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
受到昨晚降雪的影响,马路跟屋顶上都还残留着一些白雪。
寒意刺骨的假日早晨,我和小麻糬一边玩雪,一边朝阿水经营的「千夜汉方药局」走去。
「啊~~好冷好冷。软绵绵的小麻糬,来给我抱紧~」
「噗咿喔~」
但我们急忙前来的药局门口,却摆着「临时休店」的看板。
「咦?今天休息耶。」
我们绕到屋后,按了他住家的门铃。阿水便喊着:「来了来了。」打开门将我们领进温暖的室内。
他似乎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你要去哪里吗?店前面摆着临时休店的看板耶。」
「嗯,我今天得拿药去给住在立川的老客人。他的情况特殊,所以都是我亲自上门拜访。」
「啊啊,这样呀。我今天闲得发慌,小麻糬又想来这边,所以想说搞不好可以帮点小忙就过来了……」
阿水眨了眨眼睛,突然露出笑容说道:「这真令人开心呢!」
「那真纪,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咦?可以吗?」
「当然呀。这一位……我刚好也想介绍给你认识。」
阿水的表情,看起来有所谋算。
虽然我有点在意,但难得有机会能参与阿水的工作,所以还是满高兴的。
「喂~影儿!不要一直看电视,赶快吃完早餐换衣服,上次不是买了给你穿出门用的好衣服吗?还有头发也梳整齐,外表对做生意很重要。」
「……嗯,我知道啦~」
影儿刚起床没多久,仍有些恍神。眼睛直盯着早上的八卦节目,吃早饭的手就停在半空中,简直像小朋友一样。
他跟以前一样讨厌早起呀。我在他旁边坐下,将手搭在他肩上。
「哇!茨姬大人!」
「好了,影儿,快点吃。阿水开始不耐烦啰。」
「是、是的!」
影儿急忙扒饭进嘴里。
结果吃太快噎到,于是我轻拍他的背。
这时电视刚好播到一个搞笑艺人与女演员的离婚八卦特辑。
明明两人是坠入情网才结婚的,现在却有一方被周刊拍到外遇的证据。这是常见的模式。
「茨姬大人,外遇是什么呀?」
「咦?」
影儿一边吃早餐,一边以十分好奇的神情发问,使我很为难。
「那个……就是已经有伴侣了,却还背地里跟其他人相爱这样吧?」
「为什么都有伴侣了还要找别人?这两个人类,半年前我才在电视上看到他们举行婚礼。」
「嗯,这个……」
影儿一脸不解。
那也是无可厚非。妖怪基本上就是从一而终,虽然并非绝对不会外遇,但与自己伴侣相守的时间远比人类还要长久。
「也是呢……这两个人呀,当初大家就说他们的背景落差太大,所以应该有很多地方观念不同吧?一起生活后,可能就渐渐无法忍受对方的行为和坏习惯,或是金钱观截然不同,即使两人在一块儿内心也感到寂寞……是说,实情到底怎样我是不清楚啦。」
毕竟我也没有外遇或出轨的经验呀……我以一个高中女生的立场,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人类这种生物呀,正因为一生很短暂,所以也变心得快喔。从妖怪的角度来看,实在是活得很急吧。」
遭八卦节目的主题所吸引,就连我都跟着看起电视。阿水等到不耐烦了说:
「拜托!不是才说动作快一点!妈妈我已经要出门了啦!」
他不知为何以妈妈自居,气愤地大喊,我跟影儿才慌慌张张地准备出门。
「茨姬大人,今天馨大人没有一起来吗?」
阿水开着厢型车,我跟影儿并排坐在后座。
影儿抱着小麻糬,开口问我馨怎么没出现。小麻糬则独自玩着摆在车里的小车车。
「馨最近都在打工。」
「这样呀。馨大人工作也很辛苦呢。」
影儿会关心馨,但阿水则是说道:
「托他忙着打工的福,真纪才会来我们这边呀。馨呀,你尽管多塞点打工吧~」
「他要是听到你这句话,大概会减少周末的打工喔。」
「啊哈哈,他的确是这种爱唱反调的个性。」
阿水看穿馨的别扭性格了,我忍不住噗哧笑出声。
「是说,现在拼命工作是好事。等到变成准考生,就不能再像这样经常打工。馨应该是以东京都内的顶尖学校为目标吧?」
不,那家伙的话,感觉会一边准备考试一边打工……
「烤生……是什么呀?」
「就是为了上大学,抱着必死决心疯狂苦读的学生啦。我也打算继续升学,得要多加油了。」
影儿似乎还是懵懵懂懂,而阿水在注意路况安全的同时,从后照镜中瞄了我一眼。
「哦?真纪,你想考什么大学?」
