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进入夏季后,这一带连日都是大晴天。这里也是创下日本最高温纪录的地区。虽然晴天居多让人神清气爽,可是一直晴天多少也有点烦人。
所以我骑机车出远门的日子也变多了。
虽然直射阳光特别难受,不过全身迎风十分舒爽,更重要的是能转换心情。要掩饰平凡无奇的日常,最好的方式就是置身于高速行驶中。
今天我同样从一大早就沿著关越道(注:关越自动车道,从东京都练马区行经埼玉县、群马县到新舄县长冈市的高速公路。)朝北骑,来到高崎市。下高速公路进入一般道路,找地方打发时间后,再骑上高速公路沿著去程返回。
我在平时顺道经过的高坂服务区买罐装咖啡饮用。仔细想想,这也完全变成了习惯动作。
「真热啊。」
刚才的群马,以及现在的埼玉,夏天都热得要死。如果不是骑机车,我真想穿衬衫与短裤度过夏天。
但我今天根本顾不得恼人的汗水。因为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一直萦绕脑海,挥之不去的事情。
「想不到他会真的跑来……」
紧握罐装咖啡,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恭也他们来了。
虽然有稍微预料到,但没料到他真的会出现。
恭也应该想找我回去。我抢在他开口之前拒绝了,因为我不可能跟他回去。结果恭也……他保持沉默。
我觉得真丢脸。他明明是最重要的朋友,我却主动与他割袍断义。即使他不计前嫌跑来,我依然冷漠以对,没等他讲完话就赶走他。
可是我只能这么做。
「已经结束了。」
我紧握手中的咖啡罐,直到发出叽叽的声音。
「我不是已经决定放弃了吗。那样……就对了。」
这不是靠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情。不管我和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回到大学。老爸绝对听不进去,我也没有力气再和老爸商量。
我的内心在蠢蠢欲动。一直质问自己,什么都不做真的好吗?原本泼了水浇熄的火炎,余灰接二连三燃起,眼看即将死灰复燃。
「我……」
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咖啡后,我仰望天空。晴朗的一塌糊涂。
「……不,这样就好了。」
因为恭也跑来,一瞬间让我差点误会。其实死灰复燃的只是幻影,哪是什么熊熊燃烧的心头之火。
这种毫无气力的余灰,怎么可能满足他们的期待。就算接下来再发生什么,还是当成过去式吧。
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心中不肯放弃的部分又会跑出来作怪。
这样对任何人而言,都只是麻烦罢了。
◇
刚才充满柔和气氛的包厢座位,现在却笼罩在紧张之中。我们完全开不了口,注视著面前的贯之父亲──望行先生。而望行先生也默默地盯著我们。
虽然沉著,视线却坚强而笔直,足以看穿一切。具备力量,能让事物依照自己意思进行,拥有成人的从容,外表才能如此堂堂正正。
(他的确是『先生』呢。)
从冷静沉著的气氛,居民称呼他的方式,起先我以为望行先生担任过教职。不过仔细一想,除了老师以外,还有不少工作也会获得先生这个名称。
(像是律师、政治人物……以及医生。)
以此为假设,套用各式各样的情况──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望行先生依然笔直注视我们。让我好想转过头去。但是他肯定不会放过我的示弱。
他散发出难以形容的魄力。
「您是来带贯之回去的吗?」
完全不拐弯抹角,望行先生一开口就直捣核心。
「是的,没错。」
「恭也,说出来真的好吗……」
奈奈子不安地小声问我。
「没关系,反正瞒不了。」
我们来到这里,到处打听贯之的事情,望行先生应该早就发现不对劲了。若只是单纯的旅行,理论上会事先联络。既然冷不防跑来,代表肯定问心有愧。
