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份「委托」突然降临,是在酷暑有如钡剂般黏稠的七月初某一天。
自从六月的那件事过后,风香再次没来上学了。虽然她好像有时候会请学校让她在保健室交作业,但不会来教室。学校说那主要是她「自发性」地想这么做。
那真的是风香自己的意愿吗?不是月矢为了不让她和我接触的手段吗?只要一思考,脑海里就不断出现这类疑问。为了抹掉这种怀疑,我倚靠文字来填补风香造成的缺口。跟国中时代来者不拒地追求女孩子相比,这是更友善环境的举动,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你最近好像哪里不太一样耶。」
广濑浩二还是老样子,「砰砰砰」地拍我的头想聊天。沟通方式笨拙是聪明的人特有的缺点吗?
我挥开他的手问:「什么不一样?」
进入七月,教室也差不多变得闷热,三十名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塞在其中,根本是地狱。班上女生用「简直像待在火灾现场」来比喻,教室吵成一片。「这么说太不庄重了。」某个人说道,因为前一晚学校附近又发生火灾。这是今年以来的第四栋建筑物起火。天气这么热,真亏纵火狂还会想点火。
「该怎么说呢?感觉很振作。你最近不错喔。」
浩二竟然会夸奖我,是有什么企图吗?
「什么啊?」
「是因为那个吗?因为嘿美没来的关系?」
嘿美,他指的当然是风香。因为戴著安全帽「helmet」,所以叫「嘿美」。不知不觉间这个神奇的绰号就在班上流传开来了。我觉得那是个还不赖的绰号。嘿,hell,地狱。或许她真的是从地狱现身来诱惑我的吧。
「我不是说过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吗?」
「呵呵,是吗?虽然你装得一副天然呆的样子,但你的真面目大概不是这样。」
浩二把手伸向我乱翘的头发。
「还有,这颗爆炸头。与其说是睡乱的,其实是用发胶固定的吧?你想用天然呆当作本性的保护色。你的目的是什么?」
「……啊?保护色是什么?食物吗?」
我决定装傻装到底,然而浩二不肯轻易放弃。
「真顽固呢。那我来推测一下吧。我想,你国中的时候虽然来者不拒地追求女生,但其实很渴望真爱。因此,为了得到真爱,你的目标是以天然呆的形象重新出发。我猜对了吗?」
浩二的观察真敏锐。如果说有什么要修正的话,就是我不是为了得到爱才假扮天然呆的形象,而是在扮演天然呆的时候,爱上了架能风香。
「你说的都是误会。我只是因为头发乱翘得很严重,要抹发胶才能勉强控制到这个程度。我国中时很受欢迎这件事是谣言啦,一个哏。像我这种笨蛋会受欢迎,不是很好笑吗?所以只是大家那样闹而已,实际上我根本不受欢迎。然后,我没有在谈恋爱,尤其是没有喜欢那种戴安全帽的奇怪女生。要说我有什么改变的话,是早餐吧?我不吃面包改吃谷片了。谷片很好吃,很推荐喔。」
我装傻到底回应后离开浩二身边,却察觉到自己心境的变化。我现在为了风香,一心反覆练习文笔,在掌握卡夫卡的书写方式中挣扎。为此,连《美食猎人》和《航海王》都戒了,之前考虑买下整套《请叫我英雄》的事也暂时拋到一旁。唯一的娱乐,顶多是每星期看一次电视节目「偶像挖掘鉴定团」。
成为卡夫卡是道困难的课题。只是依样画葫芦是行不通的,只会成为卡夫卡的劣质复制品。我必须继承卡夫卡的精神,彻底确立个人的写作风格。「致敬」当然很重要,不过风香又不是叫我写出向卡夫卡致敬的作品,而是跟我说「请你成为卡夫卡」。换句话说,就是成为与卡夫卡相比也不逊色的作家。她对区区一个高中生下达多么庞大的命令啊。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自己在回答这个天大难题而切磋琢磨的过程中,的确一点一滴地改变。不同于过去谁也不爱、只讲道理、冷眼看世界的时候,我现在会注意生活中的各种荒谬,真挚面对与这些荒谬相关的症结。一切都与我爱上风香这件事息息相关。
我的注意力单纯地转往写作。就某重意义而言,我现在过的日子,前所未有地平静、安稳。
然而那天放学后,因为某个突如其来的麻烦委托,我寂静的日常生活突兀地画下句点。那个委托,就像暑气中丑陋的海市蜃楼般令人晕眩。
2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芙兰桥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是深海枫学长吧?」
会称呼我这个高一生为学长的,也只有国中的学弟妹。我回头确认,一名陌生的少女站在那里。虽然她穿著我国中的制服,但不管我怎么搜寻记忆也不认识这位少女。是学妹吗?
「我是。」
「我叫如月弥生。」
「如月……」
我下意识地对这个姓氏感到无言。因为这是我国中时交往过的女友姓氏,我们当时交往了半年左右。那个少女继续说:
「我是如月诗织的妹妹。」
「……是吗?我就觉得是这样。」
所谓讨厌的预感,就是大多会成真。
之所以对弥生有戒心,是因为我和诗织分手时分得不太好。
两人交往的最后三个月,我到处在躲她。尽管我已经在我们经常约会的S公园提出分手,她却硬是说无法分手。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一直躲她躲到毕业为止。
朋友虽然说我「逃脱成功」,但直到春假结束,四月大家念了不同高中后,我的心情仍然没有平复,因为不知道她哪天会不会闯入我家。
「诗织还好吗?」
「……其实,关于这件事我有话想跟你说。」
看吧?来了。我提高戒备。诗织之前一直不肯分手,这次她又找了什么藉口,派妹妹来想挽留我吗?
