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姬大人,我听说圣诞节要送重要的人礼物,所以就跟阿水一起烤了蛋糕。这孝敬您那勇猛的肠胃。」
眷属八咫乌影儿夸张地低头鞠躬,将蛋糕像贡品般递给我。
「哇~这是影儿做的吗?好厉害喔,好漂亮的巧克力蛋糕!」
「不,不是啦,真纪。这该说是巧克力蛋糕,还是烤焦的起士蛋糕呢……?」
阿水在一旁冷汗直流地说明。明明现在可是寒冷的冬天。
「影儿难得说想煮东西,我就把厨房借给他使用。但实在太危险了,我只好出手帮忙。尽管如此,最后还是搞砸了!」
「你、你给我闭嘴!还不都是因为阿水你在旁边一直叨念太烦了!去死!」
年长眷属阿水和老么眷属影儿,一如往常吵得不可开交。
亏我刚刚听到他们一起做蛋糕,还以为他们处得不错,正暗自开心呢。
「喂,你们不要在别人家乱来。」
馨担心这两人动手,会殃及这个家里的物品。
毕竟这里可是由理家。
装饰在和室角落的那棵大型圣诞树,虽然不太搭调,但相当有存在感。
「好了,你们两个。就算是烤焦的起士蛋糕,只要剥掉烤焦的地方,还是很好吃呀。是说,我连焦掉的部分也吃就是了。毕竟我的胃勇猛果敢又任性自我,而且也没其他功用了。」
我熟练地帮大家切好蛋糕,用手直接抓起其中一块就塞进嘴里。
「嗯~天啊!影儿,很好吃耶。虽然带点苦味,但这样也很香,我很喜欢喔。表面虽然是咖啡色的,但里面真的是起士蛋糕。影儿,你真棒,一定花了很多功夫做吧。」
转眼间我就将可爱眷属的爱意吃得一乾二净,并连声赞美做为回礼,还紧紧抱住他。影儿顺势依偎在我身上,太过感动到哭个不停。
小麻糬也跟著紧紧抱住他最爱的影儿。
「为什么!为什么都是影儿!」
阿水大声哀号。
「他忘了加柠檬汁,偷偷帮他补进去的是我,收拾残局的是我,去唐吉轲德买蛋糕盒和纸盘的也是我!明明我做了这么多!结果真纪根本不用纸盘和叉子,直接用手就抓著吃了!」
「算了啦,大叔,人家年纪小,你不要忌妒嘛。你的辛苦付出,就由我来慰劳你吧。」
「明明影儿的年纪比我大好吗!话说回来,为什么我要被主人的老公安慰?真是太屈辱了~~!」
馨拍了拍阿水的肩膀,阿水忿忿用拳头捶地上榻榻米。
「阿水,也很谢谢你喔。你愿意帮忙影儿挑战做蛋糕,真是个了不起的哥哥呢。起士蛋糕这么美味,可以想见过程中你一定很认真在监督。乖,来靠在我胸前吧,我送你一个拥抱当圣诞礼物。」
「啊……」
阿水张开双手,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但馨立刻拉住他和服上的腰带,阻止他靠近。
「馨,你干嘛拉住我!」
「影儿可以,但我不想要你抱真纪。总觉得……有股色眯眯的邪念。」
「开什么玩笑呀~~你这个笨蛋,放开我!不要污蔑我的忠诚和敬爱!给你好看喔~~嘿喔~~!」
「喂,阿水,你变了一个人啰,没问题吧?」
阿水明明没有喝酒,行为举止却像是烂醉如泥。
「大家~上菜啰,是我们家厨师做的烤全鸡~」
由理将鸫馆色香味俱全的烤全鸡端进大房间。
「唔哇啊啊!刚出炉的烤鸡!一定很好吃!」
「居然有烤全鸡,太豪华了吧~」
我们兀自感动不已时,由理的妈妈从后方探出头来,双眼闪闪发亮地说:
「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呢。」
「阿姨,午安!」
「每年都借我们大房间开派对,谢谢你。」
我和馨跟阿姨打招呼。
「真纪、馨,午安呀。我想说光吃肉应该会腻,所以也做了沙拉喔。水果香草沙拉,不用客气尽量吃。」
「哇,阿姨,太感谢你了!看起来超级美味的~」
摆满光泽动人的各式水果,色彩缤纷又高雅的香草沙拉。阿姨说是用他们家里大间阳光房种的多种香草,加上新鲜水果做成的。
「午安,鸫馆的女主人,很感谢你今天的招待。」
刚刚还像小朋友一样闹个翻天覆地的阿水,立刻摇身一变,像位成熟绅士般彬彬有礼地道谢。
「呵呵,浅草的名药师阿水医生,我们家若叶从小就承蒙你关照了,请你今天好好享受喔。对了,这位是?第一次见到呢。」
「那……那个,我……」
影儿神态扭捏,一句话都说不完全,所以阿水用力压下影儿的头回道:
「他是寄宿在我店里打工的小朋友,其实是我外甥。」
对于人类顾客,他似乎总是如此介绍影儿。
「今年也很热闹,由理彦看起来也很开心,这样真好。你爸爸说他待会儿也要拿东西过来喔。今天爸爸扮成圣诞老人,要让他拿什么食物过来才好呢~」
阿姨离开时,发出如银铃般的清脆笑声。由理听了赶紧把头伸向走廊对她说:「不、不要啦,妈妈,全家出动很不好意思耶。」
「有什么关系,由理,你们家的感情一直都这么好呢。」
「真纪,你事不关己就这样说。」
「才不是。阿姨总是这么有气质又美丽,即使像我们这样『异于常人』的奇怪家伙聚在一起,脸色也没有丝毫不悦,大方地接纳我们。好温柔喔,我超级喜欢她的。我也想赶快见到叔叔,他明明是个成熟的绅士,却风趣又爱开玩笑。」
由理听到我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脸。
引以为傲又深爱的家人受到旁人赞美,会感到害羞又开心吧。
「我们来了。」
刚好此时,兽道姊弟带著披萨、无酒精香槟、还有许多圣诞装饰品来了。
「因为姊姊喜欢可爱的东西,所以我们家明明只有一棵圣诞树,装饰品却多到满出来~就拿来给大家用~」
「来,我们赶快挂上去吧!头目也一起来。」
姊姊阿熊摊开大块包巾,取出里头的圣诞树装饰,弟弟阿虎则伸手拉他的头目──馨──站起来。
「真受不了耶,我老是得做事。」
馨嘴上嘟哝,仍是顺著热爱庆典与华丽装扮的前部下们的请求,一一将装饰品挂上圣诞树。
「嗯?小麻糬想挂这个吗?好喔~我帮你挂上圣诞树。」
「阿水你恶心毙了去死!」
阿水和影儿也懒洋洋地一一将小麻糬边说「噗咿喔」边指出的饰品挂到树上。
「呵呵,馨还是拿两位前部下没办法呢,而影儿跟阿水也是好疼小麻糬。」
「大家感情融洽是好事。」
我跟由理聪明地将装饰工作都交给他们,径自坐在一旁,悠闲地喝著热腾腾的绿茶。
这样的时光令人感到无比温馨。大家能再次像这样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谈笑,简直像是作梦般幸福。
真希望这样的时光,往后也能一直持续下去……
「对了,由理,之前我在隅田川附近碰到若叶喔。」
「碰到若叶?」
「刚好是结业式那天,她好像去车站上头的百货公司买了不少东西。」
由理听了就应声「啊啊」,似乎想到什么,轻声笑起来。
「大概是去买材料吧。」
