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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肉被烤熟的气味。
每当红黑色火舌舔过肉上的脂肪,火势就变得更加旺盛。窜起的烟雾不停刺激着我的眼睛和鼻腔。至于沾染在衣服和头发上的气味,我想是暂时清理不了了——
时值七月,梅雨季宣告结束的同时,东京也立刻进入了夏天。
在每日最高温随着日期不断刷新纪录的生活之中,面对期末考一步步慢慢逼近的气息,我脸色铁青。其中最令人诧异的一件事,并非名为里世界探险的非日常体验,而是大学的学分与报告仍悄悄地继续存在于我的生活里。
其实我也曾经有过一个疑问,那就是每篇真实怪谈里的主角,明明亲身经历过非比寻常的诡异体验,最后却常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重返日常生活。尽管我对于当真有人能办到这点感到不可思议,但在自己也有着相同的立场之后,我就豁然开朗了。
无论有过多么奇妙的体验,人都还是能够回到以往的生活之中。说穿了,只要别多想,就可以办到这件事。剩下的部分,身体会自行做出反应。
名为日常生活与生活习惯的这股力量,就是强大到这种地步。这与人体会维持一定温度的机制差不多,这又被称为恒定性<Homeostatic>。只不过是稍微有过一段不可思议的体验,终究无法摧毁这道防线。
反观也有少部分的人,就这么再也无法重返日常生活。
比方说因此弄坏身体的人、失去理智的人,以及无人愿意相信自身体验而导致亲友关系决裂的人。
就算未造成足以摧毁人生的严重伤害,但遭遇怪异的体验,有时还是会贯穿名为恒定性的铠甲,留下无法抹去的伤痕。像是一定要开灯才有办法入眠、对大海产生恐惧,或是唯独某段时期的记忆特别模糊等等症状。
有些人甚至会因为过度害怕,反而变得十分暴躁。
……好比目前坐在我和鸟子面前的小樱,就是属于这种人。
我们围着烧肉店的桌子而坐,完全不发一语。
纵使眼前的烤网上摆着烤得正香、不停「滋~滋~」地发出肉汁沸腾声响的盐味上等牛舌,小樱依旧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
「那个,小樱小姐,也差不多可以了吧……」
我一胆颤心惊地这么说,小樱便隔着烟雾怒眼瞪向我。
「可以个屁,别以为这么做就能让我饶了你们。」
「啊、不是的,是肉熟了,我想说那块差不多可以吃了。」
小樱皱起眉头,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后,才慢慢拿起筷子,顺势夹起烤网上的盐味牛舌,而且还一连夹走三块。
「啊~真香!你也快吃吧,空鱼。」
鸟子语气开朗地说着,就这么举起筷子伸向烤网。
「……你有没有搞清楚今天这场聚餐的用意啊?」
坐在我面前的小樱,气势汹汹地吐槽说:
「这是一场反省大会,而且是你们要好好反省的餐会,以及向我赔罪的一场聚会。」
「OK,对不起。的确是这样。」
鸟子坦率地道歉后,露出相当微妙的表情,夹起一片牛舌送入嘴中。
「嗯~!真好吃!!」
这女人完全没在反省。
我如此心想的同时,也将筷子伸了出去。
……喔~这确实很美味。原来光是在肉上添加柠檬和盐巴,就会变得这么可口。
「接下来要烤什么?对顺序有坚持吗?」
「我无所谓,想怎么烤都行。」
小樱抛下这句话就开始饮用啤酒。由于她身材娇小,手里的中杯啤酒杯看起来特别大,给人一种未成年孩童正在喝酒的错觉。她似乎对此也有所自觉,因此在点餐时,她在店员开口质疑前就先出示了证件。
鸟子用夹子逐一把上等里肌肉放在烤网上,而且动作比我更加熟练。因为这是我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光顾烧肉店,所以我决定把烤肉的工作全权交给她。
我们之所以会来烧肉店聚餐,主要是基于小樱的坚持。正确说来是一如小樱所言,名义上是一场反省大会。
原因是在上次的里世界探险时,我为了追赶鸟子,把小樱独自留在入夜的里世界之中。
在化成一整座城镇的巨型异错<Glitch>里,我利用右眼的力量把小樱变成一株植物。理由是我认为在入夜后的里世界,她保持那身模样会比较安全。我推测在那个异错之中,是借由我的认知来定义周围的环境,所以把小樱认知成一株植物,应该就可以躲避里世界怪物的袭击。
由于小樱曾经说过,她对于里世界畏惧得无以复加,因此我以为她一人独处时会益发害怕,并且对于把她牵扯进来的我和鸟子燃起熊熊怒火。但等我救出鸟子,折返与小樱会合之后,小樱的模样变得相当诡异。她当时呆若木鸡,就算找她说话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甚至在返回表世界后依旧不怎么说话。将她送回家时,她更是一句道别也没说,一走进家中就立刻把门锁上,再也不肯出来。
尽管我非常担心小樱,但是一周的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之后我忽然接到小樱的来电,才一接起电话,她马上以激动的嗓音飙骂出以下这段话:
「你们两个别给我开玩笑喔!再瞧不起人也该放尊重点!!」
小樱当时好像因为过于惊恐,导致她有段时间简直跟灵魂出窍没两样。
「肉……」
在我不停对着话筒道歉之际,小樱开口说:
「我要吃肉。若是不带我去吃烧肉,我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那个……」
「而且要高档肉,很有水准的那种。如果你们胆敢带我去吃便宜的烧肉吃到饱,我就把你们的手直接压在烤网上,在上面烤出清楚的网纹。」
「那个,你的意思是要我请客吗?但我实在没什么钱……反倒是小樱小姐你那么富有……」
我还来不及把话说完,就立刻被小樱的大骂声给打断了。
明明小樱都已经身为成年人,甚至在石神井公园的高级住宅区有一栋房子,如今却要我这个穷学生请她吃饭,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我将这件事告诉鸟子之后,便三人一起去聚餐庆祝,不过严格说来是反省大会。店家是鸟子挑选的,从池袋站西侧出口稍微走一段距离,位于治安看似不太好的地区。虽然价格看了会让人感到心在淌血,不过餐点确实十分美味……原来肉品的种类有这么多。我不由得嘴角上扬。
「小空鱼,你在窃笑什么啊?」
发现小樱一脸嫌恶地看着我之后,我赶紧用手遮住嘴巴。
「不好意思,因为这个上等里肌肉太好吃了。」
「算啦,毕竟是你们出的钱。」
小樱感到傻眼地说完这句话后,我才想起这件事。对耶,这餐是我跟鸟子要请客。
「鸟子!你别像以往那样点太多喔。」
「咦~反正全部吃完就好啦。」
「问题不在于吃得完就好!而且之前都是我在负责善后喔?谁叫鸟子你每次点完餐后,最终都完全无法成为战力。」
「因为我喜欢看空鱼你努力把菜吃光光的模样呀。」
她在说什么啊?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答复,在我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期间,之前点的特级牛五花恰好送了上来,令我无暇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我们三人争先恐后地夹起网子上烤熟的肉片,享受着柔嫩多汁的口感在舌尖上化开之际,鸟子一改原先的态度说:
「啊~关于这次的事情,老实说我是真的感到十分内疚。毕竟我以为空鱼再也不会前往里世界,结果就连小樱都特地跑来找我;但是我完全没有任何想将你们卷入其中的意思,所以真的很抱歉。」
我和小樱一边咀嚼嘴里的肉片,一边默默地看着鸟子。
小樱把肉咽下之后,悻悻然地说:
「瞧你说得好像我们擅自追去里世界,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好歹也多信赖我们一点吧?」
我也表达出心中的不满。
「我……当然信赖你们!可是要麻烦你们继续配合我的任性,我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鸟子的态度变得很像是在拼命找借口。咦,这女人怎么表现得好像比以往更脆弱?
稍微想使坏的我,以冷若冰霜的口吻说:
「你是觉得我们不够可靠,才决定一个人前往吧?也不认为我们会去救你吧?亏我们之前多次联手度过危机,你不觉得这么做很过分吗?」
「所以我才向你们道歉嘛……」
我抛出这句话时故意没有看向鸟子,随即能感受到一旁的她慌了手脚。
怎么办?
总觉得这情况颇有意思的。
「小空鱼。」
「嗯?」
「我先声明一下,我反倒认为你更过分喔。」
小樱以带刺的口吻,对着得意忘形的我继续说:
「我可是很信赖小空鱼你,毕竟你答应过会把我变成『安全的状态』。」
「是、是啊。」
「结果那是什么情况……居然让我一个人待在那片类似花田的地方。」
「花田?」
「等我回神时,才发现四处都不见小空鱼你,而且从旁传来流水声,感觉好像有许多人围绕在我的身边窃窃私语,但偏偏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就算我出于本能认为自己不可以继续待在原地,却又无法提起前往其他地方的念头。」
小樱语调呆滞地说着。她的眼神仿佛正在凝视远方,明明前方只有烧成鲜红色的炭火,却能发现她的手臂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我的双脚有如生了根般不听使唤,在我伫立于原地发呆时,周围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吵,但我掩住耳朵之后,这次是夜空中的星星看似变成有意义的图形,那画面令我感到十分恐惧。耳边的声音也变得像在怒吼一样,害我几乎快要当场昏倒,不过我总觉得一旦失去意识就会没命,因此我直接蹲下,目不转睛注视着地面,同时也对着站在周围的其他人一个劲地道歉……等我再次回神时,你们已出现在我的面前。」
小樱闭起双眼,发出叹息。
「就算我最终是平安归来了,但是那情况当真非常不妙吧……倘若我在那里发疯或死亡的话,小空鱼你打算怎么办?」
「那个时候……我是觉得应该没问题……」
「这样啊~~?」
「看来似乎是……大有问题呢。哈、哈哈。」
在小樱横眉竖目地瞪视之下,我拼命陪笑,但是很快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小樱,空鱼是为了救我才出此下策——」
鸟子从旁插嘴的下个瞬间,小樱气得双眼圆睁。
「住口——!若是你在这时候出面袒护小空鱼,我不就像个坏人了!?总之这次的被害者是我,一切都是你们两人的错!不许再给我狡辩!」
「真、真的非常对不起。」
我低头道歉后,小樱趾高气昂地摆出一张让人感到不太舒服的表情说:
「我说小空鱼啊~我看你根本就没有顾虑我的安危吧?」
「并、并没有这回事。」
「不光是我,你对冴月也是一样。我听鸟子说了,你当时毫不犹豫朝着拥有冴月长相的家伙开枪对吧。」
「但那又不是人类……」
「问题是没人能肯定里世界会对人类造成何种影响,我相信你至少对此心里有数吧。想当然耳,也就会顾虑到它与真正的冴月或许有所关联,但你刻意罔顾这件事。事实上其他人对你而言都不重要,除了自己以外都漠不关心,我没说错吧?」
「小樱……」
「鸟子你先别说话。」
马上被堵住嘴巴的鸟子,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尽管我是有感到内疚,不过像这样被人大肆批评,听得我火气也逐渐升上来。另外我也看不惯鸟子和小樱两人,竟然趁我不在场时聊起关于冴月小姐的事。
我为了振作精神,将啤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把空酒杯放回桌上,探出上半身大声说:
「既然你要跟我扯这件事,那我也有话想问你!」
「喔?你是恼羞成怒了吗?」
「一直以来我都很纳闷小樱小姐你到底是谁?记得有说过是认知科学的学者吧?这是真的吗?瞧你老是窝在家里,又是从事什么工作啊?依照你的年龄,再怎样也不可能是教授吧。再加上我也非常清楚,学术研究相关职业根本赚不了几毛钱,你又是靠什么糊口饭吃的?之前那叠一百万又是从何而来?」