「边走边说可以吗?在这边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一栋总是被误认成摩铁的粉红色诊所前。高中生站在这边说话,不知情的人见状,很有可能误以为我们在谈些不可告人的事。
弥生表示同意后,配合我的脚步迈出步伐。
然而,弥生口中吐出来的话语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今天早上我醒来以后,发现姊姊变成毛毛虫了。」
「嗯……你刚刚说什么?」
人类只要听到太过难以置信的话时,大脑就会判断是听错了。虽然听进了那些话语,但大脑认为「不可能」,下达反问的指令。
但弥生一字不差地重复相同的话说:
「今天早上我醒来以后,发现姊姊变成毛毛虫了。」
「……你刚刚果然是这样说的呢。」
我叹气,将弥生拉到路边小声地问:
「你老实说,你姊姊拜托你什么事?」
「是真的,姊姊变成毛毛虫了!」
弥生用彷佛写著「纯真」二字的眼睛看向我,反覆强调「请相信我」。还是坚持这么说啊?到现在还这么认真地主张非现实的事情,感觉妹妹也很贯彻始终,是个不太妙的人,枉费她长得这么可爱。
「那你给我看看证据。」
我放弃地说。今天体育课上游泳已经很累了,加上我得早点回家继续写小说。
弥生看起来有一瞬间犹豫,但最后说:
「你现在能来我家一趟吗?」
「你家?不要。我不想见到你姊,死都不要。」
这是真心话。纵使法律规定我必须跟她同住一个屋檐下,我也会一辈子不跟她见面。我就是不想见诗织到能下定这种决心。
「就说了,你不用担心这件事。」
「抱歉?你说什么?去你家的话,就算她外出好了,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我们不会碰个正著吧?」
「百分之百保证,你不会碰到人类样子的姊姊。」
「……你之后可能会跟她说我去你家了。」
「我不会说。应该说,我无法说。」
「无法说?」
「对。就跟我刚刚说的一样,姊姊已经变成毛毛虫,连话都无法说,所以你可以放心。」
什么时候卡夫卡的现实覆盖了这个世界的现实呢?诗织变成毛毛虫,她漂亮的妹妹来见我?
「我知道了。总之必须去你家一趟对吧?」
虽然心想:「深海枫,你在说什么啊?」但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要说藉口的话,这时的我是这么想的──虽然弥生感觉脑袋有点不太正常,但似乎没有恶意,去她家确认后马上回家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你能跟我保证,这不是你姊姊的陷阱吗?」
弥生认真地看著我的眼睛回答:
「我保证。」
「……知道了,走吧。」
就这样,我久违地朝如月诗织的家前进。然而,行进途中我很忧郁,连弥生偶尔说的话也没有认真听进去,只是回想起和诗织那些彷佛令人窒息的约会。她真的变成毛毛虫了吗?
不可能。
不可能──才对。尽管如此,现实却在动摇,是因为阳光太耀眼了吗?还是因为太热了?恐怕两者皆是吧。
只有一件事很肯定。无论如何,七月这个时节是养毛毛虫的绝佳季节。
3
前往诗织家的路上会经过一座菸草工厂。散发寂寥氛围的低矮建筑物周边,突出好几条管线,令人觉得那才是巨大毛毛虫。工厂飘散著浓浓的菸草味,单单只是路过,味道就会沾染在衣服上好一阵子。
「从小闻菸草味长大的话,在没有菸草味的地方就会莫名地无法静下来喔。」
诗织这么说,总是在铅笔盒里带著没抽过的香菸。她虽然不会抽菸,但在S公园约会时也会拿出香菸凑近鼻尖,当连这样也闻不到菸味后,她便用剪刀剪掉香菸前端,嗅闻香菸的气味。我从诗织这种举动感觉到她异常的性癖好。虽然那不是造成我和她分手的直接原因就是了。
诗织家出现在眼前,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砖造建筑,即使在菸草工厂更深处的广大住宅区中也算特别大的房子。砖块的颜色就像灰色和咖啡色的夫妻长年相处后,变得越来越像彼此的微妙色泽。印象中,我曾经看过这种颜色的茶毒蛾,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到的。
诗织的房间在二楼,我没有进去过。我只有送她到家门前两次左右。我想起来当时她指著窗户说那是自己的房间。
──要上去吗?
耳畔响起诗织那时候的声音。记忆里,那道感觉得出别有企图和在那之外更强烈意思的声音,令我意志消沉。和不该交往的对象发生关系后深深后悔的记忆,随著时间流逝,也不停增加我的痛苦。
即使用「喜欢」两字一语概括,喜欢的轻重也因人而异。就算最初以甜蜜开心的心情开始,但有人会将这段感情视为一辈子的终点。谈这种恋爱的人,会渐渐不在乎恋爱对象的人生观,无论如何都要竭尽所能掌握对方的一切。我从诗织的话语和眼神深处看到的,就是这份执著。
所以我逃开了,尽全力逃开。
然而──我现在又回到这里。
视觉刺激著记忆。啊,那是什么时候送她回家的事呢?那时诗织趴著般将身体贴上她家的砖墙。
──你也这样试试看吧?非常香喔。
据诗织的说法,那些砖块似乎深深浸染了菸草的味道。
我当然拒绝了,因为我当时已经觉得她的举止很恶心。我应该是在那几天后提出了分手。
「话说回来,你长得很漂亮耶。虽然你姊姊也很美,但你比她更……」
「美吗?」弥生打断我的话。
「嗯,对啊。」
其实我不是想讲这个,我咽下去的话是「不自然」。极致的美,但仅此而已。就像都市里的大楼,是一种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的美。
「因为我就是那样的存在,没什么了不起的。对了,学长,高中生活开心吗?」
弥生边说边深呼吸了一口气,彷佛要将飘散在附近的浓浓菸草味全部吸入肺里。
「干嘛?这么突然。」
「我一点也不开心。」
「这样啊……你是考生嘛,加油。」
「好的!」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明亮得让人有种错觉:「现在的偶像中是不是有这个人?」另一方面,也觉得这种可爱很人工。实际上,就算说弥生是偶像我也不会惊讶。现在这个时代,每间学校都有一、两个出道的偶像,我们学校应该也有好几个吧。偶像的门槛降低,不管是谁都能当偶像的可能性提高了。
市场有需求,就会有供给。当然,竞争也会变得极为激烈。女生为什么会想当偶像呢?明明不用沐浴在别人的尖叫声中也可以活得闪闪发亮。
我站在如月家的大门前。咖啡色和灰色砖块的色彩,相持不下的情况比一年前更剧烈。弥生则像她姊姊过去那样,将身体紧贴在墙上嗅著砖块的味道。
「学长也试试看。」
「不,不用了。」
「心情会很平静喔。」
「我一直都心如止水。」
弥生当作没有听到我的回答似地,马上从我身上撇开视线。不过,她立即恢复笑容离开砖墙前,愉快地说:「我带你进去。」弥生推开大门,小跑步穿过一路延伸到玄关的石阶,打开玄关门。我在弥生的招呼下,跟在她身后。
「我回来了~」屋里的寂静吸收了弥生的声音。
过一会儿,一句「好~」终于迟迟回应。
「打扰了。」
我把鞋子放好,走进室内。
「你姊姊的房间好像在二楼对吧?」
「你记得很清楚呢。」
「嗯,我第一次进来就是了。」
「这样啊,原来如此。姊姊的房间就在我的房间对面,我带你过去。」
弥生开始爬阶梯,短裙下有双修长的腿。阶梯尽头是光线几乎照不到的世界,阴暗潮湿。越往上走,菸草味显得越强烈。
那里会有毛毛虫在等我吗?
