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八年的一星期转眼即逝。
现在我理所当然地前往公司上班,也老实接受与家人一起过日子。另外也记住了最靠近的车站有什么店家,碰上电车停驶时,也能自然地选择不同的上班路线。
「恭也……过来吧。」
我依照他的要求,身体靠向志野亚贵。她很自然地张开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身体包容我。
「啾、啾……嗯……恭也……」
「嗯、嗯嗯……」
可是一到夜晚,我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就顿时增加。
即使晚上进入被窝,我也很难入睡。
我突然得知她的秘密。对我而言,足以造成相当大的负面冲击与烦恼。
而且讽刺的是,引导睡不著的我进入温柔梦乡的她,就是我烦恼的根源。
「恭也,再抱紧我一点。」
她在我耳边轻语。声音甜美又温柔。
可是声音的源头,她最重要的事物,有可能就是我夺走的。
「嗯……」
偏偏对于在这个世界孤零零的我,她几乎是唯一的救赎,也是疗愈。
「嗯……恭也、恭也……」
她心爱地呼唤我的名字。
「志野亚贵……」
我也呼唤钟爱的她。
这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举动,只是肌肤之亲,夫妇之情罢了。
可是我心中始终残留强烈的罪恶感。
「欸,今天……也不要吗?」
志野亚贵露出迷茫的眼神问我。
她的嘴唇略为张开。不愧拥有傲人胸怀,在身体本能驱使下,我现在好想不管三七二十一与她共度良宵。
……可是我实在没办法。
「嗯,光是这样……我就感到非常心平气和,而且疗愈。」
我抚摸志野亚贵比以前略为丰腴,而且柔和的后背。传递至指尖的热量,彷佛抚慰了在我身体中涌现的寒冷与悲伤。
「如果恭也觉得这样就OK,那我就够了。」
志野亚贵的手绕向我的后脑勺。
然后将我的脸搂到自己的胸前。
「嗯……志野亚贵……」
刚洗好澡的甘甜香气与温暖,深深沁入她的身体。我的脑袋急速融化,感觉思考能力一下子变弱了。
「在烦恼什么事吗?」
后脑勺在她温柔抚摸下,我差一点跟著坦承一切。
「嗯……工作上有些事情。」
在最后一刻我紧急剎车,迅速说了个谎。
「是啊……毕竟你一直很忙碌嘛。」
即使对于这个世界的我,工作肯定也占了生活的大半部分。有烦恼是理所当然的,这么说来我既算是说了谎,又可以说不是。
可是对现在的我而言,有比工作更深刻的烦恼。
「不用担心。现在这一刻,只要像这样别动就好……」
每一次志野亚贵的手温柔抚摸,我就难为情地从喉咙发出含糊不清,像是「嗯……」或「啊……」的呻吟。
她的温暖与柔软平息了我涌上心头的不安与恐惧。
其实我明明没有资格接受她的抚慰。
但我却难以抗拒她的温柔。
「话说,志野亚贵……」
我忽然开口。
「嗯…什么事?」
她柔和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上响起。
「呃……」
我好想问她。她为何放弃画画,究竟基于什么样的心情放弃。
这是我的错吗,还是某些无可奈何的原因。
可是我当然开不了口。当时她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说自己已经放弃了画画。我实在不好意思让她再露出当时的寂寞表情。
况且就算原因出在我身上,她肯定也会隐瞒事实。即使听到她说是她自己的问题,我肯定也无法相信。
事过境迁,真相究竟是什么,除了从过去衔接至今的情报以外没有其他线索。
「……抱歉,没什么。」
我将头深深埋在她的胸口。甜美的触感逐渐笼罩罪孽深重的我。
「是吗……」
她也不再进一步追问。
