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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妖怪夫妇与眷属的小日子 第七章 落幕在白色情人节

抬头望向隅田川旁的樱花树,樱花已纷纷绽放了。

这般春意盎然的三月中旬。

馨从几天前就开始不经意地问白色情人节想要什么回礼,刚好家里的米快吃完了,我就每次都回答他想要米。

「我就知道你会说出这种一点都不浪漫的愿望。不管怎样,我们算是才刚开始交往耶。」

「这是白色情人节呀。我现在最想要的白色食物就是白米呀,而且我要新舄产的越光米~」

「……」

馨欲言又止、神情复杂,但放假时还是带我一起去买米。

平常我们都会买最便宜的,但这次依照我的要求选了新舄产的越光米。

新舄产的越光米!

于是今天晚上,就来准备跟热腾腾的白米饭最搭配的菜色。

「噔噔!是酒蒸白菜猪肉喔~」

将白菜和猪五花肉切成一口大小,依序将两者交错铺满整个铁锅,再倒入适量的料理酒与清水下去蒸。步骤就这么简单。

等到蒸得差不多就可以配上桔醋吃。

「呼呼。啊……嗯嗯。」

我将热腾腾的白饭扒进口中,用心感受白米的甜味和香气,然后夹起白菜跟猪五花肉沾着桔醋一起吃。

就是这个味道。猪五花肉跟白菜,简单却是绝配。

「简直就像我跟馨一样耶~」

「啊?」

加酒蒸煮将食材美味全数引出来,再搭上桔醋画龙点睛。这道菜虽然容易,但配上白饭真的是美味得惊人。

「新舄的越光米果然粒粒分明又饱满,还闪闪发着光。刚煮好的又特别松软,好好吃喔~」

「啊,小麻糬用远超乎平常的猛烈速度在吃饭,糟糕了……给这小鬼知道新舄越光米有多好吃了。」

「噗咿喔~」

小麻糬吃得出白米的味道差异。

他的鸟喙上黏了许多饭粒,我伸手帮他拿下来。

「小麻糬,还有这个。」

我顺势试着让他吃看看凉拌红萝卜,可是……

「噗咿喔~噗咿喔~呸!噗咿!」

「啊,这小鬼又把红萝卜吐出来了。」

「你很没礼貌喔,小麻糬!」

「噗咿喔?」

「……想装可爱蒙混过去啊。」

贪吃的小麻糬让人忙于应付,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教。而我自己也要反省,下次要花多点心思,想办法让小麻糬愿意吃红萝卜。

「如果是红萝卜果冻,小麻糬会不会肯吃呢?」

「……果冻呀。」

他喜欢滑溜闪亮的东西,而且甜甜的点心应该能够引发他的兴趣。不过馨好像因为这两个字想起什么,少见地主动提起阿水的药局说:「明天放学后我们去千夜汉方药局一趟吧。」

「咦?我是这样想呀,也要去接小麻糬。」

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阿水的药局呢?

不过馨好像只有要问那件事。

「那些家伙现在……不,没什么。」

而且还喃喃地嘟哝着一些不晓得什么意思的话。

那天夜里,我作了一个梦。

美丽的水蛇与红发公主的梦。

啊啊,这个是前世茨姬的梦呢。好怀念喔。

那是茨姬还是人类时,遇见仍拥有邪恶心念的水蛇。

一开始那只体型娇小的水蛇出现在宅邸的庭院里。

「哎呀,好漂亮。」

茨姬主动对水蛇说话。原本他应该是人类看不见的魔物,但茨姬看得到。通透的蛇身映照着月光,那副身影简直像是水晶艺术品般神秘又美丽。

等注意到他是妖怪时,已经太迟了。

茨姬遭那只小蛇咬破手指,淌出的鲜血渗进水蛇体内蔓延、溶解。

或许就是在那一次,水蛇记住了茨姬血肉的滋味。

茨姬因蛇毒发高烧卧病在床一阵子,徘徊在生死边缘。

那段期间宅邸周围接连发生有人被咬死,或遭到毒杀这类奇怪的命案。流言四起,说是茨姬带来的灾厄。

双亲再也无力负荷,便把茨姬托付到安倍晴明宅邸。不过水蛇没有因为这点困难就放弃她。

他化身为俊美男子,从施展了结界的晴明宅邸外头呼唤茨姬。

『茨姬大人,您的母亲因为太挂念您而病倒了。她说想要见您,请您去见她。』

这只水蛇之前肯定很用心观察茨姬吧。

他很清楚说什么能让茨姬愿意踏出宅邸。

没错。茨姬……我从那间屋子、从晴明施下的结界走了出去。

尽管如此遭到母亲嫌弃,长年被冷落,她还是思慕着母亲、渴望她的关爱。

不过她一奔出宅邸就遭到大水蛇袭击,侧腹被咬了一口。

大水蛇是打算要吃掉我的吧。

『你问我,不是说你母亲想见到你吗?啊哈哈,那是骗你的。你不在了,她现在可是很轻松愉快咧。』

……是的。

『没有人需要你,没有人爱你。真是寂寞呀。』

……嗯,我晓得。

『那么你对这世界应该没有任何留恋了吧。让我吃掉正好。那个血肉可以作为水蛇我的粮食永远存活着,你再也不用为任何事而悲伤了。』

水蛇语气慈祥,朝着绝望落泪、倒在血泊中的我,温柔地晓以大义。

接连说出一句句极为冰冷、深深刺进内心的残酷话语。

那天夜里,空中挂着鲜红色的满月。

茨姬在剧烈痛苦、以及甚至连疼痛感受都逐渐模糊的朦胧意识中,仰头望着红色月亮心想:「啊啊,只要我在这里死去,就不用再遭别人嫌弃,也不会再让双亲烦恼了吧。」

就连晴明想必也觉得终于摆脱一个麻烦的大包袱,神清气爽吧。

以前见过的那位黑发的……那个鬼,后来也都没再来了呢。

遭到妖怪的话语所蒙蔽,不听晴明的吩咐走出宅邸。

我真是傻瓜。

结果只是再次证明了,没有任何人爱我而已。

扑通、扑通。

啊啊,血……鲜红血液逐渐扩散。

后来的记忆直到今天仍十分模糊。

茨姬在被水蛇吃掉之前从人类变成鬼。失控的灵力将大地连同正打算啃食茨姬的大蛇身体一起撕裂了。

契机是死亡逼近眼前吗?

