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我拔出来的刀刃仿佛结冻了。发出锐利白色光芒的刀身,映照着我那宛如空壳般的脸孔——不,或许那真的只是空壳吧。
我试着自嘲道,但脸上的笑容也仅存其形,完全失去了内容。
我抬起头,深深、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透明无垠的天空仿佛能刺伤我的眼睛。从我口中冒出的白色水气轻飘飘地想升上空中,却在半途就被树木的枯枝切断、消失得无影无踪。
树枝沙沙地哭啼着。就好像在寒风中赤身裸体,因受冻而喊着好疼好痛一样。而我所坐的石阶梯脚下,枯叶们也咔沙咔沙地抢着将身体缩成一团。
「……」
我使劲举起腿,用力将脚底下的枯叶给踏碎。这种行为毫无意义,但我就是想尝试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就算它真的毫无意义也无妨。
我把手中的登山刀举高至眼前,然后又贴近自己的左腕附近。刀刃碰触皮肤,产生一种硬质而冰冷的感触。刀的锐利、刀身的坚固、金属的冰冷,在在都让我感到安心。利刃似乎能将那些困扰我的思考与不必要的感情吸收得一干二净。
只要将刀身对准、施加一点力道,我的皮肤就会裂开,将底下的微血管切断,让血液毫无压力地释放出来。以前我对这种自残行为的忌讳现在都已消失无踪。就连以血玷污神社境内是否该算不道德的行为,我都觉得无关紧要。
我唯一能理解的,就是只要『咻』地切一下,事情便可大功告成,我确信之后就不会再有需要自己烦心的问题。
我握着刀柄的手指此时增加了力道。
※※※
当我苏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舒适的汽车椅垫上。车辆已进入市区。车上只有我与司机两个人而已。
黑头车在我家门口停下,司机大费周章地下车为我开门,并把我扶出车外。我就像是一个被暂时借去的物体——这真是高明的讽刺——般,操纵着自己这毫无真实感的躯壳,将双腿踏在充满真实意味的柏油路面。碰——我盯着刚把车门关上的司机,但对方的表情与动作却像个机器人般,完全无视于我。司机迅速将车驶离,一下子就消失在深夜的住宅区街道后方。
我回到家以后,家人若无其事地出面迎接我。父亲以「既然要晚点回家为何不打电话」对我抱怨道,母亲则像个小学生般催促父亲「还不能吃晚饭吗——?」只有良雨用一如平常的态度对我说声「哥回来啦」。茶猫素盏呜尊与白猫天照以「陪我玩嘛」的姿态在我脚边打转,至于黑猫月读则在沙发上我行我素地伸了个懒腰。
我表明不想吃晚饭后便关在自己的房间内、锁上门。连室内的电灯也没打开,就这样坐在床缘。
我的头一阵阵刺痛着,就好像里面长了一颗大肉瘤似的。那种刺痛持续提醒我,先前所见的恶梦般光景其实并不是恶梦。
在黑色建筑物内目睹的一切再度闪过我眼前。
我毫无抗拒地剧烈呕吐着,但什么玩意儿也吐不出来,只有一种喉咙仿佛被火烫伤的灼热感。但即便如此,呕吐的冲动依然无法遏止,直到食道里几乎灌满了让人疼痛难耐的胃液为上。
等呕吐感消退后,我开始在自己的房间内肆虐。床单被我拉扯撕裂,枕头用力砸在地板上,书包撞击墙壁,读到一半的文库本也被我撕破乱扔。可是尽管我做了那么多事,身体内部那种不断奔腾的莫名灼热感依旧没有消失,甚至还不断提升温度。然而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么呢?
