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枫,你真温柔耶。」
误会大了。
说话的人是美波。一名升上高中后,从关西来到所无念书的同学。如果早上上学途中不小心帮忙跌倒的美丽学生算是温柔,我的确很温柔吧。
不管美波再美,我也完全不期待我们之间会发展出什么浪漫情愫。美波本来就跟我处在不一样的世界。
「是……是吗?」天然呆的人必须表现出对别人说的所有话都不知所措的样子。「总之,请小心喔,不要因为出血过多死掉。」
「嗯,我没事,只是擦伤。」美波微笑道。
我用手指擦擦鼻子下方,一副害羞的样子,抓抓一头乱发后离开了。我感觉到背后美波投来的强烈视线。请千万不要误会而迷上我。
走了几公尺后,我突然感受到另一道来自跟美波不同角度的视线。一回头,那里并没有任何人。
「是我多心了吗?」
我急急忙忙向前走,因为「秘密社团卡夫卡」开始的时刻即将到来。社团成员在教室里透过秘密纸条对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2
『太慢了,作家实习生。』桌子的抽屉里夹著这么一张纸条。「秘密社团卡夫卡」不容许迟到一分钟。迟到的人有义务在放学后请对方喝麦卡尔奶昔。
架能风香目前十分沉迷这个新游戏。社团成员有我和风香两名,今后也不会增加新成员吧。
『你很寂寞吗?』
我趁移动时,将这张纸条夹在风香的铅笔盒里。过一阵子回到座位上后,课本里夹了新的纸条。
『怎么可能?不要脸。因为帮助受伤的人迟到,你还真温柔呢。』
看来,她看到我今天早上帮助美波的那一幕了。那道视线是风香的吗?
我思考著藉口。
接著,下一张纸条出现。是风香吗?我还没回覆她,纸条也太快出现了。我惊讶地抬头,但座位旁已经没有任何人。
我打开那张字条,上头的字迹很明显不是风香的。圆圆的字体写著:
『午休时来顶楼,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顶楼是我们学校的私人公共空间。我悄悄将那张字条收进口袋,没让风香看见。
后来,我很后悔这项举动。不论动机为何,跟某件事扯上关系,就有可能被卷入其中。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个道理。
3
中午,最近风香都独自在图书馆吃午餐,本来我想去那里跟她会合,但因为我们是秘密社团,所以不能随意公开谈话。
因此,我无奈地和班上男生吃完中餐后,悄悄逃离教室的喧嚣前往顶楼,当然是要去见字条的主人。对方想商量什么事呢?话说回来,那又是谁写的?或许,这也有可能是别种以商量为名的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来得太早,屋顶上没有一个人影。顶楼水塔后的阴影处有张长椅,我直直躺下。这样感觉比站在地上晒太阳更接近阳光,身体也好像在进行旺盛的光合作用。
「你从那里可以看到什么吗?」
在我微微打盹时,这道声音降下。
我睁开眼,忍不住回答自己看到了什么。
「像白色胸罩的云。」
「这是你的本性吧?我终于稍微看清你了。」
「是吗?我除了胸罩没看见其他东西就是了。」
我起身。字条的主人似乎就是美波。
「所以?纸条上说有事和我商量?」
既然美波已经看穿我的本性,我就没必要再扮天然呆。此外,顶楼本来就是避人耳目的地方。
「我想请你将我的罪名告诉我。」美波说。
「罪名?什么罪?」
「罪就是罪啊。杜斯妥也夫斯基《罪与罚》的那个罪。我应该有什么罪,但我不知道是什么罪。」
美波的话太让人摸不著头绪,只能从中知道美波认识杜斯妥也夫斯基这点而已。
「等等,为什么前提是自己有罪?」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谘商,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或许还比较能接受。美波盯著我的脸问:
「为什么葵他们突然无视我?」
「哦,原来如此。」
今天早上到教室的时候,我隐隐约约有看出来。班上的中心人物──野野山葵,和几个平常感情不错的女生在聊天。一般来说,美波自然也会在里头,但今天早上却没有。这看起来像是葵的决定,其他女生也没有异议。
「无视」这种现象是种隐隐约约的氛围,这种没人能明确指出来的事很难陈述。我们不会说路人A无视路人B,也不会因为儿子看电视时父亲走过儿子前方就说这是无视。「无视」不是一种状态,而是意志。
「所以,因为他们无视你,你才觉得自己犯了某种罪?」
「否则就说不通啦。」
「嗯,也是。」
尤其,葵的父亲已经连续担任家长会会长两次,连老师都对葵礼让三分。
「判罪的人是葵吗?」
「对。但是,我没有做任何会惹葵不高兴的事啊。」
「嗯嗯,这样啊。但会不会只是你没注意到,其实不小心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美波咬唇,眼眶泛泪地说:「我每天都好痛苦,已经到达极限了……帮帮我。」
美波抱紧我。
「美波,我不是抱枕喔。」