或者只是碰巧发生在那一天呢?

我舍弃身为人类身份作为代价保住了一命。但等我清醒时已经被关进地牢,身上绑着锁链。阴阳师安倍晴明和退魔武将源赖光合力制伏了变成鬼的茨姬,把她抓起来。

这是茨姬在酒吞童子把她掳走前的故事。

「嗨~欢迎光临,真纪。」

「欢迎来白色情人节的宴会。」

「咦、咦?」

今天是白色情人节「前一天」,比往年还要暖和。

放学后,我们一到帮忙照顾小麻糬的阿水药局,阿水、影儿、小麻糬就一起朝着我跟馨拉拉炮。

拜他们所赐,我们全身都是色彩缤纷的纸片。

「各位是怎么了?难道是为我特别准备的吗?白色情人节是明天喔。」

「真纪你猜对啰。我们想说白色情人节当天,你在学校也会收到很多朋友送的礼物呀。而且要是抢了当天的风采,对馨也不好意思~」

「大叔你别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体贴好吗?」

「不要叫我大叔。」

阿水推了推单边眼镜,毫不示弱地向馨回嘴。

「我可不是大叔,是位正经的社会人士,超有常识的,也会用心准备得体的回礼。跟居然送米当白色情人节回礼的馨可不一样喔~」

「啰嗦耶,是女王陛下吵着说,肯定是新舄越光米比较好的。」

「谁是女王陛下,馨?」

「好了好了,我刚刚就注意到你们要打情骂俏了,结果立刻就开始啊。」

阿水啪啪地拍了两下手,影儿便从里头抱着东西走出来,然后在前方桌面摆上一个大型透明碗。

那个大碗里盛着鲜艳冰凉的点心。

「哇啊啊~这是什么?水果潘趣酒吗?」

色彩缤纷的水果闪耀着光芒。

不过阿水摇摇食指,一脸得意地说:

「不太一样喔~这是叫作九龙球的台湾甜品,真纪。」

「酒龙求?」

「在球状果冻中封进各式各样的水果!是我跟阿水昨天晚上一起努力做的。」

「影儿只有帮忙切水果而已吧,还受了一堆伤。」

影儿手指上真的贴着一大堆OK绷,肯定是很努力在挑战自己不习惯的事吧。

提议这道点心的人想来是阿水。他什么都晓得,又对制作中式点心与料理很在行。

「不管怎样,这道点心真的很漂亮耶~好像宝石盒一样。」

比弹珠稍大,透明又滑溜的球状果冻。

里头封着五颜六色的水果。

葡萄、草莓、蓝莓、奇异果、芒果、白桃、洋梨、橘子、无花果……啊啊,都是我超喜欢的水果。还放进了一些杏仁豆腐,这点也很棒。

「看起来好像青蛙蛋……」

「啊!馨,拜托你不要随口就讲出这种糟糕的形容!」

阿水气呼呼地斥责馨,手里还忙着用勺子将这个叫作九龙球的中式甜品连同甜汤一起舀起来,盛进轻薄的玻璃器皿。

我则着迷地望着那道不可思议的点心。

今天有点热,影儿端出用心萃取的荔枝乌龙茶给我们饮用。

「好了,真纪吃吧吃吧。顺便也让馨你吃看看好了……喂,你怎么已经在吃了!」

「废话,我也有出一点钱呀。」

「咦?真的吗?」

我轮流看向阿水和馨,立刻将一颗漂亮的九龙球吃进嘴里。

「嗯!」

噗兹一口咬下去,果冻迸裂开来,新鲜水果的甜酸香气扩散到整个口腔,我不由得绽放满脸笑容。

是蓝莓!

「怎么样?好吃吗,茨姬大人?」

「嗯嗯!这个好棒喔。冰凉清爽,酸甜不腻口。像今天这样比较暖和的日子,最适合吃这种点心了!」

我兴奋地拉起影儿的手晃来晃去。

影儿看到我开心的模样,似乎非常感动。

阿水也用长袖掩嘴轻笑。

「呵呵呵,其实呀,我想说白色情人节的回礼要是跟馨一样就不好了,所以有事先跟他联络。」

「这个不可能会一样啦。」

「他说回礼最后可能会是白米,我就问他要不要加入我们的计划,才请他买了橘子和桃子罐头过来。」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谢啦。」

阿水实在是……

不管他嘴上怎么说,却连馨的事都挂心着,用心守护我们的关系。

「影儿也是,当然还有馨,真的谢谢你们大家,我超级喜欢这个的。你们有记得我想吃很多水果的愿望耶,我待会儿要吃很多碗。」

「当然!茨姬大人,你尽量吃。」

「不要吃太多弄坏肚子喔……啊,小麻糬,你也吃得冷静一点!果冻都飞得到处都是了。」

馨让小麻糬坐在他大腿上吃,小麻糬兴奋地「噗咿喔、噗咿喔」一直叫。

他似乎很喜欢,下次请阿水教我做法,用来做红萝卜果冻好了……

阿水肯定在准备的过程,就想着要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开心享用。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希望跟大家一同度过美好时光的心愿。

至于阿水本人正待在敞开的窗户旁,从稍远处望着我们,露出和蔼的微笑。

「……」

我突然想起昨晚梦见的,千年前的梦境。

第一次遇见阿水,被他逼到走投无路,变成茨姬后打倒他。后来又把他纳为自身眷属,那遥远的过往记忆。

「欸,阿水。」

我缓缓开口询问。

「阿水,你现在幸福吗?」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问题,阿水没说话,只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不过他立刻端出一张成人样的笑脸。

「为什么这么问?真纪,你现在看起来很幸福,所以我也很幸福喔。」

在场所有人都静静聆听着我们的问答。

阿水将视线转向窗外,开始讲起过去的事。

「真纪你还记得吗?我们在这辈子第一次相遇时的事。那时你们还是小学生吧,刚好是跟现在差不多的季节呢。」

对于这个话题,接腔的人是馨。

「啊啊,那天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直到现在都忘不了。在樱花开始绽放的公园里我们突然遇见你,你立刻发现真纪就是茨姬的转世,紧紧抱住还是小学生的真纪嚎啕大哭。警察还以为你是可疑分子,差点要把你带走……」