望行先生肯定早就看穿。所以才会以观光协会大叔的名义接近我们。目的是看清楚,儿子的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不论结果是好是坏,他的回答都一样。
「贯之不会再回到艺大了。他自己如此决定,并且向我报告过。我也确认过他不会反悔。抱歉让两位白跑一趟,请两位直接回大阪去吧。」
某种意义上,他的回答一如我预料。
「我还不能回去。」
我也一开始就准备好了这句话。
「为什么呢?贯之已经放弃了创作。所以才会告诉我,他放弃念艺大了吧。」
根据他的说法,这的确是唯一的答案。连贯之本人都说过,一切都结束了。
「即便如此,我依然不认为……他已经完全放弃。」
他始终还有留恋。办理休学也是同理,另外还展现了其他可能性的蛛丝马迹。
除非这一切迹象都消失……否则我实在无法放弃。
「即使我向您解释,他的确这么说过吗?」
「是的,您说得对。」
望行先生看起来似乎略微不悦地皱眉。
不过又立刻恢复原本的表情。
「我很明白两位的心情。」
说著,他略为点点头。
「那么,接下来请让我说几句话。
虽然平静,声音却充满威严。如果人生中一直累积成功的体验,就会拥有这种声音吗。
「两位应该已经听贯之说过,鹿苑寺家族是医生世家。」
我点头示意。我已经听贯之提过鹿苑会这个医疗集团,以及包含官商界的人脉。
「医疗是一个组织。的确有人到处嚷嚷官商勾结的问题。可是要让多数在地民众有机会接受完善医疗,就需要稳固的体系,以及与中央的人脉。没有这些条件是办不到的。」
我在心里想,其实有道理。
以前在社会上打滚的时候,读过一本纪实文学作品。内容是某位医生要在日本所有城镇开办医疗集团。
他以现金攻势打选战,不断推动堪称有勇无谋的计画。遭人贴上各种标签,像是怪人、麻烦人物等。但结果却是,他让医疗体系在偏远地区扎根。
像是特殊技术,以及昂贵医疗器具。某种程度上,与某些利益结合是必要之恶。其中我认为,只要没有迷失真正的目的「拯救许多人的疾病」,就可以接受。
「要维持医疗体系,最关键的是人才。第一线的医生可以雇用优秀的人选,可是团队核心最好还是找亲人。如此不需要事后灌输处世哲学,也能统一发生事情时的行动原则。」
望行先生的眼神增添几分犀利。
一口气说完后,他仅喝了一口茶,然后平静地将茶杯置于桌上。
「鹿苑会历史悠久,从谱代·川越藩的藩医便延续至今,今后也不会中断。为了能在这个地区持续提供优良医疗服务,我希望贯之能在这里好好工作。」
这番话很沉重。现在回想起来,刚才他带领我们追寻川越的历史,以及请我们享用历史悠久的鳗鱼饭,一切都是为了这句话的伏笔。
「不过──」
说到这里,望行先生顿了半晌。
「如果贯之真的,打从心底认为自己该成为作家而走上这条路,我原本打算断绝父子关系,成全他的决定。」
出乎意料,关于这一点,他似乎也愿意妥协。
可是接下来的这句话,
「可是,贯之却失败了。即使当初他如此坚持要踏上这条路。」
听得出来,望行先生已经明确斩断了一切。
「结果他主动放弃跑回来,证明他只有这么一丁点热情。而且自从回来后他什么也不做,整天无所事事,证明他毫无气概。即使我说他从一开始就抱持玩玩的心态,他也丝毫不辩解。」
这番话听得我好心痛。如果不是因为我,贯之根本不会回到老家。
如果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就等于我拋弃他。
「就是这样。既然已经无话可说,那我就先失陪了。两位请慢慢享用餐点吧。」
然后望月先生平静地起身,深深鞠躬致意后,同样对店主行九十度鞠躬。然后大大方方离开店面。
我们面对已经完全冷却的茶饮,始终保持沉默。
◇
就算望月先生叫我们慢慢享用,我们当然不可能久留。于是不久后我们离开鳗鱼店,落荒而逃般快步赶回旅馆。
回程路上我们都疲惫不已,和奈奈子完全没有交流。我现在才知道,面对成人,还是如此有成就的人说话,会消耗这么多气力。
回到房间之前,我们坐在大厅的沙发。我和奈奈子整个人都躺在靠背上,甚至想在这里睡觉。
「想不到那位大叔就是贯之的父亲。」
奈奈子吁了一口气。
「这里在各种意义上都很不得了呢。」
「……对啊。」
我回应后,试著再次回想从昨天到现在发生的事情。