等房间内有形的物品几乎都被我破坏殆尽后,我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愣愣站住不动。这时,我的视野角落出现一道明灭闪烁的光芒,原来是手机来电显示。我将摔落在地板上的手机拾起,上头确实正醒目地提示来电人的姓名。我间不容发地将手机用力摔回地板上,还用脚狠狠地踏了无数次。等到手机只剩下一堆无法辨识原貌的残骸后,我胸口的不适才稍微减轻一些。
我畏缩在房间的角落,一边注视着被踏烂的手机遗体,一边像只野兽般蜷曲着身体入睡。
这个周末我完全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只与家人进行了最低限度的对话(都是拒绝用语)。我毫无目的地凝视着被自己破坏为废墟的房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到了星期一,我整理过仪容后走出家门。我利用一具最近几乎快绝种的公共电话打给学校,表示自己要进行出院后的身体检查。导师马上就相信我的说辞,看来我过去那种貌似优等生的表现在此发挥了功效。「记得向医院申请住院证明,不然以后你的出席成绩会很难看喔。」导师还对我这么提醒着,我马上以乖巧听话的口气答应。
「谁要你管啊。」
当话筒要挂回去时我又如此补充道。你算什么东西,根本就不了解我吧?
我离开贴满电话交友还是什么广告的电话亭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晃。我信步走入一间咖啡厅,却对点来的咖啡视若无睹、持续发呆。平日的大白天有高中生出现在这,但却没有一个店员对此露出狐疑的反应。这世界就是如此吧,我心想。大家都太忙了,忙着自己的生活。
第二天,我以同样的理由向学校请假,并继续在街头上鬼混。
我走进电影院观赏一部刚上映的电影。虽然一开始我毫无兴趣,但灯光暗下来之后我就被屏幕所吸引。这部电影实在是太糟了。好像是国产的爱情片吧,但剧中却完全没有戏剧性的邂逅,也没有冲击性的转折,更没有令人忍不住拭泪的别离场景或完美大结局。影像与故事只是有气无力地进行着,并在毫无高潮起伏的状况下突然告终。这种电影根本是资金、资源、劳力,以及时间的多重浪费,真是太了不起了。我看到第二遍、第三遍时,每每都闭着眼睛、跷起二郎腿,在舒服的座位上陷入熟睡。
第三天我决定前往比较远的地点。
我搭乘电车来到海边,眺望着冬日那充满阴郁的太平洋。会在这种季节跑来做这种事的怪人,四周除了我以外没有其它半个。到了接近中午,我来到附近的便利商店,恰好看见架上的啤酒便顺手拿起一罐。虽然我穿着防风夹克而不是制服,但应该骗不过超商的店员吧。结果对方却轻轻松松地让我蒙混过去。轻而易举的程度甚至让我有些垂头丧气。我望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模样,结果真的怎么看都不像高中生。我试着对玻璃露出嘲讽的笑容,结果上头只出现一只几近饿死的野狗而已。
从铝罐中流出的液体简直不是人喝的,真是糟糕透了。我从堤防的突出处用力将罐子扔人海中。糟糕透了。
然后终于到了第四天——也就是今天。
我依旧缺乏计划地在街上乱逛,但灵机一动后,我决定登上学校的后山。后山山顶有一处类似广场的地点,从那里可以俯瞰我所就读——之前的我所就读的学校全景。而眼前则刚好出现一群男学生正绕着校园跑马拉松的场景。就在一个礼拜之前,我也毫无半点疑问地混在那群人当中。但现在想起来,却宛若隔世的记忆。
我沿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步下后山。冬日的树林中几乎没有生物活动的迹象,只有脚底下的枯枝与落叶发出干燥的声响。最后,我终于从神社后方进入神社。理所当然地,寒风刺骨的境内同样没有半个人影,只有空虚与寂寞的气息。
我沿着社殿周围步行,无意间发现一座插着木板、并以小石子堆成的坟墓。或许有人把他的宠物埋在这里吧。我猜想里头应该是猫的尸体,因为小石子所堆成的形状跟猫有几分类似。
我坐在坟墓对面充当建筑物地基的石阶上。石阶的冰冷渗过了制服的长裤布料,传达至我的皮肤。
「……喂,死掉是什么感觉啊?」
我瞪着猫的坟墓如此开口问道。这似乎是我久违的有意义发言。四天以来,我跟家人几乎没有真正交谈过。因为如果要解释太多反而麻烦,所以我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普通对话,但那种行为并不代表任何意义;在薄薄的一层虚伪皮肤底下,其实什么内容物也没有。这种表里不一的态度,我这几天以来已经愈来愈习惯了。不管记忆中曾出现什么样的场面,或是什么样的光景,只要以完全乖离与孤独的心态配合对方的话题就行了。