宛如平时就一直这么做。彷佛已经习惯照顾欲言又止,胆怯懦弱的我。
我始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也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仅仅沉迷于她的温柔中。
◇
自从我来到这里,到了第二个星期日。
「欸~爸爸,来玩吧,好吗~?」
我在客厅躺著休息,独生女拉了拉我的衣襬,央求我陪她玩。房间另一端则是边哼著歌边清洗餐具的志野亚贵。今天就和一星期前我来到这里时一样,是春季与初夏之间的温暖日子。
「嗯?拜托~现在让爸爸休息一下……」
因为晚上没有睡得很熟,六日经常懒懒散散地度过。以前上班的时候,周末纯粹只是用来打电动与睡觉的。
可是我现在的环境可没这么轻松。我有责任,也有最重要的对象。
「真贵,爸爸很累了,不要太勉强爸爸喔。」
志野亚贵委婉地提醒真贵。真感谢她关心我,因为我现在真的连动都不想动。
「呣~好无聊喔~」
结果真贵似乎不满,像敲大鼓一样拍打一旁的桌子。然后立刻抓起放在一旁的布偶熊,
「哼!」
有如发泄不满般,狠狠甩向墙壁。
随著沉闷的『噗』一声,布偶撞上墙壁,掉落在地上。
就在这一瞬间。
「不乖喔,真贵!怎么可以这样!」
从志野亚贵口中发出尖锐的喊声。在我的记忆中,从未听过她这样喊。
真贵(与我)吓了一跳。
「来,向布偶道歉!」
然后她从地上捡起布偶,伸到真贵的面前,再度以尖锐的声音斥责。
「对……对不起……」
真贵声音颤抖,看著志野亚贵与布偶后,老实地小声道歉。
志野亚贵轻声叹了口气,然后蹲在真贵面前。
「知道吗,真贵。」
她已经恢复平时温柔的声音。
「不论是布偶还是任何创造出来的事物,都有神明住在里面喔。」
「神明?」
真贵目不转睛地注视志野亚贵。
「没错。神明都非常珍惜这些创造的事物。如果你乱丢的话,神明会怎么想呢?」
面对志野亚贵的问题,真贵一脸沮丧,
「……会感到疼痛,或是觉得难过。」
「没错。所以要温柔地对待事物才行。知道了吗?」
然后真贵点头同意。志野亚贵温柔地抚摸她的头。
(志野亚贵……)
在我面前的女性毫无疑问是志野亚贵。出生在福冈县西部,和我同一间大学毕业。而且可能和我共处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她的确有许多地方与大学时期的志野亚贵不一样。对于人造物的敬意,以及平时婉约的气氛倒是没变。不过可以隐约窥见,她的心中明显对曾经下定的决心感到寂寞。
志野亚贵竟然会放弃画画。
明明透过画画,志野亚贵才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
以前她亲口这么说过,现在的她却已经拋弃了自己的特质。而且原因还是「没有想画的事物」,某种意义上最残酷,也最难解决。
这个世界究竟是现实还是幻想,我缺乏实际的感觉。但讽刺的是,给予我现实感的竟然是我当年卑鄙地开金手指所引发的蝴蝶效应。
她封笔的原因有可能,不,肯定包含我一份,以及我当年的行为。
可是我什么也办不到。只能和如今已经封笔的她共度日常。
我根本不敢开口,让她再度拿起笔画画。
因为决定封笔时的她,感觉肯定就像切除身上的一部分。
这是温暖的日常。
可是过去的我们不存在于此地。
而原因肯定是……
◇
「早安,桥场。」
隔天星期一早上,从公司最近的车站走出地表时,有人向我打招呼。
「早啊,河濑川。」
身穿西装的她来到我身旁。
从头到脚都十分整齐,丝毫没有破绽。她从以前就很注重穿著打扮,出了社会后似乎更加强化。
「你今天正常上班呢。」
我向她开口后,她摇了摇头回答「哪有」。
「昨天因为一直忙到深夜,只是回去换衣服与洗澡而已。凑巧撞到早上的上班时间。」
