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月后半的考试周结束之后,终于可以去取改造完成的AP-1了。
麻烦夏妃又一次将AP-1运回小樱家之后,我和鸟子听了她的说明。
「只是更换引擎的话果然还是行不通,于是就把包括驱动轴在内的部分整个换掉了。部件是从废弃不用的联合收割机上拆的,跟履带一起移装了过来……费了不少功夫讲真。这还是我第一次整这种东西」
「真的欸,感觉变得更粗犷了。好强」
蹲在AP-1旁边的鸟子仔细打量着厚重的橡胶履带,钦佩不已。
「很厉害吧。因为转轮是可动的,履带也会随着地形的变化调整变形,所以在不平整的土地上行驶应该会很轻松」
穿着连体工作服的市川夏妃叉着腰,挺起胸膛。虽然语气粗鲁,但也骄傲得很。
「之前是汽油发电机,给你换成了柴油的,水冷式四循环三缸,所以以后就得烧轻油了,切记不要弄错」
「明白了」
我点点头,将焕然一新的车体这儿看看、那里瞅瞅。本来装在车身右侧履带上方、覆着白色盖子的引擎被卸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原先大了一圈的发动机,安装在履带中间,从而将左右两侧连接起来。因为不需要跨过烟草田的田埂,车底下的空间就被腾出来用于配置引擎,似乎起到了防止重量失衡的作用。
「速度能到多少?」
我抬起头问道。毕竟一开始拜托夏妃进行改造,也是希望她能给这最高也只能跑到3km/h的龟速想想办法。
「通常情况下每小时十公里左右。最高时速十五公里」
「仅此而已?」
不经思考这么问了一句,夏妃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我先说好,时速十公里的话,万一撞上什么,人都能给你甩飞出去。这辆车可是连安全带都没有的,而且座位就这么点大」
「啊,是吗」
「是哦。它车体还蛮轻的,真要一脚把油门踩到底的话,即便是这种发动机也能跑个时速三四十公里左右。但你们打算越野行驶的吧?那种想法还是不要有比较好」
「十公里是什么概念?」
鸟子站了起来,问。
「大概买菜自行车那种感觉吧」
「啊……这样」
「越野时速十公里哦?」
「哇、那很赞欸」
鸟子惊讶地扬起了声调。夏妃一脸“终于明白了吗”的表情,耸了耸肩膀。
我惶惶不安地发了问。
「然后……追加费用是多少?」
夏妃皱起眉考虑了一阵子,说:
「就十万吧。毕竟只有材料费」
「欸……够吗?」
「嘛,反正一开始也是这么说的」
不不绝对赤字了吧这。虽说作为三拔那件事的谢礼夏妃给免掉了人事费不错,但一见到成品是这般改头换面的大改造,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正为难的时候,鸟子一屁股坐在车体左侧的座位上,说:
「也算我一份吧,空鱼出多少我就出多少。价钱再加一倍能给你们稍微减些负不?」
「说实话,那可帮大忙了」
「那就这样吧」
「感激」
虽说最开始是我独自拜托的夏妃,本来都准备自掏腰包了,现在这状况却让我摸不着头脑。
「这样好么?」
「当然啊。毕竟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车」
鸟子这么说着,莞尔一笑。
与此同时,夏妃面无表情地插进话来。
「那确实。既然是自己的车,保养这方面就麻烦你们自己多上点心嘞。万一坏得彻底开不动的时候拖到我家来修就是,但我想既然你们要开着它越野到处跑的话怕会有各种零零碎碎的故障……」
夏妃接着说明了故障情况下的处理办法,我和鸟子云里雾里地仔细听着。虽然在听的同时做了笔记,但由于身处里世界时没法辨认在表世界写下的文字,所以还是必须尽量记在心里。或许是我俩太过于认真的缘故,夏妃反而有些困惑了。不管怎么说,如果AP-1在里世界中损坏的话,视情况而言会直接与性命挂钩的。
一番解说结束之后,夏妃回到卸完货的卡车上面,边坐上驾驶席边不可思议地问道:
「话虽如此,我就随便一问啊、买这么奇怪的车子……打算在哪开呢?」
「有个好地方能去。没有人来所以不会被打扰的那种」
「厚,垂钓点之类的吗」
「算是吧」
「呼——呣。不过也要多留心噢,要是有熊什么的跑出来,熊那边的速度是更快的……」
目送市川汽车维修工场的卡车绝尘而去,我和鸟子面面相觑。
「她说熊欸」
「熊可要命啊」
「我的眼睛和鸟子的手都派不上用场呢……」
「拿你的眼睛试一试说不定管用?」
「即使有效果也只会把<普通的熊>升级成<发狂的熊>而已吧」
我往AP-1右侧的座位上一坐,再次启动了发动机。
起初是马达“嗡——”地转动起来、引擎咳嗽似发出哐当哐当的动静,接着白烟升起,突辘辘辘辘……响起了轻快的声音。大概是装了新消音器的缘故,和原装的汽油发动机相比现在的声响确实小了一些。
「那现在,要不要试会儿车」
「去吧去吧!」
开着更新过的AP-1,我穿过鸟子开启的gate,进入里世界。
前往那没有人会来打扰的、我们的游乐场——
2
一从gate出来,我们便立刻开始AP-1的试运行。
反复不断地爬坡、下坡,在草地上一圈圈打着转,等到每个操作都确认无误后,我们将AP-1停靠在gate附近,熄了火。四周再度安静下来,鸟子用充满危机感的声音开了口。
「这玩意的椅子得想办法处理一下」
「+1……不然屁股会没了的」
坐着硬邦邦的塑料座椅驶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才深刻体会到柔软的臀肉里面真有坐骨这种硬而尖的东西。夏妃说的没错,时速三公里的时候还觉得摇摇晃晃也能凑合,一提到十公里就完全不是悠哉游哉的级别了。
我从座位上下来,一边伸直僵硬的腰一边说:
「姑且先去买俩缓冲垫配着?」
「汽车用品店会有卖吗」
「谁知道呢,感觉比一般车座的尺寸要小很多欸」
「反正坐垫什么的都行……总之去找找看吧」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长途跋涉的代步工具也入手了。我们将AP-1留在原处,揉着屁股离开了里世界。
那之后的三个星期,都是在诸多的购物和准备工作中度过的。
座位太硬的问题,设法用大型摩托用的坐垫解决了。因为正好有在卖那种装有凝胶、用于长时间旅行的垫子,所以就拿可以用绑带固定的型号在AP-1的座椅上试了试,总算给它装了上去。虽然价格还算美丽,但光是随便买点东西(包括那些派不上用场的)近三万日元就这么蒸发了,我实在觉得肉痛。
要是能在gate旁边装个放AP-1的车库该多好、以前我们也提过这一类话题,然而将其付诸实践却意外地简单——市面上有售组装式的简易车库,似乎单凭我们两个也能搭得起来。
嘴上说来轻松,但仅仅是车库本体就要卖四万日元左右。再算上折梯啊、撬棍啊,视镜和锤子等必要的工具,前前后后加起来花了五万多。而且,它的组装工作极其费劲。
首先作为事前准备,要在gate附近选择一片平坦的场地,把那里的草全部割了,连根拔净,再将它平整好。
其次,等网购的简易车库寄到小樱家并签收后,将装着它的大瓦楞纸箱搬过gate,并在那一头打开。用卷尺和曲尺在地面上正确测量出必要的尺寸、划线标记,然后把四角挖开,将作为主干的金属管深深埋进地里;留意左右长边保持平行的同时,将两根拼接好的长管分别装在底端。为了不让拼起来的管子轻易散架,还得用锤子在它的好几个衔接处使劲敲打,从而造成凹陷将其卡住。光做了这些就累得够呛。
挨着地面的左右两条平行线装好之后,接下来就要沿着它们纵向安装管子。鸟子负责用锤子敲垫了衬板的金属管上端,而我负责一直扶着它们;左边四根,右边四根,再加上最先立起来的四角,总共十二根管子需要保持在同一高度。
下一步就是组装车库上方的拱形构造,并将它们同左右支柱连接起来。因为是需要让埋在地里的支柱略微倾斜、利用其张力将拱圈固定住的设计,实际操作非常消耗体力,两个人做起来也相当折腾。单是第一个拱圈就反复装了好几回,没一次成功过,害得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商量是不是哪里出了错,甚至为了上YouTube看简易车库的组装视频还专门回了一趟表世界。
等六个拱圈总算架好了,在两侧和车库顶中央各自装上作为梁的管子、组合成车库骨架的时候,两个人都激动得叫出了声。最后盖上前后的篷布与帐幕、用桩子和绳子将它们扎紧,我们的车库总算竣工了。
上午十点集合的时候还没心没肺地说着「下午之前搞得完吗?」之类的话,结果我们严重低估了组装的困难程度,到头来还是忙活了一整天。不过这样一来,重要的AP-1就不用曝露在野外了。那天的啤酒格外好喝。
此外,还买了收纳柜。
由于AP-1很宽,又高,只能给它配适用于小型货车的大号车库,但车身长度相对而言又短了,所以车库余下的空间还很宽裕。因此我们决定,在最里边设置放杂物的地方。
我试着去网上搜那种小型仓库,结果发现最起码也要卖两三万日元,惊到了。
「好贵……!诶?真要这么贵?再怎么说也只是个收纳柜吧?不是、这贵得就离谱」
「对实用品舍不得花钱可不好。毕竟是用在户外的东西,万一漏水或者生锈的话就会很讨嫌吧」
「那倒是……我以为六千左右能解决的……」
「你太小看物价了」
因为没有算组装和施工的费用,实际上这个价格比平时还要便宜。一般来说如果买了收纳柜,商家就会帮忙安装好。然而我们两个不得不亲自动手。
一边将作为地基的混凝土块艰难搬过gate,鸟子一边说道:
「像这种事要是叫茜理过来、她应该很乐意帮忙的……」
「不行」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谁都不行。只能是我和鸟子。绝对不能跟外人提半个字」
「知道了知道了。别生气嘛」
「我又没有生气」
我们把笨重的铁板搬进车库,冒着大汗将它们拼装起来,勉勉强强造出了仓库。果然,只有两个人干这种活还是满危险的。会受伤啦,或者是挂到帐篷把它扯破啦,从始至终都担心会有突发事件,提心吊胆得很。
满身是汗地从车库出来,我们径直扑倒在草地上。
迎面拂来的风带着寒意,头脑正一片空白的时候,鸟子喃喃起来。
「要是先在宽敞的地方搭好收纳柜,再建车库该多好……」
「我懂……别说了……」
将满地用来造车库的工具放回仓库里,收工,我们精疲力竭地回到了表世界。
「哈——一身汗黏糊糊的!冲个澡去」
「鸟子你先洗吧」
「不一起吗?」
「不辽。您先请」
「为啥子」
鸟子回以受伤似的目光,而我假装没有看见。自从上次泡汤以来,鸟子时不时会蹦出这种话。之前明明那么讨厌共浴的,搞毛啊这是。虽然也不是不能一起洗,但你这家伙连邀请方式都可疑过头了喂。脱衣服的时候肯定又会被死盯着看的所以免谈。
因了这些工程进进出出gate的期间,不知不觉中“在小樱家借用浴室”成为了我们的惯例。最开始一脸不爽的小樱,也在每次我们上门都会带着礼品的面上稍微软化了态度,叫我们淋浴间想用就用。
「我可不是被礼物收买了啊,我欣慰的是你俩身上还有社会性这一点」
说这话时,小樱收下了我们从池袋地下卖场买的、有点小贵的曲奇。
「那,意思是礼物不用带了?」
鸟子日常发表憨憨言论,结果又挨了一顿不必要的说教,“你这人真的是”、之类的。
洗完澡清爽之后,再带上小樱,三个人坐一块吃饭的情况也增加了。说是这么说,但亲自下厨是不存在的,净点些披萨啊中华料理啊之类的外卖。我们来时会顺路去便利店买些罐装的啤酒和苏打水,全塞在小樱的冰箱里,也经常会拿出来一起喝。不过我和鸟子要在末班车前回家,所以喝不了太多。
小樱家原本给人以空荡冷清印象的厨房餐间,逐渐变得杂乱无章起来。说是开始有生活感了吧……也可能单纯只是我们把它搞脏了而已。
一沾酒,小樱就经常谈起温泉。
「上次那地方挺赞的。菜也好吃,时不时还能去池子里泡泡,甚好甚好」
「是、是这样……」
「虽然之前对温泉旅馆什么的完全没有兴趣,但既然是那种感觉的话,再去去看也不错欸。同一家也行,试试别家的也可以」
「嗯……呃、也是」
每次讨论到这个话题时,我和鸟子都会支吾过去。
小樱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天深夜我们从露天温泉返回房间的途中,遭遇了奇异的人体模型。两晚旅行的第一夜就碰上那种事情,害得我和鸟子在此之后一直处于警戒状态。幸运的是后来没再发生别的什么,才让唯独剩下来的小樱得以全身心地享受了温泉之旅,既没有偏离旅行本身的宗旨,从结果上来说也没连累到小樱,某种意义上还是可喜可贺。不过一想到类似的事情可能会再发生就……
还有一个原因,是鸟子与我之间气氛的变化。
在只有我们俩的浴场当中,肩膀相互碰触的那个时候……果然,那时的我们变得有些奇怪了。
不对不对。是鸟子很奇怪。不是我。这一点必须得说清楚。
——空鱼,我喜欢你。
哎呀谢谢。人家好开心。
——欧派真可爱呢。
给我等下。
听到这话语的同时胸部还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弱小的心灵当场就受到了震撼。毕竟我从没想过那样露骨的话竟会从鸟子的嘴里冒出来。
不过,嘛……我倒也不至于还像当初刚遇到鸟子那会儿那样,把她当成完美超人什么的。虽然乍一看像是没破绽的美人,却完全是个粗线条的家伙,害羞的时候只会一个劲地憨笑,一犯难大脑就宕机,就是逊啦。
但即使如此,她那时的行为是不是太迷了点?
