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而来的浪涛碎裂在断崖边缘,激起一阵阵白色的浪花。
这座四周被悬崖峭壁包围的岛屿,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孤岛。
一名少年伫立在海岸边。
那名站在悬崖边缘、彷佛马上就要跳崖自尽的少年,正俯瞰著悬崖下方的辽阔海面。
不,他并不是在眺望海面,而是在凝视海里的东西。
少年捕捉到常人无法捕捉的影子,于是直接纵身跃入大海──不是采用跳水的方式,而是蹬著悬崖向下俯冲。
宛如飞箭般冲进大海的少年,只在海面激起了些许水花,他飞身跳入大海的痕迹,立刻被浪涛吞没得无影无踪。
就在海浪差不多拍打了两回岸壁的时候。
「噗哈。」
少年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海面上,只见他的手里抓著一条大鱼。
一脸若无其事的少年,只是露出了些许满意的神情,看著那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他就这样爬上悬崖,将这条大鱼放进装满水的桶子。
少年用布擦乾身体之后,穿回了衣服,随即挑起水桶,朝著在他眼前展开的广袤森林奔去。
他所前往的目的地,是一栋盖在流经森林的河川旁的小屋。
「快看啊,我抓到一条这么大的鱼。」
少年像是要夸耀这条鱼有多么大似地,捧著大鱼跑进小屋里。
一名盖著棉被的女子坐起身子,看著少年的模样露出柔和的微笑。
「这下子可得好好料理才行呢。你等我一下喔。」
「嗯。」
女子的微笑并不是为了鱼的大小,而是因为见到少年的笑容,但天真无邪地跑到女子身旁的少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女子缓缓起身,走向小屋的厨房准备动手烹调。
「加布里鲁,你能像平常那样帮我处理鱼吗?」
「嗯,我知道了。」
名为加布里鲁的少年,一把按住那条大小超出砧板的大鱼,用菜刀将鱼头剁了下来。
接著他划开鱼腹取出内脏,用水瓮的水将鱼清洗乾净。
「啊,我忘记了。」
少年倒转菜刀,用刀背刮去鱼鳞之后,便沿著鱼骨将整条鱼片成三块。
「嗯,已经相当拿手了呢。」
看到被自己摸著脑袋的少年露出开心的笑容,女子脸上的微笑也变得更加灿烂。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妈妈。」
「是呢……那就──」
因为想要看到母亲的温柔笑容,所以少年总是老实地听从母亲的吩咐。
母亲最一开始教导少年的事情,是哪些野菜和果实可以食用。
接著是哪些地方不可以去、哪些事情不可以做。
在确保最基本的安全知识之后,母亲教了少年洗衣服的方法,然后才开始教导他语言文字的听说读写。由于少年没有什么和人接触的机会,因此这部分的学习被摆到后面。最后则是最近才开始教导的料理技术。
母亲会因为自己的学习有成而感到高兴,少年最喜欢看到母亲这时候的笑容。
尽管母亲慢慢地不再插手家务,但少年只是单纯地认为母亲把这些事情交给了自己。
少年并不晓得这座岛以外的缤纷世界,他很难想像自己不知道的那些事情。
例如世上有比贝壳更加漂亮的石头,也有比火焰更加明亮的东西。
……还有就是,自己深爱的那些事物,总有一天将会离自己而去。
他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到来。
少年的一天,是从去河边汲取当天的生活用水开始。
他小心不吵醒睡在一旁的母亲,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外,接著背起水瓮朝河边而去。
那条河的水源并非来自山上顺流而下的雨水,而是由自然涌现的地下水所形成的溪流,就这样顺势流入大海而已。
加布里鲁并没有觉得这条河川有什么不可思议,他将水瓮装满需要的水量之后,便踏上归途。
他取来些许野菜和两条鱼乾,开始准备早餐。
好奇怪。
加布里鲁之所以会浮现这个念头,是因为明明已经到了平常起床的时间,母亲却迟迟没有清醒过来。
「妈妈,该吃早餐了喔!」
他动作轻柔地摇了摇母亲,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妈妈?」
加布里鲁探头窥看。
母亲的表情没有任何生气,无论少年如何摇晃呼喊,她都没有再次睁开眼睛。
温柔的母亲死了。
少年没有花上太长时间,便理解了这项事实。
只是他一开始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晚上会陪伴在自己身旁的那股温暖,再也不存在了。
早上会带著笑容唤醒自己的那道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不管是早上还是中午或晚上,少了母亲的餐桌只能说索然无味。
然后他意识到了。
母亲所教导的料理、家事,及生活的方法……全是为了让自己有办法一个人独立生存下去,那是母亲遗留给自己的最后温柔。
少年痛哭失声。
加布里鲁就这样哭个不停,简直难以想像他出生至今都从未哭过。
他觉得自己无法平息呜咽的泪水及胸口的疼痛,害怕到不知该如何是好。
等到少年重新恢复意识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
喉咙乾渴难当,揉了太多次的眼睛红肿刺痛。
即使如此,感应到某种存在的加布里鲁还是走出家门,朝著母亲坟墓所在的岬角而去。
有什么人在那里。
随著距离的接近,那股气息变得愈加明显起来,少年加快了脚步。
死去的东西是不可能重新复活过来的。
正因为加布里鲁见惯了大自然中的生死无常,所以他非常明白这是一条不变的真理。
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慢奔向岬角的脚步。
死者是不可能复活的。
他的这项认知是正确的,伫立在岬角上的那道背影,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母亲。
少年并没有为此感到沮丧。
然而,那道背影没有理会动也不动的加布里鲁,径自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名漆黑长发随著海风飘逸的男子,身上穿著一袭朱色衣襟的黑色和服。
男子的白皙肌肤,让他那双深红色的眼眸变得更加显眼,额前还长著一对笔直朝天的巨大犄角。
加布里鲁不由自主地摸起自己的额头。
位于额角正上方的那两根突起物。
母亲曾经摸著这里,对他微笑说道:
──这就是你是你爸爸的儿子的证明──
少年的记忆彷佛连锁反应般地复苏了。
母亲在说出这一席话的时候,流露出思念远方某人的表情。
──就算和其他人有所不同,这依旧是你流著尊贵血脉的证明。你可以为此感到自豪──
「……就是……你……」
那是母亲含泪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吐出的话语。
──你在哪里……──
「……是你……」
那是母亲在弥留之际告诉自己的话语。
──在临走之前,我好想再见你一面啊……──
「就是你这家伙吗──────!」
当母亲的这些话语在心中拼凑出答案的瞬间,加布里鲁立刻冲向那名男子。
使出全力的少年在身后蹬起一片尘土,他无视吹拂在身上的强风,径自奋力朝著男子挥拳而去。
可是,那名男子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的拳头。加布里鲁在崖边煞住脚步,再次用眼睛捕捉住了男子。
此刻占据他心头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
「为什么?」
那就是愤怒。
「你为什么不早点过来见妈妈!」
尽管加布里鲁挥了无数次拳头,但全都被男子轻描淡写地躲过。
而他全力挥出的拳头,就这样砸在树木、石头,或地面,将它们化为无数飞溅的碎片。沿著男子后退闪避的路线,整个岬角的地貌被破坏殆尽,如实述说了此刻的状况有多么异常。
「妈妈……」
挥拳。闪过。
「妈妈可是一直在等你过来啊!」
挥拳。
在泪水朦胧的视野中挥出的这一拳,对方连躲都没躲就直接落空。
妈妈在临终前最想见到的人不是我。
这项事实让加布里鲁感到一阵揪心。
「为什么?」
至少在最后一刻,他想要看到母亲那张温柔的笑容。
他不希望母亲带著悲伤的笑容离开。
「你到底为什么不来见她啊────────!」
加布里鲁闭上眼睛,奋力挥出拳头。
他根本没想过要打中,只是在怒气驱使下挥出了这一拳……却出现了击中的手感。
打烂血肉、击碎骨头的感觉从手上传了过来。
加布里鲁有些错愕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拳头正抵在男子的胸膛上。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只有这些。
男子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加布里鲁感到自己心中再次涌起愤恨的怒火。
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缩了起来。
看著少年微微张嘴说不出话来的模样,男子开口了。
语气静谧而肃穆。
「你好歹也是继承了那支血脉的孩子,不要轻易在人前落泪。」
我才没有轻易落泪。
自己以前从未哭过半次。
「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咬牙切齿地抡起拳头,然而男子举起的右手,却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他强忍泪水的眼里。
「你也差不多闹够了吧!」
下一个瞬间,加布里鲁感到头顶传来一阵冲击。
过了半晌之后,感受到地面冰冷的他,才意识到自己挨了一拳。他完全没有抢先出手的机会,也没有足以躲过这一击的可能。
「……这座岛已经不能再住下去了。」
这是少年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清醒过来的少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结构坚实的房间里。
铺在地上的榻榻米没有任何龟裂或倒刺,一看就知道即使没有用烟熏过,也不会有虫子从里头跑出来。
墙壁上看不到任何剥落或劣化的痕迹,而从纸拉门所用的细柔纸张也可以看出,这间房间并不需要暴露在风雨之中。
少年战战兢兢地拉开纸拉门,一座广阔的庭院顿时映入眼帘。
那座庭院不仅有著自然的景观,在围墙所环绕的区域里,可以看见许多修剪整齐的树木和水池,甚至还有耕耘过的田地。
而在那片田地里,有一名男子正在拔著杂草。
在视线捕捉到那名男子的瞬间,加布里鲁握紧拳头,抵御胃部的抽搐感,咬牙切齿地瞪著男子。
男子似乎意识到了少年的视线,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加布里鲁。
「你醒来了啊。」
他看起来丝毫不在意少年的表情,只是一边擦手,一边朝著檐廊走去。
「过来这里。」
「……我不要。」
拒绝的话语直接脱口而出。
加布里鲁并没有什么合理的理由。
他纯粹只是不想听从男子的命令而已。
「……」
「……」
一阵沉默降临在停下脚步的男子和少年之间。
不久之后,男子轻叹一声,将视线从加布里鲁身上转开,径自迈开脚步。
「……这副德性看来是没法教了啊。」
男子的这番喃喃自语成了导火线。
母亲遭到了侮辱。
怒不可遏的加布里鲁立刻扑上前去,可是三两下就被男子打倒在地,落得和先前一样的下场。
而在这之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
隔天的爆发点是男子的一句「你别老是穿著那件破烂衣服」。
再来则是「只有野兽才会放纵自己的情感」。
加布里鲁日复一日地将愤怒的矛头指向男子,但每次都被打得满地找牙。
少年感到郁闷难当。
不管被男子修理得多惨,他都没有因此学乖,只是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每天都被无处宣泄的愤怒搅得心烦意乱。
而从男子的角度来说,他大概也很不愿意自己的居所,被少年破坏成和那座孤岛没两样的荒地吧。
每次在承受加布里鲁的拳头之后,男子总是回敬似地一拳就夺去少年的意识,这种游刃有余的态度,更是加剧了少年的愤恨。
「……决定了。」
加布里鲁在每次睁眼醒来,都会回到的那间房间里如此呢喃道。这里似乎是男子安排给他的房间。
就在那天深夜,少年从男子的家里跑了出去。
尽管他不晓得该去哪里,但即使不倚赖别人帮助,他也有办法自己找到食物。
就算男子是自己的父亲,他也没理由和这种拋妻弃子的家伙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加布里鲁抱著这种想法,离开了男子家里。
虽然之前待在里头时,他就已经察觉男子的宅邸相当广阔,不过像这样从外头一看,不禁再次对其规模的庞大感到惊讶。
若是和自己在孤岛上居住的小屋相比,可能有好几倍大……不对,恐怕几十倍都绰绰有余。
即使如此,加布里鲁还是根本不认为那栋宅邸是自己的家。
就如他也不认同那名男子是自己的父亲一样。
在原野上奔驰了一阵子之后,他来到一个和孤岛颇为相似的岬角。
接著加布里鲁从岬角出发,沿著海边奔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回到了景色相似的地方。
「这里……是一座岛吗?」
他嘟囔了一句,随即觉得无关紧要,便拋开这个念头。
那么,自己只要横渡大海就行了。
加布里鲁从岬角上纵身跃入大海,就如他以前在孤岛上生活时一样。但是……
──不一样。
这是潜入海水之中的少年,见到海底景色的第一印象。
波浪相当平稳,而在海中悠游的鱼儿里,有不少自己未曾见过的鱼类。
螃蟹在海底漫步,成群结队的小鱼在海藻之间穿梭。
这是一片不同于故乡的海洋,和思乡之情相比,他心中的好奇之感更胜一筹。
如今回想起来,宅邸的森林也和故乡的岛屿有著许多不同之处。
(要不是因为有那家伙在,我搞不好有机会见识到许多有意思的东西。)
他任由沸腾的怒气驱使,踢著海水前进。
加布里鲁已经有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浮上海面,但是因为他拥有超乎常人的肺活量,所以能够毫无问题地持续游泳前进。
然而,他冷不防地感觉到身体被一股海流推挤。
觉得有些不安的少年,环顾起周围的情况,赫然发现附近已经看不到鱼群等生物的踪影。
就在下一瞬间,加布里鲁的身体失去了自由。
感觉很像是海上发生暴风雨时的波浪。
可是这股海流的力道,远远超越了暴风雨时的波浪。
生存在大自然之中的人,最需要避免的一件事情就是「陷入混乱」。
加布里鲁凭著身体感知到海流变化,就这样任由海流推挤,让整颗心静了下来。
首先要辨别清楚上下,他朝著海面移动。
「!?」
就在他这么打算的时候,身上传来一阵阵被挤压的疼痛。
强大到宛如能捏碎身体的海流,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彷佛要将他大卸八块似的。
这不是自然的现象。
加布里鲁在痛楚和困惑之中确定了这件事情,决定竭尽全力踢水逃离这里。
这是他凭藉野生直觉当机立断做出的选择。
因为加布里鲁被海浪折腾得七荤八素,所以没有余力注意到一件事情:他的正下方其实散落著无数化为废铁的船只残骸。
如果他的身体素质没有这么强韧,又或者被海流卷得更进去一些,可能也会遭遇和那堆废铁相同的命运。
然而,少年捡回了一条性命。
加布里鲁像是从海中发射的导弹一样,幸运地冲刺到了海面上,随即对天空的风和日丽感到一阵错愕,因为这和海底的景象完全连结不起来。
明明没有发生暴风雨,海底却异常地波涛汹涌。少年觉得在眼底展开的这片大海,宛如一头想要将自己吞噬的巨大怪物。
(不能进到海里……!)
少年做出如此判断,在落入海里的同时,立刻朝著海面踢水前进。
每当海流即将吞噬自己,他就抢先一步逃脱到海面,彷佛是在海面跳跃的飞鱼一般,横渡海洋而去。
过了一阵子之后,落入海中那一瞬间的感觉出现了变化。
(……已经没问题了吗……?)
就在加布里鲁如此寻思之际。
在海面上载浮载沉、犹豫著该不该潜入海中的他,发现前方出现一大片阴沉的灰色乌云。
天气转坏了。
即使他很清楚这一点,也不敢贸然潜回那股诡异的海流里。
再次向前游去的加布里鲁,果不其然地被卷入暴风雨之中。
然而,这道暴风雨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
尽管雷声和强风震天价响,以及猛烈拍打在身上的雨水,都还算可以忍受,但感觉就是有哪里不对劲。
虽然加布里鲁感觉到不对劲,可是他不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毕竟他一直随著海浪上下颠簸,并且随时保持移动,因此无法注意到头顶那片「始终动也不动的乌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和男子的拳头相比,雨水拍打的疼痛感,根本连搔痒都算不上。
只是强风所掀起的惊涛骇浪,有好几次差点将加布里鲁吞噬下去。
对此感到相当厌烦的少年,为了应付暴风雨带来的闪电和巨浪,决定再次潜入海中。
先前的诡异海流,让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做出这个决定,但是从结果上来说,他的小心谨慎是杞人忧天。
尽管海里的确是波涛汹涌,不过那是暴风雨的海洋会有的正常程度,以加布里鲁的身体能力来说,要在这样的海流中前进完全是小菜一碟。
加布里鲁一边潜水,一边再次游泳前进,他很快就感到海流变得稳定了起来。
他缓缓浮出海面一看,发现天空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云朵,方才的暴风雨彷佛是幻觉似的,整片海洋风平浪静。
「……算了,管它的。」
反正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如此寻思的加布里鲁,再次向前游了起来。
最后就在天将破晓之际。
加布里鲁终于看到了陆地,让他感到心头一阵雀跃。
对从未离开过孤岛的少年来说,逐渐映入眼帘的那座滨海城市,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闪闪发光的美丽贝壳。
看到在海边沙滩登陆的少年,周遭群众的脸上都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然而,加布里鲁从未见过母亲和男子以外的人,他无法理解看著自己的这些人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少年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径自脱下衣服,用两手使劲拧乾衣服上的海水。
他听到有人发出像是尖叫的声音,朝著声音的方向一看,发现那里有几名和母亲相似的人类女性。尽管加布里鲁和她们对上了视线,但对方似乎没打算向自己搭话,因此他决定不予理会。
他谨守母亲「不要光著身子走路」的教诲,就这样穿著内衣在街上昂首阔步。
街上到处都是加布里鲁从未见过的东西,彷佛带有魔力一样深深吸引著少年,让他屡屡驻足观望。
只是这段幸福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喂,小弟弟,你这副打扮是怎么回事啊?」
听到招呼声的他转头一看,发现那里站著两名身穿铠甲的男子。
两人的手都按在武器上,可以看出他们对自己颇为警戒,但加布里鲁没把这当一回事。
因为眼前的两名男子不同于野兽,并没有散发出什么强烈的战斗气息。
「因为我的衣服湿了还没乾。」
总之,人家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加布里鲁说完,举起手中的衣物给他们瞧。
看到他坦然无畏的态度,两人都露出诧异的表情,不过其中一名男子轻轻吁了口气,将手从挂在腰间的剑柄上放开。
「……小弟弟,只有野兽才会随便在人前露出肌肤。赤身裸体是应该感到难为情的事情喔!」
「……欸~」
因为穿著湿衣服很不舒服,所以少年每次下海之前都会把衣服脱掉,因此这件事情后来就被其他知识掩盖掉了,但经男子这么一说,他想起母亲确实是说过同样的话。
尽管少年想起了欠缺的常识,但他身上最缺乏的大概还是「在意被别人看到的羞耻感」。
看到表情天真无邪的少年,并不是基于恶意或变态嗜好做出这种行为,另一名男子也将手中的长枪扛回肩上,解除了警戒姿势。
接著,两名男子互看一眼并点了点头,其中一人重新转向少年颔首说道:
「原来是样子啊。那你就跟我们来警卫所一趟,等到衣服弄乾为止好了。」
「我们也有些话想要问你。」
什么是警卫所啊?
再次涌起的好奇心,让少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点头答应了两人的要求。看到他这番反应,不仅眼前的两名男子,就连周遭围观的群众也都松了一口气。
面对行为极度古怪的少年,街上的居民甚至不敢向他出声搭话,因此在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紧盯著少年的一举一动。
而将群众的关注视线隔绝开来的警卫所,是一座石造的碉堡。
面对这栋完全不同于至今待过的建筑物,少年一脸稀奇地张望著里头冷硬沉重的氛围。两名男子让少年在椅子上坐下,其中一人坐到他的正面,另一人则是站在房间的入口。
「好啦,小弟弟……哎呀,我不该一直叫你小弟弟的。你叫什么名字?」
「加布里鲁。」
「加布里鲁小弟啊。我姑且先问一句:你身上有公会的登录证吗?」
「光辉的灯……?」
看到加布里鲁歪起脑袋的模样,坐在他对面的男子苦笑道:
「哎,你不知道的话就算了。嗯,怎么说呢,我们两个是所谓的卫兵,守护这座城市是我们的职责。所以如果有像你这样的外地人忽然出现在城里,我们就得弄清楚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噢~」
加布里鲁一脸钦佩的神情,似乎让对方感到心情大好,只见男子将手肘搁到桌上,身子微微前倾地笑道:
「没什么啦,你只要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很快又能回街上去玩了。」
「嗯,我会回答的。」
真是乖孩子呢──卫兵男子说了这么一句开场白后,随即进入正题。
「你今年几岁啊?」
「欸……12岁。」
「……真的?」
听见男子难以置信的怀疑语气,加布里鲁并没有感到不满,只是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坐著的男子朝另一名男子看了过去,发现对方也同样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少年的身高看起来大约在140公分左右,远远低于12岁儿童的平均身高。
再加上少年身上弥漫著一股悠然自得的气息,一副对人毫无防备的样子,更加强化了外表的稚龄之感,也难怪两名卫兵会对他的年龄大感意外。
「……嗯。那么下一个问题: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岛上?」
尽管加布里鲁的回答相当笼统,但两名卫兵并没有特别感到不可思议。
在陆地上穷乡僻壤的小村落里,大多数的村民别说自己的国家,甚至连自己隶属的领地名称都说不出来。
如果是出生在缺乏对外交流的岛屿,这样的情况就会更加严重。
「那你是怎么从那座岛上过来的呢?」
「欸……游泳。」
其实是从不同于出生地的另一座岛屿游过来的。
这样的想法让加布里鲁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但个性憨直的他,想说人家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于是给出了一个简洁的答案。
然而,两名卫兵打死也不相信少年是游过来的,因此将这段短暂的停顿理解为他有某种「难言之隐」。
「你说你是游过来的,那么是从哪里游过来的呢?」
总不会真的跟我说是从岛上游过来的吧?
卫兵一边在内心苦笑,一边向少年问道。
「从岛上。」
少年给出的答案却正如卫兵所想的那样。
「……」
「……」
两名卫兵互相交换了一下视线,略微沉吟了起来。
这座城市和邻近的岛屿有著贸易往来。即使是没有贸易往来的岛屿,这个国家的政府也不可能允许逃税这种事情发生。
更进一步来说,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孩子的体力有办法从岛上直接游到这座城市来。
「……你是从岛上一路游来这里的?」
这孩子的年纪还小,若是在撒谎欺骗他们,或许会在回答的过程中露馅。
卫兵带著这样的心思询问少年,而少年只是泰然自若地点头答道:
「嗯。中间还遇上了奇怪的海流和暴风雨,真的是很费劲呢。」
两名卫兵都感到一阵惊愕。
海流和天候的变化固然是海上的家常便饭,但如果和少年前来的沙滩方向进行对照,便会得出一个可能的答案。
那就是少年有可能是横渡『死亡海域』而来。这一带的渔夫自不用说,会使用到海空运输路线的商业公会,也对这片恶名昭彰的海域忌惮不已。
(不对……)
男子决定姑且不论可能性如何,总之单就问题来看──
假设少年确实是从死亡海域那里的岛屿过来,那么他的异常举止和无知模样便能够得到解释。
然而,凡是踏进死亡海域的人,首先会遭遇暴风雨带来的狂风巨浪,接著是一阵雷电交加的洗礼。即使侥幸跨越了这些难关,也会被宛若狂暴巨龙的海流撕成碎片。
无论是钢铁打造而成的船只,还是泳技高超的鱼人,都无法幸免于难。
因此才会被人们称作『死亡海域』。
(……这孩子是觉得只要这么说了,我们就不会继续追问下去吗?……不对,可是……)
少年的那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但是,万一少年是刻意诱导他们这么想的呢?
头上长著两根小角的少年,看起来应该不是鱼人,但就算知道他是兽人出身,也不晓得他究竟是哪个种族。
(……不行啊。)
一旦开始怀疑便会没完没了。
就在卫兵将身体靠上椅背,打算让脑袋冷静下来时,耳边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怎么了?」
站著的那名男子打开房门之后,只见一名同样身穿铠甲的男子,将手按在胸前敬了个礼。
尽管敬礼动作本身做得相当标准,那名卫兵的表情却带著明显的困惑神色。
「湾岸一带有民众发生争吵。」
「为什么要特地通知我们这种事情?」
「因为最一开始只像是单纯的口角纠纷,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有逐渐扩大的趋势……」
听到报告的两名男子互相看了看对方,坐著的那名男子以打量的视线看向加布里鲁。
所以这名少年是先遣部队,准备趁著后续部队引发混乱的期间采取某些行动吗?
(……既然如此,该在这里先宰了他吗?……我、我这是在想什么啊……)
这样的念头宛如理所当然地浮现在脑海之中,让男子错愕地摇了摇头。
仔细一看,站著的那名男子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坐著的那名男子凭著直觉意识到,对方肯定也想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事情。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做出如此判断的男子,立刻采取了行动。
「加布里鲁小弟,不好意思,我们得请你在地牢里待上一阵子。」
「嗯?喔,好啊。」
加布里鲁明明不晓得地牢是什么,却还是随口答应了下来。少年的这番反应固然让两名男子感到一阵诧异,但他们很快就回过神来,将他移送到了地牢。
碉堡的地下空间相当阴凉,感觉正适合用来抵御夏季的闷热,可是加布里鲁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完全乾透,因此有那么一点凉飕飕的。
再加上通风恶劣的关系,整个地下空间弥漫著一股霉臭味,让拥有超凡嗅觉的加布里鲁感到相当难受。
「这里就是地牢啊……」
整齐地砌满石块的墙壁,以及钢铁打造的分隔栅栏。
从未见过的这番光景,让加布里鲁感到一阵兴奋,可是看个几分钟之后也就看腻了。
将少年送进地牢的两名男子,很快就离开了这里,因此也没有人陪他说话。
虽然他们有说平息骚动之后便会回来,但少年完全感觉不到有人朝著这里过来。
「……算了,管它的。」
加布里鲁打了个哈欠,在地牢里有些潮湿的垫被上头躺了下来。
仔细回想起来,自从离开和母亲生活的孤岛以来,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即使加布里鲁的肉体超乎常人,横渡海洋的疲倦感依旧会累积在那副矮小的身躯里。
「……要再……稍微……」
等一会儿吗?
