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四章 绅士与蛇

01

吉克蒙德非常焦急。

「玛、玛莉艾拉!」

这是玛莉艾拉离家出走后不久的事。

对于全力使用「精灵眼」在「枝阳」的各个角落寻找玛莉艾拉的吉克,身为常客的贾克爷爷终于看不下去,对他说道:

「你是怎么啦?小哥。」

「玛莉……玛莉……玛莉艾拉!」

「不,其实啊,他老婆好像离家出走了。」

「不对喔,高登先生。吉克先生都还没对玛莉姊姊求婚呢。」

玛莉艾拉才刚离开不久,吉克马上就变得只会说「玛莉艾拉」了,于是高登代替他说明,已经放学的雪莉则补上残酷的订正。一听到这番对话,身为主妇谍报员的梅露露姊立刻加入话题。

「哎呀?你不是差不多要跟她求婚了吗?我还以为你已经求婚失败,被她甩了呢。」

「玛!」

不愧是情报通,总是在绝妙的时机掌握别人最不想被触碰的弱点。

吉克的脸色因此发白。

迷宫被消灭后已经过了一年。这一年过得非常忙碌。

虽说迷宫都市的炼金术师增加了,能够炼成特级魔药的炼金术师还是只有玛莉艾拉。她依然是非常稀少的人才,因此试图拉拢她的不肖之徒会策划绑架、高压逼迫、假装成她的朋友、对她展开追求,各种手段不胜枚举。吉克当然靠着自己或是休森华德边境伯爵家与亚格维纳斯家的力量,事先阻止了所有威胁,确保玛莉艾拉的安全,但似乎有点过度保护了。

明明曾经碰上几次危机,却因为吉克总是暗中预防,让玛莉艾拉感受不到心跳加速的吊桥效应,她就像个被父母守护的健全幼儿,甚至能跟吉克在零距离之下安心地熟睡。

这已经超越无拘无束,到了毫无顾忌的地步。

两人的感情乍看之下很融洽,却跳过新婚的阶段,直接变成长年相伴的老夫老妻了。

可别说他太过软弱。因为这句台词,雪莉、艾蜜莉和梅露露姊等「枝阳」的常客们早就说过好几次了。

也许是抱着「再这样下去可不妙」的危机感,或是「差不多快忍耐到极限了」的一点真心话使然,对外总是假装从容的吉克蒙德总算决定采取行动。

消灭迷宫后过了一年,炼金术师的培育与特级魔药的库存都上了轨道,玛莉艾拉身边的工作也渐渐告一段落,所以吉克原本打算趁着这个时机踏出一步,改善迟迟没有进展的关系。

不知道是这一步失败,还是先前的阶段就犯了错。

只会说「玛莉艾拉语」的吉克试着说明,但就连身为谍报员的梅露露姊也听不懂,万一「吉克蒙德被甩」的消息传遍迷宫都市,对吉克来说非常不利。那样一来,自己至今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彻底排除碍事者、对外宣示主权,甚至筑起围墙的呢?

「玛、玛、玛、马上……马上就没事了。我们只是稍微吵了一架……」

「啊,正常说话了。」

「既然如此,你就快点追上去,跟她和好吧!别担心,只要真心诚意地道歉,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对于总算取回语言能力和理智的吉克,安珀小姐这么激励他。

「我知道了。」

吉克坚定地点头回应安珀小姐所说的话。不愧是会痛骂经常闯祸的丈夫迪克,然后接受他疯狂道歉的女杰,说起话来就是特别有分量。

「吉克哥哥,你知道玛莉姊姊在哪里吗?」

艾蜜莉歪着头这么问道,于是吉克点头回答「没问题,我有方法」,然后前往后院。

「伊露米娜莉亚!伊露米娜莉亚,帮帮我吧!」

──什么啦,真是的……──

吉克滥用「精灵眼」呼唤圣树精灵伊露米娜莉亚,然后立刻开始准备追上玛莉艾拉。

「吉克哥哥动作好慢喔~」

「就是嘛~光是让玛莉姊姊气到要离家出走,就已经很过分了。」

「就是嘛~人家都说动不动就摆出男友架子的男人最讨厌了~」

「就是嘛~」

听到艾蜜莉与雪莉这两个女孩说着刻意要让自己听见的对话,吉克发出无力反驳的呻吟,然后总算从「枝阳」出发。

02

「果然有……」

死尸洞窟的火势熄灭后,玛莉艾拉等人前进到一楼。

洞窟几乎在密闭的状态下碳化,一行人一路进行降温与通风,大约在正午时分抵达东南塔一楼。多尼诺将碳化的洞窟扩张到奔龙可以通过的程度,库与尤利凯在闷热的洞窟中前进,所以玛莉艾拉催促他们休息,并表示「前面应该很安全」,一个人去探索了塔附近的房间,很快便找到了这里。

玛莉艾拉心想,既然有「枝阳」的工房,自己花费更长的时间学习炼金术的这个房间也一定存在。

「因为发生魔森林泛滥(魔物暴动)就突然毁了……好怀念。」

两百年前与师父一起生活的魔森林小屋就在这里,一如以往。

狭窄又阴暗的小屋因为随地摆放的药草,变得更加狭窄了。屋内却连生活所需的基本家具都不够,冷清得就像杂物间一样。

在这栋小屋独自生活的经历对玛莉艾拉来说只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但重新站在这个地方,脑中浮现的回忆都是与师父一起度过的,匆匆忙忙却又笑声不断的童年。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生活虽然什么都缺,却也什么都很满足。

(原本有这么暗吗……)

师父还在的时候,感觉明亮又温暖多了。

那么,这个房间重现的是玛莉艾拉一个人生活时的样子吗?

与吉克一起生活的「枝阳」虽然是冰冷的石造建筑,却莫名地明亮又温暖,让玛莉艾拉早就忘了这种感受。

这里是自己生活最久的地方,带着许多令人怀念的回忆。

可是玛莉艾拉并不想回来,也没有回到家的感觉。

这栋魔森林小屋是留有珍贵回忆的地方,却已经不是自己该回去的家,而玛莉艾拉也抱着不可思议的心情接受了这一点。

「不管这里是什么样的世界,做好的魔药都确实有效,而且能用的东西就要物尽其用……啊,找到了。」

玛莉艾拉从流理台附近的粮食柜上层拿出一个用布料捆起来的包裹。散发阵阵寒气的这个东西是「冰精之吻」。这是一种会在结霜的早晨附着于树干或窗户等处的冰状植物。它被阳光照射就会融化,所以要在冬天的寒冷早晨,趁着太阳升起之前到处寻找。采集的过程又冷又难熬,但只要将这种冰精之吻加工再拿去卖,在夏天就会是不错的收入来源。