所以,至少以出自内心的发言而论,刚才那句疑问还真是久违了。
「死掉以后会去哪里呢?真的有天堂吗?真的有地狱吗?或是两者都不存在?类似魂魄这种——可以确认自己存在的玩意儿还会保留吗?假使没有灵魂的话……又会如何?我们生前所做的事不是一点意义、价值都没有了吗?真实世界的一切都变成了幻觉,不是吗?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
——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身体内侧的某个部分突然冷静地喃喃问道。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种从来未曾向他人开口的事,对一座不会回话的猫坟墓发表,不会觉得很愚蠢吗?要白痴也要有个限度吧。真是难看死了,简直就是个蠢蛋。
「假使人真的有灵魂,那站在这里的我又是谁?假人?还是说两者相同?不,这未免太愚蠢了。或许把站在这里的自己想象成白日梦比较自然?『相坂和也』这个人,其实已经死过一次……」
睡在泥土底下的猫当然不会给我任何响应。如果猫真的有九条命的话,真希望它能从地底下爬出来陪我胡言乱语。
「对了,话说回来,『相坂和也』这个人真的存在吗?不,我这么问好了,『相坂和也』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又来了,最后问题还是归结于此。
『相坂和也』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我过去总是故意忽略,并要求自己暂时不管。否则的话,我就会对现在的自己变得无法掌握。在得知真相以前的我,到底是以何种根据定义『相坂和也』这个人呢?
『我到底是谁?』
这个陈腐得已经长出锈斑的问题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当下坐在神社石阶上呼吸的我到底是谁……
「……与其做这些事,还不如死掉比较轻松吧。」
尸体无法思考,所以也不会产生这些烦恼。结果跟在这里问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还不是一样吗?不然像猫一样好了,打从出生起就不必烦恼这些事吧?哈哈,我到底在想什么无聊的假设啊。
我从搁在身旁的书包中取出被黑色鞣革包裹的登山刀。刀柄长度似乎是专门为我打造,握起来刚刚好。
我以左手抓住刀鞘,利用拇指将安全装置弹开。刀身一下子接触外界的空气。暴露在寒风中的白刀,就像冬季的大气结晶般冷漠,只是不断发出对世界漠不关心的闪烁光芒。
冰冷而锐利的刀刃逐渐向我左腕逼近。刀接触肌肤,压在表皮上,只是我还没动手去割。包括登山刀在内的所有刀器,如果不使劲对目标压下去或抽动的话,是无法切开物体的。但换句话说,只要是以砥石好好磨利的刀子,稍稍施加一点力道便能轻易造成伤害。
我并不想自杀,但我脑中回旋反复的思绪不停干扰我。为了将这种陷入无限循环的思考或情感压抑下来,我只需要用刀划一下。为了暂时淡忘那些恼人的问题,我直觉想到的办法,就是眼前这种。
在手腕上拉一条线吧。一条红色的线。身体其它部分只要保留『一片空白』就行了。这么一来,虽然这种治疗方式只能发挥短暂的效果,但至少我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我握着刀柄的手指此时增加了力道——然而霎时……
「住手!」
我耳边突然响起了少女力竭声嘶的吼叫。
我将脸转向声音的来源。
西周澪就站在我的面前。
2
澪激烈地喘着气,以一种仿佛是自己要割伤自己的表情,目不转晴地望着我。她身上穿的并非学校的制服,而是看起来活动较舒适的便服。虽然现在是平日的上午,但她似乎不想去学校报到。至于她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她的表情便一目了然了。
「不要……」
澪微弱地喊着。她有一种想要表达的语意愈真挚、说话声音就愈小的习惯。
但即使我明白那是澪心底真诚的渴望,眼前的我——
「——你很烦耶。」
依然如此回答对方。
「你自己以前还不是经常这样,你有资格阻止我吗?」
「啊……」
我恶毒地批评着。澪随即表情扭曲、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那是一种强忍疼痛的表情、强烈自责的表情,也是畏罪者的表情。