「……是指我给你们的那笔钱吗?」
「对啊!难不成是黑钱?所以你才有办法随手就掏出一把霰弹枪吗!?」
小樱稍微瞥了我一眼,接着勾了勾指头把鸟子找过来问说:
「鸟子,小空鱼的酒品不太好吗?」
「印象中她是挺能喝的,不过我想她大概是一发起怒来就会变得特别激动。」
「你们在交头接耳些什么啊!?」
「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故意说给当事人听见啦。」
小樱嫌麻烦地吐槽后,便将摆在烤网角落的杏鲍菇送进嘴里。
「关于这类问题,我只觉得用不着你们来多管闲事……不过,任谁都会好奇吧。总之你放心,那并不是哪来的黑钱。」
「既然如此,那笔钱是从何而来?」
小樱先是陷入思绪之中似地眼神游移,然后以莫名慎重的口吻解释:
「——有个民间组织专门让人交换里世界的情报。我有加入那个组织,该组织多少会提供资金。」
「咦!?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鸟子错愕地瞪大双眼。而我也是相同的反应。
「那是什么?为何你至今都不曾提起呢?」
「这有必要告诉你们吗?我也只是与那里的研究学者们进行专业讨论。反观鸟子你单纯是想寻找冴月,而小空鱼你是只想赚钱吧。」
「可以麻烦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吗?」
「比起这种事,你更应该去介意别的问题。」
当我纳闷是什么问题之际,一旁的鸟子从桌面探出上半身说:
「难道冴月也隶属于那个组织吗?」
「真要说来,是冴月拉我加入那个组织的。说穿了,我纯粹是代替人间蒸发的冴月,完成该组织所分配的工作罢了。」
小樱语带怒意地说完后,夹走残留在烤网上、稍微烧焦了的牛五花。鸟子似乎还想继续追问,不过最后还是打消念头,略显不舍地敛下眼帘。
总觉得现场的气氛变得有些感伤。我抱着无处发泄的心情发出叹息后,向小樱询问:
「……你还要再点肉来吃吗?」
「好。」
「好。」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可没在问你喔,鸟子。
纵使我早已做好觉悟,结账的金额仍然不是一笔小数目,吓得我当场酒醒。明明是两人一起分担这笔钱,鸟子竟然心情大好地踩着不稳的步伐往前走。看了就令人生气。
我回家是得搭乘埼京线,鸟子是山手线,小樱则是西武池袋线,但由于鸟子有如理所当然般表示要送小樱到剪票口,因此我也反射性地跟了过去。
我们穿过池袋车站内的人群,抵达西武线一楼的剪票口时,小樱突如其来地对我说:
「小空鱼,你今晚要来我家吗?」
「咦?是没有打算过去啦,不过你为何要这么问呢?」
「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回家。」
小樱抬头望着我,以闹脾气的态度这么说,令我感到一阵困惑。
「那你去漫画咖啡厅待一晚不就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不想一个人独处。」
「…………?」
我纳闷地偏过头,小樱见状,火冒三丈地大吼:
「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会怕啦!」
「你是在生什么气啊?」
「我没在生气!你好歹也学着察言观色嘛!如果那三个大婶又跑来的话,我该如何是好?」
「你用霰弹枪打爆她们就好啦。」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小樱愤恨地举手指着我。
我不由得板起脸来。一旁的鸟子见状,担忧地探头窥视小樱的脸庞说:
「还是我来陪你呢?」
鸟子亲切地毛遂自荐后,小樱却不领情地摇了摇头。
「你就不用了。」
「为什么!?」
我为了安抚小樱,尽可能维持温和的语气说:
「刚才已经跟你约好了吧?我和鸟子明天就会去找你商量下一次探险的相关事宜。也请你别一个不小心就朝我们开枪喔。」
「如果你实在是太害怕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喔!」
「唉~~居然把我当成小鬼看待。」
小樱甩下这句话后,转身朝着剪票口走去。鸟子对着那道背影大声说:
「今天的烧肉很好吃吧!」
「……多谢你们的款待啊。」
语毕,小樱嫌麻烦般地举起一只手代替道别。她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人潮之中。
我瞄了一眼忧心忡忡目送小樱离去的鸟子,忍不住说出心中的感想。
「鸟子你还真是一个好人耶。」
「真的吗?这真叫人害臊耶。」
鸟子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补上一句。
「不过我觉得最温柔的人是小樱喔。」
2
隔天,也就是星期六上午十一点,我依照约定前去拜访位于石神井公园附近的小樱家。我按下电铃后,等待对方前来应门。
之前被三位魁梧大婶大肆攻击的玄关大门仍然健在,门把上看不到遭人破坏过的痕迹,但是木质门板的表面和坚硬的金属部分,仍布满了许多被人用指甲用力抓过的爪痕。看着那些不知是人为或野兽造成的痕迹——与我们当时实际经历的现象并不一致,我对此狐疑地偏着头时,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阵逐渐走过来的脚步声。
开门从中探出头来的人是鸟子。她和我一样,都是一身适合探险的轻装打扮,确切说来是迷彩长裤配上黑色薄长袖T恤。沿着肩膀洒落下来的金色秀发,与黑色搭配起来真的很好看。
「我还以为是传说中的大婶三人组找上门了。」
「只要你再多等几年,站在这里的就是一名大婶啰。」
「啊哈哈,假如把我也算进去的话,就是两位了。」
我脱鞋走进小樱的家中。过去总是一片漆黑的走廊,罕见地开得灯火通明,同时也凸显出堆积于角落的灰尘。
「小樱说她现在怕黑。」
鸟子在我发问之前先一步开口。
「而且变得睡前必须吃安眠药才能够就寝,真令人担心。」
「这样啊。」
尽管罪魁祸首就站在眼前,不过我心中也多少有一些罪恶感。
倘若只是给对方造成恐惧,我是不太会放在心上,但问题是这次有伴随实际伤害。
走廊底端左侧那扇门是通往小樱的房间。与右侧房门相连的房间也有开灯,该处是厨房兼餐厅,里头有一张朴素的白木实心餐桌与四张椅子。在那个对于单身人士而言有点过大的冰箱旁边,堆着装满可乐空瓶的垃圾袋。
小樱的房间看起来和之前并没有任何差异。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霰弹枪大剌剌地摆在桌子旁。出乎意料的是,房间里没有开灯,只仰赖多个萤幕所散发的亮光来当作照明。
看着独自坐在椅子上、被书堆所围绕的小樱,我隐约能明白唯独这里没有开灯的理由。相信此处对她而言是最为舒适的狗窝。更是专属于小樱一个人,狭窄、昏暗,且令她安心的秘密基地。
「小樱小姐,玄关的门板——」
「我知道,已经找人来更换了。」
小樱瞪向我的眼神,透露着不必再提醒她的意思,但我装作没发现,继续说了下去。
「——咦,我看这果然是狸猫搞的鬼吧?」
小樱像是大感意外地眨了眨眼睛。
「……啥?」
「你不觉得这个说法挺有说服力吗?」
「噗。」
小樱笑喷出声,摇了摇头。
「你在鬼扯什么呀,笨蛋……总之快进入主题吧。」
语毕再次望向我的小樱,感觉上眼神比刚才稍微柔和了一些。
「想前往里世界是你们的自由,但我是绝对不会再去了。」
「也对,这我明白。」
我和鸟子朝着彼此点点头。
「我们今天的来意,是为了找你商量下一次的探险——也就是关于如月车站的美军救援行动。」
我将沙发前矮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推开后,把自己带来的纸张摊在上面。
「我认为我们再怎么说都需要一张地图。」
我对着探头看过来的鸟子与小樱所说的这句话,听起来或许有点像是在找借口。
这张纸上有我亲手描绘的里世界地图。我从大学借来的这张A3影印用纸上,有着我用细签字笔简单绘制的地图——但在阅读用床头灯柔和的照明之下,上头的图案令我不禁联想起童话故事里的魔法王国,导致我对于冒出上述想法的自己感到有些害臊。
实际标注在里面的内容,根本不是魔法王国那种讨喜的地点,而是有八尺大人四处游荡的异错草原、扭来扭去<Kunekune>出没的沼泽,以及时空大叔和长满成人般大小的诡异植物存在的鬼镇……光是这些已知的地点,就足以让人吓破胆了。
鸟子撩起头发往上看,与我四目相交后,露出牙齿笑着说:
「这看起来就像是一张藏宝图呢!」
「……你也这么觉得吗?」
我说完后,鸟子双眼发亮地点头肯定。
「你们两人的神经是有多大条啊?」
小樱像是感到害怕似地稍稍往后退,反观我则是探出身子,伸手指向地图的正中央。
「这里是我们从神保町前往的骨架大楼,也就是美军口中的进入地点。因为这个名称太饶舌,我就简称为〈门〉吧。东侧的叉叉是我一开始所使用、位于大宫的门。纵使里世界的地理位置与现实世界天差地远,不过我认为各处仍有着算得上是明显的地标。特别是门的位置看起来都不曾变动过。就算大宫的门已经无法使用,依旧在里世界中留下了遗址。」
「大宫那里再也无法进出里世界对吧?」
鸟子发问。
「嗯,所以我才画上叉叉。因为鸟子你跟小樱小姐已多次进出里世界,相信比我更了解该处的地形,所以希望能将你们知道的情报追加上去,如何?」
由于迟迟等不到回应,我抬头望向两人,发现她们正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地图,露出莫名感慨的神情。
「鸟子?」
「啊、嗯,抱歉,其实是冴月也制作过这样的地图。」
「她总是画在小小的笔记本里……明明我提醒过,要她画在更大的纸张上。」
「那些回忆就别提了。」
我毫不留情地出声打断。
「我说鸟子啊,既然有地图的话,能麻烦你一开始就拿出来吗?」
「已经没有了,地图被冴月带走了。」
「她带去哪……啊~是随着本人一同失踪了是吧,OK。」
我随口做出结论后,两人一脸不满地看着我。关我屁事,反正我决定继续无视她们怀念冴月小姐的心情。
我将签字笔递给鸟子和小樱后,她们略显犹豫地把手伸向地图,分别在上面追加更多资讯。废弃大楼的西侧多出了数个建筑物的图形,在北侧鬼镇的另一头画上了登山步道,西方沼泽的南侧则像是有一条水路。尽管如此,结果却一反我的期望,没有追加任何戏剧性的新情报。
「只有这样?先不提小樱小姐,鸟子你应当去过十次左右吧?」
我泄气地提问后,鸟子双肩一耸。
「起初在冴月的带领下,我们一边确认安全,一边慢慢扩大行动范围。在冴月失踪之后,我才心一横地试着前往远处,结果没多久就遇见空鱼你,之后便一如你所知道的了。」
「什么嘛,所以你掌握到的情报跟我不相上下啊。」
「反倒是空鱼你比我更大胆喔。毕竟当初遇见你时,我们差点就要没命了。」
「那与其说是大胆……」
「小空鱼,如月车站是在这里吗?」
小樱指着地图西南处的长方形。
「我不清楚它的正确位置在哪里,总之先把它画在角落。」
「距离当时已过了半个月,我想那群海军士兵应该已濒临极限了。」
鸟子担心地说着。我点头认同后接着说:
「因此,我认为这是拯救他们的最后机会。」
驻日美国海军苍马<Pale horse>大队的幸存者们,是在冲绳演习期间误闯里世界,后来受困并被迫在如月车站扎营,在遇见我们时看似已损失不少战力,恐怕迟早会全军覆没。
小樱狐疑地皱起眉。
「今天是吹了什么风让你产生这等转变?虽然这么说颇尴尬的,但是依照小空鱼你的个性,我实在不觉得你会不惜以身犯险,也想去救助与自己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其实提议这么做的人是我。」
鸟子举手坦言:
「当然我也没有全面相信那群军人,不过他们在那种地方孤立无援,我认为不该见死不救。」
鸟子的语气充满干劲。
「原来如此……你认为只要有小空鱼的眼睛,就可以在避开异错的情况下,带领他们前往你们所使用的门是吧。」
「没错,若是能抵达那里,应该也能利用鸟子的手返回表世界。」
「确实这个方法或许可行,不过对方是军人,而且来自其他国家。假如你们见到的那位名叫德雷克的中尉所言不假,他们就是不存在于公开情报里的机密部队。就算你们平安把那群人送回冲绳,也有很高的可能会卷入麻烦之中。」