「喂,馨你闭嘴啦!」

咳咳,阿水清清喉咙掩饰不好意思。

这时有一片樱花花瓣乘着傍晚偏凉的微风,飘进这间房间。

那片花瓣飘过眼前时,他轻轻阖上双眼。不久之后又将那双蛇眼睁开一道细缝。

「我呀,一直以为再也见不到茨姬了。即使如此自己还是不得不继续活下去,当时正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有些厌烦。」

阿水靠在窗边,倾诉着平常绝对不会透露的话语。

他思念着茨姬,身处滚滚红尘之中,只是日复一日地活着。

那时候每一天都只是漠然度过。

「所以呀真纪,我在跟茨姬大人重逢的那天,第一次对神充满了感激喔。因为你作为人类投胎转世,身旁还有酒吞童子在,那肯定是我祈祷的奇迹……千年很漫长喔。」

或许是经历过同样的心情吧,影儿也皱着眉,神情忧伤地听阿水述说。

千年很漫长。亲身体验过那段时间有多长的,只有眷属他们而已。

「所以这辈子你们一定要幸福。只要有我能做到的,不管什么我都愿意做。我就像是你的家人,能够从旁守护着你……只要这样,我就非常幸福了。」

「……阿水。」

他大概是发现气氛变得沉重吧。

阿水「啊」地一声,摆出逗趣的神情,朝馨眨了眨眼。

「会顺便连馨一起守护的啦。哈哈哈,老公大人,这辈子真纪就拜托你啰。」

「你是真纪她爸还是谁吗!」

「老实说我现在的确是这种心情喔~啊,不过当哥哥也可以吧~不准叫我大叔,不过叔叔的话我还勉强能够接受。」

「绝对不要,我可不想要有你这种亲戚。」

阿水或许只是在开玩笑。

不过真的……自从爸妈过世之后,他似乎接替了那个位置。虽然他口头上什么都不说,但好像总是不经意地以长辈之姿关照我,成为我内心的支柱。

他真的是毫无保留地疼爱我,从来不求回报,令人不禁想要落泪。

他就是这样的前眷属。

「我……我也最喜欢茨姬大人了!虽然最近才重逢,但我也是从很久以前就一直一直一直很想念你!」

影儿不服输地接着说。

「所以我现在非常开心。在茨姬大人生活的浅草,跟以前的伙伴一同度日……回想当时的事,就像一场梦一样。偶尔我也会想,这些其实是在作梦吧?等我醒来睁开眼睛,我还是独自待在那个混浊的河底深处吧?」

「影儿……」

影儿眼眶泛泪,小麻糬伸出翅膀摸摸他的头。

而影儿紧紧抱住小麻糬,按捺想哭的冲动。

「嗯,我们想说的就是,真纪、馨,不管是我还是影儿,都很重视、很喜欢你们两人。啊,馨比较像真纪的附属品就是了。」

「我知道啦。你若是认真来爱我这个人,我也会很困扰。」

馨语带不屑地回击。

不过他的表情透露出,他非常非常了解他们的心情。

「啊哈哈,那当然,何况我们也不是酒吞童子大人的眷属。不过,果然你们两个是命定的伴侣,谁独自一人都是不对的。在这层意义下,茨木童子和酒吞童子各自的眷属,不管侍奉的是哪一位主人,都一定会希望你们两人幸福,会同时守护你们两人吧。」

「……」

「就算讲的话和行动朝着不同的方向,但最终的目标、心中描绘的理想国度,应该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吧。就连凛也是……虽然大江山的狭间之国已经消失了,但希望最后大家能一起在浅草这里获得幸福呢。」

在浅草这里。

这句话从阿水口中说出来,令人极为伤感,却又有种获得救赎般的心境。

无论阿水或影儿,肯定也都想要获得幸福。

不只是我的幸福,不只是馨的幸福,我也希望让他们幸福。

大家一起幸福。

希望这个心愿成真的心情几乎要满溢而出,我的眼眶滚烫不已。

「真是的……今天明明只是白色情人节……为什么会讲到这么让人想哭的事啦。」

既不是生日,也不是什么纪念日。

但我内心五味杂陈,顺着翻腾而上的温热情感说道:

「谢谢……谢谢,阿水、影儿,呜呜~」

我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同时大口吃着阿水跟影儿为我准备的九龙球。

「啊,这家伙已经放弃小碗,直接用汤匙从大碗里舀来吃了。」

「算了算了,没关系啦,我们就把剩下来的水果慢慢分着吃掉吧。」

好好吃。

全心全意的深刻感情。

我能领会眷属们怀抱着如此深刻的情感走到今天,那段空白的时光有多么孤单与悲伤。

茨姬,罪孽深重。

让影儿陷入孤单深渊。凛直至今日还困在对茨姬的懊悔之中。

还有阿水……阿水,他是在茨姬断气那一刻,陪在她身边的眷属。

我想他比任何人都还要希冀茨姬下辈子能获得幸福。

只有这件事,馨和影儿都不晓得吧。

阿水这位茨姬的前眷属会在我们投胎转世之前就待在浅草,这并不是偶然。

而是他长久以来一直留在浅草。

——没错。

浅草正是茨姬命丧黄泉,然后又投胎转世的土地。

所以我们每一个人,才会不约而同地依据自己的信念和决心,渐渐聚集到这里吧。

为了在浅草,大伙再一次聚在一块儿开宴会。为了这个愿望。

那么我要继续在浅草,为他们歌诵爱的篇章。

〈里章〉阿水遇见昔日好友

我的名字叫作水连,是一种称为水蛇的中国妖怪。昵称是阿水,也有人叫我千夜汉方药局的水连医生。

我开始落脚浅草是在明治初期。

当时由于各种因素,我留在这块土地上亲眼见证了人类的战争。为了治愈那些因战火而受伤的人类与妖怪,我活用擅长的医药学开始经营药局。

加入浅草地下街妖怪工会也是在那个时期。我与原应憎恨的人类携手合作,为了让人类与妖怪能在「浅草」这块土地上安居乐业,花时间协助他们建立各种基础架构。

为什么我愿意这么做呢?

