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课堂上持续著无聊的课程,似乎只要从早到晚不停转笔便能结束一天。真是谢天谢地,因为对临时作家实习生来说,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看书。
开始认真修习的这一个星期里,我发现小说实在是很神奇的东西,明明只靠文字组成,但读者会在脑内将其转换成画面。不过,又不是只要将四分五裂的单字排列,读者就能自行组成画面。字与字巧妙地连结成句子,句子与句子形成段落,段落再和段落连结成文章。然而,似乎不是只要顺利连结就会变成一篇小说,其中一定有某种奥秘。
人类为什么要看小说这种麻烦的东西呢?看漫画这种眼前就有图片,不用再去想像的东西不是比较轻松吗?一开始我是这么想,之后,当我多多少少习惯印刷字体后,脑海里又浮现另一个疑问:明明看娱乐小说比较开心,为什么风香偏偏喜欢卡夫卡呢?这是我最大的烦恼。
卡夫卡大部分的小说都很难单纯地说有趣。光是要习惯那种文体就是一项费力的工作,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喂,深海,念一下第二十三页。」
就算老师突然点名我也不慌张。为了这种时刻,我故意眯眼看书,看起来像闭著眼睛一样。
我起身打开演技开关。
「好……好!老……老师早。」
班上响起笑声。老师虽然要我注意,却没发现我在看小说的样子。「好,坐下。」挨了老师一顿骂后,我坐回座位,悄悄将卡夫卡的短篇集收进抽屉。
一到下课时间,架能风香便来到我身边。
「假天然呆。」她指著我睡乱的头发说:「那头睡乱的头发也是假的吧?」
我沉默。我在学校以「天然呆的爆炸头」形象示人。我已经受够无谓地受欢迎这件事。
「你身上还真多谜团。虽然装得一副天然呆的样子,但除了睡乱的头发以外,言行举止却很精明,还在衬衫下襬擦了淡淡的香水,选的是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柑橘类香气。也就是说,至少你不是班上同学想的那种人。」
「迷上我了吗?」
「并没有。噫!」
风香面无表情地说完,暂时拿下安全帽,整理完头发又再度戴上。她没发现当她拿下安全帽的瞬间,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我看大家的视线又再度散开后,触碰风香的脖子。
「你的淋巴肿起来了耶。」
「哦,你怎么知道?」
风香疑惑地淡淡回应。我预估,只要若无其事地触碰风香,她应该会像大部分女生一样脸红,表现出动摇的样子,然而风香简直不为所动。
「因为我一整天都在看你,你上课的时候会左右转动脖子。因为你一直戴著安全帽,脖子才会僵硬。」
我轻轻为风香按摩,她的表情柔和起来。不过,感觉那顶多是她很舒服地享受按摩,而不是对我有好感。颈部按摩大致结束后,她马上拨开我的手。
「那顶安全帽是为了要表现你的防卫坚固吗?」
「防卫坚固?」
「翘脚或是手撑在脸上的人很难搭话。你的安全帽感觉是为了更故意表现出你的防备心。」
我一说完,风香便呵呵笑道:
「你的想法真有趣。不过很可惜,我不像你想那么多,是更单纯一点的生物。我戴安全帽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向法兰兹‧卡夫卡致敬。」
她用力伸出手指。
「我不懂,这是搞笑吗?」
「为什么致敬会变成搞笑?法兰兹‧卡夫卡曾经当过保险员,当时,他为了稍微减少工地的保险金支付,发明了工程安全帽。据说,这就是安全帽的由来。」
「喔……我完全不知道。」
「对吧?」
没想到卡夫卡竟然跟安全帽的历史有关。我本来就对卡夫卡不熟到会让人说「怎么可能?」的程度,现在才刚读了他几则短篇而已。
卡夫卡的文章还没有渗透到我的体内。前几天我读了他的代表作《变形记》,原本期待这本书会像《寄生兽》一样带点恐怖色彩,结果却是个很扭曲的故事。扭曲,简直只能用扭曲来形容的叙事口吻。不论是对卡夫卡的文风还是故事,我现在都还没有陷入到能了解风香敬爱他的理由。基本上,书中主角本身的行为就有很多费解之处。卡夫卡的主角会渐渐偏离正轨,轻易迷失原本的意义,彷佛置身在梦中场景一般。
然而,卡夫卡笔下的世界也不是单纯的幻想小说,我隐隐约约知道,那个世界与现实似乎只有一线之隔。反过来说,那些有如卡夫卡小说中没有出口的迷宫,或许会在现实世界里朝我们张开大口。
例如,学校所有老师都是某个巨大怪物的手下,打算用名为「知识」的酱料将我们塞满,好好料理后再将我们吃掉之类的。虽然听起来很蠢,但只要我们无法从旁客观地旁观自身状况,就无法判断这个假设是真相还是胡说八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正在看的是一篇名为〈桥〉的短篇。但说是短篇也实在太短了。
主角是一座桥,某个人从它上方经过,当那人在桥中央双脚跳跃的剎那,桥回头想看看那个人的真面目,那一瞬间,桥便四分五裂──就这样。
简直莫名其妙。如果这是长篇小说的结尾,我应该不会回头再看第二遍,幸好这是一篇很短的故事,我觉得刚好适合用来学习卡夫卡的写作风格,因此反覆看了好几次。
「你应该从更有名的作品开始看的。」
「你的位子离我那么远,却知道我在看什么吗?」
风香坐在教室第一横排靠走廊的位子,而我则是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怎么想她应该都没有机会察觉我在看什么才对。
「我只回头一次,那时候看到了封面颜色,是岩波文库。再加上书签绳的位置。岩波文库的《卡夫卡短篇集》在那个位置有书签绳,我就知道你在看〈桥〉了。」
「不愧是风香,我更喜欢你了。」
我悄悄用周围听不到的音量宣告。耳畔呢喃是把妹的招术之一。我从经验得知,在耳畔细语比直接约对方去约会的成功率还高。然而这招对风香似乎也不管用。
「那个,请不要在大白天光明正大地讲这种话。」
风香紧闭双眼,接著微微摇晃一下。
根据我的观察,这顶安全帽对纤细的风香来说似乎太沉重,因此她的身体有时会承受不住重量而左右晃动。
「当桥放弃身分时就会引发惨剧。」
风香彷佛念咒般地说道。瞬间我还在想是什么,看来她讲的似乎是〈桥〉的内容。
「这是平常不太可能会发生的事吧?」我马上附和。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
「你觉得日常生活中会有桥放弃身分这种事吗?你的意思是指地震还是火灾这种情形吗?」
