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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深夜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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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晴朗的五月天空之下,我就这么仰躺在草原上,眼看着将要溺死。
有个状似浮游生物的东西,以蓝天为背景生龙活虎地跳动着。记得曾在哪本书上看过,那其实是眼球里的白血球。微风轻拂过我仰面朝天的脸庞,风中夹带着一股类似鱼腥味的刺鼻气味。我不确定周围是否有鱼,因为打从我进入〈里侧〉以来,至今未曾见过任何一条鱼。
我现在仰躺于长得又高又茂盛的草丛里。由于水已淹过草根,因此我的背部浸泡在水里,模样有如半身浴。不对,我说错了,不该这么形容,真要说来是更接近超级大众澡堂里的「躺浴」。但因为水深二十公分多,若是我没努力把脸探出水面,水便会直接灌进口鼻里。这世上哪会有这种躺浴,假如当真存在,根本就是某种水刑,如假包换的死亡躺浴。
实际上,我的确是一步一步地朝死亡靠拢。不论是我身上的UNIQLO刷毛外套和迷彩裤,都因为吸满水而沉重无比。我身陷如此状况……已过了几分钟?由于目前我没办法确认手表,因此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但我快无法继续把脸探出水面了。总觉得脖子酸痛得快要抽筋了,腹肌从刚才起也不停痉挛。说到底身体根本使不上力。感觉类似在梦中想要往前跑,但双脚却软趴趴地使不上力。打从我瞥见那个<、、>之后,四肢就一直呈现麻痹的状态。
没想到居然会陷入这种情况——我太大意了。当初因为发现了这个世界<、、、、>,兴高采烈地跑来这里探险,结果却碰上这种狠角色,导致自己就快要溺毙了。
如果我死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在表世界中会被当成二十岁女大学生神秘失踪事件而上新闻吗?呜哇~总觉得会被人乱写一些有的没的,感觉真讨厌。是我对不起你,妈妈。
……不对,就算我忽然失踪,老实说应该也没有谁会特别在意。毕竟我没有朋友,而会为此伤脑筋的人,大不了就是发现我还没缴学费的校方人员,以及注意到我没有准时缴纳助学贷款的金融单位罢了——
一想到这里,总觉得心情越来越糟。
原因是就算我从大学毕业了,也几乎能肯定自己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偿还剩下的助学贷款。像这种未来摆明充满黑暗的人生,或许死在〈里侧〉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我还是不想死得太痛苦耶。溺死会有多痛苦呢?当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之际,附近传来一阵声响。
是拨开草丛的声响,以及踩过水洼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是动物?依照声响来判断,体型似乎挺大的。
会是什么呢?老实说不光是鱼,我在〈里侧〉从没遇过类似动物的生物。自己像这样躲在草丛里无法看清楚来者,更加深了心中的不安。
我原本想安静地躲着,但也只是枉然。那东西似乎听见我将脸探出水面拼命换气的呼吸声,脚步声戛然而止,接着从草丛对侧传来一股声音。
「有谁在那里吗?」
——是人类!
因为事发突然,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是年轻女性的嗓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天气良好的公园里散步一样,语调开朗得和现场情况格格不入,明明死亡可是一分一秒地不停地在逼近我。
「……难道是冴月?」
声音的主人如此问着。那个人是谁啊?你认错人啰。
在我大感混乱之际,对方的口吻听起来略显不安,又再次提问:
「呐,需要我的帮忙吗?还是已经死了?」
「啊、啊!我还没死——」
因为连忙出声的关系,一口水呛入我的嘴里。充满口腔内的液体没有味道,一点味道都没有。我赶紧把水吐出来,再次大叫:
「我还活着!救命啊!」
我不顾颜面地大声呼救后,随即想起一件事。害我变成这样的原因,目前仍位在附近。
「小、小心,有可怕的东西还在这里。」
「可怕的东西?那是什么?」
「那、那东西白白的,而且不停扭来扭去……」
在我开口解释之际,脑中闪过那东西<、、、>的模样。
下个瞬间,一股非常恶心的感觉将我吞噬,害我发出呻吟。
尽管我紧闭双眼拼命忍耐,不过浮现在脑里的白色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即使感到十分不妙,我依然无法克制自己别再去想,简直就像是大脑被人给揪住了一样。
「唔……」
「你怎么了?」
「若是看到它,脑子会变得不正常……绝对不能看着它……」
我说完这句话后,精力和体力便同时耗尽。
宛如被卷进不停旋转的漩涡里,就此失去意识。我的脸沉入毫无味道的水里,从嘴里吐出一阵泡泡。
眼前的那片天空随着水波扭曲变形。蓝天里满是泡泡,云朵随之破灭。
就在这时——
那片就连一只小鸟的影子都没有,唯独极尽空虚的蓝与白突然被切开,耀眼的金色从中洒落下来。
正想着有一只手绕到了我颈后,便立刻有人扶起我的上半身,我轻轻松松就被人从水里救了出来。
我因为浑身湿透而不停眨着眼睛。声音的主人对我面露微笑。
「我还以为你是奥菲莉亚呢。」
她如此说着。
「啥?」
我则是这么回应。
别误会,我好歹也知道奥菲莉亚是谁。她就是那位在名画里,有如泡着死亡躺浴溺毙的女主角。我曾在维基百科上看过。
重点不在这里,我在看清楚这位女性的容貌后,不由得惊呆了。
她完全是个大美女。
此人有着微微烫卷的金发、五官端正的脸庞以及光滑白嫩的肌肤。另外,她的手脚都很修长,隔着衣服也能一眼看出她拥有姣好的身材。身上穿着一件拉链拉到颈部的橄榄色夹克,搭配一条牛仔裤和绑带靴子。
她看起来和我同龄,或是年纪稍微比我小一点。这名女性用她那双闪闪发亮的蓝色眼眸看着我,问道:
「你已经变得不正常了吗?」
「什、什么不正常?」
「脑袋。」
「我、我想应该还不要紧。」
虽然我如此回答——但当真是这样吗?
