鸭讲,不过把名字告诉芽衣,也没什么不妥的。
我仍把石枪扛在肩上,眺望着远方,同时说出自己的名字。
“八代。”
这是我的名字,而且许久未曾听人呼喊过。
与村民交流时,并不需要我的名字。
“真是个好名字。”
无论是什么名字,感觉上她听见之后,都会说出这种话。
“会吗?我的家人们都叫做这个名字。”
“这个嘛……那还真是挺奇怪的。”
又是这句话。
“是吗……”
既然是好名字,那就大家一起使用,我觉得这件事就是如此单纯。
“会很奇怪吗?”
“非常奇怪。”
“……这很奇怪啊。”
长老以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为何你总是不会改变呢?’
事到如今,我才从他的表情与话语间察觉出来,搞不好他是认真觉得我很诡异。
长老与芽衣,究竟是谁以更正确的方式看透我呢?
“不过你持枪奔跑的模样……很帅气喔。”
芽衣闭上双眼,用脸颊磨蹭我的胸口,同时动着唇瓣说:
“欸,我们还是……去看看大海吧?我在这里明白了所谓的人类,所以接下来,换你去认识大海……”
她就像在说梦话般,再次将亲眼看见大海的梦想带给我。
我与芽衣共有的梦想,就算未必能够实现,也并非什么坏事。
“等平安离开这座森林再说吧。”
我坚信在此之前,他们就会追上来了。
我清楚知道这件事,似乎多亏已经做好觉悟的关系,我的心情一直很冷静。
不仅如此,说起现在的我……
“………………………………”
明明杀了人,也有许多同伴被杀死——我以这句话,自嘲心中那股难以理解的感受。
过去总是以“热爱大地”来告诫自己。
但是我热爱大海。
而且来自大海的她,如今就在我的怀里。
此刻的我,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也还不错。
这个夜晚,并没有在令人满意的余韵中结束。
原先已踏入梦境深渊的意识,不知不觉间像是转身往回走般,令我苏醒过来。总觉得自己宛如脖子以下都浸泡在夜色里,此刻微微发冷的肌肤,突然开始发烫燥热。怀里的芽衣仍沉睡着,我对她那悠哉的个性感到傻眼,同时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啊噗。”
“快起来,对方上门了。”
我把芽衣留在原地,以石枪撑住身体站起来。芽衣则是慢了一拍,才连忙从地上跳起来,然后直盯着我所注视的方向,屏息以待。
尽管觉得天色比起先前稍微明亮点,不过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
沉浸在阴暗夜色的树木之间,露出一只白皙的前脚。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抑或是所谓的必然。
来访者只有一位。
“剥脸者。”
“皋月。”
我们同时发出声音,呼唤着来人的名称。
即使在一片昏暗之中,也能看出剥脸者的身体与前脚都沾满血迹,刺在她背上的两根石枪,就像是一对尖角。由于她无法把脚伸到背上,因此没办法把枪拔出来。她似乎只受到轻伤,从她的举手投足间并未感受到疲惫或难以行动。
“长老他们都死了吗?”
就算明知得不到答案,我仍开口询问。剥脸者没有回答,而且仿佛没有把我看在眼里,始终凝视着一旁的芽衣。芽衣身形一晃,向前跨出一步。
“你认得我吧?”
芽衣温柔地……不对,是气若游丝地提问,语气显得既谨慎、纤细又微弱。
这次,剥脸者开口回答,她只发出令人难以理解、既刺耳又令人反感、像是惨叫的声音,而且眼角还流下体液。可能是体型的关系,体液的量也很多。
芽衣似乎也完全听不懂,即使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但最后只露出暧昧的笑容。
剥脸者踏着沉重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芽衣,我连忙挡在两人之间。
纵使她是芽衣的朋友,始终是东方部族,也是会剥下他人脸皮的危险人物。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并不乐见她接近芽衣。
对方也表现出对我的反感,随即举起前脚。我在看清楚她以笨拙的姿势架起手中道具时,大感不妙地举起石枪。即使明知只是白费力气,我仍摆出战斗姿势,随后有一道光射向脚边。那道神之光,烧掉了生长在地面上的杂草。我对强光感到刺眼的同时,也以石枪挥掉逐渐扩散的火焰。我吓得浑身冒汗,汗如雨下。
我没料到对方会在森林深处发射神之光。她故意射向脚边,应该是在警告我,要是我抵抗的话,她会毫不手软地让我消失在强光之中。芽衣似乎想对“皋月”说话,可是只能在声音与眼神上白费力气,未能顺利传达出去。在这个情况下,能拯救我的人是……芽衣。
既然对方不打算手下留情,我也不会落人于后。
我抓住芽衣的手,把她抱向身边。剥脸者露出龇牙裂嘴的表情,头部用力向后仰。纵使她很愤怒,但只要我和芽衣紧紧相连,神之光就无法单单烧死我一人。我顺势向后退,拉开距离之后,立刻弯下身子。
“进去!”