冰精之吻这个名称是来自「冰精的吻会夺走体温,使人丧命」的传说,具有夺走热度的性质。

看似半透明藤蔓的地上部分就像冰一样冷,采集后加热到一定程度就会融化而消失。这种素材不耐光也不耐热,所以必须与冰块一起严密地保存,但将冰精之吻的效果提高的「冰风魔药」可以替房间的空气降温约半天的时间,在夏天能卖到不错的价钱。

「毕竟两百年前没有冷气魔导具嘛。」

现在有冷气魔导具可以替房间降温,所以冰风魔药已经几乎没有市场,不过对当时的玛莉艾拉来说,它是夏天的重要收入来源。

「话说回来,这个粮食柜还真是冷清啊~」

存放冰精之吻的保冷库装着冰块,借此为食材降温。因为「冰精之吻」很占空间,所以只有一点空隙可以放食材,玛莉艾拉的饮食生活却很贫乏,连这点空隙都用不上。师父还在的时候,里面还会放着焦黑的魔物肉,或是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的伴手礼,所以情况没有那么糟糕,但玛莉艾拉一个人的生活过得十分俭朴。

「师父还在的时候,东西的种类好像比较多,不过都是些奇怪的魔物肉……就算是这样,有师父在的时候,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喔。」

「嘎呜。」

对于玛莉艾拉的轻声细语,领口边的火蝾螈这么回应。

稍纵即逝的珍贵岁月、温暖的时光。

(我一定要报答这份恩情……)

玛莉艾拉在心中这么默念,开始着手制作「冰风魔药」。

然后,不知是第几次的夜晚来临了。

玛莉艾拉等人确认窗外变暗以后,穿过了通往入口玄关的门。树木型魔物──「首饰树」镇守在这里。

由于扎根在地上,它不会自行移动,但会灵活地操纵钢索般的坚硬藤蔓,勒住人的脖子,拿来装饰在自己身上,是一种很赶流行的树木型魔物。

正如许多喜爱过多装饰的人类,「首饰树」这种魔物也有些奇特的喜好,会饲养毛虫魔物。或许在树木型魔物之间是很有名的稀奇宠物,但在玛莉艾拉等人之间倒是恶名昭彰。遭到毛虫追赶的经验似乎在尤利凯心中留下了特别深的心理阴影,所以他们将计画调整为极力避免战斗的方向。

彷佛奉行「睡眠不足是肌肤的大敌」的原则,「首饰树」在日落的期间都睡得很沉,就像变回普通植物似的;为了避免吵醒它,玛莉艾拉等人偷偷摸摸地走向位于入口玄关中央的门。

远比玛莉艾拉等人还要高的厚重大门只要伸手一推,就安静地朝外侧敞开了。

一行人早已在外墙上方移动过好几次,并不是第一次走到户外。

不过,沉重的空气令人难以呼吸。原因恐怕不只是吸入肺部的空气又重又潮湿的关系。

这里是水底。

这个水之世界的一切都会飘落,然后累积在这里。

充满水气的空间中混合了阴暗的疯狂。反射阳光、孕育魔物的水应该很慈悲,现在却丝毫感受不到。耸立在中庭中央的,是由好几个翡翠色的蛋形屋顶交叠而成的白色建筑物。没有光的现在,它就只是一片漆黑,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那一定是神殿。」

玛莉艾拉第一次见到这栋建筑物的时候就这么认为。那究竟是祭祀什么的神殿呢?

一切的答案肯定就藏在那里。不过现在并不是前往那里的时机。

「在那里,走吧。」

多尼诺对仰望神殿的玛莉艾拉出声说道。

一行人离开通往神殿的道路,往中庭的东边前进。格兰道尔应该就被困在那里。

在潮湿又沉重的空气中前进,就像是扬起了水底的淤泥似的,开始有黑色魔物出现在四周。涌来的黏稠污泥被卷起,面对沸腾般抬高身体的黑色魔物,玛莉艾拉等人掷出燃烧弹。

「没空对付这些杂兵了,快走。」

一行人的目的地是东塔的底部。配合扛着沉重战锤奔跑的多尼诺,骑着奔龙的玛莉艾拉与尤利凯一边前进,一边用燃烧弹压制黑色魔物。

「看到了咧!那是格兰道尔的铠甲呗!」

「拉弥亚也在!夜晚很短,一口气上吧!」

拉弥亚缓缓抬起头,瞪着靠近格兰道尔的一行人。

近看那副庞大的身躯就令人不禁屏息。

嘶──!嘶──!

多尼诺高举战锤,牵制发出声音威吓的拉弥亚,玛莉艾拉与尤利凯则投掷魔药。魔药夺走了拉弥亚的体温,妨碍它的行动,但无法完全阻止高阶品种的动作。

多尼诺挥舞战锤,殴打拉弥亚。玛莉艾拉与尤利凯趁着这个空档朝拉弥亚的尾巴与身体投掷大量的冰风魔药。由于她们毫不保留地投掷多瓶冰风魔药,拉弥亚的身体渐渐失去热度,动作变得缓慢到连多尼诺都能躲开它的攻击。多尼诺躲开,或是用战锤挡下拉弥亚多达六只手臂的攻击,渐渐将拉弥亚从格兰道尔身边引开。

「趁现在呗!尾巴离开铠甲了咧!」

拉弥亚的尾巴完全离开格兰道尔的重装铠甲时,玛莉艾拉与尤利凯马上奔向格兰道尔。两人从奔龙背上跳下来,尤利凯用鞭子挡开已经半结冻却仍要阻挡两人的尾巴,玛莉艾拉则趁这个空档从外侧打开格兰道尔的重装铠甲。

「格兰道尔先生!快点!」

多尼诺特别打造重装铠甲的目的是为了用奔龙来运送身穿铠甲的格兰道尔,虽然虚弱的格兰道尔装备后无法活动,但上面装设了两处开口,从内侧或外侧都能打开。玛莉艾拉打开其中一处位于外侧的锁,让格兰道尔知道救兵来了。这个瞬间──

嘶──────!