或许我的大脑已经失去理智了。毕竟在自己将死之际,竟然出现一位这么可爱的女生来拯救我,再怎么说都太巧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国中生的幻想吗,还是临死前的幻觉——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该名女性开口:
「所以,在哪里呢?那个一看就会让人脑袋不正常的家伙。」
被人一派轻松地这么询问后,我反射性地指向该处。至此我才发现,自己重新取回了四肢的感觉。即使仍有点麻麻的,但至少还能动。
「在那边……咦、先等一下,你想干嘛?」
女性让我继续坐在原地,她则是一个人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不行不行,你这样很危险!」
「呜呃,真的耶。」
女性眯起双眼,并且作势想吐般伸出舌头。
「就是那个啊~看起来真恶心~」
「现在不是发表感想的时候,就叫你别看——」
我拉住女性的手想让她蹲下之际,又再次看到了那个东西。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褪色的草原海。在这个树荫与废墟零星分布的〈里侧〉平原上,唯有一个物体会自行移动。
那东西有着像是一个人被上下拉长的外观。
又如同夕阳下被拉长的影子直接从地面立起般,身形非常飘忽不定。
不过它呈现白色,恍若香烟点燃后升起的白浊烟雾。
那道消瘦的白色人影,就这么伫立在被水淹没的草丛之中,身体不停左右扭动。看起来像是在跳舞,又有如正在痛苦挣扎,就这么不断地扭来扭去,扭来扭去。
像这样看着它的动作,思绪就会逐渐模糊,并且感到一阵恶心。话虽如此,却又给人一种必须将它瞧仔细才行的感觉。
这种感受类似一早起床后,试着回想已经忘却的梦。明明应当还有印象,只差一点就会回想起来,是股令人焦虑、仿佛大脑深处被搅烂的感觉。
「唔~……」
我放开女性的手,忍不住发出呻吟。我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靠在她那穿着牛仔裤的腿上。
我急促地不断喘气。女性见状,轻轻将手放在我的头顶上。
「呐,看着那个东西,心中就会出现一股很奇怪的感受,是吧?」
「唔~~」
「继续看下去会怎样呢?」
「我、我不知道……」
「这么说也对~」
尽管女性的语气听似游刃有余,但她也并非没有受到影响。耳边传来她急促的呼吸声。
「啊~真不舒服。呼~……但是总觉得好像快弄懂什么了……这股感觉再更进一步会发生什么事呢?」
「呃啊……」
我已经无法正常回话。女性的呼吸也越来越紊乱。莫名觉得身体也跟着摇来晃去,但我已分辨不了是自己还是她的身体在晃动。
「它——它比刚才更接近了,我们……快逃。」
我勉强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来。
那道白影乍看之下莫名让人觉得没有离得很远,且难以掌握与它的距离感,但是似乎比起我当初撞见它时更加接近了。
我的视野开始扭曲。眼前所见的景物,如同投影于弥漫在空中的烟雾般缺乏真实感。在我觉得脑袋变重、已快失去意识之际,金发女性将手高高举起,突然扔出一个东西。
一颗闪闪发亮、棱棱角角、状似石头的东西描绘出一道抛物线后,朝着白影飞了过去。
下个瞬间,白影在原地大幅扭曲——彻底消失了。
「咦!」
我不由得发出惊呼。
「咦!?成功……了?」
依照金发女性的口吻,似乎不光只有我一个人感到意外。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后,俯视着整个人仍趴在她腿上发愣的我,纳闷地偏过头去。
「我刚才有打中它吧?」
我点头如捣蒜地做出回应。不过与其说是击中目标,更像是投射出白影的那阵雾状气体被消除了。
「你……你扔了什么?」
「岩盐块。因为听说这对那类东西有效,想说就试试看。结果居然当真有效,吓死我了。」
类似洒盐除灵的那种状况吗?
总觉得太俗套了,让我有些难以接受……
「哎呀呀呀。」
女性一个没站稳,身子往后一仰。
如果我没撑住她的身体,她应该会以背部着地倒在水面上吧。她稳住身形后,对我爽朗一笑。
「谢谢,你还好吧?刚才的感觉还真不舒服!」
「唔、嗯。」
无论是恶心感、头昏以及四肢的麻痹感,现在都迅速消退了。
快要想起什么的感觉也随之散去。
「站得起来吗?」
「啊、嗯。」
我想起自己还抱着对方的大腿之后,连忙退开来。接着从地上起身,虽然还有点站不稳,但应该没问题。反倒是沾湿的衣服沾黏在身上,感觉实在是不太舒服。
「那个,谢谢你救了我。」
「不会不会。」
女性飒爽地挥了挥手,便主动开口自我介绍。
「我名叫仁科鸟子,你呢?」
「啊、那个,我叫做纸越空鱼。」
「空鱼,你进入这里的地点在附近吗?」
喔~~她立刻就直呼我的名字。
我对于她那自来熟的态度感到害臊之余,还是点头肯定说:
「嗯,就在附近。」
「好耶,能拜托你带我过去吗?我不小心迷路了。」
「好啊……鸟、鸟子。」
我也试着直呼对方的名字,结果她立刻回以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等我一下,我先把那个捡回来。」
语毕,「鸟子」拨开草丛,朝着岩盐块掉落的地点走去。
2
我们打开门,穿过门口的瞬间,周围的气氛明显变了。
「哇,好黑。」
我身后的鸟子如此低语。
目前正值日暮时分,一栋废弃屋子坐落在我的眼前。天花板和壁纸都已剥落,瓦斯炉与流理台都脏得发黑。在堆满灰尘的餐桌上,散落着多张褪色到令人无法辨识内容的电费跟水费缴费单。
回头望去,我们穿过的那扇门已经关上。面向商店街的这间倒闭店铺后方,有着通往狭窄居住空间的出入口。其实那扇门原本是通往小巷子的后门才对。
这里就是我所发现、前往〈里侧〉的通道。
鸟子环视四周的同时提问:
「这是哪里?」
「大宫,精确说来是车站东侧的——」
「咦!是埼玉县的大宫吗!?我不觉得自己有走这么远耶。」
「鸟子是从哪里进去那边的?」
「神保町——东京那里。看来那里的空间果然怪怪的。」
外头传来商店街的喧嚣声。有着人们往来的脚步声、刺耳的脚踏车车铃。而每当相隔几栋房子旁的小钢珠店的大门一打开,就会传出小钢珠相互碰撞的剧烈声响。没错——〈里侧〉所欠缺的就是这个。无论是人的声音、汽车的引擎声、电子机器低沉的运作声,在那里都听不见。就只有风吹过草木的窸窣声,以及不时出现的虫鸣鸟叫声,完全没有任何人类在那里活动的声响。
那种足以让人发疯的寂静感,我真的非常喜欢。
那个既宁静又安稳的世界……我起先是打算一人独占的。
一旁突然传来硬物摩擦地板的声响,吓得我浑身一抖。
原来是鸟子拉动桌边一张椅子的声音。
鸟子一屁股坐在积满灰尘的椅子上,接着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我犹豫了一下,也拉出另一张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
桌子另一端能看见鸟子的脸庞。她似乎正在思考,就这么用手托着脸,注视着那台焦黑的瓦斯炉。
「——你去过那里几次了?」
我开口提问后,鸟子有如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看向我。
「大约十次左右。」
真的假的,这只是我第三次前往那里耶。
「这么多次啊……所以才你那么熟悉那里。」
「那个,我也没有多熟悉啦。」
「可是你都成功击退了扭来扭去<Kunekune>不是吗?我根本不知道有那种击退方式。」
「扭来扭去?那个看起来很恶心的家伙,是叫做这个名字啊?」
「与其说是名字……不如说是出现过这类传闻。」
「这样反倒是空鱼你比我更了解嘛。」
「我纯粹只是拥有相关知识,老实说我压根儿没想到那些东西当真存在。」
话一说完,我才终于慢慢感受到方才的体验有多么异常。
我之所以会知道扭来扭去,是因为我在大学专攻人类文化学的研究专题时,对现代的真实怪谈产生兴趣。「扭来扭去」是于二〇〇三年当时,以网路为中心散播开来的怪谈。倘若遭遇身体异常扭动、状似正在跳舞的白影,当事人就会发疯——内容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刚刚遇到的那个,感觉很像是这则怪谈里所描述的东西。
但是,这并不表示我相信扭来扭去真的存在。尽管人类文化学会把妖怪跟咒术当成研究专题,却并非相信那些东西实际存在,终究只是把它们当作人类文化的一小部分罢了。
「那么,你看看这个。认得出这是什么东西吗?」
鸟子摸了摸夹克的口袋,从中掏出一个棱棱角角的东西。
摆在桌面上的东西,是边长大约五公分的银色六面体。这东西每一面都如同镜面般光滑,从中反射出房间内部。
无论是剥落的壁纸、崩塌的天花板或散落的垃圾,全都清晰地倒映于其中。
可是,倒影里却不见正在窥视此物的我们。
「咦咦……?」
不论我如何改变观察角度,或是将手伸过去,倒影依旧没有变化。
「……这是什么?」
「这东西就掉在刚才那家伙消失的地方。」
鸟子拿起这个六面体,开始仔细端详。
「你觉得它能卖多少钱?」
「那个,说到底,这是什么东西啊?」
「我不知道。说来奇怪,我当时完全找不到自己扔的岩盐,难道是变成这个东西了吗?」
这太荒谬了,唯独倒映不出人类的镜子?天底下怎么可能存在这种东西?
