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奈奈子听我抱怨后,感觉心情轻松一些。
不过我撰写架构的能力当然不会因此提升。好不容易集中精神重新写好的架构,再度被责编打了回票。
(果然没这么顺利吗……)
幸运的是,我撰写的轻小说第一集销量相当优秀。能推出第二集当然是趁热打铁,似乎要搭配有些强势的促销活动。
偏偏在撰写关键的第二集之前,我完全陷入了瓶颈。
「您的点子很好。营造场景的方式也没什么大问题。可是您却无法衔接起来,整合成一篇恰到好处的故事。」
责编藤原先生终于按捺不住,亲自打电话给我。但他始终不肯告诉我正确答案。我猜想如果我没有确实学会写架构的技巧,接下来肯定会很辛苦。
(其实我也知道啊,责编也以最好的方式回应我了。)
我当然知道责编的想法,以及我不足的部分。但我目前就是做不到,将来似乎也不乐观。
我必须想办法才行。如此心想的我,心中难免浮现他的容貌。
(恭也……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
可是我不能再靠他了。如果我一直靠他帮忙,最后会重蹈当初依赖他的覆辙。
所以我绝对不能求他帮忙。
「第一集的架构就写得不错啊……发生了什么事吗?」
责编这句话刺进我的胸口。我当然不敢说明原因。
我有取得责编的许可,让信得过的朋友看过初稿后听听感想。但我没有告诉责编,恭也参与得相当深入,甚至扮演动脑的角色。
「再想办法撑一下吧。幸好您提早开工,还可以在架构上再花一点时间。」
「感谢您。」
「不过在架构耗这么久的话,要长期连载可能会有难度。」
「……嗯。」
「如果不大幅改变思维或视角的话,下次可能又会上演相同的结果喔。」
我只能同意责编的话。向责编道谢并挂断电话后,疲劳顿时涌上身体。
倒卧在床上后,我捂住脸。
「可恶……我以为自己有能力办到。」
当初的应征原稿是我凭自己的力量写的。后来得奖,出道成为小说家。
不过我受到称赞的并非作品的完成度。而是崭新的点子与剧情,以及未经雕琢的魅力期待今后的发展。
责编当时就清楚指明了这几点,我也反而更加起劲。认为只要改掉这些缺点就会收获更多称赞。自己也能写出更有趣的作品。
结果在改写成文库本的阶段就受挫。但我当时觉得问题不大,为了增加视角而拜托恭也。
恭也立刻采取行动。马上就带来我目前缺乏,而且急需的东西。由于可以交给他取舍,与责编沟通就很顺畅,我也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结果现在却搞成这样。
因为恭也的建议「太准确了」。他帮我打通任督二脉,结果这部作品少了他就触了礁。
这样下去我会变成半调子作家。况且今后当然不能一直依赖恭也。
现在就是掐指计算自己未来的时机,也是考验我能不能改头换面的场合。
「我得想办法才行……」
如果奈奈子说得没错,代表我现在受得苦还不够。唯一的方法就是不断烦恼并思考,想出下一步该怎么走。
房间内响起的,只有自己的呻吟声。
◆
驾车出游回到志野亚贵家后,一如小优所说,他已经先行回家。但他一进入自己房间,便不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还在意那件事吗?」
志野亚贵有些担心地注视紧闭的房门。
「真不好意思,桥场先生。小优对您失礼了。」
仁先生再度向我道歉。
「不会,不敢当。您别放在心上……」
我反而担心小优是不是内心苦恼。
「他是很体贴的孩子,不过这个时期特别难相处。」
一脸苦笑的仁先生,望向小优可能在的房间。
身为父亲,仁先生应该有自己的想法。说不定他也多少赞同小优对志野亚贵的意见。
(或许就是因为那段过去,才不敢支持志野亚贵。)
至少我很难涉及这一部分。
「距离晚饭还有一点时间,在房间里休息一下吧。」
吩咐过后,仁先生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噢,好的。」
现场只留下我和志野亚贵。
弥漫着一股无事可做的气氛。
(伤脑筋,想采取行动却缺乏契机。)
干脆在彼此的房间消磨时间,直到吃晚餐吧。在我即将开口时,
「恭也同学。」
志野亚贵主动开口。
「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
「咦……?」
八九不离十,应该说肯定要继续聊刚才的话题。