这个国家有无数的活动断层,无论身在何处都不能放心,近几年这种情形又更明显。正因为这样,连这所高中附近的芙兰桥都因活动断层的影响,整座桥身布满细微的裂痕。
再来是火灾──这个国家至今仍有许多木造建筑,火灾层出不穷。就连芙兰高中附近,最近也相继发生纵火事件,似乎是同一个犯人所为,目标是女性居民外出时的房子。案子再这样增加下去,迟早会出人命吧。
风香静静地摇头说:
「故事的答案如果不是由自己找出来的就没有意义。如果你想成为卡夫卡,更是如此。」
或许风香不是坏心眼,而是真心要让我成为卡夫卡才会给我这项试炼。不过那不是出自对我的好感,看起来顶多只是遵循公平竞争的精神。如果我最后变成卡夫卡,她真的会当我的女朋友吗?虽然我每天为此努力不懈,但偶尔看到风香耿直过头的个性,又会不安起来。
「祝你幸运,作家实习生。」
风香一离开,一记攻击就像算好时机般从后方袭向我的屁股,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凶手是谁──广濑浩二。因为座号在我旁边的关系,开学以来我们不知不觉也有很多说话机会。浩二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材中等,成绩是全学年第一名。不过因为有种缠人的气质,总是和班上格格不入。但本人目前似乎还没发现这点。
「好痛……有什么事吗?」
「只是打招呼。对了,你和那个女生在交往吗?」
「『那个女生』?」
「就是那个戴安全帽的……」
「啊啊,风香吗?没有。」正确来说,是还没有。
「真的吗?」浩二突然把脸凑过来说:「感觉你们感情好像很好。」
「有吗?」
「你刚刚好像──摸了她的脖子?」
糟了,看来今后尽量避免和风香接触比较好,或许连在教室里和风香说话这件事都很危险,毕竟这个班上遭风香拒绝的男生就有十二个。
「我……我只是帮她拿掉脖子上沾到的脏东西而已啦。」
我故意用装傻的语气说道。
「嗯,反正我对那个女生没兴趣,跟我没关系。」
「哦,在这个班上是少数派耶。嗯,你对念书之外的事都没兴趣吧?」
「你瞧不起我是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擅长往女人心上点火。」
人不可貌相,我原本还以为浩二一定是专心致志走在处男之路上的人。
「你在很多女生心上点火吗?」
「虽然不是每天晚上,但也不差啦。不过那不是重点,因为无谓地受欢迎没有用,重要的是让真命天女喜欢自己。」
「也就是说,你为了让真命天女喜欢自己,每天自我锻炼吗?」
「就是这样。」浩二点头。他的方法论似乎和我完全相反,我完全不需要那种锻炼。话说回来,我甚至没有爱上现在的目标,只是想消除自己的污点罢了。
「如果你也想受女生欢迎的话,我可以教你秘诀。」
「……我……我没关系,不用了。」
我拚命摇头。这个教室里的深海枫必须如此。我看著对我的反应很满意的浩二离开,准备回到座位上看书转换心情。这次,一记比刚才的屁股攻击强烈好几倍的飞踢正中我的后背。
我采取保护动作倒下,打算迅速拉住对方再次踢过来的脚,但强壮的脚对我的这种攻击不动如山。
「岳斗,你记住,你总有一天会因为杀了我而被抓。」
「闭嘴,假天然呆。」
岳斗是少数和我同国中的同学。善良的他愿意对班上同学保守我过去的秘密。虽然缺点是会用宛如内建大声公的音量讲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却是个令人无法讨厌的家伙。
「陪我去一下厕所。」
「我现在没有特别想上厕所耶。」
「少废话,过来啦!」
岳斗强迫拖著我迈出步伐。哎呀呀,往厕所的路上,我发现突然遭到飞踢的背比平常还痛。这是个不太好的预兆,因为飞踢很重的时候,就是岳斗心情不好的时候。
2
离开教室,评估我不需要伪装后,岳斗开口说:
「我被樱井菜菜美甩了。」
「是喔。」我边看镜子抓抓用发蜡固定的一头乱发,边回应岳斗。这种耍帅的态度在教室里很危险,但在厕所就没关系了。
「是那个人家说网球打很烂却加入网球社,只有外表是王牌等级的樱井菜菜美?」
「没有人这样说吧?」
「你是什么时候被甩的?」
「刚刚,上课前。你看,就是这个。」
岳斗打开手机的通讯软体给我看,上面写著一句话:
『我们当回朋友吧。这段时间我很开心。』
「她瞧不起我啊。」
「你去跟本人说啊。」
「我们是上个星期开始交往的。」
「你怎么接触她的?你们不同班也不同社团,没有交集啊。」
「我拜托人志。」
「原来如此。」
跟我们同国中的人志加入了网球社,帮岳斗介绍也是可以理解。可是,人志的介绍似乎付诸流水,岳斗和菜菜美的关系短暂而虚幻地结束了。
「才一周就退回原点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什么误会?」
「像是那个讯息本来是要传给其他人而不是传给你之类的。」
「不可能啦。」
「要不然就是你误会你们在交往。」
「……嗯,她就是那样想才会说这种话吧。」
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已经做好准备接下可能袭来的飞踢,但岳斗似乎没有那种心情。
「我们是上周一开始交往。你知道对刚开始交往的情侣来说,最大的关卡是什么吗?」
「做爱?」
我想到理所当然的结论,但出乎意料的发言似乎让岳斗惊惶失措。
「白、白痴!太大声了啦。」
「我的音量是你的十分之一耶。」
「……我忘记你是外表看不出来的那种邪魔歪道了。」
短短几个月前,我在恋爱方面是全学年最早熟的国中生,但那并非我的本意,只是顺其自然罢了。我为了斩断这种发展,创造出天然呆的个性,要不是出现架能风香这种刺激我挑战欲的女生,我应该会以天然呆的形象贯彻高中生活。原本按照计画,迅速将风香追到手后,我应该就会对她失去兴趣说再见。
然而,距离告白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尽管我把过去成功的手法从头到尾试了一遍,风香却完全看不出落入我奸计的迹象。
「不是那个啦。」岳斗表情虚无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说到第一道关卡,应该是约会吧?我们约好星期六去『尖叫岛』乐园。」
「我很喜欢耶,反正你的目标一定是那个吧?『尖叫桥』。」
「是啦。加上人志送我门票,我想说刚好免费。」
选「尖叫岛」约会的理由只有这个。尖叫岛其他游乐设施非常普通,没有一项能赢过旁边的游乐园,只有「尖叫桥」广受欢迎。
