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划案顺利提出。
老师也很快地就做出GO的指示,我们于是开始真正进入制作阶段。
一开始最需要的当然就是剧本,然后是分镜图。
无论是贯之或志野亚贵,都认真地投入各自份内的工作,虽然有不顺手的地方,也会大家一起讨论,谨慎地重新修正草稿。
接著就在一个月后。
我对著志野亚贵交出的分镜图,以及贯之暂放在我这里的剧本,不停地哀号著。
「……不行……长度对不起来……」
贯之写好的完成版剧本,相当地精彩。
在某个乡下地方住著一名女孩子,从那名女孩子小时候的镜头开始,然后从最近的车站搭上电车后,场景转为中午。
电车驶入月台时就是下一幕的开始,女孩子则变成穿著水手服的少女。并让她带同一款发饰,好让观众明白这是同一个人。
接著画面转变为夕阳、傍晚,最后女性变成拄著拐杖的老妇,离开车站做为影片的尾声。
跟站务员讲话那幕的台词令人印象深刻,故事情节也设计得很完整。
另一方面,志野亚贵也顺利地完成了分镜图。她充分活用最近上课学到的内容,像是动作的连贯性和假想线,还有每一幕的内容也相当紧凑。但是……
「这得用掉太多……时间了。」
没错,我说的就是这些内容。
无疑难以塞进三分钟内。
在贯之写的剧本中,他想让登场人物说的台词一句又一句,明显失去了时间的流动感觉。
所以不管志野亚贵再怎么厉害,如果是参考原本份量就已经过多的剧本来画,要在分镜图的部分调整时间,实在是勉强的要求。
由于两人交来的内容都太精彩了,很难强行做调整,但如果一定要我提出修改的话,还是得从贯之的剧本著手吧。
「得削减一些才行……不过这种事适合让我来说吗?」
眼前面对如此的才华,我有说话的资格吗?
我曾经在以前的工作场合看过。
有能力的人们被那些没有能力又考虑不周的家伙拖累,导致就算是做一些好作品,依然是逐渐走向崩坏。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说不定我会变成那样的人。
「可是,不去执行的话……也无法完成啊。」
尽管内心的沉重难以言喻,但也只能硬著头皮去做。
◇
下一堂综合实习一的上课内容是要去勘察场地,简称勘景。
所谓的勘景,就是当需要拍摄外景时,得步行寻找与剧情内容相符的场景 。
因此,我们一行人在上午十点来到南海高野县的上古泽站。
「哇,天气好好捏~」
志野亚贵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下车到月台上。
「太阳真大,这下可得注意别晒黑了……」
今天奈奈子撑著洋伞,一副女演员的架式。
因为如果晒黑了,拍摄时给人的感觉就会变得不一样。
本来应该要分成好几次拍摄,但因为我们只是小规模的业余者,所以就像远足一样全体出动了。
「哦,好像不错耶?跟想像中的感觉很接近,恭也果然有一套!」
贯之很开心的样子,对著从后头走来的笑道。
「嗯,对啊……」
在这样的远足气氛中,只有我一个人带著忧郁的表情。
因为我已经知道,等在后头的活动无疑会攻击我的肠胃。
勘景进行得相当顺利。
不仅是第一印象就跟想像中的感觉相符,场景本身也没有特别格格不入的地方。但是,大致上都结束之后,我们来到喜志站前的家庭餐厅开会,就如同原先所想,从一开头就被凝重的空气笼罩。
「你要我删减内容?」
听到贯之的问话,我咽了咽口水。
「如果要照目前这样的内容去拍,会超过时间的。」
「你说超过的意思是,没办法在三分钟内吗?」
「……嗯。」
志野亚贵也好,奈奈子也好,都因为这不寻常的气氛而陷入沉默。
「总而言之,想拜托你再重新修改一下。」
贯之听了之后。
「……我不想删减耶。」
一句话就回绝了我的请求。
明显感觉到话语中隐隐带著尖锐。
「怎、怎么这样……」
如果这是有报酬的生意,他可能就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但可惜这不是。
突然就碰了一鼻子灰,让我比预期得更加不安了。
「不是啊,恭也,我不是故意什么都要反对。」
大概是看到我的反应,贯之叹了口气的同时开口说道:
「只不过,那个剧本是我脑袋烧了好几天才写出来的,现在你说会超过时间,我也没办法立刻说『好,我知道了』,然后马上删除吧?」
「嗯。」
「所以你再说明详细一点,如果我全部听过一遍之后,可以理解的话……我会好好照你说的去做。」
「……我明白了。」
照目前的内容来看,不管再怎么安排都会超出时间的。
由于要拍的画面很多,光是拍摄外景就很需要时间了。
再加上还要经过剪接的这道手续,负担就会更重而不切实际。
我本来是打算一项一项仔细说明的。
但是。
「可是基本上是不是真的会超出时间,不实际拍摄看看也不知道吧?」
「不,我当然是用码表测过时间的。而且不是只有差一点点,是超出很多,所以我才……」
「这得问问看志野亚贵才知道吧?志野亚贵,怎么样?这样的内容拍起来会超出时间吗?」
「嗯……很难说捏,不过好像有点太长噜。」
「看吧!她说有点不是而已吗?既然这样,我们可以在剪接的时候想办法调整吧。」
「就、就说不行啊,剪接也要精准计算到某种程度才能去处理,没有先规划好就做的话……」
「那不然台词念快一点?奈奈子做得到吗?」
「是做得到啊……但是,这样可以解决得了问题吗?」
「这样就可以缩短时间吧?」
「可以是可以……但是光这样没有太大的帮助啊。」
「所以我才说不先做做看怎么会知道!就算超出一点时间好了,如果作品够好的话,还是可以交出去的吧?就乾脆直接做做看嘛,好不好?」
贯之的语气渐渐烦躁了起来。
我几乎快要被说服。
(怎么办……要是在这里对超出时间这点妥协的话,就很有可能让一切事情都变成毫无限制了。)
「而、而且……」
就在这时,我想出说服贯之的理由。
可是……不晓得这种理由是否可以获得他的认同?
不,总之先以完成作品为目的。贯之现在也很激动,没有退路。当务之急是先收拾眼前的局面。
「这毕竟是作业,如果不照规定来做的话,没有办法获得分数喔。」
贯之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是这样吗?」
我没有骗人,资料上明确地写著三分钟内。
实际上,应该不会严格到那种地步。我也觉得只是超过几秒钟,不至于会被评为不及格。可是,我并没有骗人。
对现在的我来说,手上并没有更具攻击力的王牌。
「唔、嗯……而且也有可能发生作品不被接受的情况。」
「……」
贯之陷入沉默。
我们也同样陷入沉默。
时间差不多来到傍晚,家庭餐厅因为开始有国高中生进来而变得吵杂。
即便如此,我们座位这里依然始终笼罩著沉默。
大概过了有十五分钟吧。
「……我实在不能接受。但是……」
贯之站了起来,转身背对我。
「如果作品不能获得好评就没有意义。好吧,我就来删减吧。」
「谢谢你,贯……」
贯之打断我的话说:
「不过,我还以为你会说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啊……」
「你那个回答……真没意思。」
他说完之后,就这样直接走出餐厅。
「……」
我说不出话来。
「贯之也用不著这样讲话吧……」
「别说了,奈奈子。」
我无法反驳,他说得没错。
因为是作业,因为是规定。
既然这样的话,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答应他要做出好作品。
就按照贯之当初说得那样,依作业要求做个差不多的成品就好,还比较不会有所期待。
「恭也同学……」
志野亚贵担心地开口,然而我连一丝回应的气力都没有了。
◇
六月。大艺这里一直处于闷热的状态。
包括美术研究会在内的文化类型社办大楼,并没有冷气这种令人感激涕零的设备,全是仰赖电风扇。
我从几天前就一直泡在里头。
「喂,阿桥,我们来猜拳,看谁去买宝矿力水得和洋芋片好不好?」
打赤膊瘫坐在椅子上的桐生学长,这么对我说道。
「……我不要。」
「喔……好吧。」
社办角落有个铺榻榻米的空间,约一坪大左右。
我躺在上面,不停地动来动去。
「唉……」
在有如速射炮般的蝉鸣声和炙热阳光下,让人就算躺著,体力仍毫不留情地被夺走。
光是精神方面就已经很萎靡,甚至连体力都要拿走吗?可以容许这么过分的事情吗?