一句话还没说完,加布里鲁的意识就已进入了梦乡。
身处梦境的加布里鲁,在大海里游著泳。
他被一条巨大的白蛇追赶,只能拚命逃跑。他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无法动弹,就这样深深地、深深地沉入海底。
或许是因为做了梦的他本来就睡得很浅的关系。
也或许是野生的直觉发挥了作用。
「……?」
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加布里鲁,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于是坐起身来。
那道「铿啷、铿啷」的金属撞击声,听起来很像卫兵所穿铠甲的声音。
然而,加布里鲁从传来的声音里感受到某种不对劲,很自然地摆出了警戒姿势。
过来了。
他从声音的大小推断出对方已走下楼梯,于是整个人贴到铁栅栏上头,注视著斜对面的转角,等待脚步声的主人出现。
最先出现在转角那里的,是一把簌簌抖动的斑驳长枪。
当那把长枪的枪柄显露到接近通道的宽度时,身穿铠甲的长枪主人也终于现身。
包覆全身的铠甲似乎颇为沉重,只见那道人影拖著无精打采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那套泛著黯淡光泽的铠甲和长枪一样,上头沾满了黑色的斑点……加布里鲁此时终于意识到,那些黑色的斑点其实是鲜血。
「嘻。」
传进少年耳朵里头的,是从铠甲里透出来的细微声音。
「嘻嘻。」
那道声音很快就变得响亮起来。
「嘻嘻、嘻哈哈哈────────!」
化为响彻整座地牢的刺耳笑声。
从覆面式头盔的缝隙,可以看到铠甲主人的眼睛满是血丝。自他嘴里流淌而出的口水,则是从铠甲的咽喉连接部位渗了出来。
「唔。」
自己和他对上了视线。
凭著直觉意识到这一点的加布里鲁,立刻从铁栅栏上离开,只听到那道脚步声逐渐变得急促。
对方冲了过来。
就在加布里鲁醒悟到这一点的瞬间。
长枪砸在铁栅栏上的尖锐金属声,响遍了整座地牢。
若想要让长枪穿过纵向的铁栅栏,只能选择从垂直方向劈砍,或采用突刺的方式才有可能。
但对方似乎只是在边走边敲而已,那把逐渐显露出全貌的长枪,就这样反覆敲打著铁栅栏。当然,那把长枪并没有刺中少年,只是在地牢里发出无意义的声响。
长枪掉到地上的清脆金属声响突然传了过来,最后能听到的就只剩脚步声而已。
「嘻哈、嘻嘻哈哈────────!」
终于在牢房前面现身的卫兵,一边发出尖锐的笑声,一边动手敲打著铁栅栏。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很快地,在卫兵的笑声之间,可以听见某种东西溃烂的钝重声响。挡在卫兵和加布里鲁中间的铁栅栏,似乎让他感到相当碍事,只见他开始用头直接去撞铁栅栏。
或许是卫兵的喉咙已经难以承受负荷,此刻只剩下沙哑的笑声和金属音。
最后这些声音戛然而止,徒留令人不快的余音在耳边回荡,卫兵则是整个人贴著铁栅栏倒了下去。
加布里鲁起初对这个唐突的结局颇为戒备,但他还是缓缓靠近那名动也不动的卫兵。
卫兵已经没有呼吸,也听不到脉搏跳动的声音。
「……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啊?」
确认卫兵死亡的加布里鲁,嘟囔了这么一句,接著将手按到铁栅栏上。
再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意义,若是有其他人来了,事情只会变得更麻烦。
「……唔噢噢噢……!」
他用双手抓住两根紧邻的铁栅栏,凭著蛮力硬是将它们撬了开来。
加布里鲁无视从天花板的连接部位崩落的土砂,从容不迫地弄出一个足够通行的缝隙,就这样离开了牢房。
走出地下空间之后,他首先感知到的,是从碉堡窗户看出去的明亮天空。
从肚子饥饿的程度来看,今天应该不是同一天,而是已经过了一天了。
而一股逐渐变得浓烈的臭味,让他忍不住捏起鼻子。
在碉堡的通道上走了一会儿之后,加布里鲁找到了这股恶臭的原因。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无数东倒西歪的尸体。
那些尸体全都沾满了鲜血。而从铠甲和完好衣物的表面都被鲜血浸湿这点来看,可以得知其中也包含了回溅的鲜血。
而这股恶臭的真面目,就是这些尸体死后失禁流出的秽物。
加布里鲁再怎么不晓世故,基本上也明白此刻的状况有多么异常。
离开碉堡之后,映入他眼帘的是凄惨程度更胜碉堡的街道。
不仅是卫兵而已。商人、渔夫、盛装打扮的女性、比加布里鲁还要年幼的孩子……不分男女老幼,全都化为冰冷的尸体,横倒在街头的各个角落。
「……」
这里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尽管加布里鲁此刻仍能历历在目地回想起来,但是那种朝气蓬勃和璀璨辉煌的感觉,已经彻底从这座城市消失。
那些比在地下空间听到时更加响亮的嘈杂声,也染上了和生气完全相反的怨恨及憎恶,听起来宛如野兽的嘶吼声。
「……」
虽然街道上已堆著满坑满谷的尸体,可是在陷入茫然的加布里鲁视野里,仍然能看到几道活动的身影。
一名女子掐住男子的脖子,即使被抵抗的男子抓出血来也不愿松手。
有个孩子无视对方穿著铠甲,只是拿著石头不停猛敲动也不动的尸体。
还有两名士兵,明明肌腱已经遭到斩断,只能勉强拖著手脚,却还是没有停止挥剑厮杀。
金属交击的声响、几不成声的嘶吼、宛若野兽的尖叫。
加布里鲁无法理解这些行动的意义和理由,只能呆立在一旁看著。而解决完手边对象的暴徒,很快就注意到加布里鲁的存在,朝他走了过去。
他们过来了。
即使加布里鲁清楚知道这一点,但是混乱的脑袋无法对身体下达行动的命令,只能焦点模糊地望著人们逐渐走近的身影。
「咦?」
感到视野忽然暗了下来的他,将原本无法动弹的视线移向天空。
从加布里鲁上空划过的,是一头巨大的飞鸟。
少年就这样盯著在头顶逐渐变大的那个存在。
「……是人?唔!」
就在他如此呢喃的下一秒钟,伴随著一阵轰鸣和冲击,那道人影在少年的眼前著地。
承受不住冲击的加布里鲁,一屁股摔倒在地。等到遮蔽住眼前视野的粉尘散去,他赫然发现那名人物正是宅邸的男子。
男子睥睨著加布里鲁,在打量完他整个人之后,将视线转向周遭。
「……太迟了是吗?」
那些打算袭击加布里鲁的暴徒,全都被男子落地引发的冲击吹飞了出去,但还是挣扎著起身,或走或爬地试图接近这里。
男子将视线转回坐倒在自己面前的加布里鲁。他没有像方才那样瞪著少年,只是从表情惊惧交加的少年身上移开视线说道:
「……回去了。」
「……」
尽管男子的话语没有得到少年回应,但他能在出现于视野边缘的那张脸上,看到一片僵硬的神色。
不过,少年的脸上并未浮现抵死不从的反抗表情,或是想要尽快逃离的恐惧神色。
这幅占据了整座城市的骇人光景,对小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怵目惊心。
这孩子大概是既无法接受,也无法拒绝这样的现实吧。
如此寻思的男子,一把抱起了加布里鲁,决定将他强制带离现场。
一道响彻云霄的弹指声在街上响起,在其他鸟兽的惊逃奔驰之中,有一头鸟儿朝两人飞了过来。
那是一只足足有一栋房屋大小的巨鸟。男子抓住巨鸟的脚爪,两人就此飞离了城市。
茫然若失的加布里鲁被男子抱在腋下,而在他眼底下展开的,是化为尸山血海的街道。他的目光很快就停留在一具尸体上面。
那名手里拿著染血的长剑,眼睛圆睁、面带笑容死去的人物,正是在警卫所里和加布里鲁说话的卫兵男子。
他的失落感并没有母亲过世时那般强烈。
可是,加布里鲁觉得自己不久之前才跟对方说过话,因此他很难像看待其他居民的死亡那样,用一句「他死了」简单带过,只能怔怔地望著这座死去的城市。
两人穿越狂风大作的云层,撇下狂乱肆虐的海流,笔直朝著岛屿飞去。
这趟空中之旅,即使客气地说也完全称不上舒适,不过只要想到去程的百般折腾,就会觉得这样实在轻松了好几倍。
从空中俯视而下的海洋和云层。
这幅在正常情况下会令人雀跃不已的光景,也无法在少年的心里泛起一丝喜悦。
而在返回宅邸之后,这样的情形依旧持续了好一阵子。尽管在见到那名可恨的男子时,少年还是会怒目而视,但他没有再对男子做出反抗的举动。
──原来死亡的城市会变成那副模样。
那座原本生机盎然、熠熠生辉的「城市」的死亡及丕变,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加布里鲁的脑海抹去。
不同于母亲逝世时的寂寞悲伤,他有一种冷彻心扉的感觉。
尽管加布里鲁本人并没有自觉,但这其实是他第一次认识到何谓「对死亡的恐惧」。
无法理解也无法忘记这种感觉的加布里鲁,只是恍惚地度过每一天。
就在某一天。
「……?」
宅邸不知何有些嘈杂。
这栋宅邸除了加布里鲁和男子以外,就只饲养了几只动物而已,再加上这里是一座无人能至的孤岛,因此每天都相当宁静。
原本的寂静遭到打破之后,整座宅邸的空气顿时沉重了起来。
尽管如此,加布里鲁也没有兴趣去调查是怎么回事,依旧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但他注意到有脚步声往这里接近。
他起初以为那是男子的脚步声,可是现在还不到用餐时间,而且那道脚步的「声音」也完全不同于男子。
很快地,脚步声在少年的房间前面停了下来。
映照在纸拉门上的那道身影十分纤细,和男子的身形截然不同。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是一道和母亲相似的身影──
「初次见面。你就是加布里鲁小弟吧?」出现在拉开的纸拉门后方的人物,是一名比母亲年幼许多的少女。
她有著一头闪耀著晶莹光泽的金色长发,镶嵌在白皙肌肤上的蔚蓝眼眸,犹如大海一般深邃。
少女那张端整的脸孔,就连加布里鲁也不禁看得入迷。而在她的脸孔侧面,可以看到一双不同于城里任何人的长耳朵。
「我叫伊莉亚。我能稍微和你聊聊吗?」
那名自称是伊莉亚的少女嫣然一笑,走进加布里鲁的房间。
「紧急委托是吗?」
听到伊莉亚的复述,站在柜台的兔耳女子浮现开朗的笑容,点著头回答道:
「嗯。不久之前,位于这里南方的拉布拉姆城,发生了全城居民遭到歼灭的惨案。国家当局当然不可能放任不管,于是决定派遣调查队前往调查。所以需要招募调查队护卫人员。」
「歼灭」是公会方面也会使用的军事术语,指的是伤亡率达到100%,和30%的「全灭」及50%的「坏灭」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尽管柜台小姐是以轻快的语调陈述,但听到这种推脱不掉的内容,伊莉亚忍不住柳眉微蹙地说道:
「……像这么严重的事情,不是应该出动国家军队处理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只是啊,我们国家不是和邻国的培卢加斯处于紧张状态吗?因此上头的大人物说,为了以防万一,不能从国军那里抽调人手支援。」
(……嗯~)
培卢加斯王国位于她目前所在的波多鲁提王国西北方,因此发生在该国南方的事件,应该和培卢加斯王国没什么关联。
正因为国家高层如此判断,所以才将这件差事委托给公会处理吧。
如此推论的伊莉亚,在心中嘟囔了一句「也罢」,再次转向兔族兽人的公会小姐说道:
「这项委托应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吧?」
「那当然啰。我们也会徵询其他B级别以上的佣兵公会成员。伊莉亚要是愿意跑一趟,可就帮了人家的大忙啰~」
「……你确定没弄错用美人计的对象吗?」
柜台小姐故作娇态恳求自己的模样,有种刻意装可爱的感觉,不过也确实是可爱到会让人觉得「恶意卖萌」。
不过,从旁人的眼光看来,伊莉亚明显是比她还要年幼的同性,而且此时的伊莉亚是处于隐藏自身实力的状态。
尽管两人之间的信赖关系足以让她们有话直说,但柜台小姐这种拚命想拉自己帮忙的态度,伊莉亚可以猜想到两种可能的理由。
「……你们有业绩压力是吧?」
「咿唔。」
听到伊莉亚说出这条最有可能的理由后,柜台小姐整个人很不自然地向后缩了一下。
柜台小姐的性格说好听点是藏不住心事,说难听点就是个傻丫头,因此她的这个反应大概也没有什么隐情可言。
只见她用力抓住伊莉亚的肩膀,劈哩啪啦地哀求道:
「人家也没办法啊~上头那些大人物说,如果我们不提供协助,就要提高公会的税金。我们要是不小心把这件事说溜嘴了,公会成员肯定会被迫离开这个国家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拜托你别再摇了。」
「真的吗!?我听到了喔!我听到你答应了喔!?」
柜台小姐放开伊莉亚的肩膀,连忙取出委托表递给了她。
委托内容和刚才听到的一致,报酬和约定时数等详细事宜也没什么问题。
唯一有问题的地方在于──出发时间是明天。
「还真的是十万火急的委托呢。」
「嗯~国家当局好像相当看重这件事。」
就算高层很不愿意节外生枝,但只要存在著些许可能性,就有必要确认清楚。
这是一项隐约可以嗅到这种味道的委托,设置在这个国家的公会联盟,似乎也对此感到相当头疼。
「这个国家和公会之间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和睦呢。」
「是啊……不过,这种事情不管到哪里都一样吧?」
柜台小姐一边处理著委托的登录,一边苦笑著说道。
国家和公会的关系,犹如水与油一般。尽管两者在本质上不可能融合,但对生活在当地的居民来说,两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而这也是伊莉亚云游四海时的一项考察重点。
包含和邻国一直处于紧张状态这点,考量到这个国家和公会之间的裂痕仍在持续扩大,伊莉亚只能做出一项决定。
(是该离开这里了呢。)
去别的国家看看吧。
伊莉亚得出这个结论,从柜台小姐那里取回登录证,动身前往预定的集合地点──布拉姆鲁提城。
伊莉亚在前一天抵达了布拉姆鲁提,准时赶上了调查队的集合时间。
见到容貌如此美丽的少女,队伍里自然有不少人向她拋媚眼。不过,这毕竟是仅有B级别以上的公会成员才能接下的委托,因此倒是没有人傻到开口质疑伊莉亚的实力。
布拉姆鲁提是最接近惨案发生地点拉布拉姆的大都市,所以调查队在集合当天就进入了现场。
而遗留在街道各处的惨案痕迹,让一行人完全说不出话来。
因为调查上的需要,未能下葬的尸体被暂时堆放在警卫所里,数量多到足以覆盖一座山头的程度。每具尸体上都残留著血淋淋的伤口,一眼就能看出全是死于他人之手。
街道上随处可见雨水也未能冲刷乾净的血迹,应该是遭到动物啃食的肉片和骨屑也散落一地。
「……这些人是互相厮杀的吗?」
检查尸体的某位调查队成员喃喃说道,接著他唤来一名部下吩咐道:
「帮我确认一下尸体的数量。然后和登录的居民数量进行核对。」
「是,我立刻去办。」
收到指示的男性部下,进一步向自己的下属发出命令,众人就此散开清点尸体的数量。
另一方面,公会成员也开始展开行动。
「我们负责的是周遭的警戒和索敌工作。」
「那我们要怎么分配任务?」
「嗯~差不多就可以了吧。」
「那么,由我负责索敌工作。」
伊莉亚抢在众人前头出声,就这样取得离开碉堡的正当理由。
她是被尸体的数量吓坏了吧。街道的惨状把她吓到想尿尿啰。
伊莉亚不理会这些口无遮拦的浑话,径自走向大街的某个角落。那里遗留著一个像是陨石坑的痕迹,可以看出曾经有「某样东西」砸了下来。
(是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从而引发了某种反应吗……?)
然而,在将被冲击波掀飞出去的石板翻面检视之后,伊莉亚否定了这样的可能性。
因为从石板表面残留著血迹这点来看,显然是先发生了某种事情,然后那样东西才接著掉了下来。
(嗯……居民互相厮杀起来了是吗?)
如果自相残杀是潜入的敌国特工所引发的,应该会有不少居民争先恐后地逃跑。可是,在这些遗留下来的尸体正面,几乎都可以看到大片的鲜血痕迹。
这样的血迹可以解读为「被别人从正面斩杀」或「斩杀别人时回溅的鲜血」,而在顾著逃跑的人身上,很难想像会留下相同的血迹。
既然如此,居民又是为了什么而开始自相残杀的呢?
是因为居民之间原本就感情不睦,所以在某个导火线的作用下,就此发展为互相厮杀的局面吗?
还是说,有人施展了某种促使自相残杀的大规模咒术,导致居民集体疯狂,从而演变成这副惨状呢?
(可是既没有看到魔法阵之类的东西,也没有见到魔力的残渣呢……)
尽管这些假设全数触礁,但伊莉亚隐约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于是她试著找出其中的原因。
疯狂。
在意识到这个词汇就是原因的同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另一个词汇。
那就是保管在魔法公会里的禁书曾经提到的『狂乱』。
伊莉亚读到的那段文字是这么写的:「鬼神的呼吸具有狂乱的作用,会使周遭的所有人都陷入嗜血的癫狂状态」。
若将「嗜血」解释为「杀人冲动」,将「癫狂」解释为「互相厮杀」,便正好和这座城市的状况相符。
但是,这也只是在理论上说得通而已。
因为不存在任何相关证据,所以她并没有就此咬定鬼神的意思。
(……不晓得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就姑且去现场找找看吧。)
伊莉亚转换思绪,在索敌的同时展开搜证工作,可是并没能在城里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不久之后,当天的调查行程告一段落,于是她在街道的尽头搭起帐篷就寝。
翌日,伊莉亚被派去担任调查队的护卫人员,没有继续从事索敌任务,而碉堡里的某份文件吸引了她的目光。
尽管那份文件已被鲜血浸得破烂不堪,但伊莉亚透过【炼金术】将其复制还原,恢复到可以正常阅读的状态。
该文件似乎是一份清册,用来登记关进牢里的被捕者或嫌疑犯的资讯,其中有一段关于最近被关进去的少年的记述:
『──我们将一名只穿著内衣、在街上闲晃的少年押送回来。由于少年在审讯过程中做出了难以理解的供述,因此暂时将他拘留于此。
──备考:少年供称自己是以游泳方式,从死亡海域横渡而来。除了这一点以外,未有其他可疑之处。』
(死亡海域?)
伊莉亚被这个不太寻常的词汇勾起注意力,出声询问近旁的调查队人员。
当然,她已经销毁了文件。无谓的麻烦得事先避免。
「请问,可以打扰您一下吗?」
「嗯?干嘛?」
或许是迟迟没有进展的调查工作,让人心浮气躁,这名队员的回答口吻相当不客气。但伊莉亚没有因此感到不悦,只是面不改色地继续问道:
「请问您晓得『死亡海域』这个地方吗?我对这个国家的地理环境不是很熟悉。」
「死亡海域吗?这可是此地小有名气的话题啊。」
男性队员停下手边的调查工作,开始侃侃而谈。
他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和方才截然不同,不难看出这是他本人也深感兴趣的话题。
「位于这座城市南方的海域,终年都被笼罩在固定不动的暴风雨之中。狂风、闪电,以及巨浪,会将所有船只击碎,因此没有船只能够进入那片海域。只是这世上不管到哪里都有傻瓜,某个想要知道暴风雨的彼方究竟有什么的鱼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从海中进入了那片海域。然而无论经过多久,那名鱼人都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那家伙肯定是死了;也有人说暴风雨的彼方存在著乐园,因此那家伙没打算回来了。许多鱼人和富豪都渴望前往那座梦幻乐园,奋勇地朝著暴风雨的彼方挺进。后来有一艘船只侥幸穿越暴风雨,上头的船员勉强捡回一命回到这座城市来。据说那名船员以死人般的苍白脸孔,说了这么一段话──」
──暴风雨的彼方根本没有什么乐园。那里只住著吞噬人类的深海魔物。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时至今日,这种现象用『风和水之结晶柱形成了天然的结界』,基本上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总而言之,从此人们就把那一带称作只要一踏进去,便会给人招来毁灭的死亡海域。」
「居然敢拋下调查工作在这里开班授课,你可真是翅膀硬了啊?」
「队、队长大人!?」
这名队员在滔滔不绝的讲述过程中,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队长的到来。面对队长的冰冷视线,他只能狼狈地苦笑道:
「不是啦,因为死亡海域的事情,最近这几年都没什么人在提了嘛。所以被她这么一问,我就不由自主地多话起来了。」
「嗯,也是啦,毕竟是每个在海边城市长大的男人,都曾经向往过的地方呢。」
担任队长的男子似乎也有相同的回忆,对队员的这番说词表示赞同。
但他很快就一脸严肃地转向伊莉亚,直勾勾地盯著少女的眼睛,询问她的用意。
「你为什么要问死亡海域的事情?」
「我听说过这座城市的尽头有这么一片海域,因此有那么一点在意而已。给两位添麻烦了。」
在少女坦然平静的语调和态度里,看不到任何掩饰或欺瞒的痕迹。
她说的是实话。
如此判断的队长,叨念了队员几句之后,便带著队员从少女身旁离开。
(南边是吗?)
留在原地的伊莉亚望向南方,发动了【千里眼】。
在大海彼端,持续刮著连台风见了都会闻风丧胆的暴风雨。穿过暴风雨之后,乍看之下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海面,但只要稍微将视线移往海中,便会发现那股明显异常的海流。
更进一步延伸之后,映入伊莉亚眼帘的,是一座被悬崖绝壁包围的孤岛。
岛屿的中央伫立著一座宅邸和仓库,而在应该是客厅的房间里,可以看到一名男子在垂目默祷。
男子的额前长著一对笔直朝天的犄角。
尽管这是兽人也可能拥有的外貌特徵,但是伊莉亚眼睛的内建技能【神之眼】,显示出了〈鬼神〉两个字。
而【神之眼】读取出来的能力数值,也是超乎常人的惊人数字。
(……唔~)
一想到自己得和这样的对手打交道,伊莉亚顿时想放弃追查真相。
自古相传,原初三神是因为对争斗不休的诸神和人类感到厌烦,才会从世上消声匿迹。姑且不论能力数值的问题,住在与世隔绝之地的鬼神,肯定不会在自己找上门时表现出合作的态度。
即使如此,整座城市的居民全数死亡的惨案,可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如果有办法预防的话,伊莉亚还是想设法做些什么。
这是她在评估现状之后所抱持的想法……也就是「自己想做的事情」。
四天之后。
在决定当天行程和任务分配的早餐会议上,担任队长的男子,向调查队和负责护卫工作的公会成员宣布:
「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个遗憾的消息:本次的调查任务在今天宣告中止。」
有人脸上浮现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也有人万分懊恼地低下头去……虽然每个人的反应不尽相同,但众人似乎都很清楚,国家当局的命令没有转圜的余地,因此无人对此表示异议。
结果费时五天的调查任务,就在没有找到可能原因的情况下落幕了。
唯一称得上收获的,就只有确认了尸体几乎全是拉布拉姆的居民,扣除持有登录证的公会成员不说,没有发现其他国家的人民。
一行人各怀心思,抵达了布拉姆鲁提,准备举办一场简单的餐会(考虑到本次事件的调查性质,刻意避开了「庆功宴」这样的字眼),但伊莉亚婉拒了餐会的邀请。
为了不招惹无谓的怀疑,她从方向完全相反的城门离开,接著便发动飞行魔术,迂回地朝著拉布拉姆的方向前进。
伊莉亚直接飞过拉布拉姆来到海上,过了一会儿,视野里的漆黑云层逐渐多了起来。
因为潜入水中会弄湿衣服,所以伊莉亚决定提升高度,从云层的上方飞越。
「……咦!?」
然而,不管她飞了多久,黑色的云层还是阻挡在眼前,往超高空一路延伸而去。
(……是结界啊。)
这道黑色云层可能是出自人为。
做出如此判断的伊莉亚,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开始咏唱咒文。
「──此处即是彼处,寻坐鸟共结誓盟,向舞兽三问基座,应声散裂,随之盈满,高声述说。」
这段咒文的目的是要将结晶柱封印起来。
这是「列位错置」的高阶版本魔法,能够抑制并分离因子的结合,由此来妨碍结晶柱的运作,从而停止魔术的发动。
「──列位……」
颠转──就在咏唱即将完成之际,伊莉亚将干涉因子的魔力全数撤除。
若是就此发动魔法,云层应该会就此消失,自己也能顺利朝著岛屿前进。
但是,这样一来,不仅限于伊莉亚,所有的存在──包含带著恶意的那些力量,都能够进入那座岛屿。
就如过去也有恶魔入侵精灵之乡一样,这次也有可能因为自己的关系,导致邪恶力量侵入那座孤岛。
考虑到这些事情的伊莉亚,更改了咏唱的咒文,发动了另一项魔术。
「──过来吧,蒲公英。」
浮现于空中的魔法阵,发出明灭不定的光芒。在光芒消失的那一瞬间,只见一头狮子朝著伊莉亚低下头去。
那是一头鬃毛、四肢、尾巴等部位,全都绽放耀眼闪光的狮子。伊莉亚一伸手抚摸它的脑袋,狮子便眯起翡翠色的眼睛,喉咙咕噜咕噜作响。
「我想从暴风雨里冲过去。你能载我一程吗?」
『那你再多摸我几下。』
狮子在答话的同时,不忘继续磨蹭著伊莉亚,让她不禁微笑了起来。
虽然外表还残留著些许稚气,但这头狮子的性格和充满威严的容貌正好相反,是个喜欢撒娇的家伙,因此伊莉亚当初才会将它取名为「※蒲公英」,而非「狮牙草」。看来它的性格完全没有改变的样子。(译注:蒲公英的日文据说是来自幼儿语,因此「蒲公英」这个名字本身带有幼童感。而蒲公英的英文在法语里是「狮子之牙」的意思,所以也被称作「狮牙草」。)
伊莉亚觉得这样的蒲公英实在很可爱,于是一边享受柔软蓬松的触感,一边抚摸使魔的喉咙、脑袋及背部。
不久之后,蒲公英似乎感到心满意足了,站起身来转向另一个方向。于是伊莉亚骑到狮子的背上,指示它前进的方向。
『你可要抓稳啰。』
在蒲公英说话的同时,一道淡紫色的帷幕展开来包覆住伊莉亚。
尽管起始速度并不快,但随著踏出第二步、第三步,速度就变得愈来愈快,在连一眨眼都不到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冲进云层之中。
伊莉亚上一秒钟才觉得进入云层里,下一秒已经从暴风雨里冲了出来。
蒲公英所属的种族──皇虎,不仅具有抵御雷电的耐性,在直线奔驰的速度上,更是居于所有神兽之首。
『……就只有这样子而已?』
蒲公英转过头来,语气有些不满地问道,伊莉亚也只能尴尬地点头以对。
其实,伊莉亚也能预料到蒲公英会觉得不过瘾,但她希望尽可能和每个使魔有更多交流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做法如果反而让使魔感到不满,那就是搬砖砸脚了。
「对不起啊,我下次会在能尽情奔跑的地方呼唤你出来。」
『没关系啦。只要你会帮我梳毛和喂我吃肉就行了。』
梳毛(的亲密接触)和吃饭。
两者都是能和伊莉亚长时间相处的活动,可说是使魔婉转表达爱的方式。
姑且不论伊莉亚有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在她又抚摸了两三下之后,蒲公英便回去了。
「好啦。」
考虑到兵戎相见的情形,自己可不能带著使魔一起去岛上。
伊莉亚从波涛汹涌的海流上飞过,朝著鬼神居住的岛屿前进。
不久之后,海面的风浪趋于平稳,吹拂脸颊的强风也变得柔和起来,眼前是一片完全称得上「风平浪静」的景色。
而映入眼帘的那座岛屿,除了那道挡下滚滚海浪的断崖绝壁以外,整座岛上满是绿意盎然的广袤森林,犹如遗留在前世记忆里的盖亚那高原那般宏伟壮阔。
受到结界保护的这座岛屿,可谓令人安心且安全的居所。
若是能住在这种地方,或许也不错。
伊莉亚一边如此寻思,一边在岛上降落,并且几乎在著地的同时端正起姿势,望向从森林里现身的那名人物。
「……这座岛上不知有多久没有客人来访了。」
对方在说话的同时看向其他方向的眼眸,是仿如鲜血的赤红色。那头随著海风飘扬的黑色长发,刺激著伊莉亚的遥远记忆。只是男子那极端白皙的肌肤,以及足足有伊莉亚两倍大的魁梧身躯,都和她记忆里的常识相距甚远。
而其中最吸引她目光的,自然是从额前冒出的那一对雄壮犄角。
「请恕我冒昧造访,鬼神大人。在下名为伊莉亚。」
「……」
真实身分被对方说中的鬼神似乎提高了戒心,只见他眉头微蹙,将手按到腰间的太刀上。
「……既然你是在知道我是何许人的情况下造访,那就用不著兜圈子了。找我何事?」
鬼神所吐出的每一个字句,彷佛都带著一股气势,散发出不怒自威的压力。
这股压迫感足以让常人就此昏厥过去,但少女没有显露出一丝动摇的神色。
「您知道在这座岛屿的北方,有一座名为拉布拉姆的滨海城市吗?」
「……」
无言即是默认。
伊莉亚如此判断,接著继续说道:
「前些日子,那座城市发生了全体居民死亡的事件。关于这件事,我有一个相当在意的地方,想请鬼神大人指点一二。」
少女不仅能处之泰然地面对自己释放的压力,在她恭敬的态度里,也感受不到任何欺骗或傲慢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两人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进行对话,少女却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鬼神对眼前低著头的少女产生了些许兴趣,但他刻意隐藏起这种情绪,催促少女接著往下说。
「你说有相当在意的地方?」
「是的。那座城市的居民,几乎像是在互相厮杀的情况下全数身亡。正常来说,很难想像这种状况……除非全城居民都陷入疯狂状态。」
「……哼,你就别拐弯抹角地说话了。」
「那么,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
伊莉亚嫣然一笑,语气不变地向鬼神询问道:
「鬼神大人所具有的狂乱性质,足以让全城居民陷入疯狂之中吗?」
「……」
视线交会的两人,脸上所浮现的表情正好相反。
打破这股沉默的,是难以断定伊莉亚意图的鬼神。
「是我让他们陷入疯狂的──假如我这么回答,你打算怎么做?」
「是呢……假如这只是一次不幸的事故,还请您今后务必多加注意,避免再发生同样的事情;但如果您是故意这么做的话,就必须让您受到相应的惩罚。」
就在伊莉亚说完的瞬间,一道红光闪耀。
那道红光的真面目,是鬼神拔出的刀刃上带著的鲜血朱色。
只见寒光一闪,脱鞘而出的太刀,朝著少女纤细的脖子急斩而去,却在碰到她白皙的肌肤之前就停了下来。
但是,这样的状况并不是鬼神有意为之。
原本应该将对方一刀两断的斩击被挡了下来,让鬼神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我可以将您这样的举动,理解为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少女纹风不动地站在原处,毫不理会抵在脖子上的刀刃,只是用那双眼睛盯著自己,和刚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在她的眼眸里,别说愤怒或恐惧,就连一丝动摇都看不到。
「……我为我无礼的这一刀道歉。」
鬼神将太刀收回刀鞘,礼数周到地弯下腰来,向伊莉亚低头致歉。
虽说是带著杀意攻击伊莉亚的鬼神理亏,但超越人类存在的神明,居然向一介来历不明的人类赔罪。
我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早就脑袋分家了──鬼神的这个举动,让伊莉亚忘记了心中这番不满,脸上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鬼神淡淡一笑,随即转身背对著她说道:
「这不是能站在外面谈的事情。我们进屋子再说吧。」
「……非常感谢您。」
真的很有武士风范呢。
伊莉亚直到此刻才浮现这种感想,她就这样跟在鬼神身后,朝著位于岛屿中央的宅邸前进。
那栋宅邸是座木造建筑,进入玄关之后,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烟熏味,应该是屋顶的稻草有经过烟熏处理吧。
纸拉门和铺满房间的榻榻米,完全是日式风格,伊莉亚在为此大受感动之前,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其中最为奇怪的地方是,位于宅邸尽头的仓库里,堆放著制作完毕的酱油和味噌。
(就算只是相似的东西,也未免太过相似了吧……?)
