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老旧的系馆大楼,楼梯下侧的一处阴暗角落,我正被人押在墙上。
外头下着雨。仁科鸟子一手撑在墙上,近距离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能看见她那头金色长发在背后反射着微微的光芒。
下午的课程已经开始,四周空无一人。位在附近的教室里,不断隐约传出中文发音的说话声。
事实上,那是我必须出席的一堂课。
「喂……」
「你别动。」
神情十分认真的鸟子,用手抵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往左移。她将脸贴得更近,鼻头几乎快碰到我的脸颊。
什么什么什么?这女人想干嘛?难不成是要咬我吗?
如果我的个性和鸟子一样,是个既主动又强势的女性,这种时候就会立刻把她推开,或是一拳将她揍飞也说不定。无奈我实际上只是个羞怯的女大学生,光是想激发出反抗的力气就得花上不少时间。那条只会慢慢上升的强硬态度计量表,直到现在才终于累积至百分之六十。我在脑中幻想着《目前正在做好反抗的心理准备……》这类的系统讯息,束手无策地感受背后那冰冷的墙壁之际,鸟子冷不防地说出以下这句话。
「超漂亮的。」
「啥……!?你、你忽然间在胡说什么……」
因为过于突然,我随即慌了手脚。在我尚未冷静之前,鸟子已拿起手机帮我拍了一张照片。
「你自己看。」
鸟子把手机递到我的面前,我眉头深锁地注视着里头的画面。
总觉得眼睛的部分不太对劲。
「空鱼,你的右眼好蓝喔。」
一如鸟子所言,那不是寻常的蓝色。与其说是生物拥有的颜色,反倒更像是人造物或矿石——类似琉球玻璃艺术中的那种深宝蓝色。
我的眼睛是何时变成这样的……?
当我还没搞清楚状况而愣在原地时,鸟子这次将她的左手伸到我的面前。看似想炫耀自己的彩绘指甲,或是等人亲吻手背的贵妇人。
正确答案算是比较接近前者。鸟子的左手从指尖到整只手掌都呈现透明,无论是那漂亮的指甲或底下的肉,都仿佛清澄的冬季天空那般透明无瑕。恍若指尖就这么融化在空气之中。
「你这是怎么回事!?」
鸟子被我这么一问,像是感到气愤难消地摇摇头。
「我怎么可能有办法把自己弄成这样,肯定是扭来扭去惹的祸!」
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个世界——〈里侧〉。我们两人在那里遭遇以扭来扭去之名广为人知的恶心生物,并且在击败它之后顺利生还下来。以上这些是三天前发生的事情。
我的右眼之所以出现变异,应该是因为一直注视扭来扭去所造成的。毕竟光是看着它,人体就会产生诡异的变化。至于鸟子的左手……恐怕是她徒手拨掉从我脸上长出、类似菌丝的东西所致。一想到她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我或多或少感到些许内疚。
「我们一起去给这方面的专家检查看看吧。」
鸟子稍作思考后如此提议。
「我认识一位对里世界很感兴趣,在进行相关研究的人。」
「喔……?」
「事实上那颗镜石——就是扭来扭去遗落的那个,也是这个人出钱收购的。反正交易时终究得和这个人碰面,我们就一起去吧。」
听完鸟子的解释,我忍不住皱眉。〈里侧〉的研究学者?想要收购扭来扭去遗落的怪东西?
怎么听都不像是正常人,该不会是哪来的邪教徒吧……?
「你的表情干嘛那么奇怪啊?空鱼。」
「老实说,我觉得这个人太可疑了。鸟子,你该不会被人当成肥羊痛宰吧?」
「真要说来我才是宰人的一方。因为那个人会收购我从里世界捡来的怪东西,我从对方手中收了不少钱喔。」
鸟子笑嘻嘻地摆出拔羊毛的动作。这副模样更是令我眉头深锁。
「所以你不去吗?空鱼。」
「……好吧,我也一起去。」
我不甘不愿地出声同意。若是鸟子遭人诈骗,会害我良心不安做恶梦的。假如她跟对方合伙算计我,我跟这女人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我决定将揍人计量表继续维持在百分之六十。
「太好了。空鱼你放心,这对你来说也并非什么坏事,到时有机会让你大赚一笔喔~?」
……我看还是提升到百分之七十好了。
2
天空不停下着雨。在鸟子的带路下,我们于西武池袋线的石神井公园站下车,走了一段路,来到高级住宅区。
眼前是一栋有着高耸红砖围墙的三层楼别墅。整栋建筑物爬满了绿色藤蔓,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我相信住在附近的小朋友们,绝对会把这里当成鬼屋。
推开大门后,能看见略显老旧的敲土地砖,以及一双摆放整齐的鳄鱼鞋。
走进屋内的瞬间,总觉得温度突然下降了。在架高的地板另一头,是一条十分漆黑的走廊,让人无法看清楚深处。我凝神注视,发现走廊前方横切过一道白影。
「咿!」
我反射性地想抱住身旁的鸟子,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幸好鸟子似乎没发现我的举动,她对着往前延伸的走廊深处大喊:
「打扰啰~!」
「吵死了,我早就知道啦,快进来吧。」
深处传来一股态度冷漠的女性说话声。
鸟子脱下靴子便走了进去,大步流星地沿着走廊前行,我也连忙尾随在后。像这样走进别人家,距离上次已不知有多少年了。
我们抵达走廊的尽头,把左侧的房门打开后,在这个昏暗狭窄的房间里,能看见摆放好几个液晶萤幕的桌子前……是少女吗?总之此人不守规矩地盘腿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一个印上朵贝·杨笙笔下画作的大马克杯。依照杯里散发出来的香气判断,应该是装着热可乐。
在来自多个萤幕的亮光照映之下,少女的肤色如同蚁狮那般苍白,散乱毛躁的头发也呈现白色,身上穿着松垮垮的T恤和贴身裤,光着双脚。也不知此人到底几岁,纵使乍看下宛如一名小学生,但是她的眼里没有一丝孩童应有的稚气。
鸟子以习惯的动作走进房间里。明明不管是走廊或玄关,家具都少到让人怀疑这里是一间空屋,不过这个房间里堆满了书籍以及各种杂物。为了避免撞倒堆好的物品,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在封面画有动物图案的电脑专门书堆之上,叠着类似会在Book-off二手书店里被低价抛售的心理励志书籍,旁边还能看见老旧泛黄的地方史小册子和现代建筑专门杂志放在一起
插图img-077_fmt。房内的天花板挂着呈现不规则状的多面体模型与外观奇特的纸飞机。让人完全猜不出来她究竟是哪方面的专家。
少女看见我之后,扬起眉毛说:
「她是谁?」
「空鱼,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
少女听完鸟子的介绍后,狐疑地眯起双眼。
「你是花了多少钱收买她的?」
「我才没有收买人呢,是免费的!」
鸟子嘟起嘴巴大声抗议。不过你说谁是免费的啊。
鸟子推开沙发上的书籍后,一屁股坐了上去,然后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抬头看着我说:
「空鱼你也坐下吧,不必跟她客气。」
「你自作主张什么啊?这里可是我家耶。」
「那个……」
在我露出迟疑不决的态度后,鸟子才终于恍然大悟,开始帮忙介绍:
「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起的那个人,名叫小樱,是专门研究里世界和认知心理学……」
「等等,你之前是怎么介绍我的?」
名叫小樱的少女,对着鸟子露出质疑的眼神。
「我说你是很了解另一个世界的专家。」
「很了解…吗……」
小樱以带刺的语气说完后,敷衍地朝着我点了个头。
「你叫做空鱼是吧?别客气,快请坐吧。」
我依照指示,在鸟子的身旁慢慢地坐下来。同时也在脑中进行模拟,若是发现苗头不对,就一拳揍飞鸟子逃离这里。
「既然你带她来我家,表示她也和里世界扯上了关系吗?」
「嗯,我们是在那里认识的。」
「那还真叫人同情耶。」
因为小樱一脸认真地对我说出这句话,害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但是小樱没有理会大感困惑的我,扭头看向鸟子。
「所以呢?」
鸟子把左手伸到小樱的面前。
「……怎么?是要我亲吻你的手背吗?」
「不是啦,是我的指尖,你再瞧仔细点。」
小樱将视线聚焦在那只手上后,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呜呕,真恶心~这应该不会传染吧。」
尽管小樱如此说着,但她迟迟没有将目光从鸟子的手上移开。
「不光是我,你也看看空鱼的眼睛。」
「嗯~?」
小樱滑动椅子的滚轮,探头注视我的右眼。
「义眼?不对?喔~你这是怎么来的?」
被人注视眼睛的同时这么质问,害我反射性地直视对方的眼眸老实回答。
「啊、那个,我在〈里侧〉……啊,〈里侧〉是我擅自替那个世界如此命名的。总之我在那里……碰上了那个东西。那东西叫做扭来扭去,你有听说过吗?就是相当有名的网路怪谈,会让目击者发疯的怪物。我因为一直注视它,眼睛在不知不觉间就变成这样了,嗯。」
总觉得脸颊开始发烫,也能感受到背部和腋下都在大量冒汗。
对了——其实我非常怕生。要我看着初次见面之人的眼睛,以有条有理的方式与对方交谈,老实说是太强人所难了。
小樱注视我一阵子之后,忽然将目光移开。
「鸟子你呢?」
「我是摸了扭来扭去才变成这样。但与其说是扭来扭去,不如说是因为空鱼受到扭来扭去的影响——」
鸟子将我们初识的经过以及扭来扭去的事情,都向小樱叙述一遍。她说明得简洁扼要且条理分明,与我是天壤之别。
——为何我在跟鸟子交谈时,能够像平常那样说话呢?