我看见对方露出这种表情后——不知为何,胸口反而感到很舒畅。
「……你不要管我。」
我将视线从澪脸上移开,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在登山刀与自己的左腕上。但当刀身即将碰触到左手臂时,却有一股拼死不放的力量扯住我拿刀的右手。
「……放开我。」
我情感枯竭、不知所云地说着。那就像是机械所发出的金属摩擦、辗轧声一样,自动地从我喉咙里滑了出来。
「放开。」
我对抓住我右手的澪再度强调道。
澪摇摇头,用双手抱住我的右臂。这种情况下登山刀一不留神就可能刺入她的身体,但她依然愿以性命作为拘束我右手的屏障。
「拜托你,住手……千万不要……」
在我的印象中,她很少会出现如此难以压抑情绪的反应,还以颤抖、断断续续的气音对我劝诫着。就我所认识,她应该是一个沉默寡言、说话声平静、稳重的女孩——
「……对喔。」
此刻我的表情想必非常令人生厌。不过我虽然有自觉,但依然咧开嘴角发出痉挛般的笑容。至于我眼窝的肌肉,则根本不理会嘴边的笑意,连一动也不动。
「或许你也不是所谓的『西周澪』了吧。如果不相信自己的真实性,就无法珍重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们才要以切断肉体造成的伤痛,来确认自己的生命,以及存在……你应该比我还了解这个道理才对。你以前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要自残,我现在终于能亲身体会你的冲动了。」
随着夹杂嘲讽意味的讪笑声不断从我唇边漏出,我的表情也愈形扭曲、丑陋。这种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刺耳的笑声,以前我曾在哪里——曾在哪里听过呢?
澪的泪水终于不争气地滑落下来。已经累积大量液体的泪腺终于无力抗衡,发生决堤。她死命咬着自己的嘴唇,用力纠着柳眉,然而这还是无法阻挡泪珠随地心引力落下。
……但即使她哭了,也依然没有放开我的右手。甚至因为不用再去管忍耐哭泣的问题,她双手的力道比之前还要坚定。
「……放开我。让我划一下不就轻松多了?就算那只是一时、一瞬——剎那的也好,也能让我暂时忘却烦恼吧?所以……放开我。」
「——不要。」
她的语气中混杂着泪水的湿润,然而否定我的意志还是那么清晰。澪用来拘束我右手、登山刀的两臂,根本没有要就此退缩的意思。
「……放开我。」
「不要。」
「放开我。」
「不要。」
「快放开!」
「不要!」
「放开我啦!」
「我绝对不放!」
尽管我用力挥动右手想把澪甩开,她那消瘦的身子依然发出难以置信的抗拒力紧紧抱住我不放。她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是否会为刀所伤,甚至还以保护我的态势用肉体阻隔在我与登山刀之间。
——当时我的心情,究竟该如何表达才算贴切?
我四周的声音与光线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位少女,是我能辨认出的一切。浑沌的浊流,以雪崩般的惊人声势向我仅存的认识目标吞噬而去。除了激烈的恼怒外,还伴随着奇妙的欢欣之情——
「……如果你坚持不让我自残的话……」
我以放弃挣脱的口吻吐出上述那句台词。
锵啷。
登山刀从我放松的指间滑落地面。刀子发出一道决定性的撞击声后在地上转了好几圈。
「如果你坚持不让我用刀割伤自己的话——」
在澪被泪水湿润的眸子中,映照出我此刻歪曲摇晃的身影。
我的身影——正以空虚茫然的眼神露出倾斜虚伪的笑容。
「——就由你来伤害我吧。」
我说道。
「瞪我啊。」
我站起身,像是要掩盖住她的身体般俯瞰着她。
「骂我啊。」
我空着的左手则倒过来抓住她的右手。
「轻蔑我啊。」
她的表情逐渐转为畏惧。
「咬我、抓我、践踏我都行……什么都好。快点……让我受伤害吧。」
我将自己的唇强压在对方唇上,接着又以全身的重量推倒对方。
「——唔!嗯嗯——」
我伸出舌头,似乎可以感觉到澪的呻吟同时在我口腔内产生共鸣。我不知道刚才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也没有气力去了解。
澪虚弱的身躯在我的体重压制下节节后退。她那依然被我揪住、抵住的右手是那么瘦弱纤细,仿佛能轻易折断。我根本无从想象她之前的力气是从何而来。
「——唔啊……」
等我将嘴唇剥离后,澪才痛苦地喘了一口气。
「……和也……」
她精疲力竭地抬头望着我。
我则默默无语地动手扯开她的上衣。
「不要!住手——」
澪抵抗着。
——为什么要抵抗我?