「什么的材料?」
「为了做押花书签的材料。」
由理看起来心情很好,将放在角落柜子上的小型文库本拿过来,抽出夹在书中的押花书签给我看。
「哇,好漂亮,是勿忘草耶!」
勿忘草。质朴的蓝色花朵,我觉得非常适合由理。
将押花固定在细长和纸上,再塞进金属边框制作而成的书签,实在太精美了,根本不像是手做的。
「哦,手艺也太灵巧了吧,这是鵺大人的妹妹做的吗?」
「嗯,我妹妹若叶喜欢园艺,经常拿自己种的花朵做成押花。」
「在现代还亲手做押花书签呀,既古朴又别有情调呢。」
阿虎和阿熊兴味盎然地盯著那张书签。
「由理,你很高兴吧?」
「当然,毕竟是我最疼爱的妹妹送的礼物。馨,『那个』已经顺利送出去了吗?」
「啊,混帐,嘘!」
馨蓦地停下挂饰品的手,慌张回过头来。
「你们听我说听我说~~昨天馨他呀~~」
「啊啊啊啊啊,闭嘴啦啊啊啊啊!」
我正要向大家炫耀昨天在江之岛约会时收到的红宝石项炼,害羞低调的馨就从背后伸手摀住我的嘴,阻止我开口。
阿水咬手帕苦著脸嘟哝:「啧,搞什么年轻情侣的玩意儿呀!」影儿则完全不了解发生什么事,而小麻糬仍旧著迷地盯著那些闪亮的圣诞树饰品。
阿熊和阿虎神情相仿,都一脸满意地望著我们俩。
「啊,组长打电话来。」
就在此时,浅草地下街的大和组长来电。
「大和为什么会打给你?」
「应该是……津场木茜的事吧。听说那家伙目前受到处分,在家反省。」
我们在京都时受到他鼎力相助。或许该说,给他添麻烦了。
我们能平安回到浅草,或许就是因为津场木茜在那时挺身而出掩护我们,然而那家伙却因此受阴阳局惩罚,现在只能关在家里什么都不能做。
我走出和室,到走廊上接起组长的电话。
果然是要讲去津场木家拜访的事。组长简短说明前往津场木家的交通方式,还有该注意的事项。
『我很想跟你们一起去,但那是除夕前一天,浅草的情况会比平常更混乱。你们要是一有什么疑虑,就立刻跟我联络……真是的,居然打算去津场木家,我头都要痛了。』
「哈哈,组长,真不好意思,但我有些话无论如何都想当面跟他说。」
『我明白。你平常虽然爱胡来,但其实是个重义气、讲礼数的家伙。算了,总之小心为上,你跟天酒应该是没问题啦。』
「嗯、嗯,组长,谢谢,你也要注意,别因为年底的工作忙坏身体喔。除夕时来浅草的人类和妖怪,肯定会多到满出来。」
『啊……我现在胃就开始痛了……』
组长非常担心我们,但我也为组长的情况感到担忧。
从除夕到正月初三,他肯定会忙到分身乏术吧……
「真纪,电话讲完了?」
「啊,由理。」
在我刚好挂上电话时,由理从和室走出来。
他手上抱著穿戴圣诞老人红色帽子和斗篷的小麻糬,可爱得要命!
「哇啊啊啊,这是什么!太可爱了~~」
虽然只是制式的红白装束,但搭配企鹅宝宝圆滚滚软绵绵的身躯,杀伤力满点。这已经该称为一种可爱的暴力了!
「呵呵,熊童子带来玩偶用的小衣服,说要给小麻糬穿。因为实在很可爱,就来给你看一下。」
「太疗愈了~小麻糬根本像是受亲戚们疼爱的宝宝,真好呢~」
我凑上去磨蹭他的脸颊,小麻糬高举单边翅膀,得意地回应:「噗咿喔!」
「啊,对了,由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我遇到若叶吗?」
「咦?嗯。怎么了吗?」
「就是……若叶说了句话,我有点在意。她问我:『哥哥到底是什么?』」
「……」
「这是什么意思?由理,你没有不小心露出马脚,让她知道你以前是妖怪吧……没有吧?」
由理露出我从不曾见过的震惊神情。
那张脸血色褪尽、极为苍白,不像平日沉稳的他。
「由理?你还好吗?不会吧?」
「没事。真纪,你担心的事应该没有发生。」
「可、可是,你的脸色很苍白喔。」
「……不好意思,没问题的。只是,原来如此……」
由理独自领悟了什么,垂下脸轻声笑起来。
然后──
「欸,真纪,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什么?」
古老日式房屋的寂静走廊上,他如此询问我。
那张神情、那个声音,让我下意识地背脊发冷。
由理……?
「喂,你们在干嘛啦,阿虎说他想吃烤鸡了。」
馨拉开门扉,唤我们进屋。
「真纪,我们进去吧?」
「咦?喔,好。」
我频频点头。内心却突然产生疑问,还有某种预感,莫名不安起来。
「咦咦咦!什么!津场木家!」
我边大口咬著鸡肉,边将刚刚跟组长的对话内容告诉大家后,在场所有人都失声大喊。
「是那个津场木家吗?那个连哭泣的妖怪都会吓到不敢哭的退魔师名门津场木家吗?夫人,为什么要特地去自投罗网呢?」
阿熊率先发难。
「这是怎么回事!至今有多少妖怪葬送在那些恶魔手中呀!太恐怖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阿虎惊恐到开始念佛号。
「真纪,不要去!津场木家虽然也是我的顾客,但在各方面真的都是不好应付的一个家族,更何况你原本就已经被各地的退魔师世家盯上了。」
「哦,阿水,有这回事吗?」
「有!还有客人曾经跟我打探消息,问我茨木童子的转世是个怎样的人,希望我卖他们一些情报。当然每次我都会恐吓他们『不想死就给我滚出台东区』……而津场木家那些人,谁知道他们脑袋里在打什么主意。」
明明是自己的熟客,却连阿水也反对我去津场木家。
我也不是不懂他们在担心什么。在场每个人,许久以前都曾因古老时代的那群退魔师吃尽苦头,连深爱的国度都惨遭灭亡。
「不过,在京都时是津场木茜出手帮了我和馨一把,让我们在关键时刻不至于分离。就算他是个人类,还是个理应憎恨的退魔师,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所以于情于理都应该去道个谢。」
「……是呀,当时如果不是有他在,后来我们也没办法跟彼此确认很重要的事。」
馨的想法与我一致,但前眷属们仍旧是一脸忧心忡忡,只有由理说「没什么不好呀」,率先表示赞同。
「而且真纪和馨会这么感激一个人,也是相当难得的事。」
「等一下,由理,你那是什么意思啦?」
「简直像在绕圈子骂我们不懂感恩一样。」
「不是,我是指就退魔师这种最该憎恨的人类而言啦。去了解原本认定是敌人的人类,设法彼此理解,这是很重要的事情,会成为改变未来的关键契机……的选项之一。」
改变未来的选项之一。
不知为何,由理的这句话深深击中我的内心。
「……过去你的存在正是如此呢。」
如馨所言,过去的鵺以人类身分活著,也深受众人仰慕。
即使在我们之中,他也肯定是最爱人类的妖怪。
虽然身为妖怪,内心却一直希望如果能投胎转世,下辈子一定要当人类。
由理,没错吧?