我不著痕迹地抽开身体。要是风香看见这一幕,我目前为止的所有努力很有可能会化为乌有。我不想做出背叛风香的事。
「冷静一点。你没有不对,但现实中也是会发生不知不觉间背负某种罪名的情况。所谓的『罪』,有时候只凭自己的认知是无可奈何的,例如国外有些地方比『YA』的话有侮辱人的意思,还有些国家会把狸猫叫成狗。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常识。举例来说,有可能是你以前待在关西时用法很正面的词句,在这里变成负面意义,因而产生误会吧?」
「你是指关东和关西的价值观不一样吗?就算你这样说我还是不懂啊,人家哪里错了吗?」
美波当场蹲下,哭了出来,几名上来屋顶的学生看向我们这边。因为那些人不是班上的同学还勉强算安全,但这样看起来就像我惹美波哭一样。
「我知道了,总之,我会去调查你到底犯了什么罪。」
「真的吗?谢谢!」
美波再次抱住我。我好不容易和美波拉开距离,确认他完全离开顶楼后,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水塔旁的长椅上。
「你又接了一个烫手山芋呢。」
这道声音是从水塔前方传来的。我站起身,慌慌张张地绕到水塔前方。
「嘿美」架能风香正将安全帽当成枕头,躺在前方的长椅上。看来,我最不想被看见的场景让最不想被她看到的人看到了。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很久以前。你们看起来感情真好。」
「是误会。」
「这个顶楼应该没办法办舞会喔。」
风香冷冷地回了我一句无聊的冷笑话后潇洒离开。这的确不是愤怒吧?追根究柢,风香体内究竟有没有嫉妒这个系统还是一个谜。算了。我重新振作起精神,跨出步伐展开调查。
4
调查出乎意料地极为困难。
因为,似乎连葵的那些跟班也不知道葵不理美波的理由。据说,只是因为葵疏远美波后就没什么讲话的机会了,大家并没有恶意。
「也就是说,你们本身和美波之间没有任何不愉快啰?」
「没有~」其中一个跟班──美穗说。
「那为什么你可以不理美波?」
我这个天然呆突然问这个问题,美穗似乎很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又没有不理美波,只是顺其自然没有说话而已。」
「顺其自然……?」
「对,顺其自然。」
「……是喔。」
调查没有任何进展,其他和葵同一群的女生也差不多是这样。每个人、每个人都没有特别的意思,但变成一群人后便彷佛有了生命般跃动,化为一股巨大的恶意。学校这种地方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有时连老师也是那股恶意的一分子。我从小学开始就已经看腻这般景象。
尽管如此,我依旧继续来到学校这种地方,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父母要我上学的缘故吧,为了让我成为像父亲一样的银行菁英。我一直以为自己将来也会继续满不在乎地走在这条已经被订好的路线上,直到我遇见了架能风香──风香改变了一切,她把我未来的计画打个粉碎,为我带来「成为卡夫卡」这个独特的梦想,因此我才能一直待在这所高中吧。
大家又是怎样呢?是跟从前的我一样,对将来没有自己的计画,只是毫不在乎地活著吗?一定是这样。正因为如此,才会突然出现没有个人意志的恶意。
这次恶意的中心──果然是葵吗?
看来,想知道「罪过」的源头,只能直接问葵了。
野野山葵正在窗边玩弄著头发,一头柔顺的金发随风飘逸。幸好,教室里的人三三两两,看起来都各自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我靠近葵,感觉葵已经在视线一隅捕捉到我的身影,却故意装作没注意到我的样子。
「可以聊一下吗?」
我一开口,葵便全身僵硬,紧张地问:
「什么事?」
「我想问关于美波的事。」
「美波怎么了吗?」
太假了。
「你们在排挤美波吧?」
葵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最后终于开口说:
「排挤?我们才没有这样,只是刚好跟美波没有话题聊而已。这很正常吧?突然找不到可以说的事,只是暂时的。」
葵露出故作开朗的微笑。我才不会被这种空有外壳的表情欺骗。
「可是美波好像觉得自己被排挤了。」
「那是美波的想像吧。关西和关东有很多意思都不太一样,我们这边说『白痴』只是开玩笑,但关西那边就不是这样。美波才刚来这里没多久,很有可能是误会了吧?大家感情都很好啊。你仔细观察,我们都有在说话。」
葵像是想尽速用橡皮擦消去我心中的怀疑般,连珠炮似地说了一串话,接著,看到走廊上的朋友后,留下一句「抱歉,我过去啰」便离开。
葵有一副好身材,个性也好,在班级内外都有高人气,受到男女生的喜爱,是大家憧憬的对象。然而,这样的葵看起来却像在排挤美波,应该不是出于什么关东和关西文化上的误会。
不过听了葵的藉口后,我内心的确有所动摇。在这之前,我也没有观察得那么仔细,或许是我和美波想太多了。
葵他们是不是真的没有排挤美波的意思呢?