我啊,好歹尽量忍着没去看鸟子的裸体欸。因为单是余光瞥到也那么美丽、鲜活而又生动,脑袋都快要变得奇怪了。然而鸟子对我倒完全不客气……
越琢磨越觉得,日本公共浴场的习俗实在有够偏离常轨。为啥大家非得裸着?不奇怪吗?因为都是同性所以被人看到也没关系?真的好吗这种理由?不管怎么说……都漏洞百出吧?
一想起那晚和鸟子两个人在全裸状态下嘻嘻哈哈的种种,就很傻眼。我怎么做了那种事?
令人恼火的是,鸟子压根不像我一样在意那个时候的事情。恰恰相反,她好似还尝到了甜头,想再跟我一起洗澡,即使被拒绝了也没见她有多泄气的样子。臭不要脸。她那态度,简直就像是因为我允许了才把距离拉得这么近似的。
不对……想到这里,我忽然不安起来。
会不会真的给过许可了啊。虽然自己没有印象、却在不经意间释放了这种信号吗?因此鸟子的态度才突然变得奇怪了?
但这么说来,鸟子的谜之状态并不是在那个时候发端的。从她在更衣室里探头探脑的那时起…、不不,从决定要去温泉旅行的那时候,或者说更早之前就有这种迹象了也说不定。这么往回一想……对了,那霸的那一夜,为嘛这家伙是裸睡的?因为喝高了?仅此而已吗?
我的思绪从鸟子的全裸睡姿那里逃了出来,循着往事漫无目的地搜寻起与这相关的记忆:
在冲绳,鸟子把我那不起眼的泳衣一顿猛夸来着……可轮到我赞美她时却羞得一塌糊涂……连我都不好意思了……
家人的组成是母亲和,妈妈……
在两个母亲结婚的家庭中被抚养长大……
变成独身一人……
醉心于闰间冴月……
又只剩下孑然一身……
……………………
将思考推向下一步,总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难道说,鸟子她比我所以为的,还想要更加靠近我吗……?
——空鱼,喜欢你。
——我也是,喜欢着鸟子哦。
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啊……虽然当时没往深处想……
这就是罪魁祸首吧……鸟子的言行,或许正是因此才一下子变得奇怪的……
那时鸟子用力攥着我的手,向我投来依赖似的目光,她的神情在脑海中像烙印一般挥之不去。
虽然在人体模型出现后什么都顾不上了,但如果当时并没有被打搅的话,在那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只要想到这里,我的思考就会停滞不前。
呼吸变浅,胃袋周边开始收紧,心跳愈加急促……身体已然习惯了这些反应,使我意识到自己的这份感情究竟为何物。
我在害怕。
对鸟子?
不……不是那样。
我不畏惧鸟子。虽说多少有点图谋不轨,但鸟子就是鸟子,我最重要的、独一无二的搭档。
我害怕的,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鸟子。无论多么恐怖的地方这个女人都会随我前往,一直伴我身边,又那么值得信赖;当她向我更进一步的那时,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呢——我心底没有任何答案。
毫无知识。也没有经验。
简直就像回到了一无所知的孩提时代。
——是吗。这么回事啊。
我望着身旁无忧无虑笑着的鸟子,惴惴不安的同时,却逐渐意识到了一点。
我,还是个孩子啊……
3
为了摆脱烦恼,我一头扎进了探险的前期准备里。
时不时就在户外用品店泡着,反复研究帐篷、睡袋、生火工具等等,一点点把它们买齐全。
我那点野营经验算不上正儿八经的,说白了就是非法侵入废墟外带非法居住而已。鸟子虽说有露营过,但那时候她还小,也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因此我俩实际上都是从头开始的野营新手,采购工具方面也得好好摸索一番。
我在店门口放着刀具的玻璃柜前蹲了好一阵,一旁鸟子担心的声音飘了过来。
「从刚才起就一副沉思的表情看着利器,没事吧?」
「我在想要是有刀的话就好了啊」
先前读过几本野营入门的书和杂志,其中不少书在后半部分都有刀具使用方法的专栏,里面写着“要买易于切割的刀”之类的提示。类似的内容看得越多,渐渐就觉得这玩意好像确实是必要的。
鸟子凑到我边上,把脸靠近玻璃。
「嗬,这把不就很酷吗?说是陨铁制的,陨石的铁欸」
忽然拉近的侧脸使我一下慌了阵脚,勉强搪塞了过去。
「靠……贵的要死好吧」
「这个价位还是买得起」
「你想想我们原本的开销就有够大了」
「嗯——但你确实想要刀具吧。再说也能当武器用」
「武器……」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拿着玻璃展柜里的小刀一通乱舞的情形。不不不不……这是要跟谁打呢?虽说在有我右眼的情况下,应该确实能伤到里世界的怪物不错……
不过一想起被闰间冴月抓住脑后头发的时候、自己立刻把头发割掉了才得以逃跑,所以也没法断言这是个不切实际的主意,于是又很纠结。那时候手里碰巧拿着从邪教徒那里夺来的刀算我运气好,但要是空着手的话又会变成怎样呢?
话虽如此,我一个外行却把刀子当成武器随身携带,还是太不现实了。于是我断了念想,从玻璃柜旁边站了起来。
「我大概用不惯的。就算拿来护身,万一慌慌张张拔出来也会割到自己的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吧」
「那整个更大的家伙如何?」
「啥,你说刀吗?」
「不是,我指更实用一点的东西。比如说穿过灌丛的时候,还有当草长得看不见脚下的时候,一般不都会找东西扑腾几下么?」
鸟子一边用手做着横扫的动作一边说道。
「啊,是说柴刀之类吧」
「对对」
造车库那时候也说过相似的话。因为单靠两双手拔杂草怕是这辈子都拔不完,所以特地买了镰刀。从里世界返回的时候给小樱看到了戴着工作手套提着镰刀的模样,“顺便帮我修整修整院子成不?”就被她这么说了。
「把柴刀带着走啊。感觉挺重的,会很累吧」
「既然咱有AP-1,平时把它放在上面不就好了。虽然讲当武器用有一半是开玩笑,但拿它砍砍柴之类的话,我觉得还是能派上蛮多用场的」
「嗯——确实,有的话好像是很方便……那就保留了。毕竟还有不少其他的必备用品要买」
「好~的」
鸟子像小孩一样乖乖回应了我,我忍不住横起眼睛幽怨地瞪了她一下。连别人的心思都不懂,挺无忧无虑啊这家伙……
「对了,生火到底要怎么办?我果然觉得还是买个喷灯(burner)会比较好」
我被鸟子这么一问,回过神来。
「是欸。虽然姑且打算用打火棒(fire-starter)来着,不过喷灯似乎是最简单的」
尽管一开始的探险装备中就有防水火柴,但我俩一致认为,我们还需要一种更简单、更可靠的点火方式。毕竟当里世界的夜晚到来时,像“天就快黑透了篝火却还没生好”这种状况是我们极力想要避免的。于是在加购火柴的基础上,还相中了镁棒+铁质刮匙组合而成的打火棒……简而言之就是现代版的燧石;虽然这些我打算留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用,但归根结底汽油喷灯才是主力:只要给它装上卡式炉的气罐,喷射出来的火焰连多少有些受潮的柴火也能强行点燃。
为了完成我们的个人课题,这种值得信赖的火力无论如何都很必要。
所谓的课题,则是在里世界过夜。
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回避着里世界的夜晚。排除那几次突然被扔进里世界的例外,原则上我们都是白天的早些时候穿过gate,然后在傍晚天还没黑时返回,就像遵守门禁的小学生一样。夜晚很恐怖——只要太阳一落,白日里明亮而空荡的里世界便充满了异样的动静。闰间冴月还是人类的时候,似乎就对鸟子和小樱嘱咐过晚上很危险所以要避开。就我的亲身经验而言,这话好像也不无道理。
但实际上,留在夜晚的里世界当中或许并非不可能。闰间冴月本人在某段时间也这么做过,何况还有被困在如月车站的佩尔豪斯大队这个例子:尽管他们之中有些人发了狂,或是变成了第四种接触者,但那些人也在里世界中长期生存了下来。
肋户同样如此。那个人自称为了寻找失踪的妻子,在里世界待了数十天。
也就是说,即使在里世界迎来黑夜,不见得一定会引起致命的后果。至少,不会立刻表现出来……
活动的时间只限于白天,对我们的探险来说是很大的阻碍。最大的问题在于不能长距离移动。以已知的gate为起点,能走出的距离是有限的——于是这让我犯愁了很久。移动方式只能徒步的时候尚且还能自我安慰,但现在AP-1提了速,续航里程也有所延长,为了扩大我们的探索范围,就不得不在夜间行车。因此才要准备野营用具和火源。
十二月中旬过后的周五晚上,我们终于进入了最后的演习阶段。
从小樱家玄关前进入里世界后,出于在突发情况下随时能够逃走的考虑,我们把帐篷搭到了gate正门口。帐篷红得很可爱,大小可供两个人使用。虽然在颜色方面,鸟子非但没有选不显眼的绿色,反而推荐了雨衣那样的黄色和荧光绿,不过我主张的是红色。
「总觉得有点不伦不类啊。既没法当成迷彩,遭难时也不醒目不是么」
「但是很可爱嘛。我想买这个」
看过目录上的产品图片、并在店里确认了实物之后,我完全被吸引住了。当时见我态度那么坚决,鸟子的语气像是吃了一惊。
「空鱼你真的很喜欢可爱的东西呢……」
「是吗?大概吧。我觉得还蛮普通的」
在帐篷外面堆起木炭和柴火,用喷灯点燃。木炭被猛烈喷出的烈焰烤得通红,柴也一并开始燃烧。
「成功了!」
我们松了口气,拍着手笑了起来。
两个人在帐篷前席地而坐,等待日落来临。山坡之上,西边的天空被茜色所渲染,渐渐向绛紫过渡。
那种紫色,一瞬间、变成了极深的蓝色:几乎接近黑色的蓝,是在表世界当中从未见过的颜色。我们身处这个世界尽头的海滨、迎接夜晚的时候,也曾目睹过同样的色彩。
太阳沉没。
就在我们凝视天空之时,夜幕降临了里世界。
原先只听得到风与叶子摩擦声的原野上,活物的动静不知从哪儿一股脑地冒了出来。草底下有东西到处乱晃、沙沙作响;远处传来了并不像鸟类或是人能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的低语乘着风落入耳中;还有那微弱的噪音,容易让人想到耳鸣、或是收音机的杂声……
「……差不多了吧」
「嗯」
我们站起身,环视着被夜色笼罩的草原。运气好的话,应该能看到先前设置的「旗」才对……
「怎么样,鸟子?」
「嗯——看不见。要不咱去山丘上瞧瞧?」
「虽然不想和gate隔得太远,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真要出啥事就直接跑呗」
「OK……那走吧」
两个人一边警惕着可能会靠近的“某些东西”,一边爬上gate东面的山坡。每离帐篷和篝火更远一步,不安感就越发强烈。万幸的是,斜坡上没有glitch。我们借着星光,趟过草丛前进。
没用多久到达了山顶,视野便彻底开阔了。我们再次凝神环视四周,山脊的线条与层层树梢以星空为背景,如剪影一般黑压压地出现在视野当中。
最先发现「旗」的是鸟子。
「我看到了。是那个不?」
顺着鸟子手指的方向望去,远处,一线光芒从黑暗中升起,直趋夜空。
那就是我们竖起的「旗」。
「太好了,距离在可视范围内」
「方位呢?」
低头一看手里泛着荧绿的夜光罗盘,指针不甚可靠地摇晃着,所指的方向是——
「大概在……西北的样子」
「那边还没去过吧?」
「没有呢」
「那……?」
我看向鸟子,点点头。
「既然这样,最开始的目标就定在那里,OK?」
「Okey」
在给远距离冒险做准备时,我们有商量过选择目的地的事。假如没有任何指示、满不在意只顾着前进的话,遇难的可能性会很高。正因此我们才要将其他的gate设置成目的地并向其接近,从而在无法回撤的情况下也能确保最低限度的逃生出口。
为此,<牧场>就派上了用处。
在<牧场>发现的数个gate,连接着好几处未曾涉足的地点。所以我们打算从中挑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在那里竖起高高的旗子,好使人在远处也能发现。如果再经小樱家和神保町的gate重新进入里世界后,能在视野范围内看到旗的话,就把那里设为目的地——这就是所谓的战略。