「只因为这样就对人见死不救吗?」
「——想想你确实就是这种人呢。」
小樱面无表情地低语后,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上。
「没想到小空鱼你居然会这么配合……」
「说实话,我是另有目的。」
「什么?」
「就是枪械,我想取得新的枪枝。」
「……为什么?」
「光靠一把马卡洛夫手枪去面对那些怪物,老实说我是觉得越来越没信心了。因为使用过步枪和霰弹枪之后,我发现这些武器都相当强悍,所以想麻烦对方分点枪械与弹药给我们。」
小樱瞪向鸟子。
「这也是你提议的?」
「才不是呢,我已经有AK步枪啦。」
「啊、难道小樱小姐你还有收藏其他枪械吗?」
「你猜错了,并没有这回事。」
「鸟子呢?」
「我跟冴月前往里世界时,是有把发现的枪枝藏在里世界中……但我没把握能带路走到相同的地点。」
「既然如此,果然就只能麻烦美军分点武器给我们了。」
小樱露出相当微妙的表情望向我,然后死心地抛出这句话。
「……预祝你们不会被对方开枪打死。」
「安啦,我会跟在一旁的。」
即使鸟子的发言毫无说服力,却让人觉得十分可靠。
「可是你们打算如何前往呢?应该没有发现可以通往如月车站的门吧?」
这是再实际不过的问题。
不过关于这部分,我有一个点子。
3
在星期六的新宿大街上,有两位穿着宛如正准备参加生存游戏的女性,外加一位看似家里蹲的女国中生,结伴穿梭在人群之中——以客观的角度来审视我们的话,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吧。我们趁着午餐时间走进一间居酒屋,在就座之后,小樱摆出一张大感不满的臭脸。
「没想到本小姐我,居然会特地跑来新宿吃午饭。」
「偶尔一次又没关系,你想点什么?」
「味噌鲭鱼。」
「我要姜汁猪肉定食。空鱼你呢?」
「咦?啊~就炸鸡吧。」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同时扭头观察店内,发现午餐时间的居酒屋内竟几乎座无虚席。尽管白天和晚上的气氛相去甚远,不过这里确实是我们之前光顾过的那间居酒屋。
这间居酒屋就是我跟鸟子之前一起来庆祝,结果在不知不觉中误闯入夜后的里世界。眼下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厨房里既没有传来狗叫声,忙进忙出的店员看似也表现得十分正常。
「你们当真打算在这里执行吗?」
小樱难以置信地发问。
「是啊,因为我不想在晚上前往里世界,所以既然要尝试的话,也就只有午餐时段了。」
我从后背包中取出装在夹链袋里的宽缘淑女帽。这是八尺大人遗留下来的异物。我猜测如月车站那次之所以会偶然进入里世界,原因很可能就是这样东西。今天来造访这间居酒屋,为的就是刻意重现当时的条件,借此进入里世界。
「欸,空鱼,既然要重现相同的条件,由我来戴那顶帽子会比较好吧?」
「没关系,这次换我来,若是不行再麻烦你。」
我注视着夹链袋里的帽子,如此回答。这东西乍看之下是一顶十分平凡、折叠收纳起来的帽子,可是细看就会发现它散发着银色磷光。
其实我是基于某个理由,才执意由我来戴。小樱基本上曾利用盖格计数器、以及针对纤维部分进行过化学物质的检测,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但还是无法断言这样东西不会对配戴者的身体造成伤害,因此我希望压低使用次数,让鸟子和我都只戴过一次这顶帽子即止。
「小樱小姐,假如我们能透过这顶帽子再次前往里世界,可以请你收购它吗?」
「就算当真成功,也无法肯定原因是出在帽子上。说不定是这间店的出入口,或是居酒屋本身有问题。」
「倘若真是这样,所有的客人都会消失才对。」
「原因也有可能是出在你们身上。难保你们去过一次里世界之后,就变成『常态』了。」
小樱一针见血地戳中痛处。该不会是因为我跟鸟子多次出入里世界的关系,导致我们的体质变得容易被拖入里世界——?其实我的脑中不仅有一、两次闪过上述疑虑。比方说遭遇时空大叔那次,很明显是对方主动来接触我们。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小樱小姐你的条件也跟我们差不多吧。」
「啥?」
「所以首先由小樱小姐优先走出这间店,接着再由戴过帽子的鸟子跟我离开此处。若是小樱小姐你仍待在表世界,唯独我们两人进入里世界的话,就有很高的机率是这顶帽子造成的。」
小樱惊恐地睁大双眼。
「意思是你为了确认这点才带我过来吗!?没想到你竟然把我当成白老鼠——」
「你、你误会了!况且当初是你主动提议要一起跟来的。」
没错,别看小樱她满嘴怨言,事实上是她自己特地要跟过来的,因此希望她别再说这种容易引人非议的话语。
小樱不满地皱起眉头。
「算啦,倘若你们真的成功前往里世界,等回来之后我就买下它吧。」
我松了一口气,点头回应。毕竟这可关乎我今后的生计。
我们之中最快吃完饭的人是小樱。我发现她将酱菜全都剩了下来,于是我要来吃光之后,她立刻从座位起身。
「那我先出去啰。」
「嗯,等等见。空鱼,你要吃我的酱菜吗?」
「好。」
「原来你这么喜欢吃酱菜呀?」
「单纯是我不喜欢把菜剩下。」
「空鱼总是把饭菜吃得很干净呢~」
鸟子笑咪咪地说着。单纯把这句话当成赞美应该没问题吧?
「我去一趟友都八喜就会回家,如果帽子没用的话,就打电话通知我。」
小樱在桌上摆了一张千元钞后,就独自走出餐厅。
「她的意思是希望我们能三人结伴一起回去吗?」
鸟子疑惑地偏过头。由于我没想到这点,因此大感困惑。
「是她不敢一个人回家吗?先不提晚上,现在才下午一点耶。」
「与其说是害怕,大概是没人陪在身边会令她感到不安吧。」
真是这样吗?明明小樱对我们的态度那么冷淡。
「那么,我们也是时候该出发了。鸟子,你准备OK了吗?」
「OK。」
我打开夹链袋,把折好的帽子取出来,小心地摊平后——轻轻戴在头顶上。
这时,鸟子用手机对着我拍照。
「……你在干嘛?」
「因为难得看见你这身打扮呀。」
「适合我吗?」
「这个嘛……」
瞧鸟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摘下帽子。
「算了,你不必回答。」
「啊、你误会了,其实是很适合你。嗯~~」
由于鸟子像是有难言之隐地发出沉吟,因此我直接探头窥视她的手机萤幕。
照片里头戴帽子的我,就某种角度而言确实是挺适合的。
原本这是一顶会让人联想到有钱大小姐身处在避暑胜地的高原之中,任由徐徐微风拂过身上的白色宽缘淑女帽,不过搭配我今天的装扮——也就是在黑色T恤上加了一件卡其色的长袖衬衫,整体感觉就像是一位正要去拔草或种田的大妈。
「嗯,就某种角度来说还是很可爱喔,看起来也挺像是野生动物观光园区的向导。」
「就叫你不必说啦。」
总之今后打死我都不会再戴这顶帽子了。我暗自在心中如此发誓后,粗鲁地把帽子重新折好,放进夹链袋里。
「这么快就收起来了吗?」
「你之前也没戴多久,而且我们趁着店内变奇怪之前赶紧出去吧。」
「啊、说得也是。」
若要完整重现上次的情形,就得待到店里出现异状,但我实在不想那么做。原因是等在无处可逃的室内,直到周遭其他人都脑袋不正常时才离去,总觉得自己会跟着一起发疯。
我们从座位上站起来,扛起沉重的行囊,内心七上八下地在收银机前完成结账。当我们走出餐厅时,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异状。
室外的街道与往常无异。按照之前的经验,进入里世界时会先从言语发生异常。因此我注意着行人的对话、午餐时段店员招呼客人的声音,以及看板上的文字等等,慢慢地沿着通往车站的道路往前走。
「鸟子,你上次戴完帽子直到察觉异变之前,中间经过了多少时间?」
「因为我是一进店里就戴上了帽子,记得那次是用餐三小时左右才离开吧。」
「假如这部分也有影响的话就麻烦了。要我们长达三个小时往来于这样的人潮之中,实在是很累人……」
再加上目前正值夏天,我们身上又背着探险用的行李,更是令人吃不消。
「……没有任何变化耶。」
鸟子如此嘀咕。
「嗯……」
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没信心的我将目光移向脚下的柏油路,一边注意着身旁行人的脚步,一边开口说:
「这次似乎不太顺利,抱歉。」
「不对……似乎没那回事喔。」
鸟子的嗓音突然显得有些紧张。
我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曾几何时,周围变得空无一人。
「啥?」
当场吓傻的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从柏油路面乱窜出来的大量钢筋。每条钢筋长约五十公分。那些生锈扭曲的钢筋上,垂挂着一条条色彩缤纷的细线,随着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微风摇曳着。明明直到前一刻,我都把它们看成是行人的脚掌。
街景也产生了变化。面朝街道的店家玻璃门上,都挂着褪色的门帘或红白相间的布幕,里头还传来类似演歌却大幅走音的演奏声。也不知里面是否有人正在唱卡拉OK,但能听见一直配合旋律所发出的沉吟,然后响起单调乏力的鼓掌声。
「空鱼,你看,那个看板。」
原本位于转角的那间汉堡店的招牌,如今已无法辨识上头的文字。这就是之前说的语言障碍现象。起先还想说玻璃窗内侧看起来特别昏暗,这才发现店内已完全变成一座水槽。能看见里头的地板上堆满了体型约莫有一条成人的手臂、外表状似虾子的甲壳类生物,从头顶竖起的触角正不停地蠕动着。
我们不约而同地把身体紧靠在一起。这时,鸟子小声地发问:
「这里是……里世界吗?」
「恐怕还不是,我想仍位在中间地带。」
「这就是你之前说明过,有时空大叔出没的那个〈大叔世界〉吗?」
「……关于这个名称,我现在感到非常后悔。」
我们走在风貌迥异的街道上。因为上次是在前往车站的途中进入里世界,所以这次也走了相同的路径。
「鸟子,你有目击变化的瞬间吗?」
「没有,你想嘛,毕竟刚才有个身穿布偶装的怪人从我旁边擦身而过,他不断地在那边自言自语,而且整个人又脏又臭,令我反感得不禁提高警觉。等他远去后,我再次将目光移向前方时,四周就变成这样了。」
「刚才有穿着布偶装的人经过我们身边?」
「有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怪的布偶装,简直就像是不久前差点溺死在沼泽里,整个人都湿答答的。」
虽说我刚才是看着地面,不过要是有这种人从身旁经过的话,再怎么说也会注意到才对,只是现在已无从确认了。
「这和搭乘电梯或穿过后门那些方法相去甚远,似乎得花上一段时间才会切换至里世界……而且这个中间地带老是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真希望可以赶紧脱离此处。」
「嗯~可是搭乘神保町的电梯时,途中也会停留在应当不存在的楼层,两者的情况似乎是半斤八两吧?」
「啊、对耶!」
我回想起第一次被鸟子带去搭乘那个电梯时的情景,随即有股豁然开朗的感觉。恐怕那片漆黑的楼层,也是中间地带的一部分。
「就算花费的时间长短不一,但其实我们似乎都一定会穿过这个世界。鸟子,你真聪明呢。」
「真的吗?总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鸟子一脸窃喜地笑着。
「既然如此,我们就设法找出切换时间较短的门吧。不知这附近有没有,老实说我不想再戴那顶帽子了。」
「那就下次再来找找看?」
「说的也是,用我的右眼或许可以发现……哎呀。」
曾几何时,四周的环境又再次产生变化。原先以为是大楼的物体变成灰色岩石,脚下则是杂草丛生、未经人为铺设过的路面。
接下来的变化就非常迅速了。通过脚边的两条车痕,逐渐被越来越茂盛的杂草盖过。当我们因为道路消失而停下脚步之际,前后都化成了一片辽阔的草原。照这个情况看来,我们已经抵达里世界了。
「喔~~成功了,真不愧是空鱼。」
「嗯,不过这情况……当真值得庆幸吗?」
想当然是不值得庆幸,毕竟接下来才是最麻烦的部分。
脚边的杂草呈现深绿色。我以为里世界的草原都是枯黄色,令我有些意外。难道这里会随着季节产生变化吗?