「是吗……真是辛苦啊。」
公司附近有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都心型超级公共澡堂。在这附近工作的业界相关人士几乎都去过,相当珍贵。
自从游戏开发进度开始繁忙,河濑川就经常光顾那座超级公共澡堂,堪称常客。深夜经常可以见到刚泡过澡,一身轻装的河濑川,但她如果知道我在观察她,肯定会心生厌恶。
话虽如此,她目前正处于水深火热中。
………仔细想想,她根本不可能好好回家休息。是我有欠思虑。
「反、反正难得回家泡澡,应该可以放松吧。」
「这个啊,我本来以为偶尔在家泡澡也不错。可是太晚就得避免吵到邻居,超级公共澡堂反而比较轻松自在。我现在泡澡必须要有岩盘浴、按摩和护肤,否则无法满足呢。」
河濑川特别推荐超级公共澡堂。
既然都去了这么多次,肯定也知道许多好地方。
「那里有这么好啊。」
「毕竟你不太常去,那里非常棒喔。养生区的设备也很充实,不过最棒的还是附设餐厅,一千圆能点的下酒菜套餐就包含炸鸡块、毛豆与啤酒……」
可能觉得愈聊愈起劲很难为情,河濑川做作地轻咳了一声,
「那些小事都不重要!」
然后半眯著眼看我。
「你倒是轻松呢,目前企划才刚刚开始,负担也不太沉重。」
她说的没错,我的小组目前正好还有空闲。
「嗯,所以能帮忙的时候我会帮忙,也会听你的要求。」
我这句话原本出于关怀……可是,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你几乎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上星期天的那件事,真的很难得才拜托你帮忙。」
有点难以置信的是,她似乎略微闹起脾气。
以前的她应该会更加强烈地顶我「你这个大骗子!」吧。
现在的河濑川可能有些虚弱,回答得极为普通。
「是、是这样啊……抱歉。」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我和她有什么交情。但在公司内似乎有些疏离,或者该说彼此的关系不深。
「况且你也从未邀请我吃午餐。我当然知道你有太太的便当,所以很难开口。」
「对、对不起。」
每天带便当的人,的确会邀请同样带便当的人共进午餐吧。
不过我目前已婚,或许难免考虑到自己的立场,尽量避免接触从以前就关系亲近的同事河濑川。
即使我有点自我意识过剩,多半也会在意这种事。
「近期我会找机会,再和你商量,好吗?」
我承诺后,她的回答是,
「谢谢,听你这么说真高兴。」
她回答时散发的气氛,果然和以前的河濑川不太一样。
◇
在我上班的公司,固定每周星期一早上开会。包含我在内的桥场组成员,都已经在六人用的小会议室「夏威夷」集合。
「各位早安。开始开会吧。」
组长的副手,名叫岸田的组员依序点名小组成员,让众人发表本周预定的业务。
我们桥场组目前正针对年尾要释出的新作准备。现阶段还在提出点子,小组成员的表情也十分开朗。
新作游戏会任用许多知名插画师,预算似乎也相当充足。当然我丝毫没有这项企划的相关记忆。
「企划的规模真是大呢。」
我向身旁的岸田开口,
「对啊,这也多亏了桥场先生的协调能力。」
这里也能得知不是自己的自己大显过身手。
「我究竟做了什么啊。」
「哈哈,这句话我们还笑得出来,但最好别向A组的成员说喔。他们目前正忙得水深火热呢。」
A组是由河濑川领导的小组。
「毕竟开发进入了忙碌时期啊。」
不论在任何公司,一旦进入火烧眉毛的时期,开发组员都会逐渐失去理性。河濑川的小组目前多半也发生了这种现象吧。
「这也是原因……不过御法彩花那件事,桥场先生不是也有参与吗。」
「嗯,然后呢?」
「除了那件事情以外,似乎还有插画师失联,相当严重呢。导致他们必须删除原本预定上线的角色,连先行公布的剧情都要删除,功能也得修改,好像相当不妙。」