另外,把这东西带回来当真没问题吗……?
我在感到不安的同时,也完全无法将目光从鸟子手中的那个物体上移开。纵使我自认十分明白〈里侧〉是个非比寻常的地方,不过这颗小小的六面体,堪称是彻底改变我对现实的认知,并且完全无法解释的物证。
我差不多是在短短一个月前,发现那个名为〈里侧〉的世界。
我为了追踪真实怪谈的发生现场,调查过各种常人口中的灵异地点。由于我在就读高中时,就开始迷上探索废墟这类事情,因此经常以勘查现场为由,潜入各个诡异的地点。尽管严格说来是非法入侵,总之我就是在这段期间,于这个废墟中发现了能通往神秘草原的这扇门。
第一次进入时,我还用棒子卡着门以免它关上,只走进去两、三步就逃了回来。光是如此,就已无法相信自己所目睹的光景,失魂落魄地返回家中。
第二次进入时,我有振作起精神稍微努力点,前进了约五十公尺左右的距离。但因为我被泥土绊到脚,整个人摔得满身脏污,害我只好打退堂鼓。
第三次就是今天,我为了让自己易于在野外行动,换上适合的服装才进入〈里侧〉。我活用自己探索废墟的经验,穿着保暖又方便活动的衣服与鞋子。由于我这身打扮以运动来说是没什么装备,以登山而言又过于轻便,因此搭乘电车时还颇引人侧目。如果走在夜路上,可能会被人怀疑我是闯空门的小偷。总而言之,我为了正式展开探险,勇敢地踏入〈里侧〉之中。
结果竟碰上扭来扭去,差点赔上小命。
「呐。」
在我陷入思绪之际,鸟子不知何时隔着桌子探出上半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什么事?」
「空鱼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
「你是指〈里侧〉吗?」
「那里是这么称呼的呀?是谁帮它取名的?」
「是、是我自己乱取的。」
没错,〈里侧〉这个名称纯粹是我擅自取的。意思只是相较于我们所熟悉的表世界,那里是存在于阴影之下的里世界。
……老实说我才想要质问鸟子,她怎么会知道〈里侧〉的。
我正眼看向鸟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
「鸟子你——」
「空鱼,你在那里有见过其他人吗?」
因为我们两人同时发问,害我没能把话说完。
「没有,你是我在〈里侧〉遇见的第一个人。」
「这样啊。」
鸟子敛下眼帘,整个人靠在椅背上。
「你在找人吗?」
「可以这么说。」
「话说回来,你当时有提到一个名字吧。好像是……冴月对吧?」
在我说出这个名字时——
碰!现场霎时传来一阵巨响,吓得我们两人原地跳起。
是这栋废弃屋子的后门。准确说来是我们刚才行经的〈里侧〉之门突然发出声响,很像是有人从另一侧敲打门板。
敲击声只出现一次,现场随即寂静无声。鸟子大概是想去一探究竟,她慢慢地从椅子上起身,不过因为我离门更近,于是我伸出一只手制止鸟子,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瞄了一眼用唇语发问「现在该怎么办?」的鸟子,蹑手蹑脚地接近那扇门。
接着将脸贴向门的猫眼。
这时,我脑中闪过有人同时从对侧窥视自己的怪谈。于是我就这么预想着将会看见一颗充满血丝的眼珠,胆颤心惊地窥视猫眼。
…………?
青蓝色。
猫眼的对侧是一片青蓝色。
是个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大海之湛蓝或天空之蔚蓝的青蓝世界。
这是什么状况?
「呐,空鱼……!情况怎样……?」
面对压低音量询问的鸟子,我扭头回答说:
「我搞不清楚,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青蓝色——」
我还没把话说完,鸟子错愕地瞪大双眼。
「你快退开!」
语毕,她拉开夹克上的拉链,将手伸进怀里——
——从中掏出一把反射着黑光的手枪。
等……
等等,这一枪打下去会一发不可收拾的。
「啊、你放心。」
鸟子大概是看懂了我的表情,为了安抚我而举起一只手。
「这只不过是马卡洛夫手枪,我在路上捡到的。」
你是从哪捡来的啊?
「我还有多的,到时再分你几把。比起这个,你站在那里非常危险。」
我才不需要咧,另外危险的人是你才对……虽然我想这么回嘴,不过我可没笨到去跟一个手持枪枝的人争论,因此我乖乖退开。
鸟子双手持枪,慢慢接近门扉。即使我对枪枝没什么研究,但是我觉得她的动作十分俐落。
她整个人贴到门上,探头窥视猫眼。
然后就这么静止不动。
「鸟、鸟子……小姐?」
我为了避免刺激鸟子,开口轻声呼唤后,她语气平淡地反问:
「你说另一头全是青蓝色对吧?」
「唔、嗯。」
「这样啊。」
鸟子轻叹一声,将手枪放下来后,慢慢地伸手探向门把。
「咦、等!」
在我阻止之前,鸟子已一把将门推开。
混浊的空气瞬间吹了进来。
越过门看去……不是一整面的青蓝色。
也不是……〈里侧〉的那片无人原野。
眼前只是平凡无奇的后巷罢了。
「咦!?」
我冲向门边,往外探出身子。
一望无际的〈里侧〉草原已消失无踪。
外头只不过是一条位于两栋建筑物之间、既狭窄又肮脏的小巷子。一旁能看见放满空瓶的置物篮、垃圾桶以及生锈的废弃脚踏车。商店街上则有一位穿着夏威夷衬衫的人,悠悠哉哉地走了过来。
可说是平凡无奇到无药可救、表世界里再常见不过的光景。
「咦咦——?」
我整个人傻在原地。
我的〈里侧〉……
就这么消失了。
「这个入口已经无法使用了……咦、等等,你怎么了?」
鸟子探头看着我的脸,慌张地开口关切。
「呐,你还好吧?空鱼。」
面对鸟子的呼唤,我只是一味地摇头。
总觉得好想哭。
有一种尚未开拓的游乐场,或是专属于自己的秘密场所,当着眼前被人夺走的感觉。
「你别伤心,我会带你前往我进入那里的地点,好吗?」
鸟子走了过来,以伤脑筋的语气说完后,伸手轻轻摸着我的头。
居然以为我想讨拍,你是哪来的轻浮男吗?别逼我一拳揍飞你喔。
我感到一阵不悦,同时开口回答:
「是可以啦……」
结果一不小心摆出闹别扭的态度。我清了清嗓子,改口说:
「没关系,我不要紧。」
我把头挪开后,鸟子坦率地将手收了回去。
我们暂时不发一语,低头看着后门的门槛。
刚才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眼下实在没有任何能够进行推测的线索。
「我说只看到一片青蓝色,这有什么不妙的吗?看你都直接掏枪了……」
鸟子听见我的问题后,放下手枪,在大腿一带晃来晃去,同时解释说:
「我也是听人说的。在那个世界里有着各种危险,其中最不妙的状况就是变成青蓝色的时候。」
「为什么?难道是有东西会来袭吗?」
「我不知道,我也没经历过,可是……」
鸟子忽然像是感到相当疲倦似地叹了口气。
「我今天先回去一趟,但之后还想跟你见面,可以请教一下你的联络方式吗?」
鸟子将手枪收进夹克内,拉起拉链同时这么说着。
向这种随身携带枪械的神秘女子透露自己的联络方式,当真不要紧吗?