「话说回来,我是比较担心自己身为你们好友的这个地位,该不会被那个叫津场木茜的退魔师抢走吧。」
「啊,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那家伙才没你这么沉稳。」
由理的目光十分柔和笃实,令人不禁想问:「你真的有在担心那种事吗?」眼前的他完全是平常的模样,让我不禁觉得刚刚那个令人背脊结冻的瞬间,像假的一样。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眷属们听了,也只能无奈应和「既然鵺大人这么说了……」,不情愿地接受由理的意见。
几天后。
尽管是除夕前一天的繁忙时期,我跟馨还是出门去拜访津场木家。
我们买了浅草名店「舟和」的彩色豆沙丸子当伴手礼,搭电车前往。目的地是组长告诉我们的津场木本家所在地,琦玉县的小江户「川越」。
「说到川越,虽然常常在电视特辑上看到,但倒是第一次去耶。」
「啊啊,不如顺便去看一下当地的象徵『时之钟』再回家。」
「小麻糬已经托给阿水照顾了,土产就买一些零食回去吧~~我曾听说川越有卖巨大的麸制点心。」
明明才刚去江之岛约会,这下又要跑去琦玉的川越。
川越以成排旧式藏造(注1)建筑构成的复古街景、日式点心店街道、还有「时之钟」闻名,是被誉为「小江户」的观光景点。
最近接二连三跑去知名观光景点耶。话说回来,我们居住的浅草也是超级热门的观光圣地,好像没差啦。
只是实际抵达后,还是不由得因为当地的氛围而讶异。
小江户川越兼备了独特的街道景色,以及做为一个观光景点该有的特色。
「喔喔~这里跟浅草和京都的感觉又有些不一样。」
「藏造建筑的稳重气息相当迷人耶。藏造原本是一种仓库的建筑样式,但这附近的民家和商店也全都是藏造建筑,真纪,你晓得这是什么原因吗?」
「完全不知道,馨,快跟我说。」
「川越的藏造是土藏的耐火建筑。明治时代的那场『川越大火』,让川越的民家蒙受极大损害,但当时只有藏造建筑平安无事。因此,整个乡镇的防火意识大大提升,生意人们无一例外地全都盖起藏造的房屋与店面。」
「哦,这满有意思的耶。你真的很喜欢这些建筑背后的知识。」
「呵呵,了解各种建筑样式和背景知识,就能在建造狭间时派上用场呀。」
说的也是,毕竟狭间就等同于搭建一个小规模的街区。
而且,就连过去做为「狭间之国」象徵的铁之御殿,也是他自己设计建造的。
馨将来会找个能发挥这种专长的职业吗?
「真羡慕你,馨,我也想要这种专长。」
「什么呀,你突然说什么?」
「未来的出路呀。我会当你老婆这个身分算是确定了,可现,在是女人也要出门工作的时代,我也得找到某个值得努力的方向才行,还必须认真考虑是不是要读大学。」
「……也是,毕竟我们就快要高三了。」
我们居然在这种场合讨论起未来的出路。
「啊,时之钟。」
不过猛一抬头,就望见川越的象徵「时之钟」,话题立刻转向。那是一座风情独特的古老钟楼。
「从组长给的地图来看,我们走到川越城本丸御殿和三芳野神社后面的某条路,就会有车子来接我们。」
我们边确认前进方向,边穿过三芳野神社旁边。
「通过吧~通过吧~」
不知从何处传来熟悉的童谣声,是小朋友在唱歌吗?
我们走到指定的那条路上后,立刻有车子靠过来,对我们说「请上车」。车子上头有津场木家的家纹。
总觉得有些诡异……但这种时候就要大胆地坐进去。
司机说自己是津场木家的家仆。我们也没多问,只是放松心情被载走。
过一会儿,车子驶进辽阔的恬静田野,爬上小山丘的坡道,抵达有外墙环绕的气派日式宅邸。这里似乎就是津场木本家。
「很惊人耶,这个结界的数量简直像在警告『禁止进入』。」
「嗯,我们也已经在监视之下了呢。」
正门相当巨大。还没进门,就已经能感受到注视的目光。
虽然环顾四周并没见到半个人影。
「走啰。」
「嗯。」
我们用力吞下一大口口水,按下装设在气派大门旁的门铃。
没人应声,但片刻之后门就自动打开。
同时,我感觉到包围著这一带的结界,有一部分敞开了。
这是在说「请往前走」吗?我们从那扇门走进去,爬上石阶。
踏在石阶上的每一步,都令人感到无比沉重,是因为对方在戒备著我们吗?对于从上方排山倒海而来、不可思议的灵压,我跟馨都没多说什么。
爬完石阶后,前方又有一道绘著家纹的门扉。
我们走到它前方站定,门就又从另一侧自己打开了。
那扇门的另一头,站著津场木茜。
他身穿和服,整个人的气质与平日打扮完全不同。
虽然仍是那张臭脸,不过一穿上正式装束,看起来就有名门少爷的风范,顿时令人改观。
「喂,你们来我家干嘛啦。像你们这种家伙,一踏进我家领地就被大卸八块也不奇怪喔!」
「你倒是精神满好的嘛。」
「好久不见。亏我们以为你会很沮丧,还特地来安慰你。」
「喂,你们一点都不怕喔!」
津场木茜的口头威胁,根本像是在打招呼。
他轮流看向我们两人,态度冷淡地说「算了,跟我来」,踩著穿惯的木屐喀啦喀啦地往前走。
这间屋子的庭园里,开著形形色色的山茶花。
「这座庭园的山茶花很漂亮耶。不过离山茶花的花季不是还很久吗?竟然如此盛开。」
「哈,我们家的山茶花都很早开,而且会开很久。这是我家结界造成的无聊效果之一。」
「哦,听起来是相当不错的结界嘛。」
「中庭里还有更大棵的山茶花,听说是由于它负责守护结界,才造成这种现象。」
津场木茜出乎意料地向我们周到说明,但我仍是非常在意从主屋感觉到的那些视线。
「话说回来,到处都有式神在看我们耶。」
「……你果然有发现呀。」
「你的式神是哪一只?平常没感觉到你带著式神呀。」
「我才没有专属式神咧。虽然家里的人一直催我赶快开始使唤式神,啰嗦得要命,但你们不觉得驱使妖怪这种事早就落伍了吗?不管来者何人,我都要凭自己的力量制伏对方。」
「哦~你满奇怪的耶。」
「只要讨厌妖怪到别扭的程度,就算身为退魔师也会变成这副德性吗?但这一点我倒是不讨厌呢。」
「……」
津场木茜说,津场木家里住著各式各样的式神,像是长年服侍这个家的,或历代新娘嫁进来时身为随从一起跟过来的式神等。
在这个家里没有驱使式神的,似乎只有津场木茜一人……
「欢迎~~酒吞童子大人与茨木童子大人驾~~到~~喵喵,咯呵呵。」
我们一踏进气派的主屋,就遇上一个奇特的式神。
她是个身穿漆黑和服,一头柿子色秀发,拥有猫嘴和猫耳朵的年幼少女,手里咚咚地敲著太鼓,迎接我们的到来,而我们两人则是傻愣在原地。
「喂,小町!我不是叫你不要跑出来吗!」
「我没必要听茜少爷的命令,毕竟我是老爷的式神。」
「啧,走开啦。」
名为小町的式神听了,摇身一变成了一只拥有两条尾巴的三毛猫,轻巧跃过津场木茜后背,停在我的肩头上。
「你就是茨姬?哦~跟我的想像不同,就是个普通高中女生嘛。我还以为你会长得更凶恶一点咧~」
接著又跳到馨的头上,
「这位倒是个好男人。虽然还是个小朋友,但将来大有可为,小町要舔你的额头。」
「啊啊,住手,会刺刺的,搞什么呀你这只猫又!」
馨双手拿著伴手礼无力反击,我代替他抓起猫又的后颈。
「你想做什么,这只小偷猫。馨是我的,不准你擅自舔他,连我都还没这样做过耶。」
「呵呵,明明原本是夫妻,没想到现在走柏拉图路线呀~小町真是大吃一惊。」
我狠狠瞪她一眼,那只叫小町的猫又立刻缩起身子,吐舌头装无辜。
「小町,过来。他们可是重要的客人,你要好好跟人家打招呼。」
此时,从连接玄关的走廊传来另一道声音。
一位戴著眼镜的瘦削中年男子朝这里走过来,在玄关前低头致意。