我心想,你以前不是也要求过我『让你受伤害』吗?我只是照办罢了。
「……有什么关系?你同意让我再生不就是为了这个?」
「!」
「啊,对喔。我以前曾伤害过你,所以,你只要……」
没错,你只要也伤害我就扯平了。这么简单的事,真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你只要加倍伤害我就行了。用剧烈深沉的痛楚,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恼人之事全都吹跑吧……
我再度塞住澪的唇,强迫她放弃回话的权利。她那湿润的黑色眸子就近在眼前,似乎正代替被堵住的嘴想诉求什么。我用一只手扣住她的双手手腕,另一只手则粗暴地抚弄她的躯体。澪的身体发出不规则的颤抖,似乎感觉难以忍耐似地闭上双眼。
我将澪用力压在地面,以言语屈辱她,粗鲁地对待她的身体,这才让我心中的那种恼怒稍稍减轻几分。相对地,一种昏昏沉沉的满足感在我体内油然而生。
我明白了。
现在我疯狂想拥抱澪的这种感情——应该以「憎恨」名之。
3
……在此之前的我——一个月以前的『相坂和也』,到底跟西周澪感情融洽到何种地步呢?
会一边说着甜蜜的悄悄话,一边温柔地握紧她的手吗?
会用力搂着她,不愿将她交给任何人,也不愿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吗?
不管如何——应该都不会做出像现在这种事吧……
「……呼。」
重复着急促慌乱的呼吸步调,我以仿佛又快要过度换气的姿态靠在——不,应该说用力顶在背后的树干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刚才干下的好事。
澪瘫软在地面上。
她的长发就像才刚结束一次痛苦的抽筋,无力地披散于地。长发从侧面将她的脸遮掩住,我分不清她此刻的神色或表情。
她的衣服凌乱,套头夹克滑落至两手臂的肘部。衬衫的钮扣也被扯落,让底下正高低起伏的柔软胸部裸露出来。裙子掀起至双腿的根部并卷上腰际。这副模样简直就像——
「……」
澪缓缓从地面爬起身,将裙子放下,用手拉上被扯开的衬衫、隐藏裸露的肌肤。她那松开的乱发披散在垂下的头部两侧,更让这里刚才所发生的事,强烈无比地烙印在我眼底。
「——你快走吧。」
我将视线从澪的脸部撇开,望向自己的指尖,并以逞强的双唇颤抖地吐出上述那句话。
「快走啦!我不想再看到你!看到你就难过,就痛苦,快点……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我闭上眼睛、紧握双拳,咬牙切齿地怒吼着。
澪终于站起身,我听见她那摇摇晃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即便她的足音从耳中完全消失了,我也不敢抬起自己的脸。
「……哈,哈哈。」
做出刚才那种行为后,我心中虽然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但也根植了相同程度的——快感。
伤害她的人不是谁,正是我自己。我将「相坂和也」这个人的存在狠狠地刻蚀在她身上。就是坐在这里的我,侵犯了西周澪。那种单方面压迫、蹂躏一名少女的征服感——让我产生一种连自己都觉得恐怖的亢奋。幽暗漆黑的强烈情绪,伴随着无法忍俊的大笑,灼伤了我的五脏六腑。
——让她接受更残酷的伤害吧。
——我要看她露出更扭曲的表情。
——既然已经无法挽回,干脆就彻底破坏殆尽……!