情况糟糕到光是听他叙述就会打冷颤。
「我们小组在这方面,多亏桥场先生事先安排妥当,插画师都顺畅地交稿,也没有明显的问题。看在其他小组眼里甚至会嫉妒呢。」
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摆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态度,的确有可能惹人嫌。他说的没错,我最好别乱问。
「河濑川应该相当辛苦呢。不仅要全权负责交涉,还得面对底下组员的反抗。」
这很容易想像。河濑川应该很能承受挫折,但我不认为她适合哄人,或是担任折冲的角色。
我甚至想得到,她应该一直在硬撑。
「偏偏社长说释出日期绝对不能延迟,前一阵子还和河濑川吵起来……话说桥场先生,您怎么一脸严肃的表情?」
「噢,没什么……谢谢你提供的资讯。可以了。」
会议中组员持续提出点子,而我想起刚才在开发室窥见她的模样。
从开启的门缝中,见到河濑川一脸严肃地敲键盘打字。我还看到她不时叹气,以及感觉事情不顺利时抱头伤脑筋的场面。
领导都是孤独的,而且她尤其不轻易向他人求助。因此唯一的依靠就是超级公共澡堂的浴池。很难想像她究竟有多辛苦。
(河濑川……似乎很辛苦呢。)
以前的她经常发脾气。
但那是因为别人不肯依照自己的理想行动,她才会发脾气。因为兼具足够实力,乾脆自己采取行动解决才会生气。
可是她现在却像是面对不如己意的现实,自己甚至无法采取行动解决,才会焦躁难耐。制作人的工作就是这样,指挥官如果事事躬亲,现场会陷入混乱,士气容易低落。
我将注意力拉回会议室,听年轻的组员们讨论。
「这里让剧情暂时中断,让玩家等待后由五星角色登场才对吧?」
「不,这样会让玩家等太久,剧情应该继续进行比较好。」
「可是这么一来,主线剧情会不够用喔。要拜托作家吗?」
「能不能以支线剧情衔接?正好碰上圣诞节,这个方式如何。」
大家都认真思考自己分配到的情况,思考尽可能让游戏更加有趣的方案。任何人开始思考的时候都是这样。几乎没有创作者会从一开始就想出无聊又差劲的方案,还认真地推动。任何人在灵光一现之下,都会试图推出一百分的作品。
可是在集思广益、时间与经费的限制,以及本人的技巧高低影响,方案会逐渐删减。若是集体工作,这一点会更明显。最后完成的设计图会因为东缺西漏而追加条件,原本美丽的元素会充满修补的痕迹。
不知不觉中,原本应该一百分的计画会扣到三十或四十分。还会被烙上没资格当专家的烙印,遭人质疑为何要做这种烂东西。越诚挚接受评价的制作人越会受到荼毒,被推落绝望的深渊。
藉口从来不是为了他人著想。而是自己为了生存下去而不得不为。
河濑川究竟是对什么感到绝望。
志野亚贵为何再也看不到未来。
当时的众人明明都在这里,却不再是当年的众人。
而原因肯定是──
「──先生,桥场先生?」
我顿时回过神来。他们明明一直向我开口,但我似乎没发现。
「抱、抱歉,什么事?」
岸田笑了笑。
「抱歉在您疲劳时打扰您。主题歌之前已经透过群组聊天传给您了,再麻烦您确认。」
仔细一瞧,发现众人正离开会议室。
「明白,我会看的。」
回答岸田后,我也跟著起身回到座位。
◇
回座位后我立刻开启浏览器,打开聊天用的程式。
这是工作专用的,以前我在制作美少女游戏的时候,也经常使用这一款。
然后我点开组员传给我的影片网址。
这次制作的游戏,对象玩家在十岁到二十岁之间,挑选主题曲也决定采用翻唱歌手。
直到不久之前,提到翻唱的主战场几乎都由niconico包办。不过如今,其他影音网站也十分热络,候选的翻唱歌手也有半数在其他网站上发表作品。
「这是时代的趋势吧……啊。」
打开第三个列表的时候,我的视线集中在niconico的网站上。