今天只有第一节有课,也不用打工,我就一直这样无所事事。
「阿桥,你会看动画吗?」
「先不说那个,我的绰号就这样定下来了吗?」
「不喜欢啊?」
「也不会。还有就是我喜欢看动画,非常喜欢。」
甚至要说曾在某个时期,只有深夜动画是我的救赎也一点都不夸张。啊啊,我回想起那个替公司卖命的时候。
「那我们就来随便看点什么吧……」
在这个闷热的房间里
他打开似乎会让这个闷热的房间,温度更上升的映像管电视。
桐升学长拿出DVD,放进布满灰尘的播放器中。
令人怀念的传统四比三画面上,播映出同样令人怀念的作品。
「你知道这部吗?《云之尽头,约定之地》。」
「知道啊,当然。《星之上》我也有看。」
话说回来,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十年后,那个导演可变成了不起的大人物呢。
「真的很厉害对吧,个人独立制作动画,这没有人学得来的。」
在映像管电视那有些模糊的画面上,我看到了美丽的白云景象。
十年前。改写日本电影史纪录的畅销大作,当然还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那位导演独自一人孜孜不倦地奋斗并追逐梦想,十年后终于让他抓住机会。
相较之下,纵然我获得了难以想像的幸运,却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快要摔大跤了。
「桐生学长喜欢看动画啊。」
「因为深夜修照片之类的时候,时间会比较空。一上大学,我就好像中毒似地一直看。」
这么说起来,记得他好像提过是写真学科的样子。
「果然还是现在播的这部跟凉宫春日最好看。京都动画超厉害的,可以将原著做成非常棒的动画!」
对喔,《中二病》和《吹响吧》好像还要很久以后才会出。
「话说回来,映像学科好像出了不少动漫名人对吧?阿桥有想朝那方面去做吗?」
「主修中并没有动画这门,基本上好像到三年级才可以选。」
映像学科到大三的时候会分主修类别,有电影、影像和广告三种。
「原来是这样,本来想说如果阿桥变成大导演,我就有很多事情可以拿来炫耀了说……」
炫耀……
可是我本来就不是导演,而且好像也无法变得出名……
要成为桐生学长期待的人才,好像还满困难的。
「阿桥要是对照相机有任何想问的,都可以随时找我!因为这样,未来我就可以把『他对于照相机的了解,其实通通都是我告诉他的』这句话当卖点!」
「哈哈……好啊,到时候就拜托了。」
那个到时候,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吧。
◇
结果,从下午到晚上的这段时间,变成了动画马拉松。
中途还加入了樋山学姊,为了机动警察剧场版一还是二比较好而吵成一团,眼见一发不可收拾,我就自己回家了。
「咦……火山?」
眼前一名彷佛某格斗游戏主角,穿著空手道服的高大男性,背对著夕阳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桥场吗!」
一注意到我便崭露笑容,现出一口漂亮的牙齿。
「你今天没有穿忍者服耶。」
「是啊,等一下要去教柔道课,所以我就换了衣服。」
「教课……?」
「对啊,我有在小学教空手道,这个打工还满不错的喔!」
他还有在教课啊?