当初在医院,向柜台大姊打听到贯之的资讯。我一直以为那位大姊与贯之关系较好,才会了解贯之的私事。
可是实际上,资讯可能是店家向医院透露的。如此一想就可以解释,为何我们前往医院,以及在咖啡厅讨论等行动会曝光。
(话说贯之以前也提过告密之类呢……)
贯之以前说过,教自己玩耍的学长被迫转学。那多半也是某人从别处掌握情报后,采取行动的结果。
可以说只要在这座城镇,所有人都是敌人。
目前我们在旅馆聊天的内容,也有可能被别人听见。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大厅愈来愈可疑。虽然除了我们以外,只有一对中年夫妇,以及一名似乎是外国人的男性。可是不保证他们与医院没有任何关系。
「奈奈子,先回房间去吧。有话到时候再说。」
「咦,噢……也对。」
见到我使的眼色,奈奈子似乎也察觉气氛有异。
「在我的房间聊吧。行李放好后就过来。」
应该不至于夸张到有间谍,但还是小心为上。至少我知道,我们在这里不太受欢迎。
(事到如今,必须下定决心了。)
以钥匙卡打开房门后,我进入房间,站著思考。
目前可以联络贯之。他会不会接电话是另一回事,但是我可以打给他。
问题是,就算能与贯之对话,究竟该说什么才好呢。
他之前甚至断言,一切都结束了。望行先生应该不会随便撒谎,他说贯之主动放弃,应该是事实。
我该怎么向这样的贯之开口呢。
我们究竟又能做什么呢。
房门传来敲门声,似乎是奈奈子来了。我开门后,只见她神情有些紧张,
「……我进来啰。」
静悄悄地进入房间,坐在会客椅上。然后她睁大眼睛环顾四周,
「应该不至于……有针孔摄影机吧?」
「要是做的这么绝,可就严重到会登上全国新闻头版呢。」
虽然回顾今天发生的事情,的确会如此疑神疑鬼。
我坐在奈奈子前方,单刀直入地开口。
「我想和贯之谈一谈,而且要尽快。」
奈奈子的表情有些惊讶。
「要谈什么呢?」
「开门见山地谈。就算耍小手段,也可能会被贯之看穿。所以要确实告诉他,我们真的需要他。」
我目前的所作所为,其实完全只考虑到我自己而已。
不论是贯之对创作依然有留恋,或是回到大学复读,一切都只是我设想的流程。
可是我深信,这里一定有活路。
我认为要取回曾经失去的事物,就一定会面对如此巨大的困难。硬要扭曲未来,得拚命咬紧牙根才能成功。
「他……愿意听我们的话吗?」
奈奈子显得有些不安。
见到贯之当时的态度,任何人都会这么想。
「我也很不安啊。可是如果不面对贯之,一切都是空谈。」
他会坚持拒绝我们,原因之一肯定是望行先生。
要让贯之鼓起勇气面对望行先生,必须点燃他的热情,让他觉醒才行。
「也对,自从昨天见面后,贯之肯定也再度思考过……」
昨天的遭遇很突然。之后他应该有时间冷静思考。
「好……那就打电话吧。」
「嗯。」
于是我在自己的手机上,输入奈奈子向贯之讨来的新电话号码。
按下通话键后,铃声随之响起。
安静的房间内,只有铃声反覆响起。
◇
我指定会合的地点,是偶然相遇的电影院前方。
原因是这个地点我们已经掌握,他也很容易听懂。
「他会来吗?」
奈奈子一直很担心刚才打的电话。
铃声响了十次左右,静待到最后接通的电话,除了他一开始的「喂」以外没有第二句回应。
我向一语不发的电话另一端告知地点与时间后,切断通话。
「如果不来的话,他肯定会明确告知不来。」
「也对,这才像他。」
下午五点,四周逐渐转变成夕阳景色的时候。从我们身后传来结实踩在马路上的「沙沙」声。
我们缓缓转过身后,
「想不到你还真的打电话给我。」
贯之的身影出现在彼端,毫无开场白。
他的表情难以形容,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因为你只叫我别打给你啊。」
「还真勉强的说法,不过算了。」
我往前走一步,与他面对面。
贯之也笔直与我对视。
他和昨天一样有精神,但是眼神却有几分冷淡。
「所以恭也……你有什么事?」
贯之平静地开口。
从这句话中感觉不到任何特殊的心思。
难道他心里想著,赶快结束这一切吗。
或者……他在内心某处一直追求这个场景呢。
我吸了一口气。短暂闭气后,一股脑地开口。
「贯之,我们希望你回到大学。然后和我们一起创作。」