「与其说大学,我想要考短大喔,而且是能从浅草通学的学校。其实我原本想要找工作,但现在的我什么都不会……所以觉得必须像普通人类一样学些技能,好好找份工作。如果能像阿水这样,具备能在人类世界中发挥的专长就太好了。」
「啊哈哈,真纪你在妖怪的世界明明能做那么多事呢。不过,这样就能看到真纪成为女大学生的模样,那也是满令人期待的……」
从后照镜看得到阿水色眯眯的表情。
要是馨在这里,两人肯定又要斗嘴斗到天荒地老。
「只是我不想给亲戚添麻烦。虽然阿姨说爸妈有留下一些钱,可以送我去读短大没问题……不过原本也就是出于我的要求,他们才让我一个人住的。」
「这样呀,那万一有什么状况,就换我送你去念短大吧~我也是有点积蓄的。」
「还、还有我!」
「影儿少来,你的钱包里连一千圆都没有吧。」
「你说什么!我也是一直有在存钱筒里存十圆硬币的好不好!」
眷属两人嘴上的攻防战逐渐白热化……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没有义务要做到这种程度。特别是阿水,你太有可能会这么做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啦!真纪,明明我比你亲戚更像个亲近的叔叔,一直尽心尽力地守护着你!就为了能对你的人生有所贡献,为了能帮上忙。」
「我也是!」
「影儿还是算了啦。你先能早起,一个人自立自强再说。」
「你说什么——」
「……真受不了你们耶。」
都让我无话可说了,这两个人真的是喔……
「我很感谢你们这么有心啦。那么……如果将来我升学或找工作都失败时,就让阿水雇我在店里帮忙好了,那样一来也要麻烦影儿教我工作上的内容。」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
「喔喔,这样好。真纪,就这么办吧。我保证给你比任何公司都好的劳动环境和薪水喔~」
阿水兴奋地开始画大饼,明明八字都还没一撇呀。
「哇~哇~可以跟茨姬大人一起工作耶!不过茨姬大人的那个什么考试,我也会帮你加油喔。」
影儿仍旧搞不太清楚状况,但还是开心地替我打气。
他们总是过度保护我,又重情重义,时时刻刻都希望我能过得幸福,从各方面守护着我。
身边就有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获得幸福的人存在,真的是无比幸福的事情呢。
在各种闲聊玩闹中,车子抵达了目的地。
经历一段相当漫长的路程,我们终于抵达的地点是位于东京西边的立川市。
车站附近的闹区十分繁华,但只要稍微离开一些距离,放眼望去就是恬静的稻田风光,是一块与浅草气氛不同的土地。
阿水停下厢型车的地点,是在与这种景色稍微不搭调的洋馆门前。
按铃进门之后,迎面就是需要抬头仰望的高耸巨树。这户人家似乎拥有相当宽广的土地,简就像一座公园。
「哇,好大棵的树。」
「这是榉木。武藏野一带从以前就有很多这种树,特别是这户石崎家的两排榉木十分壮观。」
我们在两排榉木之间走着,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头上……唔,好冰。
穿过榉木道后,就望见历史悠久的洋馆了。我站在它前方,有些被震慑住,不禁开始紧张起来。毕竟那是一座极为华美庄严的大型洋馆。
「哦、哦,阿水,你有这种超级有钱的客人呀。我完全没想到会来这种超大间的洋馆,穿着皱巴巴的日常外出服就来了耶。」
「没关系啦。我的顾客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多半都有些特殊情况,所以当然也有富豪啰~话说回来,真纪,这里可能会让你受到一点冲击。」
那个,我已经确实受到冲击了喔。
但我转头看向影儿,他的表情莫名严肃,看来阿水说的冲击,或许是另有所指。这里究竟有什么……
「欢迎各位远道而来,水连医生,还有各位助手。」
坐在轮椅上的白发男性与管家一同在玄关前等待。
居然还有管家,这人肯定是大富翁或贵族。我不由得更加紧张。
「午安,石崎馆主。」
「哎呀,那位小姐是第一次见到呢。」
我立刻就发现,这个人是人类,并非妖怪。
我通常在初次见面的人类面前都会非常怕生,但那位老伯伯的微笑非常温和,稍微缓解了我的紧张,因此才能勉强挤出笑容。
「石崎先生,她是我可爱的侄女喔。」
「哎呀,所以也是妖怪吗?」
「啊哈哈,这就任凭想象啰。」
这个老伯伯接受妖怪的存在。
他特地从遥远的浅草把阿水叫来,是个跟妖怪有关、有什么隐情的客人吗?