当我注视着鸟子的侧脸,并且陷入这股不可思议的感受时,随后因为小樱激动的声音而回过神来。
「你们都是第四类接触的当事人耶!明明我又没有邀请你们,居然闯进我家四处乱摸!」
「是你自己叫我们进来的啊。」
「住口,你这个笨蛋!」
「那个……第四类接触是什么意思?」
我战战兢兢地发问后,小樱解释道:
「在很久以前,海尼克将人们遭遇飞碟的案例分成第一类、第二类和第三类。因为这个概念可以应用在里世界和未知生物接触的状况上,所以我有自行修改一些。至于第四类接触,就是指肉体方面受到影响的情况。」
原先态度冷漠的小樱忽然变得侃侃而谈,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第一类是单纯的目击,第二类是入侵,第三类是与该生物接触。随着接触的程度加深,也有人因此沉迷于里世界,变得无法自拔,最终就这么再也没回来了……」
「就像冴月那样。」
鸟子轻声地补上这句话。
小樱微微皱眉,就此陷入沉默。
「那个人是……?」
鸟子看着我,略显犹豫地开口说:
「她是……我的朋友,在那里失踪了。」
听完这个答案后,我这才回想起来。
其实鸟子是去找人——是去那里寻找她的朋友<、、>。
3
「说起冴月,她原先是我的朋友。」
小樱啜了一口热可乐,继续说:
「她跟我是大学同个学年的学生。至于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其实是她发现了里世界的存在后,硬是把我拉来进行『合作研究』。」
——换句话说,这位年龄不详的女性,年纪至少已是大学生之上。
「那么,小樱小姐你,那个……也有进入里世界吗?」
「没有,我几乎不曾亲自前往过。真要说来,我每次都基于安全考量而出面劝阻冴月。后来她说自己逮到一个活力十足的助手,就将鸟子带来见我。」
鸟子感受到我的视线后,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冴月是我的家教。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就读过日本的高中,而是直接考取高中学历鉴定就去上大学。这就是我结识冴月的契机。后来她便教导我课业以外的知识——也就是里世界的事,所以我开始陪着她一起去探险……」
鸟子貌似不舍地深锁眉头,继续说:
「大约在三个月前,我忽然联络不上冴月。因为我担心她是不是在那里受伤了,所以只身一人前往那里搜索了好几次……」
「我就说过一个人前去太勉强啦。」
小樱不悦地责备着。
「因为冴月是我的朋友,我想如果她有困难的话,就得赶紧去帮忙才行——不是吗?」
鸟子以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出这句话,炯炯有神的眼里散发着不由分说的意志,令我忍不住撇开目光。
……既是家教,又是重要的朋友。
虽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总之我感到一阵火大。
我没有看向鸟子,而是对着小樱说:
「小樱小姐,所谓的里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我可以正常说话了。看来因为生气的关系,我不仅变得口齿清晰,态度也更加强硬。干脆一直保持生气的心情吧。
「你怎么看?」
小樱把问题丢了回来。
「我……起先以为那是只有自己所产生的幻觉。直到我得知有其他人也能进入那个世界之前,都下意识对那里抱持质疑的态度。」
「说的也是,天底下不可能会有好几个人都看见相同的幻觉。就像在那里沾到鞋子上的泥土,回到这里也没有消失,表示那里的存在都具有实体。」
小樱把马克杯放在桌面的空位上,探出上半身说:
「依照我的观察,里世界有着与人类的认知紧密相连的倾向。根据鸟子方才的叙述,可以推测被称为『扭来扭去』的东西,其存在本身是依附于接触者的主观之上。其实我也曾经怀疑过,里世界该不会是某种虚拟空间。但是可以从那里携带物品回来,以及你们两人的肉体皆产生变异,全都是强而有力的反证。再加上至今从里世界收集来的物品——虽然这么形容并不恰当,但它们全都是『现有科学无法解释』之物。」
「对了……我听鸟子说你怂恿她再多带点那时的石头回来是吗?」
「啊~差点忘了这件事。鸟子,你有带来吗?」
「嗯。」
鸟子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保鲜盒。小樱戴好一次性的塑胶手套后,动作谨慎地打开盖子,将保鲜盒里的东西拿出来。
是那颗镜石。也是我们击退扭来扭去之后,遗落在现场的神秘物体。那颗仿佛研磨过的发光立方体表面清楚倒映出室内的光景,但是倒影里并未包含我们三人。在昏暗的房间里,能看见镜石散发着微弱的银色光晕。
「比之前那颗更大耶。」
「对吧?我们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喔。」
鸟子得意地挺起胸膛。但是那段可怕的体验,我可不希望你只用「苦头」二字轻松带过。
小樱打开桌子的抽屉,随手从里面抽出一叠钞票,吓得我是目瞪口呆。
「辛苦啦。若是又发现什么,记得再带过来啊。」
「谢谢惠顾~」
鸟子没有确认金额,一把将钞票塞进手提袋里,然后露出牙齿对着我灿烂一笑。面对这缺乏现实感的光景,我震惊得哑口无言。
「到头来,这颗石头是什么啊?」
对于鸟子的发问,小樱似乎面有难色。
「我们先假设扭来扭去是经由视觉进入人体的生物吧。说穿了就是『不知道最好』,换言之,当你认知且理解它之后,就摆脱不掉它了。」
鸟子纳闷地偏着头说:
「既然认知之后就可以开枪射它,这反而也成了它的弱点吧?」
「这部分或许和理解的程度有关。那些过度『理解』的牺牲者,都变得无法行动或失去理智。反观你们是结伴同行才幸免于难,其中一人负责认知,另一人负责开枪射击。」
死在扭来扭去手中的那具尸体瞬间闪过我的脑中。这位陌生男子,将手指深深插入两个眼窝之中。如今我才终于明白——他在惊觉扭来扭去是行动于视野里之后,才决定戳瞎自己的眼睛。尽管他都做到这种地步了,最终还是没能保住性命……
「在扭来扭去进入认知之中后,就会产生人与扭来扭去能彼此接触的介面。当扭来扭去存在于小空鱼的介面上时,鸟子即可用枪射破这个介面。也能称之为凝固或结晶化。换言之,这或许可以当成是小空鱼的『认知介面』实体化后的产物。」
小樱用两根指头捏起镜石,移至自己的眼前。
「我的介面……?」
「类似牛奶加热后所产生的那个薄膜吗?」
不同于大感困惑的我,鸟子将她那肤浅的感想说了出来。
「那它为何不会倒映出人影?是因为空鱼讨厌人类吗?」
我反射性地瞪向鸟子,她却摆出一副装傻的模样。小樱则神情认真地回答:
「当然也有这个可能。要不然就是扭来扭去的视角被锁进这颗镜石里,再以某种形式显现出来也说不定。」
关于我的眼睛和鸟子的手,最终还是无法得知治疗方法。我们请教过小樱,但她只是狠心地抛下一句「别向认知心理学家寻求医师所负责的工作」,就弃我们于不顾了。
当我们走出屋子时,外头还下着雨,因此我们退回屋檐下穿好鞋子。
这时,突然有一叠万元大钞递到我的眼前。
我抬起头来,发现鸟子面带微笑,已将整叠钞票上的绑带拆开了。一位金发美女以雨云低垂的天空为背景,朝着我递出一大笔钱——因为这画面可说是前所未见,莫名给人一股震撼感,害我当场愣住了。
「我们就平分这笔钱,一人各得五十万,你应该没意见吧?」
「……嗯。」
我坦率地收下这笔钱。是钱耶,而且还有好多呢,真厉害。
「这么一来,你就有钱修手机了吧。」
「咦、啊~嗯。」
老实说我脑中第一个浮现的想法,是拿这笔钱去还清助学贷款。