答案只有一个。为了茨姬大人与她的丈夫酒吞童子再度出现在这块土地上的时刻,一直、一直努力准备着。

明明根本没有证据显示,我能和他们重逢。

「嗯~今天也是好天气。」

虽然我是妖怪,但每天都起得很早。

毕竟长年以来都配合人类的作息生活,身体已经完全适应那样的生理时钟。我想浅草妖怪应该皆是如此。

我从一大早就勤奋地开始调配并分装客人下订的药方。

然后帮药草浇水,给眷属蔬菜精灵花蜜、打扫店里、做早餐还有晾衣服……

再来就是那家伙。

「喂~影儿,你也差不多该起床了。今天亲爱的真纪也会带可爱的小麻糬过来喔。」

我砰地一声拉开壁橱,手拿勺子敲响大铁锅想要叫醒正呼呼大睡的影儿。我身上还穿着围裙,根本就是妈妈。

蠢儿子——不,是没路用的乌鸦,或者说没路用的弟弟眷属影儿,正紧紧抱着棉被。

「嗯……吵死了,阿水。不要吵我睡觉,走开啦。呼……」

「受不了,你早上真的都爬不起来耶。」

待会儿起床后又要抱怨怎么没叫他起来,他好想跟茨姬大人道早安喔之类的。

不过算了,妖怪本来就是这种生物。

夜里清醒、白天休眠。若非像我这样长时间适应人类的生活节奏,本能这种东西没那么轻易可以反抗。特别影儿是太古妖怪,那种倾向更为明显。

是说以前我也是那样。

千年前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妖怪。黑暗的化身。

热爱人类的血肉与骨头,乔装威吓他们、诱骗他们。

无数次趁着夜色干些残酷勾当。

人类这种生物,与妖怪相比真的很脆弱。寿命又短,随便就会死掉了。

一下就会因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受伤。无论身心都是。

人类当死亡逼近眼前时,身陷绝望深渊的那种表情,当时的我真是爱得不得了……

不过现在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孩子露出那种表情。

如今我只一心祈求那孩子能够获得幸福。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男人,无可救药的妖怪。

「阿水,今天小麻糬也可以拜托你吗?作为交换我会再来店里帮忙的。」

「小事一桩,真纪。妖怪客人也有很多是小麻糬的粉丝,而且小麻糬在的话,影儿也会想做好哥哥榜样而特别努力。」

茨姬大人。不,现在已经是人类女孩的真纪,今天早上也跟前酒吞童子的馨一起过来我店里。

他们开始养小麻糬之后,去上学时就常把小麻糬寄在我这边。

拜这所赐,我能看见真纪的日子也变多了。

「噗咿喔~」

小麻糬朝要去学校的真纪和馨频频挥手。

这个孩子对我和影儿来说也是每天的心灵绿洲,带给我更多与真纪他们交流的机会,是企鹅宝宝模样的邱比特。

「啊……我又没能跟茨姬大人说早安了!阿水,都是你没有叫我起床害的啦!」

「少闹脾气啦,影儿。好了,乖乖吃早餐。」

「啊……是甜煎蛋的香气。」

影儿摇摇晃晃地飘到餐桌前。

我可是位重视生活的独身男子,对煮饭还有几分自信。

影儿的味觉就像一个货真价实的日本妖怪,他最喜欢偏甜的煎蛋。

我每天早上都一定会做给他吃。

但我是中国来的妖怪,比起甜味其实更喜欢辣的。

「阿水~店门口扫好了,还有什么要做的?」

我在分装要配送的药品时,围裙打扮的影儿回来了。

影儿后头还亦步亦趋地跟着手拿鸡毛掸子的小麻糬,他模仿影儿的动作东敲敲、西拍拍。

「影儿你是怎样?今天特别积极想帮忙耶,平常明明老是不甘不愿的。」

「因为……我也差不多该独立,对茨姬大人有所贡献。现在这样下去,根本完全没有进步,我得要更加努力守护……茨姬大人与馨大人的和平生活才行!」

影儿高举拳头,气势十足地发表决心。

昨天才出现那种对话,今天他就展现了超越以往的干劲。

我的真心话其实是,你这个今天早上也没办法自己起床的人少说大话就是了。

「啊~这个气势很棒,还是先称赞你一下好了。不过呀,还是要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适可而止呀~你要是乱来而发生什么意外,反而会惹真纪伤心喔。」

这个弟弟眷属虽然平时总让人火大,但他自己也是有在考量各种事情的吧。

我有一丁点感动,伸手轻拍他的头,结果他生气地骂:「不要碰我,秃头!」还用力挥开我的手。谁是秃头啦。

「那么今天也要拜托你跑腿。你把跟平常一样的药送去给田原町的小鸠爷爷,回来路上再去买砂糖、牛奶。对了,还有去道乐高汤的自动贩卖机买浓缩高汤,要烤飞鱼昆布的喔。中午我想煮海带芽乌龙面。」

「好……那个,砂糖、牛奶、浓缩高汤……要烤飞鱼的。」

这种时候他就会乖乖听人讲话,也会仔细做笔记。

因为他老是立刻忘记跑腿该办的事,所以之前我就建议他可以抄笔记。这点他似乎一直放在心上。

不久之前他还很恐惧出门,但现在好像已经不会怕了。

也渐渐习惯跟顾客交流。像是跑腿送药给附近客人这种差事,现在的他已经可以毫无困难地完成。

「小麻糬,我们去散步吧。」

「噗咿喔,噗咿喔。」

没错,这种时候他一定会带上小麻糬一起。就像是个可靠的伙伴一样。

被抱在影儿怀里的小麻糬最喜欢散步了,看起来也很开心。

「不要跑到其他地方玩喔。还有可以买点心给小麻糬没关系,但考量健康因素,只能给他吃一个喔,最近他越来越圆了。」

「我知道啦!阿水你有够啰嗦。」

影儿对我吐舌头,将药放进手提袋便抱着小麻糬出门。还像小朋友一样把木屐踩得喀啦作响。

「……呼~孩子们都出去啦。」

我到店面旁边的药房抽起烟斗,稍作休息。平常孩子们在时我都会尽量克制。

那么……有好多事情要想呢。

我能为茨姬做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大概是帮她找出过去的眷属木罗罗吧。」

那是她在这辈子还没重逢的最后一位眷属。

我在大桌子上摊开青木原树海的地图,依照影儿的记忆和他之前的描述,推敲那株藤木苗究竟会种在哪儿。

选一天跟影儿一起去找吧。

「富士山树海呀~自杀圣地耶。感觉会有超多幽灵的……」

虽然说妖怪怕幽灵听起来很没用,但幽灵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呀,毕竟就连真纪都会怕了。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想帮她跟前世的缘分重新牵上线。