我决定把这个疑问暂时搁下,先动手将右眼上的角膜变色片摘下来,接着扭头环顾周围,确认有无威胁存在于附近。
「OK,乍看之下应该不要紧。我负责把风,你先做好准备。」
「麻烦你了。」
鸟子放下行李,手脚俐落地将拆解收纳起来的AK—101重新组装好,接着系起马尾、戴上帽子,在把皮手套换成战术手套之后,再次将背包扛到肩上。
「OK,下一个轮到你了。」
鸟子手持AK步枪站直身子,轮到她来负责把风。我也从背包中取出装备穿戴在身上,并且一如往常那样,把马卡洛夫手枪装进绑在大腿上的枪套里。
「准备完成,出发吧。」
站起身后,我们立刻动身上路。起先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而干劲十足,但是当自己冒出上述想法时,也就与「训练有素」这四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了。单纯是我害怕像之前那样被怪物袭击,才会急着赶路。
往东侧直线延伸而去有一座矮丘,我推估铁路应该就位于该处。于是我们避开沿途的异错,快马加鞭地穿过眼前那随风摇摆的草丛。
我这次有携带全新购买的钉袋。这原本是建筑工或木工会使用的工具袋,我在里头装了一整把螺丝钉。原因是白天光靠右眼,有时会不容易辨识出异错,所以我决定利用抛掷东西来进行确认,简言之就是多个保险,以备不时之需。虽然我是模仿在遭遇八尺大人当时,一位名叫肋户的男子所使用的方法,不过这东西对我来说实在是有点重,害我走起路来不太方便。
毕竟在赶路时,比起扔掷东西,还是更会仰赖右眼,看来是自己多此一举了。或许思考该如何提升右眼在白天的辨识能力会更为恰当。
在鸟子的带路之下,我们登上矮丘、抵达铁路后,稍作休息。因为这里的视野比较辽阔,我再次观察周遭的地形。
东西两侧都是宽广的草原延伸至远方。大概是白天的关系,四处皆未看见之前那些怪物的身影。在非常遥远的东方,能看见好几颗大型圆球排成一列在缓缓移动。那究竟是生物?还是除此之外的存在?从这里实在看不清楚。往北方望去,能看见铁轨没入树林之中。南侧则可以看到铁轨直线延伸一段距离后,以缓和的角度转向西方。我想那里应该可以通往如月车站。
「看起来似乎没问题,我们走吧……」
语毕,当我将目光移向鸟子时,发现她不知何时只与我相隔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正探头窥视着我的脸,差点把我吓坏了。
「……空鱼,我看你还是别戴角膜变色片好了,你的右眼很美喔。」
「咦……你、你突然提这个干嘛?我才不要呢,这样太引人侧目了。」
「就算引人侧目又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像鸟子你这样的美人胚子或许是很上相,不过像我这种只是拥有异色瞳的女生,就会宛如哪来的宅女般丢人现眼。」
「那你只要好好打扮眼睛以外的部分就好吧?」
「你也说得太轻松了吧?」
这家伙被我称赞是美人胚子,居然就连否定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总之你别再说这种奇怪的话了,我们赶快出发啰……啊、差点忘了,在此之前……」
我再次放下背包,从中取出一条白毛巾。
「你把这个绑在步枪上,当作是白旗吧。」
「你是希望对方别开枪吗?但是白色好像不太醒目,改用黄色或橘色会更合适吧?」
「若是使用黄色,对方就不会觉得我们是在举白旗了吧?」
「我相信他们不会在意这点形式上的差异啦……」
鸟子低声抱怨的同时,动手将毛巾绑上AK步枪的枪身,然后把枪扛在肩上。
「我不觉得他们会立刻开枪,但还是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是吧。」
于是我们举起白旗,沿着铁路往前走。
4
我们举着被轰出一个洞的白旗,连忙趴倒在铁轨旁。
「没想到他们竟然马上就开枪了……」
鸟子如此喃喃自语。
「真、真危险——!差点就没命了!」
纵使地面的石子被太阳晒得滚烫,我也完全不敢把头抬起来。由于事出突然,我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我们原先正沿着铁路悠哉地前进,结果下个瞬间就传来硬物高速划破大气的声响,令枪上的毛巾大力地抖了一下。在我感到纳闷之际,一股拉长的枪声传进耳里。等我被鸟子拉倒在斜坡上时,才终于惊觉有人朝我们开了一枪。
我等了一段时间,想说应该可以探头确认前方的情况了,刹那间又有一枚子弹掠过头顶,在毛巾上留下一个新的弹孔。
「咿……他们也太过分了吧?我们可是来拯救他们的耶!」
「毕竟对方甚至怀疑我们根本不是人类。」
鸟子改成仰躺的姿势,望着那面以蓝天为背景随风飘扬的白旗。
「假如对方打从一开始就想杀掉我们,我们早就没命了。而且这两枪都有射中毛巾,看来此人枪法很好。」
「意思是我们起身也不要紧吗?」
「这我就没把握了~先让我试一下可以吗?」
「你快请。」
我看着鸟子卸下AK步枪,将食指扣在扳机上,于是我立即捂住耳朵。
一枪、两枪、三枪,鸟子以偏短的间隔对空鸣枪后,稍微等了一下,接着又开了三枪。这次则是每一枪的间隔时间都拉得很长。经过一段时间后,她又以较短的间隔时间再开三枪。
枪声的回音随即消失于草原上。
「……这是SOS?」
「我所知道的摩斯密码就只有这个。早知道就好好跟妈妈多学点了。」
鸟子看起来有点害羞地解释着。
「即便我们并非是在求救,但至少希望能让对方明白……我们是可以沟通的对象。」
鸟子再次举起AK步枪,让残破的白旗飘扬于风中。这次没有子弹飞过来。我们对视一下之后,慢慢地站起身。
我们回到铁路上,再次向前走。因为鸟子仍高举着AK步枪,所以我也跟着举起双手。在我逐渐感到手酸、开始后悔干嘛自作聪明地摆出举手投降的姿势之际,发现前方的铁轨已经断了。
走近一看,发现铁路连同地面被轰出一个洞。低头观察崩塌的坑洞,里头散落着扭曲的铁轨和枕木,还有一辆烧得焦黑的电车横躺于其中。
我抬头望去,能看见中断的土墩另一头站着数名海军士兵,将枪口对准我们。位于正中间的那个人十分眼熟。这位一头卷发和阴郁眼神都令人特别印象深刻的年轻男子——就是威尔·德雷克中尉。那张比上次遇见时更为憔悴的脸庞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啊、你好。」
由于和对方四目相交了,我反射性地低头打招呼。糟糕……我应该以更帅气的方式登场才对吧?这么马虎的打招呼方式,简直就跟巧遇隔壁家的邻居没两样。
「你们两人……是当时的?」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我们是来拯救各位的。」
鸟子代替我说出了这句话。
绕过电车残骸与军队会合的我们,在这群既消瘦又浑身脏污的士兵们围绕之下,朝着如月车站前进。
「原来你们还活着,当初还以为你们都被电车辗毙了。」
「当时的情况确实是令人捏把冷汗。你们在那之后还好吗?」
「多亏你们打倒那头怪物,让大家得以重振士气,但终究改变不了缺乏物资的窘境,后来派人外出摸索前往进入地点的方法时,又牺牲了十二名弟兄。」
「这样啊……」
这种时候该如何回应呢?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或是应该更早前来救援?问题是这群家伙原本想杀了我们。不过与其说是这群家伙,主要是葛雷格上士一意孤行。
「那个,我想在见到其他人之前先声明一下,我拥有异色瞳,但不是怪物。当然鸟子也同样是正常人。」
「这些我都明白。」
中尉非常干脆地点头肯定,这情况反倒令我感到困惑。
「咦,意思是你接受我的说法吗?」
「虽然在来到这片土地之后,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让我接受……可是我那些失去理智的弟兄们,态度更加凶暴,行为也既不稳定又莫名其妙,和你们完全不同。再加上击杀那头怪物的人也是二位……」
「但是葛雷格上士不这么认为吧?」
「那个……他已经……」
看见中尉含糊其辞,立刻有股不祥的预感袭向我。
「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时他以为你们被〈人肉列车<Meat train>〉辗毙,精神彻底崩溃了。于是他擅自发动攻击,利用炸药摧毁铁路,成功破坏了一节车厢,最后在与车厢内出现的〈拷问猴<Monkey shine>〉交战时丧生了……」
我与鸟子面面相觑。
「啊、不好意思,请二位不必为此感到内疚,其实他当时的精神状况已濒临极限。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畏惧自己会被〈另一侧<Other side>〉吞噬、失去理智,所以对他而言,战死反倒是一种解脱。」
……听完之后,我还是不觉得有得到安慰。
「那辆电车至今已带走我们好几位弟兄,由于总会看见他们受困于车厢内,因此害我们无法狠下心展开攻击,不过上士最终跨过了这条底线。想想或许早该这么做了……」
中尉一脸悔恨地走在我旁边,但其实我比较在意另一件事。那就是上士成功破坏里世界的存在一事,究竟该如何解释呢?
依照我的推测,大概是因为我借由右眼调整认知的次元,子弹才得以命中里世界的怪物。而上士的炸药之所以能够对电车造成伤害,也就是他对电车的次元产生了认知吧?
是因为精神崩溃让他做到这点吗?意思是……当人失去理智后,就可以接近里世界的存在?