「想想我还没好好向你道谢。谢谢你喔,空鱼。」
「那个,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
我支支吾吾地说。
「下次要何时出发呢?」
「我随时都可以……咦、不对,先等一下。」
我好不容易才从得到一大笔钱的冲击回过神来,反问道:
「不管是我的眼睛或是你的手,都还没找到解决方法。再更深入地去请教小樱小姐比较好吧?」
「既然小樱说她不知道,那就是真的不晓得了。等她查到线索时,一定会告诉我们的。」
「她真的这么值得信赖吗?」
「没错,因为她是冴月所信赖的人。」
鸟子的语气十分坚定。
「……你跟那个叫做冴月的人,似乎非常要好嘛。」
「嗯,她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假如她在那边遇难的话,我非得去救她不可……」
我当下不知该如何回应。毕竟这位名叫冴月的女性,就算死在哪里也不足为奇——就像那具亲手把自己眼睛戳瞎的尸体。相信鸟子一定也出现过这类念头。
我陷入沉默后,鸟子露出落寞的笑容。
「其实我很不安,毕竟冴月也曾经叮嘱过我不许单独前往那个世界——所以能在那里见到你,我是真的很高兴喔!」
「咦、嗯?」
「在打倒扭来扭去之后,我就有个想法。虽然我一个人应该很难找到冴月,但只要和空鱼你在一起,或许就可以办到喔。」
「啥?」
这女人在胡说什么啊?
「反正空鱼你也需要钱吧?只要把里世界发现的怪东西交给小樱,她就会像今天这样出钱收购。啊、当然我也同样很缺钱,所以报酬互相平分。这对你来说也不是坏事吧?算得上是双赢的局面。」
「……………………」
我不发一语地愣在原地。
意思是鸟子为了寻找冴月小姐,基于方便才抓我一起去探险?只因为独自一人闯进那里会感到害怕是吗?
我的心底逐渐涌出一股强烈的怒火。
够了,我全都明白了。
既然鸟子是这么打算的,那我就赶紧帮她找出那个叫做冴月的女性,到时即可甩掉她这个惹祸精。之后随她们想如何相亲相爱都行。
「……好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鸟子根本不知道我真正的想法,貌似愉快地笑了。
4
三天后的上午十点过后,当我在神保町的Shosen Grande一楼翻阅文库推出的新书时,迟到的鸟子这才终于现身。
「你等很久了吗?」
「十五分钟。」
「这种时候一般不是该回答『才刚到』吗?」
「你当我们是来约会吗?」
我冷漠地吐槽完后,不等对方回应就走出书店。鸟子随即追了上来。今天外头同样飘着雨,但我们都没有撑伞。原因是我们今天的打扮就算淋湿也不要紧。无论是我或鸟子,都穿着第一次相遇当时的那套衣服。我身上穿的是UNIQLO的刷毛外套搭配迷彩裤,以及一双运动鞋。鸟子穿的是SURPLUS的夹克和牛仔裤,脚上则是绑带靴。
「空鱼,你有把枪带来吗?」
被鸟子毫不掩饰地这么一问,我当场慌了手脚。幸好没人因此对我们起疑心,但我回答时仍不禁压低音量。
「……基本上是有带来啦。」
我去生存游戏专卖店买了枪套,连同马卡洛夫手枪一起塞进腰包里。款式是配戴于大腿上的绑腿枪套。主要是在店员的推荐下害我没得选择。
我们走进之前那栋窄长的社区大楼内,随即搭乘电梯。我记下鸟子输入楼层按键的顺序,写进自己的笔记里。依序是四楼、二楼、六楼、二楼、十楼、五楼。在抵达五楼时,又出现那位看不清楚脸庞的女性,为了搭乘电梯而从走廊上跑过来。我见状后,吓得连忙闭上眼睛。接着是一楼、三楼、八楼、二楼、七楼、十楼……显示灯的数字曾几何时已变成看不懂的文字,电梯最终停在顶楼。至于上次那个里头一片漆黑的楼层,这次就没有出现了。
电梯门敞开后,一阵潮湿的风吹了进来,我和鸟子两人踏进空无一物的顶楼。
天空乌云密布,显得相当昏暗,却又没有真的下雨。从顶楼向下望去,能看见云朵的影子从随风摇曳的草原上滑过。远处山峦的角落,能看见一朵莫名棱棱角角、恍若方格杂讯的乌云,在不断迸出雷光的同时,于附近一带降下豪雨。尽管这是我首次在里世界目睹如此剧烈的气象,却不可思议地听不见任何雷声,耳边只有杂草被风吹动的窸窣声响。当我将目光移向山脚下时,总觉得一瞬间看见了一个三角形的东西在树梢间移动。但因为距离太远,导致我无法看清楚那东西的真面目。
我们爬下被踩踏就会嘎嘎作响的梯子抵达地面,离开这栋只剩下钢筋的大楼,便开始确认装备。我将枪套配戴于大腿上,因为感受到马卡洛夫手枪所带来的重量而稍感安心。最主要的理由,就在于子弹能对扭来扭去造成伤害的事实。「只要是会流血的东西就能够杀死」——记得电影终极战士的主角达奇·薛佛曾说过这句话……不对,想想扭来扭去并没有流血。
我记取之前的教训,这次也有准备手套。这是我在池袋西武的运动用品店买来的登山手套。鸟子也同样配戴一双手背有软垫的厚实手套。记得那好像叫做战术手套。
我整装完毕站直身子后,便发问说:
「那么,为了寻找冴月小姐,我们该往哪里走呢?」
「我去过北侧和东侧好几次,都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前往西侧时刚好遇见你,相信那附近是你比较清楚,你有看到人为留下的痕迹吗?」
「虽然我没有太多余力观察四周,不过那里只有一大片湿地而已。其他呢?还有冴月小姐可能前往的地点吗?」
「毕竟她不是会特地跟人分享预定行程的那种人……」
面对这个比想象中更不可靠的答复,我感到一阵不耐烦。
「那就由我来决定路线喔?刚才我从上面观察了一下,发现西南方有一处类似废弃大楼的地点。既然你没去过那里,我们就以那里为目标。若是你的朋友因为受伤而无法行动,应当也会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场所避难。」
「没问题。」
鸟子坦率地点头同意。
我们远离荒废大楼前那条通往东西两侧的人造小径,直接闯进草原一路前行。
明明从屋顶观察时,目的地看上去满近的,实际走起来却并非如此。我们已走了一段时间,仍迟迟无法接近位于前方那栋形体偏白色的废弃大楼。我不时拿起指北针确认方位,默默地往前走。只是指北针有时会不停震动,要不然就是如同失去方向般开始旋转,一段时间后才指向「北方」,种种情况让人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空鱼,你是心情不好吗?」
尾随在后的鸟子如此询问。
「我不喜欢这种没把话说清楚的感觉,如果你有心事就尽管说。」
「也没有啊,单纯觉得你做起事来,比我想象中更加不经大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瞧你唯独拯救朋友的决心特别坚定,却好像不曾思考过该怎么做。」
我讲完后,鸟子一脸伤脑筋地解释:
「就算你这么说我~尽管大脑明白自己不能着急,但我一想到冴月可能正身陷危险,就实在坐立难安。」
「嗯~看你似乎挺关心她嘛。」
「因为我的朋友就只有冴月一人。」
「喔,是吗?希望你能尽早找到她。」
鸟子稍作沉默后说:
「……喂,空鱼,你从刚才起的态度就很不好喔。」
「所以呢?」
「我就是在指你这种闹别扭的态度!跟个小孩子一样,能麻烦你别再这么幼稚吗?」
我气得立刻转过身去。
「这句话才是我——」
在我准备回嘴之际——
「站住!」
突然有一股男性的说话声传入耳里,吓得我当场僵住。
有一名陌生男子就站在距离我们不到十公尺远的草丛间。他在自己的迷彩服上又披了一件类似用杂草编成、看起来毛茸茸的披肩,双手握着一把我只在电影里看过的大型枪枝。印象中好像是叫做AK之类的名字。他没有将枪口对准我们——而是朝下对着地面。他那微微晒黑的脸上长满落腮胡,瞪大的双眼显得炯炯有神。