不久,我终于在彷佛会浸染到全身上下的味道中,抵达过去不曾踏足的阴暗世界。
脑海中浮现尚未看到的毛毛虫。不可能的光景。那么,什么景象才是有可能出现的呢?对了,如果这是陷阱,实际上在那边的就不会是毛毛虫,而是诗织本人,或许她还会拿尖锐物品威胁我。管他的,我没有蠢到会轻易被那种东西打倒。我会巧妙地避开,这次一定要用肯定的话语宣布分手。这样事情就会结束、落幕。
房门开启,我倒抽一口气。
房里没有诗织的身影。
窗帘将房间遮得密不透风,放在角落的桌灯是昏暗室内的唯一光源,桌子上铺满乾燥的菸草。
好几只毛毛虫匍匐在菸草上,有刻著黑色与绿色条纹的毛毛虫,也有全身深绿色的毛毛虫。大家尽情扭动身躯,伸缩前进。虽然这些毛毛虫没有夸张到会出现在卡夫卡的某个故事里,但每一只看起来都接近五公分,体型在毛毛虫里属中上。其中,有只长得特别大的毛毛虫,只有这只毛毛虫的大小压倒性地和其他只不同。它极为优雅地扭动十五公分左右的身躯,压在其他毛毛虫身上,自顾自地来回移动。
「这是,诗织……?」
好大、好肥硕的毛毛虫。
「其他毛毛虫是姊姊本来养的。姊姊很喜欢菸草味,知道有昆虫跟她一样喜欢菸草后,就开始养棉铃实夜蛾。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我想,姊姊大概是因为念高中后再也见不到学长太痛苦,才开始寻求新兴趣。」
想不到诗织为了斩断对我的依恋,竟然开始养棉铃实夜蛾的幼虫。一股恶寒窜过背脊。想到自己被拿来跟毛毛虫相提并论,心情实在很诡异,令人无语。
「可是,今天早上我醒来后,姊姊消失了,而且,房里像是取代姊姊似地出现一只从来没看过的巨大毛毛虫。我查了图鉴,那好像是一种叫人面天蛾的蛾类幼虫。」
「天蛾……?」
「一种十分巨大又丑陋的蛾。希腊名字叫styx,那一条环绕冥界的河流。我认为姊姊是不是为了表达她对你的感情已经到了无法待在这个世界上的地步,才会变成以环绕冥界的河川为名的毛毛虫呢?」
「你认为……」
的确,跟其他毛毛虫相比,那只毛毛虫的模样看起来特别不祥、诡异。弥生暗示这个丑陋的「变身」是我造成的。
「你讨厌这样的姊姊吗?」
弥生笑咪咪地问。虽然嘴里那样说,但感觉她已经接受姊姊是毛毛虫的现实。
「……如果这真的是你姊姊的话。」
我用所剩无几的理智回答。房里的气氛很恐怖,只要待在这个异常的空间中,似乎就会不小心把弥生的话当真。但若冷静思考,诗织根本没道理会变成毛毛虫。
然而,弥生意外地看著我说:
「那是姊姊啊。否则,姊姊就是从密室中蒸发了。因为我早上醒来的时候,房里的窗户全都锁著,玄关也是铁炼拉起来的状态。对吧,姊姊?」
大毛毛虫没有回答,只是滑溜溜地伸缩身体,慢慢前进。
此时,房门「轧」地一声打开,一名身穿围裙的中年女性出现在门前,是诗织姊妹的母亲吧。这名中年女性若是化妆的话应该满漂亮的,但生活的辛劳重重压在她肩上,让她无法尽全力留住那份美。
姊妹俩的母亲板起脸,加深眉间原本的皱纹。她的视线落在虫笼里匍匐前进的毛毛虫上说道:
「诗织,你又不念书在那边……和这么丑的……」
「妈妈,你不要说这种话!」
她们的母亲用畏惧的眼神盯著那只特别大的毛毛虫──诗织。毛毛虫「诗织」蠕动著宛如苔藓般的花纹,以触觉寻求饲料。母亲像是再也无法忍耐厌恶般转身,丢下一句:「赶快收一收丢掉。」彷佛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似地下楼了。
确认母亲不在后,弥生马上将「诗织」放在手上。
「姊姊,枫学长来了喔,你不高兴吗?」
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学长。」弥生转向我,若有所思地用力将「诗织」递到我眼前说:「这是我姊姊,你可不可以将这个可怜的姊姊放在手上呢?一次就好。」
将这只巨大的毛毛虫放在手上?我往后仰,又退后半步。
别说笑了。我激动地摇头,摇了好几次、好几次。
绿色毛毛虫在弥生的手中左右扭动,看起来就像──盯著我不放的样子。我的身体开始发痒。这不是个好预兆。我从小就很怕昆虫,一接触昆虫便会全身发痒,严重的时候还会起疹子。
「我……我要走了……再……再见。」
「咦?等一下。」
「我要走了。」
我逃了开来。这里不宜久留──我有这种感觉。待在这里的时间越长,感官就会渐渐遭到这个空间污染而变得越奇怪。
「学长,你果然讨厌姊姊呢。」
我开门步向阶梯时,身后传来这句话。
「咦……」
我伸向楼梯扶手的手上已经冒出红色斑点,我好像应该直接去皮肤科。但是本能告诉我,这种收场方式不好。用这种方式离开的话,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来。如果不想再有任何瓜葛,我应该说出比以往更明确、更能和诗织断绝关系的话。
然而,下一瞬间弥生说的话,令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那学长可以跟我交往吗?」
诗织的妹妹向我告白。仔细想想,或许当她跟我搭话的那一瞬间,我就该稍微考虑这种可能。面对出其不意的这句话,我只能回问对方:「啊?」
「我一直喜欢学长,这样的姊姊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
弥生丢出掌心上的毛毛虫。
「诗织」缓缓在窗边的书架上著陆后,攀上横放的字典。
「老实说,我也讨厌姊姊,所以她变成毛毛虫正合我意。你可以忘记这种姊姊,和我交……啊!学长!请等一下!」
一回神,我已经冲下楼,心想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幸好门锁是开的。
我连鞋子都没穿好就夺门而出。
感觉夕阳发现了我,要将我捉住。真是愚蠢的想法,夕阳就是夕阳,其他什么都不是。
事到如今,连如月弥生美丽的外表都令人感到毛骨悚然。那股黏著的氛围、弥生靠近我时散发的激烈负能量,很显然地令人萌生不悦的感觉。不过,我不明白那股不悦来自何处。
回想起刚刚的情景,身体不住打颤,此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爆炸头就像光源氏或是唐璜呢。」
「哇!」
我还以为心脏要掉在路上了。
一回头,戴著安全帽的架能风香就站在那里。
戒断症状一口气舒缓,身心获得满足。风香双臂环抱在胸前俯视著我,看起来稍微比以前瘦了些。她的肤色不是高中生在这个季节自然会形成的小麦色,而是宛如从天而降的雪花般白皙。
她塞进安全帽里的黑发和迷你裙下的修长双腿践踏著我的心。原来如此,这就是恋爱吗?仔细想想,这是我认知到自己爱上风香后第一次和她见面。
我一说「LOVE」,她马上回答「卡夫卡」。
明明不对。LOVE、卡夫卡,什么暗号啊?