受欢迎的理由在于它的恐怖。「尖叫桥」是一项和普通云霄飞车的概念完全相反的游乐设施。游客在嘎吱嘎吱的音效下眼看桥轨就要断掉时,即将过桥的列车调头一转,倒退前进,速度是零。据说,正因为速度非常慢,反而会一点一滴增加恐惧。
因为跟摩天轮一样能慢慢享受,非常适合第一次约会的情侣。虽然实质上不太恐怖,却对胆子小的人有十足的效果,即使是较为胆小的男生也能大胆提出邀请。
「我们中午前入园,在玩了两、三项设施后的时候感觉都很不错,她看起来也很幸福的样子。」
「真正的幸福是无法从外表估量的喔。」
「你很啰嗦耶。」
「关于恋爱哲学,我比你厉害。然后呢?她在『尖叫桥』态度大转吗?」
世上有喜欢尖叫「呀啊~」让人看到自己害怕模样的女生,和打从心底忌讳害怕事物的女生。如果菜菜美真的很怕恐怖的东西,「尖叫桥」可能会对她造成心理创伤,也能理解她为何会一改态度。
然而,岳斗静静地摇头说:
「不是那样。」
「怎么说?」
岳斗站在镜子前,拉住我拚命做出来的爆炸乱发,突然拔掉其中一根。
「好痛!你干嘛?」
岳斗像是完全没听见我在生气般,「呼」地一口气将头发吹向窗外,接著说:
「桥把那家伙变不见了,就像这样。」
3
「你说桥把她变不见?」
岳斗点头。他说事情发生在他们在「尖叫桥」的柜台剪完票进场之后。游乐设施里光线很暗,一片漆黑。唯二的光源是工作人员附在安全帽上的灯和脚边闪著蓝白色光芒的阶梯。由于太过黑暗,菜菜美和岳斗在抵达列车前各自用手机照明。
他们跟随前方工作人员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前进,阶梯的终点又有另一位工作人员一一将游客带到列车旁,说明接下来即将启动的设施。当然,菜菜美应该要坐在岳斗身旁才对,岳斗将手伸向身旁,打算若无其事地牵起对方的手。
「可是,我抓到的却是空气。」
「所以你才说桥把菜菜美变不见了?」
「没错。唉,我也知道不可能有这种事,但是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了。」
岳斗很确定入场时菜菜美还在自己身边。那么,在搭上列车为止,菜菜美应该也还在,否则工作人员会让后面的人坐在岳斗身边。虽然看似矛盾,岳斗身边的空位却是菜菜美曾经存在的证据。
「菜菜美大概是忍者吧。」
「你说的没错……白痴喔!」
「会不会只是太暗你没看到,其实她坐在你后面?」
「里面就算再暗,我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但是当时我身边很明显没有任何人。我当然也有查看前后位子,可是哪里都找不到菜菜美。简直就像『尖叫桥』把她变不见一样。」
「意思是她在短短几分钟之内消失了?」
「嗯。然后过了一个周末,我来学校就收到这个讯息。你不觉得很过分吗?简直像别的女生传过来的一样,所以我就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有个都市怪谈说,只要情侣去『尖叫桥』约会就一定会分手。」
「好蠢。」
好蠢──虽然这么想,但是我的脑袋里却开始延伸奇妙的想像。
当列车准备出发后,尖叫桥从车里找到符合自己喜好的女孩,舔了舔嘴唇心想:「我要得到那个女生。」接著,尖叫桥在列车奔驰前将少女藏在某处,隔周再把和少女相似的仿冒品送到这个世界。
既然都已经到传出都市怪谈的程度了,可见尖叫桥是惯犯。它好几次都以相同手法将喜欢的女孩纳入掌中,把仿冒品送到这个世界。
不知不觉间,尖叫桥让世界上的女孩子一点一点都变成仿冒品──
这个想像当然不可能成真。然而,这世上有许多不可理喻的事,不这么想就无法接受。想到这,我发现自己的思考不知不觉间受到卡夫卡小说的影响了。
「原来如此……」
正是因为将这种现实中的荒谬升华到寓言的层次,卡夫卡的小说才会和「荒谬」连在一起。
「什么『原来如此』?」
「没事,我自言自语。」
这么看来,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毫无疑问都是卡夫卡事件吧?
「唉,女人心海底针。」我用这个感慨掩饰自己的注意力被卡夫卡引走的事实。
「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用女人心带过!」
岳斗看穿我敷衍的态度。
「……唉,实际上就是这样吧?嗓门大又气势汹汹的男生跟自己告白,因为无法拒绝而开始交往,但其实害怕得要命。接著是恐怖的第二道关卡『尖叫桥』,菜菜美的恐惧终于超过临界点,导致失踪。她会不会是想:『虽然岳斗平常很可怕,但或许意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抱著这种期待,没想到他却要菜菜美搭「尖叫桥」,好过分!』」
「……不会,绝对不会。因为我邀她去『尖叫岛』的时候,她说她一直很想搭搭看『尖叫桥』。」
实际搭上一直想玩的游乐设施后,因为跟想像中不一样而失踪的话还能理解,但是,如果是在搭上一直想玩的游乐设施前就失踪──
「她是不是想去厕所啊?你想想,女生每个月都有那个,还有很多无法跟男生说的事。如果她是在什么都没准备的情况下碰到那个来,那根本不是搭『尖叫桥』的时候。她是不想让你看到弄脏的衣服啦。好,事情解决。」
「我们去『尖叫桥』前才刚上过厕所。就算退一百步真的是这样好了,这也完全不构成分手的理由吧?」
「也是……你有想到其他可疑的行为吗?你们进入『尖叫桥』的入口大门之后呢?」
岳斗闭眼,双手抱头拚命回想。
「嗯,她按了一下子的手机,但我也是……因为那里没有收讯,所以我不认为会有谁联络她。」
「或许她是想让你更担心她一点。」
「唉,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总而言之,桥把她变不见,而我则是这样被甩了。」
接著,岳斗大喊一声:「可恶!」用力捶向墙壁,伤害自己的拳头。
宣告下堂课开始的钟声响起。
我拍拍岳斗的肩膀对他说「Don’t mind」。
「打起精神来。回转寿司里,想要的菜一定会再转回来对吧?」
「如果是回转寿司的话啦。」
春寒料峭的走廊上,微微响起岳斗阴沉的声音:
「我再也不要谈恋爱了。如果桥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用仿冒品取代真人,我可受不了。我先回教室啰。」
岳斗不是真的把错推到桥身上,但是,就他和菜菜美再也回不到去「尖叫桥」之前的意义而言,结果是一样的。
这个世界一片黑暗。就结果来看,有可能是桥把人变不见吧?
