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感到一股奇怪的气息而醒了过来。
「馨,你起来了吗?」
「啊啊,你也发现啦……空气特别沉重。」
彼此确认后,我们从厚重的棉被里爬起身。
这里是津场木家的客房和室,我感觉到一种好似从天花板重重压下来般的异样灵压。
我们披上外褂,踏上屋内的走廊。
沿著长长的走廊,我们循著那股气息向前走,搜寻最可疑的地方。
「爷爷、爷爷,你振作点!爸爸已经去叫我们的家庭医师了!」
津场木茜的声音传过来。在某间房里,他拚命叫唤著。我想都没想,就拉开那间房的门扉。
跃入眼帘的画面是津场木家的当家巴郎先生手摀著胸口,极度痛苦的身影。从他的身体浮出了像是诅咒的东西,这是……
「怎、怎么了?」
我们赶忙跑近。
「爷爷昨天晚上没有念『诅咒回返』的咒文,也没有做代受诅咒的纸人偶,所以一大早就身体不舒服……」
「『诅咒回返』是……?」
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压迫著这个家的「那个存在」的真面目。
「正如你们所想,前大妖怪们。津场木家长年来,都活在诅咒之下。」
即使因发高烧而昏沉,巴郎先生仍旧声音沙哑地告诉我们。
诅咒……没错,这种感觉,就是诅咒的气息。
「自某个时刻起,只要流著我们家……津场木一族的血,就得背负诅咒。那可说是我们家持续与魔物战斗至今的宿命。」
「……」
「这世上大概不存在能够解开这个诅咒的术法吧。津场木家的某个人,忤逆了某个如此强大又危险的存在。」
「那究竟是什么?」
馨也出声询问。但不管是津场木茜,或是巴郎先生,都没办法回答。
「不晓得……就连这点也不晓得。但是,我不想要将这个诅咒……流传给后代子孙……」
巴郎先生说到这里就昏厥过去。
多么强大的咒力。津场木一族究竟是触犯了什么?
津场木茜又开始拚命叫唤巴郎先生。
「哈啰~噔噔噔,一接到消息我就立刻飞奔而来,伟大的水连医师驾到啰~」
这瞬间,拉门突然气势惊人地打开。
在这股凝重氛围中,某个我们熟悉、心情开朗到惹人厌的男人现身了。
「咦!为什么阿水会过来?」
「因为我是津场木家的家庭医师呀~之前不是讲过了吗?啊,呆若木鸡的真纪和馨,闪开闪开~要吃掉妖怪的诅咒,到头来还是要靠妖怪啦。」
阿水在巴郎先生旁边坐下,一副习以为常的从容神色观察他的情况,再将带来的道具一一摆出来。
方才带阿水过来的咲马先生对他深深一鞠躬说「麻烦您了」,就连讨厌妖怪的津场木茜也静静在一旁望著阿水的动作。
阿水拿起一枝老旧毛笔,立起单膝摆好架式后,整间房间的榻榻米上蓦地浮现出八卦图。
好久没看到了。
这是阿水的得意功夫,风水之术。
阿水大动作挥舞衣袖,用特殊毛笔在虚空中画起卦象。尽管那里并没有纸张,阿水的毛笔还是能在空中绘图写字。
那是阴包阳,象徵水的卦象。
「小成八卦,坎。」
阿水一唱诵咒语,他四周就立刻出现一条水蛇,发出哔啵哔啵的水泡声。
环绕著阿水的那条水蛇绕著八卦外围,将他圈在里头,再咬住自己的尾巴,呈现一个圆形,接著在这里建构出一个圆柱状的水之结界,连我们都被包裹在其中。
哔啵哔啵……哔啵哔啵……
令人放松的水声。上次泡在阿水温柔的水阵里,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满是泡泡的水流,像是要洗净全身般,从下往上轻轻抚过我的身体。
巴郎先生的身体全都被这些泡泡包裹住,已经看不见了。
阿水的风水之术,肯定正在将巴郎先生身上的诅咒吸收乾净吧。
没过多久,水流聚拢回阿水周遭,我们从刚刚沉浸的水阵幻觉中清醒过来。
巴郎先生的双颊稍稍恢复血色,原本侵蚀他身体的诅咒也消失了。
情况似乎已经稳定下来。
「呵,这次诅咒造成的伤害,算是让我的术法消除了。」
「……水连医师,真的很感谢您。」
咲马先生朝阿水深深一鞠躬,连那个津场木茜也跟著低头。
可是阿水显得不太友善。
「这个诅咒是会永远持续下去的,除了当成慢性病应对别无他法,不应该忘记每天该做的『诅咒回返』。让身体承受诅咒侵蚀,会经历与死亡相邻的苦楚;即便能够逃过一死,也是会缩短寿命的行为。我认为巴郎先生应该不可能忘记这一点……」
他将蛇一般的双眼眯得更细,发出沉厚妖气的光彩。
「你们是打算将真纪和馨,牵连进津场木家的诅咒吗?」
阿水平常说话的语调总是吊儿郎当,现在却蓦地转为极度冰冷。
咲马先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津场木茜则神情困惑地问:「咦?什么?」
津场木家的诅咒。
巴郎先生之所以留我们过夜,是为了让我们得知这件事吗……?