「欢迎你们远道而来,我是茜的爸爸,名叫津场木咲马。」
我们两个也一一报上姓名,迅速鞠躬回礼。
没想到这个不良儿子的爸爸倒是个普通人。
「那个,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
接著,馨将我们带来的伴手礼递给咲马先生。
「你们真是太多礼了。真没想到我这辈子,居然能从那位酒吞童子大人手中接过伴手礼。」
「不……我们已经转世,现在是普通人类。真纪她也一样。」
馨的反应带著戒备,再度强调我们的「人类身分」。
「你不用那样戒备,我明白的,你们两个是人类,而且跟茜似乎感情还不错。」
「谁跟他们感情不错呀,没这回事。哼!」
「唉,我这个儿子个性就是这么别扭。从你们眼里来看,茜肯定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吧。那么,请进,我们家的当家津场木巴郎稍后也会过来。」
咲马先生让我们进到屋内。
他那句「请进」似乎是解开结界的指令,刚刚原本像腌酱菜大石般沉重压在身上的灵压,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顿时感到身轻如燕。
「不好意思耶,在这个家里,一直到踏进玄关为止都有一股强大压迫感对吧?」
津场木茜态度虽然冷淡,但仍有留心关照我们的情况。
「是为了阻止妖怪入侵吗?」
「一方面是,另一方面我们家在同业里也有不少敌人。最近有不少受人类指示而试图非法入侵的式神,我们都快要搞不清楚究竟是在和谁战斗了。」
每在古老宅邸的走廊踏下一步,地板都会嘎吱作响。
我们被带到一间和室,从那里可以看见锦鲤在水池中悠游,还有冬季里娇艳绽放的红、白色山茶花。
咲马先生离开房间去请当家过来,津场木茜则在我们对面盘腿坐下。
「所以,是怎样啦?你们特地跑来我家,是要来笑我被罚闭门思过吗?」
「不是那样,我们是来跟你道谢的。」
「啊啊啊?你们要跟我道谢?」
津场木茜一副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的神情。馨接著说:
「你会感到困惑,我也是可以理解,但这次我们给你添了麻烦是事实。」
「后来你有没有受伤?没有什么地方会痛吧?」
「没啦。什么呀,你那什么关心法?我又不是小朋友!」
我们这么担心他,结果津场木茜又抓狂地大声嚷嚷,还用力捶打面前的和室矮桌。
不过他渐渐冷静下来,将手肘抵在矮桌上,开始说明情况。
「小事一椿而已……那是我自己决定要做的,你们根本不需要道谢。虽然我现在被罚闭门思过,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惩处,等过完年我就可以复工了。反倒赚到好几天休假,超幸运的咧。哼。」
他说话时脸别向旁边,或许是不好意思吧,毕竟他的耳朵都红了。
「呵呵,但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津场木茜,谢谢你。都是托你的福,我才能和水屑对战,还能在最后跟馨一起重温大江山的云海;也能对自己长年说谎隐瞒这件事,向他道歉。如果当时错过那个机会,搞不好我们现在就没办法像这样仍旧待在彼此身边。」
馨也接著我的话说道:
「我们前世是大妖怪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并在保有前世记忆和力量的状态下转生为人类。虽然我们原本是一对夫妻,但彼此死亡的地点,还有死去的时代都不同。因为这样,彼此仍有许多对方不晓得的事情存在。我们当时刚好因为这件事起了争执,是你替我们创造和好的机会。虽然你可能搞不清楚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吧……但我很感谢你。」
津场木茜果然大大歪著头,一脸「听不懂你在讲什么」的表情。
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似乎也领悟了什么,低声回一句「这样呀」。
「欸,为什么当时你要帮我们逃走呢?」
「你问我为什么,那个……」津场木茜再次转向我们,但视线仍飘向一旁,「我也不晓得,就是一种直觉。当时我还不晓得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过去是夫妻,不过一旦知道这件事,再回想你们至今的举止……」
「……嗯?」
「我当时的判断是,拆开你们两人是相对危险的。没错吧?酒吞童子的首级在那里,而茨木真纪一看到就哭个不停……我就想说:啊啊,是这样呀……你们一直与对方分隔两地呀……那时,身上的髭切震颤不已,我就懂了……在遥远过往,茨木童子之所以要复仇的理由。」
津场木茜说到这里突然打住,陷入沉默。
而我们也惊讶得说不出话,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没有几个人类会讲出这种话。
特别是我们认定为仇敌的退魔师。
馨轻轻瞄了我一眼。
大概是因为他从津场木茜口中听到,我看见酒吞童子首级那一幕的情况吧。
津场木茜内心不晓得在挣扎什么,一直搔著头发。
「唉,受不了,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啦!那时我只是看不过那些阴阳局的家伙想妨碍你们,就站在相反立场出声反对而已。那些人我原本就看不太顺眼。只要我反对,他们多少还是会忌惮,毕竟津场木家可是傲视东日本、最强的退魔师一族!」
「哦,满厉害的嘛。」
「既然说是东日本最强的退魔师一族,那表示西日本也有其他最强的家族啰?」
「你的重点怎么会放在那里啦,喂!」
津场木茜又失控地捶打桌面。
但他接著还是好好回答了馨的问题。
「真受不了。好喔,我就告诉你们。在西边势力庞大的退魔师一族是土御门家和源家。土御门家是前阴阳头的一族,往回能追溯到安倍晴明的血脉,在退魔师中是特化为阴阳师的一族。源家就不用多说了吧,是武力特别强大的退魔师一族。跟你们两个的牵扯也很深不是吗?」
「是啦,特别是源赖光。」
「光是想起他,我就全身不舒服。」
「历史上的源家分支为众多流派,有些已经消失了,但身为退魔师一族的源家目前仍然健在,可以说是现在京都力量最庞大的一族,不过也是我最讨厌的家族。」
「……哦,你在人类的退魔师之中,也有讨厌的对象呀。」
「废话。退魔师根本都是些讨人厌的家伙,能让我尊敬的只有青桐一个人。」
闻言,馨突然顺势询问青桐的事。
「欸,青桐是出身名门吧?看起来相当厉害呢。」
「果然看得出来吗?呵呵,青桐出自土御门家,但他反对家里的行事作风就离家出走,现在是冠妈妈那边的姓。虽然他外表看起来温和沉稳,不过其实是个超有摇滚精神的人喔。」
「……摇滚精神?」
「他根本是个天才,竟然能够驱使『光阴刻度操控术』这种特殊术法!」
算了,摇滚精神这几个字我们就先摆到一边。
津场木茜非常崇拜青桐,这点倒是一清二楚。他双眼如少年般闪闪发亮地讲个没完,简直像在说自己的事。
就连厌恶人类的狼人鲁也很仰慕青桐,想必他是个拥有领袖魅力的人类。
这么说来,鲁好像曾说过,各方人马都想要青桐的命。
那跟现在听到的资讯也有关吗?