「……把你的告诉我就好。」
「我没在记自己的手机号码。」
「你打开手机来看就好啦。」
「我没带手机,因为我可不想让手机遗落在那个世界里。」
「……啊!」
我连忙从湿透的裤子口袋内取出自己的手机。
糟糕,我完全忘了这档事。
当我浸泡在无味的水里时,手机自然也跟着泡水了。
我边祈祷边按下手机的开机钮,萤幕在闪了一下之后便启动了。
太好了——可是这股安心感并没有持续多久。
「……这是什么?」
我对着手机画面发出哀号。
原因是里头找不到任何我熟悉的图示和APP。我的手机自从在〈里侧〉泡水之后,就沦为一台萤幕里只显示着状似日文却完全看不懂的神秘文字以及奇怪图形,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场的机器了。
3
我再度见到仁科鸟子是在一周后,地点位于大学的餐厅里。
我上完三、四节的非洲史Ⅰ,来到餐厅吃午饭时,突然有人拉开我对座的椅子坐了下来。正当我觉得怎会有人这么没礼貌……抬起头来确认时,那位让人想忘都忘不了、非法持有枪械的金发女子,正对着我挥手打招呼。
「嗨~~」
我嚼着嘴里的萝卜泥拌鸡肉,不发一语地盯着她。
鸟子今天的打扮和日前不同,是可以轻松在路上逛街散步的服装。她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配上及膝的蓝色百褶裙,身上的行李只有一个皮革托特包。尽管造型简单,但因为她天生丽质,模样仍极为吸睛。反观我的装扮,根本就是从附近公寓跑来大学上课,结束后就会立刻回家的学生,只是穿着一件棉质衬衫配上~我想想,就是常见的牛仔裤。至于我手边的行李,是从高中起就一直爱用的布包。我们之间的「便服」,有着相当悬殊的落差……
鸟子双眼发亮地直视着我,问道:
「你没有能一起吃午餐的朋友吗?」
「能麻烦你别多管闲事吗!?」
我反射性气冲冲地回答完后,鸟子露出喜上眉梢的模样。
糟糕,我不小心回应她了。
事实上,我很讨厌这种擅长欺负人的家伙。尤其是故意把没朋友的人、不善交际的人、个性阴沉的人拿来当成笑话说嘴的家伙。老实说,我就是希望大家别来烦我。我在高中就已经碰过这种人,偏偏考进大学没多久又再度被我遇上,害我身心俱疲。我因为受够这种事而刻意与人保持距离,于是就在没结交任何朋友的情况下,时间来到大二的五月。
我一脸不耐烦地望着这位金发女子。虽说是染发,但真的非常适合她,看了就叫人火大。
话说这女人为何在这里?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哪?记得当初在百般无奈之下,我只有透露自己是就读哪间大学,难道她光凭这点线索就查到我了?明明我并没有透露自己的手机号码、电子信箱以及地址耶。这女人真可怕。
「我们再去那里一次吧。」
这位名为鸟子的神秘女子如此提议。
我立刻听懂她指的是〈里侧〉。毕竟我们之间的共通点,就只有这件事而已。
「你一个人去不就好了?」
「我们一起去嘛。你不愿意吗?」
「问题不在于愿不愿意……而是我们要去那里干嘛?」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带回来的奇怪六面镜吧,有人想收购那个东西喔~」
「啊~那个呀……」
毕竟那东西相当不可思议,也许确实会有人想要收购吧。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无从再次取得啊,那可是碰巧捡到的。」
「才不是碰巧呢,我们知道取得的方法啊。」
「什么方法?难不成……」
我有一股不祥的预感。鸟子朝着我探出上半身。
「那东西叫做扭来扭去是吧。我们一起去狩猎它。」
「啥~?!?」
我不由得惊呼出声。
像那种光看一眼就会让人发疯的恶心怪物,鸟子居然想去狩猎它?
我看这女人根本是笨蛋吧。
「我说这位大姐啊,那东西可是能卖一大笔钱喔。」
「大……」
我激动得微微起身,但随即发现周围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因此我重新坐好,小声询问: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当然啰,我还买了很多子弹。你看。」
鸟子将岩盐块接连倒在桌子上。
「让我们一起获得幸福吧~」
「不会吧……」
我目瞪口呆地喃喃自语,但在回神后便左右摇头。
「不行不行不行,这太扯了。我不想再接近那种怪物,况且我当时可是差点就没命了。」
重点是这些岩盐当真有效吗?虽然那时把岩盐扔过去后,乍看之下好像是消失了。
鸟子含蓄地垂下眼眸,将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因为我一个人去可能会没命,所以希望空鱼你能陪我一起去。」
「为何是我?」
「因为你看起来很可靠呀。」
「哪里可靠!?我只跟你见过一次面,你又了解我——」
「加上今天是第二次。」
鸟子对皱起眉头的我露出微笑。
「你的手机修好了吗?」
「啥?」
「你的手机之前不是弄坏了?」
「是还没修好。更何况我又没钱。」
反正也没人会打电话找我,所以我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就这么过了一周。
「你知道那个镜石,一颗值多少钱吗?」
鸟子有如在讲悄悄话似地将脸凑过来,于是我不甘不愿地把耳朵靠上去。
「…………多少钱?」
我听见金额时当场吓傻了。那金额可是能买好几支手机都还有剩。
鸟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对着瞠目结舌的我说:
「到时我们就一起平分那笔钱。」
「真的吗……?」
鸟子所言完全属实。
我们离开大学后,从南与野搭上埼京线电车。
尽管途中我因为不知该如何跟一个不怎么熟的外人交谈而心情郁闷,但是鸟子出乎意料地也没有一直找我攀谈。她站在车门旁,默默地注视着车窗外。她的心情貌似很好,总觉得脸上充满笑意,似乎没有一丝不高兴。起先还以为她会聒噪地缠着我聊天,害我白担心一场。
虽然这情况算得上是轻松惬意,反倒令我开始在意起鸟子。纵使有许多事情想问她,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我已经许久不曾对他人产生兴趣,交谈技巧更是烂得一塌糊涂。我就这么在脑中不停发出哀号,身体则是随着电车的行进而摇来晃去,在池袋转乘丸之内线后,我们最终在完全没交谈的情况下抵达御茶之水站。
鸟子带我前往的地方,是位于神保町一隅的某栋大楼。
这是一栋建于旧书街后侧、外观窄长的社区大楼,总共有十层楼。
「这里是……?」
我以质疑的眼神抬头看着这栋建筑物。
「真的不要紧吗?」
「就跟你说不要紧啦,走啰。」
鸟子一派轻松地回答后,便走进大楼里。我望着她背影的同时,也感到一阵犹豫。
她果然是我不擅长应付的那种人。感觉自己像是被太妹盯上似的。
如此心想的我之所以不甘不愿地跟了上去,是因为我不想失去前往〈里侧〉的管道。
自从发现〈里侧〉的存在以来,它已成了我的全部。相信任谁都会这么想吧。若是恰巧发现一个能够摆脱在生活中感受到的各种无奈、负担以及多余的困扰,并且专属于自己的秘密世界时,大家都会想要前往那里。
也可能未必是这样啦。
总之,我并非不敢忤逆鸟子。是真的喔。
——管他的,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终于做好觉悟后,一脚踏进大楼里。