「那个……我叫真纪。」
我只报上名字,低头致意。
仔细一瞧,石崎馆主只有一只腿。
洋馆里庄严寂静得令人吃惊,飘散着正午的气息。
正中央的阶梯上铺着红地毯,楼梯平台的窗框镶嵌着花窗玻璃。
「……」
阳光从那儿射进来,照亮了古老建筑的尘埃。
尘埃宛如象征着这栋屋子悠缓的时光,无声又轻盈地在空中闪闪飞舞飘动着。那股流动极为徐缓。
「我先拿药给石崎馆主。影儿,你带真纪去跟夫人打招呼,我待会儿也会过去。」
「……嗯。」
影儿的表情更加紧绷。不,或许该说是僵硬吧。
「拜托你啰,那孩子很期待能跟影儿讲话喔。」
……那孩子?
馆主称呼自己的夫人为「那孩子」,实在有点不寻常。不过我没有多问,就顺从地跟着影儿走。
在管家的指引下,我们走过馆内长长的走廊。
明明是栋气派的洋馆,却安静到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也完全没见着其他人。
偶尔我会感觉到小妖怪们的气息,但都是些在这种屋子里常见的类别,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影儿,你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了吗?」
「是的,茨姬大人。陪石崎馆主的夫人聊天,算是我的工作。」
「……哦,看来对方很疼爱你呢。」
对于一对老夫妻来说,应该是把影儿当作孙子般来看待吧?
我正在脑中擅自如此想象时,管家就在某个房间前停下脚步,用钥匙打开门。
想必夫人就在里头了吧?我不由得挺直背脊。房里犹如一间宽敞的待客室,里头却空无一人。正当我兀自纳闷时——
「嘿呦。」
「!」
管家突然将似乎很沉重的书柜横倒在地,吓了我一大跳。
「咦?」
而隐藏在书柜后方的东西,更是让我大吃一惊。
那不是一道严密上锁的暗门吗?
「这是什么?虽然在国外影集或电影里常看到。夫人在这扇门后面吗?」
「……是的,茨姬大人。」
虽然我原本就认为应该别有隐情,但或许这个「隐情」远超出我的想象。
管家接连开了好几道锁进门后,里面是看似后来才加盖的楼层,只有一座电梯,看起来非常不自然。
搭上电梯,感觉不停地往下移动。这里有地下室吗?
「请进。」
管家出声请我们走出电梯,又穿过一条走廊,用磁卡打开一扇厚重的大门。跃入我眼底的是……
「这是……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青蓝色透明的水波,还有摇晃回旋往上方浮起的泡沫。
那儿简直就像是一座水族馆。
落地玻璃的另一侧,海草与珊瑚摇曳生姿,色彩缤纷的鱼群恣意悠游,是座刻意打理过的美丽水族箱。而且——
「怎么可能……是人鱼。有人鱼!」
我惊讶地冲到玻璃前。
有一只人鱼正在里头悠然自得地游泳。
她的鳞片是粉桃色,头发是薰衣草紫与蓝色的渐层。双眼是翡翠绿,双耳则长得像鳍一般。我的目光不禁追逐着优雅悠游的人鱼移动。
「噗咿喔~!」
就连企鹅宝宝小麻糬都追着在水中游泳的鱼群,在房间里头跑来跑去。明明他原本也不是企鹅,更不是海中生物,却一副要开始游泳的模样。
「夫人,水连医生的助手深影先生,还有真纪小姐过来看您了。」
「!」
人鱼发现我们,便像个孩子般兴奋跃动着,隔着玻璃与我四目相交。
然后,她一路往上游去,直到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哇。」
她到底是从哪里过来的?