「唔喔!」

玛莉艾拉一听到拉弥亚发出震撼中庭的威吓声便回过头,看见多尼诺被拉弥亚一击打飞,原本正在对付尾巴的尤利凯也遭到拉弥亚的水魔法攻击。

「尤利凯!」

玛莉艾拉大叫。这只拉弥亚竟然还会使用水魔法。

描绘出半月形,朝尤利凯射出的好几道攻击恐怕是由水形成的锐利刀刃。尤利凯下意识地缩起身体,躲开拉弥亚的水刀。

下一个瞬间,尤利凯立刻明白自己并没有躲开攻击。

在集中全副精神从原地跳开的尤利凯背后,有一个承受锐利水刀后仍然没有退缩、看似人马的黑影站在那里。

03

玛莉艾拉等人打开魔森林沼泽的祠堂大门时,格兰道尔坐镇在重装铠甲内,铠甲上则绑着拉开门的绳子。

借此代替重物。

这个时候,如果格兰道尔脱掉重装铠甲,应该就不会沉在中庭的水底好几天了;格兰道尔原本悠闲地待在无法活动但相当舒适的重装铠甲中,却连同重装铠甲跟众人一起被拉进了这个水之世界。

「哦哦哦!发什么事了?」

格兰道尔只能从重装铠甲中看着一行人沉入水底。

虽然他曾试着脱逃,却好像是因为水压的关系,无法自行打开铠甲。

不可思议的是,这副重装铠甲虽然性能优异,视窗部分却有开口,关节处也没有密封,可是水仍然不会流进来。

他正在冷静地观察情况时,同伴们接连下沉,或者应该说是被运往相同的方向,各自被冲进六座塔与城墙所包围,而且样式从未见过的神殿。

愈靠近神殿,同伴就一个接着一个被运往塔的最顶楼。

「所有人好像都被送到塔的最上层了。嗯,我会去那座塔吗?」

同伴们似乎是被水吞噬而失去了意识,所有人都没有抵抗水流,从塔顶的窗户进入塔内。

「这栋建筑物好像并不复杂,看样子可以马上与其他人会合了。」

就在格兰道尔如此自言自语的时候──

咚!

格兰道尔的重装铠甲卡到塔的窗户了。

「哎呀?进不去呢。」

重装铠甲很沉重。他本来可以一路斜向滑行,从窗户顺利进入塔内,却应声卡在塔外,然后摩擦着塔的外墙,坠落至中庭的一楼。

格兰道尔所装备的重装铠甲被黑铁运输队的同伴笑称为铁箱,乍看之下就像是重装士兵会穿的全身金属制铠甲,既笨重又粗糙。

而且尺寸大得不得了,几乎足以让两个纤瘦的格兰道尔进入。不只是身高不合,正反两侧与关节部分都是由金属板制成。

内行人一看就会发现,制作时本来应该考虑活动度的关节处是很特殊的构造。

其实这副铠甲完全不是为了让穿上它的格兰道尔活动所设计的。

它会被固定在奔龙背上,配合奔龙的动作自动活动关节以取得平衡,性能相当优异。虽然使用者可以自行脱困,却跟被装在箱子里没有两样。

格兰道尔虚弱得连盾牌都举不起来。既然穿着一般的装备都难以活动,倒不如做出从任何角度被攻击都能活下来的铠甲,于是多尼诺完全依照自己的兴趣,做出了这副重装铠甲。

虽然它会造成格兰道尔的不便,却也有考虑到舒适性,内部铺着柔软的材质,也装有少量的备用粮食。上面甚至装有交付物资用的小窗户,简直是个铠甲型的包厢。

所幸这个中庭长有可食用的水草,原本食量就少且以素食为主的格兰道尔还不至于饿死,不过──

「好无聊……」

白天的外头充满了水,他因为水压而无法离开铠甲;到了晚上又有黑色魔物缠绕在周围,同样无法外出。所幸格兰道尔的护盾技能似乎对黑色魔物也有效,所以黑色魔物不会从铠甲的缝隙进入甚至攻击,但格兰道尔也无法离开这里。

这时一条小蛇的出现,抚慰了他的心。

「这是魔物吧。不过,看起来真可爱。」

这只白蛇长着一对胸鳍状的突起,尾巴前端、鳍与头部都带着淡淡的粉红色。它非常幼小,长度只能在格兰道尔的细瘦手臂上环绕一圈。

应该是一出生就偶然钻进铠甲了吧。

对于体型虽小却连声威吓自己的蛇,格兰道尔撕下携带肉干给它吃,吃饱的蛇就蜷曲在格兰道尔的手中睡着了。

格兰道尔只有在那一天直接触碰到这条蛇,它到了隔天便已经长大到无法从铠甲的开口处出入的大小。

或许是把喂食自己的格兰道尔当作父亲了,或者是发现缠绕着格兰道尔的铠甲就不会受到攻击,这条蛇开始会守在格兰道尔身边捕食黑色魔物。

每当早晨来临,魔物就会诞生。

格兰道尔每天都看着黑色魔物如淤泥般消散在充满水的世界中,又有刚出生的幼小魔物吃掉它们,然后迅速成长的模样。诞生的魔物会在夜晚与来自北侧的黑色魔物大军互相捕食,绝大多数都在当天晚上死光。

但是只有被格兰道尔的护盾技能保护的蛇没有被黑色魔物杀死,每天都不断地成长,甚至到了以进化来形容较为贴切的程度。

不知到了第几天,原本只能勉强环绕格兰道尔的细瘦手臂一圈的尾巴,现在已经能在格兰道尔的铠甲周围缠绕好几圈了。

不知到了第几天,偶尔会从开口处窥视格兰道尔的那张脸变成了人类的模样。

不知到了第几天,一群类似骑兵队的黑色魔物出现,击垮了拉弥亚能够轻松打倒的黑色魔物。

拉弥亚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强。

可是黑色的骑兵队彷佛大军压境,吞噬了周遭的魔物与黑色魔物,每晚反覆征战。

不知毁灭、不知退缩,有如愚蠢人类造成的战祸。

黑色战祸蜂拥而来。

每当天亮而充满水,黑色战祸就会缩起身体静止不动,避免溶于水中,但每逢夜晚又会醒过来到处肆虐。

彷佛诉说战争历史的行动,每过一晚便会更加纯熟。不论拉弥亚的力量变得多么强大,都无法打倒黑色战祸。

这样的夜晚究竟重复了几天呢?

直到玛莉艾拉等人出现在格兰道尔与拉弥亚面前。

04

玛莉艾拉觉得,出现在尤利凯背后的黑影就像一群浮现在逆光中的骑兵。

即使静止在原地,型态仍时时刻刻都在改变的模样不像一名骑兵,倒像是众多骑兵的集合体。类似人类的上半身骑在马一般的多脚影子上,手里还拿着有如长枪的长柄武器。

(侵略者……?就跟战争一样……)

玛莉艾拉已经察觉,这种浑身漆黑的魔物是过去灾厄的化身。

饥饿、疫病。而这个看似骑兵队的黑色魔物,恐怕是过去的战祸。

黑色战祸的武器袭击尤利凯之前,拉弥亚的水刀再次飞向黑色战祸。

骑兵队的前排被拉弥亚的水刀狠狠切开。可是到了下一个瞬间,后面一排立刻递补上去,而且数量在不知不觉中增加,骑兵队彷佛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仍然以同样的规模举着长枪。

大概是将拉弥亚视为敌人了,骑兵队对拉弥亚使出整齐划一的枪术。

「嘶──!嘶!」

拉弥亚试图用尾巴横扫其攻击,被冰风魔药冻僵的尾巴却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只能发挥抵挡长枪的效果。

