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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Case of Mio Reincarnation 2nd Cut 默示

1

我孤单地独坐在森林中,将腰部靠在高度恰到好处的树根上。一大片鲜红色的彼岸花丛,刚好映入我朦胧的视野里。

我抬起头,四周一片昏暗。浓密的树林像四面墙壁般将我团团包围,只有天顶处露出犹如骨骸般的白色月亮。那惨淡的月光就像被漂白的生物一样——

「——好美的月亮。」

一个平稳却又严苛的声音响起。我将目光转向正前方,在黑色树林交织成的暗幕缝隙中,有道白色的人影蓦然出现。

对方使劲扯着身体从树丛后钻出,让我不禁感到一阵恶寒。那人有着锐利无比的美貌,身上还缠着一袭白色男用和服与数只黑蝶。

「晚安,相坂和也。」那位清秀的少年说。

「晚安,西田贵流。」我回答。

西田贵流引着几只在空中飞舞、游戏的蝴蝶走来。他赤脚踏过彼岸花丛,来到我身边。剎那间,我在他脸上发现一种被解放的微笑。

「你知道彼岸花的花语吗?」

我摇摇头。虽然觉得好像听过,但此刻却朦朦胧胧地无法清楚回想起来。

「是『追思』,或是『悲伤的回忆』。『在不见绿叶不见红花的秋天原野上,孤芳自赏、独自绽放的曼珠沙华(彼岸花的别名),尽管有着艳如鲜血的火红,却又因缺乏叶儿相伴独自神伤』……叶落花开、花落叶发——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独特的习性,才会造就出彼岸花代表的花语吧。」(译注:此为现代日本诗人中勘助的诗句内容。)

西田说完后摘起脚边的一束彼岸花,在手中转动、把玩着。

原先在他身边飞舞的蝴蝶,也像是被花蜜吸引般轻飘飘地飞近这束红花。蝴蝶那漆黑的翅膀,在月色反射下发出冶艳的碧黑色光芒。

「或许这束花就是你所丧失的记忆一部分喔。」

西田在我面前停住脚步,如此说完后又把彼岸花展示给我看。

鲜丽的黑夜蝶轻轻驻足于彼岸花锐利如剃刀的花瓣上,伸出如针般细长的口器开始吸食花蜜。

嗡——突然有种沉重的疼痛涌上我头部。

「看来我完全没有带给你启发嘛……呼呼,幸好你身边还有其它能仔细教导你真实的存在。这样一来我就能暂时安心了,你说对吧?」

蝴蝶一只只聚集在花朵上开始吸蜜。

我抱着头,因为疼痛感越发强烈。那简直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动着我的脑浆一样。

「Welcome to the crazy World.欢迎啊,相坂和也。」

我好不容易勉强抬起头,结果却正对着夜蝶的黑色复眼。无数个投射在它复眼上的相坂和也(自己),竟对着我犹如品头论足般打量起来……

※※※

「……」

我睁开双眼眺望窗外,学校的后山已经消失在远方。本来只是想稍微闭目养神而已,没料到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怎么了吗?」

我将目光转向左侧,葛峰圣对我露出千金小姐般的优雅、沉静一笑。她以手指卷动、玩弄着波浪般亚麻色长发的其中一束,这种动作或许是她的癖好吧。

「……不,没事。」

我用力吐了一口气,兼具振奋精神与转换心情的用意,并在皮制的座椅上重新端正姿势。这套犹如沙发般柔软的车辆后座,温柔而稳重地支撑着我的身体重量。看来要让神经持续紧绷以抵抗身体的舒适姿态,对我而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放轻松一点。就如同我先前告诉过你的,我没有加害任何人的意思——不管是你,还是澪同学。我只是想跟你聊聊而已。」

圣露出似乎在思索该如何恶作剧般的微笑。

我暧昧地点头回应着,再度将目光转向车窗外。

我在葛峰圣的邀约下离开学校,一边注视她脑后轻飘飘长发上的蝴蝶发饰,一边跟在她后方前进。没多久,就发现有一辆只会在漫画或连续剧中出现的黑头高级车正等待我们大驾光临。我虽然无法辨认出车种,但至少能理解车头上那闪亮的金色标章,以及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的黑色烤漆。此外,还有那名身着黑西装、皮手套的专属司机。

圣自己动手打开后门,以微笑对我说了声「来,请进」。我并没有完全解除对她的疑心。眼前这种情况如果要问我古不古怪,我的答案绝对是肯定的。况且,我也不清楚她展露在我面前的是否是她的真面目。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选择跟她走。因为我实在无法克制自己对那段丧失时光的好奇心。只要一想到自己身上曾发生过已被自己遗忘的过去,就片刻难以静下心来,有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焦躁。假使我能够先安定自己的情绪,才有资格去充当他人的依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有在森林里迷过路吗?」