不过,能有一技之长是好事,可以拥有各种机会。
「教小学生很好喔!只要小露一手,他们就会无条件地尊敬你!而且小女生都会很崇拜你,嘎哈哈!不过我喜欢熟女,所以没什么意义就是了!」
突然就这样曝露自己的癖好。不然要是他说幼女的话,我早就报警了。
「对了还有,我得谢谢上次你陪我练习才行。」
「就说不用了,没什么。」
「这怎么可以,人情一定要还啊!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跟我说,我基本上都可以帮你!」
火川扬起右拳道别后离开。
「那家伙……好像过得挺开心的。」
虽然说不上来是怎样,但火川似乎在以学校为中心的世界里,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定位。
然而看看自己,不要说那种象徵性的定位了,就连在实际相处上的人际关系都还不甚有把握。
哪天应该可以会有的吧。
回到租屋处,我打开门。
「我回来了……」
「啊,恭也同学你回来啦~」
志野亚贵在客厅进行画著分镜图。
「怎么,你是在这里做啊?」
「嗯,在房间不知道怎样都画不出想要的东西,如果在这边的话,要问贯之或你都比较方面咩。」
听到贯之这个名字时,内心紧缩了一下。
「……贯之今天有回来吗?」
志野亚贵摇摇头。
「最近都没有回家捏,偶尔我会给他看一下分镜图,他就只有说『照你的想法做就好』。」
「这样啊……」
果然还是很在意那次的事情吧。
自从那天开会以来,我几乎就没有再跟贯之见过面。不仅尴尬,也找不到打破僵局的方法。
「恭也你……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咩,不要放心上喔?」
「嗯,谢谢……」
志野亚贵如此鼓励著我。
可是,我还是对贯之有深深的愧疚。
「难道要持续这样到开拍吗……」
带著沉重的心情,我回到了自己房间。
在这之后,我和贯之依然维持著这样尴尬的关系。
而因为我被拍摄相关准备追著跑,所以与贯之又更加疏远了。
六月底。我趁星期一综合实习课的时间,独自外出去申请拍摄许可。
只是要去将资料给电铁公司而已,因为他们负责管辖勘景时找好的那个车站。
为了要去那间公司所在的难波站,我来到近铁南长野线喜志站月台,就在这个时候。
「咦……你是那个毫不起眼、黯淡无光的桥场恭也!」
「怎么觉得你的形容词又增加了?」
突然莫名敌视起我的河濑川英子,也在同方向路线的月台上。
而且偏偏麻烦的是,还跟我碰个正著。
「干么一脸遇上麻烦的表情!我也不想好吗!」
「不要揣测别人的心情,拜托!」
话虽如此,毕竟我们还是同年级又同一学科,在这没有智慧手机可打发时间的时代,也只能搭上同班电车一起坐。
纵使电车上没什么人,我们还是刻意中间隔一个空位坐下。
「……所以你为什么上课时外出?突然想跷课?还是说现在才要去勘景?」
「怎么可能……已经勘完景了,想说要来申请拍摄许可。」
我一这么回答,河濑川便露出惊讶的表情。
「申请拍摄许可……?如果你要在路上拍摄的话,只要在区公所申请不就好了?」
「可是因为我们这组是要在车站拍,所以得去电铁总公司申请。」
河濑川一听,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啊!?你们也是车站?怎么会?为什么!!」
「哇,好啦,你冷静点!我们在电车里耶!?」
我赶紧提醒突然大叫出声的河濑川。
河濑川察觉到乘客的视线都投射过来时,轻轻地「啊!」了一声后,抱歉地坐回位置。
「河濑川也是来申请许可的吗?」
「对啊,不行吗?」
我又没有这么说……
「……所以你们要在车站拍摄,是谁想出来的点子?是那个看起来不太正经的鹿苑寺贯之?」
「算是吧,不过一开始可以说是我们两个同时想到的感觉。」
「咦?是你想到这个……」
「嗯。」
我一这么回答,河濑川瞬间露出惊愕,随即又一副莫名严肃的表情。
「……所以你今天才会来申请。」
「是啊,我事先已经调查过了,这到时候当然是一定会需要的。」
「光是有这样的认知就很厉害了」
河濑川重重叹了口气。
「咦?」
「没事。你资料已经写好了吗?」
「基本上都写好了。」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我顺从地将资料交给她。
如果按照刚才的情况发展下去,我还以为她一拿到的瞬间,就会撕个稀巴烂,但没想到并没有发生这种事,河濑川意外地看得相当仔细。
「这里和这里没有盖印章喔,还有这边也要写地址。」
「啊,那边也要啊,我漏掉了。」
「还有这里,得附上图解说明拍摄场景才行。场景是在月台上吗?」
「嗯,基本上是月台、车站前和站内吧。」
「那么,月台的部分就需要详细说明。比如摄影机要摆在哪里,还有拍摄时间等等。可以的话,最好能搭配分镜图的编号提供对照。」