「玛莉艾拉,趁现在救出格兰道尔!」

玛莉艾拉在尤利凯的呐喊之下回过神来,打开重装铠甲背部的门,呼唤格兰道尔。

「格兰道尔先生,格兰道尔先生,快点!」

「这不是玛莉艾拉小姐吗?不好意思,能不能给我一瓶魔药?我一直维持这个姿势,身体动不了了。」

从重装铠甲中探出头的格兰道尔发出很小的声音,原本就苗条的身体看起来更加瘦弱了。他靠着干粮与水草撑到现在,体力不可能不衰弱。即使如此,格兰道尔仍一直在无法活动的重装铠甲中观察状况。他以不同于以往的严肃表情喝干拿到的魔药,然后单手拿着伞钻出重装铠甲。

「我马上过去。」

格兰道尔朝拉弥亚奔去。

即使靠魔药恢复体力,降低的体重也不会恢复原状。格兰道尔蹬着地面的脚使不上力,稍微活动一下便让他喘不过气。

他已经衰弱到这个地步,应该趁拉弥亚与黑色魔物战斗的空档暂时撤退。

可是格兰道尔仍然跑了出去。

白天诞生的普通魔物虽然会攻击与夜晚一起到来的黑色魔物,但这并不表示它们是玛莉艾拉等人类的同伴。玛莉艾拉一行人曾遭受「首饰树」与毛虫魔物的猛烈攻击,所以很清楚这一点。

格兰道尔也曾是迷宫讨伐军的一员,更以黑铁运输队的身分,长年对付魔物至今。他知道魔物终究是魔物,不可能与人类共存。

然而,即使理解这一切,他仍然跑了出去。

因为与拉弥亚度过的这几天,他从拉弥亚的眼神中看见了与人类相通、类似理智的某种特质。

也许他们只是利害一致。可是,拉弥亚不曾试图伤害格兰道尔。只要用那条强壮的尾巴勒紧,它明明就可以在格兰道尔的技能失效的瞬间,将他连同重装铠甲一起压扁。

身为一名绅士兼「传说中的勇者」,光是这个理由就足以促使格兰道尔采取行动。

「『护盾』。」

黑色骑兵队更改队形,以无数把长枪袭击奔向拉弥亚的格兰道尔。

格兰道尔用打开的伞代替盾牌,抵挡这波刺击,但伞的布料只承受了一次攻击就变得破破烂烂,他也被这阵冲击弹飞。

飞向拉弥亚的身边。

格兰道尔的护盾技能虽强,他本身却轻盈又无力。所以,即使能挡住攻击,他也无法反弹这股能量。

格兰道尔调整受力的角度,甚至利用被打飞的冲击,阻挡在拉弥亚面前。

「成功了呢。『土墙』,『护盾』。」

伞已经无法使用。格兰道尔穿着一般人采集素材时会穿的轻装,用土魔法做出墙壁,然后在上面使用护盾技能,打造简易的盾牌。

黑色战祸原本要夺去拉弥亚的性命,攻击却全都被格兰道尔的护盾技能挡下,但并非魔法师的格兰道尔做出的土墙很脆弱,只因一次的冲击便遭到瓦解。

以土墙崩塌的烟雾为掩护,拉弥亚的水刀袭向黑色战祸。

黑色战祸即使被砍伤也不为所动,准备发出下一波攻势。

虽然战况因为格兰道尔的加入而暂时好转,但他们究竟还能承受黑色战祸的多少攻击呢?

「没办法了,我们也来帮忙,格兰道尔。哦,可别吓我啊,小蛇。」

多尼诺斜眼看着发出简短威吓声的拉弥亚,站到格兰道尔身边;玛莉艾拉与尤利凯也丢出燃烧弹,牵制聚集在周围的黑色魔物,移动到拉弥亚身旁。

格兰道尔用土墙与护盾技能阻挡黑色战祸对拉弥亚发动的攻击,拉弥亚的水刀与多尼诺的战锤也加以反击。玛莉艾拉与尤利凯对不断增加的史莱姆型黑色魔物投掷燃烧弹,以免被它们包围。

黑色魔物非常易燃。

中庭已经是一片火海,浮现在其中的黑色战祸彷佛一支进击的军队。

「────────────────!」

如雷贯耳的声音在中庭回响。

黑色战祸怒吼了。

这个声音既像士兵的呐喊,也像野兽的咆哮。

因为阵阵撼动空气的巨响而缩起身体的玛莉艾拉环顾四周,发现原本呈现软体状的黑色魔物正颤抖着抬起身体,从火焰中站了起来。

「哥……布林?」

黑色的影子带着不知是刀剑还是棍棒的武器,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那副模样彷佛沉浸于掠夺的快乐、杀戮的快感及蹂躏的愉悦中,玛莉艾拉觉得它们就像一群来袭的哥布林。

「不对咧。那东西……会变成那样的,一定只有人类咧。」

听见玛莉艾拉的声音,尤利凯表示否定。

燃烧弹的火焰只能在燃料耗尽的短暂时间内燃烧。面对踩过减弱的火势、包围玛莉艾拉等人的军队,尤利凯一个人根本无法应付。

格兰道尔抵挡黑色战祸的攻击,魔力与体力恐怕都已经逼近极限。多尼诺与拉弥亚所受的伤愈来愈深,包围玛莉艾拉等人的黑色魔物也正在步步进逼。

(至少要替大家疗伤……)

想对伤势较重的拉弥亚与多尼诺使用魔药的玛莉艾拉回过头,看见原本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黑色战祸如海啸般涌来。

它们笑了。

明明是看不出五官的漆黑面孔,玛莉艾拉却觉得它们好像正因愉悦而扭曲表情。

黑色长枪形成一阵暴雨。

填满视野的黑色斜线轻易突破格兰道尔的土墙,正要将拉弥亚连同多尼诺与格兰道尔一起贯穿的时候──

「吱吱~」

某种东西从天而降。

05

「吱吱~吱吱吱~『吱吱』!」

「咦咦咦咦咦!」

「……他终于回归野性了吗?」

一只猴子……不对,原本是人类的爱德坎从上空,正确来说应该是沿着外墙从东北塔降落。

「他为什么一直在吱吱叫?」

「大概是失去太多记忆,从人类退化成猴子了咧!」

竟然有这种事。失去记忆甚至语言,人就会退化成猴子吗?

还是说只有爱德坎是如此呢?