「不准动!」
鸟子厉声大喝。只见鸟子已经拔枪,枪口对准男子。男子随即停下脚步,右手更是放开AK步枪,将手掌伸向鸟子摆出制止的动作。
「你们再往前走会没命的,那里有异错<Glitch>。」
「异错?那是什么?总之你先把枪扔掉。」
「我拒绝,我可是救了你们一命喔。看好啊。」
男子慢慢将右手放下,把指头伸入挂于腰带上的小包包,从中取出一个螺丝钉。
「仔细看好喔。」
男子再次出声提醒后,朝向我前方约莫一公尺的地方抛出螺丝钉。
唰磅!在传来这股前所未闻的声响后,立刻出现一阵闪光。我忍不住闭上眼睛,随即有股热气迎面扑来。
我惊恐地睁开双眼,接着不禁倒吸一口气。那根螺丝钉就静止在半空中。隔着滚烫到足以令景物扭曲的热气,能看见整根螺丝钉都烧红了。
「这是怎么回事……」
站在我背后的鸟子如此低语。
当我还在仔细观察时,螺丝钉从底端开始萎缩发黑。那不是金属烧焦后的现象,感觉比较像是火柴烧完后的残渣。螺丝钉转眼间就变成焦炭,直接落在地面。在这片草丛里,唯独那块直径大约六十公分的范围内寸草不生,上头覆盖着一层灰。
我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当场吓得脸色惨白。要是我踩在那上面的话,现在会变成什么惨状——在我即将向后倒之际,一股柔软的触感从后侧接住我。是鸟子从背后撑住我的身体。
男子把AK步枪重新背在身上,一步步走了过来。
「那叫做〈烤箱<Toaster>〉,假如不慎踏入其中,会连骨髓都烤到熟透。因为刹那间就会化成焦炭,所以没法用来做菜。在〈领域<Zone>〉里随处都有这种异错。」
「请……请问『异错』是什么?」
「就是极度危险的异常空间,也是超自然现象造成的陷阱。在这种死角很多的地方没好好看路就往前走,简直跟自…杀……」
男子还没把话说完,忽然就变得口齿不清。
此刻的他双眼失焦,搞不清楚正看着哪里。
「是……是美智子吗?」
「咦?」
起先我以为还有别人在场而扭过头去,不过放眼望去,整片草原上没有其他人影。鸟子也警戒地注视着男子。
「美智子,是你吗!?你回来了吗!?为何会有两个你……!?」
男子脸色大变地快步逼近。我吓得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想要起身。鸟子则再次架起手枪大喊。
「大叔,冷静点!不然我要开枪了!」
男子被枪口对准后,立刻停下脚步,并且神情困惑地低语。
「美智子……」
「我们不是美智子!你再看仔细点,大叔!」
男子的眼神终于慢慢恢复正常。
「啊~……抱歉,你们并不是美智子。」
男子用力甩了甩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不小心失控了,但现在没事了。」
「真的吗?」
「真的,所以你先把枪放下,我当真不要紧了。」
男子似乎言不由衷,他的神情看起来相当沮丧,甚至让人怀疑他快哭出来了。男子在我们的警戒之下,忍不住双手掩面,重重地长叹一声。
鸟子等我站稳身子之后,才慢慢地把枪放下。
5
男子自称名叫肋户。
为了寻找神秘失踪的妻子才进入里世界。
「不好意思,因为我寻找妻子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在看见你们的瞬间,不小心误认成她,真的很抱歉。」
「喔……」
大感纳闷的我,只是随口回应一句。这算得上是认错人吗?他可是同时将我跟鸟子两人都误认成自己的妻子,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而且像这样接近大叔之后,我发现他身上有一股臭味。
起先以为他的肤色是被太阳晒黑,但其实上面全是污垢。他的头发也凌乱不堪,根本猜不出他已有多久没洗澡了。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以这次来说,是第三十八天了。」
听完男子不加思索给出的答案,我几乎是吓傻了。鸟子以大感诧异的语调发问:
「你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啊?不打算回去吗?」
「我偶尔还是有回去——不过都是需要补给物资的时候,除此之外就一直待在这里。毕竟回到没有妻子的世界也毫无意义。」
「你……你还是如此珍惜自己的妻子呢。」
我原本是想说些无伤大雅的话语,不过事实证明我错得离谱。肋户恶狠狠地瞪着我,语带怒意说:
「并非还是,而是一直都很珍惜,不论是现在或未来。美智子她还活着,正等着我去救她!」
「不、不好意思……」
肋户见我吓得微微发抖后,神情稍稍缓和下来。
「那个……抱歉,是我太激动了,毕竟对你发脾气也无济于事。」
我紧张地紧盯着肋户。这名男子在短时间内,一连两次因为情绪失控而道歉,很明显是精神不太稳定。即使他目前没将枪口对准我们,难保有什么事情会误触他的逆鳞。
「其实我们才新婚没多久。尽管是相亲认识,不过我们刚好都喜欢看电影,所以很快就步入礼堂……」
明明我们并没有过问,肋户却径自聊起他和妻子——与美智子小姐相识的经过。
「我们结婚差不多快一年的时候,在那年夏天的某天晚上,下班回家的我享用啤酒和毛豆小酌一番后,决定与妻子一起看部电影。我为了挑选影片而回到卧室,然后对着人在客厅的她大声询问……」
肋户这时顿了一下。
「……但我迟迟得不到回应。等我回客厅一看,妻子就不见了。我们的住处空间不大,没有地方能供人躲藏,也不见任何外出的迹象。重点是我离开客厅才十秒左右,妻子竟在这段期间忽然失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所坐的垫子仍呈现凹陷,而且还温温的,杯子里更是装着才刚倒满的第二杯啤酒。」
这些内容似乎令肋户不堪回首,听得出他的嗓音正微微发颤。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搞清楚状况,等我接受妻子失踪的事实后,近乎发狂地四处寻找她的下落,但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抱着紧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情,去找灵媒以及祈祷师商量,结果其中一人告诉我,美智子是被神隐了。」
「神隐——」
鸟子喃喃自语,接着以困惑的眼神望向我。
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忽然消失,这在民间传说里并不罕见,日本自古以来便将此现象称为神隐。大多是指当事人被掳走或误闯异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纵使《远野物语》里的「寒户婆」一度有回来过,但最终还是消失了。在一九七○年至八○年之间,受害者是被抓进「四次元空间」的说法也相当流行。
至于我对于真实怪谈感兴趣而展开调查之后,其中最令我在意的一件事,就是关于「误闯异世界」的网路与都市传说逐渐增加。当事人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一个与现实世界十分相似,细节却微妙不同的场所,最终因为觉得不太对劲而吓得逃回来——诸如此类的亲身经历,在这十年来大幅增加。尽管过去这种事都被世人当成是「虚构故事」,可是现在不得不承认,其中恐怕存在着少部分的真实体验。
话虽如此,倘若有人尚未亲眼见识过异世界就盲目相信……