对于她突然投来的质问,我反射性地以一声「咦?」转过头。

「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的闲聊而已。你有在森林里迷过路吗?」

圣再度重复刚才的问题。

「森林?」

「是呀,森林。不是比喻也不是暗喻,是现实世界中那种草木繁盛茂密的冷清森林。」圣回答道。

「……我小时候曾在父亲的老家乡下迷路过。」

不知为何对方会突然提起『森林』,我只好以肯定的口吻发表己身经验。

「我已经不记得那次迷路的原因了……总之,我在森林中失去方向。虽然只被困了一晚,但遭寻获并带回家时依然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甚至还有人谣传我被神隐了,因为附近的小孩好像也遇过类似的事。」(译注:日本传说人会在荒郊野外突然失踪是被超自然力量带走。)

「你当时的感觉呢?」

「感觉?」

「在森林中会感到彷徨不安吗?」

「……该怎么说?我找不出适合的形容词,毕竟已经过了十年了。不过……唔,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吧。」

「你是指……自己似乎脚不落地,那种感觉吗?就好像脚被人砍掉了?」

「——嗯。没错,很类似。我明明在森林里长时间步行着,身体却完全没有实际走过那么多路的感觉。刚发现迷路时我也曾哭泣、恐惧了好久,但最后自己的心情却异常祥和……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车辆在不知不觉中驶抵郊外,远方的田圃与空地显得十分醒目。在被染成一片赤红的东方天际,一眉鲜红的新月孤单地飘浮着。那简直就像是将夕阳渗漏出的鲜血凝聚在一起似地,变成了天空的一道伤口。

「……你没想过或许那是一种『寂寞』的感觉吗?」

圣以确认的口吻向我问道。

「寂寞?」

我被对方的问题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回问她。不过,当我理解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后,我便能渐渐体会她的用意。

「……是啊,没错。那就是——『寂寞』的感觉。」

这两个字就有如天启一般。

当人「寂寞」时,正常情况下应该会哭泣或呼唤、恳求他人。不过,上述反应是建立在『与他人还保有联系』的前提下。如果孤独的状态继续维持下去,人类会很快接受自己孑然一身的事实,并了解其实「寂寞」的感觉,就等于『与任何人都失去联系』之意。

对喔。那种感觉——就是「寂寞」吧。

「啊,到了。」

车窗外的景色在不知不觉中起了极大的改变,看来我的思绪似乎比预料中更专注于这种自问自答中。

车辆已经位于某座森林之中。

太阳想必已没入西山,但眼前这种幽暗倒并非完全因失去日照所致。以常绿树筑成的天然屏障突然中断,地面变成了人工铺设的材料。一座黑色的建筑物则稳如泰山地盘据于前方。

这应该是既视感吧。但比起我印象中的灰色外墙,这栋建筑物散发出比以前更深一层的不愉快气息。它向两旁舒展臂膀的姿态,宛如一只正张开黑色羽翼的巨大乌鸦,想将所有企图挑战它的存在都隐没于黑暗中。

车辆缓缓地——或许车速并没有改变,只是远近感发生错觉——驶近了黑色建筑物。终于,一名全身黑衣、比暗夜更深邃的男子轮廓,以黑色建筑物为背景慢慢浮现。顿时,一种让我毛骨悚然、全身不自在的感觉涌上心头。

车辆停了下来,我跟在圣的后头下车。黑衣男子露出轻薄的笑容朝我们靠近。

「欢迎你回来,葛峰圣小姐。另外——相坂和也,容我重新自我介绍一遍。」

黑西装、黑领带、黑皮鞋。公务员典型的七三侧分黑发、黑框眼镜。另外还有以塑料成形的笑容假面具。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这名男子全身上下看起来都很虚伪。

「……你是黑威兼互。」

我记得这是那男人的名字。

「没错,看来似乎没有必要再介绍一次?不过,我还是觉得这种场合下重新自我介绍一次比较妥当。」

黑威露出更深一层的笑容。不过就算他的笑意比刚才丰富,轻薄的感觉依然存在。

「别说废话了。」

圣双手交叉于胸口前、站立在一旁,以冷漠的语气打断黑威的话。她的表情因不快而略显扭曲。

「快带我们进去,黑威。」

「我明白了。」

黑威夸张地鞠了个躬,情绪似乎完全没受影响。

「来,请走这里。」

我慢了半拍,才赶上招手指引的黑威以及圣后方。

建筑物中满布着格子状的阴影及白色墙壁、地板。室内没有人工照明,整体空间显得有些昏暗,不过这反而让从外头渗入的月光看起来更白皙明亮。这种激烈的明暗对比或许就是整体空间看起来昏暗的原因吧。我感觉不到里头有其它人影或人类活动的气息,只有一种空虚孤寂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

我回过头,与在车上看到的黑色墙壁刚好相反,在建筑物内侧可以清楚观察到外头的景色。然而,映照在我眼中的风景却有些失真,对比似乎被特别强调过;亮的部分比正常更亮,而暗的部分也比正常更暗,就犹如绘画或照片之类的人工产物。