在我陷入思绪的期间,中尉和这支以我们为中心的队伍已经抵达如月车站。在大白天里,此处几乎与乡下的废弃车站无异。不知是否因为正值夏天的缘故,铁轨旁的杂草非常茂盛。这里和表世界的不同之处,就是听不见任何蝉鸣或鸟叫声。
「那么,电车就没有再过来啰。」
鸟子说完后,中尉语调平淡地回应:
「没那回事,它还是出现了。」
我们穿过剪票口进入营地后,士兵们纷纷发出惊呼声,将我们围在其中。
是当时的那两个人、原来她们没死耶、那只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士兵们以英文说着诸如此类的话语,并且保持一段距离注视着我们。在阳光下仔细一看,他们每一个人都眼窝凹陷、脸颊消瘦,很明显地非常憔悴。
中尉对于旁人的提问充耳不闻,领着我们来到其中一座帐篷前。
「打扰了,少校。」
进入帐篷后,人高马大的雷伊·巴尔卡少校迅速从座位起身。那双浅色的眼睛,犀利地紧盯着我们。
「你们是——」
「少校,〈The girls〉前来帮助我们了。」
中尉以莫名得意的口吻这么说。看来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被人冠上了这个外号。
5
少校对于我们两人前来救助他们一事,自然是抱持疑虑。不过当我解释自己能看见异错——也就是他们口中的捕兽夹<Bear trap>之后,少校立刻脸色大变。
「这是真的吗?如此一来,情况将会截然不同。」
「我们有办法脱离这里了,少校。」
中尉精神振奋地说出这句话。其实先前在铁路会合之后,我有在中尉面前实际展示自己的能力。尽管少校现在乍看之下显得相当冷静,却双手撑着桌面坐回椅子上。
桌面上放着他们牺牲许多同袍所完成的营地周边地图。里头除了确实画上格线以外,就连穿过草原的铁路、车站以及防线都有标示出来。
至于他们推估的进入地点——也就是这支部队训练时误闯里世界的那道门,粗估是距离这里约莫五公里远的森林之中。两处相隔仅仅只有五公里,却因为被隐形的地雷区团团包围,导致这成了遥远得令人绝望的五公里。
少校陷入沉思,暂时不发一语,接着猛然抬头,对我们露出犀利的目光。
「这当真是个好消息。假如你们所言不假,也就没有比你们更可靠的哨兵了。不过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为何你们上次不肯透露这件事呢?」
「啊~那是因为……」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疑问。更何况少校身为司令官,可是有几十位部下的性命都托付在他的手中。鸟子见我露出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后,以不满的语气从旁插话:
「谁叫你们当时显得杀气腾腾。如果我们说错话,难保会被人给一枪毙了。」
「谁会做出那种举动——」
少校把话说到一半,不由得和中尉对看一眼。
「——嗯,确实是有这层疑虑。」
少校发出叹息,轻轻闭上双眼。
「你们说得一点都没错。抱歉,二位为了拯救我们,不惜重返这片地狱,当真是感激不尽。」
「事情过去就算了,取而代之,我们有一事相求。」
看着对方改口道谢后,我因为感到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在旁插嘴。
「虽然我们能力有限,但是请直说无妨。」
「真的吗!?那么,可以送我们几把枪吗?」
「枪……?」
「啊、还有子弹。当然有多余的再给我们就好。」
少校与中尉脸上都蒙了一层困惑的阴影。当我焦急地探出身子提出要求之际,鸟子扯了扯我的衣袖。
「空鱼,空鱼。」
「咦,怎么了?」
「我个人觉得这件事可以讲得稍微婉转点……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鸟子站到我的面前,开始以英文与对方交谈。少校跟中尉随即露出释然的神情。Sure, sure, of course, you need guns here. But no grenade, only small arms, OK? No problem. Thank you so much. 看来鸟子三两下就把事情谈妥了。
「他们答应了。」
「你说了什么?」
「我说光靠自己手边的武器有点不太够,因此希望他们可以在离开这里之前,先把武器借给我们。」
这就跟我想表达的意思差不多啊。亏我正准备向对方解释了。
在我感到难以释怀之际,少校对中尉提问:
「出外侦查的弟兄呢?」
「目前无人外出,存活的弟兄们都在营地里。」
「好,那就趁天还亮着的期间赶紧动身,立刻开始准备撤离。安排几名弟兄过来找我。你带她们到〈狗窝<Dog house>〉后,就去监督撤离作业。」
「遵命<Yes sir>。」
中尉俐落地行完礼后,面向我们。
「请二位随我来,我先带你们去武器库。」
我们跟着中尉离开帐篷的时候,鸟子小声对我抱怨:
「你说话太直接了啦,空鱼。」
「因为英文都是从结论开始说起呀。」
「问题是你刚才说的并非是英文啊。」
我和表情略显微妙的鸟子肩并肩往前走,紧跟在中尉的后面。
「希望会有适合你们体格的枪枝。」
进入被当成武器库使用的帐篷后,中尉这么说。
确实,排列于架子上的大多都是大型枪枝,而且像这样实际摆在眼前,反倒令我十分犹豫。
「我只要子弹就好。」
鸟子走向堆满弹药的棚架。
「我可以拿走这个吗?」
「那是五·五六NATO弹喔?记得鸟子小姐你使用的是AK步枪吧?」
「其实这是AK—101。因为看它的口径较小,我起先以为是使用五·四五子弹。再加上这把AK步枪黑漆漆的,原本还想说它长得真奇怪呢。」
我把后头那些有如咒语般的对话当成耳边风,开始察看武器架。毕竟我已有一把马卡洛夫手枪,也就不需要相同类型的武器了。霰弹枪是挺吸引我的。现场也放有类似小樱所用的雷明登霰弹枪。
当我目不转睛看着架上那一整排经常在电影里看到的突击步枪时,结束对话的鸟子和中尉走了过来。
「这是M4,也是我们最熟悉的步枪。」
「这把对我来说好像有点太大了……我之前用的那把枪又是哪个呢?」
「你说的应该是M14。」
中尉拿了一把枪身很长的步枪给我。这是上次来如月车站时,由鸟子扶着我所使用的那把枪。像这样重新拿在手里……终究还是有点重。要我扛着它四处走动,总觉得会很吃力。
「没有比这把更轻一点的枪吗?」
「不好意思,狙击枪的种类并没有那么多。」
「空鱼,你偏好步枪吗?」
鸟子好奇地提问。
「单纯觉得我的眼睛适合搭配它。」
就像射击如月车站的怪物当时,透过狙击镜利用右眼的能力来狙击敌人,想说使用起来挺方便的。
「当然我不认为自己有办法狙击敌人,但至少可以学着试试看。」
「如果只是狙击距离不算太远的目标,你选这把如何?」
中尉从架子取出一把外观近似M4,不过枪身更短且造型精简的突击步枪。
「这是M4 CQBR。你拿拿看,应该比M14轻巧许多吧?当初是为了更易于在屋内使用,于是将M4的枪管改短才衍生出这把枪,按照空鱼小姐你假想的情况,或许这把枪会更适合你。毕竟你并不打算跟敌人从正面开火互射吧?」
「是、是的,我只想在对抗怪物时,有一把更方便使用的枪,而且是在敌人接近之前就能先开枪。」
面对忽然变得健谈的中尉,我在感到困惑之余开口回答。中尉深深地点了个头,接着说:
「我明白了。尽管它的集弹性<grouping>远不及狙击枪,却可以透过狙击镜来弥补。你还需要其他组件吗?」
中尉此时的语气,简直就跟要不要顺便来包洋芋片一样。
「那个~因为我不太懂枪械,这方面就麻烦你帮忙挑选……」
「那就这样如何?加装ACOG的四倍狙击镜、金属鱼骨护木和前握把,还有MAGPUL的CTR枪托……」
「哇、等、咦?」
中尉就像是帮忙从超市的棚架上拿取商品般,一派轻松地将组件接连交到我的手上。
「你会用得上红点镜跟战术灯吗……不过组件太多会变重,反倒成了累赘也说不定。我看就算了吧。毕竟枪枝轻便点总是比较好吧?」
「啊、是的。」
「鸟子小姐,你会安装这些组件吧?」
「嗯,八成都没问题。」
鸟子也略显错愕地开口回应。
「太好了,那就没有其他需要的东西了吧?二位请随我来。」
中尉走出武器库后,快步朝着下个目的地前进。我们抱着新枪与各种组件,小跑步地尾随在后。
「那个,我们当真可以收下这么多东西吗?」
「嗯,反正放在这里的东西,绝大多数都带不走了。」
营地里变得十分忙碌。能看见排成一列的士兵们快步从我们的身边穿过,一路跑向停在角落的几辆车子。比方说状似吉普车的大型车辆、有着货架的大卡车,以及从车顶伸出一把机枪的装甲车。一旁也能看见轮胎被卸下、几乎遭到解体的车辆。
在此之中,有两辆造型特别醒目独特的车子。
除了车体有棱有角以外,上头还搭载了一个看起来相当笨重的八角柱体。侧面有好几面窥视窗,模样有如一座加设装甲的瞭望台。车身上有好几名士兵正在进行焊接,不停发出刺耳的声响和火花。
那是什么?我露出疑惑的眼神看向鸟子,她也表示不清楚地摇摇头。在焊接发出的噪音之中,中尉开口解释:
「以色列军中有一种名为Nagmachon的重型装甲车,是进入巴勒斯坦自治区时以对人战为主,可说是针对特定用途所制造出来的车辆。其特征是从装甲车上卸下炮塔,取而代之是加装名为『狗窝』的密闭式战斗室。搭乘者能从窥视窗看向车外,可以让枪炮进行全方位扫荡,是针对杀人进行强化、有如刺猬般的装甲车。」
原来这是如此惨无人道的兵器啊。中尉没发现我对这个话题有些排斥,径自继续说明下去。
「虽然我们将防雷车<MRAP>带进了〈另一侧〉,问题是这里的威胁并非来自拥有爆裂物或反坦克武器的恐怖份子。以存在于路上的威胁来说,捕兽夹更贴近于简易爆炸装置<IED>……不过我们目前身处的情况,更像是以色列军前往巴勒斯坦自治区执行侦察任务或维安任务,因此才会打造专属于我们的Nagmachon狗窝车厢。」
中尉此时的语气,仿佛正在炫耀自己手中的玩具。
「车体前侧安装大型机械臂的是〈戈尔贡<Gorgon>〉,是修改自水牛防雷车。后面那辆装甲运兵车叫做〈鸮熊<Owlbear>〉,改装自RG—33L防爆运输卡车。两辆都有搭载由主动炮手保护装置<OGPK>改造而成的狗窝,能够让我方进行全方位攻击。即便我们非常清楚只要误触捕兽夹就会当场完蛋,但还是将这些装甲车当成最后的希望打造出来。现在有了你们,终于可以好好活用它们,真的是太好了。」
「真、真是好厉害呢。」
我勉强挤出这句话。由于我没有接受过在听见男性的炫耀时,要如何敷衍过去的训练,因此不懂这时该怎么回应。
「这真厉害耶。」
鸟子也同样只回答了这么简短的一句话。不过中尉仍露出欣喜的笑容,自豪地抬头望着背后那只由装甲和枪炮组成的怪物。
「请你们在此稍待片刻,我立刻把所有人召集过来。」
焊接作业结束后,爬到车上的士兵们都跳了下来。中尉俐落地下达指令,留下两个人在我们身旁负责站哨,其他人则是小跑步迅速离去。
「……你觉得我们应该说出更像样的赞美吗?」
「反正他看起来挺开心的,这样就好吧。空鱼,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
「哪个?」
「全部。」
鸟子收下我抱在手上的步枪和组件后,便就地蹲下将步枪拆卸开来。我把身体靠在〈戈尔贡〉的巨型轮胎上,心不在焉地望着急忙完成撤收作业的士兵们。我一度纳闷他们会如何处理这些帐篷,不过似乎根本没派人进行折叠收纳。看来一如中尉所言,绝大多数的设备都会遗留在此。
嗯~……?意思是我们日后再过来回收就好了?
当我看着两名士兵拖行一捆红黑两色的电线在营地里四处走动,同时思考如何将装备据为己有的计划之际,鸟子以佩服的语气说:
「那位中尉所给的组件几乎都十分轻巧,改装后有可能比原本的状态更轻喔。」
脱下战术手套的鸟子,动作灵活地替步枪换上新组件。她那只犹如幽灵般呈现透明的左手,宛若弹奏乐器似地抚摸枪身,不禁吸住我的目光。
「……你的手真巧耶,鸟子。」
「只要实际拆解过枪枝,你就会发现这出乎意料地简单喔。」
「这也是双亲教你的吗?记得是加拿大人吧。」
「嗯~是啊,我有说过这件事吗?」
「抱歉,是我向小樱小姐打听来的。」
「啊~其实是我妈妈啦,她在加拿大军队服役过。」
「这样呀。」
我原以为鸟子的父亲才是军人,因此感到相当讶异。这么说来,鸟子在利用对空鸣枪发送摩斯密码时,似乎曾经说过是母亲教她的。
「完成了,你拿拿看。」
我收下枪枝后,发现相较于它那笨重的外表,其实远比想象中轻巧多了。黑色枪身配上褐色组件,这造型比我想象中更加时髦……大概吧?