我拉着芽衣的手,大声呐喊。
我们穿过遗迹的入口,保持半蹲的姿势冲进内部。在一片黑暗中,我们多次被垮下的天花板与松软的地面绊住脚步,即使身体用力撞了一下,我也毫不在意,为了与敌人拉开距离而狂奔。途中,芽衣原本是被我拉着向前跑,后来也终于放弃抵抗,随着我迈开脚步。在不小心绊到脚摔倒后,我们靠在墙边喘口气。耳边随即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只是在这片黑暗之中,对方势必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够找到我们。
芽衣弯下身子,凝视着周围。
“这里是楼梯那侧,对面是……厕所?”
“不知道。”
我听不懂这句话,却能明白她所指地点的意思。
“她在这里面,应当不会使用神之光,毕竟会导致遗迹崩塌。”
倘若仅有我一个人,对方只需待在外面发射神之光,令这里崩塌就好。但如今芽衣也跟着进来,我估计她没办法那么做。不好意思,我得让芽衣充当人质。另外说来惭愧,我为了确认另一件事,与芽衣面对面。
在一片昏暗之中,为了能看清楚对方的眼睛,我把脸凑近到芽衣面前。
我隐约能看见,芽衣她那双美丽的眼眸。
“我将会杀死你的朋友,就算这样……”
“我也会跟你一起走。”
我还没把话问完,就已经得到答覆。我像是想粉碎芽衣心中的不安,用力握紧她的手。
我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
“你别哭啦。”
“我偏要哭。”
芽衣显得很有自信,露出笑中带泪的表情。她还真容易哭泣。
由于回音的关系,让人难以听音辨位,但是仍能听出对方的脚步声正逐渐逼近。我们在黑暗中依靠彼此,同时我也对自己的脖子无法伸得更长感到懊恼无比。真希望自己能像其他家人一样,更自由地操控自己的身体,不过我应该是个死脑筋。拥有与常人无异的形体,只能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
在想通这件事之后,我架起石枪。
既然芽衣很满意现在的我,也就无所谓了。
“………………………………石枪。”
这是我方仅存的武器。不对,还有芽衣的短剑……只是现在还轮不到它出场。
单就身体能力而言,对方远在我之上。
不过——
她终究与我一样是人类,即使外观不同,身上仍有弱点。
要不然,我根本无法活到现在。
“拿着。”
我把石枪交给芽衣。芽衣以双手接住枪柄,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样。
“咦?”
“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需要你来帮忙杀死你的朋友。就算芽衣拒绝我的提议,我也不会生气。
芽衣不发一语,却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似愿意听我说明。
“你不必拿枪刺她,不过当她接近时,你就把石枪往前伸去。”
语毕,我便离开芽衣,屈身躲在对侧的暗处。
芽衣手握石枪,注视着枪尖。
……石枪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工具。为了能够在这个世上自保,原则上我是绝对不会放开它,但在遇见这个女人之后,我已数次松手放开石枪。
一次是为了生存,一次是为了快乐,一次是为了确认,至于这次则是为了杀人。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接受让石枪离手的生存方式。
一段时间后,剥脸者终于来到此处。在一片漆黑中,她无法以视觉清楚掌握周围的情况,但是对于挥动石枪等动作,应该能立刻做出应对。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拜托芽衣帮忙。
芽衣到现在还没有反应,我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愿意配合,心脏的鼓动逐渐加快。
我究竟会死在这里?还是会活下去?