我残暴的妄望呈无自制力地在体内狂奔,渗透进全身上下每一吋空间。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我环抱着自己的身体,无法克制地狂笑不停。在毫无人迹的神社后方,没有谁会听见我的笑声——
「——哈哈哈啊、哈哈哈——可恶——!」
视野中的景色歪曲。
眼睑好热。
泪水滚滚流下。
没想到眼泪竟然这么烫。
就好像将体内的温度全都浓缩在一起似的。
每滑下一道泪痕、每落下一颗泪珠,都将热量从我体内夺走,使我渐渐失去体温。有种血液快要结冻的错觉鞭打着我的躯体。结冻的血液被心脏的跳动给震碎,碎片尖端刺入了脏腑的空隙间,让我痛不欲生。我的双膝跪地、沾满污秽的泥土,额头也用力顶在潮湿而剥蚀的地表上。多余的泪水灌入我的鼻腔,更恶化了我的呼吸困难症状。
「可恶、混帐、可……唔呜、唔……混帐……」
我纷乱的心思比推倒澪之前更为低落了。我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也没有力气去探讨原因。
「……差劲透了。」
我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我真的差劲透了。
我恍惚地抬起头,茫然望着出现在视野内的事物。那座不会回话的猫坟墓刚好在我面前。
「……我很差劲,对吧?」
对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想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刻意解答,因为真相已经不辩自明了。
我回过头,想寻找先前掉落在地上的刀子。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物品。我无法再抱着如此疯狂悔恨的思绪继续活下去了。如果不快点把这些混沌不堪、乱七八糟的想法从我体内驱赶出去……
然而那把刀——那把已经出鞘的刀连影子都消失了。黑色皮鞘一样当然无踪。相对地,失去生命颜色的地面上却遗落了一朵血红的花。
「……」
我怯生生地将手伸向那根模仿彼岸花外形所制的发夹。这件以金属打造的装饰品上头,还残留着些许热度;明明只是夹在头发上的道具罢了,为何能如此吸收它主人的体温呢?
「唔~~」
莫名其妙的声响从我口中无法抑制地冲了出来。那些声音或许已称不上是语言了吧。
就在这被世人抛弃的神社一隅,我半永久性地吐露着意味不明的呻吟。
Inter Cut
西周澪以几乎要滚落下山的气势冲过石阶,胸口还抱着一把登山刀。她紧紧抓住那把以黑色皮革覆盖的刀子,专心一意地朝山下奔跑。但话虽如此,她并没有任何目的地可言。此刻她的思绪混乱、有种坐立难安的冲动。然而她只确定一点,那就是要赶紧让这把夺来的刀子远离相坂和也,早一秒钟也好、多一公尺也好。
「……」
这把黑色的登山刀原本是属于她的。那是她过去用来自残的道具。当初留下的痕迹现在还清清楚楚刻划在她的左腕上。
但为何这把刀后来会跑到相坂和也手上,她搞不清楚。不过他想要以这把刀达成的目的,她可是再明白也不过了……他企图重蹈她的覆辙。
当澪来回找了好久、总算发现和也身影的当下,她可以听见自己脑部血液瞬间冲落脚底的声音,甚至还可以猜出自己的脸也在顿时失去血色。
同时,她也不得不感谢自己遭受诅咒的命运,竟能让她在和也自残前及时阻止。为了早一刻将这把让人敬而远之的凶器远离他身边,她可是拼死跑了好长一段距离。
「啊——」
澪下山时一个没踩稳,重重摔在地上。原先她紧握的那把登山刀,也锵啷锵啷地滚落路面。
「呜……」
她跌落在表面如刨刀般粗糙不平的柏油路上,使劲咬着牙,将涌上喉咙的悲鸣硬是吞了回去。
由于奔跑的速度太快,这一摔让她的手肘与膝盖都出现严重擦伤,发出令人难耐的阵阵刺痛。此外,身体的各处关节也开始隐隐作痛,这都是她在这种危险的山路上,粗暴对待身体的后果。
「……」
她依然维持摔倒的姿势,几乎没办法撑起自己的身体。恢复站立姿势的力量好像怎么累积都无法到达临界值。相反地,那种无止尽的悔恨及深不见底的罪恶感,却依然气势澎湃地拍打她的心。
——我无法拒绝他。
这一点让澪悔恨到几乎想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
和也在发生刚才那件事之后,想必也是痛苦万分吧。他的那种受苦程度,完全不是自己这种后悔所能比拟的。澪很清楚这点,那是因为她过去也对和也提出过相同的要求。
「……和也。」