「所以,你相信这样的说法吗?」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后,肋户点头肯定了。
「无论是遭人诱拐、妻子离家出走或忽然精神错乱,我针对各种可能性仔细探讨过,但是没有任何一个说法能让我接受。这么一来,也就不得不考虑是超自然现象造成的了。是有某种未知的存在,把妻子从我所熟悉的世界给掳走了。因此,我开始调查牺牲者在遭遇神隐后会被带去何处的线索,不管是神话、传说或民间故事,我全都找过一遍。为了寻求接触异界的方法,即使是一看就非常可疑的祈祷师,我也依然拜对方为师。像那些绝食、在瀑布下冲打身体的修行都有经历过。最后,终于被我发现〈领域〉的存在。」
肋户伸手一挥,强调就是这个位于我们周围的异世界。
「入口就在秩父山中的一间废弃神社里,这个地方有着一群年轻人去玩试胆游戏而失踪的传闻。我调查纪录确认传闻的真伪,并且找到剩下的当事人进行打听。我也亲自到现场探勘,在穿过鸟居之际,我竟有短短一瞬间看见一片如梦似幻、枯黄杂草随风摇摆的草原。经过我多次尝试的结果,得知在特定时间以特定角度穿过鸟居,就可以进入那片草原。」
随着内容越是深入,我越是感到一股没由来的恐惧。尽管肋户的语气十分平淡,简洁扼要地说明调查过程,但他究竟为此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我完全想象不出来。
至此,肋户才回神似地眨了眨眼睛,一脸纳闷地看着我们。
「对了……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理由跟你一样,我所珍视的朋友在这里失踪了。」
鸟子说完后,肋户感同身受般地不断点头,甚至眼中开始泛泪。
「这样啊——想必你们也很辛苦吧。」
肋户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一把抓起鸟子的手。我吓得是目瞪口呆。由于他接近得过于自然,鸟子似乎也来不及做出反应。肋户既热情且一厢情愿地握住鸟子的手,同时看向我说:
「所以你们都是来寻找失踪的朋友吗?」
「咦!?那个~……」
在我感到一阵语塞之际,肋户像是自行得出结论般,又一次重重地点头说:
「我懂,我都明白,这会让人坐立难安对吧。我也一样,重要之人突然失踪,又没有任何人能理解自己的心情,真的很痛苦。」
「咦、啊、嗯。」
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我,越过肋户的肩膀和鸟子对视,结果是跌破我的眼镜。因为鸟子竟和肋户一样双眼泛泪。
喂……你是在感同身受啥啊!?
我忍不住想这么大声吐槽,但再仔细想想,会出现这情况也是理所当然,毕竟鸟子和这位大叔有着相同的处境。
——与我是截然不同。
肋户撇下呆立在原地的我,向鸟子提议:
「看你们似乎对〈领域〉还不熟悉,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忙指引安全的路径——」
「真的吗?」
「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误触异错。」
「你听到了吗?空鱼,这真是太好了!」
鸟子一派天真地对着我这么说。
害我只能点头同意。
6
「前进时要经常往前方扔掷东西。若是没东西能丢,就拿根棒子戳戳看。」
肋户走在我们的前面,就这么边走边向前扔掷螺丝钉。他的腰上戴有一个木工或工人会使用的钉袋,里面似乎装满了螺丝钉与螺帽。
「这世界充满死亡,明明随处都是陷阱,我们却完全看不见。」
如同肋户所言,他抛出去的螺丝钉当着我们的面被吹向天际,或是熔解成泥状,揭开隐藏于各处的异错。
我和鸟子至今都没有误触陷阱,纯粹是因为运气好吗……?
肋户自行替这些异错取了名字。〈拜饭〉是从地面刺出有如白色绞肉般小小圆锥状针刺的异错,接近时会发出类似牙医所使用的牙钻、刺耳到足以贯穿鼓膜的金属声响。〈霞网〉看起来就像是以毛发制成的攀登架,由于这东西几乎无法用肉眼看见,再加上扔掷的螺丝钉容易从空缺处穿过去,因此若是没有类似羽毛之类的东西飘过,我们差点就在完全没发现的情况下一头撞进去了。
肋户表示,类似〈烤箱〉那种能直接看出其性质的异错,事实上反而属于少数,绝大多数都是只知道存在于该处,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的异错。
「所以你不会去确认一下吗?」
「除非是必须强行突破才有办法前进的情况,要不然还是绕路比较快。毕竟我并非想要研究〈领域〉。」
换作是小樱的话,她应该就会十分在意吧。像我每次发现新型的异错时,都会好奇得很想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不过就算没有肋户在旁提醒,所有的异错都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让我完全不想接近它们。
「不光是异错,〈领域〉里还有来路不明的生物在四处徘徊。有些是以我们所熟知的动植物变形扭曲后的模样存在,也有光看一眼就让人想吐、外观十分恶心的生物。如果你们至今都没有遭遇过,当真是非常幸运。」
「哈哈……」
我的脸上浮现出苦笑。假如这个人听到我们为了狩猎扭来扭去而特地跑来里世界,不知他会有何反应。
不过一想到存在着比起扭来扭去更恶心的东西,我就觉得害怕。看来还是找时间练习一下枪法会比较好。
我们逐渐接近想要前往的那栋废弃大楼。大楼的水泥墙上仿佛遭受过激烈的枪击般千疮百孔,令人不禁联想到死后白化的珊瑚。
鸟子出声向走在前面的肋户搭话。
「对了,想想一开始就应该请教你这件事,你在这里还有遇见过其他人吗?比如说身材高挑、留着一头黑色长发、戴着眼镜且眼神凶狠的女性。」
上述这些特征,大概就是在形容冴月小姐吧。
「抱歉,我不记得有见过这种人。其实在〈领域〉里鲜少会遇见其他人。即使当真碰上,我也会尽可能避免接触。」
「为什么?」
「因为有可能是那些家伙<、、、、>。」
肋户压低嗓音继续说:
「那些家伙无所不在,随时都在监视我们。比方窃听电话或乱翻私人邮件,总之就是会成群结队地来找麻烦,甚至会在网路上流传我们的负面消息。就算报警处理也只是白费力气,因为他们的爪牙早已渗透进警方之中。」
他以担忧的口吻关心说:
「你们在原来的世界都不要紧吗?不曾在月台上被人从背后猛推吗?或是门牌上写着神秘符号?他们会冒充人类,潜伏在社会大众之中,即便去报警也无人相信……」
肋户有如自言自语般不断呢喃。鸟子扭头和我四目相交,我见状后只是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肋户所说的内容。
「那个……你说的他们是谁呢?」
「就是〈领域〉里的居民,他们会潜入我们所在的世界,然后把人拐走,美智子就是被他们绑架的!」
肋户的嗓音因为愤怒与憎恨而微微发颤。
这、这是……
我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感想咽了回去。
毫无理性的猜疑心——纵使我没有选修过心理学,依然可以察觉出一件事,那就是肋户的心理很不正常。
像这种情绪不稳定、满脑子阴谋论且手持AK步枪的男子。这、这真的非常不妙,情况可说是糟糕透顶,天晓得肋户何时会把我们认定成是「那些家伙」。眼下得尽量避免刺激他……在我如此心想之际,鸟子忽然开口。
「为什么你能知道我们不是『那些家伙』呢?」
拜托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啦!