一开始考虑的是物理意义上的旗子。我寻思插在活动会场和商店门口的那种就挺好,就装个伸缩式的塑料旗杆、再给它顶端挂上旗帜,也费不了多少钱。但自打发现这种杆子延展开最多只能到三米左右之后,这个方案就废置了。那一点点高度怎么说都不管用的。
接下来提名了鲤鱼旗旗杆。这种大型物件从远处应该能看到,干脆就给它挂上鲤鱼旗用的那种飘带,说不定会很显眼。虽然觉着想法还行,不过也给毙了。主要是因为价格,以及安装过于麻烦的缘故。
有一说一,即使有足够大的杆子,价格也起码在十万日元以上,何况还得在地面上设置稳固的底座、并挖出很深的洞口用于插入旗杆,想想就够呛。而且我们总得先挑个gate试验下,万一看不到竖起来的旗杆就只能换下一个gate,所以也不可能每次都花这么大功夫。
于是,就产生了使用光源的提案。探照灯的光能让人从很远的地方看到,也不像旗杆那样存在被风刮倒的风险。“但会很贵吧”、带着这种想法去查了一下价格,意外地发现并不是消费不起。
可随身携带的小型探照灯,一万六千日元。
二十四伏特的便携电源,三万日元。
……嘛贵还是有蛮贵,不过就算这些没法发挥旗的作用倒也能直接用于探险,所以咬咬牙买下来了。如果再接个两千元左右的计时器开关,就能让灯只在日落时分自动点亮。
之后,我们先从<牧场>的gate去了一趟里世界,把探照灯设置在那里。最开始选择的,是流经里世界的河流附近、周围没有遮挡物的地点。河边有一片岩场,大块大块的石头在那里轱辘轱辘滚动着,往中间走便发现了一块如桌子般平坦的巨石,于是我们爬了上去,将探照灯以正对上方的角度固定在了那里。
设置好计时后,我们便从里世界返回<牧场>,再通过<圆孔>去了溜池山王的DS研。然后花了将近一小时前往石神井公园,钻过小樱家门口的gate再次进入里世界……
考虑到往返的艰辛,第一发就看到了头次测试的gate,运气实在是好。虽然从DS研到神保町的距离要近一些,而且在骨架大厦的屋顶上可以望见更广阔的区域,理论上在那边观测探照灯的光柱会比较合适,不过由于这一回还兼并了夜间野营的演习,所以在小樱家的gate这观察才是最好的。
在我们注视光柱的时候,某处远远响起了雉鸡鸣叫般凄厉的声音,三次,却无法辨明方向。风从东面吹来,脚下的草像发丝一样随风飘拂。
「回去吧」
听了我的话,鸟子点了点头,手还按着自己的头发。
两个人匆匆下了山丘,回到帐篷那,挨着篝火才站住了脚。一方面火焰的暖意多少能给人壮些胆,另一方面,火光之外的黑暗也愈发变得浓郁,看上去越加恐怖。
我们穿着鞋子钻进帐篷。把出入口的拉链往下一拉,里面几乎就全黑了。摸黑找着LED提灯的开关一打开,白光便充满了整个帐篷。
地上铺着隔热垫,两个人的睡袋就并排放在上面。为了在紧急情况下能够迅速脱身,我选择了侧面有拉链的信封睡袋。而且它们的商品宣传也把“能在冬季使用”当作卖点,所以再在上面盖一条毛毯的话,应该就足够暖和了。
把打完气膨胀起来的枕头搁好,准备好床铺之后,鸟子似乎有些为难地问道:
「进睡袋的时候,鞋子怎么办?」
「嗯……就算脱掉也没事吧。放在能立即穿上的位置就好」
「晓得了」
将鞋子脱下放在枕边,和衣钻进了睡袋。LED灯的电源一关,帐篷里便再度暗了下来。只有隔着层布料的篝火亮光,隐隐约约照出了物件的轮廓。
「那么,晚安」
我刚说完,旁边的睡袋里传出了鸟子的嘟囔。
「这睡得着吗」
「除了睡觉也干不了别的啊」
「可是还不到六点吧?才傍晚……」
事实正如鸟子所说。虽然姑且试着躺进了睡袋,但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不如说因为紧张和兴奋还倍儿精神。
我一边挪动着找最适合放枕头的位置,一边说。
「所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嘛。人类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那也是发生在人学会使用火之前的事好不好。再说原始人肯定熬夜熬得更厉害吧」
假如在平常露营的话,气氛说不定会在天黑之后高涨起来,大家一起吃咖喱,围着篝火唱歌,在帐篷里玩游戏,聊天聊到犯困为止……我也不太懂。不过,这一次什么都不能做,毕竟这是在里世界当中度过的头一个夜晚啊。
「咱只能苟着不是么。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真要有危险还得赶快跑」
「即使如此,六点前睡觉太夸张了吧。再多坚持一会不行?」
「要是亮着灯闹出动静的话,万一有啥奇怪的东西靠近过来根本注意不到嘛。我想肋户先生在夜里肯定也是屏着气息的」
「难得和空鱼两个人出来野营,真没意思」
鸟子闹别扭了。虽然很暗,我却能勉强看见她撅着嘴的样子。冲绳那时候也是这样来着,总觉得,如果在本来可以玩的场合突然不能愉快玩耍的话,鸟子就会变得非常不高兴。
「我俩不一直都待在一起吗」
「但两个人一起野营,还是第一次!」
鸟子忿忿不平地重新强调了一遍。那部分很重要吗?
「嘛……只要不是很吵,说说话应该没啥关系」
「那就来聊天吧」
窸窸窣窣、鸟子连人带睡袋朝我挪了过来。
「小点声、小点声」
「我知道啦」
压着声音回答的鸟子看上去高兴得很,前几秒那执拗的态度就当无事发生过似的。
——这种地方一如既往地比我还要孩子气啊……
正想着,鸟子还真说起了像小学生一样的话。
「买了点心过来真是太好了。咱有些什么?」
「点心……倒是有CalorieMate*和糖之类的」
「开吧开吧。茶还有剩是不,保温瓶放在哪?」
「应该在那边……我说,这个,真不是远足来着……」
「没事啦没事啦」
喝完热气腾腾的茶,我俩躺着吃起了本该是行动食的点心,一边悄声讨论着之后要买什么装备啦、庆功会去哪吃啥啦,等到外边的篝火终于烧尽了,帐篷里面才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一片漆黑。
为了听清楚对方的耳语,不知不觉间我们几乎紧贴在了一块。隔着睡袋和毯子,鸟子的脚正轻轻蹭着我的脚。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我的身体反射性地拉开了距离。
或许因我突然的动作吃了一惊,鸟子的话顿住了。不过她数秒后打破了沉默,话音里掺着些笑,问我。
「诶……、怎么了吗?」
「呃、没什么。稍微……调整一下姿势」
「阿,这样。刚才弄痛你了?」
「没事,不算啥」
一番心照不宣的微妙对话过后,鸟子再次沉默了。我有点慌——刚刚的动作,并不是对挨在一起感到反感,只不过因为吓了一跳才条件反射的——
在我就要开口之前,鸟子小声嘟囔了一句。
「开始变冷了呢」
「欸?啊……嗯,还真是」
这么一说,才意识到确实有点冷了。虽然篝火不再散发热量算是一个原因,但我认为外面的气温实际上也正在下降。
「这个……睡袋啊,侧面不是有拉链来着?」
「……?有倒是有?」
我不知道鸟子打算说什么,不过还是接了话。
「我刚想了下,这两个睡袋,是同款式的没错吧」
「嗯,毕竟一起买的」
「要是啊,把它俩连接起来的话,不就能做成一个大的睡袋了吗」
一片漆黑之中,睡在我边上的女人用极为平静、镇定的声音,提出了这个主意。
「……………………」
「空鱼觉得怎样?」
「……………………」
「空鱼?」
尽管距离足以听见最轻的低语,但我完全看不到,鸟子是用怎样的表情说出这些话的。明明先前闲扯的时候,即使什么都看不见,她脸上那丰富的表情变化我还是一清二楚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慎重地回答道。
「大概,能行,吧」
「要试试不?」
话音刚落就被鸟子接过了话茬,我觉得自己快走投无路了。
「现……现在?」
纠结半天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后,隐约感觉到鸟子点了点头。
「一起睡的话,肯定会更暖和的」
黑暗中,她的低语如吐息般近在咫尺,令我动弹不得。尽管清楚回答的时间拖得越长、气氛就会越奇怪,我却仍然僵住了。
假如前不久的我遇到了这种状况,可能会动摇、不知所措,就算嘴上嘟囔几句,身体还是会诚实地按照鸟子说的去做吧。但是现在,我不觉得我能配合她。
——必须,
必须得说点什么。
什么都行。“天亮的时候再去试吧”、“现在这样足够暖和了”、“太麻烦了所以不要”,之类的,什么都——
我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在这漆黑的帐篷里显得格外响亮。或许鸟子也听得见它,因为我切实感觉到她的身子一震,随即紧绷了起来。抱着孤注一掷的觉悟,我开了口。
「い……」
「嘘」
鸟子猛地打住了我。
「……诶?」
「嘘……你听」
她这么一说,我才跟着反应过来。
脚步声。
有什么人踩过草丛,正向着这边靠近。
身旁响起金属同皮革摩擦的声音,鸟子把手伸向了枕头底下的马卡洛夫。
「只有一个……吗」
「好像是」
脚步声到了帐篷旁边,就停下不走了。尽管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呼吸,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声音。
到底打算在外面站多久啊。正想着,脚步突然又开始动了。它换个方向,在帐篷周围转了一圈;而且没有止住的意思,又转了一圈……
脚步声完全停不下来了。以顺时针的方向,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帐篷四周持续不断地走动。
我压低声音,说。
「应该没事」
「欸」
鸟子顿时语塞。
「这……你认真的吗,空鱼?」
我点了点头。
「虽然很恶心人,但我认为只要咱不出去的话它就是无害的。毕竟这种在山岳怪谈里还挺多」
「还挺多吗……」
里世界的存在意图让人类因恐惧而疯狂。尽管如月车站那些家伙们的行为是最容易理解的,但也极少有直接对人造成危害的情况。
啊不对,确实也有猫之忍者啊取子箱啊之类糟糕的例外……但至少这个「帐篷周围的脚步声」,即使被观察了一段时间,行为也没有发生变化,或许它就是这种模式的“现象”也说不定。
意识到自己反而安心了,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种类型的恐怖是我所知晓的。这种恐怖的感觉是我能应对的。我把手也伸向了枕边。掌心感受到马卡洛夫的寒意,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我把滑落的毛毯扯回来,重新盖在睡袋上。
「睡觉吧」
「诶,欸……骗人的吧?」
「睡着就不会有意识了,那样反倒更安全些。睡吧」
「睡得着吗……」
话虽如此,我也很紧张,毕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心里没底是必然的。即便我打肿脸充胖子说了几句强势的话,也不觉得自己真能说睡就睡。
我在睡袋里挪了挪,靠到了鸟子身上。她显然对我的举动有些惊讶,倒吸了一口气。虽说睡袋的拉链并没有拼起来,但是像这样贴在一起睡应该也不赖吧。
「晚安」
「晚……晚安」
鸟子也把身子挨过来,在我额头附近如此说道。
寒冷的身体逐渐变得暖和,并没有花上太久的时间。
让人意外的是(实际上我们的确被吓了一跳)——一恍神,两个人很轻易就入眠了。
当彻骨的空气漫入布幔、晨光射进帐篷,我们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望着至近距离的彼此,接连眨了好几次眼,而后不约而同弹了起来。
「早上!」
「睡着了!」
正准备钻出睡袋的时候才注意到,我们的睡袋,不论哪一个的拉链都被打开了一部分,而我俩的手就从那里伸出来,紧紧握住了对方。大概这一晚谁都没懈过劲,刚松开手指,手上就传来了痛觉。
看来我俩就算睡着了也有够灵活的,……果然潜意识里还是怕得要死。
“因为恐惧而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地睡着,等回过神就已是早晨”——这也是怪谈中常见的一种模式啊、我如同看待分外之事一般想着。就算人类深陷于恐怖之中,他们也有可能睡着,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虽然用昏厥这个词可能更准确一点。