房间角落有一条筒状的滑水道,她是经由那里砰咚地滑进房间一角的游泳池。
原来如此,是能从上方自由来去的构造呀。
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房间地板就像河流一般,四处设置了能让人鱼自由游动的通道。啊,小麻糬擅自跳进去游泳了……
「说到人鱼,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虽然千年前我曾好几次跑到丹后海边,威胁那些试图引诱酒吞童子的人鱼。」
「听说人鱼遭到人类滥捕,数量与往昔相比大幅减少。现在基本上都生活在遥远的海洋另一端,几乎不会靠近陆地。」
「影儿,你好清楚喔。」
「……之前我来这里时,馆主告诉我的。」
人鱼从游泳池探出身来,朝影儿伸出手,影儿便握住那只手。接着,以不像他的淡然语气继续说下去。
「人鱼是靠着唱歌与同族沟通,没办法说话。因此在这之前没有人能明了她内心的想法,不过……」
「如果是影儿的黄金之眼,就能办得到了。」
「……没错。」
「她在想些什么呢?」
影儿略显迟疑,但还是将手覆在黄金之眼上,把眼前人鱼的心声告诉我。
「她说……我好寂寞。好寂寞……绝对无法原谅你。」
……令人浑身不寒而栗。
我丝毫没有想到,在眼前露出稚气笑容的人鱼,内心竟然是怀抱着这种情感。
「那是……什么意思?」
「我没办法知道那么多。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只有深海的景色、闷沉的水声,还有从中隐约能辨识出的话语。」
话说回来,为什么这只人鱼会待在这栋根本离大海不近的屋子里呢?
如同影儿方才所说,过去曾有一段时期,因为传说人鱼的肉有不老不死的功效,人鱼因而遭到人类滥捕。
人鱼虽然算是妖怪,但与一般的妖怪种类略有不同,并没有乔装能力。不过她们拥有的灵力相当高,只要发现她们的踪迹,就连普通人类也能理所当然地看见她们,加上其绝美容貌与歌声互相辉映,所以观赏用的价值十分高。
难道,这只人鱼也是……
「蕾雅是我买下的人鱼喔。」
就在这时,传来了石崎馆主的声音。我回过头。
石崎馆主由阿水推着轮椅,来到这座巨型水族槽。
「蕾雅?」
「是那只人鱼的名字。我取的。」
人鱼蕾雅一看到馆主,立刻从水池中跳出来。以为会卧倒在地板上,但她活蹦乱跳地急着往馆主的方向移动。
她紧紧挨着馆主的膝盖,看起来满脸喜悦地拍打尾巴撒娇。
馆主也轻轻摸着蕾雅的头,神情透着忧伤,又似乎带着几分痛苦地凝视着她。
「我年轻时发生意外而失去一条腿,有一阵子十分消沉。当时有个认识的人邀请我:『想不想去看人鱼?』」
依据馆主的描述,过去会定期举办所谓的「人鱼市集」。
有钱有闲的富豪们会去物色人鱼,买回自家观赏、或是作为招揽客人的稀奇玩意儿,而相信不老不死传说的人则是为了人鱼肉而购买……
这当然是非法的黑市,但听说以前对贩售妖怪的取缔不像现在这么严格,人鱼的买卖在富豪与贵族之间宛如理所当然地横行着。
「我一开始并不相信,但……实际被带去了人鱼市集,在那里遇见了真正的人鱼。那就是她。」
馆主用他老迈的手,紧紧握住眼前名叫蕾雅的人鱼的手。
在那次人鱼市集里,有好几只年轻女性人鱼被关在狭窄的水槽中。
她们无所遁形地暴露在人类目光下,显得极为害怕。馆主如此描述。
那些与伙伴沟通而发出的鸣叫声,听起来像是悠美的「曲调」,因此人类强逼她们唱歌,作为一场恶质的表演秀。
人鱼们的歌声与外貌受到评比、进行拍卖。馆主见状无法遏抑地颤抖,但他流下泪水的同时,又因她们力抗命运般坚毅歌唱的身影而大受感动,深深受到吸引……