得知志野亚贵的现况,以及河濑川的苦恼后,我决定对许多事情装聋作哑。之前的一星期,即使我随时都能搜寻,但我一直刻意避开这个词。
我很难受。因为我已经隐约知道,现实究竟是什么模样。
组员传给我的影片,的相关影片中。
「N@NA的影片……」
──我一直在逃避这件事。
即使有可能存在,我也始终不敢去寻找。
其实我也可以不看。毕竟现在我已经觉得很沉重了。何苦让自己更难受呢,类似放弃的心情已经笼罩了我。
可是我觉得,我有义务面对现实。
因为这是源自那个过去的未来。由于我的干涉,导致她们的未来产生了变化。然后到了如今的未来。
说得更清楚一点,这个重制的世界是我造成的。而且……我面对的世界是如此完美。
「听听看吧……」
我以颤抖的手点下影片连结,观看开启的影片。
然后现实呈现在我的面前。
播放数,5439。
留言数,32。
清单数,126。
内容为最近的动画主题曲翻唱。声音毫无疑问是奈奈子。如果说这是职业歌手唱的歌,应该会有人同意。
可是,这影片。
「不是……N@NA的歌。」
我现在播放的影片,歌声的确很像过去赋予我勇气,我反覆聆听无数遍的N@NA。可是终究只是相似而已。
究竟是技术因素还是情怀因素,详细原因我不清楚。但这首歌充其量只是「唱得比外行人好」的翻唱。
飘过画面的弹幕大多在称赞歌唱得好。实际上,清单数比留言数还要多,代表的确有许多人认可她唱歌的技术。
问题是,仅止于此。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过、过去的影片呢……」
不死心的我点开她以前的作品,同样缺乏明显的特徵。最重要的是投稿数量很少。
原本世界的她,曾经有一段时间投稿数量很多,甚至号称日刊N@NA。可是如今在这里的翻唱歌手,投稿总数甚至不到十部。
眼看快要放弃希望的我,又看到另一个连结。
「有社群……?」
是nico直播的社群。
N@NA也有个人专属的社群,经常在社群里直播。
或许她并非以影片为主,而是透过nico直播。实际上也有翻唱歌手不靠影片,而是以直播为主而出名。
「或许这边有机会。」
渴求希望稻草的我,点开最新的重播片段。
「开始直播啰,大家好。」
是奈奈子。
她的模样与过去丝毫没变,让我感到惊讶。
「哎呀~相隔三个星期了吧。虽然隔得有点久,大家都好吗~?我吗?我很有精神喔。今天同样在琵琶湖畔为各位直播~」
不论有点像辣妹的服装,可人的笑容,以及和蔼可亲的说话方式都没变。
「似乎还很有精神……太好了。」
我忍不住说出这句话。
和影片播放数一样,她的社群人数与参加人数都不多,极为普通。
但我松了一口气。光是她现在依然在唱歌,维持活动就够了。
只要维持活动,就应该具备足够的力量,有朝一日受人瞩目。
可是。
我的不切实际妄想一下子就土崩瓦解。
「今天呢,有件遗憾的消息要告诉各位。」
直播接近尾声时,
「我决定直播到今天为止,今后将不再直播。」
奈奈子冷不防地宣告直播生涯的结束。
「所以这是……最后的,直播……」
三天前直播的内容,结尾是她宣告退出nico直播,今后也不再上传翻唱影片。
「聆听我歌声的听众,真对不起。因为我发现,自己不知道该面对什么唱歌才好。」
最后她挥挥手「拜拜」道别后,直播落寞地结束。
一如志野亚贵放弃画画,她也放弃了唱歌,
「为什么她会露出这么寂寞的表情啊……!」
影片的最后,奈奈子在笑。
向零星留言的观众努力挤出笑容。
可是她的笑容看在我眼中……非常寂寞。
我已经无法再仔细看向萤幕。
即使录影的直播结束,画面已经变得一片黑暗。
我依然紧盯著什么也没有的黑色画面。
◇
我的脚步踉跄。甚至不清楚究竟要往哪里走。
霓虹灯朦胧地融化,化为刺眼的色彩暴力扑向我。
我的视野已经不停转圈圈。一下往右一下往左,每一次身体重心倾斜,眼前景色的旋转强度就会增加数倍。