一打开帐篷的出入口,伴随着晨光,冰冷的空气灌了进来。
朝阳从山丘对面照向我们,即使是里世界独有的朦胧太阳,也那么地耀眼。
外面什么异常也没有。假如有人绕着帐篷转了一整晚的话,按理说应该会留下痕迹的,然而不管是脚印,还是遗留物,什么都没有。
「成功、过夜了——」
我点了点头,作为对鸟子话语的回应。
AP-1、已确认。
帐篷、确认。
篝火、确认。
目的地、确认。
野营、万事俱备。(check*5)
至此预行演习全部结束。
终于,可以开始真正的探险了。
4
首次远征的那天,选在了年关岁末一个多云的周二。根据天气预报,市中心迎来初雪的概率有百分之五十。实在是很冷。
「啊?今天就动身?非得今天去吗?」
出发前去跟小樱打了声招呼,而她则诧异地皱起了眉头。
「说实话,知道可能会下雪之后确实有点不安来着」
「雪……虽说这也是一方面啦」
小樱的目光扫过显示屏中的一个,画面角落里的时钟显示着快要正午了。
「在东京下的雪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厚,这可是你说的。要是秋田人和加拿大人都在雪里遇难了,我真会把你俩当白痴看噢」
小樱阴阳怪气完,又换了种口吻继续说道。
「话说回来里世界的雪不见得和这边一样吧?万一真积起来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
「说起这个,我有点怀疑这边的天气预报能不能适用于里世界来着。刚才从gate往里面稍微瞥了一眼,不管哪个方向的天空都意外地明亮,感觉很适合出行」
「随便进出这种异常的地方,真是心大得让人讨厌」
「即使如此也是有好好准备过的,放宽心啦」
鸟子也在旁边插话道。
「嗯……你俩觉得行,那就行吧」
小樱一边说着一边靠在了椅背上,大约是放弃了。
「我们该准备走了,不打算来送一下么?」
我这么问后,小樱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了。做这种平时不会做的事情,感觉就像立flag一样,我才不干」
「有这种事?」
「你们照常去照常回就好。什么时候回来?明天?」
「计划里是明天」
「哦」
小樱把视线重新投向了屏幕,似乎不打算再看这边一眼了。
「慢走。多注意安全……知道吗」
「好。那改天见」
「我们走了——」
我和鸟子像往常一样从小樱家的玄关出来,穿过gate进入了里世界。
今天里世界的天空和表世界一样,笼着一层灰蒙蒙的云。风从东北面吹过来,相当冷。照这样下去,即使雪真的下起来了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不过空气中的湿度并不高,就算有雪应该也不可能积太多——雪国人所独有的肌肤感觉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们从车库里开出AP-1,把仓库里的探险用装备装到了置物台上:叠好的帐篷、睡袋、工具箱、铲子、撬棍、防雨布、绳子、装水的塑料瓶、几捆用作路标的园艺棒……再将两个人的背包和两把突击步枪挂在手够得着的地方,出发的准备就完成了。
「没有忘带的东西吧?」
鸟子朝车库里面望了最后一眼,问道。我拿手指着行李,将它们挨个清点了一遍。
「应该都齐了」
「Okey。这边也没问题」
再次确认过目的地的方位后,我们才坐到了AP-1的座位上。因为加装了垫子,乘坐的触感改善了不少。
启动引擎,朝着目标方向转过车身,我和鸟子对视了一眼。
「那么……要出发咯」
「GOGO!」
橡胶履带载着power-up的AP-1车体碾过草地,开始行进了。
AP-1原本是用于旱地作业的载具,只要发动起来,即使不踩着油门也能使它以一定的速度笔直往前走。然而这里是里世界,地面并不像旱田一样平坦,而是坑坑洼洼、起伏极大的。因此我们有必要仔细留意前方,时不时得调整一次路线,以尽量避免意外翻车的情况。
此外还要提防glitch的存在,所以该做的事情压根就不少。我用右眼盯着前面的同时,两个人各自还要扔几颗螺丝来确保安全,偶尔会停下来把园艺棒插在地上作为路标。因为园艺棒的前端缠着荧光胶带,所以只要拿光一照、即使在夜里也应该能辨认出来。
出发的时间大概在十三点左右。最初的一个小时转眼间就过去了。假如车辆规格真是夏妃所说的那样,理论上我们已经前进了十公里,不过因为一直在绕道和减速的缘故,至多也就开了七八公里左右吧。
由于屁股给颠得怪疼的,没法集中注意力,所以我们决定休息一下。草原上,一台被爬山虎覆盖的旧自动贩卖机孤零零地立着,映入我们的眼帘,于是我把AP-1停在了那里。
一熄火,里世界便恢复了静寂。毕竟除了AP-1也没有其他制造巨大声响的东西,所以一旦停下车,反而会有种格外安静的感觉。
「呼」
「哈——真累人啊」
我俩从座位上下来,伸伸懒腰喝喝水稍微休息了一阵。
鸟子一边喝着塑料瓶里的水,一边把脸凑近了自动贩卖机。
「真可惜。好像出故障了」
「怎么看也不是故障的程度吧。这算得上残骸了都」
不管是从爬山虎的缝隙中隐约得见的机体,还是发黄塑料板后面排列着的饮料罐,都被太阳晒得褪色、几乎全白了。
「不过啊,像这种地方的自动贩卖机要是还能用的话,不想买点什么试试看吗?」
「虽然能理解,但就算买到了我也绝对不会喝的」
「既然如此,就卖给小樱怎么样——啊!是噢,我们还带着撬棍来着!这个,要不撬开看看?」
「即使用右眼看它也完全没有发光哦。大概真的只是一具残骸而已」
「欸——」
「欸什么欸。要是打开后有虫子什么的哗地一下涌出来也很讨嫌吧」
「那是,确实挺讨厌的」
尽管感觉鸟子有点不太情愿,她还是放弃了。
其实我也不是不感兴趣,只不过这次的目标毕竟是开拓新的路线,而里世界的草原上到处遍布着这种令人在意的地方,如果停下来挨个把它们调查过去可就没完没了。
我给自己的塑料水瓶合上盖子,同时转身朝来时的方向看去。因为不清楚距目的地究竟还有多远,所以插园艺棒的时候是以尽量节约为原则的。视野范围内只有一根路标:在AP-1压塌杂草而形成的车辙旁,黄色的标记勉强可见。
「哎,空鱼,这条街道起个什么名字好?」
「嗯?叫二号线不就挺好的」
「欸——再取个像样点的名字嘛。好歹“一号线”是最初建造的道路才这么叫的」
「那你来起名呗」
我嫌麻烦就这么说了,鸟子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可以吗?」
「我又不擅长取名字。你想个合适点的吧」
「知道了……」
虽然也是随口一提,但鸟子真开始托着下巴认真考虑起来。不是,这事有那么复杂吗?
十分钟左右的休息结束后,我们要开始继续移动了。这次位置换了一下,鸟子坐右边的驾驶席,而我坐左边。
因为鸟子表现得格外安静,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说道:
「路的名字等下想都行,现在就专心驾驶好吧。要是AP-1给你开到glitch里面去了,这条路就强制命名为<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大道*>噢」
「太拗口了吧?」
「只要能让鸟子每次经过这里都会后悔,路名叫什么都可以」
「还欺负人~!」
我们在草原上行进,时不时停下来休息一阵,顺便在那时候接替对方驾驶。因为要绕道避开树林和岩场,所以路线偶尔会歪歪曲曲的,不过大体上还是按照指南针的方向,朝着西北持续前进中。
「到现在为止的移动距离还算不上什么,所以没怎么在意,但距离一拉长的话,指针这么晃就很伤脑筋」
鸟子盯着摇摆不定的罗盘指针,一边说道。
「因为我们把指针左右摆幅的中间部分当作大致基准,一直这样前进的话可能会渐渐偏离方向的。虽然把探照灯当标志是个好主意,但只在晚上才能看得见这点还是不太方便呢」
「是啊。也得考虑能在白天使用的方案欸」
「只要尽可能竖起高的支柱,然后挂上旗子就可以了吧?」
「能从远处看见的话倒是什么都行,然而物理意义上的旗杆之类果然还是有限制啊……风大的话就会被刮倒,但即使没有风,旗飘不起来也看不见」
「比起鲤鱼旗那种,更轻一点的杆子怎么样呢?你看,先前你不是和我说过嘛,秋田庙会的时候,会在竹竿上面挂满提灯——」
「竿灯?」
「对对,就类似用来做那个的,很——长的竹竿,而且抗风能力好像也不错」
「能买吗,那种东西……旗子怎么办?」
「顶端装个镜子,比如拿镜面胶带之类的东西包一下就成。这样的话,只要它一反射光我们就能在远处看到了吧」
我有些钦佩地,望向了满脸得意的鸟子。
「鸟子,真聪明啊」
「真的?好害羞」
边说着,鸟子边把头伸了过来。
「快摸我」
「……啊?你是狗吗?」
被这突然的要求乱了阵脚,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不摸的话我就揉空鱼的脸」
「欸……」
我慌忙四下张望了一圈(虽然这只是徒劳):理所当然地,压根就没人看着。在迎来冬日、颜色淡褪的草原上,放眼望去,只有我和鸟子两个人。
讲真,要是闰间冴月又站在这附近的话,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还会让我安心点。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在“摸头”和“被鸟子揉脸”里面二选一了。
「嗯!」
鸟子甚至摇着头催促起来。臭不要脸。
没办法,我抬起手,轻轻放在了那毛蓬蓬金灿灿的脑袋上。
「……了不起了不起」
敷衍了事地撸了几下后,鸟子开口道。
「好嘞,可以了」
……啥,你拽个屁啊。
我耿耿于怀地收回手去,鸟子也立马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开始丢起螺丝来。只不过,她的嘴角浮现了一个满足的微笑。
怀着被人抛下一般的心情,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难道这样就可以了吗?由于隔着手套抚摸的缘故,残留在我手心里的那种触感,除了万般暧昧也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
5
下午四点已过。太阳隐藏在厚厚的层云深处,周围一片昏暗。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会完全落下吧。如果要扎营的话,差不多得开始找搭帐篷的地方了。
丘陵环绕之间,AP-1沿着低洼处的坡路而下。地表的土壤因杂草脱落而暴露在外,上面堆满了垃圾。诸如点心盒、碳酸饮料瓶之类的生活垃圾散乱地分布在外圈,而它们的中心则堆积着粗大垃圾,像碎了屏的显像管电视、旧轮胎、贴满了儿童节目角色贴纸的衣橱,等等。垃圾山深处能看见银色的光,所以我推测那里有着某种glitch。除此之外,摇曳的光芒也可能表示垃圾当中混进了带有某些异常特性的物品。
我们一边讨论着之后回来再搜搜看,一边绕过了垃圾堆;视线转回洼地的另一边、也就是行进方向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摒住了呼吸。
前面的山脊上,有一个动物的轮廓。它四足直挺,形态近似草食动物。虽然看上去好像正望着这边,却根本没有动静,只是以灰色的天空为背景纹丝不动地站着。
我踩下AP-1的刹车。身旁的鸟子举起双筒望远镜,打算一探究竟。
「看得到吗?」
「……看到了。那不是活物,大概」
鸟子把望远镜递了过来,于是我也瞅了一眼。
的确如此。与其说它毫无动作,还不如说它完全凝固在那里了,而且体表也并不像生物的质感。虽然不知道是石头还是金属,但看起来似乎是无机物质。这东西模仿了什么动物呢?山羊吗?还是牛?头部形状看不太清楚,因此很难抓住轮廓的特征——
「…………啊!」
我差点把望远镜摔了出去。
「空鱼?」
发现异样的鸟子诧异地看向我的脸。我一时没能回答。
「空鱼,怎么了?」
「く——」
「く?」
「是件(くだん)……」
「不会吧」
鸟子从我手里夺过望远镜,再次把眼睛贴了上去。