跟上一次——已经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造访这里时一样,我们搭进足以装下大象或犀牛的巨型电梯。黑威站在电梯的面板前进行操作,我则站在与他距离最远的对角线位置。圣对他的看法似乎与我相同,所以她也站在我旁边、背靠墙壁。

电梯先是震动了一下,接着便顺畅地下降。

「……继续讨论刚才的话题……」

我不太能理解那是什么话题,便以眼神询问圣。

「关于森林的事。」她回答。

「旁边有个讨厌的黑衣大骗子,你也觉得很不是滋味吧。」

她提到『讨厌的黑衣大骗子』时音量完全没有改变,似乎不在乎会不会被黑威听见。虽说穿着黑西装的那名男子不可能忽略掉这几个字,但他却是连头也不回地默默不语。

「这是昂——也就是我弟弟告诉我的。所谓的『森林』,其实就是『未知』的代名词。跟『要藏一棵树,最好的办法就是藏在森林』这句谚语无关啦,但许多文化都把森林视为信仰的对象。」

我静静地颔首。反正闲聊这些事对舒缓紧绷的情绪有帮助,况且还可以同时观察边玩弄长发边开口的葛峰圣。

「在森林这种活生生的障壁内侧,一定隐藏了什么不知名的事物。所以古代的人才会把深山或森林当作畏惧、崇拜的对象。最后,把包含着『未知』的森林给神圣化,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虽说这些知识是从弟弟那辗转得知,但圣依然以华丽的词藻流畅道出,似乎乐在其中,甚至,她还散发出一种正在教导弟妹写作业的得意畅快。

「不过,另一方面,对于居住在森林的人们而言,这种信仰就让他们沦为了被迫害的对象。这些森之民、山之民在古代被蔑称为『山窝』,受尽平地人的欺凌。至于那些被称为夷狄的化外之民,有很多最后也移居入森林里。大多数人虽然信仰森林的未知性,却又同时迫害那群居住在未知之地的人,你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圣微笑着注视我的脸,我思索了半晌。

「是因为忌妒吗?」我回答。

「你为何会这么认为?」她以大感意外的表情反问道。

「因为乍看下,住在森林或深山的居民好像很自由。」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产生忌妒。事实上,那些人既没有户籍也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况且森林里到底隐藏了什么危险的事物,对那些人而言同样是未知数……其实,他们也是因为除了森林外没有其它去处吧。大部分会潜入森林居住的人,都是从平地被驱赶上去的,对吧?有勇气主动踏入『未知』者,几乎都是被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罢了。」

圣说到这,突然蹙起眉头。她眯起眼,看着刚才自己用来玩弄头发的手指。似乎是因为用力过猛,有两、三根头发不小心被她拔了下来。

「……此外那些踏入森林的人,最后通常都会被森林吞没,再也无法离开。」

她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转为几分自嘲。原本夹在她指间的两、三根头发,就像断裂的蜘蛛丝一样轻轻飘落于地板上。

电梯也在此时戛然而止了。

2

「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了,我既是B.R.A.I.N.Complex的受试者(examinee),也是利用这套系统复活的再生者(regenerator)。」

圣就像在森林中避开树木般边走边闪过无数根随机伸起的圆筒,同时说道。

没错——这里,就某种层面而言也算是森林。

「内脏森林」。

各种不同的内脏器官正装在玻璃骨干内进行培育,等待收成的时机。

独自用力跳动的心脏。

如巨大蚯蚓般蠢动的大肠。

外皮像豌豆般光滑的肾脏。

如蚌贝般沉默的肝脏。

以前已造访过一次的我理应有心理准备,但实际出现在眼前还是让人不忍目睹。我知道这是一种错觉,但还是摆脱不了自己正在某人体内步行——如此令人作呕的压迫感。室内虽然洋溢着白色而干净的光线,但那也只是将恶心的景象照得更清楚而已。

「就跟西周澪同学一样。不过,我身体内的所有器官几乎都换过了,所以再生得花上比较长的时间。我的肉体年龄是十六岁,但以出生日来算再过两周就要满十七了。」

正步向右斜前方的圣这时耸耸肩,以「我又来了?」的表情转过头。

「呃,刚才那些事我以前就已经提过了吧……」

「……不好意思。」

我向她道歉,她则以诧异的表情回望我。

「?」

「这种事还害你说了两遍。」

我边侧目窥看四周林立的水槽边说道。

身体如果不在这种地方被彻底玩弄就会丧命——如此残酷的话普通人想必很难平静说出口。一名少女的人生就此被毁坏,如此的异常事态已十分匪夷所思。

圣此刻的反应却出乎我意料外。她睁大淡棕色的双眼凝视着我,原本惊讶的神色解冻了,但最后却转变为极端的面无表情。刚才她在叙事时还是那么活灵活现,这前后的巨大差距让人限虽接受。

「……你真悠闲呀。」

圣有气无力,或者该说是缺乏情感地表示道。她维持这种面无表情继续迈出步伐,跟上走在前头的黑威。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立场……」