我吓得冷汗直流,不过肋户仍显得心平气和。
「起初看见你们时,我是打算继续躲着,但是当你们接近之后,我发现你们……表现得充满人性<、、、、>,才会忍不住出声提醒。」
「充满人性?」
「你们当时有起口角吧。就我所知,那些家伙不会有这种反应,因为他们并没有人类的情感。」
我感到一阵五味杂陈。意思是我之所以没被〈烤箱〉烤熟,全都多亏了我跟鸟子发生争执吗?
「瞧你说得好像有亲眼见到一样,难道你遇过『那些家伙』吗?」
被鸟子这么一问,肋户重重地点头以对。
「嗯,我待在〈领域〉里的期间,是有见过几次类似人影的东西。我心想那可能是美智子或误闯此处的人而走上前去,才发现原来通通不是。尽管他们拥有人类的形体,却有如一棵树那样伫立在原地,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准备用黏土捏出一个人,但做到一半便搁置在那里,就这么成了未知的存在……」
「在〈领域〉之外呢?」
「我刚才说过,他们会冒充成人类跑进现实世界。像是趁我没注意时在背后嘲笑我,等我转过头去后就装作若无其事。或是我在电车里被人踩了一脚,只不过瞪了对方一眼就被当成变态。还偷偷拍摄我的影片放上网路……」
肋户还没把话说完就忽然住嘴了。
接着他停下脚步,屈身贴近地面。
「又是异错?」
「不对……」
语毕,肋户依旧注视着地面没有起身。跟上去的我和鸟子则面面相觑。
「快看,这是足迹,你们有认出来吗?」
肋户所指的地面上,确实有一块微微的凹陷。能看出杂草是从根部被折断。虽然看起来像是被棒状物压过,不过……这算是足迹吗?
鸟子在肋户的旁边屈下身子,像条狗一样趴下,并且将脸贴近地面。
「似乎是走向那栋建筑物。」
肋户如此低语。言下之意就是指我们正准备前往的那栋废弃大楼。
「欸,鸟子,你观察完足迹后有看出什么吗?」
我从鸟子的背后出声提问,她回头望向我说:
「我看不出来……但有可能是冴月,先过去看看吧!」
面对这热情的回应,我感到一阵迟疑。即使觉得这么不明确的痕迹是能看懂什么,但在见到鸟子的态度后,我最终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样啊,如果真是如此就好了。」
脱口而出的话语比自己想象中更为冷漠,害我感到一阵动摇。肋户起身后,没有对我们解释什么,径自往前走去。我稍微瞄了肋户一眼,发现他此刻眼神涣散。
「美智子,你在那里吧。等等喔,我这就去救你……」
肋户念念有词地不停呼唤妻子的名字,同时拨开草丛一路前行。鸟子也站了起来,立刻紧追在后。
我目送两人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悲。
我很清楚像这样迁怒他人也无济于事。鸟子并没有错,她只是不顾一切想去救助自己所珍视的朋友。
我这样擅自对人抱持期待,又擅自认为遭人背叛——简直是太不像话了。事实上我早就隐约察觉出自己的心情,但还是没来由地把怒气发泄在鸟子的身上。
我就这么承受着疏离感和自我厌恶的苛责,快步追在鸟子的身后。
7
随着那栋白色建筑物逐渐接近,肋户是越走越快,最终几乎是拔腿狂奔。明明他先前表现得那么谨慎,如今却仿佛已将异错的事情全都抛诸脑后。
鸟子尾随在后,我也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追赶。
纵使一路上我都忍不住捏把冷汗,担心肋户会当着我的面前以全身着火或被炸飞等夸张的方式死去,但是幸好都没有成真,我们毫发无伤地抵达建筑物前。
这栋三层楼高的废弃大楼,以横向的构造坐落在此,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学校的校舍。大开的入口没有门扉,里头相当昏暗,隐约能看见类似用木材铺设而成的地板。
「看那边!错不了的,足迹是一路延伸至里面。」
肋户指着建筑物前方那片寸草不生的地面如此大喊。能看见从墙上剥落的碎片已散落一地,裸露的泥土之间有个和先前所见一样的凹坑。虽然一如肋户所言,这个足迹似乎是朝着建筑物的入口前进,可是我在观察完这些清晰可见的凹坑细节之后,心底猛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异样感。
这个凹坑并非呈现脚板的形状,而是直径三十公分左右的圆形,仿佛被高级印章盖过的文件那样,里头浮现着棱棱角角的纹路。另外,每一个步伐相隔的距离都几乎长达两公尺。
不对,这肯定不是足迹,至少不是属于人类的!
「那、那个,鸟子。」
我试着喊住鸟子,但在我停下脚步的期间,她已随着肋户走进建筑物的入口。在逐渐高涨的不安驱使之下,我连忙追赶在后。
我一走进废弃大楼内,就因为强烈的明暗落差而暂时眼前一黑。
鸟子与肋户在进门后没多久就停下脚步。大楼内所有楼层的地板都已崩塌,让人能直接看见顶层的天花板,一道道微光从排列在墙上的窗户射进来,将只身伫立于室内中央的人影照映出来。
那是一名女性。
她的身材高大——是真的非常巨大。依照那样的身高,少说是轻松超过两公尺,而且她穿着一套纯白色的连身长裙。此人背对着我们,能看见那头厚重的黑色长发垂落在背部。
我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那就是八尺大人<、、、、>。相传她身长八尺,换算下来的身高足足有两百四十公分,是个拥有女性外貌且会四处袭击年轻男子的妖怪。与扭来扭去一样,都是因为网路怪谈而闻名的存在。
「……冴月?」
我听见鸟子的低语之后,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咦……你的朋友…长得这么高大吗……!?」
「应该没有这回事——不过……她给我一种非常怀念的感觉。」
鸟子头也不回地如此说着。
……怀念?