5
隔天,我更加注意,像动物纪录片的工作人员般冷静,特别观察了美波周围小团体的动静。
举例来说,下课时间是这样子──
「美波,下一堂化学课好像要去实验室喔,该过去了吧?」美穗问。
「嗯……对喔,走吧。」
美波有点高兴地起身。然而,葵接下来插入,说了出乎意料的话:
「美波,不好意思你先过去,我们等一下再过去。」
「咦?这样吗?」
「啊,先帮我占位子喔。」
「好……知道了。」
美波露出寂寞、有些不安的神情起身离开教室。葵的座位旁已经聚集许多跟班,葵好像开始在说些重要的事。我竖起耳朵倾听,似乎是计划去看电影的样子。
原来如此,葵说的没错,他们有和美波说话,但就只是说话而已。
我抱住脑袋。以行为而言,葵他们的确是在排挤美波;但以现象来看,葵的藉口也硬是说得通。
现况是葵不想承认排挤这个事实吧,所以当然很难问出排挤的原因。
虽然我之后也持续打听却无法获得新资讯,因为没有人知道葵为何不理美波。
就在我这样四处打听情报时,风香从我背后搭话。由于她是背对我说话,从旁看来,我们应该不像在交谈,大概只会觉得我们各自在自言自语。这就是秘密社团的活动方式。
「你看起来很辛苦呢。」
「还好啦。」
「为了你好,需要帮忙的话早点说比较好喔。」
「我碰壁了,帮帮我。」
我决定放弃并说明现况,到底有多么走投无路呢?我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戳破葵漂亮的藉口,没有一个人知道美波的「罪名」是什么。
风香听完原委后,「嗯」了一声,长叹一口气说:
「为什么你每次都会直接面临卡夫卡的现实呢?」
「这大概是迷恋你的宿命……吧?」
「如果是宿命就没办法了,请认命。」
风香开心地说。我们是不是该开个国际会议讨论一下,为什么风香能这么轻易地将深海枫的示好丢到一边?
「你还记得今天的处罚吧?」
真是的,她脑子里只喜孜孜地记著秘密社团的规则这种东西。
「当然。」
「那么,今天放学后麦卡尔当劳见。」
「我知道了。」
就这样,我们决定放学后在速食店麦卡尔当劳举办讨论这起事件的高峰会议。仔细一想,这是「秘密社团卡夫卡」成立后的第一场高峰会议。
这场首次高峰会议的课题,是跟从前相比更卡夫卡式的东西。
6
「你已经看过《审判》这本小说了吗?」
风香边啜饮我请的麦卡尔草莓奶昔边问。
「不,还没。」我老实回答。「因为我最近才开始看书,还没有接触到长篇小说这部分。」
「噫!好丢脸。」
到底是怎么能面无表情地发出那种怪声呢?我真想仔细调查风香的人体构造。
「但我知道故事大纲。」
《审判》的故事开始于约瑟夫‧K三十岁生日的早晨。K遭到两名访客逮捕,并且必须接受他们的监视。之后,K虽然前往法院,审判却在他不知道自己罪名的情况下延期了。为了取得无罪胜诉,K联系了自己的叔叔、律师和法庭画家,但谁都不称他的意。
某天,K受命要招待义大利客人而在大教堂里等待义大利人。然而,义大利人没有现身。牧师告诉K一则寓言,内容是关于「专为自己准备的律法之门」。
在三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天早晨,K接获处刑通知,心脏受到一击后,大喊著:「像条狗!」而死去──
我记得故事应该是这样。
我会犹豫要不要看这个故事是有理由的。前几天,爸爸妈妈发现我偷偷写小说的事,召开了家庭会议。我假装那篇小说不是我写的,而是想当小说家的朋友寄来的档案。虽然事情总算平安落幕,但我没忘记父亲最后说的话:
『听你说文章是朋友写的,让我松一口气。因为,如果你想从事小说家这种没用的职业,我就得让你退学了。』
我从他的眼神知道他看穿了我的谎言。在那之后,只要我一看卡夫卡的小说,就觉得自己的遭遇神奇地和卡夫卡的小说世界同步。大概是因为卡夫卡也和父亲合不来的关系吧。我稍微听说《审判》这本小说受到这方面的影响很深,便觉得除非自己状况特别好,否则不太想看。
我说完故事大纲后,风香评论:「虽然少了很重要的关键,但差不多了。」
「所谓大纲就是这样啊。」
「不,大纲会根据描述大纲的人而有所不同喔,看来你不适合叙述大纲。」
「还真令人遗憾呢。」
「先不说这个。」风香边说边打开麦卡尔奶昔的盖子,用吸管前端捞起黏稠的奶昔送进口中。「《审判》是一篇寻找自我的故事。审判在主角不知道自己被判了什么罪名中开始,最后判刑时,主角依旧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不过,K很积极地想打破规范喔,从他去叔叔家也要追求女性、强吻隔壁女生这些地方可以稍微窥见这种倾向。这是不是跟以前的你很像呢?」