圣轻抚着一具玻璃牢笼并对我说道。

我稍稍减缓前进的速度,凝望着这具空无一物的玻璃牢笼。根据我的记忆,里面的水槽应该会装着人体的中枢器官才对……

「两位,已经到了。」

我们抵达这暗喻的不可思议异常森林深处,被一扇看似重要而坚固的钢铁门扉阻隔在外。黑威就站在门的前方。当最后停下脚步的我并排在圣身旁时,她面无表情地对黑威点头示意。

黑威露出久候多时的笑容,开始操纵铁门旁的控制器。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或震动,但这扇沉重的金属门已经以猛烈的速度自动打开了。

另一个昏暗的空间出现在我面前。里头的高度不算惊人,面积则有半个网球场那么大。我忍不住回头一看,之前的内脏森林虽然培养了许多令人作呕的器官,但大体上光线还算是明亮清洁。至于将视线移回前方时映入眼帘的这个空间,地板是以金属网所构成,虽然宽阔但却被无数条管线所爬满,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此外还有许多并立的大小黑色圆柱。

在白色无机质房间内结实累累的恶心果园,在人工制造的幽暗中并排伫立的无机圆柱群,两者简直就像人格崩坏的艺术家所打造出的庭园,以及从鬼故事中活生生走出来的冥府一角般,形成一种不怀好意、令人只能报以苦笑的强烈对比。

黑威朝深层的空间走去,圣也追随他的脚步。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前进。但当穿过那扇铁门的瞬间,一种令人颤栗的寒气突然包覆我全身。

「这里的景象很壮观吧?」

黑威一边吐出白色的水气,一边摇晃着手臂说道。

圣则不发一语,将充满于空间内的冰冷空气吸入体内,眼珠散发出更冷冽的寒光。

我们终于来到一根圆柱前。黑威面向墙壁操纵某种机器片刻后,这根黑色圆柱便渐渐转为透明。随之现身的,则是在水槽玻璃内侧的漂浮物……

「……又来了……」

虽然里面的玩意儿很异常,不过并没有超乎我的想象范围。我以略微疲惫的口气喃喃叹道。然而眼前的这个漂浮物,还是让已渐渐习惯诡异景象的我感到颇为不快。

浮在水槽里的器官大多数人都认得,但大多数人都没有亲眼见过——那就是人类的脑。

大脑表面的皱折就像复杂的电子回路,下方则垂悬着貌似钓鱼线的神经。脑的大小令我有些意外。虽然我知道它不可能比头骨大,但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地迷你。虽然人类所有复杂的思考方式与情感都是从大脑里诞生的,但它实际上也只相当于两个拳头大罢了。

「现在为什么还要让我看这个……」

「啊,请你不要误解。这跟你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黑威耸耸肩,对我朝他投以的目光如此回应道。

「?」

「这不是西周澪的大脑唷。」

身体靠在另一个黑色水槽的圣插嘴道。

「它并非西周澪曾经拥有的器官,而是过去属于相坂和也身体一部分的脑子(物体)唷。」

「……什么?」

我花了大约十秒钟才发出这个声音。

我再度检视漂浮在水槽里的大脑。葛峰圣则将手臂交叉在背后、注视着我的反应,于是我将视线移回她身上。

「这是你死亡时换下来的,也就是你用过的旧大脑。」

她脸上恢复些许笑意并反复说明着。然而这种微笑,却与灌注于此一房间内的寒气一样冰冷。

「……我死了?」

我喃喃道着,并转过头。如模型般缺乏生命力的大脑依旧漂浮在液体中。

「没错,你死了。在一个月前……不,应该已经一个半月了吧。你被西周澪推出去,接着又被车子辗过,因此身亡。死因应该是外力冲击造成的失血过多。你非常确实地出车祸死了,半点质疑的余地都没有。」

「……不可能。」

我勉强挤出干巴巴的笑声,觉得对方一定是在开玩笑。

「那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又算什么?」

「你的器官已经被更换过了。根据以B.R.A.I.N.Complex技术制作的脑内地图,在人工培育出的大脑烧录新的回路,那就是你现在所用的新大脑。」

圣以教训不听话孩子般的口吻对我说明道。她直指着我的头,指尖对准了眉间正中央。

「就跟我们一样。」

「……不可能吧。我只是个出生在平凡家庭中的普通人,跟这种奇怪组织根本扯不上关系。」

「谁说的,你最近不就扯上关系了吗?」

「但是……」

「如果你不相信——就让你看看证据吧。」

她露出仿佛是为了安抚我用的温柔微笑,接着就对站在墙壁边的黑威点头示意。黑威也以满脸开心的表情响应她,然后就瞪大眼睛盯着操纵盘上的按键飞动手指。

突然,原本昏暗的房间开始出现闪烁的光芒,似乎有好几颗屏幕被打开了。

屏幕上出现的画面——是我。

画面中的我正紧闭双眼、缓缓地呼吸,看起来完全没有清醒的征兆。

「我们的技术真是日新月异,就算是在再生后没多久刚植入的生物情报收集芯片,也能自行提升程序功能并累积数据,对逐渐成长的个体进行调整。」

屏幕上的我俯卧在一张类似工作台的床上,四肢与头部都被金属器具给牢牢固定住。不同屏幕则各自以相异的角度显示出我当时的状态。

「你在三个月前受伤倒下去,并纳入我们的保护时,我们的确对你的身体做了部分改造,这点要先跟你说声抱歉。当时我们手头上刚好有使用过空出来的生物情报收集芯片,所以就把其中的数据格式化,调整为你专属的状态。」