接下来的时间,河濑川仍继续详细指出资料上不齐全的部分。
大概都看过之后。
「谢谢你,真的是帮了个大忙。」
我衷心地向她道谢。
「才、才不是这样。要是这种地方没处理好,会影响整间大学的评价,甚至拿不到许可……我是因为这样才帮忙,而且……上次你也帮我读了简讯。」
河濑川困窘地否定。
「不,本来你就没有义务要告诉我这些的,多亏有你的帮忙。哪天我一定会还你这个人情的。」
我没多想便这么说出口。
「……那就来当我们组的制作啊……」
却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咦?你说什么?」
「你啊,明明就听得很清楚才会这么问的,不要说得好像没听到一样!」
「抱、抱歉,因为我想说都会这样接话。」
所以这个时候,还不流行轻小说主角的反应是吧。
……这么说来,记得河濑川坚持一定要当导演,甚至不惜大吵一架。
可是现在,她却明显是在做「制作」的工作。
「我问你,为什么是你来申……」
话才讲到一半,河濑川像打断我的话一样说道:
「我有说啊!我说这绝对是需要申请,赶快去做!可是那些家伙都随随便便,说什么『偷偷拍就好了』、『突袭拍摄好像也很有趣』……事情根本没处理,所以我就拿过来自己做。」
她激动地一口气说完,脸上带著略显难过的表情。
「……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大叹一口气的同时,如此喃喃低语道。
「好辛苦……」
河濑川在分组的时候大声嚷嚷,老实说我当下觉得她有令人头痛。
不过这样听下来,我感觉她就只是纯粹很认真又严肃地看待影片这件事,也因为这样嘴巴才会那么不饶人。
「……反正就是这样,所以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拜托你帮我一下吧。」
「唔、嗯……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虽然说像我这样,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就是了。」
「喔?你好像没什么自信,明明做事情看起来还满可靠的。」
「才没有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河濑川说出了自己的烦恼。
因为莫名地觉得是她的话,应该愿意听我说。
「真是无聊的烦恼耶。」
听到我内心的想法,河濑川不客气地拋下这么一句。
「会吗……但我还满伤脑筋的耶。」
「可是你面对自己的职责,不是很认真地在处理吗?就算结果是吵架又怎么样,只要抬头挺胸地坚持自己没错不就好了。要是一直担心说不定是我错了……只会让对方更烦躁而已。」
哼……呼吸显得暴躁,河濑川挽著双手,身体也往前探。
她说的或许没错。
但是我……还没有可以把话说得那么肯定的自信和决心。
多亏加上了河濑川的帮忙,向电铁递交的申请顺利被受理了。
在服务台道过谢之后环顾四周,已经没看到她人了。
不过,才刚交换联络方式的手机里,传来了一封『如果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再问我(生气的表情符号)』的讯息。
「看来河濑川……会传简讯了呢。」
我不禁有点开心。
◇
这天傍晚,我在上课一结束就前往映像研究室。
因为要去交拍摄申请资料的影本,以及报告拍摄计画。
「加纳老师应该等一下就上完课了,你要不要先坐那边等?」
助理小姐请我进到研究室里。
我顺著她的指示坐到沙发上,因为也没有其他事可做,便毫无顾虑地打量起室内。
「好多各式各样的东西喔……」
之前来报告分好组的事情时并没有注意到,但这回再仔细看,便发现这房间密密麻麻地塞了很多东西。
无数的奖杯、奖牌和奖状凌乱地堆著,还有好几个装电影胶卷的铁盒。
录影带的数量更是不计其数,但VHS意外地少,都是一些规格看都没看过的影带堆得像山一样。
眼前会客用的桌子上,也堆叠著许多看似学生写的剧本。大概是看到一半吧,上面还贴著许多便利贴。
「……进展得如何?有好好地在进行吗?」
「吓、吓死我了!!」
突然耳边传来问话,害我吓得跳起来。
「老、老师!……回来了啊?」
「我从刚刚就在了,但看你一副很好奇的模样观察著房间,就想说不要吵你。」
连同自己的在内,老师将两杯咖啡放到了桌上。
然后,在我正对面坐下。
「怎么样,今天有什么事?」
新生说明会那天也见识到的美腿就在眼前交叉,老师看著我。
「是这样的,我来交拍摄许可的资料,并且要报告已经收到核可了。」
我向老师报告,拍摄日期、场景内容和所需时间等等。
老师也问了我几个问题,不过因为先前河濑川也有问过,因此轻松地就可以做出回答。
「既然有事先按照规矩申请,稍微有些更动我是不会说什么的,能先做好准备很用心喔。」