「那么……那个人呢?叶老师。」
「……啊?啊啊,叶呀。那个人……是特殊分子,而且根本是个谜。」
津场木茜手抵著下巴,微微侧头,语调慎重地说。
大概就连他也还不太清楚叶老师的底细。
「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却又不是出身名门。他是从京都总本部被派来我们这边的,实际上却擅自在外头晃来晃去。听说那个人是突然冒出来的,有一段时间都待在京都总本部进行某种研究,但现在将那个研究工作告一段落,待在这边……青桐曾说过,他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目的才会四处跑来跑去。那个目的是什么,我是完全没有半点头绪,毕竟那个人是……」
「安倍晴明的转世?」
「咦!你们果然也晓得啦!」
「当然……我们怎么可能没发现,看一眼就马上知道了。」
津场木茜大概发觉我跟馨的神情有异,好一会儿只是沉默看著我们,接著说:
「这件事别告诉其他人喔。在某种意义上,他可是比你们更危险的家伙。京都总本部高层也希望叶能回去,最近相当拚命。他们怕安倍晴明转世这个对我们极具影响力的人才,会让东京总部抢走,接下来搞不好会做些离谱的事。」
「啊?什么呀?有才华的阴阳师争夺战吗?那家伙这么受欢迎喔?但不管多么厉害的家伙追捕他,那家伙都能轻轻松松蒙骗对方,一溜烟逃走喔。」
「是呀,那家伙在过去可是被称为『落跑晴明』喔。」
津场木茜原本撑著脸颊的手臂突然乏力,傻眼地说:
「真搞不懂你们到底是恨安倍晴明还是信任他耶。」
听他这么一说,我想我们对那个男人的情感应该是两者兼具吧。他拥有令人憎恨的强大实力,正因为太清楚这一点……
「唔!」
这时,檐廊那侧以外的三边拉门,突然同时被用力拉开,我们吓了一大跳。
「恶名昭彰的大妖怪。」
「你们觉悟吧!」
罩著木雕猫面具的顽强式神,从三个不同方向分别持著刀或灵符跃过来。
怎么会这样!他们想要我们的命?
「唔喔喔喔!」
我和馨立刻掀翻矮桌,动如脱兔地冲到庭园中,将锦鲤悠游的水池中石头当作踏脚石,跳到水池另一头摆好架式,进入备战状态。
我们两个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耶……啊,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刚刚我们还在那儿轻松谈天的和室,现在正飘出团团白烟。
「来了!」
果然,三只式神从白烟中直直飞过来,有大、中、小三种身形。最小的想必就是刚刚在玄关前遇上的小町。
「真纪!阵式A,庭园模式,有水池!」
「了解,馨!」
但我们也是有备而来,事先预测了多种情况,仔细沙盘推演过。
馨双手摆出打排球的下手姿势,我则踩上他的手当作垫脚石,高高跃向空中。
接著掏出染血橡实爆弹握在手中,瞄准那三个打算攻击馨所以正好集中于一处的式神们,从水池上方狠狠掷出橡实。
爆炸规模相当剧烈,导致池水飞溅至空中。
馨施展神通之眼,准确预测飞散水沫的动向,啪一声双手合掌。
「连结!」
才两个字就让水沫化成绳索状的结界,再利用四周的树干和树枝,将那三只式神绑紧吊起来。
「咕唔!」
戴著猫面具的式神们肯定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精锐,但在我们面前,只不过是几只可爱的小猫咪罢了。
「……啊,会掉进去。」
「啊啊!」
但我大获全胜的得意神色只保持了一瞬间,立刻直直朝水池掉下去。
馨跳过来想要抱我回陆上,结果却一起摔进寒冬里的水池,两人都浑身湿透。
喀喀喀喀喀喀。好冷好冷,我快冷死了。
「哎呀,哈哈哈,好一个合作无间,正是那对大妖怪曾为夫妇的证据。想要取下鬼的首级,却让庭院里的山茶花掉得一塌糊涂呢。」
我们回过神来,发现檐廊上站著一位老人。
在这种寒冷天气中,他摇著扇子搧风,发出愉快笑声。
我从水中爬起身,试图拧乾头发。
「就是你安排这场闹剧的吗?」
我声音里透著几分讽刺,直截了当地询问。
「你跟传闻一样,是位相当有魄力的小姐呢。既然是茨木童子的转世,这也是理所当然吧。失敬失敬,这么晚才自我介绍,我是津场木家的当家,津场木巴郎。我想比起被对手在暗地里打量,这种款待方式应该更有惊喜,对你们来说也更有意思吧。」
「你是说让善良的学生泡在水里冷到发抖是种款待吗?」
「我们可是摔进水池里,变成像那些散发腥臭味的手鞠河童一样耶。」
「啊哈哈哈,别担心,我们家里有温泉!」
那个老人露出亲切和蔼的笑容,竖起大拇指。
「欢迎来到津场木家,两位前大妖怪,很高兴见到你们喔,何况你们还是茜的好朋友。啊,待会儿帮我签个名,我要装饰在家里的神坛上。」
「……」
我们两个愣在水池正中央,而津场木茜这时以搞笑艺人的气势,大声吐嘈自己的爷爷:
「哼,谁跟他们是朋友呀!是说,你要什么签名啦!」
「……呼。」
虽然刚刚受到的款待方式非常粗暴,但温泉真是舒服。
居然连男女分开的露天温泉都有,不愧是名门望族。宅邸也很大,好像有很多房间,过去门下可能有许多学徒住在这里吧。
我从温泉起身,穿上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华美和服来到走廊上,结果看见小町在对面洗衣房里,勤奋地搓洗湿透的衣服,便出声唤她。
「谢谢,湿衣服有点臭吧?」
「嗯?啊,茨木童子大人。没关系的,小町很擅长洗衣服。」
小町露齿一笑,伸手比一下自己。
虽然刚刚发生了各种不愉快,但她其实是位悠然自得、讨人喜欢的猫娘。
不管是初碰面时的情况,还是方才把她吊在庭园水池半空中,这些事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我带了妖怪喜欢的浅草茶点当伴手礼,你要多吃点喔。」
「我早就偷吃啦。不能告诉老爷喔。小町超爱彩色豆沙丸子。」
「动作真快。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当式神的呢?」
「很久很久以前,川越城还有主公殿下在的时候起。」
「哦,你外表是个小女孩,但其实是位经验丰富的老练式神耶。」
「呵呵,小町虽然外貌长不大,但可是在历代津场木本家地位都十分稳固的家猫,是会替家里招来福气的猫式神喔。喵喵,咯呵呵。」
她的笑声十分奇特,但这一点也很像妖怪。
我伸手轻抚她的下巴,她的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那表情真可爱。
「喂,真纪,你在那边做什么?」
「啊,馨也泡好了吗?很舒服对吧?」
「啊啊,不小心就泡太久了……里面光线充足,风景又漂亮。」
我就晓得他会这样。馨最喜欢泡澡,那张脸显得心满意足。
但他一看见我刚泡完澡的模样,脸色立刻显得不悦。
「喂,真纪,你头发要再吹乾一点啦,现在是冬天耶,你会感冒。」
我用挂在肩膀上的毛巾,粗鲁擦去头发上的水珠。
馨老是这么啰嗦……
「小町去拿鬼火给你吧?还是你自己可以生出鬼火来?」
「嗯……现在已经没办法变出鬼火啦,这还是要真正的鬼才有办法。」
「你等一下,小町立刻去抓一颗来。」
我还来不及说出「只要借我一台吹风机就好」,小町已经变为猫咪姿态,一溜烟消失在走廊上。不过,我后来发现天花板飘荡著鬼火,就伸手一把抓住,用来烘乾头发。在这种家里,肯定会飘荡著这类东西呢……
「真纪,走啰,毕竟他们家的人都在等我们。」
「嗯。」
我跟馨一起踏上宽敞的檐廊。
屋子外围的长长檐廊虽然因为比较宽,略显昏暗,但能清楚看见中庭的景色。
话说回来,这栋宅邸真的好大,拥有一股跟由理家不同的风情和历史,酝酿出神秘又沉重的气息。
沿著那条檐廊缓缓往前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童谣歌声。
通过吧,通过吧。
这是通往何处的小径呢?
是通往天神的小径呢!
可以让我通过吗?