终于,屏幕中我的身体被一种外观类似人形烧模子的机械所覆盖。模子内部还开了无数个小孔。(译注:日本东京浅草寺的一种特产点心。)

「那种装置叫『制图机』,上头的小孔则是为了让植入品片用的『针』能自由伸缩。这么一来,受试者的神经就能顺利被植入品片了。」

黑威的说明让我不禁哑然失笑。我想起法兰兹-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在流刑地』。那个故事里的行刑机器也是把犯人绑在一张床上,利用一架机械推动的『制图机』,把犯人的罪状用针刻在背部。

画面中的我虽然被类似的思心机械紧紧盖着,但却完全没有反应、持续昏睡。

「这是改良过后的B.R.A.I.N.Complex手术。当天的时间是八月三日上午五点。」

屏幕中的画面切换了,虽然里头的主角还是我,但这次出现的影像却让我更加难以忍受。

我的鼻孔与嘴插满了管子及机械线路,身体各部位也被不知名的仪器包裹着。几乎被剃光的脑袋上,则罩着一顶貌似前苏联时代秘密研究所遗留下的头盔,那幅光景简直就跟洗脑没有两样。

这段影片对我而言一点现实感都没有,但里头的人物的确是我没错。

屏幕上的我摇摇头,但那似乎是无意识下的动作。画面再度切换,我的头部终于被固定在某个角度。这一段似乎是在稍远的距离拍摄,所以能看见整张工作台的全景。我出现在画面上的身躯竟然没有左手臂。手臂从手肘附近就切断了,伤口还包裹着渗血的绷带。

「抱歉抱歉,因为急着让你的肉体复活,所以暂时没空管你那已经坏死的左手。因为要进行非常精密的作业之故,所以干脆先切下来比较方便。」

我不由得抓了抓自己的左臂,进行确认。这只手依然能听从我的意志活动,上头也找不出任何缝合的痕迹。

「接下来就是再生的部分了。」

屏幕上的画面再度切换。

这次的主角则是我已经看过无数次的巨大水槽。但此刻漂浮在透明羊水中的对象却不是「她」,而是跟我本人长相一模一样的「某个东西」。无数只金属制的机械手臂伸向人体被撕裂的腹部及露出肌肉纤维的左手臂断裂处,就像闻到血腥味而大量群聚在一起的食人鱼。

「你是在大约二十天前苏醒的吧。哎呀,幸好我们都帮你做好了交换用的器官,啊哈哈哈——」

画面中的『我』这时微微睁开双眼。摄影机给了『我』的脸一个特写,但,那绝非活人会出现的眼神;『我』的瞳孔扩大,左右两眼急速朝不同的方向乱转。

影片开始顺转了。我的左手臂被接上、腹部被重新缝合,还有只手指像钩爪的金属手臂嵌入『我』的头部,沿着红色雷射光打出的记号以手术刀划过——就好像在打开什么容器的盖子般,『我』的脑暴露在画面中。

我不由得捂着嘴、别开视线。不过屏幕上的的确确出现了一颗被若无其事取出的脑子。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了。」

黑威说完后,影片也中断了。所有屏幕同时恢复死白之色。

「……那是合成的吧?」

我以干枯的喉音道。

「你们的嗜好太诡异了……」

刚才的影片实在让我很难相信。眼前站在这里拼命想要抑制呕吐冲动的我,竟然是一个脑袋被交换过的复制品,有谁会轻易相信这种事呢?

跑马灯般的过往一幕幕在我脑海浮现。我想起小学时代的运动会,我参加如今已经过时了的吃面包赛跑,结果却在抵达终点后不小心让口中的面包掉了下来。虽然我并不是很想吃,但看着地上那沾满沙尘的面包总觉得很可惜。(译注:日本小学运动会经常出现的比赛项目,参赛者必须在途中咬下绑在半空中的面包、跑回终点。)

中学时代的我则过着每天被奇怪学姐使唤的日子。在学校即将关门前的图书馆,我再度被学姐逮着,还突然被她告白。

升上高中后,我邂逅了一名孤独的少女。只要跟她共处,过去一直纠缠着我的那种违和感也烟消云散了。

这些记忆,累积成现实,最后从身体内侧打造出『相坂和也』这个人的存在。

「『我已经死了』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相信嘛!」

「既然如此……那这个也让你看看吧?」

圣以『真拿你没办法耶』的温柔语气说完后,便「啪叽」地打了一下响指。黑威随即轻轻按下另一颗按钮。

房间内的黑与白开始逆转了。

昏暗的空气逐渐被赶跑,取而代之的是白色耀眼的亮光。原来这里的每一根黑色圆柱,都同时变化成透明水槽。

那就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有手臂、有腿、有肺部、有心脏、有大肠、有脑部、有肝脏、有颈部、有头颅、有脊髓、有肾脏、有大腿骨、有骨盘、有子宫、有胎儿、少年的、少女的、青年的、男性的、女性的、老人的。