现在爱德坎的种族应该还是归类在人族。虽然有一点脏,外表还是爱德坎没错。人中稍微有点拉长,并不是因为猴子化的影响,大概是因为他的视线前方有拉弥亚的胸部吧。

化为猴子的爱德坎仍然好好地握着爱用的双剑,以左臂带火、右臂带风的双属性剑砍向黑色战祸。

「爱德坎,你竟然学会缩短咏唱了,真了不起!」

「不,重点不在这里吧。」

格兰道尔惊讶地说着爱德坎如果清醒就会得意洋洋的赞美,多尼诺则冷静地加以吐槽。

「嗯,所以咏唱的重点不在于语言,而是有念出的认知吧……」

「也许是那样没错,但重点也不在那里吧──!『巨重』!」

多尼诺一边吐槽,一边用不知道是标准还是有口音的省略方式念出「巨锤重击」,而且顺利发动技能。不愧是负责替黑铁运输队维修装甲马车的人,他似乎相当灵巧,这段咏唱却让旁人觉得有点害臊。本人好像也觉得这样不太好,所以从第二击便开始跟平常一样,重新念成「巨锤重击」。

「唔!我也不能输!『墙盾』。」

格兰道尔也不甘示弱,以融合的方式咏唱土魔法的「土墙」与护盾技能的「护盾」,漂亮地构成土墙之盾。到了这个程度,或许可以称之为新的复合招式。不愧是传说中的勇者,潜能不容小觑。

虽然完全不会说人话,但A级冒险者的登场似乎为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看到爱德坎用超乎常人的跳跃力打乱黑色战祸的阵型,将它们大卸八块的样子,一行人似乎都打起了精神。

玛莉艾拉说「抱歉刚才攻击你」,对拉弥亚泼洒魔药,而它或许是原谅了玛莉艾拉等人误伤友军的行为,或者单纯是没有余力顾及他们,拉弥亚再次迎战黑色战祸,格兰道尔也负责应付拉弥亚受到的攻击。多尼诺与尤利凯打倒逼近的步兵,由玛莉艾拉对它们投掷燃烧弹。

情势逆转了。

「吱吱!」

爱德坎趁着攻击的空档对拉弥亚抛出飞吻,拉弥亚甚至有余力扭动六只手臂,对他回以认真的威吓。

「吱吱吱吱!」

他的心情简直乐不可支,就像在派对上狂欢一样。

「才不是咧!是敌人──黑色魔物攻过来了咧!」

不愧是驯兽师,尤利凯似乎连爱德坎的猴语都听得懂。

沿着尤利凯的手指望向崩塌的北侧外墙附近,就会看见比黑夜更黑的东西有如翻腾的海啸,正要涌向玛莉艾拉等人所在的中庭。

不知道是因为玛莉艾拉与尤利凯这两名少女及黑铁运输队的同伴陷入危机,还是单纯想认识身材很有女人味的拉弥亚,没有人想了解爱黄坎那肤浅的行动原则,但众人确实因此得救了。可是,由于防守北侧的爱德坎不在,恐怕是以中央的神殿为目标的黑色魔物就像溃堤的洪水,正要涌入这座中庭。

「这下子不妙了。」

「暂时撤退吧!」

「吱吱~」

只有爱德坎的叫声乐不可支,包含爱德坎在内的所有人都露出严肃的表情。

一行人转身朝外墙的南侧──入口玄关奔跑。

可是真的有人能逃过汹涌而来的波涛吗?

门明明就在眼前,距离却彷佛无限,就连潮湿的中庭空气都像是在阻碍玛莉艾拉等人的行动。在如此高大的浪潮面前,玛莉艾拉等人恐怕会如尘芥般遭到吞噬,不论是记忆或存在都灰飞烟灭。

正当玛莉艾拉快要被逼近的漆黑色绝望掩盖的时候──

「吼呜嗷嗷嗷嗷嗷嗷嗷!」

类似飞龙或龙的咆哮从西北方传来。

往那个方向产生的龙卷风吞噬了涌来的黑色波涛,将其卷向遥远的高空。

横向的风势十分猛烈。

龙卷引起的暴风甚至能吹到位在远处的玛莉艾拉等人。

这阵强风变得愈来愈沉重,感觉就像被水流吞噬似的,令人呼吸困难。水气使空气的湿度增加到浓雾的程度,开始有光芒照射到黑暗之中。

「天亮了,水要来了!」

多尼诺这么叫道,然后立刻把插在腰上的所有燃烧弹扔向黑色战祸,一肩扛起格兰道尔就朝外墙的入口玄关奔去。

「快点,跑回去!」

「嘎呜!」

回应多尼诺的不是茫然地望着龙卷风的尤利凯,而是载着两人的奔龙──库,它小心地避免让玛莉艾拉她们摔下去,突破黑色魔物的包围,朝入口玄关奔跑。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猴子……不对,爱德坎直到最后都在阻挡黑色战祸,以双属性剑给予最后一击,然后不知为何,他奔上墙壁,回到与玛莉艾拉等人相反方向的东北塔了。

夜晚与早晨交替,世界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水填满。

一行人赶往外墙的入口玄关,逃离渐渐满溢的水。

耗尽体力的格兰道尔即使被多尼诺扛着,仍然抬起头望向拉弥亚。或许是注意到他的视线了,拉弥亚一瞬间停止攻击黑色战祸,回头面向格兰道尔。

格兰道尔看见了。

在密度逐渐增加的白雾对面,拉弥亚正注视着自己。

然后,趁着拉弥亚转移注意力的空档,黑色战祸将落荒而逃的格兰道尔等人视为猎物,朝这里冲了过来。

「糟糕,它们来了!」

「唔,没时间战斗了,用尽全力快跑!」

经历燃烧弹的灼烧与爱德坎的攻击,被削去一部分而变得轻盈的黑色战祸以惊人的速度冲了过来。感受不到痛苦或恐惧的对手,究竟要如何阻止呢?

「『土墙』、『土墙』!挡不住啊!」

格兰道尔的「土墙」必须搭配「护盾」才能阻挡黑色战祸。而他的护盾技能在远离身体的地方是无法发挥效果的。

普通的脆弱土墙只有遮蔽视线的作用,黑色战祸在转眼之间便缩短了距离。

「我实在不擅长游泳啊。」

「我也一样。」

「多尼诺先生!格兰道尔先生!」

为了让玛莉艾拉等人逃走,多尼诺停下来举起战锤,试图阻挡黑色战祸。被他扛在肩上的格兰道尔也落地,用剩下的魔力建构「土墙」,并以「护盾」技能加以强化。

黑色战祸的冲击本来应该立刻到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

「喂,格兰道尔,你看……」

追击忽然停止,于是格兰道尔探头窥视土墙的对面。

「哦……哦哦,拉弥亚……」

与他共同度过这几天,刚才也并肩作战的拉弥亚缠绕着黑色战祸,封锁它们的行动。

不过光是被拉弥亚缠绕,仍不足以阻止黑色战祸。

一把一把的黑色长枪从内侧贯穿了拉弥亚的蛇身。

「嘶!嘶──!」

即使流着血、变得像针包一样,拉弥亚仍然没有放松缠绕的力道。

「你在做什么?拉弥亚,快住手啊!」

就算拉弥亚听不懂格兰道尔的语言,或许也能感受到他的担忧之情吧。

拉弥亚抬起头注视着格兰道尔,然后扭动上半身,用六只手臂抱住自己的卷曲身体,将敌人封锁在内侧。

「嘶──────────!!!」

拉弥亚仰天长啸。格兰道尔觉得这个声音不像蛇的威吓,反倒像是少女的临死惨叫。

「拉弥亚!」

某些进化过的蛇类魔物具备石化的能力。

它们会用诅咒使人化为石像,有些品种将石像当作装饰,也有些品种会吃掉石像。

可是过去曾有蛇会为了救人而将自己的身体石化吗?