「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渴望不老不死,为求人鱼肉而来的财团夫人。那位夫人看上蕾雅,打算要买下她。我想救她,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是出于正义感……但以结果来说,我做的事情就是喊出高价与夫人竞标,买下这孩子。那并非是能够饶恕的行为。」
「……是呢。」
我的声音不带感情,仅回应这两个字。
馆主因我冷淡的语调而愣了一下,但随即垂下视线苦涩地微笑、点头。
「在那之前,我甚至从来不晓得这个世界上有妖怪存在。因此买了蕾雅之后,首先就是要调查关于妖怪的知识。该给她怎么样的生活环境才好呢?该吃什么食物呢?要怎么分辨她有没有生病或受伤呢?我当时真的什么都不懂。后来辗转找到的,就是在浅草经营妖怪专卖药局的水连医生。没想到居然连医生本人都是妖怪……」
「啊哈哈。出于这类缘由找到我的人类,经常这么说。」
阿水语气开朗回道。我迅速将目光转向他。
他似乎是注意到我目光中的含意。
「真纪,你一脸想拷问我的表情耶。」
「你晓得的话,事情就简单了。」
「真棒耶。真纪那种有点锐利的目光,好久没有这种刺激感了~」
这男人以一贯的轻浮语调蒙混过去,但我的神情十分认真,甚至有些恐怖,所以他马上收敛,开始说明他的想法。
「真纪,在这个世界呀,有所谓的因时地制宜这件事喔。对蕾雅小姐来说,既然事情走到这一步,这里就是最安全的。人鱼只有悄悄活在遥远海域或是活在他人庇荫之下这两种选择。馆主好几次想要送蕾雅小姐回到大海,甚至不惜费时调查安全的海域,花上了大笔资金。但蕾雅小姐本人用全身表达抗拒,所以没有办法呀。我也亲眼见过好几次那个场面。」
「……是这样吗?」
「那样子简直就像个耍赖的小孩子喔。拼命摇头,用尾鳍不停泼水,失控地表达讨厌、我不要。虽然我不懂人鱼的语言,无法理解她内心真正的想法,但她不想离开这里的心情,光用看的就能明白。」
蕾雅似乎明了这一连串对话的内容,吓一跳地耸起肩膀,果不其然摇摇头表示讨厌。然后鼓胀起双颊闹脾气,潜入流经地板的水池。
确实能感受到她不想离开这里的意志。
「这样说起来,你们刚刚称呼蕾雅是夫人对吧?」
「啊啊……啊哈哈。我们虽然不是真正的夫妻,但已经在此扮夫妻家家酒好多年了。我完全迷上蕾雅,一直都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看待,始终保持单身却又无法与她结为真正的夫妻。可是这场夫妻家家酒就快到尽头了。」
「……咦?」
在这个空间的前方摆着一架平台钢琴,水池一直连通到钢琴旁边。
管家将馆主连着轮椅推到钢琴前方,替他调整高度。
「我虽然只有一条腿,但双手可是很灵活的。」
接着,馆主开始弹奏钢琴。
蕾雅原本在地板上的水池自由游动,一听到琴音连忙朝钢琴游去。
然后跳进管家俐落地准备好的大水桶,待在能与馆主相望的位置。
这时四处飞散的水花甚至溅到我们身上,头发和衣服都湿了……
其实也无所谓啦。
毕竟人鱼搭着钢琴旋律唱出的清亮歌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听到入迷。
那就是无法说话的美丽人鱼,传达自身想法的鸣叫声。
我能从歌声中感觉到,海上碎浪与海潮的气味。
仿佛能看见在夜间寂静海面的正上方,高挂着一轮明月。
这些幻影浮现在大脑里,又随即如同泡沫般消失得一干二净,一切都如此虚幻。
馆主的琴音和蕾雅的歌声不可思议地和谐,在这块宽敞的方形空间中,两人合奏的乐音甚至让人感受到他们对彼此的信赖。
那或许是无法用言语沟通的两人,仅限于彼此之间的对话方式。
正因如此,我充满困惑。
买卖人鱼是绝对不可饶恕的行为。
但是,我也能理解就如同阿水刚刚所说的,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蕾雅待在这里是最安心的。可是……
那刚刚影儿转述的,关于蕾雅心境的那些话又该做何解释呢?