那些残骸都失去了生命力与意志,只是一大串数也数不清的样本。

我本来以为这些也是复制品,不过倘若是的话,那未免太浪费功夫了。假如把这些视为原本就长在人体内的器官就合理多了,要收集起来也比较容易。

我被这种压倒性的景象所逼退,背部无意间碰触到另一座水槽。我满怀畏惧地回过头,发现水槽里装着一只手肘部位以下的左手臂。虽然我目前的精神状态绝非能以冷静来形容,但我却不知何故仔细观察起那只手臂来。手臂外侧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肌肉溃散宛如一滩肉泥。但它那手掌轻轻张开的姿势,却让我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既视感——

「——那玩意本来是你的手唷。」

葛峰圣不知何时又贴近我的脸。她亲切而仔细地为我说明道。当我与她四目相交时,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不知道她到底在开心什么,甚至还露出了半边的酒窝。她以指尖点了点我的胸口。

「你还不相信?」

「……那、那当然、当然啰?所谓的B.R.A.I.N.Complex不是能够彻底重建人的记忆吗?那为何我会丧失部分记忆呢?」

「关于这点,我必须向你道歉。」

有个完全不体会我此刻心情的轻薄说话声响起。我回过头,黑威正以无数个缺乏生命力的标本为背景,惬意地笑着朝我走来。

「这种改良型的B.R.A.I.N.Complex似乎还不是很完美……也就是说,就算把芯片植入前的记忆输入完毕再植入受试者体内,情报收集芯片也不会马上启动。需要给芯片一点熟悉神经回路的时间,它才能顺利收集神经信号。人类的记忆,在新神经回路长出来之前——也就是树状突起重复接受刺激与兴奋的历程并延伸出去,与其它神经细胞结合。轴索则会被髓鞘包裹,让神经元的回路变粗并牢牢固定住——大概需要花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建立。而改良型B.R.A.I.N.Complex同样要花三个月的时间才能与成长完毕的神经回路巧妙结合。你『第一次死亡』时……运气不好刚好卡在这三个月的临界点附近,所以,身体机能虽然没问题,但却无法保证能让你的记忆完整再生。我们已经跟西周澪解释过这点了……」

「……澪?」

「没错。呃,只不过对你的双亲我们就恕难透露了。总之,你的再生手术是经过西周澪同意后才进行的。」

黑威的口气半点罪恶感都没有,简直就像不小心超速被警察逮到的驾驶一样。

黑威耸耸肩膀,伸手进西装内侧寻找东西,最后取出了一包糖果。「你要吃吗?」他边问边递到我面前,但我此刻根本不可能会有想吃零食的心情。黑威见状摇摇头,对我露出遗憾的表情,接着便把包装拆开,把其中的黄色糖果放入口中。

「啊姆……当然,你这种丧失记忆的后遗症,对我们而言同样是非常令人遗憾的结果。啊,不过请你放心,我们会好好帮你进行术后的复健——」

「也就是说。」

黑威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圣中途打断。她以指尖点了点我的额头。

「相反地,你会失去与西田贵流遭遇后的记忆,就证明了你的确进行B.R.A.I.N.Complex手术。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吗?你明明出过那场车祸吧?你被车辆猛烈冲撞,人整个飞出去,就连驾驶都认为自己『撞死人了』,结果你的身体上却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难道你没有违和感?对于周遭人们对你投以的担忧目光,以及西周澪如此深重的罪恶感,你不会觉得很诡异吗?你认为呢?」

圣以甜美的口气优游自得地教训道。在她那满脸温柔的笑容中,只有淡棕色的眸子依然紧迫盯人地逼视着我。她的眼珠——失去了温度,就像金属或矿物一样,无法自行发热。我感觉好熟悉,简直就像要射穿了我的身体——

「唔、啊啊……」

我再也无法忍耐地躲开她的目光,绕过水槽——我想要逃跑。

我一心一意、专注地向前跑着。但不论怎么逃,还是有数不尽的四肢、内脏等各式人体标本,出现在我的视野前方内。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异常,太异常了。我怎么会来到这种完全不是人待的场所!

再继续留在这里我会发疯的,搞不好会被杀来吃掉也说不定。我得赶快逃出去才行,

然而,这些装满了异常物体、散发出异常气息的散乱圆柱阵,我却怎么绕都绕不出去。有个声音还在我耳边不断窃窃私语道——你已经是这里的一部分了,你已经接受过洗礼了。

「唔、唔唔……」

我的视野出现扭曲,脚步开始蹒跚。终于,我忍不住以手扶住水槽,一边瞪着地板一边咔哒咔哒地发抖。

别开玩笑了,我就是我。我是相坂和也,怎么可能变成另一个人?