自己就这么摇摆在生死之间。
我感应到芽衣倒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长枪刺向前方。
剥脸者透过敏锐的五感,捕捉到这个动作。
话说她那副模样当真十分笨拙,根本是维持腿软的姿势,纯粹在挥动石枪罢了。
我打从心底认为,她真是一个不适合拿武器的女人。
当然我指的就是芽衣,想必她至今都过着与石枪无缘的生活吧。
她无法动手伤人,既脆弱又胆小。
这就是名叫芽衣的人类,在我眼中的模样。
我相信在剥脸者的心目中,也对她抱持相同的感觉。
不出我所料,剥脸者在准备反击时,像是被自己眼前的敌人吓到而停下动作。
仿佛看见难以置信的事物,震惊得目瞪口呆。
我与剥脸者、与东方部族之间,无法用言语沟通,仅止于互相残杀的关系。
这样的我们,在此瞬间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对于芽衣的认知。
我扑向露出破绽的剥脸者,先是踩上她的后腿高高跳起,接着抓住刺在她背上的石枪,利用体重让石枪深深刺进她体内。我就是利用芽衣,帮我争取能达成此目标的一瞬间。因为光是摸黑发动奇袭,并没有任何功效。
依照这把石枪握在手中的触感,我发现是长老的。暂时借我一用吧,我在心里如此默念后,用力咬紧牙根,拿枪翻搅对手的内脏。
从枪尖传来剥脸者体内某个巨大的器官被撕裂开来的触感。
剥脸者发出响亮的惨叫声,同时开始用身体冲撞墙壁。她似乎明白自己的身形,无法应付攀爬在背上的对手,因此打算利用身体撞击墙壁的冲击力把我甩下来。以行动表示拒绝配合的我,紧紧握住长老的石枪。
只是剥脸者那强健的肉体,以及遗迹的脆弱程度,都远超出我的想像。
经历第三次的冲撞后,墙壁隐约混入其他色彩。原先一片漆黑的室内,被夜色那偏淡的黑暗切出一道伤痕。既然户外的颜色参杂于其中,表示墙壁即将崩塌。深感不妙的我,立刻回头大叫。
“快逃!”
我对着芽衣如此大吼的下个瞬间,墙壁像是化成沙砾般开始崩塌。崩坏所产生的声响扩及四周,连带阻碍了我的听觉。脑袋因为强烈的冲击而化成一片空白,但被落下的墙壁碎片狠狠砸中后,反倒令我回过神来。此时此刻,我快要被崩落的土石流淹没,甚至无法往前看,只能弯下身子,将性命托付在手中的石枪上。假如枪柄断裂,害我被甩下去,我就会没命。
剥脸者冲向森林,用力撞在一棵树上,我的侧腹部又传来一股强烈的冲击,但是没有像她撞破墙壁当时那般凶猛。感受到她变虚弱之后,我从防守转变成再次进攻。我的额头好像被碎石割破,流下的鲜血几乎快堵住鼻孔,不过我已无暇用手擦拭。
血腥味反而令我的意识更加清晰,能够感受到自身与四肢都还健在。
我岂能就这么死去,自己的求生意志远比以往更加坚定。
只为了活着而活下去的我,如今有了让我想求生而活下去的理由。
成为此理由的关键——
就是芽衣。
与芽衣一起活下去。
我们要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
所以,你快点去死吧。
我仿佛继承了打算歼灭东方部族、长老那寄宿于石枪上的意志,将杀意灌注在目标身上。
这股杀意开始翻腾、互相交融、迸射而出。
在确定重创对手后,我拔出石枪,向后倒下。我就这么向后翻滚,侧身翻滚,一直在地上不断翻滚,搞得自己浑身发疼后才抬起头来。剥脸者任凭一把来路不明的石枪留在背上,就此不再有任何反应。她背上的刺伤被我大肆搅拌,描绘出一个巨大的螺旋。
红色的伤口已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谢谢你,长老。”
我对着枪头已损毁的石枪道谢。这段期间,芽衣走到剥脸者身边。尽管她灰头土脸,看起来应该毫发无伤。她拨掉肩膀上的碎石子,平静地对着剥脸者说话,她的语调有些见外,并且微微眯起双眼。
“对不起,皋月,我……好像变得不再是自己了。”
听起来像是在忏悔、像是在报告,又好像与两者都无关、略显置身事外的感觉。
“明明当初听说不会睡太久,不该相隔这么长的时间。我只是体验到不值一提的邂逅、时间与幸福,就变得判若两人。这种感觉真的很特别喔,皋月,光是四目相交,就让人心跳加速;光是彼此接触,就令人欣喜若狂;光是互相拥抱,身体就像是要融化了。我来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除了生活幸福到让人心生恐惧以外,我也无须继续忍耐。自己梦想中的世界,已经被我亲手打造出来了。”
芽衣在如此侃侃而谈的期间,有时会抬起头来,有时会双眼发亮,有时甚至会扬起嘴角,露出各式各样的表情。她似乎尚未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坦率地吐露心声。
我原先以为芽衣最终会落下眼泪,她却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甚至忘了眨眼。
就这么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样,注视着剥脸者。
“………………………………”
既然已经把话说完,也就不必保留剥脸者的头部了。
为了生存下去,随时随地都不能大意。
“我要把她的头颅切下来。”
眼下没有其他更确实的杀人方法,我瞥了一眼枪刃已破损的石枪,把它放在地上。
“短剑借我一用。”
我伸手催促着。芽衣咬紧下唇,将短剑抱在怀里。
“这是我的。”
“……这样啊。”
既然我已把短剑送人,也就不得有怨言。话说回来,我有办法使用神明的道具吗?