我不懂,但非搞清楚不可。
「欸,影儿,借我黄金之眼的力量。」
「……茨姬大人?我……知道了。」
在悠扬柔美的旋律中,我握住影儿的手闭上双眼,借用他黄金之眼的力量,希望将那只人鱼的内心世界映照在我眼睑的内侧。
『我好寂寞。好寂寞。绝对不原谅你。』
我确实从人鱼蕾雅身上感受到这句话。
曾经在遥远异国,夜晚的海。
蕾雅与姐姐们一起悄悄爬上岸、在沙滩上唱歌,所以遭人类发现,被抓起来关进狭窄的水槽里。然后异国的妖怪商人将她连同姐姐们带到遥远的日本来。
刚被馆主买下的时期,她对这个人非常戒备。
但是馆主每天温柔地对她说话,弹钢琴给她听,帮她打造了一个与大海同样舒适的居所。蕾雅在不知不觉中,对于失去一条能行走的腿的这个人……敞开心房。
不仅于此。一旦发现自己喜欢对方,这份心情就再也无法停止,成为一份独一无二的恋爱情感。
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打算将她送回大海的馆主使尽全身力气表达抗拒,继续待在这里。因为她的幸福,就是待在馆主的身边。即使馆主一天天老去,那份心情也没有改变。
可是某一天,蕾雅听到馆主这么说。
自己已经活不久了。
馆主生病了,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
『好寂寞。我不原谅你。我不原谅深爱的你……不要丢下我。』
藏在蕾雅纯真无邪笑容底下的,是内心深处的不安与叹息。
我真切地感受到了。
并且理解了。
这两个人能相守的时光已然所剩无几。无论是馆主或是蕾雅,都十分清楚这点。
不要丢下我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我的伤痛。
我感同身受。
这短短一句话有多么沉重,我再明了不过。正因为与某个时期的自己重叠了,使我忍不住落下泪来。
没错。
你是如此深爱着买下自己的馆主呢……
「蕾雅……」
我张开双眼,走近唱完歌的蕾雅,温柔地紧紧抱住她。
「?」
蕾雅有些诧异,但仍展露出惹人怜爱的笑容,天真地嬉戏,频频轻触我的脸颊,卷着我猫毛般的头发玩耍。
她为了避免让快要离去的那个重要的人感到为难或忧伤,一直像这样展露好像什么都不知情的灿烂笑脸……只是,不停掩饰自己真正的心情。
这位人鱼公主是如此勇敢地深爱着对方。
人类和妖怪生长的速度天差地远。
馆主过世之后,这孩子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吧。
据说人鱼的寿命在妖怪中也算是长的。
所以人鱼的肉才会成为不老不死的特效药……
「……呜。」
影儿突然冲出房间。
我先是吓了一跳,不过他应该也跟我一样读取到了蕾雅的心思。
我领悟到影儿是发现了什么、害怕着什么、为了什么而悲伤,才冲出这里。
「真纪,去陪他。影儿大概是对这种感受最陌生的一个。」
「……好。」
我将小麻糬托给阿水,便追着影儿跑去。
立刻就发现在电梯旁边,缩成一团坐在地板上哭泣的影儿。
「影儿,怎么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来,柔声问道。
影儿察觉我来到身边,更是将原本环抱住的膝盖更加抱紧。
「茨姬大人,是人类。人类、人类,连一百年都活不了。」
影儿连头都没抬。
「茨姬大人也会再次从我们面前消失吗?」
他就是发现这件事,才按捺不住情绪吧。
我自己也快要哭出来了,但拼命克制住、毫不隐瞒地回答:「对喔。」
「影儿,我已经不是妖怪了,不会像你跟阿水那样长寿。你们不会变老,但我会渐渐长大,然后慢慢变成一个老奶奶,就像蕾雅跟馆主那样,终有一天必须面对与你们分别的时刻吧。」
「……我不要。好不容易才又相遇,结果居然只有一百年。」
「影儿……」
一百年对影儿来说太过短暂。他的寿命比任何妖怪都要长,就算遭到杀害,只要自身没有选择死亡,就能够永远存活下去。他拥有这种程度的神格。
然而这对特别怕寂寞的影儿来说,是相当残酷的命运。
「不过,我发现了一件事。」
「……影儿?」
影儿突然抬起脸。
他缓缓仰望昏暗的天花板,眯细渗着泪水的金色眼眸。
「茨姬大人和馨大人,同样都是人类。这点很令人欣慰。哪一个被抛下来独自度过漫长岁月这种事……已经不会再发生了。」
「……」
「只要你们两人能用相同的步调走过生死,这就够了。会被抛下的是我跟阿水,这样就好……」
影儿。深影。
他说的这些话多么温柔又悲伤呀。
不过,即便过着再幸福祥和的日子,总有一天我还是会再次抛下这孩子,这些眷属与前眷属,这是事实。
这就是转世为人类所必须面对的命运。
与从前不同,对他们而言过早到来的离别,绝对会降临。
「影儿,所以我想要获得幸福喔。想在活着的时候,每分每秒都跟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们在一起,一同创造许多回忆。如果有什么是可以留给你们的……我想要留下这些美好的记忆。」
我紧紧握住影儿的手,将他的头搂近自己。
我能趁活着时为他们做的,是什么呢?