那肯定相当沉重。
「嗯,好啊。在哪里聊呢?」
我同意后,她的回答是,
「那可以请你来一趟妈妈的房间吗?」
──看来果然是重要话题。
◇
志野亚贵家的格局是四房,两厅,一厨。
一楼是饭厅、厨房以及客厅。二楼则是一间房间分为小优与志野亚贵的房间。还有一间仁先生的房间。
换句话说,剩下的就是志野亚贵母亲的房间。
(所以应该是那里吧。)
我一开始弄错,想要进入的一楼房间。由于上了锁而进不去,但我早就猜想是不是该处。
「在这边。」
果然没猜错。志野亚贵带我来到的房间,正好位于一楼走廊的尽头。略显陈旧的铁钥匙插进孔穴后,伴随喀嚓一声沉重的声音,房门的锁开了。
「由于没在使用,可能有点尘埃,抱歉喔。」
说完后,志野亚贵转动门把。
「哇……」
这间房间呈现透天结构。虽然狭窄,但是上下层打通,没有压迫感。
在天花板撒落的阳光照耀下,的确如志野亚贵所说,看得到灰尘闪闪发光地飞舞。不过我惊呼的原因,是看到摆放在房间里的东西。
左右高耸的书架上塞满了画集、照片及与如山的资料。装饰在墙上的人偶,模型与绘画呈现良好的平衡。窗户的采光十分良好,还有一张摆满了各式画材的工作桌。
这是一间工作室。志野亚贵的母亲以前似乎使用过,并且保存当年的状态。如今依然有种临场感,彷佛随时有人进来作画一样。
我很自然发出赞叹。显然房间的主人喜欢某些事物,并且十分专注。毕竟这里的气氛与志野亚贵是一样的。
(这里是志野亚贵诞生之处。)
看到土地,居民,以及她的家,最后抵达这个地方后,我终于理解了这一点。这里有形塑她的一切元素。
「妈妈以前一直在这里工作。早上送我、爸爸和小优出门后,直到傍晚都在这里度过。」
志野亚贵以温柔的手抚摸母亲使用过的工作桌,以及椅子。
我对她母亲了解的不多。只听志野亚贵说,她的母亲以前以画画为生。
「关于要说的事情。」
她忽然开口,
「我必须向你道歉才行。」
看着我,然后深深低头鞠躬。
「咦,咦……怎么了吗,志野亚贵。」
「我之前向你说过一个谎,抱歉。」
志野亚贵说谎……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她是指哪件事。
「之前我们不是去海游馆吗?」
「嗯,是啊。」
当时志野亚贵第一次主动提到家人。
她说她母亲以前的工作是画画,家人有父亲和弟弟。最重要的是她为何喜欢画画。
当时她说,父亲和弟弟喜欢是她画画的原因,同时也因此进入艺大就读。
可是,
『姊姊不是……已经不再画画了吗?』
我想起小优刚才说的这句话。然后才发现关联性。
「啊,难道……」
志野亚贵点点头。
「嗯,没错。我之前说爸爸和弟弟感到高兴……其实是谎言。」
原来如此,怪不得小优会有那样的反应。
他不希望志野亚贵画画,反而希望她放弃。
从小优的模样来看,志野亚贵也知道他的心情。而且以前告诉过小优,自己放弃了绘画这条路。
「会选择影传系,也是因为影传系不用画画。如果我念美术系,小优肯定会担心我。」
果然是因为这样。
影传系不考素描。即使试听外系课程要画画,但基本上只要不走动画这一行,课堂上应该不会接触绘画。
可是志野亚贵却在画画。而且并未受他人的指示,是她自己的选择。
(原来与男朋友来家里无关啊。)
我对小优的想像太过肤浅,感到很丢脸。
「我原以为只要改变专业领域,就能开心地从事绘画以外的事情……结果有点不一样。其他事情也很有趣,绘画也非常有趣。两者是无法取代的。」
志野亚贵呵呵笑。感觉她这时候的表情,包含我在未来见过的寂寞与成熟。
「妈妈为这个家付出很多,也非常喜欢工作。结果因此过劳而往生。」
她爱怜地抚摸工作桌。
「妈妈很喜欢画画。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画,走上画画这一行的时候,妈妈似乎非常高兴。与爸爸结婚之后依然继续以画画为工作,结果因此罹患疾病。」
然后志野亚贵叹了一口气,仰望天花板。
强烈的阳光隔着窗户,不断洒落室内。甚至让人觉得有点热。
我突然觉得,在这间工作室度过的时光,可能与那幅「向日葵」的画有关吧。
「我和爸爸都知道妈妈有多么喜欢画画。所以心里对于妈妈的病情多少都有底,可是……」
「你的弟弟,小优不知道吧。」
志野亚贵点头表示「嗯」。
「他好像一直认为靠爸爸的薪水就足以养活全家,为何妈妈要工作到病倒。虽然当时他还小,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即使生病了,依然坚持画画。」