「……真的诶。怪瘆人的」
放下望远镜的鸟子,将目光投向僵住的我,关切地问道。
「要不我先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我摇了摇头。
「……一起去」
「好」
鸟子拿起步枪,确认过弹匣后架在了膝盖上。我将AP-1发动。
引擎声再次响起,我们朝着洼地上坡开去。
好不容易爬上了山脊,在那里立着一尊件的塑像。身体是牛犊、却长着人面的怪物——虽然我以为又会看到父亲的脸而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走近一看才发现它的形状其实暧昧得很,看不出是什么人的脸,仅仅是个模棱的造物而已。既不是石像也不是铜像,而是涂漆被刮擦掉的、完完全全的塑料制品。脚被固定在混凝土的台座上,就像乡下公园里的玩具一样。
「空鱼,快看——」
被鸟子一喊,我才总算从件的像上移开了视线。然后,第一次见到了山棱线后的广阔景象。
野草覆盖的山坡下方有一条道路。是铺过的路,沿途还设有护栏。更往前的地面塌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河流。
「是河!」
我不由自主扬高了声音。如果在<牧场>的gate那里见到的河流,与面前这条河正好相连的话,我们就相当接近目标了。
毛骨悚然的件塑像暂且放着不管,我们把车开下了斜坡。
靠近之后,才发现这条路相当老旧。裂缝中杂草丛生,沥青凹陷下去的地方也十分显眼。道路沿着河川蜿蜒曲折,大致朝东北方向延伸。
下车,观察周围情况。我手扶着护栏,探出头试着看了一眼,就目睹到这一侧陡立的水泥护岸掉进了河里。对岸则是河滩,参差不齐的鹅卵石在上面滚来滚去。水流较为湍急。上游在东北一方。
「设置探照灯的地点好像也是那样的河滩来着。目的地会不会就在对岸呢」
鸟子一边用望远镜观察对岸一边说道。
「可能诶。那样的话,就必须得看哪里可以过河了」
「方向上,嗯……应该朝哪边走比较好?」
「大概得往上游那边去吧,虽然感觉也是有些距离的……」
我们抬头仰望暮色渐浓的阴沉天空。风中的寒意越发浓厚,下雪的预感也逐渐变得现实起来。
「今天要到此为止开始扎营吗,还是——」
「干脆赌一把,一鼓作气冲到终点,对吧」
设置了计时器的探照灯在天黑之后才会点亮,所以我们并不清楚目的地的方向和距离。实在是让人头疼。
「怎么办?」
烦恼也只是浪费时间。我决定不再犹豫,说。
「还是继续前进吧。如果不打地钉只把帐篷搭起来的话目测五分钟就能完事,即使天黑了也能紧急避难」
因为有考虑到这类情况,所以我买的是那种外帐和内帐一开始就组合好的帐篷,这样一来我们便可以在短时间内扎营。并不是单纯由于可爱才选择它的。
鸟子皱起眉头,说道。
「理论上确实可行,不过紧急时刻一慌张的话,总觉得会出岔子」
「这种事我独自不会去做,但现在有鸟子看着我可是很放心的。即便发生了什么状况你也会掩护我的对吧」
我这么一讲,鸟子好似吓了一跳般眨了眨眼。
「能……能被你信赖我还是挺高兴的、不过……」
「不过?」
「……哎好吧。我来掩护。包在我身上」
「拜托了」
黄昏迫近,AP-1在沿河的道路上全速狂奔。时速十五公里确实不是开玩笑。这毕竟也是条柏油路,虽然破败了点。橡胶履带强有力地转动着,越过路面的裂缝和凹坑。尽管时不时会有glitch的光芒出现,但因为视野很开阔,所以不用担心会看漏它们。
行驶了十分钟左右,周围的景色发生了变化。
河流两侧出现了建筑物,而且数量在逐渐增加。
那些是被锈和草覆盖的、灰暗的大楼废墟。它们窗户的结构基本一致,面向河流排列着,容易让人联想到住宅区或者酒店。建筑物侧面的防火梯锈迹斑斑,油漆也剥落了;不少地方都发生了很严重的坍塌。
河水蜿蜒在两岸废墟群的俯瞰之间,朝西北方改变了流向——也就是我们最开始的目标方向。“这片废墟还挺值得探索的,下次专程来一趟吧”、我稍许安心了些,甚至还讲起了这种轻松的话来。
而在那时——
「空鱼、stop!」
鸟子震耳欲聋地一喊,我慌忙之下刹住了车。
前方的路面上,有什么东西横躺着。
「人……?」
从瘫在柏油路上的白色手脚看来,似乎是个女人。我们下了AP-1,拿着枪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
那不是人。
年轻女性身穿的薄款和服敞着,脖颈上是一颗牛犊的头颅。她一动也不动,连呼吸的迹象都没有。从她的头部、到依旧带着些生气的足尖,乃至披在身上的那件和服,都覆了一种神妙的光泽。
鸟子扔出螺丝,螺丝“乒”地一声反弹了回来。
「……玻璃啊,这是」
鸟子咕哝了一句。
牛面人身的怪物。牛女。
——的,玻璃雕像——甚至连尸体都不是。
它被放置在路面上,好似紧紧黏着那里一般。
「知道它是啥吗?」
对于鸟子的疑问,我找不出任何答案。现在的状况完全理解不能。只不过,件的像接二连三出现令我意识到,正在发生的某些事情,毋庸置疑是冲着我来的——
「空鱼」
「什么」
「没事吗——?」
我顺着鸟子的视线往下看去,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紧紧抱住了双臂,指甲仿佛要嵌进肉里一般,不住地颤抖着。由于无意识间使出了很大力气,即使回过神也没能马上缓过劲来。
好不容易松开抓住胳膊的手,低头看着微微颤动的手指时,一片单薄的白色物体落在了那只手的掌心。
下雪了。小小的雪花,从深灰色的天空中纷纷飘落。没有水分的干燥的雪,看上去几乎像灰烬一样。
掩藏在云间的太阳,大概就在那个时刻落了下来——因为能感受到空气明显的变化。就连此前一直能听到的河水流淌声,也仿佛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面朝道路、右手边的山坡上,响起了风的呼啸。白日的余晖在转瞬间衰弱下去,沿河的道路眼见着变暗了。
与此同时,我留意到视野边缘有什么在发光,而看向了我们的左侧:在河的另一边,西北方向,一束光柱直趋夜空。
「出现了!」
那道光正是我们布下的探照灯。很近!就算是目测,剩余距离至多也不会超过一公里,再加把劲就能赶到。但是——
「果然在对岸吗……」
我咬牙切齿。
「抱歉,结果真的只能在这里搭帐篷了,大概」
「……在这里?」
鸟子俯视着横倒在路上的玻璃像,喃喃低语道。她忽然扬起头,目光迅速扫过路的前后,又走向护栏旁边,将身子探了出去,定定地凝望着上游方向。
「等、等下,有点危险啊,鸟子」
正要伸手拉她的时候,鸟子朝我转过头来,手指着河的上游。
「在那里。你看」
「什么?」
在鸟子的催促下,我也探出了身子。
河流缓缓向左弯曲着,而在其拐弯处前方,能见到某种栅格状的结构。尽管这边看不太清楚,但它貌似是从道路发端、延伸到了河面上——
「——桥!」
「看起来是呢。走吧,继续前进!」
我们跳上了AP-1,立刻出发了。
绕了个大圈避开牛女的玻璃雕像,然后加快车速、在没有街灯的道路上狂奔起来。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了一个极严重的事实:这辆车,没有装前灯!
在我赌咒发誓“能平安回去的话下次绝对得增设车灯”的时候,一旁鸟子把自己的手电筒打开了。照亮路面的光圈之中,雪花陆陆续续飘落而下。
眼看着雪就在路上积了起来。薄薄的、洁白的,像余烬一般的雪片,将柏油路整个地盖住;被AP-1的履带轧过以后,地面上留下了醒目的痕迹。
西北方向的光柱忽然间消失了——只怪我们当时想着省电,给它设置了短时间内自动关闭的模式。真糟糕……至少也该让它亮个一小时左右来着。
「右边,好像很不妙。看之前做好心理准备」
鸟子用紧张的声音说道。我转过头,嘶地倒抽了一口气。
斜坡上,站了好几个四条腿的轮廓。是件——而且、这一次并非游乐设施。它们的身体随着呼吸晃动,蹄子在地上来回蹬着,尾巴甩来甩去……如假包换的活物。那些被漆黑阴影笼罩的脸庞上,眼白的部分格外引人注目。它们正看着这边。以人的眼睛。
「欸!?刚才——」
因为鸟子发出了惊愕的呼声,我才回过神来。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直往身后看。
「怎么了吗?」
「有人……在走着」
「诶?!」
我不禁跟着转过头去。背后已是一片黑暗,甚至连AP-1刚形成的车辙也会马上消失在视野当中。
「什、什么样的?」
「是个女人、和刚才那家伙一样——」
鸟子的话语忽然中断了,紧接着变成了尖叫。
「她还在!!」
身子猛地转回了正前方,这次我也看到了:沿着护栏,一个只披着红色和服的女人,正在踉跄而行。她脚步不稳,身形晃荡,顶着长了短角的牛脑袋。一旦靠近,便有种铁锈的味道扑鼻而来。
是牛女。
我们俩都傻了眼,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从她旁边超了过去。牛女的身影,也迅速被黑暗吞噬了。
「那……那家伙?」
「同一个人、应该是」
在混乱状态下狂踩油门的时候,身着红衣的女人,再一次,出现在了前方左侧。
袒开的和服、苍白的手脚、血的臭味、牛的头。完全一样。
AP-1一次又一次,超过了同一个女人。渐渐地,“下一个”女人出现得越来越快。那些在山脊上、俯视着我们的人面牛身的黑影,其数量似乎也在逐渐增加。
「还没到吗?!」
我忍不住喊了起来。假若之前看到的是真正的桥,按理说它早就应该显现在我们面前了。
「难不成、开过头了?」
「那不可能,我一直盯着的」
鸟子说道,视线仍未从路的左侧移开。
「空鱼的右眼有看到什么没?」
「从刚才起就看着了——但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已经过了十分钟,情况却没有任何进展,不如说反而恶化了。我的理智正在滑向危险的深渊。能依靠的光源只有一支手持电筒,我们奔驰在漆黑的道路上,却哪里都无法到达。
「现在这状况、超不妙啊」
随着时间流逝,鸟子的话音也蒙上了强烈的恐惧色彩。该死。我都在发疯边缘了,要是连鸟子也中招的话,那就真完了。
我拔出马卡洛夫,向鸟子那边探出身去。
「空鱼?」
我把枪口,对准了前方牛女那越来越近的后背。
扣下扳机。灼眼的火光从枪口喷薄而出,照耀了黑暗。子弹似乎打中了牛女,背上冲击的惯性令她向后仰去。
从仍在行驶的车上补了另一枪。这次命中了牛头的侧面。
牛女如烂泥般倒下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了背后。
「……搞定了?」
鸟子问着,我却只能一个劲地摇头,答她。
「不清楚——」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两个人都不由得警戒了起来。AP-1载着屏息凝神的我们,不知疲倦地奔走着。
没过多久,眼前出现了有既视感的景象。
牛女倒在路上,披着敞开的红色和服。
她身上的装束和先前看到的一模一样,倒下的姿势也如此。不同点在于质感:这一次并没有玻璃的光泽,唯独能感受到一种绵弱无力的、尸体的柔软。
在牛女旁边,一头件如同依偎着她一般站在那里。它低着头,啪嗒啪嗒地舔着从尸体身下溢出的血泊。
能直接开车碾过去吗?这辆车、有足够大的动力吗?脑海中不断涌现出这些想法……但还是放弃了。要是操之过急,结果把重要的AP-1弄坏了,那就真的扑街。
我无可奈何,只好将AP-1停下。
件不再舔舐血泊,慢慢抬起了头。
「呜啊!?」
「噫!?」
两个人同时惨叫起来。
那张鼻子以下糊满了粘稠血液、正仰视着我们的脸,是我的。
6
我和鸟子举着枪,却无法动弹。
“我”的脸长在牛的身体上,头发邋遢地垂着,目光凝滞,一片猩红的嘴角旁边还挂着长长的口水。被这样的自己用尸体似的视线注视着,意识几乎在瞬间离我而去。
那张嘴打开了,发出了声音。
「红色的人」
用我的声音说着。
「红色的人要来了」
是那样啊。
我呆呆地听着自己的声音。
什么来着。
红色的人、是谁来着。
「无论如何都要走吗?不会太早了吗」
我说道。
「虽然也和那个人说过。但实在有失公平不是吗」
我不乐意了。
「必须要点燃篝火迎接才行,因为不感到热与痛苦的话,就没法扯平的」
我点了点头——
枪声响起,我的脑门上开出一个洞来。
伴着叹息似的声音从口中泄出,我面朝下、仆倒在了路面上。