「我深表同情。」我说。
我目送岳斗摇摇晃晃地踏出步伐后也离开了,目的地是顶楼。我想在上课前赶走体内潮湿的气息。虽然抱歉,但我现在没闲功夫听朋友的恋爱烦恼。因为我身负伟大的使命,必须死命盯著文字,尽可能从中多汲取一点意义,找出成为卡夫卡的精髓。
此时,好巧不巧,我看到樱井菜菜美边下楼边做著这间学校的网球社社员常做的手腕挥拍练习。我放轻脚步。
她发现我,然后──无视我。
因为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4
来到顶楼后,我看到一名男学生背对我站著,将手靠在护栏上撑著脸颊。
「只能今天只能今天……嗯,只能今天放学后……」
这是这所高中经常看到的景色。我尽量不去看那道宛如乌鸦吃坏肚子的轮廓,看了心情也不会变好。反正应该是考虑自杀但没有勇气真的自杀的人吧。是为了消除死亡的紧张感,手才会晃来晃去吗?我明明是为了赶走潮湿的气息而来,要是在这里看到那种人也很伤脑筋。
我朝护栏另一头走去,仰望天空。今天的天空也尽情地划上各种云朵。
「喜欢看云的人会自杀喔。」
我一听就知道那是架能风香的声音。
「真是粗糙的理论。我不会自杀啦。而且你不觉得这是最适合告白的蓝天吗?」
我拿出手帕铺在长椅上,牵起风香的手引导她入座。风香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乖乖坐下,我便以双手按压刚刚牵著的那只手。按摩作战Part 2。
「你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很僵硬,可能是自律神经在作祟。」
「嗯,那边那边。真好,好舒服喔,你用这个方式追到了几个女生?」
「我忘了,但现在只会对你这样做。」
「饶了我吧。」
我帮风香按摩了一阵子后,她「啪」地甩开我的手,边说著:「啊,好清爽。」边转动手指。想不到竟然零效果?不可能。还是说我之前追到的女生普遍都太好攻陷了?
「对了,你好像在厕所待很久?」
真是不可思议的女生,还以为她对我没兴趣,却意外若无其事地掌握我的行踪。
「你其实是我的隐性跟踪狂吗?」
风香怒目瞪向我说:
「不要脸耶。我以为所谓的跟踪狂,指的是虽然对方讨厌却还是尾随其后的人。我的定义不对吗?」
「不,你没错。你不是跟踪狂。是岳斗把我抓去厕所,他好像被甩了。」
我从视线角落捕捉到那位阴森森考虑自杀的人从屋顶下楼的身影后,花了一段时间将从岳斗那里听到的内容转告风香。
下一堂课已经开始,本来这个时间应该回教室的,但我没有理由放掉和风香独处的时间。要打动女孩子的心,就得不惜时间。
风香听我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这样就只能去看看了吧?」
「去哪里?」
「当然是『尖叫岛』。那个被桥变不见的女生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岳斗说他没有头绪。那么,或许地点会告诉我们。」
「地点会告诉我们?」
「地点会说话喔。例如,我经常聆听街道的声音。黄昏的街道很多话喔。魔物的气息、忧郁颓废的气味、还有某种消失中的东西的悲哀与今天这一天的灿烂,街道会同时说出来。最后,再慢慢由黑暗吞噬。」
我循著风香的话语想像。明明不知道魔物的气息、忧郁颓废的气味,却感觉到它们彷佛就存在于记忆里一样。
「无论是地点还是物品,都有意志的力量在运作。那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而是只要有人就会自然而然产生的现象。」
「所以,你才会说等一下要去听那个地点的声音吗?」
风香沉默,似乎在思考。不过,她意外地皱起脸庞蹲下缩成一团。她经常这样。风香睁大眼睛凝视著一点不放,长的话维持这个状态五分钟也是有的事。这段期间不管问什么问题,她都不会回答。
我专心等待她起身。期间,我喜欢的云朵飘过,喷射机的巨大声响震动著耳膜。当寂静终于重返四周时,风香站起身。
「你肚子痛吗?」我问。
「那个来啦,噫!」她面无表情地迅速回答。
大概是骗人的吧,因为没多久前她才说过「那个来啦」。如果刚刚说的是真话,上星期就是骗人的吧?或者两次都是骗人的吗?