「走吧,格兰道尔。水要来了,我们没有时间。」

多尼诺再次扛起茫然的格兰道尔,冲进外墙的入口玄关。

中庭被水填满,黑色魔物溶化般逐渐消失。

再过不久,魔物就会在柔和的阳光之中重新诞生吧。

不断反覆的早晨。

这是格兰道尔与拉弥亚一起见过好几次的景象。

朝阳尚未照射到被外墙包围的中庭,但渐渐泛白的阳光被浓密的雾气反射,就像是要祓除夜晚的污秽,使这个有限的中庭世界一瞬间闪耀白色的光辉。

接着,雾化为水,将一切都吞噬,静静充满这个世界。

在这个宁静的水之世界中,石化的拉弥亚维持缠绕黑色战祸的姿势,沉默地伫立着。

06

「没有时间感伤了,我们要在『首饰树』醒来之前撤退!」

在多尼诺的号令之下,玛莉艾拉等人离开入口玄关,冲向走廊。从刚才开始,不只是格兰道尔,连尤利凯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始终保持沉默。

好不容易才回到东南塔一楼的玛莉艾拉等人暂时安全了,终于能好好喘口气。

「能救到格兰道尔先生,真是太好了……」

玛莉艾拉为格兰道尔的生还感到高兴,格兰道尔的脸色却很差。虽然靠着魔药补充了一点体力,衰弱的身体还是没有完全恢复,而且他似乎还无法接受身为魔物的拉弥亚为了拯救自己而牺牲的事实。

爱德坎的肉体确定是平安的,却好像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即便爱德坎还是一副欢乐的老样子,让人感觉不到事态的严重性,遗忘语言而退化为猴子的状况仍然无法置之不理。而且──

「那场龙卷风……是法兰兹做的咧。」

尤利凯一直注视着西北方,这么低声说道。

那声呼唤龙卷风的咆哮并不是人类能发出的。

法兰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连攻击力高的A级冒险者爱德坎都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变得像猴子一样。很有可能失去更多记忆的法兰兹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不能放着他们两个人不管。」

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必须尽量取回两人的记忆。

「嗯,是啊。现在就兵分二路吧。小姐跟尤利凯,我跟格兰道尔一起去救他们。」

多尼诺赞同玛莉艾拉的意见。

可是玛莉艾拉知道。她已经察觉取回记忆的条件是什么。

两个人是无法同时取回记忆的。

爱德坎或法兰兹。帮助其中一人的时候,剩下的另一人会如何呢?

「我就算一个人也要去救法兰兹咧……抱歉,玛莉艾拉。」

尤利凯说出口的话既不是提议也不是请求,而是断言。她应该已经下定决心了。即使是执行委托的期间,尤利凯也决定要帮助法兰兹。

「我会跟你一起去的,尤利凯。我可能会扯后腿,但也会努力帮上你的忙。」

尤利凯因为不能达成委托而道歉,玛莉艾拉则牵起她的手。

「谢谢你,玛莉艾拉。可是,这是我们的问题咧。在执行委托的期间,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事就让你遭遇危险咧。」

尤利凯认为自己身为黑铁运输队的一员,不能把委托人拖下水,于是这么拒绝。

「你在说什么!我不能丢下你,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们早就已经遭遇危险了。应该说,让尤利凯遭遇危险的是玛莉艾拉才对。玛莉艾拉坦白说出心里的想法,尤利凯就愣住了。

「…………朋友?」

「…………咦?不是吗?」

难道只有玛莉艾拉认为彼此是朋友吗?

在变得有点尴尬的紧张气氛中,玛莉艾拉的思绪开始以音速运转。

玛莉艾拉对尤利凯与法兰兹几乎一无所知。只有在迷宫都市认识黑铁运输队的短暂期间,以及在这个世界窥见的记忆而已。

而且法兰兹的记忆是他与尤利凯在帝都生活的日子,玛莉艾拉根本无法想像刚才的龙卷风与法兰兹有什么关系,就连尤利凯对这样的法兰兹有什么想法,玛莉艾拉也只能自行想像。

不过玛莉艾拉认为,也许根本不需要非常了解。

跟尤利凯两个人一起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水之世界徘徊,感觉并不坏。要不是有危险,玛莉艾拉甚至觉得很好玩。就算不是很了解对方,就算彼此没有共通点,相处起来还是很开心。自从在迷宫都市生活,玛莉艾拉便发现这样的人就是所谓「意气相投」的对象。

「跟那样的人吃过一次饭,就已经是朋友了。」

师父曾经这么说过,不过那果然是师父自创的规则吗?

因为一连串的沉默而感到有点尴尬的玛莉艾拉不时瞄着尤利凯,尤利凯也有点忸忸怩怩地小声回答「是咧」。

「太好了~」

因为尤利凯停顿太久,玛莉艾拉还以为自己不小心造成丢脸的误会了。

「……才不好咧。」

稍微噘起嘴巴的尤利凯使了个眼色,玛莉艾拉沿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现多尼诺与格兰道尔这两个大叔的脸上挂着满满的温暖笑容,正在欣赏两名少女的友情剧场。

将猴子……将爱德坎交给两名大叔之后,玛莉艾拉与尤利凯通过三楼的走廊,在日落前不久抵达西南塔三楼的入口。

玛莉艾拉原本想在中途稍微睡一下,取得关于黑色战祸的记忆,但制作治疗格兰道尔的魔药并补充燃烧弹的工作比想像中花了更多的时间。

「玛莉艾拉,我要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咧。你抓牢呗。」

「嗯,知道了!」

两人在夜晚到来的同时冲上西南塔的四楼,通过外墙前往西北塔。

西北塔附近原本还充满黑色魔物,现在却少得令人惊讶,让玛莉艾拉等人得以毫不费力地靠近。

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明明一路上都很顺利,一股焦躁感却隐隐灼烧着胸口。

这幅景象已经是第几次出现了呢?

从塔中透出的火炬亮光在暗夜中淡淡地描绘出外墙的轮廓。

在阴暗的外墙上蠢蠢欲动,连光芒都吞噬的,是比夜晚更黑暗的魔物。外墙的另一头恐怕有黑色魔物,就像涨潮般涌来。

严重崩塌的外墙东侧有时会升起火焰。可能是爱德坎,或是赶去帮助他的多尼诺与格兰道尔使用了燃烧弹。

彷佛与之呼应,玛莉艾拉等人前往的西北塔不远处──

「法兰兹!」

在尤利凯眼里,浮现在黑暗中的那个影子像是法兰兹吗?