鬼神没理会一脸诧异的伊莉亚,径自领著她来到一处宽敞的客厅。
两人没有特别区分上下座。在客厅坐垫上落座的伊莉亚,再度和鬼神面对面。
「我乃鬼神诺依塔托姆。于此再次为我先前的无礼行径致歉。」
语毕,鬼神将拳头抵住地板,深深低下头去。
自己动念杀人的事情,不可能一笔勾销。通过以往的经验,鬼神心里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他的这番道歉,主要是想以此作为谈话的开场。
然而……
「我接受您的道歉。」
少女接受了他的道歉。
鬼神难掩讶异地抬起头来。
接收到他视线的伊莉亚,脸上再次浮现笑容说道:
「不过,我自己也问得太过莽撞无礼,所以我们就算扯平了吧,不晓得您能否接受?」
少女并不是在小看自己。
鬼神能够很直接地感受到这一点,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意。
意识到自己露出笑容的鬼神,脑海里陡然浮现曾经感受过的某种情感,让他的思绪陷入过去的回忆之中。不知那究竟是他本身的记忆,还是刻印在血脉里的记忆──
「鬼神大人?」
然而,伊莉亚的声音将鬼神拉回现实,他立刻从这种思绪里跳了出来。
「不,没事。让我们进入正题吧。」
鬼神挺起身子端正坐姿,伊莉亚也跟著正襟危坐。
尽管气氛不知为何变得更加寂静,但其中并没有剑拔弩张的险恶氛围。
看著身姿端正、凛然而坐的伊莉亚,鬼神有一股莫名的亲切感,他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身上所具有的狂乱──」
(搞什么鬼啊……那个大叔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啊……!)
伊莉亚柳眉紧蹙,像是在发泄怒气似地蹬著地板前进。
从鬼神那里听完说明的她,在取得对方的同意后,朝著少年所在的房间走去。
而让伊莉亚忍不住瞪大眼睛的,是遗留在路途上的那些破坏痕迹。
折断的柱子、貌似被人一脚踩穿的地板。墙壁上还开了一个怵目惊心的大洞,残骸碎片就这样散落在檐廊上头。
伊莉亚走在已修复到不妨碍日常生活的走廊上,压抑著心中沸腾的怒火,在目的地的房间前停下了脚步。
他在里头。
伊莉亚能隔著纸拉门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她站在门前,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接著拉开了纸拉门。
她的视线和看向自己的少年对上,为了消除浮现在少年表情里的戒心,伊莉亚露出笑容说道:
「我叫伊莉亚。我能稍微和你聊聊吗?」
她边说边走进房间,但少年的态度没有出现变化。
虽然也有可能单纯是少年还没反应过来,不过总比进一步提高戒心要来得好。
伊莉亚如此判断,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跪坐下来,让自己和少年的视线处于同一高度。
「你就是加布里鲁小弟吧?」
少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看到他愿意回应自己,伊莉亚顿时放下心来,继续开口问道:
「你讨厌你爸爸吗?」
伊莉亚面带微笑地拋出这么一个问题,让加布里鲁吓了一跳。
然而,他之所以一时答不上话来,并不是因为感到惊讶的关系。
「……我讨厌他。」
加布里鲁用沙哑的嗓音挤出这么一句,并且咬牙切齿地咀嚼这几个字。
看到少年这样的表情,伊莉亚的微笑里多了几分苦涩。
「你为什么讨厌他呢?」
「……因为那家伙丢下妈妈不理不睬。」
──妈妈可是一直在等著他啊。
加布里鲁想到这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痛,抱起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遗忘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他那张低垂的脸孔传了出来。
「……要是他其实没有丢下你妈妈不理不睬呢?」
听到伊莉亚这句话,加布里鲁并没有抬起脸来。
但是在他低垂的脸孔上,露出了措手不及的惊讶表情,原本紧紧咬著的牙齿,也不知不觉地松了开来。
他并没有丢下我们母子俩不管。
加布里鲁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脑袋一时转不过来。
「你没有想起什么事情吗?」
伊莉亚不想用诱导问答的方式,而是希望他自己想起来。
无须听出伊莉亚话里的这层意思,加布里鲁的脑海里便已浮现出各种事实。
在他的记忆里,印象中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就是料理所使用的那些调味料。
家里不仅有盐巴和砂糖,还有味噌和酱油……虽然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但是这些永远都不会减少的调味料,母亲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母亲为何不设法对调味料的制造方法蒙混过去,而是将这些调味料直接摆出来,让自己心里隐隐留下异样感呢?
看到少年从膝盖里抬起脸来,皱眉苦思的模样,伊莉亚朝他露出微笑。
如果是情绪阻碍了少年的思路,那自己只要以不被感情左右的立场,向他提点一句就行了。
「……事实上,你妈妈会不会也希望你察觉到这件事呢?就是你爸爸并没有拋弃你们母子俩。」
「……可是……」
所谓的「可是」,是一种用来表示拒绝理解的话语。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可是」也是用来表达接受某种可能性的话语。
正因如此,伊莉亚选择在此时告诉加布里鲁真相。
「你和你爸爸身上,都具有一种能使人疯狂的体质。」
「…………欸?」
加布里鲁终于看向伊莉亚,和她对上了视线。伊莉亚像是要开导他似地,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展开说明:
「你爸爸将这种体质称作『狂乱』,说是会让人按捺不住焦躁的情绪,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冲动。因此待在你们周围的人,会像脱缰野马般横冲直撞,和其他人大打出手……你没有想到些什么吗?」
听到伊莉亚的话,加布里鲁心里起初感到有些怀疑:「妈妈就没有这个样子啊。而且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不是应该也会变得奇怪吗?」
「……啊。」
只是,他很快就想起了那件事情。
自己离开岛屿之后,抵达的那座城市的凄惨景象。
少年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足以将这项记忆和得到的资讯连结起来,但他还是难以置信地叫了起来:
「可、可是,这样子的话,妈妈她不就……!伊莉亚你也……!」
加布里鲁的声音无比急切。
事实上,他的理性已经明白告诉自己,他的这番反驳是「错」的。
即使如此,他的感情仍旧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这也怪不了他。
能够理解加布里鲁内心纠葛的伊莉亚,在心中如此寻思道。
正因为她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必须将真相传达给加布里鲁。伊莉亚认为这是加布里鲁必须理解的事情。
「我是和你们父子类似的存在,因此能够不受影响……至于你妈妈呢,你爸爸说她具有特殊的体质。」
这是伊莉亚方才从鬼神那里得知的事实。
「你妈妈她啊,似乎是具有某种罕见的体质,能够抵御『狂乱』的影响。可是据说在你出生之后没多久,你妈妈就慢慢开始变得有些奇怪。」
虽然伊莉亚说得颇为含糊,但是她从鬼神那里听到的内容,其实相当骇人听闻。
像是掐住婴儿的脖子,或是打算将婴儿扔出去,又或者想要将婴儿摔到地上……
加布里鲁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前,给人的整体印象是体弱文静的女性。只是以育儿的精神压力来说,她的异常行为未免太过激烈,而且言行举止看起来完全丧失了理性。
鬼神对此做出的结论是:他本身所拥有的狂乱,和加布里鲁散发的狂乱叠加在一起之后,超出了加布里鲁母亲特异体质所能承受的范围。
而他的这番推测是正确的。
「因此你爸爸和你妈妈协商。」
──对孩子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样的人生,是比无法和母亲一起生活更加不幸的了。
「于是他们做出了决定──将你交给你妈妈抚养,你爸爸则是在背地援助你们母子。」
鬼神身上流的是不老不死的血脉。
他或许是考量到自己拥有无尽的寿命,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不过,从鬼神在妻子逝世之后立刻赶到岛上这点来看,他应该多少还是对自己的孩子抱有感情。
即使伊莉亚试著这么去想,但她还是得缓一口气才能平息涌升的怒气,接著她重新和加布里鲁面对面。
不过,「面对面」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准确,因为加布里鲁有些茫然若失地垂下眼睛,两人的视线并没有交会。
「也就是说……那个人并没有拋弃我和妈妈……是吗……?」
「你爸爸是这么说的。」
因为伊莉亚也只是听鬼神转述,无法断定真假。
即使如此,加布里鲁也没有出言否定,只是动也不动地像在思索什么。
从他刚才没有激动地开口否定来看,伊莉亚可以窥知他内心的想法。
因此,伊莉亚耐心地等待加布里鲁自己得出答案。
就算他的答案不是明确的结论也无所谓。伊莉亚认为,只要他能接受目前的这些资讯,并以此来解开心中的迷惘,就已经非常足够了。
「……」
「……」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的时间。
缓缓抬起头来的加布里鲁,捕捉到了伊莉亚的视线。
「……我想和那个人谈一谈。」
他的眼神和声音彷佛在恳求著什么。
即使伊莉亚感觉得出来,但她还是等待加布里鲁自己开口。
伊莉亚微笑不语的模样,似乎推了加布里鲁一把,他略微探出身子,凑近伊莉亚说道:
「……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好啊。我们走吧。」
听到伊莉亚温声许诺,加布里鲁有些放心地吁了口气,但他很快就下定决心,换上一副坚定的表情,领在前头迈开脚步,而伊莉亚就这样跟在他的后面。
两人抵达目的地客厅之后,只见一脸严肃的鬼神,正垂著目光坐在那里。
或许是被那股肃穆的氛围给压倒,加布里鲁的脚步变得有些沉重起来,不过他很快就重振旗鼓,在鬼神的正面停下了脚步。
鬼神应该早就察觉到两人的到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即使看到加布里鲁站在自己面前,鬼神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看。
加布里鲁也同样只是瞪著鬼神,看起来完全没有打算开口的意思。
庭院的池塘传来「啵、啵」的淡淡涟漪声,就在伊莉亚将视线转向庭院的同一时间,天空开始下起雨来。
彷佛是以此为契机似的──
「……坐下吧。」
鬼神打破沉默先开了口,尽管加布里鲁不是很愿意听从他的命令,但还是就地坐了下来,表现出合作的态度。
看到加布里鲁这副模样,鬼神轻轻吁了口气。伊莉亚觉得他的这声叹息,不是在感叹加布里鲁迄今未消的反抗心理,而是为了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谈谈感到松了口气。
因为在先前和鬼神的谈话里,伊莉亚感觉得出来,鬼神本人其实也想要修补和加布里鲁的关系,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猜想。
「……我是你的父亲。」
──居然是从这里开始讲起!?原来你还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
伊莉亚硬是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吐槽,关注著两人的谈话。
「……」
「……」
然而,两人的对话却毫无进展。
彷佛是要填补宅邸里的无言沉默,天空哗啦哗啦地下著雨,看起来没有止歇的迹象。从檐廊向外望去,那片被绵延不绝的雨势淋湿的风景,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让伊莉亚不知不觉看得入迷。
积聚在树叶上的雨水超出了叶片的负荷,只见雨滴从晃动的树叶上坠落到池塘里头。
真拿这对父子没辙啊。
伊莉亚判断局势陷入僵持状态,于是站起身来。她一边看著被自己的行动吸引目光的两人,一边向鬼神开口说道:
「我可以向您借用一下厨房和食材吗?」
「唔、嗯……你尽管用。」
「那么我就不客气地借用了。你们两位请继续努力达成各自的目标。」
伊莉亚丢下这么一句之后,便径自朝著用【千里眼】找到的厨房方向走去。
虽说名为厨房,但其实只是一间没铺地板的泥土地房间,再加上日本古早时代会用的那种炉灶而已。里头当然没有流理台之类的设备,因此看起来没办法做比较费工的料理。
不过只要能借到「场所」,剩下的其实都不成问题。
伊莉亚以外挂强化的【炼金术】技能生成调理用具,开始料理厨房里的现有食材。
她先是用乾香菇熬煮高汤,在放入白萝卜和裙带菜之后,小心地保持在不沸腾的状态下溶入味噌。
接著,她用生成出来的炭炉烤了鱼乾,副菜则是撒上碎芝麻的凉拌菠菜,以及裙带菜和小黄瓜的醋拌凉菜。
最后将泡在水里吸收了充足水分的白米和大麦,放入生成出来的砂锅炊煮,料理工作就算告一段落。
另一方面,此时在客厅里相对而坐的鬼神父子,在伊莉亚离开之后依旧毫无进展,整个房间似乎只听得到雨声而已。
「……」
「……」
然而,他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奇怪。
只见两人的视线四处游移,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仔细一看还会发现,他们紧握的双手也在动个不停。
原因在于,伊莉亚去了厨房之后不久,屋里便飘起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两人都不晓得吞了多少次口水。
鬼神很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加布里鲁则是下意识地认定自己若是离开现场,就等于是输给了对方,因此两人都没有从位置上离开。
父子俩都无法从位置上离开。
因此当伊莉亚拉开纸拉门时,两人向她投去的沉重视线压力,就连伊莉亚都不禁感到有些退避三舍。
「……我做好午餐了,两位要不要来一些呢?」
这个问题其实有点明知故问。
「嗯。」
「……那就来吃吧。」
其中一人用力点了点头,另一人则是以过于拘谨的沉闷语调给出回应。
该说他们是不会,还是不懂得表露情感呢?
无论如何,看到在奇妙的地方上莫名相似的这对父子,伊莉亚脸上浮现一抹近似苦笑的笑容。
「我知道了。麻烦你们等一下啰。」
两人注视著伊莉亚说完离去的背影,整间客厅再次笼罩在一片沉默之中。
也不晓得是令人心痒难耐的原因消失,还是因为僵持不下的某种念头松动了的关系,两人的心情都忽然平静了下来。
「……美琴的……你有吃过你妈妈的料理吗?」
「……嗯,妈妈做的饭非常好吃。」
以对话来说,这样的只言片语未免显得太过贫乏。
即使如此,对此刻的鬼神父子而言,这样的零星片段已经十分足够。
「……这样子啊。」
加布里鲁愣愣地看著鬼神轻声喟叹,脸上浮现一丝笑意的模样。
然后他浮现了一个想法。
这个人至今仍然爱著母亲。
正因为他心中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不带任何憎恨和嫉妒地脱口问道:
「……你为什么不来见妈妈呢?」
那名少女没有告诉你原因吗?
鬼神瞬间浮现这样的想法,但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即使他已经听说过了,也还是想听自己亲口说出来吧。鬼神考虑到这一点,视线再次和加布里鲁对上。
在眼睛颜色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这孩子身上,隐约可以看到妻子的身影。
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自己,实在是愚不可及。也难怪加布里鲁在听了别人的间接转述之后,依旧无法相信自己这样的父亲。
「……我们的体内潜藏著能使人疯狂的力量。但是……你妈妈她是具有特殊体质的人,即使和我待在一起,也不会因此发狂。」
「……嗯。」
「可是,要承受两人份的力量,再怎么说还是太过勉强了……同时面对两个拥有鬼神之血的人,就算是美琴也无法承受。我们如此判断,并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决定由美琴来负责抚养你长大……毕竟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好好地养育孩子。」
骗人。
看到将视线别开的鬼神,加布里鲁直觉地如此想道。
不过,他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憎恨的情绪了。
「我之前不是用一只巨鸟将你载回岛上吗?我就是将笼子绑到那只鸟儿身上来递送农作物。当鸟儿飞回这里时,我可以透过装在笼子里的书信,得知你的成长情形……只是你妈妈几乎从不提起她自己的状况。」
「妈妈的状况……?」
听到加布里鲁的复述,鬼神轻叹一声,点了点头说道:
「你妈妈身体不好。虽然她总是摆出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在最后一次的递送里,我看鸟儿没有带回笼子和信件,便赶紧前往你们居住的那座岛上。」
但是没能赶上最后一刻。
这份悔恨之情,至今仍在鬼神的心中徘徊不去。
这样的情感全都展露在他的表情上……加布里鲁能够理解。
无言以对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只剩下雨声在耳边回荡。
「……对不起。」
鬼神听到这句话,反射性地抬起头来。
方才不知不觉低头垂视的他,见到坐在对面的少年脸上流下泪水,顿时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
加布里鲁只是将头低了下去。
──对不起,我误会了你。
──对不起,我居然想要动手打你。
──对不起,我害你再也没有办法和妈妈见面。
尽管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全都梗在胸口无法化为话语。
「……没事了。」
在声音传入布里鲁耳朵的同时,他的头顶也传来被人触碰的感觉。
加布里鲁缓缓抬起头来,发现原来是鬼神将手放到他的头上。
「……对不起。真难为你能长到这么大呢……加布里鲁。」
那股头发被人轻轻抚过的触感,和母亲抚摸自己的感觉截然不同。
但是却有一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爸爸。」
加布里鲁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喊了出来。
伊莉亚端著盛满料理的托盘来到客厅,是在那之后过了一会儿的事情。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想说三个人的话,料理的份量可能不太够,所以又多做了一些配菜。」
听到她的这番说词,姑且不论加布里鲁,鬼神仅是以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而就伊莉亚的角度来说,她当然也不会透露自己很识相地回了一趟厨房,只是和鬼神心照不宣地将料理摆放到两人面前。
「欸,我来大致说明一下。米饭是加了大麦的麦饭,味噌汤则是用了白萝卜和萝卜叶。然后是玉子烧和凉拌芝麻菠菜,还有因为在厨房找到了鱼乾,所以我就把它们也拿来烤了。」
鬼神对于伊莉亚的这番说明颇感兴趣,不时停下筷子倾听;加布里鲁则是几乎没在听她说什么,只顾著把饭扒进嘴里。
「至于我所用掉的那些食材,我是该支付费用给您,还是直接拿其他的食材给您会比较方便呢?」
「不需要。你能像这样子帮忙准备餐点,是我该向你道谢才对。」
鬼神的语气不容分说。综合之前的谈话经验,伊莉亚也知道对方是真心这么认为,于是决定就此打住,不再多做纠缠。
「已经没有了吗?」
加布里鲁手里拿著空碗,一脸遗憾地说道。伊莉亚还他一个笑容,将空碗接了过来。
伊莉亚在添饭的同时,将整个饭桶都端了过来。从她手中接过饭碗的加布里鲁,脸上洋溢天真的喜悦之情。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苦笑著低下头去的鬼神。
「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对煮饭的人来说,能看到用餐的人吃得这么香,可是最高兴的事情。」
「……这样子啊。」
鬼神就这样愣愣地端著饭碗,也没把饭碗搁回托盘的意思。伊莉亚能体会他心情,便假装没注意到这件事情,开口问道:
「您要不要也再来一碗呢?饭菜还有许多喔。」
「麻烦你了。」
「好的。」
伊莉亚接过碗来帮忙添饭。鬼神刚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便看到坐在正面狼吞虎咽的加布里鲁差点噎住,此时正在用味噌汤把食物灌下去。
「……真好吃呢。」
「……嗯。」
尽管动作颇为生硬,但他们父子俩确实相互点了点头,伊莉亚没有漏看这一幕,脸上浮现欣慰的微笑。注意到她反应的鬼神,有些难为情地微微垂下视线。
但是,这股温馨的气氛,也只维持了片刻。
「……不过,妈妈做的饭更加好吃呢。」
「……加布里鲁。」
听到儿子的无礼发言,鬼神不禁皱起了眉头。
「可是……」不明白父亲为何语带责难的加布里鲁,一脸不解地嘟囔道。伊莉亚朝著他笑道:
「那是当然的啰。」
看到伊莉亚笑著肯定加布里鲁的主张,鬼神难掩讶异地望向了她。
不过,鬼神原本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因此看起来就只像是注视著伊莉亚而已。
伊莉亚笑咪咪地看著他们父子俩,继续开口说道:
「毕竟你妈妈在制作料理的时候,也将她对你的那份关爱加了进去喔。因此当然会比我的料理更加美味。」
经伊莉亚这么一说,鬼神也不由得感到心悦诚服。
这名少女所做的料理,有著自己从未品尝过的鲜美滋味。
其美味的程度,甚至让鬼神难以相信她用的是相同的材料。然而,在另一方面,他也有一种「似乎还是少了些什么的感觉」,因此伊莉亚的这番解释,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
鬼神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有些傲慢,猛然抬起了视线,结果恰好和伊莉亚的眼神对上。只见她笑脸盈盈地望著自己,彷佛看穿了他的一切想法,鬼神不禁感到一阵尴尬。
「……不过,你的料理真的做得非常好呢。我自己下厨煮饭也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了,但和你的料理一比,实在是差得远了。」
「只要掌握住几个诀窍,厨艺马上就能大大进步喔!」
事实上,伊莉亚这次并没有用上多少技能,除了用来生成料理器具的【炼金术】,和用来斟酌火候和时间的【鉴定】以外,就只有在碾米时动用了一下【烹调】而已。
撇除碾米不说,其他项目即使没有技能辅助,也可以透过经验来补足。
「嗯……」
鬼神露出沉吟的神情,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向伊莉亚讨教一下;相对的,完全不关心料理技术的加布里鲁,则是对别的事情很感兴趣,并出声向伊莉亚问道:
「伊莉亚你是多少啊?」
多少。
虽然这个词汇也有可能是指身高数字,不过伊莉亚觉得,加布里鲁应该是听到鬼神话里的「将近十年」,才会想到要问这个问题。
询问女性的年龄,可不是什么值得褒奖的事情──尽管伊莉亚的脑海浮现出这么一句话,但真要说起来,她目前的年龄根本无须在意这种事情。
「我吗?十二岁喔。」
「什……」
惊讶失声的人不是加布里鲁,而是鬼神。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用假咳蒙混过去时已经来不及了,这反而让伊莉亚忍不住笑了出来。
「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是这个年龄,您用不著觉得自己失礼。」
鬼神心里不由得感到赞同。
仔细一看,伊莉亚的外表确实还残留著些许稚气,只是她的精神年龄给人一种太过成熟的印象。
当然,伊莉亚不会说出其中的理由。
「话说回来,伊莉亚,你为什么会来这座岛上啊?」
「咦~嗯,我是来打听狂乱体质的事情啦。」
「事已至此,直说无妨。」
虽然鬼神出声打断了伊莉亚的发言,但是话里并没有带著讽刺或挖苦的味道,纯粹就是允许伊莉亚有话直说的意思。
伊莉亚领会了鬼神的意思,先是轻吁一声,接著淡然一笑地重新说道:
「老实说,狂乱体质真的是非常危险的东西。如果拥有这种体质的人,无论如何都想前往外界……我想就得来这里把这东西交给他才行。」
说著说著,伊莉亚将一个坠饰递了过去。
那是一个通体透明、犹如苍穹的天蓝色坠饰。对这个坠饰出现强烈反应的人不是加布里鲁,而是鬼神。
「这个是……?」
「这是名为『镇守之枷』的宝具。相传这样宝具能够消除受诅咒武器的恐慌和狂化作用……但是它真正的效果,其实是让佩戴者所持武器的恐慌和狂化作用,不会向外部散发出去。」
「……!」
听了伊莉亚的说明,鬼神立刻明白这意味著什么;与之相对,加布里鲁则是满脸问号地歪起脑袋。
「简单来说,就是只要戴著这个坠饰,那么无论是道具还是人类本身的狂乱效果,都不会向外泄漏。即使是拥有狂乱体质的人,也不会对其他的普通人造成影响。」
解释到这种程度后,加布里鲁也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此时伊莉亚重新面向鬼神,带著有些认真的表情开口问道:
「我个人也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鬼神大人,不知您是否介意?」
「只要是我答得出来的问题,我会尽量回答。」
「味噌和酱油的制造方法,是您自己研发出来的吗?」
鬼神的目光出现了些许踌躇。
不过,一度闭上眼睛的他,在重新睁开眼睛之后,眼里已经看不到任何犹豫之意。
「不,那是美琴……妻子来了之后才有的东西。我记得这是一种叫做……『酿造』的方法。妻子说她老家就是做这一行的,所以是仿效家里的做法。」
「……这间房子和仓库的构造,也是参考了尊夫人的意见吗?」
听到伊莉亚这句话,鬼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知道是吗!?关于美琴出生的日本的事情!」
从知道日本的名称以及厨房的形式这两点来看,鬼神的妻子应该是江户时代的人吧。
在如此寻思的同时,伊莉亚也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宝具。
「…………我认识和她有著相同境遇的人。」
「……这样子啊。」
鬼神的声音里带著明显的失望之意。
但是,他立刻摇了摇头重新振作精神,再次恢复为平常的那副表情。
意识到自己仍对妻子恋恋不舍的鬼神,脸上浮现出几分自嘲的神色。
另一方面,伊莉亚则深陷在自责的情绪当中。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尊夫人是否时常咳嗽咳个不停呢?」
「嗯……你说的没错。美琴只要一离开这座岛或和加布里鲁居住的那座岛,身体就会立刻垮掉。美琴说她来到这边以前,身体状况并没有那么糟糕……」
果然如此。
不希望命中的推测得到了印证,让伊莉亚不禁垂下眼睛。
看来在这边的世界里,很少发生另一边世界的居民漂流过来的事情。
来到这个世界的地球人,都会饱受语言和文化差异之苦。
然而,和这些苦头相比,难以适应的空气其实才是新移民的最大难关。
就如字面意义所示,新移民的身体无法适应不同于地球的空气,在严重的情况下,甚至会损害健康并危及性命。
原本不该属于这里的人们在误入这个世界之后,或许都难以逃脱这样的宿命。
即使如此,伊莉亚还是不由得诅咒起自己来得太迟。
怎么了吗?