「喂,水连。」

无声无息地,那家伙蓦地出现在眼前。

是说,我早就发现这家伙闯进家里了啦。

「凛,有何贵干?你居然会来找我真稀奇耶。话说回来,这是非法侵入民宅吧?」

他对茨姬而言是第三位眷属——凛音。

肌肤像是血气不足般苍白至极,还有那张千年不变的冷傲臭脸。他正瞪着我。

啊……因为那只从影儿身上抢走的黄金之眼,他双眼散发着不同色彩。

凛原本就苗条,看起来也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变得很清瘦。

「对了,听说你上次跟吉原游女玩得很开心喔,怎么样呀?」

「一言难尽!我还以为死期到了!」

哦。他说遭到各种蹂躏,差点死掉。

我也不晓得自己是羡慕还是不羡慕。而凛大概是想起可怕的记忆,陷入一阵慌乱,脸色更显苍白,不过他立刻恢复冷静,「哼」了一声,交叉双臂。

「水连,你还是那张奸笑脸耶。」

「不然咧,我要是没了这张笑脸,还剩下什么呢?」

「……你为什么老是装出这张可疑的奸诈笑脸?我从旁看着,老实说实在无法理解。明明你亲眼看见,茨姬是在那种情况断气的。」

「……」

此刻我脸上大概是刻意持续维持着凛音所说的那张奸笑脸。

就这样用低沉的声音回:「也是呢。」并将透凉的灵力送进烟草散出的白烟,让它在空中飘荡着。

「因为如果我们不笑得很幸福的样子,真纪就没办法安心吧?只要能看到那孩子幸福的表情,我不管在哪种状况都笑得出来喔。」

我抽了一口烟斗,吐出的白烟模糊了视线。

白烟袅袅飘动,环绕住凛的时候,蛇的视线紧紧捕捉住他的身影。

「凛,你也差不多该长大,从叛逆期毕业了吧。你想做什么,我也不是不晓得。」

「哈,你这语气很说教耶,水连。我从以前就一直很讨厌你这种爱装成大哥眷属的模样。」

「你看看,就是这种浑身带刺的地方~我不是爱装成大哥眷属,我就是大哥眷属啊~虽然现在已经不是眷属了。」

「……」

受不了,凛也是,跟影儿根本半斤八两。

与我相比还是个小朋友,非常任性。

不过对真纪来说,凛是必要的,这也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欸,反正你看来都在浅草附近晃来晃去,要是没地方去,要不要来住我这儿?我家还有空房间,也会煮饭给你吃。还可以拜托相熟的医生,定期帮你准备鲜血喔。只是要住这里,我可是有一大堆工作希望你帮忙就是了。」

「绝对不要,我也是有地方住的。话说回来,与其跟你和深影一起生活,不如惨死在荒郊野外还好得多。」

「有这么讨厌?」

嗯……如果说影儿是狂妄愚蠢的小学五年级生,那凛就是正值叛逆期的高中一年级生。

「不过你也想成为真纪的家人吧?」

叩,我将烟斗里的烟灰倒进烟灰缸。

接着将我们从许久以前就一直非常清楚的那句话说出口。

「我们绝对没办法成为那孩子的第一。」

「……」

「但我们可以作为家人,在身旁一直守护着她喔。」

凛听了将目光瞥向一旁。

「水连,你从以前就是个奇怪的家伙耶,为什么能这么想呢?就只有你总是能够退一步想、保持平静。」

「说的也是呢,我有时候也会讨厌自己这种个性。会想找回妖怪的那种残忍无情,像以前那样干脆把想要的事物全都弄到手……」

凛再度将视线转向我,我放下心来继续说:

「不过已经办不到啦,我已经放不下茨姬了。我对她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但她却原谅我,将我安置在身旁。虽然我不是她心中的第一名,但是我是第一个眷属……那是我的骄傲,所以没办法。」

「那你就用你的做法,悠哉地守护那女孩吧。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守护茨姬的尊严和理想。」

「哦,不管嘴巴上怎么说,你果然也是想要守护真纪不是吗?果然我们身为眷属,就算契约结束,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关心主子呢~」