「我——」

支撑我身体重量的左手臂映入我眼帘。连它也是被更换过的替代品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为何能像这样毫无违和感地控制它呢?

然而,交换新手臂这件事,跟眼前这种异样的空间相比竟显得微不足道了。在这种恐怖而诡异的嗜好面前……

「……咦?」

我突然发现自己用来支撑身体的水槽里,封装着一名少女。不,应该说是外形类似少女的物体才对。

少女大约是中学生的年纪。她有着半短的黑发,整体五官虽然依旧残留稚气,但也微微散发出成年女性的气质。这种发育中的不安定「瞬间」,就像展示品一样被关在玻璃牢笼中——半永久地被保存下来。

「怎么样?很了不起的样本吧?」

黑威从后头追上我,指着我前方的水槽,说话的方式与姿态就像竞标会场上的拍卖商一漾。

「这种保存系统可是利用了最先进的技术喔?所使用的材质——电木(酚醛树脂)也是特制的,只需要加热一下子就会硬化。被保存样本的蛋白质在其中不会变质。如果以MRI(核磁共振)进行断层摄影,还能将样本死亡时的一瞬间给拍下来。」

少女被一层透明的玻璃墙,以及浓度疏密完全均等的固态树脂给包裹住,就好像密封了虫子的琥珀或是含水的水晶一样,以结晶的型态永久保存下来。少女摇曳的发丝、微开的眼睑、略略透出的眸子;她人生的最后一瞬间,就这样被永恒的沉重牢牢压住。如果黑威的话可信,少女的『遗体』或许真的就这样被特殊树脂固定、保存下来了吧。

『那个东西』或许可以称为艺术品吧。少女生前应该也是位少有的美人,但因稚气未脱的外壳多少隐藏了身为女性的美丽光辉,所以这件作品的主旨或可称为残缺的美。

——假使她身上没有那些丑陋伤痕的话。

「人体肌肉的断面就是长这个样子喔?你应该知道什么叫纤维吧?」

少女的左臂从手肘部分被切开了。虽然还有一点点残存的部分相连,但那也只是细绳般的肌肉纤维罢了,牢固程度就像手脚还不灵活的幼儿玩翻花绳转出的桥梁图案。不过,少女的左臂相对于其它部分已经算完整了。她身躯的下半部,也就是肚脐以下才真的是支离破碎。肠子、子宫、肾脏、双腿等,都像被机器处理过的绞肉。因血液已被洗净所以器官纷纷露出原本的颜色,但那样看起来反而更为凄惨,让观看者忍不住想别开视线。如果把那些破碎的器官通通拿掉搞不好还比较顺眼一点。少女逆光的身体轮廓就好像想要模仿人鱼或蛇身女神的造型,最后却失败了一样。虽然少女的上半身几乎没有显眼外伤,但这反而让水槽里的景象显得更为悲惨。

『那个东西』或许可以称为艺术品吧。如果说艺术的本质就是要撼动人心,那,『那个东西』的确是一件拥有致命吸引力的作品。

「怎么样?很棒的保存状态吧?」

可是,啊啊,可是,那位少女之所以会让我无法移开视线,完全是因为她的脸。

不一样。

虽然不太一样,可是又一样。

应该不会错,我应该不可能搞错。

「……澪……?」

就算年纪轻一点、表情稚嫩一点,『那个东西』——也就是我眼前的少女『遗体』,依然跟澪一模一样。她绝对是过去的西周澪没错。

「哎呀,还是被你认出来了。真没办法啊。那时候因为出了很多状况,所以事故后一段时间我们才有机会回收尸体。她第一次死亡的时候,几乎是从零开始再生的。」

是谁在说话?那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不,都不重要了。

澪就在我的面前。残破不堪的澪。从人生旅程上脱队的澪……

我的视野变得一片空白。

意识也逐渐远去。

我的身体倾倒,向地板靠近。但我本人却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旁观这一幕。

最后,我只听到钝重的撞击声。

Intcr Cut

「哎,真没想到他会因为过度换气而昏倒。看来刚才我们给他的刺激太过强烈了。我以为他上次来过这里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

「……谁知道。」

葛峰圣望着被搬运过来的相坂和也,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话说回来,他失去部分记忆这件事,对我们而言也很遗憾……啊,不过幸好,他的记忆也不是真的完全消失,我们都有好好『记录』下来。只是B.R.A.I.N.Complex还没有学会对『记忆』的修正,所以芯片在适应期所经历的记忆就没办法顺利再生了——」