当我如此思索时,芽衣接下来说出的话语,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所以由我亲自动手。”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与耳朵,于是抬起头来,发现芽衣抱着短剑,紧张到眉宇之间不断颤抖。
大概是即将天亮,我开始能看清森林与芽衣的轮廓。
“……你吗?”
我低头俯视剥脸者。对于芽衣的发言,相信最震惊的应该是这家伙。即使在死前,她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呻吟声也是既低沉又平稳,不知她此刻有何感想?
“没错,我来动手。”
芽衣动作僵硬地往前走,像是膝盖无法弯曲般,双腿直挺挺地摆动着。
“你行吗?那个,老实说不必这样勉强自己。”
假如不熟练,这将是困难的工作,话说芽衣为何想自己动手?
我无法理解,只是紧张到讲话破音的芽衣,吐露出自己的决心。
“我想和你一起踏上旅程,想前往遥远的地方,想在这个世界里和你一起活下去。”
倘若剥脸者有听见——
相信这番宣言会令她十分心痛吧。
“所以我要变强,而且我也下定决心,要变得能够做到更多事情。”
芽衣咬紧牙根,有如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瞳孔不断颤抖。
杀死朋友算是变坚强吗……?嗯,确实称得上是坚强。
若是没有让心肠变得比石头更坚硬,肯定下不了手。
看样子,芽衣想成为适合拿起武器的女人。
既然如此,为了让她顺利完成这项工作,我好歹该去指导一下。
“……斩断脖子不能从正面下手,刀子要从侧面刺入,因为颈部的侧面比较软。”
我在亲自指导入刀角度的期间,扭头看向旁边。芽衣曾经说过,这里是人类接受学习的地方,在阴错阳差之下,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此处再次肩负起原本的使命。
芽衣手上的短剑,随着刀锋越是接近目标的脖子,就颤抖得越厉害。剥脸者毫无反应,难道她不敢起身抵抗吗?还是她打算纵身一跃,逃离这里呢?
就算剥脸者被芽衣的短剑抵住颈部,依然毫无反应,即使还有气息,意识也很模糊吧。芽衣的身影,是否映入她那涣散的眼眸中,我也无从得知。
芽衣以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想藉此止住颤抖,同时继续移动短剑。当她看见剥脸者脖子上的蓝色痕迹时,大幅度地浑身一抖。
“像是往后抽那样,慢慢地割开。”
我单纯以口头传授技巧。芽衣绷紧肩膀,动作夸张地一刀挥下。
刀刃轻轻划开颈部的皮肤,芽衣好像很害怕那股触感,一度差点往后倒下。总觉得现在不是从背后搀扶她的时候,因此我继续待在一旁,默默关注着。
芽衣将向后退的身体移回原位,以几乎快要往前倒下的姿势,移动着短剑。
明明目标的颈部很短,感觉上却需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切断。
我耐着性子陪在一旁,望向偶尔从头上飞过的鸟儿。
令人想屏息熬过的夜晚已经结束,准备迎向早晨。枝叶重拾暂时被取走的色彩,散发着欣喜的气息装饰自我。停留在树梢上的鸟儿们,同时开口鸣叫,齐心保护着鸟巢,一起照顾自己的孩子。在状似化成一抹湛蓝色的微风之中,生命开始了全新的一天,只是在这棵树下,有另一个生命即将消逝。
我是为了这件事,才将短剑送给芽衣吗?