我们穿过肮脏的大厅,搭上电梯。
电梯门关上后,鸟子按下四楼的按键。
当电梯抵达四楼时,我们没有走出去,鸟子直接按下二楼的按钮,然后是六楼。简直就是在输入密码,以乱七八糟的顺序指定楼层。
虽然鸟子这一连串的举动有如孩童在恶作剧,不过她的神情相当认真。
「……你这是在做什么?」
「依照顺序按下电梯的楼层按键,就可以通往异世界。」
鸟子没有停下动作,同时开口回答。
「相信空鱼你听说过这类传闻吧?」
「……嗯。」
我点头肯定。没错,我确实在网路上看过这类都市传说。不过这故事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幼稚」,完全勾不起我的兴致。但是前往异世界的网路怪谈如此盛行,也颇令我在意的。
没想到自己竟成了当事人。
六楼、二楼、十楼……电梯不断上下移动,每当抵达指定楼层后,鸟子就会立刻按钮把门关上。
当我们抵达五楼时,电梯门一开,就看到走廊对侧有一名女性正朝着这里跑过来。她的身材高挑,有着一头黑发,无法看清楚她的长相。原因是我还来不及确认,鸟子就已经按下关门键了。
「等等,刚才那个人想搭电梯喔?」
我忍不住出声谴责,鸟子却双肩一耸。
「我每次一到五楼,她就会跑来搭电梯。」
「……每次?」
「抵达五楼时,肯定会有一名女性想搭电梯,但是绝对不能让她进来。」
这是啥情况?听起来真可怕。
电梯停留过一楼、三楼和八楼,从开启又关闭的电梯门缝间看去,大楼走廊就宛若幻灯片那样不停切换。接着又停留过二楼、七楼与十楼,在闪烁的萤光灯之下,能看见毛玻璃门被拉开,从中伸出一只穿着女鞋的脚踏进走廊。还有一名背对我们往前走的高大男子,在停下脚步后准备回头望来。不过电梯门全都在前一秒关上,阻止我继续观看走廊上的情景。
至此,我也开始注意到情况有异。明明我们是往来于有限的楼层之间,却从来没看见相同的光景。每当电梯门一打开,就是一条陌生的走廊在眼前延展开来。
「……那个。」
「你发现了?」
鸟子侧眼对我轻轻一笑。你那张自以为是的表情是怎样!我不爽地瞪了鸟子一眼之后,她错愕地眨了眨眼睛。
莫名觉得电梯门敞开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瞄了一眼操作面板与楼层显示灯,当场吓得大惊失色。原因是我看不懂上头的数字。原本应当是写着一般的阿拉伯数字,但在不知不觉间已变成从未见过的文字。
这时,电梯终于停了下来。
打开的电梯门另一端漆黑无比,什么都看不见。
从电梯里透出去的灯光,在地板上切出一个被压扁的四边形。
「鸟……鸟子,你确定是这里吗?」
鸟子纳闷地偏过头去。
「咦?是我搞错了吗?」
「啥?」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漆黑的地方耶。」
「先给我等一下。」
「真奇怪~难道那边的世界刚好是晚上?」
我对于这个不可靠的答案感到傻眼,往电梯外侧跨出一步。
接着整个人猛然失去平衡。
我连忙后退,一脚用力蹬向地板,以背部直接撞在电梯的墙上。
「快关门!」
我如此大吼后,鸟子一拳捶向关门键。
在电梯门即将紧闭之际,能听见一股「哒哒哒哒」的清脆脚步声正在快速接近,好像看见了某种生物的爪子。
那瘦骨如柴的指头前端,长着沾染泥土且龟裂的厚长指甲。在我眼底留下短暂的画面后,电梯门便将黑暗阻绝在外。
内部寂静无声的电梯,在发出震动后又继续移动。这次是向上。
「刚、刚才那是什么?」
我动着已经打结的舌根,好不容易才把声音挤出来。
「鸟子,你有看到刚刚——」
当我为了跟鸟子说话而扭头一看,发现她早已掏枪,正把枪口对准电梯门。
「喔呼喔!?」
「哇!你别吓人啦。」
「这才是我想说的咧!你别理所当然地拔枪好吗!?」
「我也不是每次都有带枪,是因为今天要跟空鱼你见面呀。」
「为啥跟我见面要带枪啊!?」
「安啦安啦,你冷静点,It's OK。」
「Not OK!再说是你从哪里把枪掏出来的!难不成你就直接放在手提袋里!?」
「空鱼,你说话的方式真有趣。」
「啥!?哪里有趣了!?」
「瞧你一直忙着吐槽……该怎么说呢?就像是在twitter上猛发讯息的人。」
「…………!? !? !?」
在我因为困惑、羞耻以及愤怒等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激动到完全说不出话之际,电梯又再次停止了。
在我们挪动视线以前,电梯门已左右敞开。
鸟子见状后,满意地点点头。
「太好了,这次是真的抵达了。」
电梯门的另一端通往顶楼。在龟裂的水泥地板前方,设置着高度及腰的护栏,上头则是布满白云的天空。
「走吧。」
鸟子迈出步伐。
「呐,这次真的没问题吗?」
「It's OK. Maybe.」
「啊~~I don't think so~」
虽然我已吓到腿软,可是被鸟子抛下更令人害怕。我做好觉悟后,一鼓作气走出电梯。
我们离开电梯后,慢慢来到栅栏边,任由发梢随着湿润的微风轻轻摆荡。
顶楼外围的护栏已经生锈,让人完全不敢把身体靠在上面。我轻轻将手放上去,确认护栏不会突然倒塌之后,探头朝下方望去。
因为日晕而略显朦胧的太阳底下,是一整面褪色的黄色草原。
茂密的草原随风起伏,有如一道道的波浪。另外还有类似人造物体的东西,在草丛间若隐若现。比方说爬满藤蔓的大楼,或是散落的巨大岩石。在茂密漆黑的树林另一头,能看见伫立于其中、状似金属艺术品的电塔。至于从沼泽直线延伸而去的那条,应该是铁轨吧?在更遥远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座座绵延不绝的矮丘。
「如何?」
鸟子不知为何显得莫名得意。
「……至少看起来不像是神保町。」
我回头观察顶楼,发现四周都没有楼梯,映入眼帘的只有那扇电梯门。
「我们要从哪里下去?」
「这里。」
我随着鸟子往前走,在护栏的缺口处架有一道梯子。
「咦……要从这里下去吗?」
「难不成你有惧高症?」
「是没有啦……」
要我从顶楼向下望是无所谓,但是从十层楼高的地方沿着生锈的梯子往下爬,就另当别论了。
「放心,我至今还没有从这里摔下去过。」
面对说出如此不负责任发言的鸟子,我斜眼瞪着她。
「我渐渐明白鸟子你的行事作风了。」
「我的行事作风是什么?」
「你就是惹出麻烦后才开始担心的那种人吧。」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都有深思熟虑过喔。」
「是这样吗……?」
在我犹豫不决的期间,鸟子已移动至梯子上。
「那我先下去。只要我在下面的话,你摔下去时也能比较安心吧。」
「所以你愿意接住我吗?」
「嗯~很抱歉得让你大失所望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摔下去的话,我至少还能成为你的垫背。」
「……多谢你的好意。假如我真的摔下去,你记得闪开就好。」
梯子被踩得叽嘎作响,令人不禁捏把冷汗,但最终并没有发生鸟子被我压成一滩烂肉,或是鸟子躲开害我摔成一滩烂肉的情况,我们两人都安然抵达下方。
我反复握紧再放松因紧张与疲劳而颤抖的手指,扭头环视四周。
大楼周围能看见裸露的黑色土壤,茂盛的草丛间有一条被踩踏过的小径延伸出去。
其实我在爬下梯子的期间,就发现这栋大楼与我们当初进入的那栋,在外观上截然不同。
说到底这栋大楼没有外墙,只剩下梁柱与各楼层的天花板,是一座只剩下钢筋支撑、内部空荡荡的废墟。这里既没有阶梯,更别提哪来的升降梯。既然如此,我们又是从何而来?