「喔~确实拿起来挺轻的。」
「对吧?总之你先用用看。假如觉得哪边不足,之后再继续改装就好。」
「我、我不清楚自己会不会钻研到那种地步。」
「你先站好,维持双手握枪的姿势。」
我站在〈戈尔贡〉前,鸟子则是远离十步左右,有如准备帮人拍照般,用两手的指头组成一个框框对准我。
「嗯,很上相喔。」
「我应该高兴吗?」
「你只需坦率接受赞美就好。」
「好吧。话说我该如何架枪呢?」
「我教你吧,你过来。」
鸟子牵着我的手绕到〈戈尔贡〉和〈鸮熊〉的另一侧,两位哨兵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们。
「基本上是用枪托抵住肩膀,眼睛注视狙击镜。左手可以握着鱼骨护木,或是握住前握把也行。也有人是握住弹匣卡榫的前侧。」
「这样?还是这样?」
在我因为用不惯突击步枪而手忙脚乱之际,鸟子从背后伸手过来,调整我的握枪姿势。
「手肘不要张太开,姿势要更俐落。」
鸟子像是抱住我的身体般,一面将我的手肘往内压,同时以双手扶着我的枪。她的侧脸几乎都快贴到我的脸颊了。面对那双并非看向我而是望着远方的眼睛,不知为何比起对视更容易打乱我的心思。我强行将注意力从那修长的金色睫毛上移开,集中于枪口所对准的目标。
「想成是把身体藏在枪后面。只要记得将双手固定在枪上,身体就会随着枪一起动。」
鸟子指导我的语调听起来莫名干练,与平常有点不同。或许是传授鸟子用枪技巧的人——也就是她的母亲,便是给人这种感觉吧。
「因为步枪比手枪更长,所以必须随时注意枪口对准何处。在无须开枪的时候,切记不能将食指放在扳机上,OK?」
「喔、OK。」
「Good!」
我在接受完拆卸弹匣、解除保险装置和变更射击方式等基本用枪技巧的指导后,就跟鸟子走回原来的地方。
当我们来到〈戈尔贡〉的车头时,几十名全副武装的海军士兵一字排开地看向我们。少校与中尉则是站在队列前,能看见少校正以英文对所有部下进行演说。
接着少校将目光移向我们,像是正在帮忙介绍似地伸出一只手。虽然我没听仔细,不过似乎是向众人解释,〈The girls〉会负责率领大家脱离〈另一侧〉。
那一个个脸颊黝黑的海军士兵,都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直射过来,害我不禁浑身僵硬。起码说句「啊、大家好」之类的打个招呼似乎比较好,不过他们散发出一股类似只剩一根指头紧抓着悬崖边,以免跌入绝望之中的氛围,感觉上实在不适合用这么随便的态度去面对他们。
少校对着中尉点了个头,便向后退了一步。中尉往前一站,扯开嗓门大喊:「OK Guys, get in the vehicle, move it!」
Ooh Rah! 海军士兵们异口同声大喊,接着一齐展开行动。
〈戈尔贡〉与〈鸮熊〉的柴油引擎开始发出轰隆轰隆的运作声。士兵们接连坐进车内,但因为挤不下所有人,所以剩下的士兵保持一段距离四散于车子的周围,分别将枪口对准前后左右,负责警戒。
少校来到将身子倚靠在一起的我跟鸟子面前。
「我们这次会动用所有留存的燃料。你们是最后的希望,拜托二位带领我们回家吧。」
备感压力的我,不发一语地点头以对。
中尉走回来后,朝着我们招招手。
「二位请搭乘前头的车辆,就麻烦你们负责带路了。」
在中尉的帮忙下,我们爬上〈戈尔贡〉坐进车里。装甲车的底盘非常高,我们从车尾上车后,沿着加装之战斗室的短梯爬上去。推开车顶的舱门探出上半身,该处有着相当良好的视野。感觉就像是从两层楼平房的屋顶往下望。侧面能看到一根被固定于车体上,模样恍若巨人所使用的折叠式叉子、专门用来移除地雷的机械臂前端。
鸟子跟在我后面也爬了上来,和我一起坐在炮塔上。引擎声变得更加剧烈后,两辆装甲车缓缓前进。带头的是我、鸟子以及中尉所搭乘的〈戈尔贡〉,隔着三辆车跟在最后面的是〈鸮熊〉。车队慢慢挺进,逐渐远离如月车站的营地。时值下午三点半,距离日落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6
为了辨识摇曳于夏日草原上的银色磷光,我自〈戈尔贡〉上凝神观察附近。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异错。若是看不见的话,当真无从闪避。由于异错密集区形同一面墙似地挡住去路,为了寻找能够让车辆与队伍通行的隙缝,我们不得不绕路而行。
指引行进方向比我想象中更麻烦。向右、向左、直线前进、稍微偏右、停车、略为偏左、倒退五公尺、向右三十度……诸如此类的指令,起先我进行了各种尝试,但是光靠口头形容,实在无法针对行进方向做出微调。
从最初混乱的指挥过了十五分钟后,我们从营地前进不到一百公尺。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感受着来自车厢以及后方车辆无言的压力而满头大汗,同时开始思索解决办法。
「空鱼,你还好吗?」
鸟子将脸凑近小声关切。
「我还好……中尉,请问有长竿吗?而且长度足以伸到驾驶座的挡风玻璃。」
「我找找看。」
中尉爬下梯子一段时间后,拿了一根可以伸缩的金属长竿。竿子前端分岔成T字型,两端前头则有如能用来挂东西似地呈现圆钩状。
「这是什么?」
「吊点滴的支架。」
将支架伸到最长时,勉强可以构到驾驶座的挡风玻璃。
「我会利用这个来指引方向,请慢速向前驶去。如果需要停车时,我会敲击挡风玻璃两次,除此之外维持一定的速度行驶即可。」
只要将点滴支架卡在移除地雷的机械臂缝隙间,我就无须一直拿着它不放。在接近异错时,我都会将螺丝钉投进去,随之出现熔解、发光或产生怪声等各种现象,士兵们每每都会出现一阵骚动。起先还以为携带钉袋和螺丝钉是多此一举,不过像这样用来提醒他人倒是挺方便的。
当我们前进得越来越顺畅时,背后发出一阵强光。
我回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营地方向发生剧烈爆炸。
我整个人被随之而来的巨响和冲击用力摇晃。我先是跟鸟子两人呆呆地看着从火舌卷起的浓烟,然后惊慌失措地将头探进车内。
「中尉!?营地爆炸了!!」
「什么?啊~对喔,你们刚才没听见吧。请放心,那是我们引爆的。」
对于如此淡然的态度,我感到目瞪口呆。
「这、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里留有太多关于我们的情报。再加上那个可恨的二月车站<Station February>,这下子都会化为一堆瓦砾。」
「这、这样啊。」
日后再从营地取走物资的如意算盘,这下子就宣布泡汤了。我还来不及从上述的打击之中重新振作,就再次回到原先的工作岗位上。
「空鱼,你怎么了?总之快集中精神。」
「我知道啦……唉~~」
我忍不住发出失望的叹息。
「……难不成你原本打着什么歪主意吗?」
被鸟子如此质疑后,我连忙将目光移开。
车队在死亡草原上持续前进。我目前就坐在一只以柴油引擎运作的巨兽身上,每当我用点滴支架戳了戳它的鼻头发出指示,它就会听话地改变行进方向。总觉得这情况就像是在马的眼前挂着一根胡萝卜。
约莫过了一个半小时,异错的数量开始减少,无须我不停下令变更方向了。四周出现越来越多偏矮的灌木。在越过长满深绿色青苔的矮丘后,能看见空旷的斜坡底下是一整片昏暗的森林。
「中尉,麻烦你过来一下。」
我对着车内如此呼唤后,中尉沿着梯子往上爬,从舱门探出头来。
「怎么了吗?」
「你确定那片森林是你们闯进此处的地方吗?」
中尉低头看了看地图,在稍作思考后又重新抬起头来。
「我想应该错不了的。纵使当时正值晚上,没能确实掌握状况,不过按照与营地的距离和方位来研判,我相信可能性很高。」
「既然如此,只需再加把劲就好。」
中尉点头同意鸟子的话语,同时一脸紧张地望向森林。
在我们交谈之际,车队沿着窄道前进。一路上都没有异错,只要继续前进,就可以进入森林里了。
我因为用眼过度而替后脑勺按摩放松时,车队后方传来一阵吵闹声。
中尉向部下确认情况后,不由得眉头深锁。
「发生了什么事吗?」
「弟兄说有东西逐渐接近这里。」
中尉留下这句话后,急忙沿着梯子下去了。
有东西在接近……?
我回头一看,发现士兵们伸长脖子警戒后方。我们正开始开下缓坡,朝着斜坡上方望去,能看见有人就站在矮丘的棱线上。
车内传来中尉以英文飞快地在跟部下交谈的声音。中尉说得非常急促,我几乎是鸭子听雷。中尉似乎没有使用无线电,是后方直接派人前来向他报告。
「鸟子,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的鸟子,纳闷地低语:
「对方说别丢下他们,也带他们一起走之类的……?」
「所以还有其他生还者吗?」
我用点滴支架敲了敲挡风玻璃下令停车,接着将眼睛贴在M4的狙击镜上。由于狙击镜偏短,因此直接将枪托扛在肩上,我能更轻松地窥视狙击镜。
经过放大四倍的右眼视野,确实看见了人类的身影。他们的装扮与海军士兵一模一样,有着褪色的迷彩服、防弹衣以及头盔,提着一把跟我手中差不多的步枪,大动作地朝着这边挥手。但偏偏看不清楚脸庞,不知是否因为背光的关系,头盔内部莫名漆黑——
我将注意力集中于右眼后,那群人的外观变得截然不同。那东西勉强看似穿上迷彩服的男子,不过模样如同刚从布满枯叶的地面下爬出来一般,身体表面残缺不全。重点是他们没有手臂,截断的肩膀上覆盖着类似青苔的东西。脸部也长满相同的植物,让人无法辨识它们的表情,并且从张开的嘴里不停落下青苔。
「唔呃……」
在我感到不寒而栗的同时,从那家伙背后的棱线上又出现其他冒牌士兵。一只接着一只走出来。转眼间冒出越来越多的青苔人。有的少了一条腿,有的少了半颗头,有的更是身体被挖出一个大洞……
「中尉——那不是生还者!是敌人!」
在听见我的警告后,车内马上传来中尉的号令。
「是敌袭<Contact>!开火<Open fire>!」
那群青苔人宛若能听见这股叫声,开始朝着这边跑过来。Fire! Open fire! 命令迅速传遍整支队伍,负责殿后的〈鸮熊〉立刻开火。大型机枪不停旋转,突出的枪口同时喷发火光。
位于车队周围的士兵们也随即开火。每当青苔人被子弹射中,从体内飞溅出来的青苔就会化成如碎形般的几何图形。它们挨了好几枪,从身上喷洒出红绿相间的大量碎片之后,连滚带爬翻了好几圈,才终于不支倒地。
「外面很危险,你们快进车内。」
中尉焦急地出声提醒,但我摇摇头。
「不行,若是没有我在这边看着,子弹会无法生效。」
「可是……」
「中尉,你们尽管放手攻击!我们不要紧的!」
鸟子先是将头探进车内如此大喊,然后直接关闭脚下的舱门,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会陪着你的。」
「嗯。」
我点头回应后,直接从炮塔上站起身来。这么做是为了尽可能提高我的视野范围。鸟子单膝跪地,架起手中的AK步枪。脚下的战斗室伸出好几把枪,〈戈尔贡〉也跟着展开攻击。我原本也想拿枪参战,却很快就打消念头。原因是让视野缩小会非常危险,毕竟这支队伍的命脉就掌握在我的手中。
「鸟子,假如侧面有敌人接近,可以提醒我一声吗?」
「没问题,交给我吧。」
后方矮丘的棱线上满是青苔人,全速狂奔地冲下斜坡,不过被我的右眼和子弹逮住的目标都接连倒下。听着不绝于耳的枪声,总觉得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为了避免有漏网之鱼,我如同探照灯般拼死左右扭头,将敌人纳入视野内,可是敌人接二连三不停涌现,逐渐将我们团团包围。
「空鱼,继续待在这里很不妙吧?」
「是啊,我们得赶紧移动。」
鸟子打开舱门,从上方对着正在战斗室里开枪迎战的士兵们大吼:
「快开车!也跟后侧的人这么说!」
我用点滴支架敲击挡风玻璃的正前方。〈戈尔贡〉发出剧烈的排气声后,再次开始向前驶去。我将目光对准从后方不断逼近的敌军,并且抓准空档确认前方道路是否安全。这也未免太忙了吧!
利用下坡提高速度的〈戈尔贡〉压倒沿途的杂草,疾驶而去。我跟鸟子两人为了避免被不停弹跳的车体给甩下去,拼死抓着炮塔外围的扶手。
在接近森林后,我才终于发现森林外围有设置一排高度将近两公尺的铁网。另外还能看见好几条红色丝线,仿佛绑住生锈的铁网般缠绕在上面。那东西并未散发代表异错的磷光。〈戈尔贡〉迎面撞上铁网,只见挂在车头的机械臂轻松顶破铁网。遭扯断的一条条铁丝,在眼前发出弹簧般的声响摇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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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头部!」
鸟子将我拉倒后,一根粗树干从炮塔上方不远处呼啸而过。我们两人就此失去平衡,双双从舱门摔进室内。战斗室里有三名士兵朝着外侧开枪,我们就这么依序碰撞他们厚实的肩膀、背部、臀部和腿部,滚倒在车里的地板上。
「好痛~……」
「你、你没事吧?空鱼。」
「还可以……」
虽然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不过历经一阵挣扎后,我还是顺利站起身来。
「〈The girls〉,就这么直线前进没问题吗!?」
驾驶座传来呼唤后,我朝挡风玻璃探去,隔着玻璃望向前方。在这片昏暗的森林里,没有看见任何银色磷光,安全得令人感到诡异。
「没问题,请维持这个速度前进。」
我对驾驶说完后,转身快步走回车厢内。
能看见鸟子和中尉从车尾的甲板上用枪瞄准后方。至于且战且逃的士兵们与车辆的前方,有大量的青苔人快速逼近。因为我刚才暂时没有注视敌人的关系,对方已经快要追上我们了。当我从甲板探出头去,视野随之变辽阔的瞬间,遭扫射的青苔人从右至左接连倒地。
我有赶上吗?还是有人被杀了?损失多少人?我拼死压下闪过脑中的上述疑虑。别多想!现在不是清点有多少人牺牲的时候。
中尉把枪架在甲板的栏杆上,淡然地一枪一枪攻击敌人。中尉使用的是和我一样的M4步枪,但是那把枪的枪身很长,狙击镜也特别大。每当他开一枪,位于远处的青苔人便被直接爆头,翻滚好几圈后就此倒地。
「……真有一套。」
鸟子看着中尉如此低语。
后方队伍也随着〈戈尔贡〉进入森林。敌方就此停止进攻,在青苔人的残骸散落一地的斜坡上方,能看见许多人影立于棱线上,低头俯视着我们。其中有一个特别巨大的身影。那道人形剪影的头上,长有一对形状错综复杂的鹿角,它的身旁跟着一只四肢特别修长却没有头颅,体型宛若长颈鹿的怪物。
是它!当初误闯入夜后的里世界时,就是这头怪物出现在我和鸟子的面前。根据中尉的解释,那只四足怪兽原先是海军带来的机器人,后来因为误触异错才变成那副模样。
中尉将枪口朝上开了一枪,准确命中位于鹿角之间的头部。
当我在心中欢呼命中敌人的下个瞬间,怪物的头部恍若影片倒带一样,稍微扭曲一下又变得完好如初。
「〈长角巨人<Horned man>〉……简直就是〈另一侧〉的猎人,在这一个半月里近乎偏执地不停追杀我们。」
从中尉的语调透露出怒不可遏的心情,只是我这时受到极大的冲击,无暇去理会这件事。
明明我有看着它,它却没被打死!我的右眼确实有捕捉到它啊!