「那就不可能去『尖叫岛』了吧?」
「没问题,如果你也一起去的话。你当然会跟我一起去吧?」
看样子她没想过我不会跟去的可能。这股无可动摇的自信是哪里来的?而且,她完全没有向我屈服的样子。
「我知道了,我会去。放学后马上过去吗?还是先回家一趟再过去?」
我在脑海里想像「尖叫桥」像某种怪物说话的样子。它用低沉模糊的声音说:
「那两个人分手的理由吗?我不知道啊,嘿嘿嘿。」
我好像怪怪的,风香的思考开始污染我了。
不知道风香是不是仍心情不好,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别的方向,最后却突兀地说:
「现在马上溜出去。」
「咦?现在马上吗?放学后不行吗?」
「不行。」
语毕,风香立刻拉起我的手奔跑。
之后,我知道了她不等放学后才去的真正理由。
然而现在,我只是因为她握住我的手而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从来没遇过这么乾脆握住我手的女生。
那只手非常冰冷,令我深深感受到五月空气里仍然微微残留的寒冷。
5
「尖叫岛」是在我四岁时开幕的。当时,这种游乐园已经推出得差不多,「尖叫岛」的确有种慢一步的感觉。实际上,「尖叫岛」开幕几年后似乎都是勉强苦撑。
但「尖叫岛」一推出「尖叫桥」后,马上大受欢迎,来客数扶摇直上。
尖叫桥不是特别砸下高额预算的游乐设施。硬要说其新颖之处,大概就是它的「慢」吧。总之就是慢,短短二十五公尺,列车用超级缓慢的步调前进。不过,途中桥大概会反转三次左右,游客会毫无预警地突然进入倒立状态。
虽然列车感觉以一分钟一公尺左右的缓慢速度稳定前进,但正是「桥」会引起尖叫。重头戏就在之后。尖叫桥会发出嘎吱嘎吱的音效,下一瞬间桥就如字面上所说的消失了。游客在脚底腾空轻飘飘的感觉中降落,大约五秒左右抵达地面。游乐设施在此画下句点,从头到尾人们都受到桥的摆布。
据我所知,这个云霄飞车被认为是游乐设施界跨时代的发明,在游乐器材漫长的历史上刻下崭新的一页。「尖叫岛」老板的这个意图很明确,而大众的反应也按照他的期望。
「尖叫岛」单日的来客数在都内游乐园的排名中位居上位。尤其是情侣约会时,十分需要能够慢慢体验恐惧的游乐器材;既然会传出都市怪谈,也代表它拥有一定程度的人气。岳斗会接受菜菜美的要求,也是抱著慢慢体验恐惧更容易产生浪漫情愫的居心吧。
「看来平日过来是正确的。」
虽说是受欢迎的设施,但平日下午三点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我们各自付了门票费入场。
「要先搭什么呢?摩天轮之类的可以慢慢玩,之后再去鬼屋,然后……」
「你在说什么啊?」
「咦?」
定睛一看,风香的脸靠近我眼前。我重新发现她的嘴唇是最适合接吻的唇形。
「我们不是来玩的,是为了调查你朋友被甩的理由才来的吧?」
「……开玩笑的啦,你看,票。我刚刚先买好的。」
「真周到呢。不要脸。」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被骂不要脸,但风香迅速从我手中抢走票券,毫不犹豫地往前走。真令人无所适从。一种讨厌的预感袭来,感觉我就像一个人在说相声。风香真的会有属于我的一天吗?现在只有卡夫卡知道这个答案。
我无奈地追上风香,直直朝「尖叫桥」迈进。
「没想到游乐园是这么开心的地方耶。」
风香环顾四周发表感想。
「因为是游乐园嘛。」
「嗯~这是我第一次来游乐园。」
「咦……你没来过游乐园吗?」
虽然惊讶,但同时也可说正如我所料。风香给人的印象,就是完全不会到这种庸俗的地方享受娱乐。感觉她是从小在图书馆或是博物馆体验冷静兴奋感的类型。不过,风香又补上一句话:
「因为我从小就一直是医院和家里两头跑。」
「医院」这个词似乎对我放了一记冷箭。
「你身体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有个病找上我,但我从来没有因为那样身体不好。」
风香笔直看向前方。这句话看来不假,风香不是单纯在逞强,而是真心这么相信吧。从她现在没有休学继续上课的状况来看,应该战胜病魔了。
然而,疾病至少还是夺走她从小到大体验游乐园的宝贵机会了。一想到这,我的胸口就轻轻骚动一下。这是什么感觉呢?不懂。
「你原本以为游乐园是怎样的地方?」
「人很多的地方,充满病毒,容易让人疲惫生病的地方。因为月矢哥老是这样说。」
「月矢哥?」
「我哥哥。月矢哥对我过度保护。一年前我父母过世后,他更是把自己当成我爸妈了。明明没有血缘关系。」
「咦……」
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在父母过世后两人一起生活,这个设定马上全力启动我的妄想引擎。
「我两岁的时候父亲过世,母亲两年后再婚。月矢哥就是妈妈再婚对象带来的小孩。我们虽然相差十岁,但比起其他事,月矢哥总是将陪我玩摆在第一顺位。妈妈和叔叔过世后,月矢哥还每天做饭给我吃。」
风香的眼睛似乎有点迷茫地看向远方。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听她提过家里的事,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竞争对手。
不对,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兄妹就是兄妹。虽然心里另一道声音安慰我说不用担心,但感觉风香刚刚的眼神瞬间像是恋爱中的少女。此外,我看过安达充的《美雪‧美雪》,知道没有血缘的兄妹在法律上似乎可以顺利结婚。
「你父母怎么会过世?」
「意外。他们走在工地附近,一根铁柱从天而降,然后就没了。」
风香说得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这样,我就算只是稍微跌倒,月矢哥都会担心得很夸张。」
风香开心地笑著。她至今度过的人生似乎和我截然不同,是仅仅跌倒就有人会担忧的人生。这样一点都不难想像月矢哥这名人物的存在有多巨大。先不论风香对他有没有男女之情,他的的确确是个具有庞大影响力的人物。如今,那个人依然将风香收在自己的羽翼下。这个事实让我有种遭铁炼捆绑的心情。
「就是那个吧?『尖叫桥』。终于到了。」
风香指向前方。游戏招牌上的尖叫桥图案正载著列车,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激起游客心中的恐惧。
「话说回来,你玩过吗?」
「嗯……是玩过。」
这种事情说谎也没用。正确来说这是第三次,第二次是和樱井菜菜美来的。
6
我国中时就像夹子的螺丝拴得很紧的夹娃娃机一样,无论什么女生都能马上手到擒来,接吻的时间或许比喝水的时间还多。
期间,顺其自然地拜访了「尖叫岛」两次。两次都是刚交往就马上去玩「尖叫桥」,最后成为彼此能顺利交往的契机,那是很幸运的游乐设施。
我在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注意到,很多女生会把俗称吊桥效应的那个东西误以为是恋爱感情。但运用技巧让女孩子迷上自己实在没意义,重点不在开启恋爱游戏,而是如何去爱。关于这点,我是个菜到不行的门外汉。我无法爱人。因为察觉到这个事实,我才会从高中起就不再追女生。
要不是出现架能风香这个激起我挑战欲的女性,我一定不会被拉到这种地方,而是过著安稳的高中生活。
我们出示门票进入室内后,前方已经有好几对男女在排队。没多久,周围变得一片漆黑,只能倚靠脚边的萤光灯和工作人员安全帽上加装的灯光前进。
「那个女生就是在这段移动时间消失的吧?」
「不,我觉得她应该有搭上列车,否则岳斗旁边就不会空下来吧。」
「是吗?如果他前后的乘客都是情侣,工作人员大概会以为岳斗是一个人来玩而把位子空下来不是吗?」
「啊,原来如此……」
虽然工作人员平常会把座位填满,但仔细一想,如果是以两人共乘为前提的游乐设施,就算出现空位,也不一定代表菜菜美搭上车前都在吗?