鬼神看到伊莉亚一副沮丧的神情,本来打算这么开口问道,但是隐约能够察觉到少女在想些什么的他,最后并没有把话说出口。
在鬼神脑海里闪过的,是自己将伊莉亚带到客厅说明原委时,少女闻言出现的反应。
──您为什么不将这些事情告诉令郎呢?您如果不说出来的话,他根本不可能晓得啊。
对于鬼神没有诚实面对加布里鲁一事,少女显露出无言的愤怒。鬼神认为她是真心在为他们父子俩著想。
正因为伊莉亚有著这样的性格,所以她此刻的沮丧神情,肯定不会是为了她自己的事情。
而从方才的对话内容来看,应该是和妻子的身体状况有关。鬼神做出如此推测。
「……你知道治疗这种病症的方法吗?」
「不,倒也不是这么说,只是……」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在如此寻思的同时,鬼神也冷静地思考起来,冷静到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如果伊莉亚是想到了美琴的事情,而且又不是治疗方面的问题,那大概就是藉由她所带来的宝具效果,可以控制住一个人的狂乱体质的事吧。
倘若那样宝具的效果的确如伊莉亚所言,足以抑制鬼神或加布里鲁其中一人的狂乱体质,他们一家三口或许就有机会在一起生活。
(正因为美琴身体虚弱,所以更希望她能度过没有遗憾的一生……是吧。)
这是鬼神自己得出的结论,或许并不是伊莉亚感到沮丧的原因。
然而很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脑海里只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
鬼神本人确实也很希望一家三口能够一起生活。在这样的想法之下,他开口说道:
「……你别放在心上。」
这是鬼神发自内心的话语。
听到这句话的伊莉亚,一度怀疑鬼神能读取别人的心意,所以一脸惊愕地看向对方,因为他的确说中了自己的想法。
然而,鬼神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径自坐姿端正地啜饮著味噌汤。
「……谢谢您。」
伊莉亚不禁露出苦笑。
她并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劳烦鬼神费心,才不好意思地苦笑起来,而是因为觉得自己居然狂妄到想要干涉别人的人生,才忍不住自嘲地苦笑。
「?」
而加布里鲁只是歪著脑袋,看著两人进行这段对话。
他本人只想要赶快再来一碗饭,但是此刻的氛围实在很难开口。
「啊,不好意思呢。」
「不会。」
伊莉亚注意到加布里鲁空空如也的饭碗,于是从他手中接过碗来,添了一碗新的给他。
「对了,伊莉亚。」
「是,啊,您也要再来一碗是吗?」
「呃,唔,嗯,麻烦你。」
尽管鬼神不是为了这件事情喊她,但输给食欲的鬼神还是将碗递了过去。
鬼神有些难为情地别开视线,从伊莉亚手中接过盛满的饭碗,继续方才的话题问道:
「你将这样宝具交给我们之后,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吗?我目前正在环游世界的途中,因此会继续踏上旅程。」
「这样子啊……那么,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您有事情要拜托我?」
听到伊莉亚的复述,鬼神点了点头。
接著,他瞥了像是事不关己、埋头大啖的加布里鲁一眼。
「这趟增广见闻的旅行,我希望你能带著这孩子一起去。」
「……咦?」
忍不住惊呼一声的人不是伊莉亚,而是加布里鲁。
──你们父子俩好不容易才重修旧好,为什么要把加布里鲁送去旅行啊?
鬼神迎著伊莉亚困惑的视线,继续说了下去:
「这孩子的年纪还小,与其让他局限于狭隘的天地、沦为器量狭小之人,我当然更希望他能行遍天下、成长为深知世界辽阔之人。」
「……」
伊莉亚沉吟了起来。
若是换做平常的她,大概会因为嫌麻烦而立刻回绝。
可是,既然加布里鲁的狂乱体质能够得到控制,自己就不可能以此为理由来拒绝鬼神。
更重要的是,伊莉亚觉得自己若是能早一步造访此地,或许能让鬼神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生活。而这样的内疚,让她无法开口拒绝鬼神的请求。
「……我觉得让妇女和儿童单独出门旅行,似乎有那么一点危险。」
「你还真敢说呢,你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势,可是连我都不敢忤逆。」
鬼神想起伊莉亚在听完解释之后,要求和加布里鲁谈话时的情景。
因为伊莉亚的请求明显是基于善意,所以鬼神当时也没有多加拦阻,但就算撇除这点不说,他也不敢笃定自己能够出声遏止她的行动。
尽管话语有些不客气,鬼神脸上的开怀笑容却没有任何讽刺的气息。伊莉亚见状,只能轻轻吁了口气。
果然被人逮住弱点,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发现伊莉亚在轻声叹气的鬼神,将脸上的笑容切换成苦笑说道:
「虽然这项请求是我临时起意,但那也是因为对象是你,我才会这么开口拜托。你意下如何呢?」
「我就老实说了,我觉得您太抬举我了。」
伊莉亚这个人只会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可是一点都不想被别人擅自抱持期待,然后又擅自感到失望。
面对伊莉亚首次拒绝回应,鬼神难掩惊讶的神色。伊莉亚朝他苦笑了一下,随即恢复认真的表情说道: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还没问过加布里鲁小弟的意思。」
问题就这样拋到加布里鲁头上,但他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嗯,我想去外头看看。」
只听见加布里鲁简单明瞭地回答道。
对于他如此轻易地做出决定,伊莉亚会感到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你好好想过了吗?」
「嗯。妈妈也跟我说过,要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而且外面的世界有好多新东西,真的非常有趣。」
加布里鲁一脸开心地说道,但是伊莉亚感到有些不对劲。
前半段的说法没什么问题。比起无法从失去至亲的悲痛中走出来,跨越这样的伤痛更能让人看到前进的希望。
但是后半段的说法就有点问题了。
对于自己导致全城居民死亡的事情,加布里鲁先前的确是一副深感恐惧的模样。尽管如此,由他在说出「非常有趣」的时候,脸上看不到丝毫逞强或撒谎的神色,可以认为他是真心这么认为。
伊莉亚总觉得这里头有点蹊跷。
不过,既然他本人都表达出意愿了,这下伊莉亚更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我知道了。我就答应您的请求吧。」
于是鬼神的嫡子加布里鲁,就这样成了伊莉亚的旅伴。
「还有一件事情要顺便请你帮忙,我想请你指导这孩子剑术。能够面不改色地接下我一刀的你,肯定在武术上也颇有心得吧?」
鬼神那种像是要预防自己推托的说话方式,让伊莉亚忍不住叹了口气,接著她面露苦笑地说道:
「我的武术自成一派,可不是能正经教人的东西喔。」
「无妨。我本人也是自成一派。通往顶点的道路有无数多条,差别只在于能否成为登上顶点的强者。」
「……」
由于鬼神的这番主张涉及技能的概念,因此伊莉亚也不得不同意他的说法确实有理。
但是,这样的说法,就像是完全以技能定夺一个人的努力,对于藉由外挂获得力量的伊莉亚来说,实在难以表现出同意的态度。
而她的这副模样,似乎让鬼神产生了某种误会。
「……也是呢。我都已经请你带著加布里鲁一起上路了,现在又要求你指导他剑术,未免也太自说自话了……如果我这里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就好了。」
语毕,鬼神开始沉吟了起来。
伊莉亚听出鬼神的意思是要给自己报酬,于是主动向他开口提议道: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您告诉我原初之神的事迹呢?只要是您从先人那里听来的部分就足够了。」
「嗯……」
如果这就是伊莉亚想要的报酬,鬼神本人非常乐意实现她的愿望。
只是那些事迹的内容,并不是能够兴高采烈地讲述的故事,而且鬼神向来认为自己是个口拙之人,因此神情有些犹豫。
在魔法公会的书库里,关于诸神在世的早期年代,只留下了真伪不明、近似传闻的纪录而已。
对伊莉亚来说,即使同样都是传闻,但鬼神可是直接上承神话时代的血脉后裔,能听到他亲口述说这些事情,可说深具意义。
「如果需要说上好一段时间,我会帮忙准备一些酒水和下酒菜。」
「呃、唔……」
对于品尝过午餐美味的鬼神来说,这实在是一项极具吸引力的提议。
「……好吧。虽然我没有信心能讲得精彩,但既然这是你的希望,那我就照办吧。」
「非常感谢您。」
在那之后,鬼神就这样一路讲到了夜里。就连一开始只在意什么时候吃晚餐的加布里鲁,后来也跟著伊莉亚一起聆听父亲的故事。
最后,为了将不知不觉睡著的加布里鲁送回房间,鬼神就此结束讲述。伊莉亚目送鬼神抱著儿子离开后,自行前往客房就寝。
隔天早上用完早餐之后。
伊莉亚和加布里鲁,在宅邸的玄关和鬼神相对而立。
「那么,一切就有劳你了。」
「好的。不过具体能有什么成果,还是得看加布里鲁小弟自己的努力而定喔。」
「我明白。」
鬼神以微笑回应伊莉亚的玩笑话,接著将视线移到加布里鲁身上。
「……」
「……」
(这对父子未免也太笨拙了吧。)
面对这一阵诡异的沉默,伊莉亚暗自在内心叹息。
「……旅途上难免会遇上凶险,你把这个拿去用吧。」
鬼神说完递出来的东西,是一把收在漆黑刀鞘之中的太刀。
那有著赤红色的刀身,正是他前两天朝著伊莉亚拔出的太刀。
「……这样好吗?」
「我待在这座岛上,只需要一把锄头就够了。」
「……谢谢你……爸爸。」
少年的个头比伊莉亚要矮上半截,因此那把太刀显得过于巨大。
不过,看到少年一脸珍惜地抱著太刀的模样,鬼神也眯起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加布里鲁随即转身迈开步伐,一点都没有依依不舍的样子。伊莉亚朝他看了一眼,接著再次向鬼神低头致意,便跟在加布里鲁后头离去。
但愿我们孩子的这趟旅程能有所收获。
既是朋友,亦是家人,也是敌人的『她』,以及妻子美琴,都已长眠于这个世界。
鬼神垂下眼睛,像是在向她们默祷一样,接著就此转身返回屋里。
另一方面,说起离开岛屿的伊莉亚和加布里鲁……
「……这里是哪里啊?」
「……到底是哪里呢?」
他们迷路了。
无论向左还是向右望去,眼前都只有一片随风摇曳的草原。
两人之所以会身处这样的草原之中,完全得归咎伊莉亚的使魔蒲公英的一时兴起。
回应伊莉亚的召唤而来的蒲公英,在发现自己居然得载一个素昧平生的小鬼后,与其说它一时兴起造成现况,不如说「乱发脾气」或许更接近实际情形。
无论如何,当初跟蒲公英说了一句「你想怎么跑就怎么跑」的人,正是想去波多鲁提以外的国家的伊莉亚,所以她本人也没资格埋怨什么。
而且惨遭池鱼之殃的加布里鲁,也兴致盎然地望著眼前从未见过的地平线,因此这样的结果说起来还算可以接受。
伊莉亚用【千里眼】环顾周遭后,找到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
接下来只要前往那座城市就行了,但是就像已经回去的蒲公英那样,其他使魔也可能因为见到加布里鲁而闹脾气,因此伊莉亚决定直接徒步前行。
「不过,在出发之前……」
「?」
「锵锵~」
原本两手空空的伊莉亚,瞬间在手上变出一套衣服来。
「说起剑术修行,果然还是得穿这种服装才行!」
因为加布里鲁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伊莉亚便催促他将衣服换上。
加布里鲁在糊里糊涂之下穿上的服装,是一套剑道的道服加上裤裙。
为了顾及下盘的稳定度,他的鞋子则是从草鞋换成了长筒皮靴。
「很好!那么,我们出发吧。」
「嗯。」
加布里鲁点头答应,看起来既没有特别感到不安,也没有表现出不满的样子。伊莉亚就这样领著他迈开步伐。
「伊莉亚,你很强吗?」
两人走了一阵子之后,或许是看腻了周遭一成不变的景色,加布里鲁一边挥舞收纳在刀鞘里的太刀,一边开口问道。
对伊莉亚来说,这是一个有点难以回答的问题。
「嗯……可以算是很强吧?」
她只能像这样含糊其辞。
当然,加布里鲁听了也只能歪起脑袋。
「算是很强?」
「……要稍微试试看吗?」
伊莉亚说道,同时将头发拢到脑后绑好。就在下一瞬间,她的手里已经握著一把武士刀。
只是她明明没有任何取刀的迹象,时间上也没有短到不可能让人看漏这样的动作。
加布里鲁只能衷心佩服地望著伊莉亚,不过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似的,忽然将脸转向另一个方向。
伊莉亚看到加布里鲁这副模样,也微微眯起眼睛,朝同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
加布里鲁远远超越常人的视力,捕捉到混杂在草丛中的茶色异物。
那是一头外型和蛇类相似,但是长有四肢的魔物,体型足足有一头鳄鱼的那么大。
「那个是名为『长草蝰蛇』的魔物。它的动作非常敏捷,有著强力的下颚,而且臼齿具有神经毒素,因此一定要注意不能被它咬到。」
伊莉亚边说边站到加布里鲁身前。
她以微笑制止想要联手出击的少年,接著就像方才变出武士刀那样,将一张不晓得何时拿在手中的小丑面具戴到脸上,将武士刀连刀带鞘地贴在左腰上面。
明明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加布里鲁却不寒而栗地感到一阵呼吸困难。
来了。
就在他浮现这个念头的剎那,逐渐变大的拨草声响戛然止息。
下一瞬间。
伴随著「锵」的入鞘声响,遭到一刀两断的魔物尸体,横躺在伊莉亚的面前。
「你能看见刚才的那一刀吗?」
原本被魔物尸体吸引视线的加布里鲁,在伊莉亚一问之下,顿时回过神来。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方才那股呼吸困难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隔了一秒之后,他重新思索起伊莉亚的问题。
「不行。我看不到。」
「你当前的目标,就是学会刚才那一招。」
目标。
听伊莉亚这么一说,加布里鲁瞥了魔物的尸体一眼,接著问道:
「刚才那一招叫什么?」
「被称作『居合』的拔刀术。」
「……『居合』?」
伊莉亚朝歪起脑袋的加布里鲁拋去一个微笑,并从刀鞘里拔出武士刀。
只见才刚斩杀过魔物的刀刃上,一片鲜血淋漓,遮挡了若隐若现的钢铁光泽,散发出一股骇人的不祥氛围。
「像这样双方都举起武器来互相较量,就是所谓的『比试』;而不举起武器,只是将武器拎在手里……即使处于平常的姿势也能随时展开交战,就是所谓的『居合』。你听明白了吗?」
「不明白。」
「是吗~」
不过就算不明白原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伊莉亚乾脆地做出结论,将武士刀收回刀鞘。
「像这样刀未出鞘,也能立刻发动攻击的架式,就是所谓的『拔刀术』。而这项招式还有另一项特徵。」
说著说著,伊莉亚在举起的右手前端,变出一颗拳头大的火球。
「你随便挥一刀看看。」
「嗯。」
加布里鲁按照伊莉亚的吩咐,用双手握住拔出的太刀,朝著火球挥砍而去。
火球瞬间像是被红色太刀拉扯似地断成两截,但立刻又紧贴在一起,恢复成原来的状态。
「这次换成用居合来砍看看喔。」
话声方落,火球就被劈成上下两半。
裂成两颗半球的火球,没有因为刀身或风压而出现晃动,反而像是烟消雾散般消失不见。
「因为居合能够像这样切断因子本身的结合,所以也能够直接斩断魔术喔。这就是居合的另一项特徵……说是这么说,可是你得从基本功开始练起,才有可能达到这种境界。」
「嗯。」
说起十二岁的男孩子,几乎都是更加桀骜不驯或自命不凡的臭小鬼。
但是加布里鲁至今给伊莉亚的印象,都是个相当敦厚朴实的好孩子。
(是因为他在孤岛上长大的关系吗……?还是因为母亲教子有方呢?)
伊莉亚如此寻思,再次和老实点头的加布里鲁一起迈开步伐。
两人所行经的区域,似乎是方才的那种魔物──长草蝰蛇的栖息地,所以蝰蛇三番两次地向他们发动袭击。
在伊莉亚逐步抑制出手的力道之后,加布里鲁似乎也开始能够看清楚她的剑术,会跟著寻找空档挥舞太刀。
伊莉亚没有打算特别出声指点。
因为在她【神之眼】所显示的资讯里,加布里鲁在【剑术】系统的技能方面具有极高的潜力。
不过,还是有令人感到不安的地方。
「哎,等一下。」
伊莉亚正打算出声制止,加布里鲁却已经自顾自地在原地上起厕所。
因为是在孤岛上自由奔放地长大,所以才会如此缺乏羞耻感吧。
「……加布里鲁。你在宅邸里的时候,都是怎么解决生理问题的?」
「去厕所解决啊。」
至少他似乎有被教导过这样的观念。
「那如果是离开家里的时候呢?」
「这就没人跟我说过了。」
「这样啊。」
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
加布里鲁的个性老实,只要是别人嘱咐过的事情,他应该都会乖乖遵守。
「当你需要在外头大小便时,要尽量找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解决。明白了吗?」
「嗯,我知道了。」
「如果是在城镇里头的话,就去跟附近的店家借用厕所,即使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也不可以随地便溺。」
「……我知道了。」
尽管加布里鲁一脸老实地点头答应,但是因为他正好解放到一半,所以感觉有点缺乏说服力。
加布里鲁上完厕所之后,两人再次迈开脚步。由于有伊莉亚的眼力和实力作为后盾,他们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明显的阻碍,在周围的天色暗下来以前,便已经抵达了城市。
座落在平原的那座城市,外围有一道用来抵御外敌的城墙,并且沿著城墙开凿了护城河。这样的防御工事不仅是用来阻挡魔物,同时也明显是要用来防备人类之间的争战。
伊莉亚消去面具和武士刀,放下绑起的头发,和加布里鲁沿著干道走过吊桥。就在两人即将踏入城里的时候,站在城门旁的士兵喊住了他们。
那是几名身穿暗银色铠甲、手持长枪的男性士兵。
和那副戒备森严的架势相反,士兵们看向两人的眼神相当和善。尽管他们瞪大了眼睛打量著两人──特别是伊莉亚──的模样,但很快就恢复成原本的眼神看著两人说道:
「你们两个有公会的登录证或通行证吗?」
「有的。虽然目前没有在执行委托,但我是冒险者公会的成员。这孩子则是……我的弟子之类的人物。」
伊莉亚边说边将登录证递了过去。男子接过登录证一看,立刻赞叹地「噢」了一声。
「这个年纪就能取得冒险者的资格,真的相当了不起呢。啊,失礼了。我可没资格高高在上地对你说这种话呢。」
「不会。谢谢您的夸奖。」
听到伊莉亚有礼的回答,男子终于忍不住露出苦笑。
包含佣兵公会在内的冒险者头衔,是特别难以取得的一项资格。
因为只要是有和公会联盟缔结协定的国家,冒险者都可以免除往返各国的必要关税,并且拥有自由行动的权利,所以当然不是能够随便核发的资格。
他们是公会联盟愿意为其做人格担保,并且有能力自由穿梭于世界各地的人物。
这就是「冒险者」头衔所包含的意义。
「不过,那边的男孩如果没有身分证明,就还是得缴纳税金,这样没问题吗?」
「没问题。可以用基鲁兹来缴纳吗?」
「嗯,当然可以。」
付清税金之后,两人顺利地进入城里。
加布里鲁从刚才开始就完全没有加入谈话,因为高度是他身高好几倍的城墙,以及从城门这里看到的街景,将他的目光完全吸引了过去。
「我们先去制作登录证跟确定落脚地点,接著再开始慢慢观光好吗?」
「嗯。」
看到加布里鲁乖乖答应的老实模样,伊莉亚不由得摸了摸他的脑袋。
加布里鲁也没有对此表示拒绝,甚至觉得很舒服地露出微笑。
若要问这幅光景在第三者眼中看来是什么样子,只要看看守门卫兵眯起眼睛的模样就马上能够明白了。
「你们如果要去公会分部,只要沿著这条路笔直前进,然后拐进第二条大道就会看到了。」
「谢谢您的指点。」
伊莉亚向亲切的卫兵低头致谢,接著套上兜帽,和加布里鲁一起往分部走去。
大街上满是摊贩和行人,随著不断前进而逐渐变强的各种香味和揽客声,不断吸引著加布里鲁的注意力。
但是伊莉亚每次都会将他硬拖回来,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姊姊在教训绕远路的弟弟。
不久之后,两人来到一座厚重的石造建筑前面。悬挂在建筑物前的招牌,写著〈公会联盟分部〉几个大字。
推开木头门扉之后,一股酒精的味道扑鼻而来,加布里鲁顿时皱起了脸孔。
另一方面,伊莉亚大概是已经很习惯的关系,脚步不停地朝里头走去。
设置于大厅深处的接待柜台,有两男一女三名职员站在那里。
三人面前都没有排著队伍,伊莉亚毫不犹豫地走向女性职员的窗口。
头上长著水牛般犄角的柜台小姐,笑容可掬地接待眼前的少女和少年。
「欢迎光临~请问两位有什么事情呢?」
「我们想在公会进行登录。」
「你们两位吗?」
「不是,就只有这个男孩而已。」
柜台小姐将视线移到加布里鲁身上,仔细打量起他的体格,接著露出些许苦笑说道:
「欸,你今年几岁呢?如果未满十岁,就必须事先取得双亲的同意才行。」
「我今年十二岁,没有问题。」
「咦……」
柜台小姐看向伊莉亚寻求确认。伊莉亚朝她点了点头,并补充说明道:
「还有,我想用我的名义来推荐。」
「咦?欸,能让我看看你的登录证吗?」
「请。」
尽管柜台小姐一开始有些半信半疑,但在接过伊莉亚递出的登录证后,脸上立刻浮现半是困惑、半是抱歉的苦笑。
「真的非常对不起。原来您是B级别的公会成员啊。若是要用您的名义推荐,还请您填写这边的表格。」
「你不用那么恭敬没关系。我个人不介意这种事情。」
「是、是吗?……我们这里很少会有B级别的公会成员到访,所以我吓了一跳。」
伊莉亚过去隐姓埋名时的登录证级别是S,当时同样是吓坏了一大堆人,他们毕恭毕敬的程度更胜刚才的柜台小姐,甚至还引发了人们的恐慌。
她一面回想著这些事情,一面将递过来的表格填好交了回去。柜台小姐确认完内容之后,歪起脑袋问道:
「你填写的内容不是冒险者,而是战士的加入推荐喔,这样就好了吗?」
「嗯,这样就好了。」
由于冒险者的资格不易取得,因此他们的权利相对地更高一些,例如即使是在未执行委托的状况下,同样能够免费穿越国境。
但是如果想获得这样的权利,首先得对这份工作的责任有所自觉。伊莉亚认为,加布里鲁必须自己去选择和学习这样的责任。
而这也是伊莉亚划下的一道界线,她并不打算无微不至地照顾加布里鲁。
「那你要接受级别判定的测验吗?」
加布里鲁似乎不懂柜台小姐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歪起脑袋看向伊莉亚。
柜台小姐看出他心中的困惑,善尽职责地继续解释道:
「你如果接受测验,就是从和目前实力相符的程度开始算级别;如果不接受测验,就是从最低的F级开始算起。只是测验得花上一些时间和费用,你要接受测验吗?」
「你就试试看吧。」
「嗯,我知道了。」
或许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加布里鲁老实地点了点头,同意接受测验。
不过,由于天色已开始暗了下来,因此明天才会举行测验。两人决定先去寻找住宿旅店。
在柜台小姐的介绍下,两人没花什么工夫,就找到一家规模不小的旅店,随后在旅店的一楼用了晚餐。
摆放在桌上的餐点,可说是这种旅店的常见组合──一整篮的面包、沙拉、浓汤,以及牛排。然而,对于吃惯日式饭菜的加布里鲁来说,每样料理似乎都显得相当新鲜,所以他一直津津有味地享用著餐点。
「……我想差不多该来讨论一下今后的行程了,可以吗?」
「唔呣、哞呣呣。」
「你别急著回话,好好把东西吞下去再说。」
加布里鲁那副饿虎吞羊般的吃相,叫人不禁怀疑他吃下去的那些食物,究竟是怎么装进那矮小的身体里。在伊莉亚的招呼下,他终于停下了用餐的动作。
「总而言之,我想先弄清楚这个国家的整体状态,所以会去街上晃个两天左右。而在我打探情报的期间,你就去接一些委托来练习剑术。这样子可以吗?」
「嗯。」
「不过,因为最一开始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所以我明天也会跟著你走一趟。」
「我知道了。」
加布里鲁这么老实听话固然是件好事,但是他的反应如此平淡,让伊莉亚不由得担心了起来,总觉得他没有真的弄懂是怎么回事。
毕竟我们才刚认识而已,我一个人在这里乾著急也没有用──抱著这样的想法,伊莉亚当晚早早就上床去了。
到了隔天。
两人吃完早餐之后,径直朝著公会分部而去。
「哎呀,你们可真早呢。」
昨天那位柜台小姐迎接两人的到来,随即领著他们前往中庭。
只见中庭的墙上搁著许多木制武器。沿著围墙设置的训练假人,则是以木棍为骨架扎成的稻草人,全身上下都破破烂烂,一看就知道是历史悠久的老古董。
「麻烦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下啰。我去请测验官过来。」
「知道了。」
伊莉亚目送柜台小姐回屋里之后,朝著一脸稀奇地把玩木头长枪的加布里鲁走去。
加布里鲁察觉她走近身边,于是举起木刀亮给伊莉亚瞧。
「是要用这个来战斗吗?」
「没错。因为测验的目的不是要杀死对手。」
「就算是用这种东西,也能把人杀死吧?」
加布里鲁如此说著,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这让伊莉亚感到有些奇怪。
「……的确是呢。可是──」
「喂喂,你这小鬼头,这种大话等你打倒了对手再说。」
伊莉亚还来不及搞清楚这股奇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一名带著嘲弄语调现身的男子,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头。
男子的服装和站在柜台的男性职员颇为相似,不难看出他就是本次的测验官。
「那么,要接受本大爷测验的是哪个小兔崽子?」
「是我。」
「……唉。大清早的就一堆麻烦事啊。你去那里挑一把想用的武器吧。」
「我用这个。」
看到加布里鲁举起手中木刀的模样,男子夸张地叹了口气,就这样走到中庭的中央一带,随意挥了几下木剑确认手感。
他懒洋洋地将木剑扛在肩头,并再次将视线瞥向加布里鲁,扬起嘴角说道:
「那就赶快开始吧。让本大爷瞧瞧你有多大本事。」
加布里鲁向男子点了点头,朝他走了过去。
少年的眼神已切换成战斗模式。然而,他的步伐却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丝毫没有要藉著冲刺的劲势挥刀出击的意思。
男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反差,从他消去笑容、不再将木剑扛在肩上的模样,可以看出一股警戒的味道。
「!?」
但是,加布里鲁忽然停下脚步,让男子的这番警戒全都化为乌有。
只见停下脚步的加布里鲁微微沉腰,将木刀按在左边的腰上,接著便动也不动。
如果是伊莉亚或知道这副架势的人,自然能明白这个动作的意义;可是在不晓得的人眼里看来,这完全是「在战斗中摆出难以活动的姿势」的诡异行为。
而这就导致男子又多了一项必须警戒的事情。
「……啧。」
双方陷入好一阵子的胶著状态,对此感到不耐的男子,重新握紧了木剑。
「麻烦死啦!」
男子就这样冲了过去。
他的前进方向是加布里鲁的左侧。他所推导出的结论,是一个简单明瞭的答案──不管这小鬼头在盘算什么,反正我只要瞄准他的弱点就行了。
尽管男子的冲刺速度相当惊人,但是加布里鲁的基本体能远超过常人,轻而易举地就捕捉到了他的动作。
加布里鲁挪动了一下身体的方向。
可是这个细微的动作,已足以让身体的轴心偏移,因为他尚未习惯这个架势。
(太慢了。)
他将左手作为刀鞘,模仿伊莉亚的剑术。
然而,他实际挥出的那一刀,速度却慢到一点都不像伊莉亚的招式,根本惨不忍睹。
「唔……!」
「好险、好险!」
因此担任测验官的男子能够闪过这一刀,并非出于偶然。
「太嫩啦!」
加布里鲁举起木刀,格挡对方下劈的木剑,陷入无法施展居合的状态。
男子本来是打算依靠体格压制少年,但加布里鲁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打乱了他的盘算。
可是,无论加布里鲁的身体能力多么优越、力气多么强大,在技术方面仍然远远不及对手。
「……好啦,到此为止。」
从结果来说,加布里鲁最后是倒在地上,仰望拿著木剑抵住自己的男子。
「嗯,该怎么说呢。再多累积一些经验吧。这样子的话就会是你赢了。」
男子将木剑扛回肩上,沙沙地搔著脑袋说道,脸上已经见不到先前的嘲弄神情。
尽管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却是个秉性端正之人。
对男子感到刮目相看的伊莉亚,发现对方将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
「你就是推荐这小子的B级冒险者吧?刚才那一招,是你教给他的吗?」
「我只是叫他自己想办法模仿我的动作而已。看来是完全不管用呢。」
和脸上浮现苦笑的伊莉亚相反,男子的表情逐渐认真了起来。
等到加布里鲁站起身来,拍掉衣服沾上的尘土之后,男子终于开口说道:
「你能跟我来上一局吗?」
「……在那之前,我想先听听加布里鲁的测验结果。」
「嗯?噢,差不多是E级别吧。这小子不仅力量很强,眼力也很优秀,可惜缺乏经验。整体上来说还是实力不足。我会这样回报给公会。」
「非常感谢您。欸……」
「名字是吗?我叫弗雷泽。」
面对脸上仍然带著认真神色的弗雷泽,伊莉亚沉吟半晌之后,重新转向他说道:
「弗雷泽先生是本地人没错吧?」
「嗯,是啊。」
「那么,我可以陪您切磋,只是能否请您告诉我这个国家的事情呢?」
「嗯?好啊。只是即使是公会成员,知道的事情也相当有限喔。」
「没关系。」
交涉成立。
伊莉亚走到加布里鲁身边接过木刀。
这原本应该是用未出鞘的刀使出来的招式吧?