澪喃喃自语着,并摇摇晃晃地坐起上半身。看见鲜血依然从膝盖的破皮处渗出,她脸上充满了阴霾。她将目光转向方才刀子滚落的方向,结果出现在那里的黑色物体竟非皮刀鞘,而是一双皮鞋。
她讶异地抬起头。
一名身着黑西装的男子,正一边把玩她所遗落的登山刀,一边朝她接近。大概是因为现在距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加上这里又只是闲置空地的一角,所以四周完全没有其它行人。在阴郁的天空下,这名全身漆黑的男子步行于灰色的世界中,脸上那种轻浮的神色非常缺乏真实感。
「~~~~——」
澪这才终于发现有口哨声正敲击着自己的鼓膜。刚才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所以根本无从注意。声音的来源不必说,当然是从那名逐渐靠近的男子口中所发出。男子的口哨吹得既有气无力又有点走音,但不知为何所组成的旋律却让人难以忘怀。
对西洋音乐不甚熟悉的澪来说,要以口哨来辨别原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她还是听出这首曲子是披头士的『Happiness Is A Warm Gun』。这首歌当初是以好几个不同的小片段所拼凑、剪辑,中间经过了无数次编辑作业最后才收录完成,是一首整体散发着忧郁气息的摇滚乐。长度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分半钟,却以独特的节奏成功孕育出某种「扭曲」感,让歌迷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醺。
『幸福是一把温暖的手枪』——正如其隐晦并具性暗示的歌名般,这首歌的歌词并无法以高雅形容。相对于披头士其它著名的作品如『Let It Be』、电视广告经常使用的『All You Need Is Love』等,常常会在英语课中被提出来当教材,这首『Happiness Is A Warm Gun』就毫无上述那种机会了。
因此,澪并不清楚这首歌的歌词。不过这对她来说应该算是十分巧合的一件事吧。
「~……午安,西周澪小姐。我们有一个月没碰面了吧?」
当口哨吹完后,黑威兼互以开朗的口气问好。他嘴角依然浮现那种一成不变、犹如假面具般的廉价轻薄笑容。
「这怎么行呢?你竟然把如此重要的刀子弄丢了。你应该好好把它送回和也手上才对。」
黑威的台词说到一半,澪就以仿佛忘记自己身体疼痛的气势,迅速站起身并举高右手。
啪……
黑威被甩了一巴掌后,露出颇为诧异的神情。他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自己的脸,接着,他又以相同的神色望着这位勃然大怒、怒目横眉的少女。
「……吓我一跳。没想到你『连想都没想』就出手了。」
「是你把刀子交给和也的吧!」
「没错,正是在下。」
黑威对自己的脸颊疼痛状况检查完毕后,再度露出惯性的轻薄笑容承认。
「比起你,这把刀子现在更适合放在他手上。我寄出之前还慎重地消毒、重新研磨过,等仔细包装好才送到他手上喔。」
「你到底想做什么!还有,你把事实告诉和也了吧?当初不是说好绝对不能告诉他吗!」
「我没有告诉他啊?就跟当时在询问你要不要让他再生的承诺一样,『对于相坂和也的现况,「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他』。至于B.R.A.I.N.Complex的事,我也没有主动向他提及。」
黑威耸耸肩,从怀中取出香烟,以火点燃其中一根并含在口中。
「话说回来,我虽然发誓『我不会告诉他』,但『其它人的行动』就不受我们的约定管辖了。所以就算葛峰小姐要告诉他真相,我也无权阻止喔。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所谓真相这种东西,只要放着不管迟早有一天会自己冒出来的。」
黑威边抽着烟边解释道,澪张开嘴想要反驳。
「……」
但最后她还是噤声了。她无力驳斥对方的说法。毕竟想隐瞒真相的人是自己,而和也会陷入如今的状况也是出于自己的一句话——『让和也再生吧』。
——为什么……
澪扪心自问着。『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两人当初是那么开心。
——两人当初是那么愉快。
——两人当初是那么相爱。
——两人当初是那么幸福。
——为什么最后结果会变成这样……?