子弹也有准确命中〈长角巨人〉,并且一度造成伤害,不过它再生了。看来在里世界之中,也存在着光靠子弹无法使其无力化的存在。
「……它没有追过来?」
鸟子放下AK步枪。
敌人没有继续追击。随着车队驶入森林深处,再也看不到〈长角巨人〉跟青苔人的身影了。
在我从打击中恢复神智之前,驾驶座传来呼唤声。
「〈The girls〉,麻烦你快来指路!」
「好、好的!」
我回神后,与鸟子一同奔向炮塔底下,在沿着梯子爬上去后,却被战斗室的士兵们制止了。他们对着我伸出手掌,摆出别再上去的动作。
「他们说树枝离车顶太近,爬出去会很危险。」
鸟子帮忙翻译对方所说的话语。这么说也对,毕竟我们刚才就是因此才跌进车里。
驾驶座的视野十分有限,即便目前没发现前方有异错,但要是树上或左右两侧的死角有漏网之鱼,接触后才发现就已经太迟了。我稍作思考后,对着鸟子说:
「鸟子,我想去一下外面,你可以陪我吗?」
「当然没问题。」
鸟子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
我们又回到车尾的甲板上。简直是忙进忙出呢。正在聆听部下报告的中尉,得知我们想离开车子之后,诧异地瞪大双眼。
「这么做很危险喔……但应该无须我再提醒了。」
「我们两人一起出去就没问题。因为待在车里的视野太差,这样反而更危险。」
语毕,看着缓缓前进的〈戈尔贡〉,我们从甲板上的梯子跳到地面。徒步尾随在后的士兵们,纷纷露出错愕的眼神看过来。
我与鸟子小跑步穿过〈戈尔贡〉的侧面走在最前头,负责带领这支由几十名士兵和五辆军用装甲车组成的队伍。
7
纵使太阳尚未下山,森林里已一片漆黑。从树叶组成的天然屋顶洒落的余晖,勉强替周围带来微弱的亮光,不过随着我们前进的脚步,阳光也越来越微弱。在〈戈尔贡〉车头灯的照耀之下,前方能看见我们两人被拉长的影子。
我因为背后的脚步声而扭头一看,发现有四名士兵追了上来。四人朝着我们稍稍点头后,便保持五公尺的距离紧跟在后,负责警戒周围的情况。看来这群军人已信赖我们到愿意来担任护卫。
其中一人翻了翻腰包,朝着我们抛来一小袋东西。
鸟子接下后,拆开包装纸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两片饼干,饼干里包着由色彩缤纷的糖衣点缀而成的巧克力。从那朴素的包装纸来看,恐怕是对方特地将军用粮食分给我们。
我从行囊里拿出原本打算当作干粮的一口小盐羊羹,抛给对方做为回礼。该名士兵在收下后,首次对我们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跟鸟子一人拿着一片饼干,在咬下一口后,不由得望向彼此。饼干本身很油,而且甜得吓人。说穿了就是非常难吃。我扭头窥视后方,发现士兵们拆开盐羊羹的包装纸后,对着从中出现的黑色块状物,全都露出满头问号的神情。
鸟子将脸凑到我旁边小声说:
「早知道就携带一些更正式的食物了!」
「啊~就是说呀~比方说亲手做的便当等等。」
我起先是开玩笑随便说说的,鸟子却欣喜地双眼发亮。
「这主意真不错!下次就这么做!」
「……咦,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当我反问之际,在车头灯的照明下,能看见前进方向的树干间绑着一条腐朽的绳子。
我走近一看,发现前方是一片没有树木生长的空地。鸟子从行囊取出自己的手电筒,照向绳索的另一头。这是用绳索绑住六根粗树干所围成的六角形空地,中央处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和捐献箱差不多大小的箱子,箱子散发着银色磷光。我用右眼注视该处,发现捐献箱的所在之处,有另一个未知之物的形体重叠在上面。
「那是异错——但也可能是门。」
我说完这句话,鸟子朝着后方伸出手掌,示意大家停下脚步。车队停下后,从〈戈尔贡〉下车的中尉快步走了过来,另外四名士兵也从我们身后看着那片空地。
「你们的进入地点就在这里吧?」
中尉听见我的提问后,稍微想了一下。
「这个嘛……或许吧。总觉得这幅光景…挺眼熟的——」
他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如此有特色的场所,见过一次之后总会有印象吧?」
「你说得没错,但是我的记忆莫名模糊。」
低下头去的中尉眉头深锁,甚至从额头流下大滴的汗水。
「我渐渐……想起来了。没错,我们确实来过这里……原本是在山里,等回神时就已经出现在此……而且……」
中尉迅速抬起头来,睁大双眼。
「……看见了…十分可怕的…东西。」
在发现另外四名士兵也露出相同的表情后,我不禁吓了一跳。这就像是回忆起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恐惧,惊恐到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们宛如在大半夜被恶梦惊醒的幼童,就这么呆若木鸡地伫立在原地。
我和鸟子对看一眼。这副惧怕的模样实在是非比寻常。
「你们先待在这里,我过去看看。」
我说完后,中尉缓缓地点头同意了。
我拨开绳索,和鸟子两人一起踏进那片空地。
脚下传来「沙」地一声,我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踩到一张纸。那是绑在神社的注连绳上,外观呈现锯齿状的纸片……那叫做什么呢……?对了,就叫做纸垂。
所以这条破破烂烂的绳索…就是注连绳吗……?
我慢慢接近位于中央的箱子。箱子是由木头制成,以金属补强边角。外观看似饱受风雨侵蚀,表面都已经生锈。箱子上侧有一层铁网,铁网下铺了一片木板,让人无法看见内部。侧面用粉笔画上了好几个类似家徽的图案。我们绕到后侧,发现木板被卸了下来,可以将内部一览无遗。里头倒着四个细瓶子,留有液体打翻的痕迹。另外还放了一根特别小的棒状物。在液体早已干涸的痕迹里,有三个V字形的空白处。
……这难不成是——
当我脑中浮现出自己在网路传说里看过的某个名称之际,鸟子默默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扭头看去,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咿!」的惊呼声。
能看见空地外围的树木根部冒出了一张脸。看得出那是有着一头长发的女性脸庞,其嘴唇左右大幅张开,清楚露出上下排的牙齿。就算被鸟子用手电筒从正面照到,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依然没有眨过半次。
目睹驱鸟球上的眼睛图案的鸟,大概就是这种感受吧。那双眼皮大睁到了诡异的程度、虹膜呈现一片漆黑的浑圆大眼,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们。那张完全只散发出恶意的表情,当真是相当骇人。
中尉等人也发出几乎快无法换气的喘息声。恐怕是他们循着我们的视线,也看见那张怪脸了。
「就是它。」
中尉像是想喘气似地挤出这句话。
「当时…我们就是撞见它——」
女性脸庞两眼发直地盯着我,并且沿着树干往上移动,即使超越常人的身高仍继续上升,直到高度超过六公尺才停下来。
鸟子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也不断颤抖。我无法将目光移开,惊恐的感受逐渐流遍全身,于是我近乎尖叫地大喊:
「鸟、鸟子——快开枪!开枪!」
「收……收到!」
鸟子像是终于回神般开口回应后,连忙扣下AK步枪的扳机。
与此同时,士兵们也跟着开枪射击。突击步枪接连发出震耳欲聋的枪声,将森林里的寂静彻底吹散。由于眼睛已经习惯昏暗的环境了,因此枪口喷发出来的火光显得特别刺眼。
女人被枪扫射后,下巴像是脱臼似地掉了下来,从她那张血盆大口里传来「铃铃!铃铃!」异常尖锐的铃声,下个瞬间,我的四肢传来一阵刺痛。
女性脸庞旁边的树干突然伸出手来,是指头特别修长的左手,共有三只。另一边的树干也慢慢地冒出手指,仔细一看是三只右手。在左右两旁树干的支撑之下,忽然从光里浮现一名拥有六条手臂的裸女。不过它的腰部以下并非人身,而是表面布满鳞片、被光照得闪闪发亮的蛇身。
我的大脑有如暂时麻痹般无法思考,但是心底深处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果然没错。我知道它是什么。
「奸奸蛇螺」——这是关于三名不良少年擅闯禁止进入的森林,在那里遭遇半人半蛇之怪物的网路怪谈。奸奸蛇螺就是这个怪物的名字。至于字面本身,恐怕想强调它是拥有六条手臂之女性与腰部以下为蛇身的外表特征。相较于怪谈,它的外表更像是电影或电玩里的魔物,因此像这样亲眼目睹所带来的震撼,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
奸奸蛇螺扭动着它那得要成年人才有办法环抱住的粗壮蛇身,慢慢地爬到空地上。原则上还算是人类的六条手臂,从肩膀到指尖都有如爬满蛆那样诡异地蠕动着。
中尉朝后方一声令下,士兵们随即飞奔过来,把绳索内外团团包围,并且接连开枪射击。暴露于火线之下的奸奸蛇螺用力抖动全身,随之发出类似上百颗铃铛同时发出声音的剧烈声响。
「啊啊!」
鸟子发出凄厉的惨叫。我与士兵们也跟着痛苦哀号,完全无法站稳身子。
好痛——双手跟双脚都好痛!简直就像是被火烫伤般传来剧痛,害我忍不住发出呻吟。
海军士兵们也同样痛苦不堪。有的士兵四肢僵硬地倒下,更有人在地上打滚挣扎。我能感受到疼痛越来越强烈。这真的很不妙——!
我抗拒着恐惧和痛楚,将注意力集中在右眼上。奸奸蛇螺的身形开始变得模糊,呈现出不同的相貌。
那张可怕的脸庞就此消失,醒目的六条手臂也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互相连动的六根方木。虽说是方木,看起来却不像是木制品,而是以不明材质组成的白色物体。它们组成三个V字形,以完全不同于蛇的动作挥舞旋转着。因为唯独方木和方木之间的连接处是呈现红色,所以也像是用火柴棒拼组而成。尽管表面被轰出许多微小的弹孔,可是它的行动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鸟、鸟子,你先……退到后面。」
我强忍着伴随铃声愈渐增强的痛楚说:
「去拿大把一点的枪……总之找个大家伙来助阵!手边这些枪都不管用!」
「——我明白了!我马上就回来!」
鸟子拍了一下我的背部后,摇摇晃晃地跑开了。脚步声正逐渐远去。
在我模糊的视野里,能看见白色方木的形体与恐怖的女性脸庞重叠在一起。当我无处可逃,只能默默承受对方的视线时,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这家伙为何老是瞪着我?仿佛只要将目光移开就会落败般,一直紧盯着我。明明现场还有其他人啊。
等等……难道说……
这家伙其实是在恐吓我,希望我能移开视线吗?由于被我看穿真实面貌才会遭受攻击,因此为了封住我的右眼之力,才会以如此可怕的相貌瞪视我……?
一想到这里,内心忽然涌出一股就连我都暗自吃惊的怒火。
……竟敢瞧不起人,你当自己是哪来的乡下太妹啊。
别以为我会因为害怕就把目光撇开。我反倒会宰了你……用这只眼睛杀死你!