我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形容而大感困惑,同时惊恐地将目光移回该名女性身上。明明我们这么招摇地闯了进来,她理当不可能没发现,可是女性完全不为所动,就这么背对着我们站在那里。
自古以来,「身材异常高大的女人」也算是妖怪之中相当常见的类型。比方说《远野物语》里提到的山女,就有着高大的身材,并且留有一头很长的黑色头发,而这个特征也是十分典型用来形容妖怪的象征之一……
我凝视该名女性一段时间后,渐渐明白了鸟子想表达的意思。明明乍看之下是一名身材略高的可疑人物,但是心中那股纠结感变得越来越强烈。类似一种让人想哭的惆怅感,或是与许久未见的旧人再次重逢而觉得十分感动。
当我用手擦了擦不听使唤而稍稍泛泪的眼眶时,也进一步察觉到眼前的异状。就是这名女性的身影有短暂消失,从中看见其他东西。若是真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个用一根细长的柱子所组合而成的,类似框架的东西。我试着将眼睛焦距对准那道身影,却迟迟无法如愿。在多次眨眼之后,我终于慢慢看见女性和该物的身形重叠在一起。
「……鸟子,那个像框架的东西是什么啊?」
「你在指什么?」
「就是那家伙所在的位置上,隐约还有一个东西。」
鸟子暂时陷入沉默,接着缓缓地摇摇头说:
「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对于这个回答大感困惑,明明那东西是如此醒目。
这个影像重叠的框架底下,分别有两根笔直的柱子,柱子下侧并没有接触地面,而是稍稍飘在半空中,至于上侧则有数根棒子微微倾斜地相互交错。整体而言就像是一把左右不平衡的圆规,或是造型歪斜的鸟居。这时,我脑里闪过一则以前看过的真实怪谈——「圆规人」……相传他会发出金属声响、散发白光,往来于兵库的山坡上,曾有好几人目击过他,其模样就像一座上下颠倒的鸟居,于深夜穿梭在山林里……
这个冒牌鸟居以亮光为形体,给人一种像是看见合成照片般的不对劲感。至于那身银色光晕——在小樱家里看见的那颗镜石,就是散发出类似感觉的光芒。
难道他们都没看见这阵光吗?当我准备如此发问之际,背对我位于前方的两个人突然全身一抖。
我慢了一拍后也注意到了。
该名女性逐渐转过身来。
位于高处的头部慢慢地向后转,那头黑发随着动作轻轻摆荡。当她把头向左扭至极限后,就忽然静止不动。越过肩膀看去的那张侧脸,被厚重的头发给遮住,让人无法判断她是否正看着我们。
接下来是肩膀,随着身体的左肩转向这边,她那修长的上半身也跟着转动。与此同时,先前那股没来由且不停苛责我的怀念感,如排山倒海而来地袭向我。
——好想回去,好想归去,好想见到那个人。
心中充斥着上述情绪,令我忍不住开始哽咽。明明我根本不知道要回去哪里,也搞不懂「那个人」到底是谁。总之指定的对象并不存在,唯独这股情绪不听使唤地越来越高涨。
影像重叠的那个冒牌鸟居,与女性的动作完全同步。他的一只脚触碰地面,以该处为支点慢慢转身。霎时,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啵」的声响。就像是忽然产生气泡,或是气压变化而出现在鼓膜里的那种声音。啵…啵…啵啵啵……我断断续续听见类似气泡破掉的声响,同时冒牌鸟居两腿之间的空间也开始变色。一股深青色的光芒,逐渐从中渗透出来。可是无论鸟子或肋户,都对这幅光景毫无反应。
——对了。
我在重复眨眼之际,猛然注意到一件事。倘若只有我能看见这个冒牌鸟居,想必原因就是——
我试着闭起右眼。下个瞬间,冒牌鸟居的身影也消失了。
——果然没错。
于是我闭起左眼,改用右眼观察。这次看不见女性的身影,唯独冒牌鸟居伫立在那里。
我的两颗眼珠,同时看见两种影像。
冒牌鸟居缓缓转身,他身上的青光随之增强。这令我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鸟子当时。在位于大宫通往里世界的那栋废弃屋子里,我透过猫眼看见一整片都是青蓝色的世界。冒牌鸟居所发出的青光,与那鲜艳的色彩十分相似。心中的危机感逐渐增强,继续待在这里会非常不妙,但又让人很想走向那道青光——
原先一直保持沉默的肋户,这时突然大叫。
「美智子!」
肋户完全没有理会惊呆的我,身体就这么不停颤抖,同时眼神涣散地望着女性。
「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错不了的。」
「那、那个人吗?你认错了吧?」
「不对,她就是美智子。」
肋户笃定地说着。
「确实美智子没有长得这么高……头发也更短……不过我知道她就是美智子。快看,她越来越像了……身高也跟着变矮……」
肋户在喃喃自语的同时,也摇摇晃晃地开始往前走。
「你、你等一下!」
我抓住肋户的背包想制止他,但是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结果背包就这么从他肩膀滑落在地,发出沉重的声响。由于背带也被扯歪,因此AK步枪跟着掉在瓦砾上。肋户对此不为所动,依然故我地向前走。
「啊~果然没错……抱歉让你久等了,美智子……」
肋户以哭腔放声大喊,同时朝着八尺大人跑过去。
我用右眼看见以下的画面。肋户在接近冒牌鸟居后,全身上下逐渐被青光笼罩,接着他脸上浮现出错愕的神情。不知是发现眼前的女性并非美智子小姐,或是在青光里看见其他东西,总之他整个人像是冻僵般静止不动——
然后就消失了。
啵。稍微慢了一拍,耳边传来这股有如气泡破掉般的声响。
危机感与依依不舍的心情互相混杂融合,化成一股难以理解的情绪漩涡迎面袭来,害我就这么愣在原地。我的心底深处对于消失在青光里的肋户感到十分羡慕。纵使理性大声催促我赶紧逃跑,但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位于我前方的鸟子朝着女性迈出步伐,急得我连忙拉住她的手。
「冴月在那里——我得过去。」
我无视她那有如自言自语般的呢喃,更加使劲握紧她的手。
「好痛。快放开我,空鱼。」
「就跟你说不能过去了,快停下来。」
鸟子摇头拒绝。自从进入这栋建筑物里之后,她不曾回头看过我一眼。
「冴月就在那里啊。」
「就跟你说没有了啦!」
由于鸟子说出和肋户差不多的话语,令我不禁感到害怕。照这个情形来看,这两人似乎把「八尺大人」当成是自己最想见到的重要之人了。将亲近之人的形象与自身重叠,哄骗目标使其神隐——难道那东西就是这样的存在?既然如此,为何我没有上当?是因为我的右眼能看穿真相?还是我不同于另外两人,没有特别重视的人吗……?
鸟子一直想甩掉我的手,朝着女性的方向走去,而且嘴里持续喊着我并不认识、不过对她而言是好朋友的那个名字。
「冴月——」
你……!
我忽然感到一阵恼怒。这女人完全不懂我的感受!我的情绪计量表就此达到百分之百,等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大喊出声。
「不要抛下我啦!笨蛋!」
不习惯的呐喊就这么卡在喉咙上,并且因为差点哭出来而破音。我为了吸引鸟子的注意,以如此丢脸的方式大叫。
「别让我孤单一人!我不要你走啦……!」
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语,有如一名孩子正在向人苦苦哀求。
也不知是否因为鸟子听见了这段话——她就此停下脚步。
就是现在。
为了让迟迟不肯回头的鸟子看着我,我伸手强行抓向她的肩膀——
「不行!空鱼!」
因为这股来自背后的呼唤声,我错愕地停下动作。
「你在做什么!接近她会很不妙的!」
这是鸟子的声音。可是,为何会从背后传来?她应当在我的面前——
在我大感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时,发现自己抓的并不是鸟子的手臂。
而是八尺大人。
我抓住的其实是八尺大人的手臂。
「啊……」
来自左眼视角的现实,如排山倒海般袭向我。
手掌里传来既冰冷、湿润又软烂的触感。我就这么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把视线往上移。眼前是苍白到能看见静脉的光滑肌肤。沿着从穿有连身裙的修长身躯侧面伸出来的手臂往上望,越过那赤裸在外、被看似湿润且带有光泽的黑色长发所覆盖的肩膀,能窥见一抹嘴角上翘化成弓形的双唇。我顺着那腥红色的唇瓣继续向上看,目光就这么不听使唤地被对方牢牢吸住——