「是吗?我没有强吻你就是了。」
「请别这么做喔。」
风香嫣然一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就像在说:「请这么做。」大概是我过度解读不去领略也没关系的部分吧。
「K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的情况下,寻求摆脱罪名的方法;另一方面,每次又在欲望驱使下做出脱序的行为。结果,K的这种个性本身就足以烙上罪名了。他不停敲打专为自己准备的律法之门,终于迎来死亡。他将自己比喻为狗,听起来或许是在感叹自己像狗一样死在荒郊野岭的悲剧,也或许是指自己不面对罪名而活的方式,终于得到和狗一样的自由。K所相信的自由,到头来就是像狗一样。因此,其中也有超越宗教罪恶意识的意思在。故事中插入大教堂的寓言,也是在暗示K和宗教的方向背道而驰吧。」
「你总是边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情边读卡夫卡的作品吗?」
「是卡夫卡跟我说的。」
风香说完,将薯条塞到我奶昔的吸管中。拜此之赐,我最近开始喜欢上奶昔口味的薯条。
「我不知道《审判》是否合乎这次事件。不过,在寻找罪名这层意义上,大概可以说一只脚踏进了《审判》的现实吧。」
「再这样下去,美波或许会在哪里被公然处刑。我想避免这件事。」
「你想怎么做?但这或许是美波的希望喔?」
「美波的希望?」
「嗯。你认为葵他们不说,就不知道美波的罪名,但也可以想成是美波不正视自己的罪过。这种情况下,美波心中某处,或许希望自己在不知道罪名的情况下遭遇不幸。我认为这也不无可能。」
「我看不出美波有这种被虐体质耶。」
「每个人都会有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领域。好,退一百步来说,就算美波不是故意从自己的罪过上转移视线,问题可能如你所想,是由关西和关东的文化摩擦所产生的死角。如果美波跟《审判》的主角一样,直到最后都身处看不到的死角,大概就会在不明白真相的情况下白白牺牲吧。」
「白白牺牲……吗?」
这将会是永远的地狱吧。虽然风香似乎将那样的结局解释为是K自己的希望,但我从故事大纲中感受到的是绝望。今天美波身上发生的事,也是一种绝望的事态。无论如何,我一直想避免在这件事情上当最后一根稻草。
在分班前,要一直面对直到昨天为止感情还很融洽的朋友对自己的软性忽略,实在太悲哀了。
这时,风香出其不意地将自己的草莓奶昔放入我嘴里,冰凉的触感一路传达到舌尖。
「作家实习生,现在还不迟,我觉得你不要管这个问题比较好,再牵扯下去,可能连你都会遭受惨痛的教训。」
「谢谢你替我担心。」我轻抚风香的头说。
「我已经不是让人摸著脑袋说『乖孩子、乖孩子』的年纪了!」风香严肃地说。不过,我光是从她口中听见「乖孩子、乖孩子」就感到无比满足。
「但我已经牵扯进去了,事到如今也无法视而不见。」
风香叹息说道:
「那就不要瞒著我。」
「咦?」
我吓得心脏差点痉挛,因为我其实对风香隐瞒了某件事。
「为什么说我有事瞒著你?」
「对你来说,班上的中心团体这种东西根本无所谓,然而,你这几天却很仔细在观察他们,而且是在美波找你商量前就这样了。感觉你的心境发生某些变化。之后,虽然是我决定『秘密社团卡夫卡』的各种规定,但这个社团一开始是你提议的吧?」
看来,风香是本能地直觉嗅出我身上有隐瞒的味道。
「你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虽然不可能,但我还是试著提议。风香静静地摇头说:
「如果美波想从不明白自己罪名的审判中逃出来,关键可以说掌握在你手中。你有事情瞒著我吧?现在马上说出来,否则,我只能跟你断绝所有往来。」
「这样我就……伤脑筋了。」
「那就说吧。你只有这个选择,把对我隐瞒的事全部说出来。」
风香翘起双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无法抵抗她不服输的态度。
我放弃抵抗,一一将我和野野山葵之间的事全盘托出。
7
那是上周发生的事。我打算在冷气强烈的图书馆中捱过酷暑,正昏昏欲睡。在读《饥饿艺术家》的过程中,这篇在卡夫卡的作品中也偏难懂的小说带来一股舒服的睡意,我也因此如预期般站在荒谬的梦境入口。
此时,有某个人坐在我对面的座位。是谁?明明馆内有那么多空位,为什么要特地来我前面?