「不过,无论如何,都付钱了却离开,应该是有很紧急的事吧?」
「是啊。接下来就要享受游乐设施了,为什么会出现那么紧急的事?」
「你们有没有想过是黑暗恐惧症呢?因为没想到室内会这么暗,她进来以后吓了一跳。」
「似乎也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不太能理解岳斗因为这个原因,过了一个周末就被甩了。」
如果是这种原因,女生被桥变不见、送来一个仿冒品的说法还比较合理。
「说得也是。」
风香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打破沉默问道:
「说到『尖叫桥』,你今天在看卡夫卡的〈桥〉对吧?」
「啊,嗯。」
怎么了吗?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你好像说『当桥放弃身分时就会引发惨剧』?」
「嗯。假设这座『尖叫桥』放弃桥的身分会怎样呢?」
岳斗用「桥把人变不见」的拟人化世界来暗喻不合逻辑的状况,风香的这句话听起来则像是冲进了那个世界。我试著从现实层面来解释。
「游乐设施好像没有故障就是了。」
接著,风香说的话出乎我预料:
「不是那样,我指的是『尖叫桥』整个区域。」
整个区域?
什么意思啊?
我无法好好理解风香话中的意义。
列车在脚下萤光灯中止的尽头处等待乘客,那里有另一位工作人员协助大家上车。
安全杆降下。
「果然,搭上来后不可能下去,因为有安全杆。」
「原来如此。如果想下车,就必须麻烦工作人员。」
岳斗没说曾发生这种麻烦事。也就是说,菜菜美是在上车前消失的。
我就是在此时听到工作人员的谈话。
「这星期也拜托学生弟做六日吧?」
「对啊。这里平日虽然很闲,但六日很操。」
「那家伙在这方面很认真呢。」
两名工作人员说完后相视而笑。看来他们是打算把麻烦的工作塞给打工的后辈。是一段听了会令人不愉快的对话。
不过听见这段话的瞬间,风香悄悄握住我的手,彷佛确认我是不是溶进黑暗中一样,动作非常自然。
「所谓的桥,不限于眼睛看得到的部分。」
「桥不限于眼睛看得到的部分?」
好玄的话。但比起这个,我更介意风香突然牵起我的手,而且到现在还没放开这件事。单纯的接触再次令我的胸口躁动。怎么回事?我不懂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很不舒服。
列车缓缓启动,速度依旧缓慢。
途中,我注意到风香握住我的手传来了微微震动。
「害怕吗?」
「才不害怕。不要脸。」
「你说谎吧?」
「就算是,跟你有关系吗?」
「有啊。我在你身边,要我抱你吗?」
「不用了。」
反应好冷淡。不过,风香在尖叫中持续紧握我的手,握力之强超越我的想像,让我担心自己的手是不是要断了。
离开「尖叫桥」时,我的手背上有无数抓痕。
7
「很好玩吧?」
我在风香的视线之外用力甩动还在麻的手掌,等待麻痹感退去。
看著害怕的风香,我自然而然露出笑容。
──我在笑。
我大吃一惊。我上次这样不自觉地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爱上她了吗?不,怎么可能?花名远播、至今从没爱过谁的男人──深海枫,不可能偏偏爱上戴著安全帽的文学少女。
我感到迷惘。这家伙只是很有挑战性罢了,追到手后稍微开心一下就要结束。
风香还处在亢奋状态,睁大眼睛说了声:「噫!」重新用力绑好安全帽。大概是因为尖叫桥突然旋转,安全帽松脱了吧。
「竟然有人为了坐那种东西去排队,他们的精神不正常吧?那是杀人游戏耶。」
「你太夸张了。」
「真有趣,人类竟然会积极地追求有如杀死自己般的致命恐惧。」
风香眼睛眨也不眨,大概真的很害怕。
「追求恐惧或许是人类在潜意识中觉得,必须持续刺激自己的本能吧。」
「很有趣的说法,不要脸!」
「就跟你说『不要脸』不是这样用了。人类只要生活一和平稳定,就会马上失去危机意识。我想,或许是因为人类的本能看穿这种惰性,才会定期命令自己摄取恐惧。」
「然后,品尝恐惧的滋味后就会想吃甜食吧?」
「我请你吃霜淇淋。」
「我似乎可以接受你的这点示好,毕竟我因为你朋友的问题差点死了。」
「你太夸张啦……」
「才不夸张,是真的差点死了。」
风香泪眼汪汪地看著我。之后,我在路边摊买了两根霜淇淋,一根交给风香。风香幸福地闭上双眼舔著霜淇淋。
「所以你知道什么是『桥』,以及是什么『桥』翻覆了吗?」
什么桥翻覆了──我循著她话中的意思。
「我大概知道了。」我吸了一口气说:「是岳斗吧?」
「唔,愿闻其详。」
「问题出在那家伙身上。你刚刚有提到黑暗吧?我就是那时候发现的。如果菜菜美有黑暗恐惧症,一定会非常害怕。然而,岳斗大概是因为刚交往还很害羞的关系,没有牵菜菜美的手。结果,这件事让菜菜美和岳斗产生距离。」
「唔,你的意思是她因为这样生气回家了吗?」
「一开始我也想说情侣之间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分手,但你刚刚因为害怕把我的手握到快断掉的时候我想到,如果是女生,那种时候一定很希望对方握住自己的手。」
这时,风香第一次在我面前脸红。
由于我渐渐开始觉得,风香的心中大概没有生气以外的情感量表,因此更是对此感到惊讶。不仅如此,她还迅速将自己的右手藏到身后,彷佛以为这么做就可以消除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这个推理很卑鄙,竟然随便套入我的弱点。」
「咦?你指的是因为害怕握住我的手吗?」
「不要重复!噫!」
风香立刻恢复往常面无表情的样子发出怪声,接著「喀滋喀滋」地吃起霜淇淋甜筒。
我看著她的脸笑道:
「但你想的推理不一样,对吧?」
我知道。关于自己的推理没有说中事实这点,我还是明白的。
「怎么说呢?但你的推理只有一个地方有问题。」
当然,没错,正是如此。
「在那样的黑暗中几乎不可能看出菜菜美在害怕──对吧?」
「……你知道嘛。」
「如果菜菜美在搭乘前一直说『好可怕』,岳斗就会晓得。但如果是她自己想玩,等到要搭的时候才害怕就很怪了。他们分手的原因大概不是因为恐惧吧。」