我也不是不能明白他的心情。
如果是为了生活,为了家人,即使难过,但还可以理解。但如果不是的话,难免会觉得是不是工作比家人更重要。
更何况小优当时还小。
「那时候我还在念国中吧。我画了张画,结果发现弟弟从身后注视我。然后我回头一瞧。」
志野亚贵静静闭起眼睛。
「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难过……我一直忘不了。」
「原来发生过这种事。」
「所以之前说爸爸和弟弟都很高兴,是我说了谎。特地让恭也同学你来福冈一趟,也是因为想说这件事。」
然后她露出我至今见过最寂寞的微笑,
「抱歉骗了你。」
「不会,没关系。」
我无法回答她。即使和她相处的不长,但我认为自己理解她有多么喜欢绘画,以及爱自己的家人。
所以左右为难的她即使说话与事实不符,我也不打算责备她。况且她这句谎话也不足以受到外人的责备。
可是她非常难受,深藏在心中让她十分难过。
在寂静温暖的工作室内,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这明明是个非常温和的空间,我却觉得内心愈来愈纠结。
「即使妈妈不在了,我依然经常来这里。」
「画画的时候会来吗?」
志野亚贵摇摇头。
「这也是原因之一,只不过来这里静静端详,就会感到心情平静。」
即使我不明白,但是对她而言,应该不只感到寂寞而已,还有更深层的情感。
「关于今后,」
然后志野亚贵开口。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该如何看待自己与绘画的关系。」
「与绘画的关系?」
「因为我以前过于投入画画这个领域了。小优也是原因之一,但我觉得也该试着为自己着想。」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大大地扑通一声。
原来志野亚贵早就在思考我之前搭飞机时烦恼的事情。
「可是在我心中还无法彻底做出决定。」
志野亚贵笔直注视我。
「恭也同学你一直关照我的工作,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认为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我彷佛觉得刀尖抵住自己的喉咙。
想不到志野亚贵会在这里,单刀直入问我犹豫许久,依然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而且我才刚听过她的独白,以及家人的意见。这些意见肯定会影响我的决定,导致我不敢跨出关键的一步。
(我不是要贯彻自我吗。)
不久之前我才重新问自己这个问题,如今又再一次碰上。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面对志野亚贵这种难得的才能,在背后推动如今的她,究竟是不是正确的答案?
「我──」
我勉强才挤出声音嘶哑的这句话。
「抱歉,再让我想一想。」
不仅思考到了极限,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这句话既无法解决问题,只是拖延罢了。可是我实在无法当场想出今后该怎么办。
「嗯,我再找机会问你。」
她恢复往常的笑容。
如今她站在分歧点。她不仅坦承自己的过去,向我展现弱点,还问我接下来应该怎么规划人生。
这既是她的未来,也是我的未来。
我已经经历过十年后的世界。彷佛有个遥远的对象在质问我,难道要再度引发当初那场悲剧吗。
「那么差不多该回去了。爸爸应该也准备好晚餐了。」
「噢,也对。得帮忙伯父才行。」
离开房间的时候,我再度看了一眼志野亚贵母亲的工作室。
这个空间明明如此温暖又温柔。却让我忍不住觉得一切都好悲伤,忍不住想落泪。
◆
「哇── !!是、是奈奈子学姊本尊耶~ !!」
「呀 !!咦,咦,怎么回事啊,你没事吧?冷静一点~ !!」
「别、别这样!不是提醒过你别过度兴奋了吗 !!」
我们在距离大阪阿部野桥站很近的露天咖啡厅。一股划破时髦气氛的女声尖叫响彻四周。
「对、对不起 !!本人实在太高兴了,有点感动至极,应该说显然太过激动了 !!本人会深刻反省 !!」
迅速放开搂住奈奈子的手臂并敬礼后,竹那珂才终于恢复平时的音量。