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的睡脸,打算立刻趴下。对方于是向我开口:
「枫,你乱翘的头发是用发胶抓出来的吧?」
「啊?」
我睁开眼,眼前是葵。
葵以挑战的神情盯著我的脸。
「呃……嗯?有什么事吗?」
我用慌慌张张、睡眼惺忪的神情扮演天然呆的角色。
「我想要更了解你,假天然呆同学。」
葵似乎看穿我的天然呆是伪装的假象。
「干嘛?你要揭穿也无所谓。」
既然真面目已被发现,再演下去也是白费功夫,我拿掉面具瞪著葵。
接著──葵说出我意想不到的回应。
不,正确来说,那甚至不是回应,因为葵突然吻了我。
「草莓味道的护唇膏啊。」
葵一离开我的唇,我便以极为冷淡的口气说道。
「你是用哈密瓜口味的牙膏。」
「我喜欢哈密瓜的味道。」
「真像小朋友。」
「有人有资格说别人吗?」
「我喜欢你。」
「没头没尾的,出局。」
「不需要什么头尾。」
「这样乱来在小说里是行不通的,小说就是要有必然的时间点。」
「这是现实。你相信吗?全班最美的人竟然强吻你。」
「怎么说呢?每个人的审美观不一样。」
「班上有比我野野山葵还要美的人吗?」
「这种说法很像《白雪公主》里的坏皇后喔。」
我竭尽所能地恶言恶语。或许其实没必要那么坏,但我想藉此保持冷静。
「听我说,老实说我并不觉得你很可爱或是很漂亮喔。」
葵好像因为这句话而有点措手不及,不发一语。或许过去从来没有人拒绝过葵的示好吧。
「你、你说什么!」
「而且,就算你的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也不一定会因为这种理由就非喜欢你不可。」
「这些都是歪理。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应该说,我对你了解的程度根本不到可以讨厌你。」
「从现在开始慢慢了解就好了吧?人们就是为了互相了解才会成为情侣喔。」
看样子葵不是在开玩笑。虽然时机非常突兀,但葵似乎是在精挑细选、非常符合自己风格的时间点认真告白。
「不用了。」
「为什么?怎么会?你感受不到我的魅力吗?」
「我不会因为感受到魅力就和人交往。」
葵的视线突然锐利起来。
「你有喜欢的人吧?」
「我没有这样说就是了。」
这世上有种人罹患误会症候群,不论别人话说得多仔细,都硬是想误会对方。葵就是这种人。麻烦的是,葵的误会也不能完全说是误会。
对,我喜欢架能风香。
「你一定是有喜欢的人。」
葵越来越激动。我拒绝女生时,会尽可能避免暗示对方我有喜欢的人了,因为那种说法会留下后患。
然而,自己遭到拒绝等于对方有喜欢的人──葵似乎不这么想就不能接受的样子。就算本意并非如此,但这个说法也接近真相。
「所以我说……」
「你和那个人在交往吗?」
「唉,不是交不交往的问题……」
「那是什么?」
「所以啊……」
「我知道了。你有交往对象吧?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但既然如此就没办法。直到我把你抢过来为止。」
真是意外难缠的攻击。
「你抢不走的。你有你的魅力,去喜欢为这份魅力神魂颠倒的人吧,我只是不是那个人罢了。」
「我无法放弃。」
「只能请你放弃。」
再说下去也只是两条平行线。
所以──我决定说实话。
「因为你一直不放弃我就老实说吧。我喜欢的人比你美一百倍,不是外表,而是整体。那个人的存在本身,对我而言神圣得不得了。所以,不论你再怎么诱惑我,我死都不会和你交往。」
「美一百倍?」
「只是我的主观啦。」
「一百倍……」
葵先前红润的脸颊变得一片苍白,他起身离开。气氛危险,兆头不妙。
「当然,如果你其实是赛亚人能变身成超级赛亚人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我本来想开个玩笑,但葵没有笑。
相反地,葵走向楼梯,回过头指著我宣告: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你之后也会好好体会到我的心情。我是认真的。」
就像被宣判死刑般──我第一次体会到背脊发凉的感觉。
8
「原来如此,我知道葵和你结怨的原因,也知道你为了保护我而提议成立秘密社团的理由了。」
风香说道,将一根薯条丢入我的口中。
「我好歹该道个谢呢,谢谢。」
「You’re welcome.」
不过,风香似乎没在听我的回应,转而思索下一个谜题。
「问题是,为什么葵的愤怒会转向美波呢?你有头绪吗?」
「只有一个。昨天上学途中美波受伤我帮忙他的时候,我感受到背后有一股视线。我原本以为一定是你在看,但那可能是葵。」
「大概是那样。我是从学校教室的窗户看到那一幕,跟你感受到的视线角度完全不同。」
所以还是有在看吗?