从大马路传来的人群声,连远处的此地都听得见。
电影院所在区域非常安静。四周住宅区众多,在这个时间更显静谧。
所以如果我们保持沉默,所有从此处发出的声音都会消失无踪。
而这正好就是现在的情况。
「……是吗。」
首先,贯之只说了这句话。
然后他低下头去,勉强挤出声音回答,
「抱歉,我办不到。能不能请你们回去。」
与贯之的面谈,一开始就遭到他的拒绝。
见到他没有继续开口的打算,
「能不能告诉我原因。」
我主动拋出话题。
贯之则突然改变语气,
「我老爸已经带你逛过川越了吧。怎么样?」
问我这个问题。
望行先生告诉他这件事了吗。
「这是很不错的城镇。虽然伯父带我们参观的都是知名观光景点,但我感觉这里很适合居住。」
贯之点点头,
「没错,这里是很棒的城镇。不论书店、服饰店,连医院都样样不缺。如果别挑三拣四的话,在这里住到老都没问题。稍微努力点甚至能往东京发展,所以也没有乡下人矮人家一截的自卑感。简直……」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宛如说完后发泄心中的不满,
「对我而言,简直就像没有牢笼的监狱一样。」
听得我背脊发凉。
这两天的事情让我明白,连我这种外人,街上都有好几对「耳目」在监视我。像贯之这样重要的人物又如何呢。肯定不论想做什么,都有人一五一十打小报告。
以为自己能自由活动,实际上在城镇内随时随地受到监视。
即使觉得这种比喻听起来很离谱,但贯之这么说也情有可原。
「所以我才离开这座城镇。可是我受不了出狱后的生活,主动希望回到监狱。毕竟逃狱可是重罪。我被迫保证从此再也不离开这里,好不容易才获得允许,继续待在这里。」
虽然他充满挖苦的措辞听起来很怀念,语气却冷淡到极点。
「自从回到川越后,我什么也没做。不论工作或念书,全都丢在一边。每天割家里庭院的草,骑机车出远门。偶尔听老爸的吩咐向医院的人打招呼,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毫无变化,也毫无惊喜。」
贯之使劲踩踏脚下的小石头,发出沙沙的声响。
「每天重复做同样的事情,一再重复──哪有什么拒绝或厌恶之分啊,问题不在这里好吗?」
然后他看向我。
他的表情和我之前见过的他完全不一样。
「是虚无,什么都没有啦。」
碎成小块的石子被他一踹,朝四面八方飞溅。
「所以我才说,一切都结束了。这才是原因,恭也。」
又是一段沉默的时间。
「再见了。」
然后贯之转过身去,迈开脚步。速度缓慢,但是却毫无迷惘,准备回到充满虚无的生活。
「贯之!」
听到奈奈子的声音,贯之一瞬间停下脚步。
可是他又再度离去。
只见他继续前进,朝大马路的方向走去。
脚步声逐渐远离。黄昏逐渐朝我们的所在位置逼近。
我听得出自己心脏怦怦跳。
现在必须打动他才行。打动他的心,以及感情。
我深吸一口气。比刚才更大,更强烈。
然后我鼓足力气,开口喊:
「不对!」
贯之停下脚步。
「完全不是这样。贯之……其实你还没有完全放弃。」
然后贯之短暂停留在原地。
在大约缓缓数到十之后,
「恭也……为什么你能说出这种话。」
他转头望向我。
你怎么可能了解我。他的口气听起来像这个意思。
就是这里,这就是我能帮助贯之的地方。
并且能让贯之自觉到,他还没有完全放弃创作。
「之前第一次在川越见面时,就是这里吧。」
「嗯,我猜想你已经向医院的人打听过了吧。」
没错,当时我并未多想。
可是,那时候有一件事情不太对劲,一直在我心中萦绕不去。
「贯之,为什么……你还在看电影?」
贯之的表情看起来略微扭曲。
「什么为什么……这是娱乐啊。谁不看电影啊。」
我点头同意。
「没错。可是贯之你不一样,你并非单纯来看电影而已。」
他露出不悦的表情。心中的怒意显现在脸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再装模作样了,赶快说出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奈奈子给我的纸张。
「那张纸是什么啊。」
「是笔记本的内页啊。你抄了电话号码,交给奈奈子的那一本。」