以前倾的姿势打出的拳头快得让玛莉艾拉看不见,黑色魔物在空手的攻击之下分裂并消散。双脚跳跃的动作比玛莉艾拉认识的任何一个冒险者都更高也更俐落。

因为在远处观看才不至于迷失其踪迹,就连辨认细节都很困难的动作如野兽般强劲又敏捷,让玛莉艾拉觉得已经超越人类的境界。

可能是听见尤利凯的声音了,那张转过来的脸虽然无法从远处看清,却让人有种被来路不明的生物凝视的感觉。

海啸般的黑色魔物从法兰兹的背后扑向他,试图将他压垮。

「法兰兹,危险!」

尤利凯放声大叫。将她的声音盖过的,是卷起黑色魔物的龙卷风,以及在龙卷风中心发出非人咆哮的法兰兹。

「嗷嗷嗷嗷嗷!嘎啊啊啊啊!」

「法兰兹!法兰兹!」

「危险!尤利凯!」

玛莉艾拉拼命阻止想要跳下奔龙冲过去的尤利凯。

「放开我,玛莉艾拉!法兰兹他!」

玛莉艾拉抱住尤利凯,试图阻止她。奔龙失去骑士的掌控而不知所措地放慢速度,以法兰兹为中心产生的好几道龙卷风便在这个瞬间,连同奔龙将玛莉艾拉等人卷到空中。

「呀啊!」

被龙卷风卷起的玛莉艾拉脚下是外墙之外的景象。通往神殿的黑色道路将地平线般无边无际的森林一分为二。

那是从崩塌的外墙缝隙朝神殿奔腾的漆黑灾祸。

如生物般逼近的不祥浊流正要吞噬无法动弹的玛莉艾拉等人时,玛莉艾拉本能地感到害怕。

那不是与魔物对峙时,知道自己即将丧命的恐惧;而是挥之不去,从内侧侵蚀生命,令人生不如死的恐惧。

彷佛沿着固定的水路朝这里流动的漆黑是愤怒,是痛楚,是悲伤,是压迫,是抱着怨恨与疯狂的心态,渴望折磨他人的扭曲人心──玛莉艾拉有这种感觉。

扭曲的黑色奔流正在翻腾。

黑色魔物的集合体高高隆起,企图一口气吞噬玛莉艾拉等人。

他人的不幸正如甘露。为了品尝这份甜美,黑色手臂伸向两人,作势将喜悦、悲伤以及那个人心中怀抱的、使其保有自我的记忆,全部舔食殆尽。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救救我,救救我……吉克!」

这个时候,世界彷佛经历变革,天空与大地摇晃了起来。

应该才刚开始的夜晚随着一阵眩目的光芒,突然宣告结束。

清澈的水充满了世界,激流冲走了黑色魔物。在剧烈摇晃的世界中,玛莉艾拉与尤利凯感觉到自己正被某种东西抱住。

在迅速转变的状况下,玛莉艾拉认知到的是尤利凯低声喊着「法兰兹……」的声音,以及出现在遭到破坏的北侧外墙,将洞口填补起来的第七座塔。

(……慢死了。)

虽然忍不住埋怨,却感到安心。玛莉艾拉将意识托付给流入脑中的陌生记忆。

07

村里的长老曾说过,这里过去是一片绿意盎然的土地。

在这片干涸的土地诞生的最后一个男人不知道那究竟是多么遥远的过去。

湛蓝色的天空与干裂的大地交织成没有尽头的地平线。

那就是这个男人所知的世界。

上次下雨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男人今天也在干燥的大地上播种。

他耕耘又干又硬的土壤,然后浇上自己的血液。

「『过剩回复』。」

他使用能使细胞过度增生的治愈魔法,使浇在地上的血液增生、腐败,为土壤提供一点点植物所需的营养。

撒下的种子正如字面所述,靠着男人们的血汗成长,带来少量的收获。

「这里也很快就会被沙漠吞噬了……」

周围的大地缓缓步向死亡,因为吸收男人们的血而化为红色的沙漠。

这附近的土壤恐怕也快要变成沙子了。

作物长出的果实非常瘦小,不管撒下多少种子,若没有灌注魔力,就连发芽都办不到。

男人的部族回归干涸的大地,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我们还要依赖这块土地到什么时候?这块土地已经没有希望,我们已经被抛弃了。」

对于男人所说的这番话,长老们只是无力地摇摇头。

「若真是如此,就表示我们有罪,而这是我们应得的惩罚。我们的肉体在这块土地发芽,我们的生命从这块土地涌现。在此处腐朽正是我们的宿命。一切都如统治这道地脉的水精灵所愿。」

男人的部族由于继承了水龙的血统,所以十分长寿且顽强。

他们用血与魔力滋润普通生物难以生存的不毛之地,靠着贫乏的粮食维系生命。

红色的沙漠是他们的墓碑。

缓慢地饥饿而死,干枯后回归红沙。

族人们被名为信仰的枷锁束缚,而这里就是他们的临终之地。

过去,男人的部族信仰统治这道地脉的水精灵,受到他的庇佑。

水精灵究竟是何时从这块土地消失的,族里最年轻的男人并没有听说。

统治这块土地与部族的水精灵去了哪里、为何消失,族里没有任何人知道。

族人们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始终守着这块不毛之地,如今却只能等待灭绝。

弱小的女性早已全数死亡,最后诞生的男人除了逐渐腐朽的老人之外,没有能与他相伴的对象。

「红色沙漠象征了我们一族的血脉。回归此地就是我们的愿望。不过年轻人,你就从这块土地启程吧。如果只有最后诞生的你,水精灵大人也会允许的。」

见证最后一名老人的生命回归大地之后,男人离开了红色的沙漠。

不论走了多久,地平线仍然一成不变地延伸着。

万里无云的天空大概远比传闻中的海洋还要湛蓝且清澈吧。

男人想起了一则童话故事,在那则故事中,毫无遮掩的蓝色天空是冷酷的太阳神所穿的衣裳。

因为大地玷污了美丽的蓝色衣摆,于是愤怒的太阳神将大地焚烧殆尽。

在这块土地,掌管死亡的月亮女神远比太阳更慈悲。

他会以冻结一切的冰冷,使人从活着的辛劳中解脱,进入永久的安眠。

当男人开始认为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水精灵的庇佑,只有干涸的大地与冷酷的天空时,遥远的地平线出现了变化。

是山。

远方山脉的山间没有水,只有沙子化为河川,朝沙漠流去,但看见飘浮在上空的云,男人感到精神一振。

有云。这也就表示,那块土地会下雨。

自己究竟走了几天呢?男人翻过干燥的岩山,穿越在脚下发出沙沙声的干燥盐湖,不断地前进。盐湖因为干燥而泛白,周围没有草木,但稍微挖掘就会涌出水来。涌出的水很咸,无法直接饮用,但经过白天阳光的蒸发与夜晚的冷却就会转变为淡水。