「……哈」
我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似地,眨了几下眼睛。
就好像灌满水的气球炸开了一般,地面上铺着一大片稀薄的血泊,无论是件,还是牛女,都已经不见了。
往旁边一看,鸟子正架着AK,目瞪口呆地看着血泊。枪口还冒着烟。
「抱歉空鱼,我、我开枪了」
鸟子嗫嚅着,舌头像打了结一般。
「实在……受不了了」
虽然想说些什么,声音却发不出来,我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鸟子打着颤吐出一口气,慢慢放下了枪。
我注意到周围隐约有些光亮,扬起了脸。不知何时,我们面前出现了变成废墟的楼房。正是装在建筑物上的霓虹招牌,将路上浅浅积着的一层雪染成了蓝色和粉色。霓虹灯的文字时亮时灭,“嗞嗞”“嗞嗞”、发出羽虫似的声音。即使它没坏,我们也读不出上面写了什么,毕竟表世界的文字在里世界是无法辨认的。
河的声音听不见了。环顾四周,我们所在之地像是某种衰退地区的路边,在一片被雪覆盖的田野与空地之间显得非常突出。没有一盏路灯的漫漫长夜中,只有这幢楼的霓虹灯冷冰冰地闪耀着。
楼正面有挡墙和类似价目表的招牌,此外停车场入口垂着暖帘模样的绿色塑料门帘,从结构来看,这废墟怎么说都像是爱情旅馆的样子。
尽管如此,我却对这家旅馆有些印象。
「场景和刚才不一样了。什么情况……?」
鸟子把AK靠在身上,警戒着。
「虽然不清楚……山灵那时候进过的建筑物,还记得么?」
「那个观景台?」
「那里每次旋转过后,里世界的样貌都会跟着逐渐变化吧。我觉得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
「然后就出现了这个……旅馆一样的东西?」
「抱歉,这事、可能得赖我」
「诶——为啥?」
我稍许有些尴尬,一边说道。
「我,说不定知道这里」
「为什么?」
「因为有进去过」
「…………什么意思?!」
鸟子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尽管看不懂招牌上的文字,这一瞥却唤起了我的记忆。因为,那一天也是如此,被废墟的霓虹灯所吸引去了的。
高中时代,家里沦为了邪教徒的聚集地,我不想回去,于是就在各种空房和废墟之中辗转寻找着安全的藏身之所。
某个冬季的一天,我踏入了一家在郊外发现的爱情旅馆。建筑内一片漆黑,明摆着就是废墟,可唯独霓虹灯的招牌还通着电。很快就会彻底报废吧、我一边想着,进了旅馆内部。
通电的仅仅只有招牌,里面毫无照明。虽然荒废的一楼要多乱有多乱,但我硬把挡在楼梯上的胶合板砸开了,上去一看发现楼上还没有人动过。遍地狼藉、满是灰尘的建筑当中,我一手拿着手电筒四下徘徊,之后在紧急楼梯附近找到间比较干净的客房,便把那里当成了住处。
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我就回家了——
向她简单说明原委后,鸟子感慨颇深地望向了霓虹招牌。
「这样啊……空鱼的回忆之地吗……」
「呃、是吧,这么说倒好像也没毛病」
实际情况被总结得过于美好,反而让我有些发怵。
「诶,不过等下。难道说,因为我开枪打了那东西,所以才到这种地方来了?」
「……光在意也没用吧。又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导致的这状况」
起风了。因恐怖和紧张出了汗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冷。鸟子也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望向看不见星星的夜空。雪花飘落,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很是美丽。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
「嗯……」
「怎么办?要在这……搭帐篷么?」
鸟子的疑问,使我陷入了思考。
误入里世界另一个相位而遭遇山灵那次,当观景台转回原来位置的同一时刻,我们也回到了最初所在的地方。在这里等待时间流逝,也会发生相同状况吗?还是说必须满足某些条件——
遇到时空大叔之后,从里世界深处返回时,我的眼睛和鸟子的手直接开出了一条回家的路。我用右眼环视四周,想看看还能否做到同样的事情,然而可以当成突破口的摇曳银光连影子都见不着。
再怎么尝试,现在未免太暗了,太冷了。就算在里世界的不同相位,早晨也一定会到来吧。当前作为目标的桥已经丢失了,在这种状况下同外界隔绝、一觉睡到天亮为止,或许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只不过在外面扎营的话,雪是很可怖的。不知它会一直下到什么时候,而且四周没有遮蔽会冻得要死吧。
鸟子一脸紧张地等着回复,我望向她,说。
「里面,进去看看吧」
「里面?」
「爱情旅馆的」
「爱情旅馆的?!」
我说一句,鸟子就接一句,好像除了复读以外说都不会话了。我忽然觉得很好笑,差点笑出了声。
好嘞!走吧鸟子!
两个人一起去爱情旅馆吧!!
但是对不起!这个爱情旅馆,是废墟什么的……!
我拿着灯,鸟子举着AK,往绿色的塑料门帘后面瞄了一眼。里头有五个车位,都空着。
确认安全后,我回到驾驶席上,把AP-1开进了停车场。在此期间鸟子帮我望着风。
一熄火,四周便骤然沉寂了。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在这个只有手电筒照明的小型停车场里。
通往建筑内部的自动门没有供电,于是拿了长撬棍顶进门缝里,再两人合力把它撬开了。
将沉重的长撬棍放回车上,各自背起背包和睡袋,我们的探索蓄势待发。我把一根能用来拔钉子的手持式平撬棍,连同装着螺丝的钉袋一起用工具挂钩拴在腰间。鸟子更猛,她把真正的长柄双手斧用皮套包着,固定在了大腿外侧。
「这玩意你能使么?」
「以前也砍过不少柴的,虽然是小时候的事了」
「不是,就算如此也没必要整那么大的家伙吧」
「照我身高来看这种尺寸才好用嘛。难道不合适?」
「不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确实和你挺搭啦」
「那太好了。<斧子使女人看起来更美>,这种说法也是有的呢」
「我还是头次听说?!」
总之,一切都准备完毕后,我们进了旅馆里面。
背上背着突击步枪,手持马卡洛夫和手电,穿过漆黑的通道,很快便到达了石砌的大厅。这儿空荡荡的,又冷冰冰的,连选房间的面板也是一片黑。花瓶的碎片和干枯的花束散了一地。我们用撬棍撬开通往前台内部的门,绕到了挡板后面。拿手电筒扫过墙架子上搁着的一排客房钥匙后,发现有把钥匙拴着的钥匙圈形状不太一样。
「有了。八成是这个」
「这是什么?」
「万能钥匙。旅馆里按理说总会有把钥匙能打开所有客房的」
我解释过后,鸟子眼睛都亮了起来。
「空鱼好厉害,这方面已经是老司机了呢」
「也不是什么值得表扬的事吧……就熟能生巧而已,虽然是小时候的事了」
话虽如此,顶多也就三年前罢了。
而且直至今日还是个小孩……
「怎么了?」
鸟子马上察觉到了我低迷的情绪。她这一点正是我所没有的啊……
我叹了一口气,说。
「走吧。找个还像样的房间赶紧睡吧」
「噢、okey」
电梯不能运作,所以我们决定走员工用的楼梯。和我那时候一样,楼梯被胶合板封锁住了,正当我打算再撬一次钉子的时候,鸟子制止了我,神气十足地把斧子从皮套里拔了出来。
喀嚓喀嚓、哐啷哐啷……大得吓人的杂音响彻了整个旅馆,接着往楼上去的路畅通了。
「对不起……没想到会吵成这样……」
「……嘛,这也没辙,路开成了就好」
我跟在似乎有些尴尬的鸟子身后,把胶合板的碎片挪开,上了楼梯。
先去了二楼走廊,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开着窗户的缘故,冷风灌了进来,所以pass掉了。三楼的走廊相对而言还算干净,于是就决定在这一片找睡觉的地方。
「普通人好像都喜欢开女子会之类的来着」
我随口一讲,鸟子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在说啥?」
「爱情旅馆女子会」
「啊……」
「我们现在这样,肯定也和那些人所做的事差不多吧」
我说完,鸟子慢慢地摇了摇头。
「绝对,不是这样的」
虽然两个人口头上还挺有活力,但精神方面可没那么从容。在里世界的夜里被扔到陌生的地方,比起“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就已经在那里了”,反而是精神迟迟没有跟上状况这点更加不可思议。虽然刻意不去细想,但现在我们徘徊于此的这栋建筑物究竟是什么,我完全没有头绪。很明显,它并非我的<回忆之地>,而只是某个极其相似的场所,就好似读过我思想一般凭空出现在我们面前,又有着非常高的还原度罢了。
到底是要怎样。为什么那种建筑——?稍微想想就感觉自己快变得奇怪了。
一边压抑着脑内不断出现的疑问,一边用万能钥匙逐一打开客房进行排查(clearing)。靠外侧的房间或是家具损坏、或是墙壁和地板发霉、或是天花板漏水,直到看了好几个之后才终于找着一间合适的。它目测还算完好,多少积了些灰,但忍一忍也能住人。另外,房间处于员工楼梯和外边防火梯中间,考虑到逃生的话这个位置也很方便。
进去后左边是浴室,右边是厕所的门、洗漱台。没有水,电视倒有一台,但自然是打不开的。姑且往冰箱里面瞅了眼,然而是空的。一次性用品也完全没有。虽然就算有也绝对不会碰它们,不过真搜刮不到东西的时候总觉得血亏。算了,这样也挺好。至少房间里面放着张大大的床,只要有它的话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只不过,本以为有睡袋和床上的被子就够用,然而没有暖气的冬天的旅馆比想象中还要更冷。尽管内部装修看不出明显的破损,但它怎么说也是座废墟,总有贼风从莫名其妙的地方源源不断地灌进来。把大件行李放在床边后,我们出了一次房间。我拿手电照过电梯附近的墙壁,在那发现了钥匙孔。由于客房的万能钥匙和其他种类的钥匙是不同的,所以只好把我撬棍的前端插进墙壁嵌板之间暴力破解了。里面放着架子,堆满了亚麻制品。
把床单和枕套带回去铺床,然后在上面堆满搜罗来的毛毯。有这么多就不会被冻着了吧。
将LED罩灯打开,放在玻璃桌上。用装气罐的野炊炉烧了开水。既然这里总是漏风,也就不用担心一氧化碳中毒之类。
将热水倒进海鲜味的杯面*里,等待两分半钟。总觉得在里世界吃的泡面,味道绝对比表世界的要好。
吃完后又烧了点水泡速溶咖啡。一边把用作行动食的盐羊羹当成茶点,一边喝着冒热气的咖啡,总算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你看,有情旅女子会那味了吧」
我这么说了之后,鸟子却固执地摇了摇头。
「绝对,不是这样」
「可是都来爱情旅馆里面了,还吃了东西,还聊了天」
「搞错了吧。才不是女子会啊这种」
「鸟子对女子会又知道些什么?」
「至少比空鱼你懂得多!」
「厚,是吗,我倒要听听女子会究竟是什么?」
「那是——」
我们就“世人所谓的女子会究竟该是什么样子”吵了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真正的经验,也不具备相关知识,所以这场争执注定没有结果。
「好我晓得了,那回去之后下次就开女子会好吧,不在这种废墟里面搞,而是去货真价实的爱情旅馆!」
我顺着气势这么一说,鸟子便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这样的话……、诶?」
「好啊,去呗。我说真的,反正我也没去过」
「你认真的吗?」
「是你先提起这事的吧」
「虽然是没错」
「那就去呗,情旅女子会。大概会在那里吃蜂蜜吐司什么的吧,我也不清楚就是了」
「不不我也只是在网上看过而已」
「回家之后就定好计划去吧。很期待噢」
「哦、哦……」
咦……?