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虽然我应该已经撞到不少地方,不过酒精麻痹了所有的痛觉。
隐约见到四周的人都别过视线,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导致我的面前不见人影。
没错,在我面前的人就像这样逐渐消失。从惹人厌又任性的我面前消失。喝醉后,脑海中的积极想法与负面思考都会无限增幅。疏离感提升至极限,逐渐拉开我与世界。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以醉蒙蒙的头脑,追溯细小又弱不禁风的记忆丝线。
记得我以强烈头痛为由,提早下班前往新宿。我实在提不起劲直接回家,于是进入提供酒类的店……这些我还勉强记得。
酒精会融化脑袋。不论现在或过去,以及原本的过去都会融化。
我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时,以为这是好结局。
我和志野亚贵相爱,顺著志野亚贵路线迎向结局,正准备游玩终章的部分。
舞台的确充满这种设定。我和志野亚贵结了婚,还生了可爱的女儿。上班的公司虽然有点辛苦,但是自己身为公司的一员,受到所有人重视。而且我的工作还是以前就向往,货真价实的游戏行业。
温暖,还有点刺激,而且十分怀念。只有快乐的元素,而且通通对我有利。
──没错,「只有」我。
「如果……我获得幸福……这样就够了吗……」
我当初究竟想做什么呢。
我讨厌当初想投身创作,却不敢下定决心的过去。所以我祈祷,强烈祈祷。结果发生了奇迹,我回到了十年前。见到优秀的创作者们过去的身影。
于是我十分专注,试图与他们一起创作。
为了打破可能开天窗的窘境,我使出了自己的所有知识。向眼看要受挫的女孩提供未来的见解。对于经济上陷入绝望的朋友倾囊相授,想出赚钱的方法。一切都是为了今后的未来,本来是。
结果我造就的,是见到我这个卑鄙的超人后身陷绝望的朋友。以及受到扭曲的影响,决定走上歧路的创作者们。
命运很残酷,真的非常残酷。
不如说我自己也遭到毒打,走错路,或许才能接受这一点。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获得幸福。这个快乐结局只有我获得幸福,实在是太讽刺了。还是将原本有灿烂未来的他们当成踏脚石,才得到这种结局。
我每走一步,就彷佛能听见他们的呻吟。控诉著他们明明也想获得幸福,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而已。
步履蹒跚到最后,我终于跌坐在地上。
大型高架桥下方有条勉强容纳一辆车经过的小径。我背靠桥的护栏,无力地低下头。
电车发出呼啸声在我的面前疾驶而去。平交道栅栏的当当声在我脑海中特别响亮。野狗的叫声混杂在当当声中,还有某人骑脚踏车的声音由远而近,然后再度远离。
柏油路面冰冷,似乎不肯轻易带领笼罩在酒精热量中的我,前往梦中世界。
我摸索口袋。然后以右手掏出的手机显示我搜寻到刚才的内容。
画面显示两个分页。
第一个分页是「川越京一」。
第二个分页则是「鹿野寺贯之」。
第一项搜寻结果为○项,后者有几十项。
贯之在老家鹿苑会医院担任业务员,还有刊出他的大头照。他的表情比以前略为老成。
他似乎也结婚了,对象是小百合小姐。两人的合照中,他露出幸福的笑容。
医院的部落格由他独自负责撰写。
部落格的内容五花八门。从当地川越的话题、他的兴趣魔术,以及夫人小百合小姐与儿子、天气,甚至有美食。
很有他认真个性的风格,应该是他专心经营的结果。部落格内容既容易阅读又有趣。