「少啰嗦!不要讲这种恶心的话!」

凛用力将双手压在桌面上失控地大喊。就在这时候——

「?」

凛突然捂住黄金之眼,表情因疼痛而扭曲。

「怎么了?凛?有东西跑进眼睛吗?要眼药水吗?」

「不是……这个是……」

凛立刻回复冷静。

「深影遭到攻击了。黑色长袍、还有捕杀妖怪用的咒杖……这是『狩人』的特征。」

「!」

我慌忙站起身拉开窗户,盯着天空。

我拜托他去跑腿,那个方向是……

田原町,在七福神的结界以外。我太大意了。

「喂,你要去救他吗?深影也是茨姬大人过往的眷属,不会输给狩人那种程度的家伙。」

「不、不行。既然是狩人,代表对方是人类。影儿现在遭到封印,无法攻击人类……」

我伸手握住门把正打算出去时,瞥了凛一眼。

「凛,你立刻去找真纪。他们特意拿影儿当目标,表示也已经锁定茨姬大人的存在了。」

「……这个……」

「快去!她的学校在上野,那里是浅草结界的外面!」

真纪身旁有馨和鵺大人,还有安倍晴明的转世在。

应该是不会出什么乱子。但意料之外的攻击有时会让人因疏于防备而产生破绽。

我叫知道情况的凛去找她,自己立刻动身赶往影儿那里。

我四处搜寻他的灵力。这是我的强项,而且我听得见。

那是小麻糬的哭喊声。

那孩子是月鸫,他的声音特别响亮。

他是在向我求救吧。多亏了他我立刻就找到他们的所在位置。

「影儿!」

田原町人烟稀少的小巷里,影儿变成小乌鸦的模样,被竹笼网状的束缚术困住了。同样遭困的还有他张开双翅护着的小麻糬。

我从怀中掏出八卦符,朝那个竹笼网状结界掷去。

「解!」

对于那个竹笼网状结界,我有很不愉快的印象。

那跟过去那个叛徒水屑用的东西很像。

「……阿、阿水……」

「影儿,你真棒,有好好保护小麻糬,是了不起的哥哥喔。」

我轻抚影儿凌乱不堪的羽毛,紧紧抱住哭个不停的小麻糬,蓦地将视线往上抬。

「谁呀,破坏我的术式……」

「这家伙我晓得,是浅草一个叫作水连的药师。资料上有写,他有很多人类顾客,要是对他下手会很麻烦。」

「他是茨木童子的手下?真的还假的呀?附加价值很高喔~应该可以高价卖给一些狂热收藏家吧,哈哈哈。」

身穿黑色长袍的家伙从屋顶和外墙灯上俯视我们,毫无顾忌地大放厥词。

三个人,跟之前真纪他们说的狩人特征相符。

虽然长相看不清楚,但像是遭到人类社会放逐、野狗般的眼睛倒是看得非常清楚。

无法融入人类,也无法融入妖怪的家伙,眼神全都是这样。

「两只都抓起来吧。」

其中一人不晓得朝我们抛来什么东西。

小瓶子?

我立刻站到影儿身前,用袖子挡住。

「!」

瓶子洒出了少量的不知名液体。

那股曾经闻过的酒香,让我受到极大冲击,顿时一阵晕眩袭来。

这是——

「影儿,你动得了吗?」

「……咦?可、可以。」

「好,那你再跑个腿。把小麻糬平安带到茨姬大人身边。我知道伤口可能会痛,你忍耐一下。」

「那阿水,你也……」

「不,我留在这。我最珍视的那孩子沉眠的浅草,不能再容许这些家伙胡作非为……」

「……阿水?」

「狩人是我最讨厌的人类。把妖怪当家畜般对待,认为他们只是商品。冷酷、残忍、无情又自我。」

那不就是过去的我?好吧,大概是。

就是所谓的同性相斥啦。

「好了快去,影儿。」

我从怀中掏出药包,在影儿和小麻糬身上洒满亮晶晶的粉末。

这是真纪误触的那个「强制变化药」。使用了「胧花」这种透明花朵的花瓣当作药材,所以能让他们强制性变成朦胧难辨的存在。

影儿和小麻糬的身影瞬间从眼前消失。

人明明还在这儿,只是看不见而已。

我推了推他们,催他们赶紧动身。

强制变化药在协助变成平常无法乔装,或难以乔装的妖怪时也很好用喔。

「……接下来,该怎么做咧?」

这些家伙就在眼前,我得想想办法,不过我的力量暂时遭到封印了。

没错,刚刚那瓶酒是「神便鬼毒酒」。

没想到我居然会再一次,因为这种酒而力量受封印呢。

「猎物消失了,雷,怎么办啦?」

「什么?老板有特别交代我们要抓住八咫乌耶!竟敢违逆伟大的人类,别开玩笑了!」

那些黑袍家伙在说什么?发牢骚?

「别开玩笑?居然说别开玩笑……什么?伟大的人类?」

我站起身,拍拍外衣淡淡地问。

「那是我的台词。确实这里是由人类所支配的现世没错,但你们这些家伙干的勾当就跟盗猎者一样,即使是人类也要遭到惩罚的恶质行动。你们才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类喔。硬要说的话,顶多是人渣。」

「……啊?」

「你们是对妖怪有什么深仇大恨吗?过去受过伤害、遭到虐待,还是遇上不合理的欺凌吗?」

啊,我懂我懂。因为我过去就是伤害了无数人类。

遭到憎恨、遭到嫌恶,那是当然的。理所当然。

被寻仇,被杀害。

「可是不要把那些认真生活的妖怪扯进来喔。浅草妖怪大部分都是踏实做生意、想要让人类开心的善良妖怪。就连人类中也有许多人能心胸开阔地面对妖怪。不要把你们的恩怨带进这种地方可以吗?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不管到何时、不管到何时……」

都不会结束。

人类与妖怪的战争。从千年前开始。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这里不过是一块至今没人碰过的猎场罢了。」

「是叫作浅草地下街吗?就因为他们老是捣乱。不过……嘻嘻嘻!那家伙也快完蛋了,他们中了圈套,再也无法保护浅草!」

「……什么?」

浅草地下街的成员们,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刻我的注意力从眼前鼠辈分心,而有一个敌人没有看漏这一瞬间。

「邪恶的化身呀。让你……乖一点吧。」

虽然也是因为我的灵力遭到封印,但那如迅雷般的惊人速度让我反应不过来。其中一个敌人抓住我的手臂,将我压倒在地,用竹笼网状的束缚术限制我的自由。近似于电流般的强烈冲击,在体内四窜。

这家伙是何方神圣?

只有这个家伙有点特殊,完全感觉不出他的情绪。

明明是人类,那股灵力却透着如妖怪般的冰冷意念。

他毫不留情地抓起我的头,再次将一小瓶分量的那种酒倒进我嘴里。

「要杀蛇就灌酒,这一点从八岐大蛇的时代开始就没有改变呢。」

「这家伙好像会很多技能,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嘻哈哈。」

「少说废话,把这家伙带回去……」

「我知道啦,雷。」

堂堂药师因敌人催眠用的香气陷入昏睡。

是我也经常使用的药香呀。

这些家伙应该知道吧。那个香气拥有特殊力量,能让人沉沉入睡,反省那些不愿回想的过去。

茨姬。

第一次见到她,是我刚到平安京不久的事。

那段时间我为了补充灵力,一直在物色看起来美味可口的人类。

我当时认为吃人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觉得人类就是生来给妖怪吃的粮食。

就因为我是如此野蛮的妖怪,才会在大陆遭到追杀,逃到这种岛国来。

后来我像是一条受香气引诱的虫儿,发现了茨姬。

她住在一间施有结界的宅邸里,几乎足不出户。

我对自己的力量过度自信,硬闯结界。哎呀呀,那时我连这个国家最强的安倍晴明都不晓得,就是一条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蛇。