我忽然有些不安,于是不再说话,余光瞥见鸟子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开始有些困了」
「……睡觉吧」
我们脱掉外衣和鞋子,钻进了床里面。因为有不少毯子,所以不用睡袋也可以。各自占据三张毛毯后,又在身上加盖了客房里准备的被子。
将罩灯亮度稍微调小一些,让它一直开着。确认枪放在手能够到的位置之后,脑袋才落在了枕头上。
「晚安」
「早上见」
杯面和咖啡的热量在身体中渐渐发散开来。再加上疲劳的缘故,我一瞬间就睡着了。
7
时间过去多久了呢。因为好像有听到什么,我忽然醒了。
房里很安静,冷得要命。室内布满了LED灯的白色光芒,和就寝时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
又听见了。微弱的电子音——像是铃声。
「鸟子」
我摇了摇躺在身旁的那堆毛毯。
接着,没有任何阻力,毛毯堆“噗”地瘪了下去,在床上摊开来。
啊,原来如此。我想着。
在我睡着的时候,由于一些情况才离开了床吧。
我起了身,穿上鞋。在严寒的侵袭之下,哆哆嗦嗦地把胳膊塞进外套袖子。
下了床,开始寻找鸟子的身影。浴室里黑咕隆咚的,而且干燥得很。敲过厕所门后打开一看,鸟子也不在里面。
正烦恼她去了哪里的时候,又听见了微弱的门铃声。
这下我就懂了。鸟子那家伙,肯定是一不留神出了房间,结果因为门是自动锁而被关在外面,没办法只能按门铃了吧。
真是的,拿你没辙……我一边苦笑着,一边解开链锁把门打开。
冷风从敞开的门口,吹了进来。
在那里,站着红色的人。
比我高大许多的,红色的人,俯视着我。
怀念之情一下子涌上心头。
那个时候的事情,都还记着呢。
当时,你问了孤单一人的我——
<那些人、不要了吗?> 后来我一回去,那些人就不在了。
虽然不清楚是受了你的帮助,还是纯粹的偶然,但你在那个废墟之夜拯救了我。
久别重逢真是开心啊。怎么了吗?
我微笑着,红色的人慢慢弯下腰来,抱紧了我。
和那时一样,非常柔软,非常温暖。
——欸?
为什么没有点火?
因为,谁也没回来嘛。
生气了吗?
灯油准备了噢。照你说的那样。
虽然确实没淋在身上嘛。一身湿的感觉很讨厌的。既然没人回来的话,怎样都无所谓吧。
别生气啦。
诶?
<那孩子、不要了吗?>、是? 那个孩子是指谁?
……………………。
要的。
我要的。那孩子,我要。
我需要的,所以不可以带走。
都说了不行啊。
那是特别的。
诶?
和我换吗?
才不要跟你换。
我只要那个孩子。
够了,不用给我看。
我说够了——
嗡……视野变得模糊了。
我所站的地方并不是漆黑的走廊,而是白天的操场上。
我知道这个地方。这是我上小学时的操场。
为什么会在这里来着?明明还没到放学时间,要是不回去的话会被骂的——我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却发现操场一角的地面上,装着一扇生锈的铁门。
门是用混凝土固定的,直接设置在地面上,只要抓住把手,单凭小学生的肌肉力量也能将它勉强抬起来。
门里的梯子向下延伸着。我从小学起就很喜欢去未知的地方探险,于是很兴奋地开始顺着它往下爬。
爬到梯子底下,在那里有一条通道,地板全都是金属网。金属网下面有流水声。我便立即向前走去。
然而,我很快就走到了通道的尽头。前进的距离最多也就二十米左右吧。铁栅栏挡住了去路,墙上装着爬梯,通向上方。
就只有这些吗……我失望地爬上梯子,打开头顶的盖子出去了。不知为何,出来的地方和下去时一模一样。而且才不久还是大白天的,现在的天空却被夕阳染红了。
我吓坏了,撒丫子就往家的方向跑。放学路上看惯了的景色也变得有些不大对劲:街道好像被替换过了,各处都矗立着从未见过的建筑物;不管是交通标志的符号,还是路旁的招牌,总觉得都不太协调。
气喘吁吁回到家中,家的样子也很奇怪。
院子原先种树的位置上,高大的仙人掌开出了鲜红的花。停在车库里的车像是辆尺寸缩水的跑车。一根朝下的小操纵杆从装对讲机的地方突了出来,木本色的把手上印着某种小小的黑色标志。前门两旁立着像牛一样却长着人头的摆设,它俩一齐俯视着我。
这里确实应该是我家来着……仿佛被迫参与了某种找茬游戏似的,我一边对这种违和感感到混乱,一边绕去了家的后面。偷偷从厨房窗户往里一望,看见了爸爸和祖母围着放佛坛的小桌,正和颜悦色地说着话。
平时这个点爸爸还不会回来,所以我感觉很蹊跷。祖母穿着漂亮的海蓝色和服,看上去也有些陌生。
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横放着一个像是人偶的东西。虽然它与我的Licca*和芭比很相似,但比它们都漂亮得多。两个人似乎在讨论要怎么处理这个人偶,尽管我还没有得到它,却也渐渐开始担心会不会被他们收走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下楼梯的脚步声,妈妈走进了厨房。从我这边瞧不见她的脸,不过妈妈看起来和往常一样。
我松了一口气,隔着窗户向妈妈打了招呼。
那一瞬间,强烈的违和感席卷了我。
妈妈她应该已经死了。
妈妈死后,爸爸和奶奶就变得很奇怪。
所以我逃走了——
和那孩子相遇,才有了现在的我。
那么,那个妈妈是什么?
如果那是真正的妈妈——现在的我是什么?
时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而此时妈妈听到了我的声音,慢慢地,回头望向了我——
不能看她的脸。
不然后果是无法挽回的。
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直觉如此警告着我,身体却动不了。我仍然定定地望着窗户,就好像被冻在那里了一般,无法从正要转过来的母亲身上移开视线。
不要啊。
鸟子。
鸟子、帮帮我——
下一瞬间,耳边响起了巨大的撞击声,视野变得漆黑一片。
「空鱼!!」
有人抓着我的衣领狠狠一拽,使我向后倒去。
我浑浑噩噩地仰起头,看到的是旅馆昏暗的走廊。门敞着,LED灯的光洒了出来,在那之中是头发散乱的鸟子,正要将手中高高抡起的斧头,再次朝红色的人的脑袋劈去。
「鸟子!等一下!」
我情不自禁叫出了声,一把抱住鸟子的腿。
「干什么!?放开我、空鱼!」
我仍旧拼命喊着。
「那个人不一样!那是红色的人!」
「哪不一样了!?」
「因为是红色的人!因为是红色的人、所以不一样!」
鸟子将目光杀气腾腾地转向了我,而后伸出左手,照我发旋边上就是一扯,硬是要我直面红色的人。
「好好瞧瞧!这种家伙、不可能是无害的吧!」
「但、但这可是、红色的人啊」
见我磨磨唧唧还越说越来劲,鸟子又急又恼地怒吼起来。
「用你看到的去判断!!你要信我、还是信这家伙,空鱼?!!」
那一刻,一直覆在我认知之上的疮痂,似乎因了这句话而剥落了。被一记斧子砍得东倒西歪的<红色的人>,如同在冲我呼喊什么一般,张开了空洞的嘴。嘴里乌黑一片——那是受煤烟熏染的、火灾现场的颜色。
我惊骇地叫了起来。
「什……什么啊这东西!?」
「清醒了吗?!」
「清醒了……清醒了!!」
我的声音几乎已成了悲鸣。
难道我从始至终都怀念着这样的怪物、没有半点顾虑就让它抱着自己的吗!?
迄今为止的思考也在脑海中复苏了。
这家伙想让我浇一身的灯油把自己烧死——我终于意识到这个事实,并为自己直到今日也毫不怀疑这一点感到愕然。
「振作点,空鱼!用右眼仔细看着它!」
被鸟子这么一喊,我才艰难地恢复了意识。接着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右眼,向<红色的人>怒目而视。
如果只是想杀我的话也就算了。
但不仅如此,这家伙,还想从我这里把鸟子夺走。
「好啊。它跑不了的」
我拼命压低了话音,应道,以免使情绪随着声音高昂起来。不然我随时都可能会尖叫。
「砍死它——鸟子」
「明白!」
鸟子再次把斧头双手举起。
厚重钢刃以一种低沉的声音撕裂了空气。全力挥出的斧子扎扎实实劈中了<红色的人>,深深没入了它的身体。
没有悲鸣声。面对我用右眼捕捉到的敌人,鸟子一次又一次将斧头挥起、又落下,毫无仁慈可言。
斧子使女人看起来更美——
原来是真的啊,我想着。
灼热的灰取代血液喷洒而出,<红色的人>变得支离破碎。散落在走廊地毯上的四肢仿若燃烧后的残骸,其断面上余存的微弱火星,也被鸟子的登山靴一脚踩碎,转眼间消失了。
鸟子气喘吁吁地放下斧头,转过头看向我。
「没事吧?站得起来么?」
我扶着她伸来的手起身后,顿时产生了急剧的反胃感,什么都来不及说便弯下腰去,哇的一声吐在了<红色的人>的残骸上。
直到胃里什么东西都不剩了,呕吐也没有停止。甚至连意识到鸟子在帮我揉背都是好久之后的事了。
被那个<红色的人>欺骗了多长时间,光是想想就几乎让人发狂。
自从高中时在旅馆的废墟上遇见那东西以来,我的认知就一直被肆意糟践着。就连那家伙出现在公寓门口的时候,我也不以为然。简直把它看作理所应当的存在一样。
在鸟子的帮助下,我趔趔趄趄地回到屋里。她给我递了水,让我在洗漱台漱口。镜子中映着我的脸,实在是惨不忍睹。
「对不起,鸟子,对不起,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吐累了的我有气无力地说着,嘴唇却被鸟子用食指抵住了。
「嘘—。先休息吧。有话早上再说,啊」
「嗯……」
也许是小学生的记忆被唤起的缘故,我真的像孩子一样点了点头。不,不对,那是假的记忆,那种事情实际上从未发生过——
被催促着脱掉上衣和鞋子,我再一次爬上了床。鸟子在我躺好之后坐到了旁边,抚摸起我的头来。和平常是反过来的啊,我想着,感受着那只手拂过头发的轻柔动作,渐渐冷静下来。
但是,怎么也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那个情景就会浮现在脑海中:母亲正要回头看我,她的身影是如此鲜明……
当时的恐怖难以用言语描述,单是回想起来身体就会下意识地颤抖。我并不害怕妈妈,相反最喜欢妈妈了,所以她走的时候我真的很难过。在后来那些煎熬的日子里,也是被母亲所疼爱的回忆支撑着我,才使我一次又一次捱过难关。
然而,那个时候我确实怕了。我清楚,一旦与母亲目光交汇,所有的一切将会轰然崩塌、万劫不复。即使在我踏入里世界以来所经历的诸多恐怖里面,那一瞬间也是最令人胆寒的。假如我和转过身的母亲对上了视线……仅仅想象了一下那种状况,就感觉自己要变得歇斯底里了。
如果,那不是捏造的记忆,而是真实经历过的事情;如果母亲是真的,哪怕她存在于里世界这样有所偏差的世界当中。
如果那时候和妈妈对视了,打了寒暄,然后回到了家里。
如果那不是<红色的人>故意展示的幻觉,而是里世界变幻无常的相位之中、真正存在的某个世界——本已过世的母亲,在那里还好好地活着。
如果有那样一个世界,妈妈并没有死去,父亲和祖母加入邪教的动机也就不复存在;如果这一切都意味着,我们一家四口的平静生活,仍有可能继续的话。
那个时候的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
在某些节点产生了分歧的另一个纸越家里,属于这个我的容身之处并不存在。
因为,在那边的我,绝对会更幸福的。无论是至亲的背叛,疯狂,亦或是席卷而来的恶意都一概不知,如此成长的另一个我拥有着和平而美满的人生——而她,和现在的我完全不是同一类人。
现在这个我,绝大部分都是在母亲死后用各种零件东拼西凑堆积起来的。也正因如此,现在的我只不过窥见到这个前提被推翻后的可能性,心底便不寒而栗了——
即使我拼命地分析这份恐怖,试图理顺其中的条理,也根本无法平息心中的恐惧。倒不如说感觉脑内变得越加混沌,甚至连精神状况也在不断恶化。
「呜——」
我呻吟着,双手抱住了头,指甲死死地抠进了头皮,接着使劲拽起自己的头发。而在那时我意识到一点:疼痛可以夺走思考。
「空鱼,停手,会秃的」
鸟子抓住我的手试图阻止。我甩开她,从床上坐了起来。
「空鱼——」
面对鸟子担忧的询问,我开口道。
「鸟子,扇我」
「哈?!为什么?!」
「再想下去就要疯了。拜托你」
「是……是要我打你吗?」
鸟子声调都变高了。我极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只要能让我清醒过来随你怎么做!来吧!」
我这样喊着,紧紧闭上眼睛,等待接下来的疼痛。
实际上真的什么都可以。别说是耳光,就算被拳头暴揍一顿,这时候的我都来者不拒。我满心只想着,用强烈的刺激将乱七八糟的头脑涂满。
我知道的。你啊,虽然很讨厌被评价为DV体质*,但还是很喜欢对我动手动脚吧。帮我驱除山灵那时看你还挺乐在其中的,平常也动不动就揉我的脸,每次都觉得你情绪怪怪的。但是没关系,原谅你,毕竟是鸟子你嘛。所以快点——
鸟子似乎有动作了。我反射性地缩起身子,感到一只手落在了左边脸颊上。
接着,另一只手也以同样的方式抚上了我的右脸。轻轻地,温柔地。
别啊,才不是要你这样,多用点劲给我几巴掌啊。你还不懂吗,鸟子?现在在你面前的我,都快发狂了——
嘴唇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我的思绪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Ki……、
下意识一睁眼,就差点因那零距离的金色眼睫而心肺停止,慌忙又闭了回去。但也是在那一瞬,我完全理解了状况。
鸟子用双手捧着我的脸,亲吻着我。
美女连闻起来都是香的。真不公平。我回想起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那张憔悴的脸,心里很是愤慨。好家伙,本来就已经够漂亮的了,还长着这么水润又柔软的一张嘴,你难道三餐吃唇膏长大的吗?