「从你的角度有办法确认是不是葵在那里吗?」
「没办法,因为从教室窗户看出去,会有电线杆、墙壁的阴影形成的各种死角。但如果葵看到那一幕而误会的话,事情就糟了呢。」
「果然很糟吗?」
「当然啦,感觉美波几乎是因为你的关系才被欺负。」
「果然是这样吗……」
跟我害怕的一样。我一开始就在怀疑这种可能性,正因如此,才会想堂堂正正地直接问葵理由。
「既然如此,只能解开葵的误会了。」
「怎么做?」
「对美波表现出冷淡的样子。」
「就算你对美波冷淡,我也不认为事态会好转。这样做,葵还有可能会继续追究你真正喜欢的人是谁。」
「这就麻烦了,我无法说出来是你。」
「你把我说出来,我也无所谓喔。因为哪怕葵想排挤我,但我认为葵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的确,葵很有可能将风香这种总是戴安全帽的异质存在,直接排除在意识之外。
不过,如果葵知道我喜欢风香,也有可能像现在一样采取特别对策,迟早会实行更强烈的追击手段吧,视情况也有可能发展成将男同学卷入的恶劣行为。我想尽可能避免这种情况。
「我不可能让葵知道我喜欢你。」
「是吧?所以你才会想到什么秘密社团。自从葵向你告白后,学校里没有一个人看到我们交谈的样子。一切都是托你奉献的爱所赐呢。」
「还不到要道谢的程度啦。」
「道谢的话,我刚刚说过了喔。」
「没关系,还说要亲我什么的,真的只是一点小意思而已。」
「谁说要亲你了?不要脸。不过,如果我真的因为你喜欢我而遭遇不好的事,我可能会强烈地向你追究责任,然后把你丢进海里喔。」
「到、到这个地步吗?」
「这是当然的。」
风香一脸不服输地嘟起双唇。我想吻上她的唇。如果是以前,我可以轻易这么做,然而面对风香,简单的事情都会变得非常困难。
「总而言之,我会保护你到底。」
「好帅,但我没有著迷就是了。」
「或许你已经对我著迷啰。」
「你没有成为卡夫卡就不可能。」
风香三两下拨开我的进攻后,突然看向远方。
风香最近很常看著远方,表情看起来像竹林公主要回到月亮上的前一晚一样。每当看到那道眼神,我总是会心痛不已。一种恐怖的预感紧紧抓住我,总觉得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风香了。
如果这份预感应验,原因会是什么呢?是月矢又要妨碍我们吗?即使是这样和我愉快聊天的日子,风香回到家后也会变成和月矢两人独处。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人今晚会吃什么?谈论什么话题呢?
风香起身将托盘上的垃圾倒进垃圾桶,看来打算回去了。
「嗯,好久没跟你聊天了,真好。之前我有点介意。」
「咦?介意什么?」
「我在想你虽然说是秘密社团,但是不是其实只是对我的兴趣变淡,不想说话之类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无可奈何就是了。」
风香这句话超乎我的预期。我以为风香非常迟钝,不管我怎么丢球给她,她都对我没兴趣。感觉除非我成为卡夫卡,否则就得不到风香的注意。
可是──她刚刚的反应是什么?真想不到,我这个人在她心中占了一席之地吗?我仔细盯著风香,她就像不想被我读出心思般移开了视线。
我起身抓住风香的手臂,紧紧抱住她。风香没有抵抗,她像晴天收起来的雨伞般静静待在我的怀里。
「再等我一下,我会将这件事解决乾净。」
「你要怎么做?」
「总之交给我就对了。」
我──毫无对策。
但是,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9
那天放学后,我约葵见面。由于再三烦恼后也想不到其他不错的地点,最后我便决定在S公园碰面。
S公园的池水很平静,就算遭对方卷入欲望的漩涡,这里的池水都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将其转变为崇高的灵魂。这里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夏天蚊虫多。还好我先擦了尤加利精油,否则就要被蚊子叮成红豆冰了。
今天我喜欢的长椅上又坐了人。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与丹宁裤搭配T恤、打扮简单的女性坐在一起。女性浑身散发赶跑盛夏酷热的清爽香气。是之前那两个明明都成人了却还在玩尴尬恋爱游戏的大人。
我边隐约听见他们在说美学怎样怎样、爱伦坡怎样怎样,边在隔壁的长椅占了个位子,等待葵过来。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还约在蚊子这么多的地方。」
才听到声音,葵便迅速坐到我身旁。葵今天的装扮是黑色坦克背心搭配可以清楚展露曲线的紫色长裤。与生气的口吻相反,从葵化了与在学校时不同的浓妆也可以看出来,他正期待与我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尽管如此,葵还是对我投以轻蔑的眼神,彷佛在问我难道忘记他上次遭受的屈辱了吗?