弗雷泽从加布里鲁先前的姿势做出这样的猜想,打算开口要求伊莉亚用真刀来示范这一招。
「唔──」
但他没能把话说出口。
一股宛如被剑尖抵住喉咙的感觉席卷全身。
这股感觉来自那名少女。只见她戴上不晓得从哪里变出来的面具,没有摆出任何架势,静静地伫立在场上。
她只是微微地沉下腰。
光是这个样子,弗雷泽便已觉得全身狂冒冷汗。
「我要上了…………您看到了吗?」
「……不,我没看到。」
但是,弗雷泽很清楚伊莉亚的确出招了。
正确来说,是他的『直觉』这么告诉了他。对曾经被直觉拯救过好几次的弗雷泽来说,单是这样便足以让他相信伊莉亚的话。
「原版的招式原来这么厉害,能弄明白这一点也就足够了。小妹妹,你们接下来有什么预定行程吗?」
「加布里鲁的登录作业完成后,我们打算开始接委托。」
「那么,在登录作业结束之前,我就来告诉你们这个国家的事情吧。这样子可以吗?」
看到加布里鲁也跟著伊莉亚点头之后,弗雷泽便领著两人回到屋里。
接著,他带领两人前往分部的二楼,一间上头写著「会客室」的房间前面。
「我进去啰。」
弗雷泽连门也没敲便径自走进房里,一名坐在椅子上的女子直接和他打了个照面,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
「我说你这个人啊……我可是正在办公耶。」
「那你就去办公室处理嘛。谁叫一楼那里人多嘴杂的。小妹妹你也觉得在这里说话比较好吧?」
被弗雷泽这么一问,伊莉亚只是面带苦笑地脱下兜帽。
看到伊莉亚显露出的完整容貌,那名女子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不会吧……是精灵……!?」
「真的假的……」
弗雷泽似乎一直没察觉到她是精灵。伊莉亚苦笑著向两人说道:
「我似乎让两位感到很不自在,真是不好意思。但是,我纯粹只是因为不想引人注目才会隐藏容貌,两位其实不需要特别迁就我的。」
面对伊莉亚柔中带刚的态度,弗雷泽和那名女子都一脸茫然地不知该说什么。
在场唯一处变不惊的人,就只有已经见过伊莉亚容貌的加布里鲁。
「精灵很罕见吗?」
「嗯。因为他们是一群窝在森林里头的茧居族。」
「居然用茧居族来形容……」
这样的字眼无异是在贬低自己的种族。
听到伊莉亚若无其事吐出的毒辣话语,弗雷泽他们终于回过神来。
「站著不方便说话,还请两位先坐下吧。」
那名女子催促著两人在沙发上入座,伊莉亚和加布里鲁接受了她的好意,走进会客室里头。
「你想瞭解这个国家的事情对吧?我们兰纳利布王国是──」
弗雷泽的说明完全不同于他平时的粗野举止,听起来非常清晰易懂。
房间里的这位女性名为古丽妮丝,在这座古雷斯利布分部担任分部长一职。她充分展现机敏的反应能力,在一旁适时补充弗雷泽简单易懂但缺乏客观性的说明。而这样的一搭一唱,也如实表达出两人身为分部长和副分部长的关系,让伊莉亚感到相当有趣。
即使加布里鲁的登录证已经制作完成,谈话也依旧没有结束。最后四个人就在会客室里一面用餐,一面继续交谈。
在大略介绍完这个国家的情势之后,话题自然转到了伊莉亚他们身上。
话虽如此,伊莉亚不会多谈自己的事情,弗雷泽他们也不会硬是向她追问。
另一方面,加布里鲁本人则是几乎全都交代了出去。
「……你这小子,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啊……!」
结果把弗雷泽惹得热泪盈眶。
伊莉亚被他豆大的泪珠吓得退避三舍,古丽妮丝见状,有些无奈地耸肩说道:
「他这人就是这副德性。完全是单细胞生物。」
「吵死了!好,加布里鲁!午饭就由我请客!你就开怀地吃吧!」
「谢谢你。」
尽管加布里鲁至少已经吃了三人份的餐点,但他还是开心地笑了起来。看到他这副笑容,伊莉亚也不好出声制止。
最后,伊莉亚的求知欲和加布里鲁的食欲都得到了满足,这场化为餐会的谈话就此告一段落。
离开会客室的两人,为了按照原订计画接下委托,回到了一楼的布告栏前,望著张贴在上头的委托表。
整面布告栏几乎都被张贴的委托表给淹没,看著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大量文字,加布里鲁忍不住感叹地说道:
「真的有好多委托呢。」
「因为上头不仅有这一带的委托而已,还包括其他国家的委托喔。」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会承接他国委托的人,基本上都是佣兵公会的成员,因为他们不需要缴纳跨越国境时的关税。
但是,由于他国的委托从承接到达成得花上相当的时间,因此会贴到布告栏上的,仅限那些时间足够充裕的委托表。
「不过,我们短期间内都不会离开这个国家,所以其他国家的委托就先别管了……」
伊莉亚比较著委托表,将其中一张揭了下来。
那张委托表上写著「驱除古雷斯巨鼠」几个大字。
尽管名为老鼠,但古雷斯巨鼠有著纤长的四肢,外形和狗颇为相似,因此又被人们称作「犬鼠」,是这个国家的特有种。
该种巨鼠的生态特徵是强大的繁殖力,它们是一种偏向草食的杂食动物,因此也会把农作物啃得乱七八糟,时常成为人们委托驱除的对象。
此外,由于它们是草食动物,因此没有什么强烈的毒性,而且为了找寻食物,每只个体的活动范围十分广大,不会成群结队地行动,可说是最适合新手练功和赚取资金的委托。
「你首先要习惯用武士刀来战斗。」
「嗯,知道了。」
加布里鲁从伊莉亚手中接过纸张,像是被催促似地走向柜台,并朝接待的男性职员递出委托表。
「你是要登录委托吗?请提交登录证。」
「嗯,这样子就可以了吧?」
「没错。请你稍等一会儿。」
柜台人员从加布里鲁手中接过登录证后,将其摆放在手边的玻璃板上展开作业。
对伊莉亚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光景;但对加布里鲁来说,这些全都是第一次接触的东西。他那副紧盯柜台人员作业的模样,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登录完成。你需要拿著委托表吗?」
加布里鲁看向伊莉亚,见她微微颔首,便向柜台人员点了点头。
在取回委托表和登录证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讨伐了。
两人离开城里,前往委托所指定的森林。这片森林的氛围,和岛屿上的森林似同而实异,让加布里鲁不停地眨著眼睛。
「我只会在一旁看著,你就自由行动吧。」
「嗯……知道了。」
加布里鲁从刀鞘拔出太刀,聚精会神了起来,宛如回到故乡的森林一般。
随风摇摆的草木声响,乍听之下无序可循,但其实有一定的节奏。而从这些声响里冒出来的异音,会告诉自己那里存在著不是植物的东西。
就在加布里鲁远超常人的听觉,捕捉到某道异音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立刻窜了出去。
这里虽然是一座森林,不过树木的间隔足以让三人并肩通行,只是加布里鲁是把树木当作墙壁,在群树之间飞檐走壁,径直奔向他所听到的异音方位。
(似乎比在平地上战斗更加厉害呢。)
追在他身后的伊莉亚暗自赞叹,而加布里鲁很快就停下了脚步。
大概是因为他的速度太快,所以让他的行动直接变成一场奇袭。
只见转过身来的加布里鲁手里,有一头古雷斯巨鼠被串在太刀上头。
「嗯。成功讨伐了一只呢。」
加布里鲁露出一贯的悠哉笑容,但是他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来。
「……这个要怎么处理才好?」
「我先帮你保管吧。下一只别用刺的,换成用斩的方式来打倒吧。」
「用斩的方式吗?嗯,我试试看。」
在那之后,加布里鲁忠实遵守伊莉亚的吩咐,持续展开讨伐。
就杀伤性武器的操作来说,加布里鲁姑且算是及格了;但从武士刀的运用技巧而言,还是显得颇为拙劣。
在执行委托的过程里,伊莉亚逐渐明白了加布里鲁的缺点。回到城里完成委托达成的登录作业之后,两人决定去吃晚餐。
「哟,是你们俩啊。要去吃晚餐是吗?」
出声招呼两人的,是和分部长一同现身的弗雷泽。
「是的。两位也是吗?」
「对啊。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听到弗雷泽这么说,站在他身后的古丽妮丝微微叹了口气。看到她这副反应,伊莉亚隐约能体会她的心情。
两人的视线恰好在下一秒对上,彼此都露出了苦笑的神情。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你们就一起来吧。」
对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拒绝邀请反而更加失礼。
而且弗雷泽和加布里鲁,似乎都已经认定大家要一起去了。
「……不好意思。那我们就叨扰两位了。」
「小孩子不需要顾虑这么多事情啦。好了,我们走吧!」
古丽妮丝轻轻推著伊莉亚,一起追在走在前头的男性同胞身后。
四人所前往的地方,不太像是食堂或居酒屋,而是一家氛围静谧、感觉比较类似餐厅的饭馆。
一行人在四人桌就座之后,或许是考虑到伊莉亚他们是第一次来,弗雷泽径自帮忙点好了菜肴。
加布里鲁一脸放空地望著弗雷泽点菜。古丽妮丝看著两人的模样,忍不住偷笑起来,悄悄和伊莉亚咬耳朵道:
「你别看弗雷泽那样子,他可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喔。」
可是我们刚接触弗雷泽的时候,感觉他的态度很刻薄呢。
古丽妮丝似乎察觉到了伊莉亚内心的疑问,坐直身子微笑说道:
「吃佣兵公会这行饭的,尽是一些危险或粗暴的人物对吧?他应该是想让你们对这一点有心理准备啦。」
虽然他的粗暴是天生如此就是了。
尽管古丽妮丝补上这么一句,不过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厌恶或不快的神色。
「您很瞭解他呢。」
「……算是吧。」
古丽妮丝脸上的淡淡笑容变成了苦笑,但她没有否定这句评语,让伊莉亚感受到一种大人的气息。
相对于此,坐在古丽妮丝对面的弗雷泽,则是给人一种小孩子的印象。
不过,他那副比手画脚解释菜单上的料理、把加布里鲁逗得乐呵呵的模样,与其说两人是年纪相差甚远的兄弟,不如说──
「简直像是父子一样呢。」
「……他要是也能这样疼爱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呢。」
原以为对方只是随口嘟囔一句的伊莉亚,在察觉到话里涵义的瞬间,反射性地看向了古丽妮丝。
十二岁的孩子明白这种事情,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伊莉亚将古丽妮丝的这个微笑理解为默认,重新面向她说道:
「真是恭喜两位了。」
「谢谢你。」
「您目前还能正常饮食吗?」
「还算可以……难不成你对这方面的事情很熟悉?」
「懂得一些皮毛而已。」
若是以普通音量来进行交谈,就很难不传进其他人的耳朵。注意到两人对话的加布里鲁,歪起脑袋来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事情啊?」
「他们两位有小宝宝了,所以我在恭喜他们。」
只见弗雷泽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将视线别了过去;加布里鲁则是在看了看两人之后,东张西望了几下,随即再次歪起脑袋问道:
「……小宝宝?在哪里啊?」
面对少年的反应,三人都有些恍然大悟地苦笑起来。
「在我的肚子里头喔。你以前也在妈妈的肚子里待过吧?」
「肚子……」
听到古丽妮丝的话语,加布里鲁将视线转到她的腹部,但他怎么看都不觉得里头塞得下一个人。
古丽妮丝大概是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于是向加布里鲁招了招手。
察觉到她想要做什么的弗雷泽,将少年推了过去,加布里鲁就这样正对著古丽妮丝的腹部。
「你把耳朵贴上来看看,搞不好能听到小宝宝的声音喔。」
古丽妮丝当然只是想开个玩笑。
毕竟才刚满8周的胎儿,连会不会动都还是个问题,发出声音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然而,将耳朵贴到她腹部上的少年,拥有超乎常人的优异听觉。
「……真的呢。」
「……咦?」
「我听到了。虽然非常小声。」
有一股稍异于古丽妮丝本人脉搏的微弱跳动。
确实听到这股跳动声的加布里鲁,被生命的神秘力量深深感动。
难以置信。
古丽妮丝和弗雷泽并没有不相信加布里鲁,只是单纯地感到十分惊愕。伊莉亚见状,苦笑著向两人解释道:
「这孩子的耳朵比常人灵敏好几倍。我觉得他能听到,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真的假的!唔哇~可恶!这小子居然有这么令人羡慕的耳朵!」
「唔哇哇。」
即使被弗雷泽用力地挠著脑袋,加布里鲁依旧是一副傻乎乎的表情,但脸上流露出几许开心的神色。
不过,这段幸福温馨的时光只持续了片刻。
「可是,小宝宝是怎么出现在妈妈肚子里的啊?」
加布里鲁以天真无邪的眼神提出的这个问题,让其他三人不禁支支吾吾了起来。
在那之后的谈话里,三人都小心翼翼地捡选话题,尽量避免触及这方面的事情,把他们搞得一阵神经兮兮。
再这样下去会对孕妇造成负担。
伊莉亚如此寻思,便以花朵举例说明,总算暂时解除了加布里鲁的疑惑,平安度过了这个难关。
结束愉快的晚餐之后,伊莉亚和加布里鲁向两人道别,回到旅店冲去汗水便上床就寝。
然而,加布里鲁无法立刻进入梦乡,因为今天一整天下来,全是未曾经历过的事情。
为了消解兴奋的情绪,他向睡在邻床的伊莉亚搭话:
「你最后是拿了什么东西给他们啊?」
「……嗯?喔,是一些孕妇的必要注意事项啦。」
因为这个世界存在著治愈和治疗魔术,所以分娩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危险。
只是孕妇的生活习惯有可能对母子造成危险,因此伊莉亚将这部分的相关注意事项写给了古丽妮丝他们。
虽说这些知识是她从前世的记忆撷取而来,但外表成熟的伊莉亚终究只是一名少女。为了让古丽妮丝他们将自己的建议听进去,伊莉亚不得不谎称这些东西是「精灵的智慧」。
「……大家都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吗?」
「对啊。」
当然也存在著魔物之类的例外。
但是加布里鲁想说的应该不是这种事情。
伊莉亚等著他继续提问,但是并没有等到后续的话语。
「……加布里鲁?」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晚安。」
话声方落,加布里鲁便背对伊莉亚的床铺闭上了眼睛。
从隔天开始,两人便像伊莉亚先前所说的分头展开行动。
在吃完早餐之后,两人会一起浏览委托表,然后伊莉亚以出功课的形式来挑选讨伐对象。
而在加布里鲁讨伐魔物的期间,伊莉亚则去打听这个国家局势的相关情报,同时也会实际走访现场进行考察。
「你们两个都要保重身体哟。」
「就算乱来也要有个限度喔。」
结果两人在这座城市待了两天以上,最后和古丽妮丝及弗雷泽挥手道别,动身前往其他城市。而到了别处之后,两人要做的事情基本上也没有任何不同。
加布里鲁一边解决伊莉亚给的委托功课,一边锻炼自己使用武士刀的技巧;伊莉亚则是扩大了调查范围。
伊莉亚的【神之眼】没有看走眼,加布里鲁在剑术方面的才能确实是天赋异禀,不但轻松解决了伊莉亚出的功课,并且极具效率地习得在实战中掌握的各种技术。
两人来到临近该国山岳地带的高原地区,接下讨伐破坏果园的猿型魔物的委托,随后除了报酬之外,还获得人们设宴款待;而在穿越山岳地带蓊郁茂密的树林之后,两人讨伐了成群迁徙的狼型魔物,并也获得当地村民的热情招待。
加布里鲁从这些事里学到的,不仅是战斗的技术。他开始明白何谓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接触到他人的悲伤,自己心里也会感到一阵难过;相反地,看到他人欢笑,自己心里也会感到一阵温暖。
他从来不曾想过,和这些非亲非故的陌生人相处往来,居然会如此打动自己的心灵。
两人持续著旅程。
山村里结实累累的深红果实,让加布里鲁看得两眼发光;临河而居的村落以陷阱来捕鱼的巧思,更是让他惊讶得瞪大眼睛;而用高原上盛产的果实过滤、酿造而成的饮品,他只喝了一口便立刻不省人事。
放眼所及全是加布里鲁难以想像的新奇事物,每天都感到欢欣雀跃的他,几乎没有闲下来的工夫。
而对伊莉亚来说,有这样一张开心的笑容陪伴在身旁,也让先前机械作业感有些强烈的调查工作变得愉快不少。
但是,在加布里鲁的那张笑容里,不时会流露出一丝阴霾。
当伊莉亚第一次注意到这件事情时,因为加布里鲁的视线彼端是一对母子,所以她本来以为他可能是感到了寂寞。
第二次、第三次……
随著次数的增加,伊莉亚逐渐搞不懂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就在踏上旅程的两人,即将过完一个四季轮回的时候──
伊莉亚和加布里鲁所在的干道,恰好能一路通往在这个国家首次造访的城市。为了出售在委托里取得的大量素材,除了村镇以外,两人还顺道去了邻近的城市一趟。
等到他们将素材出清完毕时,周遭的天色已开始黯淡下来。就算现在回到最初造访的那座城市,城门大概也已经关闭了,于是两人决定过一晚再说。
加布里鲁肯定也对那座城市印象深刻。听到伊莉亚提起分部长的孩子或许已经出生,脸上挂著慵懒笑容的他,顿时两眼放光。
然而,那张笑容再次出现了一丝阴影。
躺在另一张单人床上的伊莉亚,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向加布里鲁开口问道:
「你有什么担心的事情吗?」
「……没有。」
加布里鲁明显是在说谎。
即使伊莉亚很清楚这一点。
「我没事。」
但既然他本人都这么说了,伊莉亚也不愿意继续追问下去。
不过,加布里鲁是停了一瞬才回答问题,因此可以看出他本人也意识到自身的异常状况,并且相当在意这样的异常状况。
总之,他本人有自觉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此时的伊莉亚是这么想的。
到了隔天,两人离开投宿的城市,朝著最初到访的城市古雷斯利布出发。
他们之所以前往古雷斯利布,并不是因为这里是「在这个国家首次造访的城市」,纯粹只是因为通往下一个国家的干道,恰好连接到这座城市而已。
即使如此,两人还是颇为感慨。
「我们要离开这个国家了是吧?」
「嗯。毕竟大致的情形都已经调查清楚了呢。」
这个国家──兰纳利布王国的城市地区相当和平。
只是王族和军方的对立,似乎导致整个国家对城市以外的地区缺乏掌控,一旦踏出城市范围,山贼强盗之类的犯罪组织,几乎在各地横行霸道。伊莉亚和加布里鲁,实际上也和这样的家伙交手过好几回。
由于公会的运作机制是在接到委托之后才展开讨伐,因此在应对上往往缓不济急,盗匪猖獗的问题迟迟无法得到解决。
而且真要说起来,所谓的「缓不济急」也只是藉口而已。这个国家的公会联盟因为深受国民信赖,所以有筹码和王国政府讨价还价;再加上为了持续从国民手中获取报酬,在讨伐盗匪方面没有特别积极也是不争的事实。
公会的实力若是过于强大,王国政府和军队作为执政者和防卫力量的立场,就会变得岌岌可危。但是,在这个国家里,王国政府和军队别说携手合作,甚至还互相去抓对方的小辫子,导致双方的对立更加严重,在最糟的情况下有可能会爆发正面冲突。
再加上想要拉拢伊莉亚他们的反军方组织一直在煽动国民,人们很有可能举旗造反,向军方和放任军方胡来的王族发动攻击。若是为了镇压起义而引发国家内战,届时肯定是一幅惨不忍睹的光景。
对于想要定居在和平安全之处的伊莉亚来说,结论当然是不把这个国家纳入选项。
「接下来要去哪个国家呢?」
「嗯~该去哪里才好呢。你有什么想看的东西吗?」
「我想吃好吃的东西。」
「那我们去跟古雷斯利布的分部长他们打听一下吧。」
「嗯。」
听起来像是在稀松平常地闲聊的两人,其实正在砍瓜切菜般的解决阿格雷臭鼬,这是一种外形类似猪只的巨大松鼠魔物。
伊莉亚这次给的课题,是「在阿格雷臭鼬放屁以前把它收拾掉」。
这种臭鼬的屁是一种强酸猛毒,吸入之后不但会破坏器官,而且一经接触便会让身体逐渐坏死。
阿格雷臭鼬只有在陷入穷途末路时,才会放出这种无比棘手的臭屁。因为臭鼬自己在放屁之后,也会暴露在强酸猛毒之下死去,所以人们将其命名为「自爆放屁」。
只有两种方法能够避免自爆放屁:一是从远距离解决臭鼬,二是在臭鼬放屁之前就把它收拾掉。
若是在魔术或弓道上有一定造诣的人,前一种方法是比较安全的手段;而后一种方法说得极端一点,就是『在臭鼬感受到生命威胁以前就把它宰了』,需要有相当高超的技术,才能迅速确实地收拾臭鼬。
(看起来是没问题呢。)
看到加布里鲁手起刀落地让臭鼬身首异处,又或者直接从中间劈成两半的俐落身手,伊莉亚彻底扫除了心中残留的不安。
但就在她这么想的下一瞬间。
「啊。」
加布里鲁有些缺乏紧张感地叫了一声,他的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头魔物,而那头臭鼬身后的空气看起来正在摇曳晃动。
那头臭鼬大概是发现只剩自己还活著,意识到自己的死期将近吧。
加布里鲁还没来得及出手,臭鼬放出的致死毒气就已迫近而来。
──我得快逃才行。
加布里鲁还没来得及浮现这个念头,一道刮起的强风,就已将他周遭淤塞的空气一扫而空。
「真可惜呢。」
「……嗯。」
在他那张柔和的笑容里,可以看到几分沮丧的神色。
「总之,先回收那些能作为素材的部分,然后就去城里吃午餐吧。」
「嗯,知道了。」
两人将魔物的尸体装进伊莉亚生成的袋子里,朝著城市的方向前进。
他们很快就穿越了干道的森林,来到可以看到城门的地方。
尽管加布里鲁已经见识过不少拥有城墙的都市,但或许还是第一次见到的城墙给他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只见他感慨万千地仰望著高耸的城墙。
两人向身披铠甲的守门士兵亮出登录证后,就这样通过了城门。
栉比鳞次的摊贩发出此起彼落的揽客声。街上到处可以见到行色匆匆的行人、东奔西窜的儿童,以及平静安详的笑容。
整座城市依旧是一片热闹景象,大街也充满了活力。
真是令人怀念。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自己首次逗留的城市,加布里鲁走在街上,突然涌起一股近似乡愁的感觉。就在这时,伊莉亚倏地停下了脚步。
加布里鲁沿著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发现那里站著一名男子。
「噢!这不是伊莉亚吗?……也就是说,你旁边的人是加布里鲁!?你长得这么大了啊!」
「许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
尽管被弗雷泽用力搓揉著脑袋,加布里鲁还是接在伊莉亚后头说道。弗雷泽闻言,发出快活的笑声说道: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呢!你这小子都长这么大了!」
对新奇料理和食材的好奇心、加布里鲁本身的旺盛食欲,再加上伊莉亚的营养管理──在这三管齐下的作用下,加布里鲁的身高从伊莉亚的肩头一带,一路拔高到足以俯视她的程度。
不过,因为他的个头还是没有超越弗雷泽,再加上容貌依旧稚气未脱,所以弗雷泽仍然把他当成小孩看待。
「很好,你们今天就来我家吃饭吧!」
弗雷泽一边说话,一边搓揉加布里鲁脑袋的模样,和两人第一次见到他时没有任何不同。
就连总是一副恍神表情的加布里鲁,脸上也出现了开心的神色。伊莉亚忍俊不禁地看著这样的加布里鲁,开口询问她刚才留意到的一件事情。
「您说『我家』是吗?」
「嗯,已经买了好一阵子了。毕竟三个人挤在宿舍生活实在太局促了。」
弗雷泽有些难为情地笑了起来。伊莉亚对他还以微笑,接著提出她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那真是恭喜您了。小宝宝的状况如何?」
「哎,听产婆说差不多快要临盆了……啊,对了,产婆说她很想见你一面呢。说是你给的那份笔记非常有帮助。」
「那真是太好了呢。」
伊莉亚这么说道,但心里其实颇为惊讶。
在过去的地球上,「因为一人吃两人补,所以孕妇要尽可能多吃东西」之类的错误观念,同样也广为流传。于是被这些观念束缚的人们,甚至会以强迫的方式,将这些错误的方法运用在孕妇身上,直到科学证实「孕妇过度饮食,有导致妊娠中毒或流产之虞」,才遏止了这样的情形。
这边的世界在这方面的情形也一样,尤其是那些对迷信深信不疑的人,即使科学证据已经摆在眼前,他们依然坚决拒绝相信事实。在伊莉亚眼中看来,这样的倾向在这个具有神明和魔法的世界里,更是被进一步强化了,毕竟神明和魔法正是「尽管搞不清楚,但是确实存在」的东西。
正因如此,伊莉亚才会对那名产婆的态度感到相当讶异。因为对方不仅立刻接受了这些颠覆过往常识的观念,甚至还对伊莉亚表达感谢之意。
「我正在去买东西的途中,你们两个呢?」
「我们完成了在其他城市承接的委托,正要去公会那里报告。」
「这样啊,那你们就在会客室等我吧。只要跟职员说已得到我的许可就行了。待会儿见啦。」
弗雷泽不容分说地丢下这几句话后,就此扬长而去。
这种不听别人说话的地方,也完全没变呢。
伊莉亚和加布里鲁交换了一个苦笑,随即朝分部走去。
两人在公会分部做完委托达成的报告,并将魔物的部位出售之后,便按照弗雷泽的吩咐在会客室等他回来。只是彻底变了个模样的会客室,让伊莉亚顿时一阵无言以对。
一言以蔽之,就是「脏乱不堪」。
散落一地的文件资料、揉成一团的废纸,以及飞溅的墨水,将整个房间弄得脏兮兮的。
伊莉亚抱持不妙的预感打开写著「办公室」的房间,下一秒立刻就把房门关上,决定假装没看到里头的惨状。
(反正古丽妮丝小姐自己会修理他,我就别多管闲事了。)
置身于这个乱七八糟的空间,让伊莉亚感到如坐针毡;而加布里鲁则是和她截然不同,脸上挂著一贯的放空表情环顾四周。
「我们来到这个国家的日子,还不到三百天呢。」
「为什么是三百天啊?」
「小宝宝从受孕到分娩,大概就是三百天喔。」
在这边的世界里,同样也有「怀胎十月」的说法。若是以天数来说,就是第280天是分娩的预定日。
如果以这个世界的历法来计算,两人的旅行天数恰好是八个月,这样一看就会发现,加布里鲁的成长其实相当明显。
然而,这个评价只是就战斗技术和身体能力而言。
(剩下的就是精神年龄的问题……)
透过和伊莉亚一起旅行得来的知识,加布里鲁已经不会做出缺乏常识的举动。
但或许是他长年生活在与世隔绝之地的关系,那种悠哉慵懒、我行我素的性格仍旧没有任何改变。
甚至可以说最初那场和父亲的争执让他紧绷过头,以致于整个人变得更加我行我素。
因为加布里鲁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所以很难判定他在精神面上是否有所成长。
再加上他原本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会老实听从别人的建议和忠告,因此愈发难以看出他的精神成长。
其实加布里鲁只有十二、三岁,还不到需要特别担忧精神成长的年龄。
但如果是像他这样拥有高超战斗能力,并且会持续从事佣兵公会委托的孩子,就另当别论了。
在日复一日的战斗里,精神很有可能再也无法恢复到平常的状态,从而抱著好玩的心理展开杀戮行动;又或是一时心软地饶恕敌人性命,反而因此遭对方反咬一口。
这些都是可以预想到的情形。
虽然伊莉亚觉得以加布里鲁的性格来说,应该不会出现这些问题,但考虑到他确实曾经因为父亲的事情而暴怒,伊莉亚也不敢保证心智未成熟的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这就是伊莉亚最为担心的地方。
(……说是这么说。)
伊莉亚有能力指出加布里鲁在战斗中的缺点,也能够透过饮食和生活习惯的改善来管理他的身体状况。
但是,她并不晓得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促进精神的成长。
(……嗯?)