「……还好今天顾客不多,不然会造成店家很大的困扰。如果要以制作为目标,你可得小心一点。」
「是的。本人真是颜面无光,下次不会再犯了!」
别看她这样,其实她相当聪明,应该真的不会重蹈覆辙吧。
今天是让竹那珂与憧憬对象见面的日子,这是她之前提出的要求。
其实内容很简单,就是希望我安排她与奈奈子见面。但她现在也是大忙人,所以才会趁桥场不在的日子,以这种奇特的人选安排彼此见面。
(桥场真会将这种事情推给我办呢。)
早期的斋川也是这样,难道他当我是保母之类吗。
「不过她真是有趣呢~透过NicoNico的影片认识我另当别论。想不到成为粉丝的契机竟然是那部同人游戏,这还是第一次呢。」
「哎呀~或许这么说有点怪,不过本人的兴趣相当冷门呢!」
毕竟一般而言,像她这样的女孩不会去玩有色情场景的同人游戏。
「不过多亏游戏,我听了好多奈奈子学姊的歌曲,觉得这是最棒的兴趣!学姊可以多分享一些曲子的内容吗?」
「啊,噢,好、好啊,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太好了!那么首先呢,关于作曲……!」
竹那珂还郑重其事地从包包取出拟好了问题的笔记本,边看边向奈奈子发问。
「本人一直认为奈奈子学姊的曲子与一般的作曲方式不一样,旋律的展开十分独特~请问学姊有从以前就接触的音乐吗?」
(插图011)
「这个啊,我以前向奶奶学过民谣,所以……」
竹那珂不会问模糊不清的问题,这是她厉害的地方。她会明确地具体形容自己可能用得上的知识,然后询问对方。
她之前问我问题时我也感受到。实际上即使我反问她,她的回答也像是事先沙盘推演过该怎么回答,听得我啧啧称奇。
(她应该是桥场会青睐的人才。)
当然对桥场而言,她是有可能涉足自己领域的人才,或许反而会感受到压力。
因此我认为,最聪明的应该是安排她与桥场见面的人物。
(又是姊姊吗……)
我一脸错愕,她老是爱搞这种策略呢。即使是现在,她肯定依然在思考某些计策。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
一段时间过后,竹那珂的提问时间似乎结束。
「就这样,非常感谢您,奈奈子学姊!」
「哇……你调查得真详细呢。以前你也有玩过音乐吧?」
「嗯,可是发现自己没机会达到顶尖,后来就放弃了!」
她能满不在乎地这么说,也是我觉得她的厉害之处。
「话说桥场有联络过吗?他还在悠哉地在福冈旅行吗?」
我一问,竹那珂便使劲摇了摇头。
「完──全没有!除了一开始稍微联络以外,后来完全没消息。」
「是吗,他还是和平常一样呢。」
即使他不是合理主义的信徒,但他没事不会联络。而且让我恼火的是,他居然说「你也是这种类型的人吧」,害我没事也不敢联络他。他这人实在是……
「恭也对这种事情一点都不热衷呢。虽然他工作的时候很勤勉。」
「哇!拜托学姊务必告诉本人!大大在工作的时候果然会切换开关吗?」
「对呀!像是之前一起创作音乐的时候啊……」
于是奈奈子与竹那珂再度聊起制作内幕。
由于我早就听过这些,所以我随意抬头看看天空。今天天气真好。
(如果去旅行的话,肯定很开心呢。)
他和志野亚贵这时候多半很享受吧。如果问我羡不羡慕,我当然羡慕的不得了。
可是这次旅行是在志野亚贵病倒后不久,我不认为他们能这么悠哉地旅行。
不知道能不能获得她家人的理解。另外如果志野亚贵隐瞒了什么,或许这趟旅行是说出口的机会。
希望这对他们两人而言是一趟好的旅行。
「本人还是觉得啊!」
竹那珂突然对我露出炯炯有神的视线。
「这么多高人齐聚一堂,本人还是希望见识各位大大一起创作的作品呢!」
冷不防听到这句话的奈奈子,露出困惑的表情。
「噢,嗯,将来可能有机会吧,大概。」
与刚才的态度不一样,她吞吞吐吐地回答。
其实我很明白。经过那一次的创作现场后,没办法立刻说出「下次再合作」这种话。何况奈奈子目前正专注于自己的创作,如果这时候要参与集体创作,可能会失去个人创作的直觉。
「河濑川学姊觉得如何呢……!」
充满期待的眼神望向我。
可是我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目前还不是时候。」
竹那珂的表情顿时泄了气。
我略微笑出声音,
「时机成熟的话,桥场肯定会开口。」
没错,虽然大家现在都不说,但目前正是大家累积实力的时期。
桥场肯定已经考虑过将来。