结果灵力硬生生被削弱大半,变成蚯蚓尺寸的小水蛇。不过拜这所赐,吸引了茨姬的目光,她主动开口对我说话。

「哎呀,好漂亮。」

光听她的声音,我就发现这个公主体内寄宿着特别的灵力。

这女孩的血肉能替妖怪带来强大的力量,她的骨头或许能作为愚蠢人类追求不老不死的妙药素材。

如此芬芳的灵力瞬间便紧紧抓住我的心,我陷溺于美梦之中。

啊啊,我一定要吃掉这个姑娘……

在某种意义上,我想那种情感近似于恋爱。渴望她、思慕她,她独自垂泪的身影充满魅力,还有一点点可怜。

虽然吃掉她就再也看不见那道身影了,但另一方面她也就不用再受寂寞折磨。

我的内心剧烈纠结,而我想这大概就是在妖怪世界自古以来的常识,恋上人类女子时的折磨吧。

当时的我还是一个忠于天性、道地道地的妖怪,只能从这种角度思考事情,从恶意出发。我甚至还认为被我吃掉是那个孩子的幸福。

可是我认定为猎物的那个人类姑娘,在那一天夜晚变成了鬼。

不再是人类,是鬼,跟我同样是妖怪。

染满鲜血的那道身影美到令我发颤,但对于不再是人类的那姑娘,我内心也感到相当失望。

而且我遭她失控的灵力所伤,暂时无法行动,落得躲在罗生门静待力量回复的下场。

聚集在罗生门的那些小鬼都在流传,茨姬被安倍晴明关在地牢里。但那时我对她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

不管我是多么厉害的高等妖怪,也无从破解晴明的结界。而且既然她已变成鬼,肯定马上就会被杀吧。

不过等我终于伤愈,可以自由活动想说来找新猎物的时候,又听到了关于茨姬的新传闻。

茨姬还活着,在她身为鬼快要死去时,被其他妖怪掳走了。

那个妖怪的名字是,酒吞童子。

我当然晓得那是谁,那是让平安京不得安宁的鬼。

的确有听说他四处拯救弱小妖怪,这次也是因此才对茨姬拔刀相助吧。

我又开始产生一些兴趣了,在打探茨姬近况时,却获知对我造成巨大冲击的消息。

听说酒吞童子为茨姬神魂颠倒,娶她为妻。

为了治愈阴阳师的诅咒在茨姬身上留下的伤,酒吞童子四处请托神明或妖怪,拿出许多东西来交换,拼命救回她的一条命。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

这太卑劣了。

我内心燃起熊熊怒火,等回过神来已经找到酒吞童子在大江山的藏身之处,观察两人的情况。

酒吞童子与茨姬依偎着彼此,满脸幸福地相视而笑。

我一直认为就是神情充满不幸与绝望才美丽的那个茨姬,居然在笑!

即便她不再是人类、即便她已经是个鬼,那道身影却更加炫目而华美。而她所有的爱意与信赖,全都倾注于酒吞童子一人。

亲眼见到那个画面,我的怒气更是翻腾。

是我先找到她的。

明明之前还因为她变成鬼而失去兴趣,现在却有一种宝物被抢走般的心境。

不过,根本是我一开始就搞错了。

如果我没有搞错自己该如何处理对于那个姑娘的情感和行动方式,如果我当时能换一种思维,那她也会那样对我笑吗?

那我就抢回来,确认看看吧。

这次我要从大江山的鬼——酒吞童子手中,抢走茨姬。

可是我没算到的是,茨姬已经变成鬼,意思就是……

『你以为我还是那个爱哭鬼茨姬吗?太遗憾了,我现在肯定是这世上第二强的鬼喔。』

茨姬不知何时变得极为强悍。

我的咒术也算得上出色,但在茨姬压倒性的暴力之下毫无招架之力,我被打得落花流水。

不过茨姬并没有给我致命的一击。

『为什么?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要原谅我?我都已经两次想要取你性命了。』

『我没有原谅你喔。只是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也没办法变成酒大人的妻子……呵呵。』

所以我不杀你——茨姬这么说。

她露出得意的笑容,低头望着我,语气肯定地这么说:

『我还有点感谢你呢。』

那让我备受屈辱,也代表了我输得多么彻底。

『好了,你想去哪儿都行,在我改变心意之前快走吧。』

『等、等一下!你没有其他话要说吗?如果你有什么要求,我……』

这个身体、眼睛、骨头、还有灵魂,都可以给你。那就是战败妖怪的末路。

但茨姬只说:『你很固执耶。』

明明是妖怪,却不杀我也不吃我,还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尝到屈辱与惨败的滋味。我认为那果然是人类独有的,虽令人憎恨却也十分了不起的感情所致。我突然对这个公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茨姬神情有些为难,手握拳抵在嘴巴旁『嗯……』地沉吟了一会儿。

『那你要不要当我的手下?』

『……咦?』

『就是这样。不行吗?』

对于茨姬的提议,一直在她身后旁观整件事的酒吞童子和他的手下也都吓了一大跳。

只有这家伙最好不要吧,他们所有人脸上都露出焦急神色。但茨姬极为认真地继续说:

『我也想要像酒大人那样,有自己的手下呀。希望尽量是力量强大、头脑聪明、威武不屈。而且水蛇很漂亮,我喜欢。你又是美男子,大江山的女性妖怪们应该会很高兴。』

『……』

『还有,我看上你非常像妖怪的这一点。』

『你说我非常像妖怪?』

『嗯嗯,我跟酒大人原本都是人类,阿熊跟阿虎身上也混了一半人类的血。我们这里没有强悍而纯粹的妖怪。你很清楚妖怪的恶意,我觉得今后会需要借助你的力量。为了我老公——酒吞童子大人想要完成的大业。』

因为我清楚妖怪的恶意,所以需要我?