「哪里,谢谢老师。」
我只是做自己该做的,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很在意贯之的情况,心里一直惦记著。
「桥场,你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有遇到什么问题吗?」
「咦?」
「就是在这个工作上,应该会有一、两个棘手的问题吧。如果想谈的话可以说说看,如何?」
不晓得是善意还是从脸色看出端倪,连志野亚贵也担心我,或许我应该更学会隐藏的,不过这姑且先不谈。
像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跟身边经验丰富的人谈谈也不错。我也有跟河濑川谈过,感觉内心的纠结多少解开了一点。
「就是……对于自己的职务有些迷惘的地方。」
「职务?是喔?」
「有一个很好的剧本,但因为可能会有点超出时间,所以制作就要求修正,不知这样对还不对……」
老师认真地听著我拙劣的说明。
「就算我是制作,但因为我一个人的想法就摧毁大家的作品,这样实在很可怕。」
好不容易听我说完了,老师用力点点并开口说:
「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制作并不是消去法吧?」
我记得,也记得自己为此感到困惑。
「是的。」
「我来告诉你原因吧。」
老师站了起来,从办公桌抓了一叠资料,重重地放到会客桌上。
「啊,你不要看内容喔,毕竟这也算是个人隐私。」
「这些是什么?」
「其他组负责制作的同学的抱怨。」
「抱怨……?」
「比如大家都不听自己的意见,或是不听命令该怎么办之类的,通通都是来讲这些的。」
老师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耸了耸肩。
「可是你的做法不一样,不会突然要组员听你的,而是想尽量不要破坏别人的心血吧?应该是有去努力说服,可是进展不顺利,然后才来找人商量。」
老师微微一笑。
「这点就制作的工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喔。」
我摇了摇头。
「……可是,我的确是破坏了他出色的剧本。」
「破坏?还没开拍的东西怎么会说破坏。」
老师从桌上拿起一本剧本,朝我的喉头处递出。
「这是剧本,印成书并盖有定稿的章。以剧本来看,这才能说是完成版吧。」
剧本再次被放回桌上。
「……可是,这并不是影像成品。怎么说都是零件,只是架构的其中之一而已。」
老师伸手拿起咖啡杯,简直像在喝水还果汁一样猛烈。
「不冷不热的。」
她皱著眉头,放下杯子。
「所谓的影像作品,是要完成之后才有各种评价的。在还没有做出来之前就说破坏或什么的,其实就是作品还未成型才会这样。」
「可、可是……」
「如果真的要想成是负面的,那就为了他努力做好你可以做的部分。尽力完成身为制作该做的工作,这就是你所能做到最好的事。你不觉得吗?」
「唔……」
妥协、放弃,这些话语于脑海中复苏。
总觉得老师说的话,跟河濑川说的好像很接近……
「桥场,你觉得制作是一门怎样的工作?」
「怎样的工作啊……就像老师在课堂上说的,像是打杂或是擦屁股之类的。」
我一这么回答,老师便呵呵笑道:
「你没有答错,但不是这样的。那只是表面而已,不过你的坦率还真是个优点。」
老师的口气听来,彷佛笑意中带有些傻眼。
「好好想一想吧,在制作这个工作当中,最重要的是『坚持到最后』。」
「坚持……?」
「就像我刚说的,影像作品的命运,就是完成并公开之后,在观众面前接受指教,承受各种批评。完成后,一直抱怨什么因意外状况而未能如预期,或是观众看不懂之类的都没有意义。」
「所以身为制作,就是直到作品完成前,都要想方设法地努力为了让作品更好。如果没有演员就去找,如果工作人员跑掉了就自己来,从摆平拍摄现场的难搞老头,到为了祈雨求神拜佛,总之所有能做的事情都要做,这就是制作的职责。」
「好、好的。」
「如果制作放弃了,那现场等于就是完了。可是,只要制作继续说『还可以做下去』,那拍摄工作就可以持续。所谓的擦屁股,也是包含在这当中。」
老师忽然间笑了开来。
「如果就抱著执念,对作品坚持到最后的这点来看,制作可以说比任何人更有创作者的倔强吧,制作也是伟大的创作者。不对,所有跟影像工作有关的人都是这样的,没有职务之分。」
「所有人吗……」
我回想起做游戏的那段时光。
跟那些名字写在上面并大受欢迎的原画师、作者相较之下,监制和幕后的工作人员都只有付出劳力的份。
不仅默默无名,还会遭遇很多困难。
明明就不是自己造成的,却唯独配合敷衍收拾这种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就算是这样立场的人也包含在内吗?