可是会有多少读者热心地阅读医院的官方部落格呢。他原本应该有超过百万读者,而且对写作有极大的热情。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他公开撰写的文章只是区区数十名读者,不起眼的官方部落格。
抹消他原本应该拥有的未来,元凶就是我。
「贯之……真的,对不起……」
我将手机收进口袋,仰望漆黑的夜空。
都心的夜晚几乎看不见星星。只有人工光源照亮的大楼灿烂地发出单调的光芒。不论从任何角度观赏,都无法疗愈受创的内心。
「如果继续醉下去……不知道醒来后,会不会再度回到原本的世界。」
那段糟糕透顶的时光,过著黑白人生的○一六年。我甚至认为回到当时,对我而言才是最佳的选择。
我再度听见平交道栅栏的声音。电车发出轰鸣声由远而近。地面在车头灯的照耀下,宛如聚光灯般映照出我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闭起眼睛。
摀住耳朵。
我宁可相信只要遮蔽世界与自己,惩罚游戏就会结束。
可是事与愿违,人生没有游戏结束这个选项。真要说的话是有唯一的方法,但我没有勇气选择。
◇
「欢迎回来……怎么了吗,孩子的爸!?」
「爸爸,酒臭味好浓喔~!」
不知不觉中,我一打开家门便倒头就睡。
两张脸庞在窥看我。
是我心爱的对象,以及长得像心爱对象的人。
两人都十分担忧。为什么她们会担忧呢。我的意识早已朦胧不清,甚至不知道她们为何担忧。
「竟然喝得这么醉……这还是头一次吧。」
「爸爸,你没事吧?」
心爱的人似乎非常惊讶。这好像是我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如此一来我倒觉得意外。在迎向这种结局的未来中,本应是我的人物到底怎么保持清醒呢。若是我……根本无法承受。
除非像这样,可悲地沉溺在酒精的麻醉中。
「对不起……」
我向她道歉。
「到底怎么了……怎么了吗?」
她一开始的语气是视我为丈夫,然后过了不久,视我为桥场恭也。
「对不起,志野亚贵……」
我呼喊她的名字,然后道歉。因为我侵蚀了她的未来,还在上头建筑属于我的幸福。我用最恶劣最差劲的金手指,迎向自私的快乐结局。
「没关系啦,恭也。你好像有很难受的事情呢。」
志野亚贵搂住我。然后将我的头置于她的腿上。
(插图011)
触感从冰冷的地板变为温暖又柔软的事物。原本要后悔与赔罪的心态,彷佛逐渐被她的温暖融化。
她为什么这么温柔呢。我明明是个大烂人,夺走了她的重要事物。
我明明没资格受到她的温柔呵护,可是,为什么……
「呜、呜呜……」
我忍不住哭泣。
发出孩童般的哭声。在志野亚贵的腿上,笼罩在她的温暖之下。
「爸爸在哭呢~好像小孩喔~」
很像志野亚贵的孩子摸摸我的头,安慰我。
明明好想回到原本的世界,想就此消失无踪。结果我还是选择回到温柔乡。
我心知肚明,只要在这里这么做,就会有温暖前来迎接我。
──要怎么做才能在这个世界报答她呢。在我逐渐模糊的意识中,这是我唯一思考的事情。
电车行驶的声音听起来彷佛比平时遥远。
明明还是车水马龙的时间,但今天我完全没听见喧闹与吵杂声。
好安静的夜晚。与回到家时的吵闹相比,完全相反。
「恭也,已经睡了吗?」
耳边传来轻语。是躺在身旁的志野亚贵声音。
「不,还没。」
我翻了个身,朝向她的方向。
志野亚贵担忧地看著我,她的脸庞近在咫尺。
「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感到冷静多了。」
从她握住我的手传来温暖。
「不用客气。虽然我只做得到这样……」
志野亚贵也转身望向我。我们彼此握著手,在超近距离凝视彼此。
可能因为聊起往事,她也说起方言。如此近距离端详后,发现她果然是志野亚贵,不是别人。
但是她已经不是那时候的她。我痛彻心扉地明白了这一点。