「那是因为——」
沙沙。
「——这个世界充斥着虚伪与恶意,命运的齿轮只会顺着欲望与绝望两种力量打转。这个道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才对吧?」
有一种沙沙作响的异物正缓缓混合在一起。澪感到很恶心,为何这种空虚的轻薄台词会让人觉得如此厌恶呢?
「你就像那位带给人类一切的女性(潘多拉)。既美丽又聪明,一出生就接受了全世界的祝福,身上同时散发着强烈的爱与憎之情,可说是最罕见的一位观察对象。所以,从你身上所渗透出来的,正是那种足以引发人们希望与绝望的辛香料;你就是培育人们温柔与愤恨的最佳摇篮。」
黑威洋洋得意地以可笑的语调说道。但他的这番话,却已缓缓侵入了澪的身体内侧,让她无从回避、摆脱。
——不对。
黑威的那些台词,只不过是与本来就存在于澪身体内的某样东西产生共鸣而已。因为那些东西原本就是自己的,所以澪一开始便无从反驳、否定。她脆弱的心灵空隙中,有一种黑色而甘美的毒汁正慢慢地从深渊底下向外扩张。
「正因如此,你的活跃程度会大幅提升你的价值。请继续在我们面前散发美丽的光彩吧。我非常期待你这朵花能绽放得更加耀眼动人。在这个难堪、虚幻、疯狂的世界中,将你那洁白无瑕的纯真想法——彻底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吧。」
澪忘记呼吸,宛如在原地冻结。
这个男人并没有说谎。他的那番话也没有任何嘲笑意味。尽管他的口气轻薄,但那只是他天生不擅长表达所造成的后果而已。也就是说,这个男人的说话声中听不出他自己的意图。他本人想说的话与意志,在刚才那段问答中完全没有出现,所以他的语气听起来才会如此轻薄。
澪觉得非常恐惧。这名男子能够若无其事地说出意义深刻的言语,而且还真的觉得自己实际上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那就好像在公开场合宣布几项关于演出主题的纲要后,所有在舞台上的演员即兴合作出一段短剧一样。至于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这个男人,或许该说那群人,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察我们。这种态度比什么都更让澪感到畏惧。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不择任何手段……应该说他们的手段与目的从一开始就合为一体了。那就像是把让人类堕落及与人类缔结契约视为同等重要的嗜好、而在一旁蠢蠢欲动的恶魔身影般——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总之,希望你日后继续努力。」
黑衣男子把刀子塞回澪手上,再度吐出半点价值、意义、目的都没有的客套话,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澪目不转睛地——应该说她忘了该如何眨眼——瞪着那个黑色身影扬长而去。
「……」
等黑威消失后,她才瞬间失去一切力量地瘫软在路面上。简直就像被切断控制绳的人偶。
「……」
等澪再度爬起身后,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是否有接触地面了……她摇摇晃晃地开始走着。
半路上,她不停望向被塞回自己手中的那把登山刀。这以前曾是用来证明自己存在的道具,她对刀子的冷冽与锐利都有切肤之痛;这把凶器就像是她的分身一样。
——现在还是吗……?
在澪波涛起伏的胸口中,有道思绪的细微波浪扬起。如果自己再以这把刀划破身体一次,还能变成以前那种『一片空白』吗?
「……」
澪摇摇头。
她正好位于桥上。这是一座以水泥块覆盖在河川上所建、宽度仅容一车通过的狭窄桥梁。底下缓缓流经的河水呈现混浊的灰色,想要确认河底状况可说是难如登天。河面上有一处将漂流木与水草不断卷入的漩涡,似乎是因为一辆三轮车沉入水中所造成的。三轮车的把手还突出于水面。看来这类河川,非常适合让人们将不想要的物品或记忆抛弃、遗忘。
澪在桥上一动也不动,默默地注视着迅速流过的灰水。但事实上,她的眸子中什么影像也没有倒映出来。霎时,她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刀子扔入河中。
黑色登山刀被河面的漩涡卷入,随湍急的波纹打转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消失不见,连落水的位置都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