不过风香的脸颊看起来稍微染上了红晕,尽管那可能只是夕阳照射的关系。
4
「你又要找藉口了吗?」
风香静静地闭目问道。我们现在正位于距离如月家所在区域相当遥远的速食店「麦卡尔当劳」内。店里装饰了几张老派的爵士唱片。这几年,老板想走高级路线挽救近年来的亏损,拚命做了这些有点微妙的改装,但毕竟这里是主打便宜的速食店,感觉实在不搭调。
「说什么藉口……太难听了。」
我边说边按摩风香的手掌。
「嗯嗯,那里那里,太棒了,甚好甚好。」
「你的国语好奇怪。」
「啊,有点痛,好痛,我说好痛!」
「痛的地方就是有问题的地方,必须好好按开。」
风香痛的是心脏的穴道,之后在我按到呼吸系统的穴道时也发出惨叫,按摩在此暂告一个段落。
「真的不是藉口啦。」
我甩甩手消解疲劳后,大口大口吃起麦卡尔香堡。
「是藉口吧?噫!」风香边将麦卡尔脆薯塞进我麦卡尔奶昔的吸管里,边把鼻子凑近我的衣服说:「菸草的味道。只要在那一带逗留一段时间,衣服就会染上这个味道。我讨厌这个味道,所以不太想去那个区域。」
「但我们在那里碰面了吧?」
「那是因为我跟踪你。」
她的气势彷佛在说:「你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同时,风香又往我的吸管塞了一根麦卡尔脆薯。
「你这样塞的话,我就不能喝奶昔了。」
「你活该。」
「好过分。不,这真的不是藉口。我刚刚会在那边,是因为有人拜托我去看看她姊姊的状况。」
「是新型的藉口呢。无所谓,你是想和各种女生玩玩的男生,本来对我也一定不是真心的吧。」
的确,直到上个月为止,实情就如风香所说,我只是想追追看她而已。然而,现在不一样了。我很明确地爱上风香,不,应该是大概爱上风香了。
这是恋爱……吗?
仔细想想,由于我过去从没有恋爱经验,所以没有很明确的自信断言这到底是不是恋爱。话说回来,一般人是怎么区别恋爱与不是恋爱的心情呢?
「就跟你说不是这样了嘛。」
无可奈何,我决定坦白一切。我在风香的嘴里放入一根薯条。她乖乖张嘴接受。
「那个人是我前女友的妹妹。」
「你好像有数不清的前女友呢。」
「嗯,但终究是『前』女友。」
「你想对前女友的妹妹出手吗?」
「怎么可能?渴望她当女朋友的人就在眼前,我才没有那个闲功夫去碰前女友的妹妹。」
风香面无表情,对我说的话回了一句:「嗯,你很会说嘛。」又塞了一根麦卡尔脆薯到吸管中。我的吸管现在变成「绞马铃薯」了。
「你明明应该更专注于练习写文章。现在是打混摸鱼的时候吗?」
的确,正如风香所说。不过,这会不会是她兜圈子要我「文章快点进步,把我抢过去」的意思呢?
我边这么想边说:
「其实啊,我前女友好像变成毛毛虫了。」
风香突然换了一副表情。
没错,这是恢复风香心情最简单的方法──注射名为法兰兹.卡夫卡的猛药。风香对卡夫卡很饥渴,因此,只要说到跟卡夫卡有关的话题,她便会上钩。毛毛虫这个字眼,自然而然一定会让她想起卡夫卡的代表作《变形记》。
「你可以再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当然。」
我遵照风香的吩咐,仔仔细细地将在诗织家的所见所闻告诉她。解释时,细节才是最重要的部分,这也是卡夫卡写作时很注重的事。卡夫卡高密度的滤网可以捕捉到各种细微、人们觉得无所谓的部分,再神奇地将抽象、带点虚构的故事转化为现实事件。卡夫卡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扭曲读者的现实。我也模仿这种手法,尽可能仔细地向风香传达一切。
「你的说明技巧比以前进步很多呢,虽然还是很糟就是了。」
听完来龙去脉后,风香说了这样的感想。总是高高在上是风香的缺点,却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总而言之,你逃出来是对的。」
「是吗?毕竟我讨厌虫子,当时也没有其他选择就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风香说。「我是指你差一点就成为毛毛虫的饲料。」
「毛毛虫的饲料?」
「你真不明白耶。」
风香摇摇头。接著,她像对待孩子似地,边用手指戳著我的额头边说:
「你差一点就要卷入《变形记》里的现实。」
「《变形记》里的……现实?」
5
「你应该已经看了《变形记》吧?」
风香特别放慢「应该」两个字。
「当然。这个故事是在说,葛雷戈‧桑姆萨因为喜欢的女孩一直没有回信给自己而焦虑不安,不停寄同一封信出去,很LAG地没发现对方其实讨厌自己吧?」
「你在开什么玩笑?」
风香怒不可遏地拿起麦卡尔脆薯,一副要把薯条塞进我鼻子里的模样。不用说,被世界上最棒的怒容瞪著,我实在心满意足。
「我只是把葛雷戈和LAG摆在一起而已。」
「很难懂,而且不好笑。这件事很严重,我劝你不要再说第二次。」
每一套追求作战计画都失败,最后束手无策下的笑话也被泼了冷水。为什么我会喜欢上这么令人伤脑筋的女生呢?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荒谬。
为了修正轨道,我说起《变形记》的大纲:
「嗯……某天早晨,葛雷戈‧桑姆萨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变成一只毛毛虫。葛雷戈连怎么移动脚都不知道,当他扭来扭去前进时,门外传来呼喊他的声音。自己到底怎么了呢?呃……要讲到最后吗?」
「不用,你有好好看书就好。」
「呼。」
葛雷戈的家人聚在他的房门前,当葛雷戈现身后,所有人都陷入恐慌,面带嫌恶。不久,家里出现三名房客,他们请葛雷戈的妹妹演奏小提琴。葛雷戈本来就很喜爱妹妹的演奏,也曾积极请妹妹教自己小提琴。他为妹妹的演奏大受感动,现身在众人面前,令在场所有人惊骇不已。