看着回溅至芽衣手上的鲜血,我开始思考命运二字。
一段时间后,终于——
那颗沉重的头颅,应声滚落到地上。溢出的鲜血,在青草与土壤之间扩散开来,连带令芽衣变得脸色苍白,她就这么呆若木鸡地俯视着这片光景。
剥脸者脖子上的蓝色痕迹,也随即被鲜血染成红色。
芽衣的手指不再颤抖,而是变僵硬,短剑从她的指缝间滑落下来。她的下臂已被剥脸者的鲜血濡湿,每次起风,就令她冷到发抖。明明她的额头与背部满是汗水,嘴唇却干涩到十分粗糙。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才好?我应该为她做些什么吗?
于是我背对芽衣,决定交由时间去解决,不过我在回想起芽衣之前说过的话,又重新转身看向她。
“记得你说过想要温柔点,对吧。”
我走上前去,一把抱住芽衣,只是基于体格上的差异,我无法把她抱在怀里,而是趴在她的身上。
“辛苦了,你真的很厉害。”
假设遭遇相同的情况,我可没办法切下芽衣的头颅。单就这点来说,我比芽衣更软弱。我把脸埋在芽衣的胸部与腹部之间,表达出对她的敬意。
“让我们变得更强,一起活下去吧,芽衣。”
这就是我自己,与芽衣一起决定的命运。
芽衣被我轻轻摸着背部后,随即眉头一皱,声音仿佛失去灵魂般,回荡于黑暗之中。
紧接着豆大的水珠,一滴滴落在我的头上,沿着我的头皮,划过我的额头,抚过我的鼻头,流到我的唇瓣上。无论我如何舔掉喝下,水珠仍接连滴落下来,导致我有些难以呼吸。
其中还夹带着些许的血腥味。
“………………………………”
我就算屏住呼吸,也能存活很长一段时间。
话虽如此,我却没信心能坚持到这些水珠不再落下的时候。
随着我们离开森林深处,周围逐渐充满光明,犹如想告知黎明降临,替景物染上色彩。当我们穿出森林,耀眼的朝阳已浮上天际。明明只是埋个头颅,却花费不少时间。
吹过草原的微风,只夹带着青草的气味。
回头望去,森林像是连同血腥味也包覆于其中般,庄严肃穆地存在于该处。
“是晴天呢。”
芽衣想遮住刺眼的阳光,将手贴在额头上。她那哭肿的双眼之下,已经不见当初的泪痕。
“我还以为在如此晴空万里的五月里,只会听闻昔日旧事而已。”
“五月?”
又是古人的用语。到时候,请芽衣从头教我或许会比较好。
“古人会以此词汇来称呼这段时期,当然这只是我以星座推测的。”
“喔~这就是五月啊。”
原先以为再复诵一次,会让我感到怀念,但果然还是觉得很陌生。
有朝一日,我的知识与感受会变得与芽衣很相近吗?
“我所不知的五月,不觉得听起来很迷人吗?”
完全一如我当初的想像——芽衣如此喃喃自语,双眼显得有些湿润。
“……说得也是。”
明明心底并不这么认为,我却语重心长地出声认同。
因为——
“待在抱持着如此感受的你身边,我总觉得自己也有相同的心情。”
而且我相信,自己能够坦率接受这样的变化,就是所谓的成长。
我吐露完自己的心声后,芽衣的反应却很可疑。她先是倒抽一口气,在被稍稍呛到后,开始左顾右盼,明显失去了应有的冷静。
“你怎么了?”
“哪有人随口说出这么露骨的话。不对,假如你表现得不够平淡,我可是会害羞死的。”
“嗯?”
“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芽衣望向身后,将过去那段时间彻底包覆于其中的这座森林,郁郁葱葱地在眼前扩展开来。
“……永别了,我所熟悉的五月。”
这股声音,犹如低空滑翔过草原上方,最终消失于远处。
凝聚在芽衣眼角的泪珠,宛如位于远方的那片湖泊般晶莹剔透。
她挺直腰杆,抹去泪水,然后把手高高举起。
“朝着大海出发吧。”
“嗯。”
我用长年抓着石枪而变粗糙的手,牵起芽衣那柔嫩的手。
正因为截然不同的触感,让人能切身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总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洞窟里爬出地面般,世界的光辉令人感到耀眼夺目。
一成不变的天空与太阳,现在却让我觉得遥远到难以伸手触及,并且美不胜收。
我们或许会死在今天,也可能是明天或后天。
但是一想到究竟能多么接近我们的梦想,心跳就开始加快。
生意盎然,我们能够扶摇直上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