风香轻轻点头,表示赞同我的推理。
「换句话说,翻覆的『桥』不是岳斗吧?」
风香咬下甜筒,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们来探讨一下『桥』的意义吧。人们建设『桥』的目的,是为了支撑、引领行人从目的地A前往目的地B。目的地前方可能有河川、池水、水坝或是针山等等障碍,为了跨越这些障碍而架设的东西就是桥。顺带一提,人脑里也有桥。」
「人脑里也有?」
「有个器官叫『桥脑』,因为有许多从小脑往脑干的神经纤维通过而得名。那么,这里有个问题,对菜菜美和岳斗而言,什么是『桥』呢?」
话说到这,我恍然大悟地发现这次事件中的「桥」是什么了。
「如果桥放弃桥的身分,会怎么样呢?」
「如果桥放弃桥的身分──」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之前学校顶楼的光景。一名男学生想不开地站在护栏前。
那幅光景和卡夫卡小说的结尾重叠。
为了确认谁在桥上跳跃而转身回头的桥,以及将身体探出护栏的青年──两道身影在我脑海里重叠。
当时不以为意的光景意外地有了意义。
「看你的表情,似乎找到某个真相了呢。明明我这个一直拋出谜题的人还没有任何头绪,你却找到了正确解答,这才荒谬。」
「是你的荒谬开拓我的视野。」
其实,我现在觉得一切都豁然开朗。
「谢谢……之后再跟你说,我要回学校了。」
我飞奔而出。如果我的预测无误,事情等一下可能会发展成最糟的状况。
此时,身后传来风香宛如咒语的一句话:
「精神唯有不再做为支撑的时候,才得以自由。」
「咦?」
「卡夫卡说的啦。不论结果如何,自由都是任何东西难以取代的。当桥放弃当一座桥时,应该终于能够看到某种景色。」
我点头。但说实话,就算最后自由了我也不觉得会是件好事,尤其攸关人命的话更是如此。
8
目前为止,我们学校顶楼还没出现过自杀的人。因此,警戒心低落的校方在放学后依然开放顶楼。顶楼有著做为告白或是分手地点的功用。简单来说,这是我们学生最能有效运用的私人公共空间。
我预测那里应该会有一名男学生。第三堂课后站在那边的男生,放学后一定会再次回到那里,为了将自己的身体解放到护栏的另一侧。那个人虽然在自己告白后也接受了菜菜美的心意,却遭到罪恶感折磨,陷入烦恼。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穿过校门、直奔顶楼后,如我所料,那里果然出现了男学生的身影。
如果我的预想正确,那个人应该是人志。白天时,虽然我没有好好确认那道身影的脸庞,但他轻轻甩动手腕的挥拍动作,似乎是我们学校网球社社员在顾问指导下练习挥拍时的动作,再加上身高和轮廓这些情报,整体看来,就会得出那个人是人志的结论。
当时,他散发著悲壮的氛围。和风香谈话间,我确定他一定会为了寻死再次回到顶楼。
结果,那名男学生就是人志。
不过和预期相反,还有另外两道身影跃入我的眼帘。
岳斗和──菜菜美。
菜菜美躲在人志身后,岳斗则是背对我朝向那两人站著。我隐身在门后,观望他们的举动。
「我们开始交往了。」人志说。
「……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现场没有一个人回答岳斗的问题。
「原来如此,原来你们心底一直把我当白痴耍吗?」
难怪岳斗会这样想。我没想到会迎向这种局面。在我原本的想像中,事情会因为人志自杀而落幕,但现实似乎有点走偏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太晚发现自己的心意。」
人志狼狈地回答。大概是岳斗向他表明喜欢菜菜美后,人志虽然当了两人的介绍人,却反而发现自己的心情。
「我因为不知道人志的心意,才会和你……」
菜菜美首度开口,不过如果要说这种话,她不如乖乖闭嘴才是为岳斗著想吧。岳斗现在一定心想,如果这就是现实,想成是桥把菜菜美变不见还比较好。
岳斗不客气地将拳头握得「喀啦喀啦」作响,转动颈骨,向前踏出一步。
「不要瞧不起人!混帐~~」
「咿……真的很对不起……」
人志以几乎要消失的声音说道,往后退半步,菜菜美更是拚命躲在人志身后。
岳斗终于挥出拳头。
但是,他打的不是人志,当然也不是菜菜美,而是他们身后的墙壁。岳斗狠狠挥动拳头说:
「喜欢的话一开始就说啊,白痴!」
「……对对对对对不起。」
人志紧闭著双眼道歉。
「要幸福喔。」
岳斗留下这句话后潇洒地离开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藏在门后。虽说是朋友,但岳斗的身影看起来实在充满男子汉的气概。
我看向另外两人,确认留下来的人志和菜菜美,两名迎向崭新开始的男女。然而,他们脸上浮现的表情,绝对称不上是幸福的表情。
人志腿软地蹲在原地,看起来还在跟恐惧战斗,菜菜美则是──双手交握,眼神闪闪发亮地盯著岳斗的背影。
「感觉那三个人又会有一场风波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香站到我身后。
「真亏你知道我在这里。」
风香跟我一样藏身在门后,她贴在我的背上,窸窸窣窣地对我耳语:
「我虽然不像你,但多少也有点分析能力。答案只有这里吧?第四堂课钟声响前没多久,从顶楼楼梯下来的人是菜菜美,顶楼上是介绍菜菜美给岳斗的人志。也就是说,那两人为了确认彼此的心意才刚碰过面。人志那副想不开的表情,一定是想向岳斗郑重道歉,才会自言自语:『只能今天只能今天……嗯,只能今天放学后……』这么一来,他放学后一定会再来顶楼。」
风香也注意到当时在顶楼的是人志啊。她比我更准确地从我判断是寻死的那句自言自语中,截取到人志真正的意思。
约会那一天,菜菜美一进入「尖叫桥」就马上消失了。也就是说,引发她消失的原因在搭上列车前。
问题是,她在踏入「尖叫桥」的大门后发生了什么事?在那样的黑暗中,一般来说无法发生任何事。但是,有一个可能。
我会注意到这件事,是因为风香问我:「如果桥放弃桥的身分,会怎么样呢?」那时,我突然想起「尖叫桥」工作人员的对话。
──这星期也拜托学生弟做六日吧?