没有正当理由的人不能通过。
为了庆祝这孩子将满七岁,
我准备了谢礼前去参拜。
去程轻易,回程可怕。
可怕归可怕,
还是通过吧,通过吧。
「又是这首童谣。这是不让我们离开这个家的意思吗?」
「不,是那家伙在唱歌。」
我们正好走到敞开的窗户旁,便停下脚步。馨伸手指向中庭。
那儿有棵需要抬头仰望的巨大山茶花树,树上坐著一个孩童样貌的精灵。
树根附近有几座古老祠堂。可想而知,这棵树正是这一家的守护神。
「……树木精灵。」
那个孩童望向我们,轻笑起来,又开始吟唱同一首童谣。
在万籁俱寂的寒冷冬季天空下。
只有那个歌声响遍庭院,留住我们的脚步。
「喂,你们在干嘛?泡好澡还不赶快来这──」
津场木茜来叫我们过去,但他看我们只是沉默凝视中庭里的树木精灵,似乎察觉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
「……没事,山茶花精灵真可爱呢。」
「啊啊,那家伙叫『幻真山茶』,听说以前是种在川越城里,那座因为那首『童谣』起源地而闻名的三芳野神社境内。原本只是一小株山茶花。不过,当时的武家认为山茶花不吉祥。因为花朵蓦地掉落的模样,看起就像首级遭砍落一般。」
「……首级遭砍落……」
听了不禁令人打起寒颤。
我们两个想起过往创伤,忍不住轻轻发抖,但津场木茜毫无顾忌地继续说:
「中间发生了很多事,结果,因为已经有精灵寄宿在上头,最后是由长居在这块土地的津场木家收留了那棵山茶花。那棵树是我们家所有结界的管理中枢,土里盘绕的树根从地脉吸取灵力,让它成为开展结界的起点。」
「……也就是守护神吧?」
「算是啦……你们怎么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有点魂不守舍。」
「没事。我们以前也有个伙伴是树木精灵,藤树的精灵。」
「藤树的精灵?」
「……是个可靠的家伙喔,一直守护我们的国度。」
津场木茜听了我和馨的话,露出疑惑的神情,不知为何一直抬头盯著天花板。
「……」
──通过吧,通过吧。
我聆听著那首童谣,下意识地握紧身旁馨的手。
馨也静静地、紧紧地回握我。
不让任何人发现,内心的那股思念。
只有我们两个能了解彼此,关于那令人怀念的好伙伴的记忆。
「喵~~喵~~」
「哦?」
不知不觉中,猫儿们聚集在脚边。叼著鬼火的三毛猫小町也在其中,还有一只棕色大型虎斑猫,跟一只略为纤瘦的白猫。
「他们就是刚刚袭击你们的式神。」
听了津场木茜的话,馨跟我都「啊」一声惊呼。
「听你一说,的确是有像呢。」
「津场木家是猫咪妖怪的乐园呀。」
轰一声,三只猫纷纷化为人类样貌。
大只的棕色虎斑猫变成一位精悍的短发青年。
纤瘦白猫则成了一位优雅的白发女性。
「我叫厚虎。」
「我是笹雪。」
「「请原谅我们方才的无礼行径。」」
接著,两人同时深深鞠躬。这些式神受过良好教养,礼数十分周到。
「你们不需要低头道歉喔,式神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吧?」
「反倒是刚刚把你们绑起来,真不好意思,而且这家伙还丢了染血橡实爆弹。」
「你们没有受伤吧?还好吗?」
我们出声关切后,猫儿们神态扭捏地向我们递出一样物品,是块正方形的签名板。
「那个,可以请你们签名吗?」
「啊?签名?」
「酒吞童子大人和茨木童子大人对妖怪来说可是大英雄,是传说呀。」
我跟馨下意识地朝津场木茜望去。刚刚他爷爷也跟我们要签名时,他可是愤慨得要命。
「随便啦,是他们自己说想要的,我没意见。反正签个名又不会少块肉,你们就帮他们签一下呀。」
没想到居然会被退魔师的式神请求签名。
于是,我跟馨一张张签给他们,不过也只是在上头写下名字而已。
光是这样,猫儿们就喜不自胜地将签名板抱在胸前,静静离去。
原本我们是想一谈完话就马上回家,可是津场木家众人叫我们务必多待一会儿,所以我们就留下来吃晚餐。
喔喔喔,居然是螃蟹火锅!而且是新鲜松叶蟹!
这可是我们家吃不到的豪华菜色。
我不禁伸手拉了拉身旁馨的和服袖子。
「啊~馨,你看你看,是螃蟹耶,让人想起丹后的螃蟹呢。」
「现在是人家招待,你可不要像吸尘器一样一口气吃光光喔。你吃螃蟹的速度实在太恐怖了。」
「哎呀,你看起来也很高兴呀,只是还不到可以喝酒的法定年龄,真可怜耶。」
「别说了,不要对学生说这种话。」
津场木茜的爸爸咲马先生,原本一直忙著准备火锅料,馨跟我开始斗嘴后,他也兴味盎然地从旁插话:
「酒吞童子果然如传闻和名号一般爱喝酒吗?」
「嗯,算是……但也成了最后关头的致命伤就是了。」
「对嘛,都是你一直喝酒害的啦。」
「所以我现在都乖乖喝可乐忍耐不是吗!」
听著我们两人拌嘴,津场木家的当家巴郎先生「哇哈哈」地纵声大笑。
「真不可思议呢。外表看起来就是高中生,但两位之间的气氛果然像长年一块儿生活的夫妇。我可没见过这种高中生。」
「真是这样呢。所以我们也不太清楚该怎么描述现在的关系。」
「的确是跟情侣或未婚夫妻又不太一样。啊,顺带一提,我从小就有个长辈许配的未婚妻,后来也是跟她结婚。」
当家巴郎先生已经喝起酒来,还简单提及自己的私事,身为一个退魔师这是十分少见的举动。他还说退魔师一门的继承人,未婚妻经常由长辈擅自决定,青春期的初恋多半无法开花结果,所以当时曾经堕落了一阵子等过往回忆。
「爸,我倒是恋爱结婚的,只不过是和阴阳局的同事。茜也差不多该有背负津场木家未来的自觉了,爸爸希望你去找个力量强大的新娘……」
「对呀,没看到孙子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啊、啊啊?爸爸、爷爷,你们在胡说什么啦,我还只是个高中生耶!」
津场木茜双颊通红,原本他正在喝柳橙汁,现在却猛然将玻璃杯放上矮桌。
这完全是一个青春期少年会有的反应。
「对津场木家来说,果然必须找灵力高强的新娘吗?」
由长辈许配未婚妻,或者跟阴阳局的同事结婚,代表对方都不是一般人。
退魔师一门为了要维持灵力水准,继承人必须跟灵力强大的女性结婚。我曾经听说在这个圈子里,男性找不到适合老婆的问题相当严重。
「你们会觉得古板对吧?但如果不这么做,退魔师一门就会渐渐式微。以前曾经存在更多退魔师家族和流派,但其中有许多都因为难以维持子孙的灵力强度而逐渐消失喔。」
「特别现在这个时代,灵力难以寄宿在女性身上。只要一有灵力稍强的女孩出生,就会收到四面八方『请成为我儿子的未婚妻』的提亲。」
「我们家姊姊当时就是这种情况呢。」
哦,原来津场木茜有姊姊呀。新资讯。
「那个……这问题有点难以启齿,但津场木家的女性们去哪里了呢?」
「……」
听到馨的问题,津场木家的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他们僵硬地停下动作,脸色发青。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怎么都没看到这个家里的女性出现,难道是有什么跟妖怪相关的因素,已经不在世上……
「不在喔。不在这个家。她们不会回来的。」
咲马先生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无精打采地说道。馨手足无措起来。
「对、对不起,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不是那样。」
巴郎先生握紧手中的蟹肉挖杓。
「我太太,还有咲马的老婆明菜,跟茜的姊姊桃香,三个女人一起去夏威夷玩了。过年前都不会回来……」
他从短外褂内侧掏出手机,将正在度假的三代女性开心比「YA」的照片拿给我们看。我跟馨看了差点没昏倒。
这是什么情况呀?退魔师一族的女性们,在这个年底的繁忙时期也太过自由了吧!