我将尤加利精油递给葵,葵冷漠地收下精油涂抹后还给我。
「我其实想解开误会。我完全不喜欢美波,也没有在和美波交往。」
「你是为了保护美波才这样说的吧?」
我猛烈地左右摇头。
「不是。我想说一些之前说不出口的真相。」
「说不出口的真相?」
「我有件事瞒著你。」
葵上下打量我,最后终于点头,愿意听我说。
「你知道社会性别吗?世界上除了用生物学分类的生理男性和生理女性之外,在社会性上也有性别差异,简单来说,就是对社会表明自己是男性还是女性。」
「嗯,干嘛说这种事?我知道啊。」
「……可悲的是,我受制于生物学上的性别观念。我也觉得这样很丢脸,却无可奈何,我现在还找不到方法改变这样的自己。我喜欢生理性别上的女生,所以,不管是美波还是你,我都没兴趣。」
「……是吗?我完全……」
美波洋一郎和野野山葵,是外表中性、感觉不太出来性别的男生。我一开始会说彼此的世界不一样就是这个缘故。他们散发出中性气质,平常周围都是女生。从外人的眼光来看,他们跟一般感情要好的男女生不同,看起来更加亲近、不可思议;但从那些女生的角度来看,美波和葵应该是可以聊女生话题的愉快伙伴吧。
不过,美波和葵有所差异。美波喜欢女生,野野山葵则喜欢男生。正确来说,是喜欢我。
这几年,像美波和葵这样外型中性的男生相对增加,乍看之下会觉得他们像同性恋,但他们在性向上都表明自己是异性恋。至少,在高中这种村落型社会里,有很多人不会打破异性恋者的立场。虽然实际状况或许各有不同,但就算其中有几成的同性恋者,大部分的案例都不会说出来。因为这个国家对于社会性别的意识还很落后,非常容易出现肤浅的歧视。
因此,当葵在图书馆对我做出那种举动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他会真的跨越生理上的性别差异。
从我这个彻头彻尾喜欢女生的人看来,那是完全不可理解的行为。
「我觉得你搞错好几个重点。我或许不曾拒绝过你的示好,也对美波很温柔,不过,其中完全没有恋爱的情愫或是追求的企图。我不会对有企图的人温柔,反而会采取欺负人的态度;若是再更进一步喜欢对方的话,则会变得什么都做不出来。能温柔以待的时候,就是对那个人完全没有兴趣的时候。」
「你今天是为了诉说自己是一个受到八股价值观束缚的人才叫我过来的吗?逊毙了。」
我摇头。
光是这样还不能说我获得真正的自由了。
还必须丢出一个更大的赌注。
「其实──刚刚跟你说的那些『都只是铺陈』。」
「咦?铺陈?」
「我其实被你吸引了。不过我父亲是个恐怖的男人,他深信要将我培养成一名男子汉。所以,我今后也不能表明自己喜欢你,一辈子都不能。」
这是百分之百的谎言。我的舌头可以流畅说谎到这个地步,就某种意义上而言还满可怕的。我有点害怕起自己了。
「你这样不会很痛苦吗?」
「痛苦……也没办法。我无法忤逆父亲,只能将生理性别当作社会性别活下去。」
「我其实也是这样。在家说话的方式跟在学校的说话方式完全不同。爸妈都以为我是个冷淡的儿子。」
葵的家庭背景似乎很复杂。他抱住我,我没有躲开,接受葵的拥抱。
「我们同病相怜。」
「我们不像喔。你有强烈的自我,在这个社会性别意识还不发达的国家、在这个村落型社会中,仍能表明这样的自己而活,这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我却连承认自己感情的勇气都没有。」
「你错了。你必须更坚强才行!」
葵的脸庞逼近,我马上知道他想吻我,但我没有拒绝。虽然我的价值观无法变得跟他们一样,但我想惩罚只从生物学观点看待性别、怀抱肤浅价值观的自己。
我就像《审判》的主角面临处刑般,对自己宣判死刑。这正是对我看不见的罪所做的惩罚。我十分清楚,就算白白牺牲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性别,就像葵一样。
其实性别什么的都无所谓了,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还爱著架能风香。
「葵,谢谢,我会将刚刚的吻带进坟墓里。」
我微笑说完后起身。
「再见了。」
「谢谢你,明明喜欢女生却做到这个地步。」
「……咦?」
被拆穿了吗?
葵呵呵地笑出声。
「你今天的态度及格了,所以我原谅你。」
「……谢啦。」
疲惫感一口气向全身袭来,几乎令人想倒在现场。然而,我展露优雅的笑容离开葵的身边,葵也没有阻止我的意思。静静送我离开的葵,看起来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刻来得美丽耀眼。
那是对岸的光景,我则走在自己狭隘价值观的边界。这样就好了吧?一股欲望突然降临──风香中毒。风香风香风香……我边低吟边离开公园,跑向S公园站。我再次想到,我到现在还没有风香的手机号码是个大问题。风香差不多该告诉我手机号码了吧?不,她是不是根本没有那种东西呢?