突然间传来一声枪响,八尺大人的头部随之一晃。
我脖子一扭向后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双手架起马卡洛夫手枪的鸟子。
「趴下!」
我之所以能立刻蹲下,与其说是听从指示,不如说是被鸟子的气势给吓到了。紧握马卡洛夫手枪的鸟子又连开三枪之后,便朝着我飞奔过来。
「快起来!空鱼!我才想问你要去哪呢!」
「咦、咦?」
我一时之间仍无法理解状况,鸟子拽着我的手臂,迅速远离八尺大人。
「我、我刚刚做了什么?」
「你快步追在大叔的后面,喃喃自语说了些莫名其妙的内容。」
鸟子眉头深锁,甩了甩头后继续说明。
「像是别让你孤单一人等等,这根本是我想说的话耶……」
我终于搞清楚状况后,感到一阵恶寒。
我太大意了,居然连我也上当了。
那家伙利用妻子站在那里的幻觉,将肋户吸引过去。然后也对我做出相同的事,而且利用的是我对鸟子的——情感<、、>。
这算什么!简直是丢脸死了……!一股由恐惧和羞耻混杂而成、让人一头雾水的情绪涌上心头,令我很想在地上打滚。
那只由女性与冒牌鸟居身影重叠而成的怪物,即使被鸟子开枪射击也似乎毫发无伤,仍旧站在那里。不过它的吸引力还是很强,我们别说是逃离现场,光是忍住不靠近它就已濒临极限。
「空鱼,该怎么做才能够解决它?用枪吗?」
鸟子宛如理所当然似地询问我。这算是信赖吗?简直就是把烂摊子丢给我处理一样……尽管我如此心想,但还是振作起精神回答:
「我正在思考。」
无论是怀念感、吸引肋户过去的妻子、高达八尺的女性身影,以上这些全都是幻象,是一种错觉。既然如此,我们眼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错觉——上次遭遇的扭来扭去,是透过视觉来入侵我们的身体。当时在我的认知里,产生关于扭来扭去所在位置的错觉。或许这情况也能套用在八尺大人身上?难道人类在接触里世界的生物时,都会伴随某种错觉?还是此现象的因果关系是恰恰相反,是它们借由错觉跟人类接触吗?可能是因为我的右眼受到接触的影响,才能够辨识它们的真实样貌也说不定。
既然如此,上次的解决方法仍值得一试。
我将注意力放在右眼的视角上。于是八尺大人的身形开始变模糊,眼前只剩下那个冒牌鸟居。
「鸟子,你试着射击它的头部。」
鸟子听我说完后点头同意,并且扣下马卡洛夫手枪的扳机。子弹击中冒牌鸟居的柱子后,随即弹射出去。
果然没错!认知之后就可以攻击它。
第二枪、第三枪,子弹每次命中目标就会迸射出火花,化成小石子般的碎片四散开来,但是——
「有奏效吗?」
面对鸟子的询问,我摇头以对。敌人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
「OK,那就改用这个。」
鸟子把马卡洛夫手枪收进枪套里,捡起肋户掉在地上的AK步枪。她先是打开弹匣确认完子弹便重新装好,接着拉动拉柄上膛,摆出射击姿势。这一连串的动作有模有样到令人诧异。在我不由得看傻之际,她已顺势开枪射击。
听着远比马卡洛夫手枪更剧烈的枪击声,我连忙掩住耳朵。枪口接连喷出的子弹,逐渐挖开冒牌鸟居以石材构成的身体,最终贯穿表面留下一个醒目的弹孔。但就算不停开枪,伤痕累累的冒牌鸟居依然屹立不摇,持续在原地旋转。散发的青色光芒完全没有减弱,而动摇内心的怀念情感也没有减少的迹象。
鸟子似乎从我不发一语的态度察觉出情况,愤恨地咬紧下唇。
「没效吗……」
难道没有其他方法吗?我拼命绞尽脑汁思考。
再这样下去,最终只会把持不住给吸引过去。但是子弹实在无法造成伤害,我的右眼也只能进行观察,说起鸟子……
——啊!
一个点子迅速在我的脑中成形。
「鸟子!你的手!」
鸟子见我忽然兴奋大叫,一头雾水地望向我。
「快把左手的手套脱下来!」
「这个吗?你想做什么?」
鸟子脱下战术手套,露出她那呈现透明状的指头。我抓住她的手腕,朝着冒牌鸟居的方向走过去。
「喂喂喂、空鱼!?你这是在干嘛!?」
我口沫横飞地解释。
「我的右眼似乎可以辨识里世界生物的真实样貌。这么一来,你的左手能产生相同的效果也不足为奇吧?」
「真、真实样貌?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与一脸困惑的鸟子四目相交,经过一阵短暂的踌躇后,我开口道歉。
「……抱歉,这么做得让你去摸怪东西,希望你能谅解。」
「咦,你说什么?等……」
我没时间征求鸟子的同意,随即把她的手用力一拉,直接伸进那道青光之中。
「你快抓住它!」
「抓啥……呜呀!?」
我透过右眼,看见鸟子的左手成功抓住青光。
「这这这这这是啥!?明明我什么都没看见,却好像抓着什么东西!?」
「果然没错!你抓好啊!」
我激动地放声大叫。情况真的一如我所料。既然我的右眼可以「看见」里世界存在的真实面貌,鸟子的左手理当能够「触碰」它们——这就是我的推论。
能看见鸟子那透明的指头掐住青光。这画面着实非常诡异。究竟是怎样的触感呢?鸟子的表情十分僵硬,身体不断后退想远离那只抓住亮光的左手。
「讨厌!这东西超湿又超软的!我可以放手吗?」
「再忍一下。」
「还要多久啊!?」
我因为太过生疏,花了一段时间才从绑腿枪套中拔出我的马卡洛夫手枪。
「你别乱动喔,鸟子!」
我将枪口对准青光,一鼓作气扣下扳机。
随着一声枪响,手里传来一股反作用力,令枪差点从我手中脱离。不过我还是有射中目标,毕竟鸟子握住的部位可是近在眼前。结果就在亮光上留下一个弹孔,一个深黑色的圆孔。
稍微慢了一拍,伴随着「啵啵啵啵啵啵」类似冒泡般的声响,从圆孔里喷溅出黑色球体。
鸟子吓得发出惊呼,同时顺势抬头往上看。在我向上望去的左眼视野里,能看到将高大身体用力后仰的八尺大人。有如哀号般的冒泡声久久没有散去。八尺大人痛苦地发狂挣扎,身体恍若泄气的气球般持续萎缩,模样根本不像是人类。
至于右眼的视野,能看见接连涌出的黑球随即消失于大气中。就算黑球触碰到身体,我也没有任何感觉。在我以双眼注视的期间,八尺大人的身形渐渐缩小变淡,喷出的黑球也跟着转弱……终至停止。
等我回神时——四周景物变得截然不同。我们趴倒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能闻到一股土壤和青草的气味。在茂盛的草丛里,有一座已经荒废、看似神社的前殿。散落四处的石材,很像是鸟居崩塌后留下的残骸。周围是阴暗茂密的森林,越过树梢,能看见天上的晚霞。
耳边传来虫鸣鸟叫声。这里是表世界。
我从地上起身,低头看着鸟子。
「你还好吧?」
鸟子动了动左手的五指,仰头瞪着我说:
「都是你害我摸到怪东西。」
「我有提醒过你啊。话说回来,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就是会把人搞疯的触感……」
鸟子浑身一抖。
「呜呜,好想洗手。」
「那个神社内可能有水。不过这是哪里啊?」
鸟子终于站起身来,接着取出手机。
「呃!上头显示这里是秩父的山里。」
「真的假的?」
印象中,肋户好像说过他进入里世界的地点,就是位于秩父的神社。
周围不见肋户的身影。他在穿过蓝光之后,到底去了哪里?神隐——一想到我们差点步上相同的命运,那仅存的憧憬随着恐惧一同涌上心头。
鸟子死心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AK步枪当成拐杖撑起身体。
「回去的路程好远喔~希望途中能招到公车……嗯?」
鸟子从散落于参拜步道上的鸟居残骸之间,捡起了一个东西。定眼一看,是一顶白色的宽缘淑女帽。该不会是八尺大人留下的东西吧?鸟子将那顶微微散发银色光晕的帽子,以双手捧起的姿势拿起来仔细端详。
「……你可别戴在头上喔。」
鸟子在听见我说的话之后,一脸呆滞地点头回应。我一看就知道,她此刻正想着那位不存在于此处的某人。
「鸟子,你刚才不是觉得冴月小姐就在那里<、、>吗?」
「觉得啊,而且很想马上追过去。」
鸟子语调平静地回答。
「那你为何忍得住呢?」
「……因为我担心你呀。」
「咦?」
面对一头雾水发出惊呼反问的我,鸟子露出微笑。
「谁叫你这么令人操心,总觉得你会消失到其他地方。」
由于我没想到鸟子会说出这种话,吓得我当场傻住。这才是我想说的呢——但我最终没能这么回嘴,只是痴痴望着脸上露出笑容的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