贯之不以为意地「噢」了一声。
「那又怎样?」
「为何你会随身带著笔记本?」
「咦……?」
「贯之,如果你在日常生活中要记录事情,经常会输入在手机内。所以根本没必要随身带笔记本。」
我还记得,贯之在大阪的生活中都这么做。原因我也记得,因为事后输入进电脑比较方便。
「可是习惯用手机记录的你,有个时候一定会带著抄写用的笔记。」
奈奈子这才恍然大悟地一喊。
「对啊,是电影院……!」
「没错,进电影院得先关闭手机电源。所以要写下喜欢的场景或重点时,无法输入进手机内。」
这句话让贯之露出苦瓜脸。
「任何人都会这么做吧。」
「不,不会。」
我铁口断言。
「若是相当喜欢电影的人,或是电影迷就能体会。但是贯之,如果你真的已经放弃了一切,照理说应该会与作品保持距离。」
他啧了一声。
「我不认为将电影当成单纯娱乐的人会这么做。」
最后他终于转过头去。
「其实你一直在追求吧?追求能让你燃起热情的作品,能成为契机的某些事物。」
老实说,其实我没有百分之百的确信。
他有可能坚称,这只是普通的笔记而已。但是正如奈奈子所说,如果贯之在向我们求助,在寻找契机的话──
那么被我说中后,他应该不至于不惜撒谎反驳。
「大学那边也是一样。」
别过脸去的贯之,显得更加动摇。
看得出他屏住气息,嘴角紧闭。
「……你在说什么啊。」
他以微弱的声音,拚命反驳。
可是他的声音已经没有抵抗的力量。
「别让我说出来,我答应过别人了。我这样说……你就该充分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贯之看了我一眼。
「是吗……你果然连那件事情都知道,才来这里的啊。」
他的声音嘶哑。即使明白一切,听起来依然十分悲观。
「嗯,没错。」
我往前走了一步。贯之依然在原地没动。
「知道那件事情后,我才发现微弱的可能性。」
我又走了一步。贯之紧握拳头。
看得出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呼、呼……』的喘气声,连相隔一段距离的我都听得到。
「你的心中还残留对创作的留恋。」
贯之的身体猛然震了一下。
我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然后近一步开口。
「你愿意……承认这一点吧?」
然后我又往前跨出一步。
这时候,
「……已经太迟了啦。」
贯之终于朝我迈开脚步。
「自从回到这里后,我依然持续烦恼。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真的好吗。可是要独自在这座城镇孤军奋战,实在太困难了。所以我才会说,一切都结束了。」
然后他又走近一步。
「我已经告诉过老爸了。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
这时候贯之停下脚步。
接著,换我再度接近他。
「还不迟啊。」
「你说什么?」
「如果觉得自己做出错误的判断,只要老实承认不就好了吗。想重新来过的话,那就重新来过啊。我认识的鹿苑寺贯之,应该是这样的人吧。」
我缓慢接近贯之,试图确认。
「你认识的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贯之则不屑地呸了一声,闭起眼睛。
「你根本不明白。在这座城镇里,面对拥有绝对权力的对象,想推翻自己说过的话究竟有多绝望,你根本不明白……」
他以坚定的语气,告诉我自己有多无能为力。
声音充满懊悔,竭力从口中挤出。
我坚定地听他的声音,注视他的表情,然后,
「我的确不知道。」
「咦……?」
贯之抬起头,表情彷佛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真的不知道啊。因为对你而言,创作是真正重要的事物吧?是你千金不换的事物吧?你曾经珍惜不已,视为精神依托的事物还留有余火,难道你能放弃吗?」
他的嘴动了动。可是却没发出声音。
只见他紧咬牙根,然后闭起眼睛。
「那怎么……可能呢。」
贯之的声音变得嘶哑,而且难过。