想到这里,伊莉亚停下了思考。
加布里鲁的成长,充其量只是「结伴旅行以增广见闻」这个原始目的的附加产物。
若从旅伴的角度来说,自己或许应该帮忙促成他的成长,但这并不是伊莉亚本身想做的事情。
如此一想之后,伊莉亚便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烦恼的了。
(我这个人的性格,果然很糟糕呢~)
她一边如此自嘲,一边站起身来,重新转向加布里鲁说道:
「只是坐在这里空等也不是办法,我去买些点心回来吧。」
「啊,我也一起去。」
「你能留在这里吗?弗雷泽先生回来的时候,要是没见到半个人影会很伤脑筋吧?」
「哎~这样子啊。那我就留下来等吧。」
已经从沙发上起身的加布里鲁,就这样露出悠哉的笑容,二话不说地重新坐了回去。
该说这孩子老实,还是根本什么也没在想呢?
面对加布里鲁一如往常的反应,伊莉亚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朝房门的方向走去。
「那我去去就回。」
几乎就在她说完的同一时间,楼下传来有人走上楼梯的声音。
尽管伊莉亚对脚步声里的慌乱感到有些困惑,但她没有将门打开,只是等著对方自己走过来。
很快地,一道不是弗雷泽的女性声音在外头响起。
「副分部长!您在房间里吗!?」
「弗雷泽先生出门了。不过我想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
听到打开房门的伊莉亚如此说明,跑上楼来的女性职员一脸惊慌地问道:
「咦,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不晓得呢,我们只听他说要去采买东西。」
「唔~这下伤脑筋了啊……」
「怎么了吗?」
伊莉亚本来打算对方不说她就不问,但是加布里鲁主动开口问了女性职员。
一旦开口询问,就不得不去聆听对方的问题,而过去的经验告诉伊莉亚,这样的情况往往是卷入麻烦事的开端。
「分部长……古丽妮丝小姐好像开始阵痛了。」
「『开始枕头』?」
「……出了什么状况吗?」
伊莉亚没去理会不明白什么是阵痛的加布里鲁,径自催促女性职员继续说下去。
身为父亲的弗雷泽若是缺席分娩时刻,确实会感到相当懊悔。
然而,伊莉亚不觉得这是需要如此著急的理由。
「就是……应该到场的教会教徒,似乎在忙著救治先来的重伤病患,没办法过来照料分部长。而我们公会的职员,顶多只能做到急救的程度……」
伊莉亚的不祥预感应验了。
当然,即使少了专司恢复的拉铎维斯塔教的教徒,大多数的分娩也都能够平安收场。
但反过来说,就是有时也会发生不幸的事故。
在伊莉亚的记忆里,就算是日本也能找到好几桩母子均命危的分娩案例,因此在科学更加落后的这个世界里,分娩事故的可能性只会更高。
「伊莉亚,怎么回事?」
「……万一有什么不测,现场没有人可以帮忙恢复。」
「……会很危险吗?」
加布里鲁先前未能理解事态严重性,一直是泰然自若的模样,但在听到伊莉亚这么说之后,表情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是在为他人的死亡感到悲伤。
伊莉亚想起在鬼神岛上的事情,加布里鲁那时的言行举止,彷佛忘记自己曾经见证整座城市居民的死亡。和当时的他相比,现在的他确实有了显著的成长。
「没事的。不好意思,我想去帮忙照料古丽妮丝小姐,能麻烦您帮我带路吗?」
「咦、欸……这样子好吗?」
如果是孕妇的分娩,教徒将无偿提供恢复魔术的治疗服务。
因此女性职员其实是在委婉暗示这项差事没有酬劳,而伊莉亚只是微笑地朝她点了点头。
分部长和小宝宝。两者之中无论是谁失去性命,都会有人为此感到悲伤。
伊莉亚不想看到,也不希望出现这种状况。
因此这毋庸置疑是『她想要做』的事情。
「……」
伊莉亚跟在女性职员的后头飞奔起来,而追在她身后的加布里鲁依旧是一脸阴郁。
在女性职员带领之下,两人来到一栋以白砖砌成一楼、令人印象鲜明的房屋。这一带已是远离大街的独栋住宅社区。
一行人直接走进没有上锁的房屋,穿过走廊前往寝室之后,只见分部长躺在床上呻吟出声,身旁则是站著一名年老的妇人。
「阿莫伊婆婆!我把代打的人带过来了!」
「代打?应该是靠得住的人吧?」
「呃,我也不太确定耶。」
产婆阿莫伊不愧是久经战阵的沙场老将,只是一派气定神闲地问道;而女性职员的反应则是和她截然相反,一脸惊慌地看向伊莉亚求援。
「没问题,恢复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噢?那就麻烦你也过来帮忙我这个老婆子吧。」
「啥?咦、欸,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你只要照我的吩咐去做就行了。别废话了,赶快过来!」
「欸、欸!?我、我还没消毒耶……」
没办法硬把老人家推开的伊莉亚,只能被阿莫伊连拖带拉地领到床边的位置。
加布里鲁不晓得自己该干什么,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但是……
「你去给我把她老公找回来!」
在阿莫伊一声令下,加布里鲁跑出了屋子。
因为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他决定遵照阿莫伊的吩咐,去把弗雷泽找回来。
他先是纵身一跃上了房子的屋顶,寻找能够眺望整座城市的地点。
在发现城里有座以钟声来报时的钟塔之后,加布里鲁直接沿著房子的屋顶飞奔起来。
「没看到人啊……」
在前往钟塔的途中,他试著在目光所及之处寻找弗雷泽的身影,可是一无所获。
在进入集合住宅密集的市街区域之后,房屋的高度也随之拔高,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发现加布里鲁在屋顶上奔跑,对他而言可说是正合心意。
抵达钟塔之后,他眺望著在眼下展开的街景。
倘若是常人的眼力,根本不可能辨别出地面人群的脸孔,但这对加布里鲁来说不是问题。
「……」
东张西望。
来回扫视。
「……没看到人啊。」
就算能将整座城市尽收眼底,也依然存在著许多死角。
「……你这小子在搞什么鬼啊?」
听到有人招呼自己,加布里鲁下意识地转过视线,发现弗雷泽正从吊钟的平台那里探出身来,抬头仰望著屋顶这里。
「我在找你。」
「啥?找我?噢,我让你们俩等太久了是吗?抱歉啊。平常负责敲钟的老爷子,好像在刚才闪到腰了,所以我是来帮他敲钟的。啊~麻烦死了。」
「那可真是不得了呢。」
「就是啊。」
因为找到了弗雷泽,加布里鲁又恢复成老神在在的模样,但他还是及时想起了原本的目的。
「没错,真是不得了。」
「啥?」
「他们说你的孩子快要出生了。」
「噢……什么!?」
因为加布里鲁的语气实在太过稀松平常,弗雷泽差点就没把这句话当一回事。而在他理解话语涵义的同时,整个人也跟著慌乱了起来。
「要出生了!?咦、欸!?怎么办!?我该做什么才好!?尿布吗!?尿布已经都买好了……!」
「他们叫我来找你回去。」
「就是这个!」
弗雷泽气急败坏地狂奔起来,加布里鲁追在他身后问道:
「你不用敲钟了吗?」
「鬼才管它敲钟不敲钟的!反正也没有半个人在听啦!」
「原来如此。」
实情当然绝非如此。
只是在这座城市里头,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拦这名男子赶赴爱妻的分娩时刻。
另一方面,此时的弗雷泽家里──
「喂,你赶快用你那个方便的魔法,帮我把新的毛巾和热水准备好。」
「好、好的。」
「总有一天你也会生下自己的小宝宝。先把这些事情学起来,保证不会吃亏。」
「不可能会有那一天的!」
阿莫伊毫不客气地使唤伊莉亚做牛做马。
正所谓真人一旦露相,就逃不了能者多劳的命运。
「古丽妮──唔噗!」
正好于此时赶回来的弗雷泽,一头就撞上了张设在寝室的结界。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别在那里鬼吼鬼叫的!那是这个小姑娘架设的结界魔法啦。」
「小姑娘……?那个戴面具的人是伊莉亚吗?」
伊莉亚配合著状况的说明解除了结界,古丽妮丝的呻吟声顿时变得清晰可闻,弗雷泽的眉头很没出息地纠结起来。
阿莫伊朝伫立在门前的弗雷泽摆了摆手,示意要他滚出房间。
「还要一会儿才轮到你上场。老实在外头待著吧。」
「万、万事拜托了!古丽妮丝!我就在外头陪著你喔!」
房门被「砰」的一声用力关上,弗雷泽这下子连房间里的情形都看不到了。
大概是伊莉亚再次张设起了结界吧。房里不再传出古丽妮丝的呻吟声,让弗雷泽终于不必听得心里七上八下。只是完全不晓得里头是什么状况的不安感,还是让他感到片刻难安。
「……你要吃点心吗?」
「嗯,谢谢。」
尽管加布里鲁那副老神在在的态度,多少帮忙缓解了一些紧张情绪,但弗雷泽终究还是无法冷静下来。只见他坐立不安地在房门前来回踱步,看起来一刻都闲不下来的样子。
加布里鲁盯著弗雷泽的那副模样,心里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为什么自己的父亲和弗雷泽会如此不同呢?
(难道说爸爸也曾经像这个样子,惊慌失措地等待我出生吗?)
尽管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却完全无法想像那个画面,加布里鲁自顾自地歪起了脑袋。
不久之后,一道声音划破了这股诡谲的氛围。
那是一道哭声。
听到那道宛如动物发出的哭声,弗雷泽彷佛雕像一样停住了脚步,凝视著缓缓打开的房门。
自打开的房门后头现身的,是摘下面具的伊莉亚。
「请进来吧。」
弗雷泽像是被伊莉亚的招呼声吸引似的,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寝室,发现阿莫伊的怀里搂著一个大声哭喊的小生命。
震耳欲聋的哭声没有让他感到任何不快,随著每一步的靠近,只有无限的喜悦在他的心中回荡。
「能哭得这么大声就代表他很有活力。男孩子就是得这样子才行啊。」
「男孩子……这样啊,是男孩子啊。」
弗雷泽喃喃说道,接过裹著毛巾的小婴儿,不断淌落的泪水已经流满整个脸颊。
「古丽妮丝,你有看到吗?」
「……亲爱的……嗯,非常可爱呢……」
「啊……那是当然的啰。毕竟是你和我的孩子啊……」
父亲,母亲,孩子。
为了不打扰他们一家人,伊莉亚从寝室走了出去。
来到起居室后,她发现加布里鲁也在注视弗雷泽一家,于是她走到他的身旁。
「我也……」
加布里鲁喃喃低语,视线的彼端是刚迎来新生命的弗雷泽一家。
「我也是那样子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没错喔。」
伊莉亚颔首道。
「你是在你爸爸和你妈妈……在大家的祝福之下诞生的喔。」
「……嗯。」
深藏在加布里鲁心中的那股温暖,足以让他认识到这项事实。
只见他脸上浮现安详平静的笑容。
「……」
忽然间,他的表情黯淡了下来。
在那之后,少年的脸上失去了笑意。
本来按照惯例,阿莫伊或她的弟子在分娩之后,都会继续陪在母子身旁。但是阿莫伊赶著去帮别人接生,在扔下一句「你能搞定」之后,就把看护的工作交给了伊莉亚。这大概也只能说该来的总是躲不过。
古丽妮丝生下宝宝之后过了五天,伊莉亚终于卸下了半强制的保姆角色,总算能够准备动身上路了。
「唔~」
「不行喔,夏诺。你这样子会害大姊姊伤脑筋的喔~?」
「哇!」
伸手抓住伊莉亚衣服的小宝宝,似乎很不愿意放开他的那双小手,将父亲试图拉开自己的手拨到一旁。
只见弗雷泽的脸上露出世界末日的表情,但是没有得到其他人的同情,一股温馨和乐的气氛弥漫在整个空间里。
「这小家伙可真亲近你呢。怎么样,伊莉亚?你就别干那些打打杀杀的工作了,来当我这个老婆子的助手如何?」
「感谢您的邀请,但请恕我拒绝。我还有许多地方想去看一看。」
「这样子啊?真令人遗憾呢。」
或许是早已预测到伊莉亚的答案,阿莫伊的表情并不怎么沮丧,不过伊莉亚感觉得出来她是真心在邀请自己。
这也是阿莫伊人品出众之处。正因如此,伊莉亚才会将那样东西交给她。
「关于我交给您的那份笔记,还请您随意自由运用。」
「嗯。虽然脑袋顽固的家伙大概很难接受,不过我会踢著那些家伙的屁股,把这些知识传播出去的。」
真是无比可靠的女中豪杰。
就在伊莉亚和阿莫伊说著这些事的期间,弗雷泽也从打击里恢复了过来,只见他搓揉著加布里鲁的脑袋笑道:
「你们两个真的帮了大忙。反覆说了这么多次可能有点烦人……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们。」
弗雷泽的笑容,看起来比他迄今为止的任何笑容都要来得温柔。
「那你对我这个老婆子就没有任何表示吗?」
「您这是哪里的话呢。我对婆婆的感谢之情,可是感谢个三天三夜都感谢不完呢。」
原本静谧的氛围变得热络起来,在这一片祥和的气氛里,伊莉亚和加布里鲁向众人进行最后的道别。
「那么,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请代我们向古丽妮丝小姐问好。」
「嗯,要保重身体啊……你们已经像是我们的家人了。随时都可以回来这里啊。」
「……嗯,谢谢。」
临行之际,弗雷泽又摸了摸加布里鲁的脑袋,两人就此动身上路。
弗雷泽最后的那一席话无疑是发自本心,伊莉亚感觉得出来这就是他表达关爱的方式。
「……觉得寂寞吗?」
「……嗯。」
你的表情好像不只如此耶?──伊莉亚将这句话吞了回去。
打从分娩那天开始,加布里鲁的表情就一直闷闷不乐,笑起来的样子也非常僵硬,一看就知道是在强颜欢笑。
幸亏在伊莉亚照顾小婴儿的期间,加布里鲁都在处理修行兼赚取资金的委托,因此弗雷泽夫妇不需要太过顾虑他的脸色,但他们肯定也察觉到了少年的不对劲。
伊莉亚有时和他们夫妇对上视线时,都会彼此交换一个苦笑。即使没有直接宣之于口,但她能够感受到他们夫妇的担忧之情。
(他是触景伤情,想起了母亲的事情吗……?)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也只能留待时间来解决一切。
就算是另有原因,只要他本人没有意愿开口,其他人也只能等待。
无论如何,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只有静观其变,这样总比随便刺激对方,导致伤口扩大来得强。
伊莉亚是这么考量的。
而这样的想法或许太过天真了。
从古雷斯利布出发后过了几天,伊莉亚不得不修正先前的想法。
「……欸?」
伊莉亚看著从委托中归来的加布里鲁,犹豫著该怎么开口才好。
两人目前所在的地方,是商业都市裴杰姆利布,位于港口都市拉姆利布和古雷斯利布的中间位置。
伊莉亚负责搜集下一个预计前往国家的相关情报,在此期间,加布里鲁则是像平常一样承接兼具修行意义的委托。
可是,这次从委托中归来的加布里鲁,居然是右手挂彩的状态。只见他整条右手的袖子都被割了下来,似乎是拿去作为包扎止血之用。
「有成功完成委托吗?」
「……嗯。」
加布里鲁身上笼罩著平常的消沉气息,但或许是因为受伤的关系,整个人感觉变得更加无精打采。
「那是被魔物弄伤的吗?」
「……嗯。我没能把对方收拾乾净。」
「……里头有突变的个体?」
「没有……就是正如情报所言的魔物。」
那天让加布里鲁挂彩的,是名为「拟态蟹」的魔物。
这是一种擅长拟态的蟹型魔物,当它们的拟态被敌人看穿时,基本上会采取两种行动。
假如周遭没有其他伙伴存在,拟态蟹便会立刻开溜。
相反地,假如周遭有其他伙伴存在,拟态蟹便会敲打蟹螯发出信号,和伙伴一齐向敌人发动攻击。
伊莉亚这次给的课题,是要找出处于拟态状态的魔物,并在对方察觉伪装被看穿以前将它收拾掉。
如果加布里鲁是因为没能把魔物收拾乾净而挂彩,就代表他是遭到魔物的同时围攻吧。
然而,除非里头混杂了发生变异的个体,否则很难想像加布里鲁会在战斗中居于下风。
(明明截至目前为止,都不曾出现过称得上是失败的情形。)
思及于此,伊莉亚脑海中出现一个想法。
「……这样子啊。那你就想想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下次该怎么做才不会重蹈覆辙吧。」
「……嗯,我知道了。」
尽管伤口颇深,不过以加布里鲁的身体而言,应该只要睡个一晚就会恢复。
但是如果弄脏了床单,导致被旅馆员工唠叨的话也很麻烦,因此伊莉亚还是帮他施展了恢复魔法才上床就寝。
到了第二天。
藉由圆满达成相同的委托,来弥补因失败而丧失的自信,同时促使他本人多动脑筋。
「……」
「……对不起。」
「你用不著跟我道歉啦……」
伊莉亚的这番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了。
站在她面前的加布里鲁,腹部正流淌著鲜血。
「是和昨天一样的失败吗?」
「……不是。朝我扑过来的那一只被我解决了,但是逃跑的另一只跑向正好在场的路人那边……」
「所以你是为了保护路人才受伤的?」
「……」
加布里鲁无言地点了点头,伊莉亚心想如果是这样那也怪不了他。
可是,她应该要在此时就察觉到一件事情。
加布里鲁说自己解决了朝他扑过来的那一只魔物,这句话只代表一个事实──那就是尽管他找出了处于拟态状态的魔物,却没能在对方发现自己以前收拾魔物。
到了第三天。
前往港口都市拉姆利布的伊莉亚和加布里鲁,顺道接下了行商护卫的委托。
路上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野兽或魔物,山贼强盗之流的暴徒也不足以构成威胁。
伊莉亚原本是这么认为的,但是……
「……」
「…………对不起。」
「哎,请你别责备他!这孩子可是救了我一命啊!」
「……既然身为委托人的您都这么说了。」
出言袒护加布里鲁的是那名行商男子。
正如他所说的,加布里鲁是为了保护他而挂彩。
可是男子之所以会遭到山贼袭击,说起来还是得归咎到加布里鲁身上,因为他没能将自己负责的马车左侧的敌人解决乾净。
这些山贼的能力数值都在三流水平。
理论上是加布里鲁能轻松解决的对手。
(……可是,他刚才战斗的样子……)
若要用四个字来表达伊莉亚的感觉,便是「犹豫不决」。
结果加布里鲁出招拖泥带水,甚至犯下让委托人置身险境的严重错误。
(难道说,先前的失败也都是这个原因?)
这么一想之后,很多事情都能得到解释了。
因为出招拖泥带水,所以没能立即打倒魔物,一时无法处理多数魔物的结果,就是铩羽而归。
而所谓的「打倒了袭击而来的魔物」,就意味著「没能在拟态状态下打倒魔物」。
「……加布里鲁,你接下来还能继续承接委托吗?」
「……嗯。」
他本人不可能没有察觉自身的异状。
即使如此也还打算继续承接委托,就代表他本人有改善问题的意愿。
伊莉亚做出这样的判断。
「是吗?我知道了。」
她决定尊重加布里鲁的意志。
当天在拉姆利布采买服装和食物的两人,就这样在城里住了一晚。
到了隔天,两人搭上前往隔海的邻国──拉巴提寇斯王国的定期航班。
这趟定期航班是由客轮行驶,客轮内部以各种高档家具装潢而成,并且装载了足以航行20天的粮食和物资。
休息厅里准备了许多娱乐活动,酒吧里还设置了赌场……为了不让旅客对日复一日的海上旅程感到厌倦,整艘客轮下了许多工夫。
如果是以前的加布里鲁,这些东西肯定会让他看得两眼放光,但对如今的他来说,似乎已经缺乏足够的吸引力。
「……唉。」
伊莉亚将加布里鲁独自留在房里,自个儿站在甲板边上唉声叹气。
或许是因为这身「入乡随俗」的社交打扮太过招摇,伊莉亚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凑过来主动搭讪,次数比平常更加频繁。她很快就对这种状况习以为常,但因为觉得太过麻烦,决定假装没注意到其他人的攀谈。
但是,加布里鲁的事情别说习以为常,就连假装没注意到都很难办到。对从未养育过别人的伊莉亚来说,她必然会感到这是一项沉重的负担,甚至烦恼到无法用一句「麻烦死了」暂时甩开这样的念头。
「……如果是安娜的话,她会怎么做呢?」
是会聆听对方的烦恼并加以开导,还是静待对方解决烦恼呢?
「……想再多也无济于事呢。」
无论怎么思考,自己都不是安娜。
尽管伊莉亚只得出一如往常的结论,但是她的表情已比方才来得开朗许多。
「……?」
伊莉亚突然觉得视野的边缘有些不对劲。
她一边在心里嘀咕不要是什么麻烦的海中魔物,一边发动了【千里眼】。而映入她眼帘的东西,是一道人影。
那是一名在海上载浮载沉的漂流者。
救起漂流者并将他送至医务室之后,伊莉亚回到房间换回本来的衣服。此时船员前来请她过去一趟,于是她便和加布里鲁一起前往船长室。
「他们的船只似乎是遭到了袭击。」
在船员的带领下来到船长室的两人,立刻就被船长这么告知。
「船只遭袭?」
船长点了点头,并看向桌上摊开的海图。
圆形钮扣所在的地方,是伊莉亚他们客轮目前所处的位置;红色三角形所在的地方,则是遇袭船只所处的位置吧。
「有个富商名叫席巴涅鲁,方才获救的那名漂流者,听说就是席巴涅鲁船上的船员。根据那名船员所言,席巴涅鲁的船只遭遇海盗袭击,并且已经被海盗占领了。」
「……所以你们是要去救那个叫做席巴涅鲁的人啰?」
既然已经知道船只遇袭的位置,只要避开那里航行就能躲过海盗。
身为定期航班客轮的船长,居然会如此在意那艘私人船只,肯定有某种特殊的理由。
伊莉亚的猜想正确无误,只见船长耸了耸肩,脸现苦笑地说道:
「就算称他是拉巴提寇斯的第一巨贾,也一点不为过。席巴涅鲁所拥有的相关权利一旦消失,失业者的人数将会急剧攀升吧。」
「那可真是不得了呢……」
伊莉亚的语气显得有些事不关己,船长见状继续补充说明。他先是叹了口气,接著将视线转向海图,眼神像是变了个人似地无比锐利。
「同样身为水手的我们,对于夺人船只这样的暴行,无法坐视不管。」
聚集在船长室的各部门领导者,都像是赞同船长似地笑了起来。
然而,从他们的笑容里散发出来的,不是客轮船员应有的温文尔雅,而是佣兵独有的凶恶狰狞。
「……那么,能请您说明把我们找来这里的理由了吗?」
船长笑著点了点头,方才那股锐利的气息,已从他的表情里消失。
「正如两位所知,这趟定期航班是以客轮来行驶,因此乘客里没有几个佣兵公会或魔法公会的成员。」
的确是呢──伊莉亚在心中同意道。
对九成以上的佣兵公会成员来说,这艘客轮的整体氛围实在太过讲究,自然遭到他们敬而远之。而且佣兵公会的那些大老粗,根本就没有支付较高的船费,以享受优雅航海旅程的概念。
因此,那些不想跟品行恶劣的无赖同船的人──也就是伊莉亚这类的乘客,便会选择搭乘这艘客轮。
「也就是说,您希望我们协助船只的夺回作战啰?」
「您能这么快理解真是太好了。我们当然不会让两位孤身犯险,这艘船上的好手也会一同前往。他们都是实力足以承担客轮护卫工作的人,因此肯定不会输给海盗之类的小角色。」
你们凭什么这么有自信啊?
在场成员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的确不会让人提出这样的质疑。
光靠你们几个应该就能搞定了吧?──就在伊莉亚如此寻思的时候。
「我知道了。」
加布里鲁已经抢先回答。
船长的眼神并没有强迫两人接受的意思。
但是考虑到加布里鲁近来的一连串失败,伊莉亚也不太想在他自告奋勇时浇冷水。
「我明白了。我们愿意接下这项委托。」
「万事拜托了。那么事不宜迟,我们赶快来拟订作战计画吧。」
你们果然是老江湖啊。
伊莉亚与其说感到钦佩,不如说觉得傻眼,就这样专心聆听著逐步成形的作战计画。
三条小舟划破了夜晚漆黑深邃的海面。
这三条小舟是以注入的魔力作为推进力来源,上头总共搭乘了24个人。
枭族鸟人不时飞上天空修正前进方位,三条小舟逐渐靠近席巴涅鲁的那艘船只。
伊莉亚和加布里鲁分配到的任务,是负责清除舞会厅里的威胁。根据获救船员的说法,整艘船上的俘虏都集中到了那里。
一行人将小舟靠到大船旁边、固定绳索悄悄潜入的模样,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特务人员。
抱持这种感想的伊莉亚,没有将面具和武器生成出来,只是把头发绑了起来。
「(走吧。)」
「(嗯。)」
身为佣兵公会成员的两人,尽管可说是战斗的专家,但外表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少年少女而已。
在确保安全之后,最后跳上大船的两人,按照作战计画潜入前往舞会厅的通道。
船只的内部装潢十分富丽堂皇。
那股极尽奢侈之能事的金碧辉煌,已经超越闪闪发光,来到耀眼夺目的程度,让人感到眼睛刺痛。
蓬松柔软的地毯恰好隐去了脚步声,只是加布里鲁佩刀发出的金属声响,反而因此变得更加响亮。
(……嗯?)