这个诅咒似乎是比我们原先想像的更加棘手的问题。
「原来如此……那个『诅咒』,是巴郎先生的弟弟触怒了某个地位崇高的大妖怪才背上的,血缘跟他越亲近的人,降临在身上的灾祸就越严重。而且,因为这是永续型态的『诅咒』,如果没有天天执行有效的应对措施,就会像巴郎先生一样差点送命。」
后来我们从津场木茜那里,听到关于津场木家诅咒的详细说明。
要与那个诅咒和平共处,需要每天执行「诅咒回返之术」和「祈愿」,实际行为则依个人蒙受的诅咒强度和种类而异。
譬如,要朝向当天有效的方位唱诵祝祷词,用灵水净化,或用特定方式吃特定食物之类的。
津场木茜身上背负的诅咒似乎不太强,不过……
「我爸常发生意外,我也会作奇怪的梦或撞到桌角,那绝对是津场木家的诅咒害的。」
「可是我也常作奇怪的梦耶。」
「拜托,常常撞到桌角是因为走路不小心吧?」
「啊啊啊,啰哩啰嗦!我说是诅咒就是诅咒啦!」
我和馨吐嘈后,津场木茜自暴自弃地大吼。
从他的反应来看,他们对于津场木家的这个诅咒已感到疲惫,有些放弃抵抗了。同时,我也理解了津场木茜讨厌妖怪的真正原因。
因为妖怪而被迫背负诅咒。
每天,他都得看著家人因为这个诅咒受苦。
「欸,阿水,我的血对津场木家的诅咒没有效吗?」
阿水正坐在檐廊上,调配照护遭受诅咒侵蚀的身体所需的灵药。
听到我的疑问,他停下原本正用药碾磨碎生药的双手,露出有些为难的笑容。
「真纪,那没办法喔。就连你那拥有强大破坏力的鲜血,也难以摧毁津场木家的诅咒。这个诅咒有点特殊,嗯……其中蕴藏著近似于过去害我们受苦的那个『神便鬼毒酒』的成分。」
「神便鬼毒酒……也就是说,是异界的诅咒?」
「没错,津场木家的人恐怕是惹火了异界妖怪。想要解开包围这个家的诅咒,你的血非常有可能会是其中一个关键,但光那样还少了什么。关于这一点,我也一直在调查。」
阿水又继续调配药方,那道身影跟有著山茶花和猫咪的檐廊景色十分相衬,美得像幅画。
「只要知道该怎么解开津场木家的诅咒,或许就能获得对抗那个毒酒的提示。虽然这可能已经没有意义了……」
「……阿水,你……」
阿水为什么会协助理应憎恨的退魔师一族,我和馨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缘由。
他到现在,都还因为当初没能找出「神便鬼毒酒」的解药而懊恼不已。
身为千年前那个狭间之国的医生,他自责至今。
「喂,水连,那时候的事,你没有必要自责,全都是我过于天真害的。」
「哈哈哈,什么呀,现在才讲这种话……你的这种个性,真是太过天真了。」
对于馨的发言,阿水扬声轻笑,接著顺势侧头,意味深长地眯细双眼。
「我呀,并非单纯因为懊悔才做这些事,只是有兴趣、出于好奇。而且为了正经赚钱过活,光靠那间没几只小猫光顾的药局怎么行呢?就是有这些和顾客间的往来,我的生意才做得起来。」
「说、说的也是……」
我真的从没看过那间药局门庭若市的情况。
「更何况,难保今后不会遇上类似的情况吧?为了无法预知的将来,能知道解决的方法,绝对不会吃亏。」
「……阿水。」
「别担心,这辈子我一定会守护你们两人。如果做不到,那我存活到今天就没有意义了。」
阿水淡淡地说出这段话,又马上一如平常地露出邪气微笑说「啊,影儿传来一张小麻糬超可爱的照片~」,还悠哉地滑手机。
然而,我跟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平常老是表现得那么开朗,但内心肯定比谁都……对我们……
「那么,津场木家能够解开这个诅咒吗?」
此时,刚刚一直沉默不语的津场木茜低声说道。