「是说,津场木茜,既然被罚在家,你不如也一起去夏威夷就好啦?」
「绝对不要。你是因为不晓得那些女人多有活力,还有那种花钱不眨眼的行径,才会说这种话。她们肯定会买名牌包和保养品买到天荒地老,然后全部都推给我提!」
哦,他想必是亲身经历过这种惨况。
但是他们家似乎比我原先想像的更加自由有趣,还以为会是严格拘谨的一族呢。
刚刚忙著讲话,我现在才终于有机会来涮螃蟹。
硕大弹牙的蟹肉,我一口就吞下去。香甜又美味,我暂时停止呼吸细细品尝其滋味。
「嗯~太好吃了,啊~~幸福。」
「茨木真纪,虽然我原本就觉得你这女人神经也太粗了,但没想到你居然能在我家讲出这种话。要是我们在里面下毒,你该怎么办?」
「哎呀,说退魔师不能伤害人类的不就是你吗?」
而且就算里头下了毒,对我也起不了作用。我的鲜血能够净化毒素。
所以我继续大啖螃蟹。这副毫不顾忌开怀大吃的模样,让巴郎先生眯细双眼,看得频频点头。
「真纪真可爱耶。在我们这个圈子,食量大的女性才受欢迎,毕竟吃东西就是最好的灵力回复方式。」
「真纪,你一定要跟馨结婚吗?既然前世身为夫妇,你们是已经有那种打算了吗?不然我们家的茜也是个选项……」
馨吃螃蟹的手猛然停住。另一方面,津场木茜立刻大吼:
「住口啦啊啊啊啊啊!就算好对象再怎么难找,也不能胡乱送作堆呀!这种悲剧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话说回来,为什么我得跟这个怪力女扯在一起!」
他脸色极为难看地站起身。不知为何,馨也慢慢站起来。
「啊啊?你这家伙是看真纪哪里不顺眼?真纪她呀,乍看之下是个拥有怪力又蛮横粗暴的鬼妻没错,但只要习惯以后,就会越看越可爱啦!」
「啊?你干嘛现在突然晒恩爱?」
「真纪她呀,虽然像技安一样霸道,但也有柔弱的地方喔。像是早上如果我没去叫她,她就起不来,或是害怕幽灵之类的!还有,说出来你别吓到,她很重视家庭生活喔,每天我疲惫地回到家,她都会煮热腾腾的省钱料理给我吃。」
「你是在炫耀吗?结果你只是想炫耀自己的未婚妻有多好吗?话说回来,你敢选择这家伙,实在是了不起!」
两人吵得互不相让的同时,还在晒恩爱或称赞对方。
这些男生在搞什么呀?是说,馨居然会帮我讲话,还在别人面前晒恩爱,这实在太难得了,其实我心理有点高兴。
「好了好了,不要再为了争夺我而吵架。」
「「没人在争夺你!」」
这两个人真有默契。
「津场木茜,那来一决胜负呀。酒吞童子来当你的对手。」
「喔喔!乐意之至!顺便把学园祭那次做个了断。」
接下来,这两位正值青春期的男生就为了互砍,从檐廊跳到庭院里。
式神们拿来木刀,他们就用两把刀打了起来。
事情怎么会变这样?连馨都跟著变那么幼稚。
「啊~~为什么男生总是这样啦。」
「啊哈哈,男人不管几岁,内心都住著一个少年。持刀交锋,能够更加了解彼此呢。」
咲马先生没有阻止两人的意思。
巴郎先生也「嘿咻」一声站起身来,走到檐廊观战。
「这个时代,能拿刀对打的男性友人实在不多呢……」
「不过呀,这种朋友对茜是必须的喔。」
「……」
「真纪,如果可以,希望你们今后也能跟茜当好朋友。与你们的相遇,肯定会改变茜的命运吧。」
身为主角的津场木茜,完全不晓得自己爷爷巴郎先生说了这种话,正沉醉在对打乐趣中,尽情挥舞木刀与馨交锋。
津场木家的长辈们,慈爱地望著他专注打斗的身影。
津场木茜虽然也有别扭之处,但本性率直又认真,才能与实力兼备。
就是这个家族里长年守望他的慈爱目光,将他培育得如此出色吧。
而猫又小町,早就像只普通猫咪,在巴郎先生的大腿上缩成一团睡著了。
结果,那一天我们留宿在津场木家。
明明眷属们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小心,但这里出乎意料地舒适,我们一不小心就松懈了。这一点或许不太妙。
电话那一头的阿水也像妈妈一样叨念我:『妙龄女子不能在全都是男人的屋子里过夜!』
不过呀,我们回不去啦。
因为他们说,明天有话要告诉我们。
希望小麻糬没有哭著闹脾气……
「欸,为什么我跟你睡同一间?」
「现在才讲这种话?他们认为这样彼此都比较放心,特意安排的耶。」
榻榻米上铺的是夫妻用的棉被,还有两个枕头。
话虽如此,其实馨在身边,我觉得比较安心。
「馨,你就睡旁边吧,反正我们也常这样。」
「那个呀,你可能感觉跟以前差不多,但是……」
「嗯?」
「不,没事啦,快睡吧。」
我钻进旧式被褥里,脸露在棉被外头,感受到古老宅邸特有的冷冽寒意。即使身旁传来馨的温暖体温,但被窝还是暖和不起来,我冷到发抖。
「欸,馨,我可以再往你那边靠近一些吗?」
「……」
馨很傲娇,平常总是回「不行」或是「少开玩笑了,走开」之类的话拒绝我,但今天的反应却不同。
「嗯。」
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他居然转向这边,将棉被拉开,腾出一个能让我钻过去的空间。
「馨,你怎么了?今天特别通情达理耶。」
「什么通情达理,我只是觉得你大概冷到快受不了吧。好了……过来。」
──过来。
这句话让我脑海中顿时浮现酒吞童子的身影。
我现在是身强体健没错,但刚嫁给酒吞童子时,可是骨瘦如柴、浑身冰凉,常常得依偎在他的怀里睡觉。
「呵呵,喔嘿嘿。」
我莫名开心,嘴角不禁上扬,雀跃地钻进他的双臂之中,静静感受馨的温度和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这是将鲜血输送至全身,代表「生命」的声音。
我忍不住伸手环抱他的腰,由于抱得太紧,馨出声哀号「好痛」,但没有多加抱怨,还帮我把棉被盖到耳朵的位置。我放松手臂,减弱力道。
「会冷吗?」
「……不会。」
我紧紧抱著的,不是因为寒冷而发抖的自己。
我紧紧抱著的,不是深爱之人遗留的那把刀。
「……那个,真纪,我可以问吗?」
在片刻沉默之后,馨低声发问。我回:「可以呀。」
「一点一滴也没关系,但我想知道,你──茨姬,在酒吞童子死后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遇见了谁?」
「要聊上辈子的事?」
「……不行吗?」
「不会,只不过……并非有趣的故事喔。」
「但我连想像都没办法,也忘不掉。在覆满白雪的大江山,茨姬孑然一身朝山下走去的那个背影,还有足迹。」
如悄悄话般的低语声,轻轻传入耳朵。
我想抬头看馨的脸,但他像在说「别看」似地,将我的头压回自己胸前。
「呵呵,那个呀,发生了很多事喔。在传闻中,茨木童子是在一条戾桥被砍断手臂,最后死于罗生门,对吧?手臂被砍断是事实,但后来逃到罗生门惨遭杀害的是别的鬼。当时阿水救了我,帮我治疗手臂上的伤口,我才保住一条小命。」
「水连……那家伙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一直保持沉默。」
「阿水他呀,或许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其实内在比任何人都更加成熟稳重,而且深思熟虑,总是立刻就能察觉到我的心情和想法,所以在我亲口坦白之前,他也不多嘴,只是一直从旁守护著我们吧。」
「你之所以不再收水连当眷属的理由,就是这个?」
「嗯……阿水对我太忠心耿耿了。他对于自己创造了我化成鬼的契机这件事,一直想要赎罪。可是已经够了,我希望他今后能自由自在地过活。阿水已经补偿我够多了,反倒是我才该向他报恩呢。」
「……」
「我伤了眷属们的心。那道命令非常无情吧?在那种情况下,叫他们不准跟上来。对那些孩子来讲,如果我叫他们跟我一起去地狱的尽头,或是陪我一起下地狱,都要好得多吧。阿水在那之后,仍是远远地在各层面守护著我,打算到最后都为我效命。凛也一样。虽然他现在很恨我,但那孩子当时也一直追在茨姬后头。」
「凛……凛音,他真的恨茨姬吗?」
「咦?」
「那家伙将茨姬的真实过往告诉我。感觉他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按部就班地采取了许多行动。为了茨姬的名誉……那家伙……」
对于馨的想法,我只是淡淡回应:
「……可能是这样吧。」
倒底是怎么样呢?现在我还没有想要去找出答案。
我拋下那个孩子,伤了他的心,这是事实。就算我想破头,那孩子内心深处埋藏的复杂情感,也并非能用一句话轻易表达吧?