最后,三名男房客不再租房,葛雷戈的妹妹向失望的父母提议和葛雷戈断绝关系,洋洋得意起来。葛雷戈领悟到自己必须离开的事实,气绝身亡。
就算在以荒谬为信条的卡夫卡作品中,《变形记》也是特别怪诞荒谬的作品。老实说,就算看了两、三次,我还是无法理解整篇故事。
「你怎么看这个故事?」
「怎么看……这是个很不合理的故事。一个人类某天早上醒来变成了毛毛虫。」
明明还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我说出来的感想却是这种无聊的东西,真丢脸。
「一味认定葛雷戈变形成『毛毛虫』很危险喔。因为原文ungeziefer虽然翻译成日文的『毛毛虫』,但本身有更多含意,像是坏菌、蛆、怪物等等,总之是对人类有害的负面形象总称。在现实世界里,『变形』成那种负面形象是件很普通的事吧。举例来说,你将来想当什么?」
「卡夫卡。」
「没错,卡夫卡对吧?那是你的目标对吧?」
「对啊,因为我希望你喜欢我。」
「但你这样的变化会让身边的人不知所措吧?大家一定会叫你拋弃这种愚蠢的梦想,也可能要你做一份更正经的职业。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改变当卡夫卡的意志,自然会引起摩擦,对吧?」
风香想表达什么呢?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要当卡夫卡的这个『变形』,只会让身边的人觉得困扰。」
我先前已经读了好几次《变形记》,听风香这么一说,那个每次阅读都掌握不到的东西似乎隐隐约约有了轮廓。
「啊,原来如此。」
「虽然主角葛雷戈觉得这个世界非常不合理,但同时,从周围的角度来看,显现出和昨天不同变化的葛雷戈也令他们难以忍受。因为人们──或是这个世界──总是在追求方便的不变。」
我之前只从葛雷戈的角度来看故事,决定性地欠缺遭逢「变形」冲击的葛雷戈家人视角。或许,那也可以用来说明我现在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不合理。我的感受中,也决定性地缺少「母亲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视角。这是当然的,因为人类只会用自己的角度思考。
「也可以再思考看看其他状况。假设,你妈妈或爸爸有一天突然放弃自己的身分会如何呢?」
「爸妈吗?」
「爸爸有了情妇离家出走。这么一来,你会骂爸爸很自私吧?」
「嗯,先不论会不会骂他,但可能不会有好心情。」
「不过,从爸爸的角度来看,一切彷佛天降甘霖般,他恋爱了,如同你无法压抑对我的感情一样是很自然的发展。他自己也觉得很无可奈何,但如果周围的人不允许,即使就你们看来爸爸的行为很不合理,可能爸爸才觉得你们的要求不合理吧?」
「啊啊……这样啊。也就是说,你想说的是只专注思考主角所看到的荒谬,绝对无法理解《变形记》,对吧?这本小说淡淡叙述了某人因为『变形』所自然引起的荒谬加成,也就是互为荒谬的现象。」
「没错。卡夫卡的小说很容易用荒谬这个词带过,但那种荒谬是互相的,只站在任何一方的角度是无法全面解析整个故事。卡夫卡没有站在任何一边,所以故事里才没有出口。若是读者想藉由这个故事在现实世界中寻找类似出口的东西,只能去了解双方都有各自立场这件事。」
风香的口吻从头到尾都思路清晰,像把锐利的刀子。
「诗织的家人让你觉得不舒服对吧?但是,以她妈妈或是弥生的立场来思考,或许就能理解她们异常的态度。不过,你一时间没有想到那种可能,只认为那是扭曲、恶心的状态。也就是说──你现在已经变成用诗织的角度看世界。」
「我吗?」
不可能。不可能──
但是,我真的可以这么肯定吗?
「你被拖进诗织──毛毛虫的世界了。」
我好不容易挤出力气,轻轻摇头。
「我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我和诗织交往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那根本不是恋……」
风香不等我说完最后一个字,摇摇头说:
「不是。这跟喜欢的心情或是留恋完全无关,是更根本、深层的问题。我也还想不到那是什么,不过你应该能找到。因为你是要成为卡夫卡的人,对吧?」
风香挑衅地问,我内心将那句话翻译成:「你想当我的男朋友,对吧?」
「当然。」
虽然我还没搞清楚任何事,但仍自信满满地如此回答。风香满意地点点头,起身背对我离开。
「你要去哪里?」
「回家,如果被月矢哥看到就惨了。」
「你没来学校是因为你哥哥阻止你吗?」
「不是喔,是我自己的意思。」
「来学校嘛。」
「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你说话。」
「不是吧?」
「咦?」
「只是因为你喜欢我吧?不要脸。」
风香应该有发现吧?她冷静修正我的那股不服输,再次令我对她更加迷恋。我焦虑难安,心情上再也无法从容。这跟上个月不同,因为当时我还没有爱上风香。
然而,我如今很拚命吧?只是一心想获得爱,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从前什么女生都能得手的深海枫。
「你可以再得意一点没关系喔。」
「不用你说,我已经这么做了。」
「差不多也该让我得意一下了吧?」
「不行,你要先成为卡夫卡。你一定连『成为卡夫卡』这句话的意思都还不明白吧?不要脸耶。」
「成为卡夫卡」这句话的意思?