「津场木家摆脱这个诅咒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他的声音虽然平稳,目光却炯炯有神。
「你想让津场木家摆脱这个诅咒吗?」
「当然。都是因为这个诅咒,我不晓得看过几次家人差点丧命,特别是爷爷和爸爸身上的诅咒很强大。尽管能靠诅咒回返减低伤害,但这个诅咒还是会缩短寿命,影响到四周人们,左右未来的命运。」
津场木茜继续往下说。
这不是乱讲的。诅咒的确会产生连锁反应,影响生活的各个层面。
「像我姊姊,原本因为相爱而论及婚嫁的男方家,就因此单方面悔婚。明明她身上的诅咒并不严重,只出于背负著诅咒这个原因。我也一样。一生下来头发就是这种颜色,跟我要好的同学总会受伤或发生意外,原因都非常不自然,而且绝对无法避免。所以,朋友这种东西……我再也……」
他不由得握紧拳头,表情变得懊恼、苦涩。
还有,他的发色原来是天生的呀……
「没办法,没办法──大家总是这么说,说世界上还有更多更严重的诅咒,应该要庆幸我们家遇上的只有这种程度,甚至说必须学习一辈子与诅咒和平相处。不过,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看到自家人因为妖怪的诅咒而受苦。」
「你……很重视家人耶。总觉得有点意外。」
「啊?这世界上有人讨厌自己的家人吗?」
津场木茜歪著头,一脸理所当然地问道。
「……对我来说,你好耀眼喔。」
「没想到你也有可爱的地方。」
我和馨深有感触地说。
津场木茜对于自己看重家人这点,毫不扭捏、大方宣告的态度,让我对他又产生更多兴趣。
「好,那我会助你一臂之力,帮忙解除津场木家的诅咒。」
「啊?」
津场木茜头歪得更厉害。
他一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模样,皱起眉头。
另一方面,馨立刻就明瞭我的用意,无奈地叹一口气。
「那是什么意思?你在可怜我吗?我不是想要你们帮忙才说这件事的喔!」
「嗯,当然。津场木茜,我们也不是特别为了你,而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将来的幸福,涉入津场木家的问题,找出解开诅咒的方法,对我来说应该也会增加未来的选项。」
「……」
「就是各取所需啦。你想要解除津场木家的诅咒,我们想要摆脱过往,打造美满的未来。彼此在这件事上如果有能够施力的地方,就互相帮忙,只是这样而已,并没有要勉强的意思,也并非一种义务。」
馨揣测我的意图,补充说明。
阿水仍旧坐在檐廊嘿嘿笑著。
只有津场木茜一个人,对于我们刚刚说的这些话,露出更加困惑的神情。
「为什么?你们以前不是妖怪吗?不是因为像我这样的退魔师而吃尽苦头吗?还遇上那种事情,现在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这辈子一定要获得幸福呀。」
那是我们最大的目标。
美梦般的期盼。
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阿水早已预见遥远的将来,一直在努力准备著,我们自然不能只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那一天,巴郎先生在下午醒过来,我和馨放下心后就告辞津场木家。
只有阿水说要再观察一下巴郎先生的情况,独自留在那个家里。
津场木茜似乎很在意我跟馨的提议,直到最后都紧绷著一张脸,但仍是礼数周到地在屋外目送我们离去。
无可厚非呀,他肯定难以理解吧。
为什么我们会主动去管他的事呢?