若说到长存于我内心的念头,就是想在浅草为他们创造出一个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们也能坚强、幸福地生活的场所。
当然,如果他们能在其他地方找到自己的安身之处,那也很好。
但是在漫长的人生中,总有迷失、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走的时刻,如果那时能有个让他们想要回去的地方就好了。
真希望他们能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处。
『就算见不到我,听不到我的声音,甚至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你们也别诅咒这份命运,绝对不能糟蹋自己的生命,要为了你们自己坚强地活下去……』
我想起从前茨姬对他们说过的话语。
对长寿的他们来说,这句话根本就是不负责任、如同诅咒一般的话吧。
这一世……我要在最后一刻仍然保持笑容。
真真切切地让他们看见,我度过了毫无遗憾的一生。
我深刻体认到这件事有多么重要,必须坚强地活下去不可。
在石崎家洋馆里,阿水帮馆主和人鱼蕾雅诊疗之后。
「欸……阿水,石崎馆主真的只能再活一年吗?」
「嗯,从病状恶化的情况来看,是这样没错。」
「连你的药都救不了吗?」
「对于已经确定步向死亡命运的人来说,我的药也是没效的喔。而且石崎馆主也已经接受自己的病况了。」
我们回家的路上顺便去了回转寿司店,一边各自挑选偏爱的寿司享用,一边继续伤感的谈话。
第一次体验回转寿司的小麻糬,兴奋地「噗咿喔~噗咿喔~」直叫,影儿则是非常熟练地帮他拿煎蛋和鲑鱼寿司。
我的话呢,表情虽然依旧凝重,但精打细算地净是拿鲔鱼腹肉与牡丹虾这类金色盘子,还点了时价的海胆。毕竟阿水要请客……
「石崎馆主过世之后,蕾雅接着要怎么办?」
「馆主似乎想将她交给阴阳局照顾。听说有个机构会保护过去惨遭滥捕的人鱼,训练她们重返海洋生活,但选择在人类庇荫下度日的人鱼也不在少数。那孩子还有这些选择喔。」
「……这样呀。」
我听了阿水的回答后,虽然还无法完全放心,但明白了石崎馆主在与蕾雅共度最后这段安稳时光的同时,也比我们更加担心、更加认真在考虑蕾雅往后的安排。
「嗯,我以后会更常来阿水店里帮忙。」
「咦?什么?想开始找工作了吗?」
喜欢发光鱼类的阿水,拿着沙丁鱼寿司正要送进口中的手停在半空中。
「才不是。我很感激能在这个时代和你们在一块儿,想说不要再整天窝在家里打混,白白浪费时间了。」
阿水似乎立刻就察觉了我没有说出口的真正理由。
他表情复杂地笑了笑,夹了几片生姜。
「哇!茨姬大人要常来玩了~」
「哼,影儿,你刚刚还哭得乱七八糟,现在精神倒是很好嘛,而且还死命吃鲑鱼卵。」
「噗咿喔~」
「啊,小麻糬第一次吃到鲔鱼葱花卷,好吃到吓了一跳,魂都不晓得飞到哪儿去了。」
其实我现在还是因感伤而有些鼻酸,但或许只是寿司里的芥末害的。
我不禁更加珍惜像这样与好伙伴愉快度过的平凡日常。
那是茨姬过去所祈愿的幸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