所以我不会主动表示。如果他将来开口,我就这样回答即可。
「有点出乎意料呢。」
竹那珂点头示意。
「怎么说?」
「没有啦,我以为河濑川学姊会坚持己见地宣称『我要这么做!』这样就能和大大相辅相成呢。」
也对,以前我会这么做,现在却不一样。
我觉得自己变了。
透过这两年,我已经知道自身才能有上限,思考也有局限。连自己的未来也是。
而且我现在认为,不需要非得亲手开拓自己想见到的景色。因为肯定有个行动力超强的人会打头阵,我觉得自己比较适合辅佐他。
「不过说到大家一起创作,或许有这种想法吧,奈奈子。」
「嗯,虽然还不知道要创作什么。但是恭也想做的作品肯定很有趣,我应该会想试试看~」
奈奈子也同意这个论点。
「对呀,就是这样!」
听到我们的对话后,竹那珂用力点点头。
「我好想再看到超豪华的白金团队创作的作品!」
她又将我们捧上了天呢。虽然白金在语感上比钻石好一点。
「白金团队吗……也对。」
若是志野亚贵与奈奈子,以及贯之,或许很适合这个头衔。
至于我──还能算是创作者吗。虽然我如果告诉桥场,多半会挨他的骂。可是我目前无法肯定回答这个问题。
(找个时间和他聊聊吧。)
刚才竹那珂说过,在音乐领域无法达到顶尖,所以放弃了。
这句话扎在我身上,而且比我想像得还要深。
创作者必须设法思考自己置身的环境。如果听信『相信自己,创作吧』这种鸡汤的蛊惑,可能至死都无法摆脱这句话的诅咒。
可是放弃的决定权无法假手他人,只能靠自己。几乎所有创作者都是自己选择放弃的。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没有人会认定你缺乏才能,劝你另谋他就。
创作之神很残酷。努力却一无所获在这个世界很常见。
比起长年孜孜矻矻坚持的人,一个突然蹦出来的天才更有可能整碗捧去。这个世界与靠经验和时间累积的匠人世界可不一样。
不,即使是匠人的世界,依然有人能在短短一年内,学会别人花五年才学得了的技术。一个人的才能是有天赋加乘的,很可悲,但无庸置疑。
我的强项就是某种程度上万事包办,无所不能。正因为各行各业都摸过一点,我一直以为自己适合当总监或导演。
但是我后来才明白,其实任何人只要有经验,都能学会这种程度的「知识」。超人才知道如何让点子相互擦出灵感,并且轻易克服创作时的低潮。只有这样的超人能称霸世界。
如今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不,正因为终于明白,我才认为自己无法更上一层楼。
(或许还能当个人会比较幸福吧。)
看着在我面前开心嬉闹的奈奈子与竹那珂,我一边思索志野亚贵的事情,同时在心中苦笑。
◆
拜访志野亚贵的老家,到了第三天早上。
念高中的今天小优似乎要上学,只有他迅速吃完早餐。
「……那我出门了。」
「嗯,路上小心。」
在仁先生的目送下,小优跳上脚踏车往东骑。他就读的高中似乎离家约七公里。
「他一直骑脚踏车上下学吗?」
「嗯,不论下雨或下雪都努力通勤喔。」
「哦……」
我则是从小学到高中,学校都在从家里徒步可达的范围。所以觉得光是长距离通勤就很厉害了。
(上了大学后,一下子成了夜猫子呢。)
当然大学生有早八点的课,还是得早起,照理说作息与高中生差不多。
「那我等一下也要出门啰。」
志野亚贵今天也和高中朋友约好要见面。
所以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不过我也已经决定自己要做什么了。
「让你帮忙打扫家里真的好吗,桥场同学。」
心想我暂住在别人家里,至少要稍微答谢一下。所以我决定帮忙仁先生原本今天要做的清扫工作。
「毕竟食宿完全受到你们的照顾,我还觉得打扫不够呢。」
实际上仁先生推辞了我想支付的食宿费。不做点事情我会歉疚得想撞墙。
所以刚才大家一起享用早餐时提到打扫,我心想这是唯一的机会,才会立刻开口。
「抱歉喔,我和小优都没办法帮忙,才让你负起打扫的责任。」
志野亚贵也一脸歉疚,但这毕竟是我主动提出的。
「那就承蒙您的好意,可以麻烦您从事一点力气活吗?」
我也爽快地回答「好」,同意仁先生的提议。
◆
志野亚贵十点左右出门,然后我们开始打扫。
志野家有一间很大的储藏室,今天似乎要打扫这里。仁先生和我戴上手套与口罩,开始这项浩大的工作。
「因为很方便,所以不知道放哪的东西通通都塞在这里。当初妻子走的时候曾经整理过,后来就一直放到现在。」
意思是将近十年没整理了吗?