风香留下这句神秘的话语后,转身背对我离开店内。店里流泻著古老的爵士乐,不过这间店里的年轻人一定没有一个人会留意这件事,连店长应该都只是随便在百圆商店买几张感觉不错的爵士乐CD。我开始对这个没品味的空间感到不耐烦。这是迁怒。
尽管如此,我仍旧没有追上风香。就如她所说,因为我还无法成为卡夫卡。
相对地,我开始思考风香现在给我的题目。她说我被拉进诗织的世界了,这是什么意思?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如果我已经被拉入诗织的世界,我可以直接和诗织对话吗?跟如今已成为毛毛虫的诗织对话。
6
一个人去拉面店比较不觉得孤单。
今天是星期五,自从那天之后已经过了几天呢?一下子就周末了。那起毛毛虫事件强烈到我想不起来这星期做了哪些事。在那之后,我的心前所未有地深刻感觉到,自己再度失去了风香。
今天本该是直接回家,收看我平常都会看的综艺节目「偶像挖掘鉴定团」的日子。但是我现在实在没心情和家人面对面吃饭。昨天,母亲好像在我去学校的时候,擅自进入我房间打开了电脑,似乎不知道电脑会留下登入时间的纪录。
她点开Word档,知道我在写小说的样子,从那之后,感觉她便以一种在看什么脏东西的冷淡眼神看我。父亲也一样,母亲一定和他分享了资讯。最近他们肯定会跟我说「有事情想谈谈」,两人现在一定在寻找机会,想从我嘴里问出关于Word小说原稿的事。
的确正如风香所说,我想成为卡夫卡的「变形」,只会让家人觉得伤脑筋吧?
所以,我打电话回家说今天会和朋友吃完饭再回去。
风香戒断症状加上不时浮现的毛毛虫影像让我觉得好恶心。明明想忘记,那个毛毛虫「诗织」却不停在我面前蠕动。
所有生物中,我最害怕的就是毛毛虫。以前国中约会的时候,我坐在公园长椅上双手随意摆著,一只毛毛虫就攀到我的手背上,令我发出尖锐的惨叫跳起来三次。
毛毛虫,走开吧──我向自己的大脑呼吁。不然,就再多想想风香吧。
脏兮兮的电视上正在播放的「偶像挖掘鉴定团」和隔壁桌的大笑声,听起来全像是在嘲笑我。这也是戒断症状吗?
风香风香风香风香。
最近,低吟风香的名字成了我每天的新功课。这实在很不妙,我甚至觉得自己其实再差一步就要疯了。
「一碗豚骨拉面。」
还有一个风香──另外一个我在脑海中说道。我开始害怕有一天,我似乎真的会讲出这种蠢话。我第一次有这种经验。所谓恋爱就是这样吗?喜欢的对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总是不小心小声喊出对方的名字就是恋爱吗?
我不知道。多令人作呕的东西啊。
一直以来,女生对我抱持的都是这种令人作呕的情感吗?一想到这,我便不寒而栗。恋爱是多么恶心的东西啊。
而我就是陷入这种恋爱里。身经百战、冷血的花花公子深海枫,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现在在这里的,只是个脑海里全是风香的「风香中毒」患者。
前阵子在学校突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不小心回答了「风香」后,又改口成「封箱作业」。因为那堂是古文课,这个答案当然令老师非常困惑。全班只有同样是学艺股长的芽琉,怀疑我原本想讲的是不是风香的名字,但让我敷衍带过。
「来,久等了。」
老板将拉面送到我眼前。我边朝拉面「呼呼」吹气边举起筷子。但不知不觉间,「呼呼」就变成了「风香」。糟糕,病情越来越严重,我实在太喜欢风香了。脑中之思考混入了书写词汇,皆为练习写作之故。最近,我每日一定会模仿卡夫卡之风格写一页文章才会睡觉。如此一来,便能渐渐了解卡夫卡。我也慢慢了解到,写作时连续出现「之」就文章而言不是太好之事。
以及,卡夫卡就只会是卡夫卡,还有卡夫卡是个天才,是独一无二的人物,因此我永远无法成为卡夫卡。
──你一定连「成为卡夫卡」这句话的意思都还不明白吧?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成为卡夫卡。当然,不可能成为卡夫卡本人。我大致是理解为「像卡夫卡一样强烈的写作风格」。
不过,那句话还有别的意思吗?我每天拚命构想以卡夫卡为基础的故事,前几天我想到了一个男孩有一部分身体变成萝卜的故事,但有个名叫安部公房的作家已经写过了。前例前例,什么都有前例,我想到的点子都有人先想到。
这样下去,不管多久我都无法成为卡夫卡。
风香风香风香。
脑袋宛如遭到诅咒般被风香浸透。不知为何,一只巨大毛毛虫在那些思绪的缝隙中爬行。真是够了。
正当我摇晃脑袋时──
电视机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电视机上是个时下偶像风格的女生,不过我盯著那张脸,总觉得似乎在哪里看过这个人。
紧盯画面不放后,我终于知道那是谁。
那是我前几天才看过的如月弥生。看来,她正在从事偶像工作的样子,这件事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因为在这个时代,成为偶像比成为图书馆管理员简单许多。弥生笑容满面地回答主持人doggy横山的问题。
『下一个问题对偶像来说或许是罩门,我开门见山地问了,弥生有喜欢的人吗?』
现场传出看好戏的骚动声。doggy横山每次都问偶像同一个问题。这种时候,大部分的男偶像或是女偶像会说「还没有」或是「喜欢我家弟弟」等等,要不就是举出从哪个角度看都无害的当红搞笑艺人敷衍过去,然后doggy横山就会做些毒舌的评论搞笑。
弥生会怎么回答呢?
她忸忸怩怩,一脸难以启齿、支支吾吾地露出灿笑,接著这么说:
『如果是从以前就一直喜欢,现在也无法放弃的人的话,有。』
弥生说这句话时直直盯著镜头,眼神看起来就像直接回看电视机这一侧的我。
我把喝到一半的水吐了出来。
7
当天晚上作的梦糟透了。弥生抱著毛毛虫到处追著我跑,我无止尽地逃啊逃、逃啊逃。
──学长,请等一下。我从姊姊跟学长交往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喜欢学长了。
弥生像是知道我要往哪里逃一样,不管我跑到哪,都会滑溜溜地出现,抓住我的手。我甩开她的手继续逃,不停反覆。弥生每次捉住我的手时,另一只手就会将毛毛虫凑近我面前。
我从恶梦中惊醒时是凌晨五点,起床时满身大汗。或许我还是不该去如月家的。那天要是拒绝弥生的话,就不会作这种恶梦了吧?