一楼没有地板,而是任由泥土裸露在外。其中一根柱子旁有个铁桶,鸟子朝着该处走去。
我跟上去探头一看,发现铁桶里已烧得一片焦黑。附近有许多水泥块散乱地堆放着,看起来好像是被拿来当成椅子。
「你在这里生火过?」
「之前有过。」
柱子的另一侧立着一把生锈泛黄的铁锹。鸟子拿起铁锹,插进水泥块堆旁的地面。
鸟子挖了两、三次后,似乎很快就发现目标。她蹲了下来,从地洞里取出一个被白色塑胶袋层层包住的东西。
「拿去。」
「咦,这是什么?」
面对这来路不明的东西,我不禁心生怯意。
由于鸟子迟迟没有把包裹收回去,我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该物,然后解开塑胶袋。
「……………………」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是枪。」
「我、我看了也知道啊。」
记得这把枪叫做马卡洛夫,与鸟子使用的枪枝是同一款。而且袋子里还放着盒装的子弹。
「……为何你要给我这个?」
「之前就说过要给你呀。我相信这一路上会需要武器的。」
我好害怕、我不知道使用方法、我不敢开枪、我不需要这个……各种反驳的理由充斥在脑中,可是嘴里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是因为先前在电梯内看见的画面,已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在一片漆黑的楼层里,从深处哒哒哒地冲来一只长有钩爪的神秘生物。纵使没能搞清楚它的真面目,但倘若那东西冲进电梯里……
「……那我就收下啰。」
「嗯。」
鸟子点头回应,接着迅速把洞填平。
之后她便指导我关于装填子弹和开保险的方法。听完解释后,老实说并不复杂,但我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射中目标。
「你要试射看看吗?」
「不用了,我会怕。」
「这样的话,临时要开枪会很容易失手喔。」
「我就说不需要了。」
我关上保险,毫不犹豫地把枪塞进包包里。
「不好意思喔,按理来说应该附赠一个枪套,但无奈这把枪是捡来的。」
「你在哪捡到的?」
「这个世界。这里偶尔会有枪枝掉在路上,或许是曾有军人来过。我没见到过就是了。」
其实我也思考过,可能会有其他人进入这个世界,结果竟是军人?
如此说来,我们或许会忽然被人开枪吗?
鸟子没有理会内心更加不安的我,重新背好手提包后,语调开朗地说:
「那我们就出发吧。」
「唔、嗯。」
我们远离大楼,朝着草原迈出步伐。
目的地是我和鸟子相遇的地点。
至于目标是——狩猎扭来扭去。
4
「想想应该先换套衣服再过来这里的。」
鸟子如此低语,沿着杂草被踏平的小径往前走。
对于这个意见,我也举双手赞成。
原因是我和鸟子今天的服装,都不适合在野外活动。就算我的情况比较好,不过鸟子可是穿着一条轻飘飘的裙子,两条腿都露在外面。
「重点是你为何会以这身打扮前来啊?」
「我是打算赶在日落前来这里一趟。」
「为什么?」
「这里天黑之后很恐怖吧。」
经她这么一提,我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在〈里侧〉过夜的经验。
「这里一到晚上,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不清楚。」
面对这个干脆的答复,我听见后差点摔倒。
「你不是来过这里多达十次?难道每次都是选在白天吗?」
「因为有人叫我别晚上过来。」
「谁啊?」
「我朋友。」
「那个人呢?」
「不见了。」
对于我的问题,鸟子头也不回地简短回答。
他们是一起来这里的吗?为什么会不见了?
难道那个人就是「冴月」?
虽然颇令人在意,可是我很犹豫该不该继续追问。因为走在前头的鸟子,身体看起来相当紧绷,似乎不想和我谈起这件事。
我们两人默默沿着草丛中的小径前行。
这条路——若非有人行经,否则也就不会辟出一条这样的道路。如果没人走过,相信很快就会被杂草覆盖。当然前提是我所熟知的常识能套用在〈里侧〉的话。
湛蓝的天空不见一只小鸟飞过,刮过草丛的阵风莫名寒冷。
我就这么跟一位陌生人,闯进这片未知的领域。
一位身上衣服随风飘动的女性,行走于枯黄的草原上。总觉得好像在广告之类的影片里看过这种画面。
……话说我到底在干嘛?这又是哪里?
看着鸟子她那头也不回往前走的背影,我猛然感到一阵害怕。
「呐,你我只见过一面,为什么可以如此信赖我?」
即使我开口发问,鸟子依然维持直视前方的姿势回答:
「嗯~比如说,因为你没有报警。」
「嗯?」
「毕竟我携带枪械,起先还想说会有警察找上门来。为何你没有报警?」
就算你这么问我……
「因为我不想跟你扯上关系。」
我老实说出答案后,鸟子的脚步仍然没有停下,俐落地转过身来,伸出手指着我说:
「就是这点。你的这部分非常值得信赖。」
「这哪里值得信赖了?虽然这么说自己很奇怪,但我实在不认为这是值得被人视为朋友的特质。」
「不过以一名共犯而言,是最棒的条件吧?」
「…………」
我猛然想起在某本书上看过,有个被关进监狱里的犯人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假如跟自己关在同一个牢房里的人并非职业犯罪者,就要设法打听出对方的来历,等出狱后就把那个人当成勒索目标。
所以是我没有报警,才让鸟子觉得我是个容易搞定的人吗?
「你知道吗?这世上最紧密的关系就是共犯喔。」
鸟子依旧把指头对准我,一脸得意地说出这句话。
「我没听过,另外别用食指对着人。」
「啊、抱歉。」
鸟子连忙将手收回去。
「这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瞧她神色不安地询问,害我不知该如何答复。真要说来,事到如今何必再确认这点啊。
「反正我是无所谓啦……」
「谢谢你。」
鸟子像是松了一口气地点头道谢,随即转身看向前方。
话说这句道谢,究竟是针对哪部分呢?