「我还是不喜欢退魔师,现在也……」
「……我想也是。」
「但是呀,津场木茜有恩于我们,我也不讨厌他。而且,我不想让阿水一个人背负那种觉悟。」
我跟馨在回程电车上,断断续续地吐露真正的想法。
「阿水明明是妖怪,却一直在救助他应该很讨厌的退魔师。虽然他说是为了赚钱,但肯定其实是为了守护现在的我们。」
「啊啊,即使到今天……大家都还是对当时的事感到懊恼。水连是这样,影儿、凛音也是……阿熊跟阿虎会一直画漫画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当时的事,没有人能够忘怀。」
「那么,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呢?」
「我能做什么呢?」
每个人的际遇、情况、决心在无垠时空中交错向前。
如果这一切具有意义,那肯定是──通向未来……
模模糊糊地有这种预感浮现,内心翻腾不已。
「差不多要到浅草了吧?得联络由理才行。不先决定好新年参拜的集合地点,到时浅草寺附近可是人满为患。」
「啊啊,由理今年也会带若叶一起来吧?毕竟他爸妈太忙了。」
「……欸,馨,关于由理的事。」
我停下打讯息给由理的手,偷瞄了馨一眼,压低声音开口试探。
「关于他的谎言。」
「嗯?你有什么头绪吗?」
「不,这或许真的是很荒谬的想法……」
我有些迟疑。那个猜测仅仅是种直觉,应该跟馨说吗?
但在我说出口前,电车就抵达浅草站。
「怎么了?气氛很奇怪耶。」
我们下了电车,一从地下铁走到外头,馨就率先察觉不对劲,抬头望向天空。
已经彻底天黑了。浅草的傍晚。
人潮汹涌,四周喧嚣不绝于耳,毕竟今晚可是最多人会聚集到浅草的日子。
但是我们察觉到的那股奇异气氛,跟人多导致的热闹喧腾极为不同。
「真纪,这个感觉……是隅田川。隅田川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快去!」
「嗯,嗯嗯。」
我和馨急忙直奔隅田川,发现了刚刚感觉到的奇异气氛源头。
「这是……什么……?」
在隅田川的上空,有某个东西正在成形。
隅田川的宽度约有两百公尺。
模糊的彩虹色气流环绕的球型结界,飘浮在隅田川上空。
那东西似乎在一点一滴、一点一滴地吸取隅田川的灵力,正逐渐变大中。
刚形成的不稳定空间。简直就像是有生命似地,偶尔还会脉动。
「啊~隅田川要完蛋惹。」
「那是怪物吧~一定是异形的卵~」
「养分快速遭到吸取啊……」
精力流失的手鞠河童们,虚脱般地浮在水面上。
「那是狭间!谁在隅田川建造了一个狭间……」
「附近路人完全没有发现那个东西吧?我希望啦。」
当然,能看到那种东西的只有灵力特别强大的人类。
因此,只有一个少年从河的这岸,凝望著在隅田川上空形成的那个东西。
「……由理?」
那是由理,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好友。在他的脚边,有许多刚从水里爬上岸、频频发抖的手鞠河童。
但由理的样子不太对劲,神情极为恍惚。
而且他的状态似乎正剧烈变动著,看起来相当不稳定。
「由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跑到他身边后,他缓缓地回头望著我们。
这是……由理?