男人追逐云朵的阴影,食用稀疏的杂草与穿梭在岩石间的野兽,经历一番徘徊之后奇迹似的抵达河边。追溯混合细沙的河川,来到源头的男人得知了故乡的真相。

寄宿在源头的,正是族人们苦苦等待的水精灵。

相遇的瞬间,男人马上明白,他就是刻划在自身血统中的信仰对象。

「慈爱的主人,清净的君王,贵为生命之源的水精灵啊,祢为何舍弃了我们?请再次以那股力量疗愈我们的大地吧。」

男人费尽唇舌,乞求好不容易找到的水精灵回到那块土地。

──水的后裔,我们的么儿啊。你经历重重苦难,好不容易才抵达这里。不过,我并非你们所知的水精灵──

然而,水精灵告诉男人,自己与他没有任何关联,过去守护其故乡的精灵也早在许久以前便消失了。

──我们会反覆诞生与消亡,始终变化不定。我诞生自这个水源,只不过是暂时存在的个体。那片土地过去可能经历了地脉的变动。相较于大地的寿命,这并非特别稀奇的状况。地脉的流动一旦改变,精灵便会失去力量。水源亦将枯竭──

「那么,我们的水精灵究竟前往了何处?要怎么做,他才会回到那块土地?」

──那片土地的精灵已经不存在于世界上。人不也会经历出生与死亡吗?两者并无差别。继承水之血统的人类孩子啊,这片土地的水源也即将枯竭。前往他处追寻水源吧。即使没有精灵存在,水的慈爱仍然源源不绝──

土地的干旱使族人迎向缓慢的死亡。

但那并不是族人的罪过,也不是什么惩罚。

而是出于地脉的变动,就跟地震或暴风没有两样,只不过是自然灾害使得大地枯竭罢了。

「既然如此,为何我们一族会对那片土地如此执着?即使被舍弃、被遗忘,仍然保留在内心深处的这份强烈情感究竟是什么……」

男人的旅程没有结束。

这是刻划在血中的遥远记忆──

08

「我的体内似乎流着龙人的血。」

苏醒的法兰兹对玛莉艾拉与尤利凯如此诉说。

记忆中的男人追寻着水精灵。法兰兹说那是刻划在血中的祖先的记忆,他的脸庞被深深遮盖头部的兜帽隐藏了大部分,但微微露出的脖子已经被蓝色的鳞片覆盖。靴子的鞋头被尖锐的钩爪刺穿,手上的装甲手套也被尖锐的爪子刺破指尖处,露出长满鳞片的手指。

恐怕是因为失去太多法兰兹本身的记忆,龙人之血才会失控吧。

「神奇的是,我跟尤利凯一起在帝都生活的记忆还保留着。应该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没有完全失去自我吧。」

法兰兹保留的记忆是尤利凯与玛莉艾拉几天前见到法兰兹的时候取回的记忆。一度取回的记忆似乎不会再度失去。如果那个时候,两人没有前往西北塔的话,法兰兹或许已经完全化为龙了。

或许是因为龙化的影响,能在水中长时间行动的法兰兹将被卷入龙卷风的玛莉艾拉等人送到了西北塔。原本攀附在玛莉艾拉肩膀上的火蝾螈当时可能是钻进了外套里,现在正平安无事地爬上奔龙──库的身体。

「法兰兹,你没事呗?」

尤利凯丝毫不害怕法兰兹那张长着鳞片的脸与尖锐的钩爪,靠到他身边表达关心。玛莉艾拉觉得这副神情不像平常那个少年般的她,反倒像个花样年华的少女。

「让你担心了,尤利凯。或许是因为一口气想起往事的关系,我的脑袋有点混乱,但已经没事了。」

玛莉艾拉等人将法兰兹的记忆珠子带来了,而法兰兹本人似乎也有搜集。记忆恐怕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比起过去,现在这副模样才像是真正的法兰兹。

「外表没办法变回去吗……」

玛莉艾拉战战兢兢地问道。

尤利凯似乎完全不在意,但超过人类的手脚尺寸,以及连轮廓都改变的脸,恐怕很难生活在目前的帝都或迷宫都市。

「我想应该是暂时的。毕竟记忆中的龙人祖先也不是这副模样。不过,这样攻击力比较高。现在还是维持原状比较好。」

听到法兰兹说可以恢复,玛莉艾拉便想起刚才作过的梦。

玛莉艾拉窥见的记忆不只有刻划在法兰兹血中的祖先记忆。

恐怕是隔代遗传吧。至少在口耳相传的范围内,法兰兹的家族中并没有出现脸部长有鳞片的例子。

虽然法兰兹的父亲赏识他在治愈魔法方面的才华,怀胎生下他的母亲却称他的外表为「假蜥蜴」,对他很是疏远。玛莉艾拉窥见的记忆中,也包含渴求母爱的幼小少年用刀刃削下脸上的鳞片,再用魔法治愈自己的心痛记忆。

过剩回复并不是普通的治愈魔法。刻划在龙人之血中的这种特殊治愈魔法会在治愈对象的时候反映术者的意志。因为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模样,所以即使年幼的法兰兹靠着流血的方式获得与常人无异的肌肤,也会因为他的强韧肉体所具备的治愈力而在几周之内重新长出鳞片。

(不知道尤利凯有没有看到法兰兹的记忆……)

在成长过程中被贬为蜥蜴的男人,与爱野兽胜过爱人的少女一同生活,自然能够得到慰借。

从尤利凯关心法兰兹的模样,玛莉艾拉无法推测她是否也跟自己一样,看见了法兰兹的那段记忆。

(不管法兰兹有什么过去,尤利凯应该都不介意吧。)

如果有必要,他们一定会对彼此坦白。他们至今就是如此相依为命的。玛莉艾拉也有类似的经验。

「话说回来……」

当时救了两人的是恢复些微理智的法兰兹,但造成这个契机的冲击,以及突然来临的黎明究竟是怎么回事?

玛莉艾拉从仍然卿卿我我的尤利凯与法兰兹身上别开视线,走向窗边。

(我想应该没错。)

玛莉艾拉心里已经有了底。话说回来,在那之后究竟过了几天呢?

虽然这里的时间流逝很有可能与现实世界不同,但这并不重要。如果感情能够用理论来解释,世界肯定会更加和平,也更加无趣。

「有了,第七座。」

连接北侧东西向的通道因为墙壁严重崩塌,所以是中断的状态。每到夜晚,黑色魔物就会从这里大举涌入,而崩塌的外墙正中央有一座新的塔出现了。

(如果是现在,我也不是不能听你解释啦!)

冲出「枝阳」时的那股怒火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她是被傲娇女孩尤利凯的热情感染了吗?

玛莉艾拉瞄了一眼沉浸在两人世界的法兰兹与尤利凯,在心中对第七座塔默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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