原来如此。眼前这位女子,完全看不出来是那个成天哭泣的柔弱公主,搞不好比我还要强悍。

如果是这样,那我……

『那就把我收为你的眷属吧。一旦缔结眷属的契约,就是绝对效忠。我无法背叛你。』

那是受茨姬这个存在所吸引、败给她,然后好奇这位鬼公主今后会如何转变的我,所能给出的最大代价与诚意的证明。

茨姬眯起眼睛,开口确定我是否是真心的。

『如果变成眷属,你就再也无法逃出我的手掌心啰,没关系吗?』

『嗯。』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吗?我用过很多名字自称,已经忘记原本的名字了。』

『咦?这样吗?嗯……』

要缔结眷属的契约,就需要名字。

『那你就叫「水连」吧。通透清水连绵不绝的大蛇——水连。不过这样不好叫,平常就唤你「阿水」喔。』

茨姬果断地帮我取好名字,还定了亲切的昵称。然后……

『你一辈子都属于我,我将第一个眷属的位置赐予你。因为你把我逼到绝境,让我变成鬼呢。』

她露出无邪笑容伸出手,说出了像鬼一般的残酷话语。

不过这样就好。

如果那就是你的复仇,我求之不得。

我毫不迟疑地握住那只手。

于是我被人称茨姬大人的鬼公主,施下了成为一辈子俘虏的咒语。

你的人生点缀着微小的幸福与惨烈的悲剧,要我直视你逐渐凋零的最终模样,谁办得到呀。

对我来说,名为茨木童子的鬼的「第一个眷属」,这个立场是我的骄傲,也是诅咒。

你在「那个场所」燃尽生命,我亲眼看着你断气,失去了身为你眷属的这份骄傲。充满爱恋的诅咒。

你命令我们要为了自己坚强地活下去。

所以,我……

「……痛痛痛……」

全身发疼。我是上年纪的长辈,对我要体贴一点啦。

话说回来……这儿是哪里?我是谁?

没啦,我是水连。茨姬大人赐予的名字,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哎呀呀~我居然像奴隶一样两手被绑起来?太过分了啦~这是侵害人权~虽然我是妖怪就是了,但外表跟人类根本没差别呀~」

我忙着发牢骚,还夹杂着自嘲。

没人像馨那样吐槽我,意外地有点寂寞耶……

这个地方昏暗又寒冷,四周环绕着水泥墙,像是一间超大型仓库。我脖子被挂上施了诅咒的项圈,双手还被铐上手铐。

看来那些狩人把抓来的妖怪全都关在这个房间里。

仔细一瞧,附近还有几只妖怪。

人类外观的妖怪大部分都跟我一样,铐着手铐倒在地上。

至于体型巨大或是野兽外貌的妖怪,则都关在笼子里。

究竟是从哪里抓来的呀?

感觉不到活力,全都昏昏沉沉的。

没有任何一只妖怪在挣扎或失控地冲撞,是因为这个房间里也飘荡着那股对妖怪有效的药香的缘故吧。

清醒的只有我一个。那类药方我已经调过几千几百遍,也经常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一开始的确会迷迷茫茫,还会作梦,但现在已经没问题。这就是所谓的抗药性吧。

「?」

在巨大牢笼的另一头淡淡地发着光。既像桃色,又像是浅紫色。

明明没有风,但紫色花瓣轻盈优雅地从空中飘到我这儿来。

这个感觉是什么?

有一股让人感到十分怀念的花香……

我站起身谨慎地移动。

在大笼子的另一端有一个宽敞的空间,笼罩在淡紫色光芒之下。

正中央有一个像小山丘般隆起的土堆,只有那边的设计比较特殊。土堆上有一小棵藤树从好几根柱子支撑的藤架上垂下枝条,虽然季节不对但仍淡淡地发着光、娇美地绽放花朵,花瓣片片散落。

树根旁有人在。

一个身穿洋娃娃般柔美洋装的美少女精灵。

「哇~阿水,好久不见~」

「……」

那个少女注意到我。那张活泼开朗的笑脸……

「是俺啦!俺。咱们可是在狭间之国敬过酒的交情吧?难道你忘了?」

「……那个……」

「咦?太可恶了啦!一定都是他们强迫俺穿这套奇怪衣服害的,肯定是啦~」

「不、不是啦,那个没问题。不,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对,总之我记得啦。你为什么兴奋得像久未碰面的同学一样呀……木罗罗?」

他虽然老是自称「俺」,但外表跟声音都是女生。

紫藤色的头发也绑成与轻飘飘的洋装十分相配的、像是螺旋般的卷发双马尾。

虽然他好像没有性别,但我还是想把「她」当作是女孩子……

没错,她的名字是——木罗罗。

茨姬大人的第二位眷属,同时是守护大江山狭间之国结界的藤树精灵。

「木罗罗,你该不会也是被那些狩人抓来的吧?」

「狩人?对呀,那些人类。不过你看,俺不是木之精灵吗?他们把俺连根挖起整个搬到这里来了,要是枯萎了他们要怎么赔俺呀。」

「……那倒确实是呢。」

居然会在这里遇见她,简直是命中注定,也可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但她到底是棵树。待在这个没有阳光也无法补充足够灵力的地方,肯定会渐渐枯萎。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必须想办法把她救出去。虽然体积不大,但要连同整棵藤树运出去,这任务是个大难题耶。

「欸,木罗罗……你想见茨姬大人吗?」

我打算先确定木罗罗的想法。

她听到这个名字会有何反应?

「……茨姬。」

木罗罗刚刚兴高采烈的神情瞬间转为凝重,眼睛眨也不眨,稍稍垂下视线……一会儿,像是对那个名字感到非常怀念似地淌下一行泪水。

啊啊,无论如何。

对我们来说,茨姬是无法取代的存在。

绝对的主子。

光是确认了这一点,我便下定决心。

「欸,木罗罗。千年前在你长年开花的藤树下,酒吞童子与茨木童子,还有我们几个眷属,常常聚在一起举办赏花宴会。现在也是,宴会已经开始了喔。昔日伙伴渐渐聚集到一块儿了。所以……我一定会让你们碰面、让你们重新牵上线。拼了我这条老命。」

不晓得面对狩人,我一个人可以拼到什么程度。

但木罗罗是我们一直以为已经失去的,狭间之国的伙伴。

若说现在有什么是我能为真纪做的,那就是将木罗罗平安无事地带回浅草吧。

如果那块土地是我们这辈子的理想国度,那么我、还有木罗罗,就应该要回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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