由理四周的气息跟平常不同,让我们大受冲击。
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外表确实是由理,可是有什么地方,感觉起来却非由理。
「你们……对不起……」
他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道歉。
即使我们不了解发生什么事,也立刻领悟事态十分严重。
「由理,振作一点,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吗?」
我抓住由理的手臂,摇晃著看来无比脆弱的他。
「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由理,我们都不会拋下你。所以,告诉我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的……气味变得跟妖怪一样呢?」
我和馨早在刚才就发现由理的改变。
他已经不是人类。
他身上散发出妖怪的灵力,身为一个妖怪站在我们眼前。
「难道,你从一开始……这就是你的『谎言』吗……?」
馨压低声音询问,双眼越睁越大。
我也终于替之前的怀疑找到答案。
「馨、真纪,过去我一直在说谎……我是个骗子。」
如雪花般的羽毛不知从何处飘落,轻抚过脸颊。
由理散发著明月般的皎洁光芒,悲伤地微笑,那道身影太过美丽,确实已经不可能是人类。
「我并非死后又转生为人类。我根本不曾死去,从千年前到现在一直是……妖怪『鵺』。」
除夕当天的浅草。
月亮从点亮灯的晴空塔另一头注视著我们。
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发现呢?明明很清楚他可是被赞颂为乔装天才的鵺。
不,该说正是因为如此吧?
他不光是模仿外貌,连细胞、血液、气质──就连散发出的气味,都完美地化为人类。根本不可能在我和馨面前露出马脚。
更何况,自从在幼稚园重逢以来,我们就对三人是一同长大这件事一直深信不疑。
〈里章〉由理,美梦的尽头
我的名字是……继见由理彦。
「……」
那一天,我一如往常地迎接早晨的到来。
离开被窝,脱下当睡衣的和服,换上平常打扮后,再将棉被折好收进壁橱,接著走出房间前往客厅。
妈妈和爸爸都在那儿,才刚弄完早餐。
虽然我们家经营旅馆,但由于早上爷爷奶奶会待在旅馆里,所以这段时间爸妈两人通常能一起待在客厅。
「早安,由理彦。你今天也很早耶,现在明明放寒假。」
「早安,爸爸,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呀。」
他坐在客厅餐桌前,一边啜饮咖啡一边看报纸,我笑著和他打招呼。
爸妈一年到头都十分忙碌,能够好好讲话的时间就只有早上。
所以我才早起。
「今天应该会很忙呢,也有要去浅草寺新年参拜所以来住我们家的客人。」
我从待在厨房的妈妈手中接过早餐和咖啡后,在爸爸对面坐下。
「是呀,毕竟今天可是除夕,浅草每年的大日子。每家店都使出浑身解数,我们也不能输喔。」
「我也去帮忙吧?」
「不用,不能连年底都让小孩子工作。难得你今天没有任何课程,好好放个假。再说,和天酒跟茨木一起跨年比较好玩吧。」
「嗯……可是今年开始,我会不会变成电灯泡了呀……?」
我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爸爸听了,耳朵动了动。
「咦……那两人什么时候在一起啦?这件事我怎么没听说,快告诉我。」
「爸,你真的很爱这种话题耶。」
「哈,青梅竹马的三人,我可是一直很担心你们会不会发展成三角关系……由理彦,你去浅草寺新年参拜时,也拜托神明给你找个可爱的女朋友喔。」
「爸,不用你多管闲事啦。话说回来,我们才不是三角关系……」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冷淡回答。不过我很喜欢像这样跟爸爸闲聊。
他外表看起来像位成熟稳重的绅士,却常常开玩笑,很风趣。
他充满青春活力,爽朗又有亲和力,是因为做服务业的关系吗?