「没想到你终于连男生都不放过了。」
通过剪票口时,一名小学女生朝我开口。不,仔细一看──不是小学生。
「风香……」
她是想变装吗?风香今天把安全帽改成黄色,还细心地背了红色的小学生书包。
「那不是接吻,只是被亲了而已。」
「你的个性真的很吃亏耶,我学不来。或许再没多久谎言就会成真,你会喜欢上男生也不一定喔。」
「我没有那么大的潜力。不过,我会想说谎,大概是觉得性别差异说到底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嗯,所以?」
「我认为我将来也不会喜欢上生理性别上的男生。不过,如果你转换性别变成男生,到时候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一切。」
「嗯,你现在又在拐弯抹角地示爱吗?」
「虽然很惊讶你认为这样是拐弯抹角,但大致上来说没错。我有个请求,可不可以用你的吻帮我覆盖刚才的吻?」
「不可能。」
风香迅速回答。同时间,电车也进站了。
我们搭上车,坐在空位上。
「听我说,你对我说那些话,我并不是不高兴喔。不过,我就像《审判》的结局一样,被宣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被宣告会死?谁说的?」
不用说,我脑海里浮现的当然是月矢,令风香远离我身边的男人。他不只管束风香,甚至有宣判她死亡的权利吗?简直像是有蚯蚓在身上爬似地,我的背脊窜过一股讨厌的感觉。如果是那个冷酷的月矢,就算说他掌控了一名少女的生命也不稀奇。
强烈意识到自己是因为某人而得以活命的人,如果听到某人要自己死去的要求,便有选择死亡的危险性。因为扭曲的环境会衍生出扭曲的道理。
「你太受哥哥束缚了,离开那个哥哥生活对你比较好。」
「跟月矢哥没关系。」
「只是你自己这样认为罢了。」
「不是,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风香说完这句话时,电车停下,车门打开。我们抵达所无站,风香在同一时间飞奔而出。
「等一下,风香!」
所无站的月台上,人群摩肩接踵。我拨开人群,尽可能锁定风香的背影前进。
然而当风香爬上楼梯后,我不知道她转往那个方向。如果风香打算回家,应该会转向东口所在的右侧,我碰运气地转向右边。
就在我转向的下一秒──
东口附近传来人群的骚动。
「谁叫一下救护车!」某个人尖叫。
该不会──
我跑上前,看见东口前聚集了人群。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雨。七月底的雨,舒缓炎热的同时也带来滞闷的湿气,不知从哪里传来难闻的气味。
位在人群正中央的是──风香。
不过下一瞬间,人群像摩西过红海般迅速分开,让出一条路。
「我是警察,请让一下。」
现身的是架能月矢。他出示警徽打开道路,直接抱起风香离开。不过,他看到人群中的我后,停下脚步。
「我也跟你去。」
我想都没想便挡在月矢面前这样说,月矢静静地摇头。
「让开,少年,现在不是你出场的时候。」
「可是……」
「我要以妨害公务执行的罪名逮捕你喔。不只你的父母会很伤心,对你的未来也会造成很大的伤害。这样好吗?」
「你办得到的话就试试看!」
我要从这家伙手中把风香抢过来,否则,我永远无法和风香交往。如果现在必须做个了结也无所谓。
然而月矢闭上眼笑了出来。接著,他用冷静的声音说:
「我再说一次,让开。还是风香死掉也没关系吗?」
「咦……死掉……?」
我因为意想不到的话语失去冷静。这是什么意思?
我确认月矢怀中的风香表情。风香虽然虚弱,但勉强睁开眼睛后,以微微颤抖的双唇吐出话语:
「拜托……听话……」
我无法理解状况。唯一明白的,就是这不仅是月矢一个人的意见,风香也不希望我同行。还有,这是攸关风香性命的问题。
我让开路。无关乎自我意志,双脚自己后退了。我眼睁睁看著汽车安静驶离,连一点引擎声都没有。好屈辱,但是,我除了让出一条路,没有其他能做的事。
像只狗。我无疑就像只狗,自由得能尽情拥抱耻辱、嫉妒、担心、焦虑和寂寞,还能摇摇尾巴。
七月底的雨有多少,我的罪便有多少。我成了一只落水狗。我想著今后我与风香的命运,不论是黑暗或光明,只要我没改变,就什么都办不到。
但是──该改变什么呢?
──请你成为卡夫卡吧。
耳畔只听得到风香的声音。
风香曾几何时的声音在雨丝间鼓励我,我在那道声音的引领下飞奔向前。
为了快点回家敲打文字。
我要成为卡夫卡。
我要成为卡夫卡。
我前所未有、深切而强烈地盼望著。
这么做时,非常像一种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