所以下次再见到凛音时,我想要好好跟他聊一聊。
就像那孩子所希望的,以刀锋交会。
「在眷属里……只有影儿真的遵守那道命令,那孩子没有来追我。但一定都是这件事害的,明明他是个非常善良的好孩子,却引发百鬼夜行的那场骚动。一切、一切都是我那道命令害的。不过,即使我清楚知道那会伤害到他们,我也不可能让重要的眷属们参与会自取灭亡的战役,我不希望他们像我一样变成恶妖。」
「……」
「所以呀,酒吞童子想让茨姬活下去的心情,我也能懂。因为若是我处在相同立场,应该会做出一样的决定吧。当时,我们眼前都没有其他选择了。」
馨听到这句话,猛然将自己的脸埋进我的头发中。
我明白他内心的挣扎。
他很后悔当时拋下茨姬独自死去。
可是,你是绝对做不出「两个人一起死」这种选择的。
你就是这样的人。
「这辈子呀,我想要拓展最终的『选择空间』,想要那样的生活方式。我想,那大概是意味著要更加去认识人类吧。」
「……也是呢。当时我们是坚决避开好好面对人类的机会。我们会转世成人类的理由,感觉上也是因为如此。」
「真巧呢,我也是这样想的喔。最近,我觉得人类并不讨厌,反倒是越来越常感到他们好厉害、好可爱。就连津场木茜也是,第一次遇到那样的退魔师,为了我们,居然拿刀指著自己原本的伙伴。」
「嗯,虽然有时候也是满狂妄的,但那家伙果然很有实力。今天和他对打后,我更加确定这件事。而且……他的恩情,是绝对不能忘记的。」
「嗯,绝对不能忘记。」
我噗哧笑了出来,体会著内心对人类这种生物的感情,阖上双眼。
我们就在彼此身旁,无比安心,于是很快就像沉入海底般沉沉睡去。
注1:藏造 日本传统建筑样式之一,梁柱以木头为材,外墙为土壁,表面再上漆。经常做为仓库保存稻米和酒类,有防火、防湿、防盗的功能,有些则会兼作店铺。
〈里章〉茜想了解他们
搞什么啦,那两个家伙。
实在是不懂耶。
隔著拉门传来轻柔飘缈的低语声,让我──津场木茜──脑袋非常混乱。
我刚好经过他们房间前面时,临时起意消除了自身气息,侧耳倾听。结果听到的是他们对于前世的忏悔,还有类似感谢我的话。
啊?开什么玩笑?
他们是打算藉此拉高我的好感度吗?
……不,他们根本没有需要讨好我的理由。
到底是怎样啦,实在是莫名奇妙。
过一会儿传来熟睡后的均匀呼吸声,我想说他们睡了,便走回自己房间。
「……睡不著。」
那两个家伙在别人家里睡得香甜,反倒是我睡不著。
我很在意,就是很在意那两个人的事情。
明明都闭上眼睛了,脑海还是会浮现那个画面。
茨木真纪在冰冢看见酒吞童子的首级后,情不自禁地朝首级伸出双手,无声流泪的身影。
大妖怪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原来是夫妻。
那时我才第一次晓得这个事实。
这样一来,她望著前世老公的首级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而当时天酒馨又是抱著何种决心,来接茨木真纪的呢?
因为天酒馨的狭间之术,我略微窥探了遥远千年前的狭间之国,还有那两人往昔的模样,跟他们的众多伙伴。
因为这样,才让我开始冒出各种念头。如果亲眼看见重要的人惨遭杀害、首级被人取走,只有自己一个人活下来……
那么,我会怎么做?
追上去。哪怕是天涯海角。
无论对方跑去哪里,无论那是天堂或地狱,即便是世界的尽头……
都要杀掉憎恨的那个人。
○
『找到你了,渡边纲。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谁?
悲愤而憎恨的女性声音传来。
白雾弥漫,四周昏暗,充满诡异的瘴疠之气。
我在桥上吗?有一股明明应该不曾闻过,却令人感到怀念的香气,让我猛然抬起脸来。
轻盈飘然。掠过眼前的是,鲜红色的长发。
那儿,站著一个手持大刀的鬼女。
鬼女挥舞那把刀朝「我」砍来,我架起自己的刀挡住攻击。
真的是拚了老命。
为了别死在这个鬼手上,我集中全副精神,闪躲她灵巧的攻击,然后,斩断那个鬼女的手臂。
鬼女伸手按住断臂的伤口,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但最让我震慑的是,她脸上滚落大颗泪珠,哭了起来。
深切的悲伤、孤独、憎恨……
牺牲所有幸福换取的那个东西,侵蚀了自己的身体。
那道身影太令人心痛,那份遗憾太过沉重,我不禁迟疑了,没有立刻给她致命一击。
因此让那鬼女跑了。逃走时,她只带了刀。
那个红头发的鬼女……
虽然多少有些不同,但那张脸,很像茨木真纪。
○
「……」
我呼吸紊乱地惊醒,伸手抚著胸口,内心震荡不已。
我从小时候起,就作过好几次这种奇怪的梦。
这个梦像诅咒般引诱我,向我诉说著什么。
「……啧。」
我从被窝中跳起来,奔到另一个房间。
那里摆著目前由我保管的宝刀髭切。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刀身有股沉厚的紫色灵气围绕,正喀哒喀哒地震动。
它因为这个家里的某个存在而产生反应,宛如临战之前般兴奋颤抖。
我能猜到那个存在是什么。
过去曾遭这把刀砍断手臂的鬼女──茨木童子。
她的转世,茨木真纪。
「你是在叫我去砍她吗?开什么玩笑呀……我可不想因为你这混帐的业障而被利用。」
那家伙的事,那两个家伙的事,我会自己判断。
正因为如此,我必须更了解他们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