「由理彦,晚上会冷,去新年参拜时要穿暖一点。你常常都穿太少。啊,你带暖暖包去吧,顺便也带他们两个的份,反正家里多的是。」
吃完早餐后,妈妈一早就开始操心我晚上要去新年参拜的事,从刚刚就一直在客厅柜子里翻找,拿出数量众多的暖暖包。
「不用了,妈,不用啦。你以为我是第几次参加人挤人的浅草寺新年参拜呀。话说回来,真要贴这么多暖暖包会热死吧。」
她「嘿」一声,作势要把暖暖包贴到我背后,我俐落地转身闪开。
「讨厌~由理彦有时候就会这样默默反抗!」
「我的年纪正值反抗期喔。」
「但你平常比妈妈还要沉稳多了。」
「喂,老公!」
妈妈愤慨地抗议,但那无损于她温柔的女人味。
家世良好的大小姐,温和大方又我行我素,但总是信任自家小孩,毫无保留地用温暖爱意照料我们。
「但由理彦现在真的变得好稳重呢,明明小时候老是做些调皮捣蛋的危险事,让我们伤透脑筋。那段时间好像假的一样。」
「……我有吗?」
「若叶以前身体不好,妈妈又慌慌张张地靠不住,所以你才认为自己身为哥哥,得振作一点吧?」
「喂,老公!」
「……」
爸妈都幸福地笑了。
他们是我重要的恩人,我不愿让他们伤心。
「若叶今年也会吵著要跟哥哥一起去新年参拜吗?是说,有你在就没问题。欸,由理彦,差不多该去叫若叶起床了吧?放假时,如果你没去叫她,她不晓得会睡到几点呢。」
「嗯,好呀,妈。」
「啊,午餐我也煮好了,你们两个就自己吃吧,我们该去鸫馆。」
「好。」
那是与家人一同度过,理所当然却又无可取代的早晨。
然后,我为了叫妹妹若叶起床,走出客厅。
通往若叶房间的走廊墙壁上,陈列著好几幅裱框的名画拼图。
〈奥菲莉亚〉什么时候会加入这个行列呢?
「若叶、若叶,起床了。」
我一如往常地敲响她的房门,想要叫醒她。
但等了半天都没人来应门。虽然妹妹确实不好叫醒,但情况似乎有点奇怪,房间内传来喀哒喀哒的声响。
「……若叶?」
我内心泛起不好的预感,慌忙打开房门。
一阵寒风扑面而来。
现在是深冬,房间窗户却开著,风势将窗帘吹得飘来荡去。
堆得像小山高的书本,拼到一半摆在地上的〈奥菲莉亚〉拼图。
剩下的拼图片如花瓣般散落一地。
脚边也有一片,我想也没想就弯腰捡起。要是弄丢就糟糕了。
「……嗯。」
若叶醒了过来,坐起身。
但她的模样有点奇怪,非常恍惚。就算是还没睡醒,脸色也太差了。
「若叶,你怎么了!」
就算我冲过去向她搭话,她也不回答。
眼神空洞,身躯冰凉。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身体不舒服,但不对。
若叶的额头上,有一颗花朵形状的痣。
「这个……是……」
我晓得。虽然亲眼看到是第一次,但以前曾经听说过。
这是「蚀梦」的痕迹。
啃噬梦境的妖怪,从下级到上级有好几种,这个是……?
「拔──库~?」
这时,床底下钻出某个生物。
我慢慢离开床边,紧紧盯著那个小东西。
鼻尖很长,毛色独特、黑白各半的野兽──是大陆的妖怪「貘」。
「是你吗?就是你对若叶……到底是从哪里跑进来的?」
怎么会?我竟然没发现有这么危险的妖怪跑进屋里。
这只貘或许是无意识地,彻底将自己身为妖怪的气息消除得一乾二净。
简直……就像我一样。
「不过,真抱歉,你太危险了。」
我朝那只貘伸出手。这短短一瞬间,体内妖怪的无情本性蓦地淹没我的理智,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现在就要宰了这只野兽。
「哥哥!不可以!」
这时,若叶突然惊醒,从床上跳下来。
她一把抢过我拎高的那只貘,紧紧抱在胸前。
这样呀?若叶已经看得见这家伙了。
「哥哥,你刚才是打算做什么?」
若叶的声音在发抖。现在的这个我,让她害怕吗?