我可没有同意成为你的共犯喔。
在我还来不及开口回答之前,鸟子已迅速切入下个话题。
「对了,关于扭来扭去,它是会出现在哪里的妖怪啊?」
「咦~你现在才问我吗?我还想说你是朝着我们当初相遇的地点前进耶。」
「感觉上空鱼你应该知道那妖怪原本住在什么地方。」
「与其说是住在哪里……嗯~~」
自上次从〈里侧〉返回现实后,我有从头再查看一次相关的网路怪谈。虽说有好几则遭遇扭来扭去的知名故事,但是提起共通点——
「……应该是乡下吧。大多故事都是主角从都市去乡下度假时撞见的。」
「乡下啊,感觉真笼统,有更具体点的条件吗?」
「差不多就是沙滩或田野间吧。」
「嗯~话说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呀?」
「我哪知道。真要说来,你首先就该想到这个问题吧?」
「空鱼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吧?」
「就说我不是啊。」
「你再仔细想想嘛。」
别强人所难,我同样没有知道得多详细。
「嗯~……在知晓〈里侧〉之前,我以为扭来扭去是属于与蛇相关的怪谈。毕竟名称有点关联,它又出没于田野里,让人很有这种感觉。蛇在日本是被视为丰饶之神吧。在扭来扭去的故事里,有提到它跟稻草人相关的部分也很可疑。因为稻草人<KAGASHI>的前两个日文发音,在日本古语里就是指蛇。精确说来是虎斑颈槽蛇<YAMAKAGASHI>里的KAGA二字。但在实际见过扭来扭去后,它的模样跟蛇是八竿子打不着吧。说起以乡下为舞台的网路怪谈,另一个有名的故事就是〈八尺大人〉,内容是遭到身高两百四十公分、穿着白色连身裙的女子所袭击。光是从名称即可明白,这个妖怪长得相当高大。白色的部分也跟扭来扭去颇为相似,因此令我怀疑这同样也是蛇神。当然也可能是同一个作者所杜撰——」
我畅所欲言地分享心得后,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我是在干嘛?很明显解释过头了。当我怀疑自己的行为会吓到鸟子之际,她忽然停下脚步。
「……空鱼。」
「抱、抱歉。」
听见鸟子压低的嗓音,我反射性地开口道歉。
「我不是要你道歉,看那边……」
鸟子伸手指向前方。
「呜哇!」
我将目光移向所指之处,不禁惊呼出声。
在前方约莫五公尺处,能看见一个人形的东西横躺在地,就这么挡在小径上。因为那东西被草丛遮住,所以直到我们如此接近才发现他的存在。
即便我们这么接近了,那东西都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战战兢兢地探头窥视,发现那很像是一名穿着衬衫的男子。难道他……已经死了?他伸向天空的那条手臂朝着自身的脸部折去,肤色完全泛白。他的双脚则和手臂相反,瘫软地伸到小径之外。脸部被草丛遮住,让人没办法看清楚。
「……他应该不会等我们走上前去时忽然攻击我们吧。」
我原本是想缓和气氛才开这个玩笑的,但我随即就后悔了。原因是我的脑海里清晰浮现出一具干尸起身来袭的画面。
鸟子慢慢地迈出步伐。
「你、你想怎么做?」
「也只能上前检查了吧。」
我们胆颤心惊地接近尸体。看样子,他并不会突然动起来。我想象着接下来会被迫目睹非常血腥的光景,同时探头望向草丛。
「……这是什么?」
我不由得以平淡的口气说出这句话。
男子的容貌完全无法辨识。原因是他双手掩面,却从整张脸长出扭曲变形的透明突起物,自指缝间大量涌出。那些东西白皙透亮,长得相当细长,顶端则是形成球状。有些还从该处分枝出来,更进一步继续生长。那些状似精心制作的玻璃艺术品、又有如菌丝的条状物,随着刮过草原的阵风微微晃动,闪闪发亮。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
鸟子困惑地如此低语。
由于此景太过不可思议,因此就算画面再残酷,也让人忍不住想仔细观察。即便那些透明突起物如同长在尸体上的菇类,但它看起来并非长在脸部的表面上,而是从头颅内侧钻破皮肤生长出来的。从他那泛白的双唇间窥见的牙齿也变得晶莹剔透,仿佛复杂的拼图般咬合在一起。是因为头骨变形过度成长的结果,才令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吗?
就在此时,我才注意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而浑身发颤。男子不光只是用手掩面,而且还将指头深深插入眼窝里。
「嗯?这是什么气味?」
鸟子动了动鼻子嗅闻气味。我慢了一拍也注意到怪味。好像是从某处飘来,一股类似鱼腥味的刺鼻气味——
我们同时停下动作,就此不发一语。
风已停止,现场寂静得让人快要耳鸣。
我惊恐地抬起头来,发现前方升起一道摇来晃去的白影。
画面宛如冒起阵阵热气的夏日路面,在另一端有一道疯狂摆动身体的人影。
偏偏被我们撞个正着……是扭来扭去。
5
「唔……」
我立刻感到一阵头晕,忍不住低下头去。
我打算用眼角余光捕捉扭来扭去的身影。那道状似人形的细长剪影,果然跟蛇相差甚远。尽管它看似是具有多个圆形的突起物,之间仅有着如细线般的部分相连,但是当我准备把目光焦点锁定在它身上时,就猛然升起一股呕吐感。
「果、果然想看向它还是很勉强。」
鸟子发出不舒服的呻吟声。所以我之前就提醒过啦……
「不、不要紧吗?我看还是先溜好了。」
「不行不行,我们可是为此而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啰。」
鸟子从手提包里取出岩盐块。
「嘿咻!」
伴随这股缺乏紧张感的吆喝声,鸟子将岩盐投掷出去。
她丢得十分准确,而且角度漂亮得让人佩服,岩盐宛如被目标吸去般飞了过去,然后——
什么事都没发生。
只听见岩盐掉在地上后滚动几圈的声响。至于是弹开还是贯穿了目标,我就没能看清楚了。
「鸟子小姐。」
「……………………」
「鸟子小姐?」
「……咦?」
「现在不是发出惊呼声的时候!这根本就没效啊!?」
「唉唷~~没办法啦,既然这样——」
鸟子从托特包里掏出手枪,迅速摆出射击姿势。
咦!咦!在我惊慌失措之际,刺耳的枪声随即贯穿我的鼓膜。
「呀!」
鸟子没有理会缩起脖子的我,继续开枪射击。枪声接连融入苍穹之中,约莫延迟了几秒后,从远方传来回音。这女人是怎样?居然毫不犹豫就拔枪射击。
鸟子开了数枪后才停止射击,她纳闷地偏过头去。
「咦?」
「不会吧!?」
扭来扭去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也看不出来是否有被子弹击中。毕竟鸟子的射击姿势相当正确,我不觉得会完全没射中,可是它那恍若雾气般飘忽不定的身形,依然只是故我地不停摆动身体。
「等等,我觉得它的动作好像变迟钝了?」
「你唬谁啊~根本完全没变好吗!看样子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那、那就再开几枪试试——」
鸟子还没把话说完,立刻有一股更强烈的昏眩感袭向我。
「呜~……」
我再也站不稳身子,当场屈膝跪地。鸟子的情况和我一样,她拿枪的那只手撑向地面,神情痛苦地紧闭双眼。
我光是稍微瞄一眼扭来扭去,就会出现那股奇妙的感觉。总觉得好像快明白了什么,但又不能真的想通那件事。我低下头去,开口呼唤鸟子。
「你动得了吗?」
「……不行,我腿软了。空鱼你呢?」
「应该很勉强。」
「唉~伤脑筋耶。不好意思,你觉得我们有办法脱困吗?」
「我不确定,但怎么想都不觉得我们能全身而退。」
在我们缩着身体交谈之际,也能感受到扭来扭去正在逐渐接近。
糟糕,这真的很不妙,现在该怎么办?