「嗯嗯!?」
从那柔软嘴唇的缝隙间传来了湿润的触感,把我吓了一跳。
淦……、这货把舌头伸进来了!
我挣扎着,本能地向后躲去。对方倒也没拦着。
「哈」
两人的脸拉开一段距离后,鸟子猛地笑出声来。那毫无顾忌、乃至有些狰狞的笑容实在过于美丽,我甚至都忘了抱怨,就那么仰着头看她。
「感觉如何?」
鸟子问我,她的神色仿佛很是骄傲,又带了些破罐破摔的干脆,隐约还夹杂着几分怯意。
「鸟子你呢……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些啥,话就这么说了出去,只见鸟子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好似深思熟虑一般望向斜上方。
你回味个大头鬼啊!
那表情刚正常了点,马上又绷不住了,转眼间一个大大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啊哈」
喷薄而出的笑声令我心里发毛。
「什么啊!?」
鸟子笑得双唇发颤,说。
「一股怪味儿!」
「……你混帐!!」
在我的怒吼声中,鸟子捧腹大笑着扑进了床里。
「太差劲了!够了!我去睡沙发,再见!」
「抱歉抱歉,别走啊」
鸟子从后面抱住了正要下床的我。
「恶……恶是恶心了点,但也不是不能忍……噗嗤」
话语的后半段又被爆笑吞没而不了了之了。鸟子一戳到笑点就会停不下来。她箍着我倒回床上,而且并没有给我再度挣脱的机会。于是我满脸憋屈地任她从背后抱了好一阵子。
「哈——……对不起嘛」
「这都啥啊真是……」
「但是,你也恢复理智了吧?」
说得就跟“结局好才是真的好”似的。
「……托你的福」
我勉为其难地答道。
曾以为那般根深蒂固的恐怖,还有头脑中沸腾的思绪,统统随着这个吻的冲击而飞到了九霄云外。如获新生。
在无意识中,我嘟囔着。
「幸好是我」
幸好是这样的我。
母亲死后,尽管有很长一段时间受尽了坎坷,但仅仅是能和鸟子相遇这点,人生就已经超过了满分。
真的……我的人生如果没有鸟子,简直无法想象。
「诶,为啥?」
被鸟子追问后,我把脸一翻改口说道。
「都说了,幸好这个对象是我啦!突然亲上来什么的,也会有不喜欢这么做的人吧?」
「没关系的。才不会对空鱼以外的人做这种事」
那满不在乎的一句话,就轻易将我的反击变得破碎不堪。
「来,转过来」
我不情愿地翻过身去,刚同鸟子面对面就被她一把揽进了怀里。然后她按着我的脑袋摸了个爽,头发都让她弄得乱糟糟的。
「等、等下」
「空鱼,我喜欢你。知道么?」
像是在称赞我的发根、并且要鼓励它们长得更长一般,她贴着我的头皮轻声细语道。一时间我的内心是纠结的,但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知道啦。你以为我是谁啊」
「……这、」
「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对吧。鸟子你自己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这次鸟子什么也没说,将我抱得更紧了。
「……好难受」
「…………」
「喂!」
啊。难道说,在这种时候,我应该也要抱回去吗?
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迟了,鸟子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松开胳膊解放了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躺在成堆的毛毯和被子里,彼此凝视着。
在如此近的距离内直视鸟子那耀眼的双眸,实在让人招架不住。所以我迅速投了降,闭上了眼睛。
「晚安」
「早上见」
入睡前才注意到,我们俩的手不知何时握在了一起。谁也没想过要放开。
8
第二天早上,我们打开了被百叶窗挡住的窗户,向外望去:只见晴朗天空之下,随处都是一片雪景。
「好厉害!全白了!」
「积起来了呢」
穿上大衣去外面一看,积雪量至多十厘米左右。这样的话,用AP-1的履带也能开路了。
虽然两个人都是雪国出身,但是像这种漫山遍野都是新雪、而且不带任何人类痕迹的景象,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只是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就让我们兴致高涨。两个人并排躺在山坡上,张开双臂画出「雪天使」的模样,接着又互相扔了会雪球,堆了些大小不一的雪人,尽情闹了一阵。
玩着玩着感觉冷了起来,于是在停车场泡了速食玉米汤喝。刚刚玩的时候顺便留意了一下四周,没费多大劲就在不远处找到了桥,稍微往前走一点就到了。
虽然只是猜测,不过在里世界的夜晚当中,也许并非只有生物会被黑暗激活。甚至连空间和时间——或者说人类对空间和时间的认识——也会受到扭曲。昨晚肯定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不管怎么走也到不了桥边。
用汤、饼干和咖啡凑合了一顿早餐后,我们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将住过的房间重新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忘的东西后,我们把行李装上AP-1,发动了引擎。
AP-1将绿色的塑料门帘分开,从停车场开到了道路上。
太阳下的里世界,闪耀着洁白的光辉。
在我们身后,两道长长的车辙延伸开来。只走了大约百来米,前方就出现了一座桥。桥是和式的那种,两旁装着朱漆栏杆,就像我在温泉地的河上看到的一样。
在离桥不远的地方,我们先下了车,因为要是不弄明白它能否承受AP-1的重量,就根本没胆过去。两个人用铁锹和长撬棍探着桥面,留意有没有被雪掩埋起来的坑,在桥上走了一遍。桥体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损伤,踩上去也听不见不自然的嘎吱声,车辆通行似乎没有问题。
于是我们原路返回,这次开着AP-1过了桥。到达对岸后,右转,沿着河边的道路行驶。不久,我们便发现了一条通向河滩的下坡路。一边担心着会不会因积雪而打滑,一边以低速把车开下了斜坡,向着那片到处是鹅卵石在滚动的河滩前进。因为地面不平整的缘故,这一带的乘坐体验是目前为止最糟糕的,不过夏妃新装的履带能通过可动转轮适应地形凹凸、减轻震感,所以实际上这还算有很大改善了。
车速并不快,但也就过了十分钟左右,一块眼熟的平坦巨石闯入了我们的视野。是我们设置探照灯的地方!
「到了!」
「太好了——!」
我们的欢呼响彻在里世界当中,被积雪吸收了。
巨石旁边恰好没有落上雪,形成了一片天然的避难所,于是就让AP-1停在了那里。
「Yeah」
「做到了呢」
两个人情不自禁击起掌来。第一次远征,总算可以说是大功告成了吧。
「呼——真累。撤了撤了。好想洗澡」
「要去DS研借吗?」
「会给我们用么」
「应该会吧」
我下了AP-1,把背包和步枪从置物台上卸了下来。
「像撬棍之类的重物,暂且先放在这也行。反正有布罩着。就带些容易受潮的东西回去吧」
「Okey」
「Gate的话,欸……啊、找到了」
用于标志gate位置的石堆也被雪掩埋了。直接用右眼找反而快些。
「要走咯——」
「啊、别急,等下等下」
鸟子慌慌张张地叫住我,然后开始使劲翻找自己的背包。
「怎么」
「这个,给你」
她从行李中拿出来的,是一个设计精美的木箱。涂成白色的箱身上烙着我不认识的制造商标志。
我把自己的行李放在雪地上,接过箱子。
「这是啥」
「礼物。可以打开哦」
听她这么一说,我推开了箱子的滑盖。
内箱贴着橙色的绒布,两把刀并排放在里面。
它们的握柄是木制的,有着质朴却漂亮的造形。似乎是可以将刀刃折叠起来的那种刀。两把刀的尺寸比较起来有些微妙的不同。
「稍微小一点的那把是空鱼的」
「诶,那这边呢?」
「我的」
明明说是礼物,鸟子却先伸出手拿起了自己的小刀,“啪”的一声将刀刃合了起来,把它托在掌心。
「喏,你看这里」
刀柄靠后的位置打着两个印记,和箱子上的一样是被烙上去的。其中一个图案,象征着翱翔的鸟,而它的背面,则是游曳的鱼。
「这是……」
「没错。我们俩的标志」
「这……这未免也太羞耻了」
「哦是吗。那你不要的话——」
「别别别、我要,我当然要的」
我正准备伸手的时候,鸟子忽然叫了起来。
「啊、等下等下!还是让我亲手给你吧」
「好、好的」
鸟子从箱子里取出我的刀,把它放在摊开的手掌上,刀刃朝着自己,将刀柄直接递到了我面前。
「可以收下吗?」
掌心中的刀尖,正对着她自己的心脏。与此同时,鸟子那蓝色的双眸,也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
鸟子,再这么看下去,我的右眼可是很危险的……
尽管我这么想,却还是没能移开自己的视线。
「……当然」
我伸出手,接住了印着鸟和鱼标志的握柄。
「怎么样?我挑的这款应该能用于野营的大多数场合来着」
「嗯……」
握了一下纯木的刀柄,无论是尺寸还是形状都合适得令人害怕。
「简直刚刚好……难不成你量过我手的尺寸吗?」
「欸?这种程度,不用量也知道的啦」
「是、是么」
我试着将刀刃折了起来。并不需要额外用力,刀身便服服帖帖地收入了握柄的间隙里。虽然这东西外形看起来简单,但尺寸和火印都是定制的,价格肯定不容小视吧……
「谢谢,我好高兴。用着挺顺手的」
「那就好」
「不过,突然间这是咋了?纪念首次远征成功?」
「这个啊,毕竟也到这一天了嘛」
「这一天?」
我云里雾里地反问道,鸟子皱起眉,说。
「圣诞节啦。虽说这种节日都是和家人一起过的,还想着空鱼会不会对它有什么不好的回忆,所以怎么也没能跟你开口——」
「诶,啊?」
「现在一看感觉也不是那回事,说不定单纯只是你啥都没想——」
「圣诞节?」
「我就说吧」
鸟子叹了一口气,对怔住的我说。
「昨天是二十四号。今天不就二十五号了」
听她这么一说,脑海中的日期和事件才终于对应了起来。我低下头望向手中的礼物,像个傻瓜一样重复着。
「……对噢。圣诞节啊」
「是吧。能交给你真是太好了」
「谢……谢谢」
「不客气」
圣诞节……
是吗,这样啊。原来如此。这么一回事吗。
也就是说,我,那什么……偏偏在平安夜当晚,和鸟子两个人一起住了爱情旅馆吗……
虽然是废墟…………
虽然还吐了个昏天黑地…………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鸟子唐突地开了口。
「圣诞街道」
「诶,什么?」
「这条路的名字。不好么?还不错对吧?」
我一时哑口无言,等到能说些什么的时候,口中的话语都变成了呻吟。
「好名字……你不也起得挺像样的嘛……」
恐怕以后每当我经过这条路时,都会因为它的名字而想起这次发生的事情。
「好耶。那就这么定了」
鸟子不知道我的这些心思,腼腆地笑了。
「圣诞快乐,空鱼!」
「备注」
·https://www.komeri.com/howto/html/02180.html 管子车库的组装法(在某宝查了 国内倒是雨篷式的比较多)
CalorieMate:日本大冢制药生产的能量补充食品品牌,常见的形式有条状曲奇、明胶和罐装饮品,故后文处理为饼干
<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大道>:原文为<涙の胁见运転ロード>,直译大概是“分心驾驶的泪水之路”这样 杯面:即CUP NOODLE,也就是日清的合味道
Licca:TAKARA TOMY公司出品的玩具,中译为丽佳娃娃
DV:即Domestic Violence,家暴,暂时没想起三卷猫图大佬的处理方式所以就保留原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