「……若叶,把它交给我。」
「你想对它做什么?」
「把它带走,带得远远的,让它不能再害人。」
「不、不可以。它受伤了。现在丢下它不管,它会死的!」
「但它非常危险。这一点,你不晓得吧?」
「没这种事!它很乖,才不会做坏事。哥哥,你看得到它吧?你跟它一样吧?那你不是更应该保护它吗!」
「……若叶。」
若叶发现了。我看得见,而且,我是……
「欸……哥哥,你是什么?」
「……」
「为什么你不是人类呢?」
「……」
「哥哥,为什么你会在这个家里呢!」
若叶接二连三的问题,成了业力交叠的言灵。
让我的谎言,让我那层乔装的外皮,渐渐剥落。
没错,就像你说的。
我不是人类,是自某一瞬间开始,混进这个家的非人生物。
妖怪,妖兽……怪物。
「嘻嘻嘻,事情变得真有趣呢,鵺。乔装的天才竟然一直都没发现,自己早就被妹妹看穿真面目。」
窗边传来某个声音。是茨木童子以前的眷属──凛音。
他跃进若叶的房间,脸上挂著诡异的笑。
「鵺,你输了。你从一开始就被她看破手脚。」
「……凛音……为什么,你会……」
「偶然真的是很不可思议呢,鵺。这个小女生明明跟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是『玉依姬』的体质。我稍微调查过了,继见家似乎原本就有这种血统。」
若叶困惑地复述:「玉依姬……?」对这个陌生名词显得很在意。
「住口,凛音……不要再说了。」
不准再说出更多会伤害若叶的话。
「好喔,我也不是不能了解你在担心什么。毕竟她是玉依姬的话,可是会让各方妖怪盯上。但不管你怎么设法保护她、把她藏起来,她的力量都已开始觉醒了,并且慢慢察觉到各种事情……这是当然的呀,她又不是你的洋娃娃。」
「……」
「貘只有吃过一次她的梦境,现在正打算释放那股力量。为了实现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个小女生的愿望。」
「……若叶的……愿望?」
我缓缓将目光转向若叶。
她一瞬间露出困惑的神色,但下一刻就紧紧抿住唇,表情像是心中已有所觉悟。
那已经不是我稚气又柔弱的妹妹。那副神情,已经是个有自我主张的成人。
「继见若叶,你想知道吧?你哥哥的真实身分。」
「……想知道。我想知道,我想了解哥哥的事!」
若叶恳切的神情、意志坚定的话语,让我的心脏扑通直跳。
「所以……我愿意把自己的梦献给貘!」
那句话是一种咒语。
当她诵念完毕的同时,若叶抱在怀中的那只貘大声嚎叫,绽放出七彩光芒。
若叶因而失去意识,陷入沉睡。
我也因为那道光的冲击而无法动弹。
凛音乘隙将熟睡的若叶和貘抱起,从窗户跳出去。
「若叶!」
「这个小女生暂时由我保管。来呀,只要来追她就好,来梦世界的尽头。但也要你能下定决心承认自己的谎言,把『真名』告诉你妹妹。」
「……」
我为了追赶两人,连外套都没穿就从窗户跳到屋外,四处搜索他们的气息。
在哪?到底去哪里……?
「由理彦,你怎么慌慌张张的?」
那时,刚好被在鸫馆入口打扫外头环境的妈妈看见,她出声关切,我不禁双肩一颤。
「你已经要出门了吗?穿这么少会感冒喔。我刚刚不是才叫你要穿暖一点?」
我非常著急,但妈妈一脸担心,我不得不停下脚步。
全身微微颤抖。没其他办法了。
「你看,果然会冷吧?我看一下,玄关应该也有贴式暖暖包才对。」
「等、等一下,没关系,我没关系啦……妈妈,我一定会把若叶救回来。」
「……由理彦?」
妈妈似乎发现我的模样不太对劲,转向我问「你没事吧」,双手轻轻包覆住我因寒风而冻僵的脸颊。温柔的妈妈。
涌上心头的滚烫情感,紧紧堵住我的胸口。
下一秒,我温柔地抱紧妈妈。
「没关系,没关系的喔,妈妈。只是,我……」
并不是,你真正的,儿子。
「喂,由理彦,你干嘛呀?」
爸爸也从身后走过来。
他见我穿太少,便脱下自己身上罩著的外套,打算披到我肩上。
「爸爸,没关系喔,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直以来,谢谢你。」
「……」
对于我莫名其妙的发言,爸妈脸上都露出不安的神色。
但我已经从他们身边慢慢走开,转身跑远,没有再回过头看爸妈一眼。
我将以「继见由理彦」的身分生活至今、无比重要的温暖避风港拋在脑后。
为了替最疼爱的妹妹,还有她的家人,夺回平和安稳的日子。
还有,为了让妹妹……认识真正的我。
「怎么会这样?那只貘用吃下的若叶的梦当材料,建构了狭间吗……?」
我追赶妹妹和凛音的行踪,跑遍浅草各地一直找到傍晚,终于在隅田川看见那个东西。
飘浮在隅田川上空,彩虹色的扭曲球体。
那是馨最擅长的结界──狭间。那是貘建构的吗?