「我从出生以来,许多年一直在监牢中忍耐,创作就是我唯一的光明。只有在创作的故事中,才是我感觉到自己活著的地点。我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呢!」
他用力摇了摇头。
然后以充满怒意的眼神瞪著我。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恭也。我明明失意到极点,自暴自弃,还叫你别管我。结果你穷追不舍,揭穿我心中的想法,逼我说出真心话。为什么啊,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然后贯之愤怒的表情逐渐瓦解。
他露出悲伤,而且难过的表情。显得焦躁难耐,依依不舍,可是却又无可奈何。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失去了发泄情感的地方。
好不容易。贯之终于──发现了自我。
接下来,换我接露自己了。接露我自我主义的一面,以及目的。
我面对他,然后开口。
「因为我真的是个烂人啊,贯之。」
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九路田的容貌。
我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就是身为创作者,究竟该重视什么;以及什么才是制作人的矜持。
虽然我不打算和他走同样的路子,可是在工作态度上,我没有他那种觉悟。
所以我一直认为,要带贯之回来需要有相应的觉悟。
「可是,有些事情只有烂人才做得到。」
我注视贯之的眼睛。活力的火苗彷佛已经在他的眼神深处燃起。
「我打算了解所有贯之你想做的事情,以及今后的人生。然后再一次,前来邀请你。而且我不打算窝心地以什么伙伴,朋友等名义。」
然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开口。
「而是我需要能创作故事的鹿苑寺贯之这个人。要进入创作这片难以想像的地狱,我的团队成员还不够啊。」
并且咧嘴一笑。
「我们一起下地狱吧,贯之。」
贯之看著我,然后瞄了一眼奈奈子。
奈奈子跟著咧嘴一笑,还竖起拇指。
看得贯之哼笑了一声,
「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手无力地垂下来。
「你一直这么厉害,耿直坦率,处在我这种人完全比不上的境界。我明明严重伤到你,但你依然一直关心我,我究竟要怎么报答你呢。」
没有的事。你言重了,贯之。
我这个人笨得要死,老是失败,以为为了大家,结果却老是伤害到大家。
但我还是喜欢创作,也喜欢大家,才会忝不知耻地跑回来。
相较于独自烦恼,下定决心,然后再度独自思考的贯之,我远远比不上他。
「不用报答我啦,但如果你觉得欠我一个人情,」
我从包包中掏出一叠纸张,
「那能不能看看这东西呢。」
然后递给贯之。
「恭也,这是?」
我告诉一脸讶异的他,
「这是我们目前制作中的作品资料。我希望你先看一遍。」
「…………」
贯之屏息以对。
「不需要看过之后采取任何行动。但总之……你先看完吧。」
这是我汇集身边的一切所制成的「故事」。
现在我决定将一切交给贯之。
对现在的我而言──比起说些什么,或是诉诸什么,都不如向贯之这样传达更有效。
或许对还难以决定今后的他而言,可能还太早了。
但是我的真心话,就是与贯之共同创作作品。
「…………」
听得贯之沉默不语。即使他注视我手中的文件,却始终不敢收下。一旦收下这些,某些事物就在在他心中迸发,正因为早已知道会这样,他才无法下定决心。
不过不久之后,他缓缓伸出自己的手,
「……我知道了。」
确实地收下这叠纸张。
贯之没有再说些什么。
即便如此,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因为我确信,只要他在适当的时机看过内容,一切肯定就会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