我连早餐都没吃,比平常更早出发去学校。
只是稍微改变上学时间,街道便展现出不同于平常的姿态。马路上悄无人烟,车辆也还不多,只有四处传来鸟鸣。尽管时值七月,但清晨少有虫子,凉风静静吹拂。人烟稀少的街道,彷佛直接向我传达了它本来的脉动,下意识地倾诉它的历史与未来。
是因为恶梦的关系吗?平常不曾留意的电线杆和房子,一个个神奇地跃入眼帘。在思考这些事情的过程中,我已经来到距离学校大约一百公尺的位置。
我刚好来到粉红色摩铁风格的建筑物前。学校的人都称这间「田边医美诊所」为「田边摩铁」。
发现有人从那栋建筑物出来后,我也不知道为何突然藏到电线杆后。我这是因为恶梦而对意外出现的人很敏感,反应过度了。不过就结论而言,这么做是正确的,因为出现在那里的是如月弥生。
我完全不可能从外表判断那个人是弥生,因为她戴著大大的太阳眼镜和疑似男生尺寸的口罩,乍看之下并不会认出是她。然而,我马上从浓浓飘散的气味和轮廓领悟到那个人毋庸置疑就是如月弥生。
弥生似乎没有发现我注意到她的样子,护士将心情很好的弥生送出大门后,她便朝著与我相反的方向前进。
这间诊所在电视广告上也强打自己二十四小时营业,可应对各式各样的个案,我脑海中甚至浮现「你的脸也能变成女明星」那句广告词。弥生为什么会从那间诊所出来呢?答案只有一个。
弥生端整的脸孔果然是整形出来的吗?她想当偶像到不惜这么做吗?
为什么──?
『如果是从以前就一直喜欢,现在也无法放弃的人的话,有。』
昨天看见电视访问的记忆在脑海里苏醒。难道她是为了让我喜欢她才去改变容貌吗?的确,只要是女生,从国一到国三我都有所了解,却完全没注意到如月弥生的存在。她过去的长相大概就是那么不引人注目吧。那样的女生为了让我喜欢她所采取的方法,就是整形手术吗?
我想起昨天突然对弥生萌生的感觉──来历不明、毛骨悚然,简直就像看到毛毛虫时不寒而栗的感受。
「必须调查一下。」
我脑海中不断重现风香离去之际说的话。
『你被拖进诗织──毛毛虫的世界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抵达学校,先去教职员办公室拿钥匙开教室的门,接著前往隔壁班。如果跟我念同所国中的认真女生──安藤未露的个性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话,她早上应该会很早来学校看书。
如我所料,未露正边推著红框眼镜边看书,整齐的辫子给人复古的印象。
「嗨,未露。」
我一微笑走进教室,就知道她全身提起戒备。因为未露认识国中时的我,所以一开始就对我有所防备,或许甚至还觉得只要跟我对看便会怀孕。无所谓,我现在分秒必争。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记得你有一个国三的妹妹吧?」
「嗯,有是有……」
「我想请你帮我问她对三年级里一个叫如月弥生的女生有没有印象。」
未露虽然一脸惊讶却马上接受我的请求。智慧型手机的时代就是有这个好处,稍微用点小手段便能解决小小的烦恼。
结果,不到十分钟,我便知道最想知道的事。
「我妹说三年级没有叫如月弥生的女生。」
「没有?」
未露虽然被我的气势压倒,但仍确实地点头。
现在导出一个结论:
如月弥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得到这个结论后,如今我也清楚明白风香话中的含意了。
我立刻飞奔而出,前往如月家。
我恰好在走廊上遇见风香。
「你要去哪里?」
「我要马上回家。」
「我如你所愿地来学校,你却要走了呢。」
「……因为现在不处理的话,事情会变得很糟糕。」
「难道跟那个『变形事件』有关吗?」
我轻轻点头。
「祝你不会被吞进毛毛虫的世界。」
「我不会被吞进去的,因为我喜欢你。」
这时应该要给一个吻才对──
然而,虽然在凑近风香的脸庞时都很顺利,风香的手却阻挡在我和她之间。
「会撞到吧?楼梯在那边。」
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上这么迟钝的女生呢?我的感情真的会有得到回应的一天吗?
我无可奈何,放弃亲吻风香,冲下楼梯纵身奔跑,目标是S公园。我曾经在那里遇见恐怖的毛毛虫,发出尖锐的惨叫声,跳起来三次。那是我第一次起疹子的地方。我必须去那里,一切都是为了再见到「毛毛虫」一面。
途中,我拨了一通电话,这是为了解决一切不可或缺的步骤。
话筒的另一端飘荡著一股讨厌的沉默。
「是弥生吗?」
听到我的问题,对方似乎终于消除了紧张。
『是……是的。』
感觉她在为不小心接了电话该怎么办而烦恼。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这个说法好奇怪喔,我们不是前几天才刚见面吗?』
故意强装开朗的声音。
「但我又想见你了。我现在能见你一面吗?」
『咦?现……现在吗?』
她现在也在学校吧。
不过,如果是为了和我见面,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一定会从学校溜出来。
她一定会这么做。
因为她想见我想得不得了。
『我知道了。要去哪里找你呢?』
「哪里好呢?我只讲『那个地方』的话,你知道吗?」
我只留下这句话便挂断电话。
这样应该就能传达了──如果她不是如月弥生,而是如月诗织的话。因为我刚刚点开的,是手机联络人中如月诗织的名字。
8
S公园已经充满绿意。距离「所无站」两站的这个地方,是我国中时约会常来的地点。这里有巨大的水池,也能在水池里划船。就算不做这些事,一整天坐在长椅上发呆聊天也好。
久违来访,我过去专用的长椅上,坐著一名身穿黑衬衫的男子与姿态秀丽的女子。两人都是成熟的大人了,彼此却还是有种尴尬的距离感,令人想从旁推他们一把,大喊:「再靠近一点啊!」
没办法,我改占旁边的长椅,坐下等待。
尽管夏日彷佛要把人煮熟的热度令人快要发疯,我却必须和更胜这股热气、汹涌而至的恐惧战斗。
世界上有比毛毛虫更恐怖的东西,等一下我必须面对的就是那样东西。
不久,一道脚步声接近。
我故意不看那个方向,只是平静地继续看著水面。
光线舞动、逃跑。影子靠近,又再离开。
我继续看著光与影无谓的追逐游戏。
最后,那道影子在我身边坐下。
「要避开媒体过来很辛苦吧?」
「……没什么。」
她不再用弥生的口气说话。我指定这座公园,她应该就已明白了吧?