「鸟、鸟子,现状!我们先来厘清现状!」
虽然我是为了平复混乱的心情才这么提议,不过鸟子立刻回应:
「OK。现状是我们站不起来,无法逃离现场,头昏得很严重,岩盐与手枪都不管用。你还有要补充的吗?」
面对这比想象中更冷静的分析,我也稍稍冷静下来。我吞下口水,出声回答:
「再来就是看着它,脑里会有种奇怪的感觉……情况实在算不上是OK。」
「你说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呢?」
「就是……万一理解了那件事会很不妙,但又好像快想通了?」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麻烦你解释得更具体点。」
「拜托你别强人所难好吗!?既然不能搞懂这件事,我哪有办法解释得更具体……」
这时,我忽然想起第一次遭遇扭来扭去之际,大脑快要失常,并且似乎即将想通什么的感觉。
「……鸟子,我有一个想法,若是我们目不转睛地直视它,可能会有一丝生机。」
「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我们曾经击退它一次。说起当时,我的状况更加糟糕。如果重现那个情况,或许就能得到相同的结果。」
「就算这么做会让人失去理智?」
「恐怕这就是必经之路。算是匹配彼此的波长吗?既然要狩猎〈里侧〉的生物,感觉上我们就必须主动去配合〈里侧〉的常理或法则。」
鸟子暂时陷入沉默,接着像是做好觉悟似地开口说:
「……我懂了,我会跟着照做的。」
「不行,鸟子你不能看它,这件事交给我去做。」
「为什么?」
「假如我们一起失去理智,将会无法恢复正常。等我状况非常不妙时……你可要设法救救我喔。」
明明这个提议是再鲁莽不过,鸟子却没有一丝迟疑地点头同意了。
「OK,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谢谢,那就拜托你了。」
于是我抬起头来,直直看向扭来扭去。
「呜……唔。」
比想象中更为接近的诡异身影立刻映入我的眼里。接着传来一股大脑中枢遭人狠狠揍上一拳的冲击。与此同时,即将想通事情的感觉也开始迅速增强。
「不行了,好想吐……唔噗。」
在我发出呻吟干呕之际,也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从没想过的话语。
「唔、唔、这、这是我从弟弟那里听来的故事,在一个绿意盎然的地方,有一位一位一位穿着纯白色衣服的人不知在那里干嘛,关关关关节异常扭曲的大哥哥正在正在正在正正正正正——」
「空、空鱼?」
「太阳升起!日、日正当中洒下耀眼的阳光,恰巧刮起一股温热的风,当下已听不见大哥的声音能肯定我的正后方突然沸腾我光着脚走在粗糙的榻榻米上然后高耸无比的灰色之海——」
我没有余力去在意自己所说的疯话。我的目光无法从扭来扭去身上移开。简直就像是眼球被人紧紧抓住般固定在那里。只差一点,再一下就能够理解什么了——
我的眼前开始发光。仿佛颜料不停地流进来,大量的青蓝色从视野边缘开始侵蚀。如同隔着水观察世界那样,景物开始扭曲变形,忽左忽右地摇来摇去。我隐约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产生变化。同时也终于想通,刚才长在那具尸体上的透明异物,如今已准备从我的脸上冒出来。
我想大声尖叫,但从张开的嘴里竟窜出透明的突起物,就这么扭来扭去地慢慢生长。接着能感受到牙齿一抖,就这么开始变软,总觉得自己一口气失去理智——
——至此,我终于完全明白。
出现在扭曲视野里的扭来扭去,有如滑过我脸上长出的异物表面般移动着。这画面就跟我仰望蓝天时,视野里出现类似浮游生物图案的情况十分相像。换言之,虽然扭来扭去看起来像是站在我们的眼前,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就和眼球里的白血球投影于蓝天,让浮游生物般的图案仿佛浮现在眼前一样,其实扭来扭去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它会投影于我与世界之间的某种东西<、、、、>上,那东西<、、>就只是刚好和这些异物互相连接。
而且我也终于想通,上次遭遇扭来扭去时,鸟子投掷岩盐之所以能够击退扭来扭去的原因。那是因为我对投影扭来扭去的某种东西<、、、、>产生认知。我看见那个东西<、、>,并且对它产生认知后,才导致它被掷出的岩盐击中。要是在没有产生认知的情况下,它就等于不存在于那里!
「我懂了!我懂了!我懂了!我全都懂了!!」
我一股脑儿地放声大叫,就算想停下来也止不住呐喊。简直就像是在哀号般,一直喊着「我懂了」这三个字。
霎时传来类似被人搧了一巴掌的痛觉。鸟子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用拿着枪的那只手伸向我的脸,拼死帮忙拨掉不停从我身上长出来的异物。纵使她接触异物的指头遭感染而逐渐变透明,并且开始扭曲变形,她也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
——什么嘛,看来这女人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心地善良。
此刻的鸟子心急如焚,但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地美丽动人。我就这么注视着她的脸庞,宛若事不关己地如此心想之际,鸟子似乎再也按耐不住怒火,用双手一把抓住我的头,厉声怒斥说:
「你理解得太过头了!空鱼!快给我清醒过来!」
拜这句话所赐,我猛然恢复神智。
没错——再继续下去,我将会无法回头。
尽管仿佛置身于梦境里,我仍然不停挪动身体,从包包里拿出枪来,然后摆出射击姿势……不行,完全无法瞄准目标,双手都使不上力。确实如同鸟子所言,早知道之前就该先练习一下才对。我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叫:
「鸟子!开枪!开枪射击扭来扭去!」
与我对视的鸟子大幅度地点了个头。接着她松手放开我的头,转身后马上架枪对准扭来扭去。
扣下扳机。
响亮的枪声和炽热的子弹从枪口喷射出去,将我与世界之间的那个东西<、、>,类似薄膜般投影出扭来扭去的存在当场打碎了。
原以为巨响跟高热将如花朵绽放般四散,下个瞬间便急速收缩起来。
犹若折纸似的「那东西」出现裂痕,并且一再地对折……最终化成一个小小的块状物落于地面。扭来扭去也一并失去踪影。
「呼~~」
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松手让枪掉落在地。
接着我赶紧用手摸向自己的脸庞,发现刚才从脸部和嘴巴长出来的透明异物已全数消失。我双肩上下起伏地大口喘息,呆若木鸡瘫坐在地,和鸟子对望。鸟子也因为自己的手恢复原样,当场松了一口气。
然后,一股强烈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呜哇——!!」
「哇啊啊啊——!?」
我们两人同时放声尖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我手忙脚乱地捡起手枪之际,鸟子步履阑珊地冲向扭来扭去原先所在的位置,接着跪趴在地。
「有了!」
鸟子大叫后从地上跳了起来,手里拿着一颗反射着阳光的镜石。那就是不停对折成块状物的某种东西<、、>。
明明我们并没有事先说好,却同时转过身去,脚底抹油地快步逃离现场。
天空从地平线底端逐渐染成紫色,夜幕正一步步逐渐接近。
我们气喘吁吁地飞奔过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的草原。在逐渐远离现场的同时,我们再也压抑不了从心底涌上的笑意。
「吓死人了!真的是超~~吓人的!」
鸟子大声呐喊。
「但是我们办到了,我们成功猎捕了扭来扭去!空鱼!」
「我们简直是不要命了!老实说真叫人吃不消!」
这让我想起自己还懵懂无知时,在外面玩耍到精疲力竭之后,为了回家而快步穿越被黄昏染红的原野。
不论是鸟子或我都边逃命边大笑,行为缺乏一致性,更像是已经失去理智,也宛若两个天真的孩子。
我不由得落下泪来。
打从心底庆幸自己没有死去,也同样庆幸自己并未发疯。
当我如此感慨之际,鸟子突然提议:
「空鱼,等我们回去之后,就来庆祝一下吧!」
「啥!?」
我错愕地发出惊呼,鸟子却开心地继续说:
「毕竟到时会收到一大笔钱,我们就去庆祝一下嘛!其实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庆功宴喔。」
她居然没参加过?
「……算啦,我没意见。」
「好耶!」
我起先是想一个人独占这片原野的。在明白这里是个比我原本想象中更可怕且诡异的地方之后,这股心情依旧没变。
不过,现在的我也开始产生了另一种想法:若是跟这个怪女人一起在这里鬼混的话,似乎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