「随便吧,那种事我没兴趣。」

圣对于黑威不看场合高谈阔论的行为似乎感到很厌烦,打断他时的语气比平常强硬了几分。

「不管怎样对我都没差。」

「是吗……」

黑威尴尬地抓抓头,为了转换心情,他又从怀中取出那包零食,将黄色的糖果放入口中。

「……你要吃吗?」

他一边嚼弄口中的食物一边窥探圣的表情。

「我才不要。」

圣吐出这句话后便离开了。她避开那些用来保存残骸——没错,那些都是生命力挥发完毕后剩下的残渣——的并排圆柱,走向建筑物的出口。

她的表情非常冷酷。

圣的脸上会出现许多种适用不同场合的笑容,但此刻她脸上却犹如石膏般僵硬。她的嘴唇用力扯成一字形,淡棕色的眸子也失去了温度。到底是何种情绪让她变成这样子呢……这一点没有人知道。或许就连她本人也搞不清楚吧。

「……」

圣在某根圆筒前突然止步。那是曾经吸引和也注意力、也是用来封存他身体残骸的圆筒。在透明的玻璃内侧,有一颗已经失去思索、思考,以及思绪,气氛就类似故障配电盘的大脑。它像是以塑料制成的装饰品般在液体里漂浮着。

「……你已经被打开过啰。」

少女以白皙的手指抚过玻璃表面。

「天使的号角响起,吹散了迷惘的浓雾,剥除虚伪的外壳。被迫逃入未知森林的人,取得了真实的果实。不过,他却对此一无所知。难道说他已经遗忘了吗?真实的果实永远是苦涩的。」

少女噗哧一笑。那是一种宛如由机械驱动的微笑。

她在透明的柱子四周缓缓绕圈,仔细从各个角度眺望被封存在其中的人体器官标本。

这颗从人体内部被挖出的脑子,毫无掩饰地层现在少女的视线中。略微带点赤红的鼠灰色,表皮充满皱褶就类似胡桃果实。大小约等于两个拳头并拢的这颗肉块,乍看下虽然像塑料制品般平淡无奇,但内部构造可是复杂万分。虽说它已经是生命力被挥发完毕的「物体」了,但或许是观看者心有定见之故,这颗大脑在她眼中依然是那么栩栩如生。

「不管看几次都很难让人相信,所谓的心灵竟然就住在这种玩意儿里面。」

她所谓的难以让人相信,或许也包含了眼前这超脱现实的光景吧。穿着制服的这位少女今天带他来到此地,对他目前脑中的这颗器官的确太过刺激。

「所谓的心灵,就是住在这种狭隘的玩意儿里吗……况且这东西又是那么柔软、那么容易被破坏?」

望着好像只要用手一刺就会像布丁般崩溃的这颗神经细胞块,她开口说道,就犹如现场还有其它人在聆听一样。当然,她交谈的对象并不是眼前这颗物体。

「问我会不会后悔?……怎么可能。这么一来我终于能确定了,那种关系只不过是虚伪的谎言而已……是呀,没错。那种整天腻在一起、对真相浑然不知的愚蠢恋人关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点意义也没有。」

她以嘲讽的口气说着。然而,她所讽刺的对象是谁却显得暧昧模糊。到底是她刚才所指的『对真相浑然不知的愚蠢恋人』,还是眼前这颗失去心灵的空壳,又或者其实是她自己……说不定,根本是包含了上述全部的整个世界。

「是呀,那就先这样了,再见。」

她与不知名对象的谈话结束后,似乎对刚才眺望的透明圆柱完全失去了兴趣,快步离开原地。但很快地,她又在附近的另一根圆柱前停下脚步。那是先前她用来倚靠身子,同时也希望眼不见为净、更要对相坂和也隐瞒存在的物体。是的,在这层透明玻璃内沉睡的东西就是——

「——一点也没错,全都是谎言、欺瞒。那种暧昧的『羁绊』,不可能在真实世界中存在。因为……就算是那两个人,最后也变成了同类,对吧?」

另一名少女的遗体在其中也被永恒地冻结住了。她有着亚麻色的浓密头发,从微微打开的眼睑中,还能发现一双淡棕色的眼珠。那正是过去的葛峰圣。跟她的「弟弟」葛峰昂虽然长相有所差异,但还是可以发现许多神似之处。与先前那位凄惨的少女不同,这位的身体损伤较为轻微。然而,她的身体中央还是被开了一个大孔,其中被搅散的内容物从那个孔穴丑恶地钻了出来,让人看一眼便难以忘怀。

葛峰圣既不别开视线,甚至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就像揽镜自照般盯着这具遗骸。每多看一秒钟,她就觉得自己的生命稀薄了一分。渐渐地,生命与无生命的境界被稀释,人体与物体也愈来愈酷似。甚至难以分辨至残酷的程度。

圣的嘴唇突然描绘出一道弧形,一种低沉的笑声从她那鲜红的嘴唇边流泄而出。

那就像是死者发出的嘲笑一般,让人听了忍不住发抖。然而,实际能发出笑声的只有生者而已,那也是专属于人类的特权。

她的笑声久久不歇,听起来就像充满怨恨的诅咒,也像表达祝福的圣句,在冷冽刺骨的建筑物空气中不断回荡响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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