就算直接下手的人不是我!
在对视一段时间之后,我多少习惯了眼前的状况,但不知为何就是习惯不了它那张可怕的脸孔。当我抵死不肯把目光移开的时候,视野随着时间过去开始闪烁,而且不光是四肢,就连脸部也跟着发疼。奸奸蛇螺的脸部逐渐扭曲变形,令我难以掌握距离感,总觉得它似乎正慢慢地远离我。
站住,不许逃,给我待在那里,鸟子正准备拿一把大枪过来。等她一枪轰过去,就凭你根本不堪一击……
这时传来一阵剧烈的喇叭声,而且猛烈得几乎把铃声全盖过去了。
痛楚随即消退许多,让我顺利取回逐渐远去的意识。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双膝跪地,全身乏力地低下头去。当我猛然抬起头来,一道耀眼的车灯伴随轰隆作响的引擎声照了过来,接着只见〈戈尔贡〉迅速冲进空地。
弯折的机械臂高高举起,朝向前方一把伸去。机械臂的前端装有由九块钢片组成的扫雷用清除铲。装甲车又发出一道拉长的喇叭声,士兵们近乎连滚带爬地迅速从行进路线上退开。〈戈尔贡〉犹如一头抓狂到发出喷气声的公牛,从排气管喷出浓浓的黑烟,高速疾驶而去。
全长八公尺以上的巨大车身,以惊人的速度穿过空地。这辆被彻底改造的防雷车就这么行经位于中央处的捐献箱旁,直直朝向我面前的奸奸蛇螺冲撞而去。
机械臂前端的九块钢片,深深刺入白色方木的体内。猛烈的撞击并未就此停下,甚至将奸奸蛇螺推挤出去,把它撞到空地外围的粗壮树干上。
奸奸蛇螺挣扎身体所发出的铃声,被引擎声与喇叭声给掩盖过去。正想着铃声有如死前惨叫般突然变得高亢的下个瞬间,白色方木发出一股清脆声响,就这么断成两截。
奸奸蛇螺绷紧全身呈现一直线,宛若一台耗尽电池的玩具,随即静止不动。
引擎声趋缓后,最终安静下来。车头灯也跟着熄灭。空地随即一黑,变得寂静无声。原先饱受折磨的士兵们,就这么一边发出呻吟,一边从地面爬起身来。
「空鱼!你还好吧?」
鸟子从空地外快步跑来,扶起趴倒在地上的我。
从〈戈尔贡〉走下来的驾驶与士兵们,低头看着奸奸蛇螺的尸体——精确说来是残骸,然后接连说出「Unbelievable」、「What a huge snake bitch」、「Holy shit」等感想,语气兴奋地交谈着。
单就「Unbelievable」这句话,我也是感同身受。
我拉着鸟子的手起身后,大感傻眼地摇摇头。
「我是有叫你带个大家伙过来啦……」
「因为『最大的家伙』就属它啦。」
如此回答的鸟子,语气中听起来有着难掩的得意。
中尉跑了过来,将手电筒对着我们。
「啊~你们都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而且成功解决敌人了。」
我自认为是一脸放松地露出笑容,不过中尉跟鸟子在看清楚被手电筒照亮的我之后,有如吓坏似地将身子向后一仰。
「咦,你们是怎么——」
我还来不及把话说完,鸟子便直接伸出双手抓住我的脸,上下左右地乱揉一通。
「你、噗!住!」
我终于摆脱鸟子的双手后,破口大骂:
「住手啦!你这是在干嘛!?」
我明明气得要命,鸟子却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空鱼你刚才的表情很狰狞喔,简直就和刚才的女怪物没两样。」
「……真的假的?」
就在我毛骨悚然地摸着自己的脸时,其他士兵与车子都进入了空地内。
少校从〈鸮熊〉下车,来到我们的身边。中尉则是一脸纳闷地扭头环视这片空地。
「就是这里——此处是我们当初进入〈另一侧〉的地点。为什么我会忘了呢?」
「人类在遭遇过于惊恐的事情时,听说会暂时失忆。恐怕是各位当初见到那头怪物之后,基于恐惧而仓皇逃离这里所致吧。」
即便我说得头头是道,不过关于人类的心理方面,也只是收集真实怪谈时顺便获得的知识罢了。不知情的中尉跟少校,正点头如捣蒜地表示赞同。
「基于这个原因,导致我们失去了许多弟兄。」
中尉心有不甘地摇摇头。
「得趁着还没有遭遇更恐怖的事情之前,赶紧送你们回去才行。」
我走向空地的中央,在捐献箱的前面停下脚步,然后指着箱子周边的银色扭曲空间,对鸟子说:
「可以麻烦你抓住这里吗?」
鸟子解下手套,将透明的左手伸向那个扭曲空间。
「这里吗?」
「没错,抓住之后就试着移动看看。」
鸟子离开原来的位置后,能看见捐献箱如同纸片般被撕开,取而代之出现了一个状似空间被切开来的平行四边形框框。这就是门。另一头能看见杂草丛生的石堆,以及被夜色笼罩、长满棕榈树的空地。而且还有一股湿暖的空气吹了进来。那是属于副热带气候、充满各种生物气息的空气。背后立刻传来海军士兵们嗓音浑厚的欢呼声。该处正是表世界的冲绳。
「从这里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你们赶快进去吧。」
我回头如此催促后,中尉与少校便扯开嗓门对部下发号施令。All right, boys, let's go home!
Ooh rah! 海军男儿们异口同声地大喊。
海军士兵们那一张张蓬头垢面又疲惫不堪的脸庞,打从见面到现在才首次浮现出灿烂的笑容。他们对着站在门旁的鸟子和我,有的是竖起大拇指,有的是开口道谢,有的则是击掌或碰拳,然后逐一消失在表世界之中。总觉得光是这一次的体验,就已听完一辈子份的Thank you,以及〈The girls〉这个外号了。「谢谢你们,〈The girls〉」、「这都是多亏你们的帮忙,〈The girls〉」、「你们也记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喔,〈The girls〉」诸如此类的话语……虽然我之前都刻意装作没听见,但这形同定冠词的外号是怎么回事?当我们是哪来的过气女子乐团吗?
当我因为不习惯的陪笑而感到疲倦,脸颊肌肉开始微微抽搐时,最后一名士兵已通过门,现场只剩下中尉跟少校而已。
「这都是多亏二位的帮忙,当真是感激不尽——」
面对准备要好好向我们道谢的少校,我伸出一只手打断他的话语。
「你太客气了,总之你也快进入门吧,毕竟无法肯定这会开启多久,有其他事情就等之后再聊。」
「这样啊,那就回到原来世界再见啰。」
「那么,我们先走一步了。」
中尉朝着我们露出微笑后,就消失在表世界里。
看着最后一个准备通过门的少校,我突然出声叫住他,并且对他问出一个我至今一直故意忽略不提的疑问。
「方便请教一个问题吗……?自我们离开营地抵达这里,一路上牺牲了多少人呢?」
少校转身低头看着我,语重心长地开口:
「——并没有任何人牺牲,你们这次的救援行动非常完美,真叫人叹为观止。」
一股全身放松的安心感袭向我。少校面露微笑,往前走了一步之后,站在门的另一头,将手伸向我们。
「现在就只剩下你们二人了,来——」
「啊、不好意思,我们就此告辞了。」
「你说什么?」
「时间差不多了,鸟子。」
鸟子放开她抓住的那片空间后,门随即关闭,少校那张错愕的脸庞也跟着消失了。
森林内再次恢复原有的寂静。弃置于空地周围的军用车辆,其剪影仿佛一块块的岩石般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其实我早就跟鸟子提过这个计划,在美军离开此处时,我们就趁乱与对方分道扬镳。纵使与他们交情再好,或是对方有多么感激我们,但再继续牵扯下去的话,感觉上只会给自己惹来更多麻烦。
「他说完全没有人牺牲耶,不觉得我们很厉害吗?」
「嗯,幸好无人伤亡……」
鸟子像是松了一口气地低语:
「相信也有人正等着他们平安回去,真的是太好了。」
「对啊,你辛苦了,鸟子。」
「空鱼你也是……话说你还好吧?」
我因为脚步没踩稳,差点当场摔倒。鸟子连忙伸手扶住我。
「呼~……累死我了。」
我不由得说出心底话。
「虽说这整件事麻烦得要命,不过幸好他们都有活着…回去……」
起先我是略感欣慰地说出这句话,但很快就讲不下去了,视野突然变得模糊。
尽管我大感不妙,却已经太迟了。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沿着我发僵的脸颊不停落下。
「哇啊啊,暂停暂停,抱歉……」
当我陷入混乱之际,鸟子已经把我搂进怀里,我也伸手抱住她。真要说来,是整个人趴在她身上。明明鸟子跟我一样满身大汗,却有一股非常好闻的香气。
「你真的很努力喔,空鱼。」
鸟子摸着我的头,嗓音温柔地这么说。快停下来……被人这么对待的话,只会害我哭得更难过啊。我语带哽咽地回答:
「谁叫鸟子你…坚持想要拯救…这群人…所以我才会……」
鸟子更加用力地搂住我。
「所以你是为了满足我的任性呀。」
「才不是…那样呢,单纯是我……想要一把新的枪。」
鸟子微微一笑,说:
「可是好不容易才取得的新枪,你在这一路上都没有使用过喔?」
仍将脸埋在鸟子怀里的我摇了摇头,像是想辩解般改口:
「其实这整件事对我来说都不重要。直到鸟子你提起那群人之前,我早就快忘得一干二净了。谁叫我是个只会关心自己、死没良心的女人呢。」
我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后,鸟子摇摇头。
「没那回事,空鱼你是个非常善良的好孩子,是真的很温柔喔。」
「就连小樱小姐都比不上我吗?」
我小声地反问回去,鸟子稍微沉默一下。
「……你很介意这件事吗?」
「…………!」
我感到脸颊一阵发烫,猛然对自己抱着鸟子这件事感到非常害臊,于是用力挣扎推开鸟子。
「抱歉,是我失态——」
在我准备道歉时,鸟子伸出手来,不断揉着我的脸颊。
「住手……就叫你停下来了!你这是在干嘛啦!?」
我拍开鸟子的手,气呼呼地瞪着她。鸟子却显得莫名开心,笑嘻嘻地开口:
「我很喜欢看你努力不懈的模样喔。」
「……为什么?」
「因为,光凭我一个人肯定无法完成的事,只要和你在一起的话,我相信一定没问题的。」
看着鸟子不加思索地说出这番话,我感到一阵语塞。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水,差点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那是我的台词啦,鸟子——
当我正准备如此回答时,忽然觉得有哪边不太对劲。
咦?记得鸟子前阵子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语……
我皱起眉头提问:
「……难不成你平常总是爱点那么多菜,也是基于这个理由?就算你一个人吃不完,我也会努力把餐点吃完吗?」
「啊……啊~或许是可以这么说啦。」
鸟子目光游移地说出答案。
这家伙……
我突然觉得这整件事都很蠢,不由得发出叹息。
「算了……总之我们也赶快回去吧。」
「嗯,走吧走吧。话说我们要从哪里回去呢?」
「事实上我对于这部分并没有思考太多。当然在最糟的情况下,还是可以利用这个门回去,不过很可能会跟另一头的美军撞个正着……」
「这样也太尴尬了吧。」
「反正先在附近找找看吧。」
我们行经奸奸蛇螺的尸体旁,朝着森林深处迈开脚步。
「呐,下次的庆功宴要吃什么呢?」
「我们昨天才刚去吃过大餐耶。」
「那是庆祝上次的事,更何况那也不是庆祝,而是反省大会。」
「你高兴就好……话说我没什么钱了,回去时非得拜托小樱小姐收购这顶帽子不可。」
我们就这么一边闲聊,一边寻找其他门,漫步在昏暗的森林之中。
——以结论而言,我们平安返回了现实世界。
我们趁着里世界尚未入夜,在被游荡的怪物袭击之前,于森林之中稍远一点的地方发现其他门,最终在避免与苍马大队重逢的情况下,悄悄返回表世界。
不过当时的我作梦都没想到,自己接下来竟会在阳光妩媚的冲绳海滩上,与鸟子享受这片专属于我们两人的夏日渡假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