感受到一股奇妙气息的伊莉亚,在通道途中的某个房间前面停下脚步。
房门上施加了魔术结界,周围还带著许多损伤的痕迹,由此可知这是海盗想进却进不去的房间。
伊莉亚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开结界进入房间。
这个房间似乎是藏宝库的样子,里头堆满了无数的金银财宝。
「……那个是?」
伊莉亚的视线停留在房间深处。
那里有个貌似鸟笼的笼子。
「唔~!唔~!!」
笼子里关著一个闷声挣扎、长有蝴蝶般翅膀的小人。
在帮她取下塞口的布团、割断绑住手脚的绳索之后,小人像是要舒缓全身筋骨般伸展起身体。
「谢谢!大姊姊你们看起来不像是这艘船上的人呢?我因为是妖精,所以被他们抓起来了!」
妖精滔滔不绝地说道,彷佛是在宣泄嘴巴被堵起来时累积的郁闷。伊莉亚伸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向妖精传达他们来到这艘船上的目的。
「我们会来这里,是为了将这艘船从海盗手里拯救出来。因为会很危险,所以能请你暂时继续待在这个房间里吗?」
「欸~!?」
「没事的。房门的结界已经解开了,所以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唔……」
妖精百般不愿地表示同意,伊莉亚及加布里鲁在和她道别之后,来到了舞会厅的入口前面。
加布里鲁偶然从敞开的厅门见到里头的情形。
「!」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幅屠杀的景象。
就在两人窥探厅内情形的那一瞬间,地板上堆积如山的尸体又多了一名新的牺牲者。
『嘿哈哈、嘿哈哈哈!』
「亲、亲爱的……!不要啊、啊、啊啊────!」
『嘻哈哈哈!再给我哭得更大声一点!咿嘿嘿嘿!哎,待会儿就轮到你啦。』
看来海盗是从毫无抵抗之力的俘虏里头,一个一个地把人拖出来,然后在所有人的面前处刑。只能说是泯灭人性的恶行。
虐杀著俘虏的那名男子衣著华丽,貌似这群海盗的头目。
(……那个是?)
就在伊莉亚打算凝神细看时……
即将沦为下一名牺牲者的船员少年,硬是被拖到了海盗头目的面前。
「……不行啊!」
加布里鲁的身体抢在思考之前动了起来。
他一个箭步缩短了50公尺以上的距离,刀刃瞬间划开海盗的手臂,解救了那名被拖行过来的少年。
发现有外敌入侵的其他海盗,纷纷拔出武器,让伊莉亚得以掌握大厅里的海盗总数。
可是海盗所在的位置正好包围住了俘虏,因此很有可能将俘虏作为人肉盾牌。
「……啊,真是够了!」
伊莉亚将面具和弓箭生成出来。
那些所在位置能够包围俘虏的海盗,全都在同一时间遭到箭矢贯穿;加布里鲁在确认人质无虞之后,挥刀朝其他海盗攻了过去。
太拖泥带水了。
伊莉亚在加布里鲁的剑势里感受到一丝不安,但她还是先朝即将爆发恐慌的俘虏们施展镇静魔术。
这么一来,海盗应该就没有机会混入争先恐后的逃跑人群,导致有漏网之鱼出现。
就在她如此寻思的时候,大厅里响起金属交击的碰撞声。
「唔……!」
「该死的臭小鬼,竟敢把老子伤成这副德行!」
加布里鲁格挡住海盗的攻势。
可是他的剑技明明有办法将敌人一刀两断,根本用不著举刀格挡。
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啊?
伊莉亚无暇思考个中缘由,因应瞬息万变的战局拉开弓弦。
「咿。」
「咕。」
在射杀两名打算偷袭动弹不得的加布里鲁的海盗之后,她随即准备应对下一波攻势。
(在这之前──)
伊莉亚先是看向了海盗船长。
对方身上所显示出来的能力数值,看起来像是有两组数字重叠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原本应该写著「船长」之类头衔的职业栏里,显示的居然是「恶魔附身者」几个大字。
(唔哇。)
这下子事情麻烦了。
就在伊莉亚暗呼糟糕的期间,战局又出现新的变化。
(不妙。)
似乎有海盗混进俘虏里头。
一名海盗将长剑抵在女子的脖子上并站了起来。海盗船长见状,朝著加布里鲁和伊莉亚怒喝道:
『你们两个都给我别动!嘿嘿,既然你们是来救人的,就不可能不顾人质的性命安危吧?』
看到加布里鲁的战斗意志出现动摇,站在他身前的海盗露出卑鄙的笑容,将刀高高举起。
但是,海盗最后没能将他的手挥下来。
「非常遗憾,这是毫无意义的抵抗。」
彷佛在宣告练习结束,伊莉亚放出的箭矢,准确无误地避开人质,直接贯穿了海盗。
她以快到像是同时放出所有箭矢的速度,射穿了每个海盗的身体。由于箭矢的冲击力道过强,海盗们都跟著箭矢飞了出去。
海盗船长则是双脚被箭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净化吧,寂静即至理。蛰居闭环之外,内在之门乃诸界牢狱。」
接著,伊莉亚开始咏唱神圣魔术。
魔术的发动点──船长的脚下,逐渐浮现白光闪耀的魔法阵。
『嘎啊啊啊────!!』
船长发出不像这个世界会有的惨叫声。
赶紧给我消失吧。
但伊莉亚这番祈求未能如愿。尽管海盗船长已经匍匐在地,但他依旧朝著俘虏的方向举起手。
尽管那副模样看起来像是在求助。
『──嘻哈哈,全部毁灭吧!你们都给我去死吧!!』
然而从海盗船长那张歪斜的嘴里吐出来的,是渴望同归于尽的诅咒。
自他手中发出的光芒,绘制出一个怵目惊心的紫色魔法阵,只见一道巨大的圆柱形水流,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俘虏群。
「唔──!」
加布里鲁的眼睛能够看到──
那道迫近而来的水流,将吞没的东西瞬间蒸发的景象。
这是一道带有剧毒的水流。如果这道毒水就此吞没众人,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答案不言而喻。
大家都会死。
「!?」
伊莉亚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本来已经停止动作的加布里鲁突然采取行动。他并不是试图逃跑,而是站到俘虏的前方,彷佛想要保护众人不受毒水伤害般,接著用力挥拳砸向地板。
伴随著一阵轰隆巨响,地板塌陷了下去,毒水也跟著流向地上的大洞。
然而,毒水并没有被全数引开。
依旧没有止歇之势的剧毒水流,很快就不满足于吞噬加布里鲁,跟著又淹没了大群俘虏。
『嘻、嘻嘻……』
听到船长发出嘶哑的笑声,伊莉亚朝他开口问道:
「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我可是拉了一大堆人陪我一起上路啊。
曾经是海盗船长的「某种存在」,已经无力将这句话说出来,为了尽可能享受杀戮的喜悦,他将视线转向俘虏聚集的位置。
「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喔。」
正如笑容满面的伊莉亚所言,看到全体俘虏毫发无伤的模样,海盗船长顿时无言以对。
神王结界。
这项技能可以制造出不会受到任何人伤害,同时也无法伤害任何人的绝对空间,是伊莉亚所拥有的无敌结界。
(话是这么说……)
身处神王结界范围外的加布里鲁,全身上下都遭到强酸侵蚀,伊莉亚以复杂的表情看著他。
在施展恢复魔术之后,加布里鲁的伤势立刻获得治愈。
只是这次的事件,伊莉亚已经无法用一句「没事就好」来带过。
「小姑娘你们没事吧!」
「这、这是怎么回事……!」
看著舞会厅里一片狼藉的景象,赶到现场的客轮船员,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
「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我们打倒了应该是海盗船长的人物。各位要确认一下吗?」
「欸、好的。」
「……请问负责人有在里头吗?」
该说他们不愧是海上男儿吗?
看著这群船员在一片混乱之中,依旧有条不紊地处理善后的模样,伊莉亚和加布里鲁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帮忙治疗和安抚俘虏而已。
当救援部队赶到时,船主席巴涅鲁早已被杀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而本次出航的目的,据说是席巴涅鲁打算公开展示他最近买下的妖精。
只是在船上到处都找不到妖精的踪影,因此众人推测不是妖精逃跑了,就是席巴涅鲁被人骗了。
回到客轮之后,船长告诉了伊莉亚这些事情,并和她商议本次报酬的细节,但她其实一点都不关心这些东西。
因为她还有一个亟需解决的问题。
一件她必须先弄清楚的事情。
在抵达拉巴提寇斯的港口都市凯鲁提寇斯之后,伊莉亚立刻找好了旅店,在房里质问加布里鲁。
「我本来是觉得你如果不想说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你开口……但是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我没办法再置之不理了。」
「伊莉亚……对不起。」
为了让垂下头去的加布里鲁抬起视线,伊莉亚弯下腰,对上他的眼睛说道:
「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我也没有受伤,所以你用不著道歉。」
加布里鲁非常清楚,伊莉亚脸上浮现的笑容没有任何虚假,所说的话也是肺腑之言。
「但是呢。」伊莉亚接著说了下去:
「你要是继续做出那种事情,有可能会赔上自己的性命。即使如此,当你遇上类似今天这样的状况时,你还是打算采取相同的行动吗?」
「……」
加布里鲁没有开口否定,就意味著不愿否定。
也就是说,这是肯定和同意的意思。
「对你来说,保护别人是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的事情吗?」
如果加布里鲁的行为是基于正当的理由或坚定的决心,伊莉亚也无法阻止他采取这样的行动。
应该说她不打算阻止。
然而,如果他的行为只是在轻贱自己的性命,伊莉亚会强制把他送回鬼神身边。
接著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从此再也不过问他的事情。
这种一心寻死的行动方式,伊莉亚一点都不想奉陪。
「……我不知道。」
加布里鲁如此答道。
「……这样啊。」
伊莉亚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地咕哝了一句。就在她准备站起来时,加布里鲁突然再次开口说话。
他并没有将脸转向伊莉亚,而是近似独白地说道:
「我……害死了许多没有任何罪孽的人……」
在和伊莉亚结伴旅行的过程中,加布里鲁得知了各种事情。
世人视为常识的知识,战斗的技术,魔物的事情。
……以及人类的事情。
和弗雷泽一家的往来,让加布里鲁知晓了何谓生命。
降临于世的新生命,以及为了新生命而喜悦的父母。
他看到了生命降临的过程……明白生命是在众人祝福之下诞生的。
而无论是哪座城市或哪个国家的居民,他们的生命肯定都是在同样的情况下来到世间。
就好比他们的笑容都同样洋溢著喜悦。
就好比无论哪个地方的居民,都同样努力地过著每一天。
「……大家的脸上都带著笑容。他们和其他城市的居民没有任何不同,都是竭尽全力地生活著……而我却打乱了那座城市的居民的人生……」
自己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而这些生命都和弗雷泽的孩子一样,是在众人的笑脸迎接和衷心祝福之下来到这个世界。
如果弗雷泽当时就在那座滨海城市的话?
如果自己最初抵达的地方,就是弗雷泽所在的城市的话?
加布里鲁愈是思考,就愈是感到莫名痛苦,他所犯下的严重罪孽,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因此他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有办法获得大家的原谅?」
这份罪孽究竟该如何偿还?
「我到底该怎么做……」
才能露出和大家一样的笑容呢?
加布里鲁找不到答案。
因此他决定尽己所能地去守护生命。
──我的身体很强壮,就算受点小伤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是,他有一天忽然想到──
为了守护某个人,而去杀死另一个人的行为是正确的吗?
──我会不会因此再次做出毫无意义的杀戮行为呢?
想著想著,他的出招就变得迟钝起来,身体也无法随心所欲地自由活动。
而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个样子。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伊莉亚俯视著加布里鲁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在她的脸上,看不到厌恶或无言之类的不快情绪,也没有愤怒之类的激烈情感。
伊莉亚只是弯下腰,对上加布里鲁的眼睛说:
「你是想说就算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别人,以此来偿还这份罪孽对吧?」
加布里鲁点头同意她的这一席话。
「这样啊。」伊莉亚再次嘟囔了一句,接著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的理由了。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得由你自己找出来。」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要撇清关系似的。
「可是,我……我不知道答案在哪里……」
「那么,我如果说把他们杀了也无所谓,你就能去把弗雷泽先生一家人全杀了吗?」
「办不到啊……」
──我怎么可能办得到啊。
为什么要问这种故意刁难人的问题呢?伊莉亚从加布里鲁的眼神里读出他的想法,她忽然嫣然一笑地说道:
「你的反应是正确的。想要守护的对象、必须斩杀的对象……这些都是不能交由别人来决定的事。就算是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偿还自己犯下的罪行。」
「就连伊莉亚也不晓得?」
伊莉亚颔首说道:
「无论我帮助了多少人、无论我杀死了多少魔物……那些被我杀死的人都不可能再活过来。到头来,这一切都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说著说著,伊莉亚脸上流露出哀伤的神情,语气里也带著几分自虐的味道。
加布里鲁低下头去。
就连在他心目中无所不知的伊莉亚,都不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自己真的有办法找到解答吗?
一种宛如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的恐惧,让他感到一阵揪心难受。
看著他这副模样,听著他这些话语,伊莉亚浮现了一个想法。
「……加布里鲁,你很害怕后悔是吧?」
「害怕后悔……」
经伊莉亚这么一说,加布里鲁觉得的确是这样没错。
那个时候的我,要是没去那座城市就好了。
那个时候的我,要是有乾净俐落地出手,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可是,加布里鲁害怕错杀无辜,让自己再次陷入后悔的深渊里。
「不仅是像今天这种需要保护某些人的状况,在迷惘之中施展出来的力量,将会伤害到周围的其他人或是你自己。而且你事后肯定会为此感到后悔,觉得自己应该要采取其他方法才对。」
加布里鲁将头抬了起来。这足以证明他还是有寻找答案的意志。
伊莉亚看著加布里鲁展颜一笑,接著收敛笑容并端正姿势,和他面对面说道:
「加布里鲁,刀这种东西,是用来杀人的道具。」
「杀人的、道具……」
加布里鲁下意识地轻声复述一次,伊莉亚见状,点了点头说道:
「刀是杀人的道具。就算挥刀的目的为了保护某人,也依旧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拔刀即意味著杀人……你要谨记这一点。」
在听到这样的话以后,岂不是会变得更难以拔出刀来吗?
为什么要故意告诉我这种令人为难的话呢?
面对加布里鲁投来的哀怨眼神,伊莉亚还以一个苦笑,接著站起身来说道:
「其实呢,你就算不战斗也没关系。」
「……咦?」
「就算要战斗,也并不一定非得拔出刀来。赤手空拳打倒敌人也是一个方法;如果是为了保护别人而战的话,带著对方一起逃更是一个选项。」
加布里鲁看著收在刀鞘里的太刀。或许是因为这把太刀是父亲送给自己的东西吧。
因此在不知不觉中,他认定自己只能用太刀来战斗。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加布里鲁顿时觉得放松了下来。
压在肩头的重担卸下了。
事后当他回想起来,肯定能注意到这件事情吧。
「战斗方法这种东西,其实要多少有多少。而在各种方法里头,只有在准备用刀杀死对手的那一刻,必须做好拔刀的觉悟。」
「觉悟……」
「没错。我要杀了他、这家伙非杀不可……像这样做好觉悟之后,才能拔刀出鞘。」
能做到这种程度就行了。
「要不这样好了,我们来想个出招时的吆喝声吧。」
「吆喝声?」
「嗯。像是『加布里鲁,挥刀斩敌!』、或是『心念专一!』、又或者是『加布里鲁,拔刀!』之类的,将你心中的觉悟化为实际的言语。」
「……拔刀……」
看到加布里鲁认真思考起来,伊莉亚微微放心地吁了口气。
这样一来,个性耿直的加布里鲁,应该就不会在没做好觉悟的情况下拔刀了。
凭著鬼神的惊人力气,加布里鲁光靠肉体能力就足以应付战斗。而且和一不小心就可能杀了对手的太刀不同,单凭肉体战斗比较有办法做到手下留情,或许是更为安全的选项。
尽管如此,这仍旧无法为加布里鲁真正烦恼的问题找到答案。
顶多只是转移他的注意力而已。不过,这样子至少比一直困在思考的迷宫里强上许多。
「你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举动的原因,我总算弄清楚了。关于觉悟的话题,就先到这里吧……」
伊莉亚将视线转到另一个方向。
「你也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
突然从暗处现身的,是先前在船只上见过的那名妖精。
妖精拍打著蝴蝶般的翅膀,轻飘飘地飞舞起来,就这样来到伊莉亚的面前。
「直觉?」
「精灵的直觉,还真敏锐呢。」
妖精一脸佩服地说道。伊莉亚转过身去面对她,让妖精顿时瑟缩了一下。
伊莉亚尽量不吓到妖精地露出微笑,开口向她问道:
「因为我是精灵,所以你才追著我们过来是吗?」
「……嗯,因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精灵。」
「我想也是呢。毕竟精灵一族好像很讨厌妖精的样子。」
「……嗯。妖精一族也很讨厌精灵。」
妖精肯定地点了点头,让伊莉亚半是惊讶、半是理解地盯著她看。
妖精是和精灵有著共同祖先的种族,但是妖精任性妄为的性格,不仅让他们失去了神因子,同时还被转化为遭到诅咒的身体,因此遭到精灵强烈厌恶。
既然精灵会厌恶妖精的任性妄为,那么妖精会讨厌精灵的一板一眼,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么,你为什么还追著我过来呢?」
「……因为你就算看到我,也没有散发出讨厌我的感觉。」
(啊……是【元素精灵之眼】吧。)
妖精和精灵所拥有的【元素精灵之眼】,具有感知对象情感的能力。
因此伊莉亚对自己不抱敌意或厌恶的事实,妖精应该是一目瞭然的。
所以这名妖精会接近伊莉亚,或许纯粹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从而对这个奇怪的精灵产生了兴趣。
「我叫伊莉亚。你的名字是?」
「!我叫作帕莎!」
大概是觉得自己被对方接纳了吧。
只见妖精少女笑容满面地报上姓名,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伊莉亚也自然而然地浮现笑容。
「那个啊,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
「嗯!请让我和你们同行!」
「哎……」
帕莎是个相当可爱的少女,比起和日渐显露出男子气概的加布里鲁单独旅行,肯定能为这趟旅程增色不少。
但是现在这个时机并不合适。
在伊莉亚的【神之眼】里,可以清楚看到帕莎具有非比寻常的魔力,以及足以操纵这股魔力的资质。
然而,她只能在远距离外驾驭这股魔力,一旦进入极近距离便会失去对魔力的控制。
若是发生什么不测,加布里鲁恐怕会舍身保护帕莎的生命。
就算伊莉亚想要阻止他这么做,但是身体能力出类拔萃的加布里鲁,在某些情况下可能根本不会让伊莉亚有阻止的机会。因此他的优异体能反而会害了自己。
然后得到加布里鲁保护的帕莎,肯定会向他表示感谢吧。
而这样的感谢,恐怕会让加布里鲁得到一种满足感。
最后,这种满足感很有可能成为导火线,使得加布里鲁不再向内心追寻答案,而是转为依赖外在的慰藉。
伊莉亚认为这是最危险的状况。
通过外在因素推导出来的答案,不仅不堪一击,同时还会扭曲真正的答案。
在宣称这是自己想做的事情的同时,将它其实是来自『他人』的事实彻底抹除,结果就是扭曲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过去的伊莉亚正是犯下了这样的错误。
「抱歉啊,我们现在不太方便增加新同伴。」
「咦!?为什么啊!?」
「这孩子正在做修行之旅,没办法和其他人组队同行。只能跟你说抱歉啰。」
「我不要!」
面对妖精迅速吐出的反驳,伊莉亚的笑容瞬间僵硬了起来。
或许是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一直在旁边呆呆看著的加布里鲁,蹑手蹑脚地想要离伊莉亚她们远一点。
伊莉亚向来温柔理性地对待每一个人,但是在遇上和她作对或无理取闹的家伙时,她也丝毫不会客气。而且是非常地不客气。幸运的是,妖精似乎只顾盯著伊莉亚瞧,没有注意到加布里鲁的动静。
然而……
「那这样好了。」
他的衣领被人拎了起来。
伊莉亚一把抓住加布里鲁的后颈,将他拖了过来,同时开口提议道。
只见她脸上带著不变的笑容──
「在抵达下一个城市以前,看你有没有办法追上我们的脚步。」
向妖精如此宣布道。
从结论来说,帕莎没能追上他们的脚步。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到了第二天早上,帕莎便出现在伊莉亚的枕边。
第三天、第四天早上也是如此。
而从帕莎对加布里鲁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这一点来看,也很难想像是加布里鲁在暗中帮忙指路。
到了第五天早上。
「……唉。」
看到妖精在枕边睡得一脸香甜的模样,伊莉亚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帕莎,起床了。」
「唔呣唔呣……已经吃不下了……」
「噢噢……」
没想到居然能在异世界听到这种超级老套的梦话。
伊莉亚立刻拋开这种无关紧要的感想,将帕莎摇醒。
看到伊莉亚没有像之前那样扔下妖精径自出发,加布里鲁决定在一旁静观其变。
「嗯……咦、咦?为什么……西尔塔果都消失了……」
「帕莎,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你为什么能掌握我们的位置?」
「咦?哎……欸……元素精灵他们会告诉我喔!」
帕莎的睡意似乎还没有完全消除,她一边揉著眼睛,一边歪起小小的脑袋说道。
伊莉亚顿时垂下头去。
妖精在素养足够的情况下,确实是有办法和元素精灵进行对话。
伊莉亚之所以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是因为元素精灵为了避免受到影响,不会在她的面前现身。因此,反过来说就是──元素精灵有办法察觉到伊莉亚的存在。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不管自己怎么逃,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除此之外,「城里有妖精出没」这样的情报一旦散播开来,帕莎遭遇危险的可能性将会直线攀升。
「不过,你们总是立刻就逃掉了呢……到底是为什么啊?」
「帕莎。」
「唔哇!?什、什么事?」
听到伊莉亚的招呼声,自言自语地想著什么的帕莎吓了一大跳。
尽管她很清楚伊莉亚对自己不抱负面情感,但还是莫名紧张了起来。
「你一个人四处乱晃也很危险,就跟我们一起上路吧。」
将娇小的身躯缩得更小的帕莎,一时无法理解伊莉亚的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加布里鲁的一句「太好了呢」让她回过神来,终于理解是怎么回事。
「真的吗!?谢谢你!」
「不过我们得先说好,你绝对不能擅自行动;一旦发生战斗,绝对不能离开我身边。你如果能遵守这两件事情的话──」
「我知道了!」
伊莉亚的话还没说完,帕莎便已经猛地抱了上来,两眼闪闪发光地望著自己。
面对这样的帕莎,伊莉亚也只能苦笑地摸著她的脑袋说道:
「请多指教啰,帕莎。」
「嗯!伊莉亚姊!」
妖精少女就这样加入了两人的旅程。
彷佛是在祝贺帕莎的加入,踏上旅途的三人,连续好几天遇上了晴朗的天气。
湿气──水之因子充沛的雨天,似乎会让妖精感到身体沉重,因此帕莎比平常更加开心地说个不停。
「咦!?伊莉亚姊居然和我年龄相同!?」
「好像是这样子呢。加布里鲁的年龄也一样喔。」
「噢?」
坐在伊莉亚肩头的帕莎看向加布里鲁,但是好像不怎么感兴趣,立刻又将视线转回伊莉亚身上。
没兴趣的东西就完全不加理会,的确很有妖精的风格呢──伊莉亚不禁苦笑起来。
「不过伊莉亚姊就是伊莉亚姊!」
「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吧?」
「我喜欢叫你伊莉亚姊!」
尽管伊莉亚不明白这样有什么好开心的,但是帕莎的笑容似乎没有恶意。
只见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一脸得意地说道:
「毕竟精灵和妖精,原本就是亲如手足的关系嘛!」
「说起来是这样子没错啦。」
如果真要这么说的话,由人神所创造的全体人类彼此都是兄弟姐妹。
「那么,加布里鲁就算是你的哥哥啰?」
「欸~」
帕莎不满地嘟囔一声,轻飘飘地飞舞起来,一下就来到加布里鲁的面前。
她盘起手臂,不客气地盯著加布里鲁猛瞧,接著不以为然地笑著说:
「加布里鲁小弟继续叫加布里鲁小弟就好了~」
帕莎刚一回到伊莉亚的肩头,立刻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似的,拉著伊莉亚的耳朵,指著某处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与其说她是生性多话,不如说是因为帕莎喜欢伊莉亚,所以才会拉著对方讲个不停。
多亏有这名表情千变万化、成天活蹦乱跳的妖精相伴,三人的旅途和「无聊」两个字彻底无缘。
时光流转,就在帕莎加入旅程的天数,来到一只手也数不完的程度时……
三人坐在干道旁边的石头上享用午餐。
帕莎奋力张开樱桃小嘴、大口大口咬著的东西,是将清脆爽口的蔬菜和浸泡过浓郁酱汁的完美烤肉,夹进蓬松柔软的面包制成的三明治。
在将三明治充分咀嚼吞下之后,帕莎很自然地露出一脸没出息的满足笑容。
「好好吃喔~!……虽然三明治是很好吃没错啦~」
上一秒还笑脸盈盈的帕莎,下一秒立刻闹别扭地望著天空说道。
好不容易有机会品尝伊莉亚的亲手料理,天空却乌云密布,似乎随时都可能下起雨来。
「伊莉亚姊,你能不能用魔法让天气一下子变好啊?」
「可以是可以,但我绝对不会这么做。如果做出这种事情,农家的人们可是会生气的喔?」
「嗯~这样子啊。」
帕莎一边让伊莉亚帮忙擦掉嘴角的酱汁,一边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
阴天的确是会让人感到压抑郁闷,不过有像帕莎这样的活泼少女相伴,和以前相比已经大有改进。
特别是在队伍里总是有人闷闷不乐的情况下。
虽然这么想,但在伊莉亚眼中看来,加布里鲁最近的样子似乎有些许变化。
「喂~加布里鲁,你要是也跟著摆出那种阴沉表情,可是会让天空立刻下雨的喔~」
「噫哈噫呼呼。」
「哈哈哈哈!」
这样会很痛的喔,帕莎──尽管伊莉亚出声劝阻,但也不晓得帕莎是不是明知故犯,只见她更加用力地拉扯加布里鲁的脸颊,开心地捧腹大笑起来。
看著她那张天真无邪、一点都不像是在恶作剧的笑容,终于得到解放的加布里鲁也只能苦笑以对。
没错,他露出了苦笑。
即使还不到满面笑容的地步,不过那的确是一张笑脸。
(全得归功于帕莎呢。)
自己并不懂得怎么逗人发笑,也不是能让人展颜欢笑的人。正因为伊莉亚有这样的自知之明,所以她非常感激帕莎的存在。
虽然伊莉亚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些自以为是,但她是真心感谢帕莎。
伊莉亚不想胡乱插嘴破坏气氛,于是她悄悄拿起篮子走向后方的森林,准备将篮子进行分解。
(!)