面对这样的疑问,老师一派轻松地回答:
「是啊,所有相关的人都是创作者喔。」
眼窝深处顿时一热,我死命地忍住,不想让该处涌现的东西流出。
这是救赎的话语。
我的角色似乎微不足道,就只有负责除污去垢的意义,或许这种工作人员的性质,始终摆脱不了比较负面的印象。
但并不是这样的。如果是站在创作的立场,就意义上来说,并没有孰优孰劣之分。不管缺了谁,作品都不能完成,没有人是多余的存在。老师的一句话,让我明白了这件事。
这想法不仅救了现在的我,似乎也拯救了十年后的我。
「你在发什么呆?」
老师笑著轻轻弹了下我的额头,再次坐回沙发。
「我要说的就这样。」
老师应该跟我原本的年纪相当,可是看起来却非常成熟。这是来自于经验的差异吗?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盯著双手。
努力做好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吧。没错,现在可以做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至少比一直找藉口给自己要来得好。
「……谢谢老师。」
「嗯,加油吧。」
彷佛表示「都讲完了吧?」似地,老师的手背朝我轻轻地挥了挥,我也点点头。
「那我就先离……啊!」
就在我一边说著一边准备站起来时,不小心将桌上堆在角落的录影带山弄倒了。
「啊,对、对不起!」
「喔,没关系啦。我也差不多该来看了,只是都找不到时间。」
老师把录影带叠好,丢进写有『马上看』的箱子里。
「这些是什么?」
「有个叫做大阪电影节的独立电影影展,这些都是参展作品,后天之前得看完二十部影片,送出评选名单和意见才行。」
虽然不知道看一部要花多少时间,但这份量无疑是非常多。
「好辛苦……」
「除了学校的工作之外,还有剧本奖的评审、电影节的准备,另外像写小说和游戏剧本制作都有,事情太多有时候都混乱了。」
老师轻笑说道:
「再加上同时还有自己的作品在进行,连自己都要摸不著头绪了。」
虽然只能想像,但这应该是相当可怕的工作量吧。
「为什么您要做这么多工作呢?光靠这里的教课,应该就完全可以活得下去才对……」
这是我内心单纯的疑问。
虽然不是非常清楚大学副教授的年收入,但我不认为会养不活自己。
身为映像学科老师的同时又是电影导演,这倒是可以理解,但应该没有多少人连小说、电玩都有插一手吧。怎么想都觉得,这涉猎的领域实在太广泛了。
「桥场,我呢……」
不过,我本来以为老师会回答类似喜欢工作,或是好奇心旺盛之类的答案。
「我是从十年后的世界穿越时空到这里的。」
……咦?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
当然不可能说得出话来。
如果这是某个故事的话,老师在这里表明一切,我又再次会成为飘荡于时空当中的存在吗?
还是会以此为基准点,然后又要被送回十年后呢?