「我以为恭也你已经释怀了呢。」
我隐约感觉到,她握著我的手带有一点力量。
「对于我当年……放弃画画。」
就在刚才受到志野亚贵照顾时。
意识蒙矓的我,再度问了她一次。
问她为什么要放弃画画。
当时她笑著,完全没有回答我。而我也很快就睡著,所以也只依稀记得自己问过她。
事后我咒骂自己的糊涂。痛骂自己真是混蛋。即使我非常想问这件事,但明明一直忍著没问。
可是既然已经问出口……就没有回头路了。
「抱歉,问到你难过的往事。」
「没关系。当时决定放弃时,我没有仔细说明原因。难怪会一直在恭也你的心中久久萦绕。」
志野亚贵深呼吸一口气。
「当年负责绘制游戏插图后,边和恭也与大家一边讨论,同时画了许多画。不是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吗?」
是指第一款同人游戏,以及后续发展吧。
根据她的说法,我们之后也一直在制作游戏吧。
「可是从中途,我就逐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画画了。」
她这句话唤起了我的记忆。
因为太注重优先完成游戏,她被迫牺牲了许多。
我强迫她采用的方法是简化构图,利用习惯作画。画出可以量产,以进度为最优先的图。
这导致她身为插画师的寿命大减。
「我……犯了无可挽回的错。」
我对自己当时的态度道歉后,志野亚贵跟著缓缓点头。
「画画的确愈来愈轻松了。可是──」
她露出平时对我展现的体贴微笑。
「恭也尽了自己的力量,而且比任何人都努力。任何人都不会觉得你有错。」
即使是这种时候,她依然关心我吗。
在我因为歉疚而接不上话时,
「更重要的是……」
她转头望向天花板,叹了一口气。
「……在失去大家的地方画画,其实很难受呢。」
「失去大家是什么意思?」
虽然少了贯之,可是我和奈奈子当时应该都还在她的身边。可是她怎么会说出这番话呢。
「当时只要我继续画,恭也你就会称赞我。只要我公布自己的作品,就会有更多人夸奖我。即使我自己无法接受,无法理解也照夸不误。」
说到这里,志野亚贵停顿片刻。
「我一直……很害怕这一点。」
然后以气若游丝的声音回答。
「…………」
我也和她一样凝视天花板。因为我没有答案。
当时志野亚贵一直很相信我。即使制作游戏的过程中产生疑问,她依然相信我。
以前曾经发生过动摇信赖的事情吗。不,如果有的话,如今我就不见得能和她在一起了。
原来当时已经存在只有她才明白的孤独了吗。而且我没发现这一点。
难道真的……无法挽救了吗。
「志野亚贵……」
我轻轻望向身旁。她静静地注视我。
「恭也。」
见到她的温柔笑容,我的眼睛深处再度感觉到温热。
「来吧。」
志野亚贵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我。
我难为情地眼里噙著泪水,同时与她紧紧相拥,并且反覆亲吻。
「嗯……啾……」
我没办法给予她追求的事物。所以她放弃画画,选择与我共度人生。
可是现在的我,却如饥似渴地贪求她带给我的温柔。
「嗯……志野亚贵……」
我呼喊她的名字,她对我面露微笑。
可是每当她这么做,就有某些事物在我心中融化,逐渐消失无踪的感觉。
究竟是我剩余的良心,还是罪恶感呢。
为了总有一天报答她,我必须在这个一切都改变的世界中活下去。
(……我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并且寻找方法。)
我只能尽自己的努力。或许她说的话是出于关心,但志野亚贵依然在后面推动我。
至少在有人需要我的时候,能拿得出方法。
为了避免重蹈当年的大错,我得低调进行。
(插图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