「好久不见,如月诗织。」
即便听到我这么说,她还是无动于衷。无动于衷是应该的,这才是真正的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诗织的心便因为嫉妒变得跟石头一样冰冷。问题是,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觉得今天一定要和你谈谈。」
「为什么?」
「我知道你变成这个长相的原因。」
「你又知道什么?」
诗织用冷冰冰的声音反问,但我并不畏惧,因为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无人能拔掉诗织身上的刺。
「你认为我甩掉你是因为长相的关系。你把自己和我在这座公园对你提出分手的那天爬上我手背的毛毛虫同化了。丑陋的自己和丑陋的毛毛虫。从那里逃向全新自己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不再是毛毛虫。你想到我每个星期都会准时收看挖掘偶像的节目,想到要变成偶像风格的长相。」
「我得到你喜欢的那种外表了。我把从小存下来的零用钱全都花完,很不得了呢。你喜欢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这么说:
「我会看偶像挖掘节目,是因为喜欢主持人doggy横山的谈话,偶像的外表根本无所谓。」
「无所谓?」
诗织无言以对。她的目光只在池畔游移,像是痴痴等待那里会有什么答案浮上来一样。
「你太过将外表和自己连结在一起,才会觉得只要改变外表就是重生。如何?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诗织无语。因此我又加了一句:
「艺名是如月弥生的小姐,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于是,诗织戴上偶像「如月弥生」的面具回答:
「是的!心情非常畅快!因为我重生了!」
「是吗?你幸福就好。偶像啊~很厉害喔。如果过去的你真的是毛毛虫,现在无疑已经蜕变成蝴蝶了吧?」
我眺望著池面。感觉好不可思议,我们两人这样并肩坐著,就像回到国中时代。
我并不是一开始和诗织交往便觉得她令人不舒服,也的确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魅力。虽然称不上是爱,但待在有点奇特的诗织身边,看不出对方在想什么也不说话,只是呆呆看著池水的时光,感觉并不差。
「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吗?」
「因为其他的女生变更好了,我的外表比那个女生平凡太多,完全比不……」
「不对。」我打断诗织的话。「跟你交往期间,我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女生身上,当然也不是因为你无法舍弃菸草的关系。导火线是,我发现你一个个强迫和我交情好的人不准靠近我。你是不随时掌控我就会不舒服的类型,所以我才会离开你。懂了吗?我再说一次,我不是因为长相而讨厌你。」
「骗人,怎么可能不是因为长相……」
「不管长相如何,那种东西只要一个月就会变得无所谓了。重点是我们不是在一起的命。」
「命……」
「没错,命。」我一字一字、仔仔细细地复诵。「你不是毛毛虫,你那时候就是一只漂亮的蝴蝶了,只是和我不合而已。」
「只是不合而已……」
诗织的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崩塌了。证据就是,一滴透明的泪珠从她的双眸滴落。
我左右抚乱诗织的头发,站起身。
「祝你成功喔,诗织。」
我最后轻轻敲了诗织的头两下,离开她身边。我没有信心诗织能不能分清楚,我只是讲了应该说的话。尽管如此,这个世界依旧随时可能出现不合理的事。我充分想过,诗织可能会追过来捅我一刀之类的。
然而──诗织似乎微微说了一句:
「谢谢。」
接著她开始哽咽。
不管我再怎么接近公园入口,她都没有追上来。离开公园时,我对鬼鬼祟祟尾随在我身后的身影说:
「你打算一直偷偷摸摸地跟在我后面吗?」
一转身,便看到身穿工作服的架能风香。
「真不要脸,我只是刚好有事来这座公园。」
「在上课时间?」
「义务教育已经结束了喔。噫!」
「但这不足以构成你在这边的理由。而且那套衣服是怎么回事?有这么年轻貌美的工人吗?」
「这句话对工人真失礼。话说回来,温柔的男人还真辛苦呢。」
看来风香目睹了一切。穿著工作服的风香一靠近我,便以手指戳戳我侧腹说:
「要脱离卡夫卡的现实只有那个办法了,对吧?」
诗织打算藉由创造出幻想中的妹妹,说自己变成毛毛虫,让我感受弥生和她母亲的异常,同时让我站在同情诗织毛毛虫的立场。正如风香所言,我不知不觉间被拉入毛毛虫的世界。
诗织并不是真的认为变成弥生就能跟我交往,只是整形后想藉由那个不存在的妹妹做出异常行为,使我对过去对诗织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罢了。就这层意义而言,她的复仇可以说非常本末倒置。诗织费尽千辛万苦想将我拖进毛毛虫的世界,那大概是她守护自己尊严的唯一方法。
诗织的母亲看起来像在跟毛毛虫说话则是我误会了,她只是对扮成弥生还养了好几只恶心毛毛虫的诗织生气罢了。证据就是,诗织的母亲从没喊过弥生的名字。因为对她而言,那个空间从一开始就只有诗织这个独生女存在。
我发现了诗织的陷阱,好不容易从毛毛虫的世界爬上来。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其他逃脱的方法。
「我是不知道除了这个以外还有没有其他方法啦。」风香步出公园时说道。「任何事情,局外人都没有置喙的权利。如果你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那一定就是现实。无论如何,你都解决了我解不开的谜题,对吧?」
「那么,奖励。」
我轻轻从风香身后抱住她。
「喂,很重。你在学地缚灵吗?放开我。」
「再五分钟。」
「不行。」
「四分钟。」
「我说不行了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松开风香的手。
风香也没有再表达更多抗拒──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我错了。风香突然蹲下,抓住我的手臂使出一记过肩摔。
「哇!好痛……」
「哼,你太天真了。」
风香趁机跑走,我站起身立刻追上前。风香回过头,脸上露出笑容。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你真的很不要脸耶。我可不像毛毛虫一样能轻易抓到喔。」
我奔跑。追上去很简单,问题是怎样才能捉到。
有那种不会伤害翩翩起舞的蝴蝶,且又不用抱紧蝴蝶的捕捉方式吗?
很久以后,我想起了这时候的事。
因为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风香还很健康、我们最幸福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