不,建构的人恐怕是凛音。
他是还在记恨之前京都晴明神社的事吗?不,他不是那种人。
那家伙的目的只有一个,想必是为了和真纪对决,才利用了若叶。
但若叶也是自己决定要借助貘的力量,答应了凛音的提议。
她肯定是在更久以前就发现我的事,一直渴望知道事实吧。
可是,一旦……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我就……
「由理!」
熟到不能再熟、老交情的好友们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响起。
真纪和馨跑了过来。
刚在隅田川上空形成的那个狭间,馨一定也感受到它的灵波。
他们盯著我,神情十分诧异,肯定发现我身上灵力的气味已变得不同。
「馨、真纪,过去我一直在说谎……我是个骗子。」
是的。我跟他们有根本上的差异。
从一开始就截然不同。
他们从人类化为妖怪,死后又再度变回人类。
但我只是在某个特定条件下,完美地乔装成那个人物,一次也不曾真正成为人类。
「我并非死后又转生为人类。我根本不曾死去,从千年前到现在一直是……妖怪『鵺』。」
真纪和馨的表情极为震惊,张口结舌地愣在原地。
这是当然的。
他们一直认为,自从这辈子重逢以来,我们三人是按照相同速度一起成长,一起在这次的崭新人生中并肩创造了无数回忆。
我太过分了,这是背叛吧。
结果,我只是嘴上说自己和你们相同,假装分享各种经历罢了。
就连在你们面前,我也从不曾卸下伪装。
我害怕,如果我向你们坦白自己是妖怪的事实,就没机会待在你们身边。没办法待下去吧……
「真纪、馨。」
然而,我却开口依赖他们。
「帮帮我……」
对一直被我蒙在鼓里、遭我背叛的那两个人。
「若叶……若叶被带进那个狭间里。都是因为我一直伪装成人类、伪装成她哥哥害的。她……明明我很清楚,这种事一定会扰乱若叶的人生……」
我怎么会这么愚蠢?
在请求原谅之前就先求助。居然是先说出这种话。
可是……
「「我们当然会帮你啊!」」
两人异口同声地一口答应,一脸像在说「废话!」的生气表情朝我逼近,我忍不住缩起上半身朝后仰。
真纪和馨一把抓住我,将我拉近他们。
然后,三个人的头靠在一起。
「你是妖怪又怎样?对我们来说,由理就是由理!说什么骗子啦,我们是绝对不会这样说你的!」
「对呀。你对我来说是无可取代的知己。我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好朋友。连我们都一直被蒙在鼓里,真该称赞你实在名不虚传呢。」
实在难以想像,这是过去恶名昭彰的那个鬼说出来的话。
如此炙热、灼热……又直接有力的话语。
明明被欺骗,两人却完全没想要责备我。
真厉害。清楚展现了彼此气度的差异。
对现在的我来说,那句话是多么令人安心,让我获得救赎。
「谢谢,谢谢你们。」
我一直以为如果谎言被揭穿,我就再也无法待在你们身边。
可是,我仍然拥有你们。
就算将要失去寄生的宿主,我也不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