──对啊。这里平日虽然很闲,但六日很操。
──那家伙在这方面很认真呢。
如果他们口中的「学生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呢?人类有一种特性,会抹去身穿制服者的存在。就算想起身在那里的工作人员制服,也想不太起对方的长相。
如果那天是我们学校的某个学生戴著帽子遮住眼睛,以工作人员的身分负责剪票,一般人有办法注意到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时,我的脑海中同时浮现人志的身影,这个介绍菜菜美给岳斗认识的人物。
人志介绍菜菜美和岳斗认识,也就是他们之间的「桥」。他当然也知道他们那天会去约会,因为那张票是人志给岳斗的。
之后──人志在剪票时交给菜菜美一封信。菜菜美在上车前一直亮著手机不是因为怕黑,而是利用手机的光源在看信。
就这样,「桥」放弃了「桥」的身分。
风香呵呵微笑。蛊惑人心的笑容令人觉得,光是看著她微笑,彷佛就已用完一生的幸福。
「不过,或许最可怕的『桥』是女人心也不一定。」
我指的是菜菜美眼神里的意义。
国中时,菜菜美拋弃交往两年的男朋友,选了念同一间补习班的我。现在,菜菜美用第一次看到我时相同的眼神看著岳斗离开的背影。自尊心很高的菜菜美,似乎将我当时甩了她的这个事实,从她的人生纪录中抹去了。之后,我们变成尽管上同一所高中,在走廊碰面却不会看对方一眼的关系。
寄宿在菜菜美体内的光芒,是新恋情的嫩芽吧。菜菜美慢了一步喜欢上岳斗。只当了一瞬间赢家的人志,明天起将尝到地狱的苦涩。
「你的直觉虽然差我一点,观察却很入微,或许很适合当作家。走吧,今后会如何,就看她怎么做了。」
我点头,以公主抱的方式抱起风香下楼。
「你在干嘛……?」
「脚步声少一点比较好。」
「……嗯,真轻松呢。」
无动于衷?想不到公主抱作战也行不通,真是难以攻陷的女生。我再次发现自己追的是个不得了的女生。
走下最后一阶楼梯,我轻轻放下风香。
「为什么你没有流一滴汗?」
「因为我所有的肌力都是为你而生。」
「要一直准备这种台词,感觉很累呢。」
哎呀呀,必杀台词似乎也落空了。
当我带著徒劳无功的心情,朝校门跨出步伐时──
我注意到校门前停了辆黑色汽车。一名高挑的男子靠在车旁,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端整的五官和锐利的眼神令人联想到大野狼。
他直直凝视著我们。
风香伫立在原地,双脚微微颤抖。
「怎么办……学校联络家里了……」
「……他是谁?」
「月矢哥。」
「就是他啊……」
我客气地低头行礼。然而,男人用宛如看著电线杆的冷漠眼神看向我后,一个箭步上前揪住我的衣领。
「你是谁?」
「……你好,我是深海枫,令妹的男朋友。」
月矢以不带任何表情的眼神瞪著我,那是一双怀抱深沉虚无的眼睛。我还没见过有人能对人类射出如此冷酷的眼神。
「谁是男朋友啦!骗子!月矢哥,不可以使用暴力!」
尽管如此,月矢依然没有消除敌意。他靠近我的脸,咬牙切齿地说:
「少年,爱惜自己的话,就不要踏进风香半径五公尺以内。」
「不可能耶。」
月矢从口袋中拿出记事本,上面有警视厅的标记。
「反抗国家公权力实在不是个聪明的选择。」
事情麻烦了。我想出手的梦幻对象,不但对所有追求技巧无动于衷,竞争对手还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无情哥哥,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冷血的警察!
月矢让风香上车后,像是将先前的冷酷一笔勾销,笑容满面地朝我挥手。我当然没有回应。
车子扬长而去。
我之前不曾和风香一起放学所以不知道,月矢每天都会像这样开车来接她吧。
我也发现风香决定放弃上课去「尖叫岛」的理由了。不这么做的话,她一定无法得到自由。
──精神唯有不再做为支撑的时候,才得以自由。
又或许自风香双亲过世后,在月矢抚养她的同时,她也成为月矢的精神支柱。那是羁绊,也是枷锁。卡夫卡的那句话,一定也深深刺进她的心里。
我想起风香手的触感,胸口再次有股奇妙的骚动;一回想起风香绯红的双颊,内心的情感就像果冻融化般更加浓稠柔软。这种感觉是什么……
这果然是──恋爱吗?
「怎么可能……哈哈。」
一阵风吹过。我和风香之间流著一条深深的河川。
为了寻找应该架在我们之间的桥梁,我跨出脚步。暂时先把我是否迷上风香的问题放在一旁,如今的首要之务是追到风香。
或许对我们而言,桥就是「故事」吧。只要我成为卡夫卡编织新的故事,那就一定能成为我们之间的桥梁。
我这么想著,刚好来到平常总会经过的芙兰桥。由于芙兰桥的桥身现在也一副快塌陷的样子,所以我们学生也用谐音叫它「腐烂桥」。这座桥就像这座列岛上遍布的活动断层的比例模型般,遍布著细微的裂痕,尽管如此,公家单位似乎仍没有修桥的计画。
等待崩坏、等待问题浮上台面,是这个国家的拿手好戏。我今天也以相信这座桥的心态渡桥,一路探寻心中更重要的「桥」。
当我的思考围绕著「桥」打转时,的确感觉到风香比从前身边的任何一个女生还要接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