就在那个瞬间,她感到一阵恶寒窜起。伊莉亚停下脚步,寻找这股恶寒的源头。
没有多久工夫,她便在森林深处发现一群魔物。
那群魔物的数量十分惊人,而且全都朝著伊莉亚的位置群集而来。
不仅是森林深处而已。
魔物从四面八方的各个方位涌现。
(……为什么?)
数量本身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是自己明明没有踏入魔物的栖息地,魔物却不分种类地蜂拥而至,如此反常的现象让伊莉亚不禁眉头紧蹙。
另一方面,新的异常状况又随之而起。
「这是、怎么回事……!身体……唔。」
「帕莎……?伊莉亚!」
几乎是在加布里鲁呼叫伊莉亚的同时,帕莎降落到地上蜷缩起身子,感觉像是在忍耐什么。
就在伊莉亚转过身去的瞬间,低著头的帕莎,很快就停止了颤抖。
接著,一道声音蓦地响起。
『嘻哈哈……』
「……帕莎?」
那的确是帕莎的声音。
『嘻哈哈哈──!!这个时刻终于到来啦!』
「!?」
「!」
然而,那道声音所编织出来的话语却无比粗野,那张可爱的脸孔上同时浮现一道狰狞的笑容。
有东西进入了视野。
单凭如此便察觉情况有异的伊莉亚,立刻抱住加布里鲁一跃而起,躲过了下一秒就从两人脚下冒出的冰枪。
『哼,真有本事呢,可恨的臭丫头!』
「……你居然还活著啊。」
伊莉亚放开加布里鲁,叹著气嘀咕了一句。
虽然伊莉亚的【神之眼】不会显示出个体名称,但是和帕莎的能力数值重叠在一起的那份数值,和先前在海盗船长身上看到的相同。
是理应已被杀死的那名恶魔。
『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头吗?为了瞒过你这丫头的眼睛,我只能一直躲在这小不点的衣服里。』
正如恶魔所言,【神之眼】只能读取直接目击到的东西,只要伊莉亚没有使用【千里眼】进行透视,她的确无法发现恶魔就隐藏在帕莎身上。
伊莉亚很想咒骂自己的疏忽大意,但在此之前,她有一句更想说的话。
「你这变态。」
『很荣幸得到你的赞美。』
赶紧宰了这家伙吧。
如此寻思的伊莉亚正打算向前踏出一步,可是她忽然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气息,登时止住了脚步。
她的直觉是正确的。
『别乱动啊,你这蠢货!喔啦喔啦喔啦,看我用冰枪把你们做成串烧!冰椎长矛!给我臣服在阴天的威力之下吧!狂袭冰雹!』
长矛状的冰椎接二连三地从地面冒了出来,在两人的周围形成一道宛如牢笼的阵势。
覆盖住整片天空的乌云,成为魔术制造冰雹和酸雨的绝佳素材。
实际上,吟咏不息的咒文所产生出来的拳头大冰雹,正沿著瞄准伊莉亚和加布里鲁的轨道倾盆而降,在地面上砸出无数孔洞。
(唔嗯……)
加布里鲁以超乎常人的身体能力拨开冰雹,一旁的伊莉亚则是在闪躲冰雹的同时,歪起脑袋思考。
眼前魔术的威力之强和效果范围之大,明显不是帕莎的魔术适性所能做到的程度。
(难道说……)
伊莉亚凝神细看,观察帕莎身上的魔力流动。
帕莎的魔力看起来像是直接消散在周围的空间中,但是和消失部分等量的魔力,又从恶魔身上散发了出来。
那样的魔力流动方式,简直就像是灯泡从电池那里吸收能量来发光。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伊莉亚恍然大悟。
帕莎在攻击魔术方面的适性绝对称不上高,和她适性相符的神圣魔术,主要是职掌辅助和恢复的功能,很少有以攻击为主要效果的魔术。
然而,即使帕莎本身不具备攻击魔术的适性,但如果是由吸收她魔力的恶魔来施展的话,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这可真是厉害呢!早知道我当初就别找那个胖子,直接附身在这小不点的身上就好了!』
恶魔像是要威吓或耍弄两人似的,接连不断地施展出铺天盖地的魔术攻击。
化身为烟雾的恶魔能够不受魔术波及,但是妖精的身体并无法幸免于难。破裂四散的冰雹碎片撕开帕莎的身体,鲜血泉涌而出,骨头直接从白皙的肌肤底下露了出来。
下一个瞬间,只见帕莎的伤口愈合如初,可是这并非恶魔所为,而是站在对面扬起手来的伊莉亚所做的治疗。
「明明在借用帕莎的魔力,却还让她的身体负伤,你的脑子有问题吗?你如果要把她当作人质,就麻烦小心一点好吗?」
『我才不管咧。是这个脆弱的小不点自己不好。嘻嘻。』
伊莉亚的这番言行,简直让人搞不清楚她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即使如此,恶魔仍旧不为所动,并不怀好意地笑著说道:
『你们如果不想看到这个小不点被我玩坏,就派一个人出来代替她不就好了?我这提议不错吧?你们要是有人愿意代替她,我立刻就放了这个小不点。』
这家伙在说什么鬼话啊。
伊莉亚感到一阵傻眼,就在她准备采取行动时……
「我知道了。」
这句应允的话语,让整个场面瞬间冻结。
说话的人是加布里鲁。
在恶魔和伊莉亚的注视之下,他一字一句地清楚说道:
「由我担任人质。你放了那女孩。」
『……噢?』
尽管是恶魔本人的提议,但这出乎意料的发展,仍让他兴味盎然地应了一声。
知道自己是在做傻事的加布里鲁,一脸歉然地看向伊莉亚。
从伊莉亚的表情里看不到愤怒或悲伤,她只是将眼睛阖了起来。
但是加布里鲁非常清楚,不管伊莉亚是生气也好,愕然也罢,她都不希望自己做这种事情。
「伊莉亚,对不起。」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对不起。」
加布里鲁朝著飘浮在帕莎周围的烟雾走去。伊莉亚只是默默目送著他的背影。
这是个好机会。伊莉亚如此判断道。
抽离所有情感、宛若寒冰般的冷漠,和守望孩子成长、彷佛父母心般的温暖,并存在她心中。
就连伊莉亚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事实,恶魔自然更不可能理解。面对这求之不得的事态发展,恶魔以一句『交涉成立』,同意了加布里鲁的提议。
『我都快要感动落泪了呢,多么勇敢坚强的少年啊。在转移到你的身体之后,我就会放了这个小不点,你放心吧。』
「唔。」
加布里鲁觉得有某样东西缠绕了上来,整个身体涌起一股异常的感觉。
他能感知到这就是身体逐渐遭到占据的感觉,但是映照在视野角落的帕莎,依旧动也不动。
看起来完全没有活动的迹象。
「你骗了我,是吗……?」
『正是如此!!我可没说过我只能占据一个人的身体喔!?』
那股缠绕的感觉,逐渐在全身扩散开来。
『哇哈哈!嘻哈哈哈──!!笨蛋笨蛋大笨蛋!!我怎么可能把好不容易到手的人质还给你们!!』
「唔……」
加布里鲁逐渐丧失了对身体的掌控,那就彷佛手脚发麻时逐步失去知觉的感受。
而理应动弹不得的身体,居然完全无视自己的意志动了起来。认知到这件事情的加布里鲁感到一阵恶寒,拚命地试著夺回身体的主控权。
再这样下去,自己不仅没办法救回帕莎,甚至还会给伊莉亚带来麻烦。
比起身体遭到他人恣意驱使,这一点更让加布里鲁感到痛苦。
我不想再犯下错误了。
我能够理解伊莉亚的叮咛,也想遵守这些约定。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阻止自己采取行动。或许凭著我的力量,能够将附身的恶魔赶出身体──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而结果就是如此。
在迷惘之中施展出来的力量,将会伤害到周围的其他人或你自己。
──真的就如伊莉亚所说的那样。
事到如今才明白这一点,也已经太迟了。
「……伊……亚、对不……」
『多么悲惨又愚蠢的小鬼啊!嘻哈哈、哈哈哈哈────!!』
加布里鲁听著恶魔的笑声从远方传来,整个人的意识彷佛被浓雾包裹一般,逐渐朦胧起来。
恶魔逐步占据加布里鲁的身体,并向伊莉亚开口说道:
『好了,你打算怎么做呢?』
语带嘲弄。
『你不想看到朋友被杀掉吧?这样太可怜了吧?』
故作怜悯。
『好啦,就把你的身体也交出来吧!就算身体会被我占据,你们三个还是能保住性命喔。可以大家一起手牵手活下去哟?哇哈哈、哈哈哈哈────!!』
「那可不行。」
伊莉亚立刻回答道。
她的身体若是沦为邪恶力量的道具,不难想像会对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浩劫。
两条性命和不计其数的生灵。任谁来看,应该选择的答案都只有一个而已。
『哎呀呀,你想对我动手吗?这样子好吗?这两个小家伙可是会死的喔?』
恶魔嗤笑道。
那道令人火大的嘲笑声,听起来就像是从远方传来。
在一片朦胧的意识中,加布里鲁看到了未曾见过的风景。
万紫千红的花朵五彩缤纷地盛开,缓缓吹动草木的徐风令人心旷神怡,花蜜的甜香勾起内心的悸动。
视觉、触觉、嗅觉……加布里鲁能通过五感感知到这幅风景,但他不晓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他能感知到的东西,不仅限于五感而已。
他的胸口有一股揪心般的痛楚。
加布里鲁隐约觉得这是自己体会过的感觉。
在理解自己夺走无数生命的当下所涌现的痛楚,似乎就是这样的感觉。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两者并不相同,于是重新在记忆里追溯了起来。
(那个感觉是……)
然后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是自己在母亲离世之后,所感受到的悲伤、痛苦和寂寞的情绪。
然而,他并不认得眼前这幅风景。而且注视著风景的视点摇摆不定,感觉不太对劲。
就在加布里鲁注意到这些事情的同时,胸口的那股揪心之感,忽然变得更加强烈。
(这到底是……那个、是帕莎吗?)
一名妖精映入他的眼帘。
但是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那名妖精完全是不同的人物,紧接著……
──为什么……
加布里鲁在内心听到一道重叠的声音。
并非帕莎的那名妖精朝这边瞅了一眼,可是立刻就撇开视线,接著避之唯恐不及地快步离去。
──为什么要无视我的存在?
随著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心中的痛楚也变得更加强烈。
加布里鲁的视野突然模糊了起来,接著传来一股揉眼睛的感觉。
(这是……帕莎的身体……?)
就在加布里鲁隐约察觉到是怎么回事的瞬间,他和帕莎之间的界线变得更加暧昧不明起来。
(为什么大家都无视我的存在?我明明没有做任何坏事啊。)
好难过、好痛苦,我讨厌被大家这样无视。
注意到我啊。
大家快注意到我啊。
帕莎没能察觉到潜藏在自身想法深处的真正心境,只是顾著把「想被家人或其他人看见」的情绪表现出来,结果就成了单纯的恶作剧。
她将别人的东西藏起来。
或是扔下虫子吓别人一大跳。
这些鸡毛蒜皮的恶作剧,成功地让众人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
但与此同时,帕莎也发现了一件事情。
众人的眼神,让她注意到了这件事情。
大家对待自己的态度,一天比一天恶劣起来。
好痛苦。好难受。
我没有错。不要无视我。再多关注我一些。
我就存在于这里啊。
变得愈来愈强烈的这种想法……最后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骚动。
守护妖精之国的世界树枝叶。
只要把这个藏起来,肯定能让大家更加吃惊。
帕莎抱著游戏的心理,取走了世界树的枝叶……结果世界树枝叶就此枯萎,导致守护妖精之国的结界遭到解除。
尽管众人最后成功驱逐了入侵的魔物,并由妖精王以魔力重新张设起结界,但是整座森林已被破坏得一塌糊涂,许多妖精也因此负伤,妖精王甚至已奄奄一息。
全体妖精都为这场浩劫感到哀伤悲痛……以及愤怒。
众人将愤怒的矛头指向帕莎,在一连串无情的指责之后,她被妖精之乡驱逐出境。
好可怕。好难受。好痛苦。
难过。悲伤。寂寞。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帕莎一边啜泣,一边想道。
明明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够注意到我而己。
明明我只是希望家人能够多理会我而已。
……明明我只是想要和大家一同欢笑而已。
意识到这点的帕莎,不禁诅咒起做出这些傻事的自己。
她丝毫没有恶作剧的意思。
也从未想过要给其他人添麻烦。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好可怕、好难过、好寂寞……然而,无家可归的帕莎,就只能漫无目的地展开流浪之旅。
为了忘记那些难过的事情、为了排遣那些寂寞的情绪,帕莎踏上旅程来到外头的世界,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新鲜事物。
某些东西能够散发出从未见过的光辉,某些动物拥有前所未见的外形,某些食物尝起来比花朵和果实更加甜美。
每当她接触到未曾知晓的事物时,每当她见到从未想像过的事物时,都会感到一阵心潮澎湃──
整颗心突然狠狠揪紧。
这就是我啊。
自身意识和帕莎完全杂揉在一起的加布里鲁,猛然浮现这个想法。
这既是我的记忆,也是帕莎的记忆。
是抱著相同痛苦的人才会产生的共鸣。
在同样身受恶魔支配的情况下,两人得以共享彼此的意识与记忆。
『哇哈哈,好啦,这下你打算怎么办呢!把这两个哭著说不想死的小家伙宰了吗!?哇哈哈哈!』
理应已经完全失去身体自由的加布里鲁和帕莎都在流泪。
两人并不是在现实之中,而是在脑海里理解对方过去所承受的痛苦,彼此都在想著对方的事情。
「……唉。」
『嗯?』
时候到了。
伊莉亚在出声叹气的同时,随手戴上一张小丑般的面具。
──这小丫头明知我能化身为烟雾飘散开来,为什么还要特地做出这种将视野缩小的举动?
感到纳闷的恶魔,唆使魔物发动攻击。伊莉亚一边将魔物化为烧炭余烬,一边在口中低吟一句「吾有心咒」,面具的数量霎时增加为三张。
而那三张面具的表情,全是和厮杀无缘的柔和神色。
有一种名为「巫术」的技能。
施术者通过这项技能,能使飘荡于天地之间的灵魂,附身于物体或生物之上,以此来发挥灵魂的能力或聆听灵魂的记忆。而在巫术的技能体系里,也存在著强制剥离附著于物体或生物上的灵魂的技法。
「名曰十一面。」
而恶魔在支配他人时,主要是采取两种方法。
第一种方法是占据宿主的精神,由此来支配身体;第二种方法则是无视宿主的精神,直接「附身」在身体上抢夺主导权。
从帕莎失去身体自由之后的各种状况来看,这次恶魔采取的是第二种方法。
而伊莉亚有办法驱除这种恶魔的附身。
「此神咒将成十一亿诸说。」
咏唱完简短的咒文之后,伊莉亚将手高高举起。
在恶魔眼里看来,就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局限在这个层次上。
『什么!?』
视野陡然变得狭窄。
自虚无之中显现的愤怒面具,罩住了帕莎和加布里鲁的脸孔。
恶魔试图摘下面具,但它很快就发现理应已被自己占据的身体,传来一股强大的排斥力道。
『臭丫头,你做了什么……!!』
「滚出他们两人的身体。」
『唔噢!?』
听到伊莉亚这句不容分说的单方面宣告的瞬间,恶魔感觉自己彷佛撞上了一堵坚固的高墙。
当恶魔从剧痛中恢复意识并再次睁开眼时,精灵少女的手里已经捧著妖精,腋下则夹抱著那名少年。
伊莉亚将加布里鲁放到地上,接著让帕莎凭空消失,然后环顾了一下周遭。
附近一带的所有魔物大概都被吸引了过来,数量粗估超过上千只。
即使如此,伊莉亚要做的事情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再来只要把它们全部打倒就好了。」
『……咕噗。』
听到伊莉亚这句话,恶魔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嘿哈哈,嘻哈哈哈──!全部打倒?就凭你一个人?』
恶魔停下刺耳笑声,语带嘲讽地说道,随即化为一阵烟雾。
它是拥有水之力的恶魔。在化为雾状之后,不仅能让人难以捕捉到它的本体,同时还能不受物理攻击影响,直接溶入宿主的身体进行支配。
重新检视恶魔的能力数值后,伊莉亚得出这样的结论,接著便开始操作魔力。恶魔则是再次大笑出声。
『哈~连我藏在哪里都察觉不到的蠢丫头,还敢口出狂言啊!你那小小的脑袋里难道什么都没装吗!?哇哈哈哈──!』
「噢?」
伊莉亚笑了起来。
彻底粉碎这家伙尚未瓦解的自信,之后再宰了它,应该是最能宣泄这股积聚已久的烦躁的好方法。
但是,就在伊莉亚笑脸盈盈地盘算著要怎么样凌迟这只恶魔时,忽然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
「……伊莉亚。」
伊莉亚不可能无视这道招呼声,只能先把怎么杀死恶魔的事情搁到一旁,将视线转向声音的主人──加布里鲁。
看起来依旧面容憔悴的加布里鲁,笔直地盯著恶魔说道:
「伊莉亚,由我来收拾它。」
「……」
加布里鲁如果使用自己传授的招式,的确有可能打倒那名恶魔。
可是,伊莉亚相当怀疑此刻的他能否做到这件事。
他不仅精神上的疲惫尚未恢复,招式的诀窍也未能完全掌握。
再加上他能否使出全力战斗还是个未知数。
看到伊莉亚迟迟没有表示同意的反应,对自己身上不稳定的因素深有自觉的加布里鲁继续说道:
「让我来收拾它吧。」
他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我知道了。」
伊莉亚将全身的力道放松,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只见她站在加布里鲁身后,看著少年已经比自己健壮的背影,微笑著开口说道:
「我可是不会出手帮忙的喔?」
「……嗯,谢谢你。」
伊莉亚是为了测试他的决心才故意补上这么一句,没想到却收到加布里鲁的谢意,让她不禁苦笑著转过身。
而映入伊莉亚眼帘的,是漫山遍野、成群结队的魔物。
与其说是成群结队,群魔乱舞或许更加贴切。
「我可不会让你们过来捣乱喔。」
少女的脸上露出一抹蛊惑的笑。
光是这样,就让理应只懂得虐杀人类的成群魔物,宛如退潮般向后逃逸。
加布里鲁感受著那股惊人的力量逐渐从身后离去,也跟著向后退了半步。
他并非打算逃跑,而是准备迎击。
只见他摆出左手抚鞘、右手握柄的架势。
映照在他眼前的,是已经化为一阵烟雾的恶魔。
为了对伊莉亚这个显著的威胁展开突袭,恶魔不发一语地化为烟雾,准备悄无声息地发动袭击。
恶魔平常聒噪的模样,或许只是为了攻其不备的刻意演出。
(……反正这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即使看不见恶魔的身影,加布里鲁还是能确实感受到那股迫近的压力,他就这样迅速闭上双眼。
浮现在加布里鲁脑海里的,是他在消融的意识里见到的光景。
那幅无数花朵应时盛开的缤纷景象,是帕莎过往记忆的风景。
梦里的帕莎始终都在哭泣。
她心中的悲伤、寂寞、痛苦……加布里鲁全都感受到了。
然而,现实世界里的帕莎,脸上却总是挂著笑意。
尽管加布里鲁也见过她生气或绷著脸的样子。
但是,他能想起的全是帕莎的笑颜。
──她为什么有办法笑得那么灿烂呢?
真是不可思议。
加布里鲁并不嫉妒。与其说他觉得羡慕,不如说是纯粹地感到佩服。
在想要露出和帕莎一样笑容的同时,加布里鲁也希望能够一直看到她的笑容。
──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我──
刀是用来杀人的道具。
无论挥刀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某人也好,亦或是为了杀死某人也罢,都不会改变这样的事实。
拔刀即意味著杀人。
只有在做好这样的觉悟之后,才能将刀从鞘里解放出来。
──就由我来斩杀。
(没用的,你这蠢蛋!挥刀斩雾很开心是吗?嘻哈哈哈────!)
──你这玷污了她笑容的浑蛋,就由我来斩杀!
居合技能,拔刀术。
在这个世界里,居合是一种不需要使用魔力便能斩断因子的技能。
恶魔──
则是一种遭到瘴气毒害的元素精灵。而所谓的元素精灵,就是拥有生命的属性因子。
即使是不受物理攻击影响的恶魔……
「──拔刀。」
(咿呀──────咦?)
也无法逃过加布里鲁的刀刃。
『什、什么、怎么、可能……』
锵、锵、锵。
伴随著每次的入鞘声响,恶魔化身成的烟雾开始散裂解体,正如字面意义所示地逐渐烟消雾散。
再这样下去会死,会就此从这个世界消失。
『别、别开玩笑了!!』
面对来自本能的恐惧,恶魔扑向加布里鲁,企图断绝这股恐惧的源头。
它重新形塑身体,伸出宛如长枪的手臂。
『呀啊啊啊────────!』
但这终究只是徒劳无功。
那垂死挣扎的一击没能贯穿任何东西,只剩下被斩成无数碎片的恶魔……不一会儿工夫,恶魔的身影就此消失无踪。
「锵」的一声,加布里鲁重新看向收进刀鞘的太刀。
自己之前见识到的剑技,只需要发出一次入鞘声响,就能产生无数道的斩击。
「……果然没办法使得像伊莉亚那样高明啊。」
「很快就会变得高明了喔。」
加布里鲁这句话原本就是想和伊莉亚攀谈,因此即使听到对方回应,也没有特别感到惊讶。
毕竟不管是以多少魔物为对手,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可是那个伊莉亚。
加布里鲁转过身来一看,就发现伊莉亚果然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而且身上没有染上半点污渍。
「帕莎呢?」
「放心吧。」
伊莉亚大概是考虑到帕莎有可能被敌人盯上吧。
只见她扬起手来,一颗半透明的球体,立刻出现在先前空无一物的空中。
而妖精少女正一脸香甜地在那颗球里酣睡。
「……太好了。」
看到少年那安详的笑容,伊莉亚脸上的微笑变得更加灿烂。
「……你找到答案了是吗?」
「……嗯。」
加布里鲁先是看了太刀一眼,然后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接著,他再次将视线往伊莉亚的方向投去。
尽管少年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沉稳,但他的眼里蕴藏著强烈的意志。
我所找到的答案──
「我──」
「没关系的。」
就在加布里鲁准备将答案说出来时,伊莉亚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用告诉我没关系。或者说,你有需要徵求我同意吗?」
很像是伊莉亚作风的坏心眼问题。
加布里鲁一边这么想著,一边缓缓摇了摇头说道:
「不需要。」
因为这是我自己找到的答案。
其他人不可能评断我的答案是否正确。
「嗯。那么,接下来……」
伊莉亚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顿了一下后接著说道:
「帕莎?你打算装睡到什么时候啊?」
「欸。」
忽然被伊莉亚点名的妖精,吓得坐起身来,睁开眼睛。
「唔、唔……」
伊莉亚和加布里鲁。
两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帕莎身上,让她娇小的身躯颤抖了起来。
她是觉得害怕吗?
就在加布里鲁开始如此担心的时候……
「……对不起!」
妖精几近五体投地的道歉,将他的担心吹飞到九霄云外。
加布里鲁只感到满头雾水,伊莉亚则是一副「真是服了」的表情。
帕莎不敢直视他们两人,只是低著头继续说道:
「……我完全没有想要给你们添麻烦的意思……!对不起!」
加布里鲁大感意外。
他在记忆里见到的帕莎,即使本身犯了过错也不会主动道歉。
而那个死不认错的帕莎,此刻正发自内心地向两人道歉。
加布里鲁能感同身受地理解帕莎的懊悔及反省。
「不要紧。没事了。」
「咦……」
听到加布里鲁立刻接受道歉的回应,帕莎不由自主地抬起脸。
眼前是一脸温和笑意的加布里鲁,和同样看著他露出苦笑的伊莉亚。
「毕竟我们也没人受伤嘛。」
「伊莉亚姊……」
或许是过去从未向别人认真道歉的关系。
帕莎的眼眶因为道歉得到接受而红了起来。「但是呢……」伊莉亚用食指顶著她的额头说道:
「你如果觉得很抱歉的话,就给我好好反省!下次要是再犯下同样的失败,我可是会生气的喔?」
「嗯、嗯……!」
为什么会是这种高兴的反应啊?
不同于无法理解帕莎为何会笑著点头的伊莉亚,加布里鲁看著两人的这番对话,脸上挂著不变的温和笑容。
会挨骂是因为对方还在乎自己。
这件事比什么都让帕莎感到喜悦,加布里鲁能感同身受地理解这一点。
注意到加布里鲁笑容的帕莎别开了视线,脸颊染上了微微的红晕。
讨伐恶魔结束后没几天,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一名少年走在被森林围绕的干道上。
只见一名长有蝴蝶般翅膀的小人──妖精,坐在少年的肩膀上,踢著双脚说道:
「啊~啊,伊莉亚姊要是能再多陪我们一会儿就好了~」
「是啊。」
这的确是少年的真心话,但是他也怀抱另一种想法:
「不过,能和帕莎两个人独处,我也觉得很开心呢。」
「加、加布里鲁……」
「你不和伊莉亚一起上路没关系吗?」
「嗯、嗯……我也……那个……咳咳……」
「?」
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此刻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甜蜜氛围,正是伊莉亚离队所促成的结果。
伊莉亚•休鲁兹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物。
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当然也存在著不识趣的家伙。
干道的石板路上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加布里鲁将视线转往声音的方向,发现三名全身包覆铠甲的骑士,正策马狂奔而来。
「……被看见了吗?」
「似乎是呢。」
面对来者的无礼视线,帕莎一脸没好气地说道。加布里鲁将她移到肩膀上,接著站到干道旁边,腾出足以让马匹通行的路面空间。
然而,那三匹马儿没有就此直驱而过,而是停在两人面前发出一声嘶鸣。
三名骑士跳下马后,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凑近加布里鲁说道:
「阁下就是加布里鲁吗?」
「是我没错。」
「在下奉某位大人之命,前来拜会阁下。」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
全身披铠、凛然而立的男子掀开了面甲。
从面甲下显露的那道凌厉视线,彷佛要射穿加布里鲁,只是里头似乎还掺杂了些许哀伤的神色。
「能请阁下把那只妖精交给我们吗?」
「……我如果拒绝呢?」
「……很抱歉,那么我们只能动用武力硬抢了。」
加布里鲁将左手按上刀鞘,右手握住刀柄,接著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会战斗。
这就是加布里鲁所找到的答案。
少年找到了一直存在于心中的答案。
他在周游各个城市、接触各地居民的过程中,具体感受到了那样东西的存在。
那是每个人都拥有的宝贵事物,一旦失去便会感到悲伤不已,单是拥有便能让人感到温暖。
那样东西就是笑容。
──我想要为了帕莎……不仅是帕莎的笑容,而是为了守护大家的笑容而战。
「对不起……」
「没事的。」
──因为我不想让她露出这种表情。
为了守护在肩膀上紧抓著自己的帕莎的笑容。
为了守护在这之前,于各个城市里见到的人们的笑容,我会挺身而战。
这就是加布里鲁找到的答案。
也是他行使杀戮之力的理由。
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将不会有任何迷惘。即使会遭到别人怨恨也无所谓。我不会为此感到后悔。
──这就是我的觉悟。
三股杀意迫近而来。
从方才那名男子说话的表情,可以看出对方并不是什么残忍嗜杀之徒。
即使如此……
「──拔刀。」
一道红色的闪光拖著尾巴,迅速遁入漆黑的刀鞘之中。
由于这幅光景看起来宛若灵魂遭到了吞噬,因此这名少年所佩带的那把太刀,后来便被人们称作「噬血魂者」。
这位今后将以佣兵公会成员的身分名扬四海、身旁总是伴随著妖精的少年,名叫加布里鲁。
曾经和少年一起并肩作战的人们,皆异口同声地如此称赞道──
这小子是百折不挠的硬汉。
这名令人难以捉摸的温和少年,一旦施展全力时──
就彷佛整个人化身为一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