各种幻想窜过我的脑海。
由于太过焦虑,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那、那个……」
即便如此我还是得说些话才行,正当我从喉咙深处用力挤出话语的时候。
「喂喂喂,怎么那副表情?这当然是骗你的啊。」
老师傻眼地看著我苦笑。
「啊……哈、哈哈,说、说得也是嘛。」
「我想说的是,要抱持著『那种决心』去行动啦。」
喔喔,原来如此。
仔细想想,我曾在社群网路上,看过像这种自我启发类型的故事。
「十年后,我变成了一个明明自己也没有拿出什么东西,却只会批评市面上的作品,没有干劲又欲振乏力的臭教授。有天忽然惊觉这一切而非常后悔,就在那时候,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带我重回到十年前,那就是现在。」
老师又泡了第二杯咖啡,整个房间里弥漫著馥郁香气。
「虽然是有点孩子气的心理暗示,但效果意外地好。不过,你也可以笑我单纯啦。」
老师的表情有点害羞,又像是有点难为情。
可是,我一点都没有像要笑她的意思。
「……我能理解。」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这么年轻,应该不能理解呢。」
老师露出意外的笑容。
不是,你错了,老师。
这部名为人生的作品曾让我搞砸过一次,却因为无比的幸运,而获得重新打造的机会。可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重来的作品终将变成平凡之作。
……可是,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欢迎随时过来。」
我向如此告诉我的老师道谢后,双手用力一握,就这么紧握著拳头站起身。
然后发誓,我不会再错失这个机会。
◇
离开研究室后,我每往前踏出一步,彷佛都可以感觉到心脏鼓动的声音。
胃绞痛著,心跳声大作。
从十年前回来到这里,我所获得的是什么。
不管再怎么穿越时光,时间还是有限。
连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我都没有意识到。
「现在就去做吧,马上。」
如果今天又变成明天,那个明天或许永远不会来临。
因为只有下定决心的这个时间点,才有机会采取行动。
自然地,我在前往租屋处的道路上奔跑了起来。
「贯之!」
「哇!恭也你干么啦,吓死我了!」
一回到租屋处,我马上去敲贯之房间的门。
看到贯之出来,马上低下头鞠躬。
「我很抱歉调整你写的剧本!」
贯之大概也是不知所措。
「干、干么突然这样……」
面对仓皇的贯之,我用力地将他的手一握。
「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是有……你要、等、等等啦,喂!」
我抓著贯之的手来到客厅。
「咦?怎样?发生什么事了?」
「恭也同学,怎么了吗?」
奈奈子和志野亚贵大概是听到我们的声音,也都跑到客厅来。
「上次的会议,我想再重开一次。」
我毫不犹豫地看著所有人。
「我想好好跟大家谈谈,针对内容明确地讨论。」
说话没有任何迟疑,我清楚地如此表示。
在短暂沉默过后。
「现在又来说这些……要干么啊。」
贯之甩开我的手,转过身去。
「照你的意思做就好了,都交给你决定了不是吗?」
「不对!」
我再次绕到贯之面前。
「你是怎么样啦!」
「我错了……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尽管对贯之恐怖的表情心生畏惧,我依然直直地回望他。
「因为我们连拍摄都还没有开始啊,不管要怎么修正都可以,也可以互相讨论。但是我却……」
我自己大概也是因为觉得麻烦或是棘手吧。
可是,要是就这样逃避的话,我可没有脸说自己在做一个作品。
「抱歉,贯之说得没错。」
我老实地低头道歉。
「既然要做就好好做,能不能获得好评,这种事就再说。」
然后我抬起头。
「所以,最后再让我们好好地谈谈,直到能够理解为止……!」
贯之的表情转为惊讶。
奈奈子也露出没辙的笑容,志野亚贵则毫不掩饰兴奋。
「……真拿你没办法,好啊,那我就奉陪吧。」
虽然脸露出些许迟疑的神色,不过贯之仍是微微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
「呼──那今天的打工就找人来帮我代班好了……」
奈奈子在桌前坐了下来。
「恭也同学。」
「嗯……?」
「很赞喔,你这方式!」
志野亚贵笑著对我竖起大拇指,左眼用力眨了一下,同样坐了下来。
「谢谢,那就……开始啰!」
我把先前拿到的剧本和分镜图,往桌上一放。
窗户外头,代表季节转换的强劲风势吹抚著。
虽然不太常去赏花,但是等注意到时才发现樱花季节已经过去,整片尽是青翠绿叶。再过不久,就要真正迎接夏天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