「知道了,我会做好心理准备,帮您的忙。」
「哈哈,那就靠您这份决心啦。那我要开门啰。」
说完,仁先生便缓缓拉开木制的门板。
「哇!」
一开门,顿时扬起储藏室内的灰尘。之前工作室累积的灰尘也相当多,但这里似乎更加夸张。
「真抱歉让客人做这种事情……」
仁先生歉疚地抓抓头。
根据志野亚贵的说法,仁先生真的无所不能。会运动又懂得念书,当然特别擅长下厨,在她母亲过世后一肩扛起家务。不过唯一的弱点是不擅长打扫与整理,所以这方面大多由志野亚贵与小优负责。
「毕竟我们不懂得丢东西……妻子和亚贵很像,但我特别舍不得丢。」
从志野亚贵的房间看来,她似乎会打扫,但也不擅长收拾。若是进一步让她整理,应该会很辛苦吧。
「所以说……啊,看来要花不少时间呢。」
等飞舞的尘埃平息后,我们再度看储藏室的内部。
左右与后方设置了比我们两人还高的架子,大量物品塞得满满的。
原本放在架子上的书籍等物品则在地上,交错叠成小山。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要整理这些架子,
「首先得先移开这堆书山,否则无法开始吧?」
听到我这句话,仁先生显然相当过意不去,
「就是这样,真抱歉。」
向我低头鞠躬。
「总之先开始吧。不动手永远也做不完。」
总之我们先将所有书搬出储藏室。诀窍是与其在房间里辛苦奋战,最好先将所有内容物搬到宽广的地方再整理。
仁先生的房间离储藏室较近。于是我拜托仁先生开门,依次将书本与其他平坦的物品放在他的房间。
「不好意思,搬的时候要小心腰喔。」
我根据未来的经验提供建议后,
「也、也对。老实说,我的腰也快不行了。」
任何有一定年纪的男性都有腰椎问题。仁先生也不例外,似乎有了必须小心动作的毛病。
所以我不让仁先生搬重物,完全靠自己搬。同时告诉他房间物品的分类方式,让他可以帮忙。
整理工作进行得颇为顺利,仁先生发出赞叹。
「真是不得了。桥场先生从事过这方面的工作吗?」
「是啊,整理专门书店的存货……啊。」
我差点顺势说出十年后的事情。
「专门书店,是吗?」
「呃,这个啊,是打工啦。都是粉丝向的书籍,数量很多,所以才学到如何整理。」
仁先生回答「原来如此」,接受了我的说词,不过刚才真危险。
实际当过宅物店的店员,就要整理堆积如山的库存品。自然会提升分类与整理的技巧。
刚才我们先将物品放在别的地方再整理,其实也是一种技巧。是我在夏冬两季委托高峰期学会的。
(当时虽然很辛苦,不过现在倒觉得是不错的经验。)
人生中没有任何徒劳无功的经历,就是指这样。
「那我将最后一叠小山整个搬过来啰。」
一叠厚纸张与油画布叠在储藏室最后面。我嘿哟一声,一口气搬起来。
(这是什么,是志野亚贵和小优的作业之类吗?)
我将这叠分量很大,却不重的东西搬到仁先生的房间。
「来,这是最后一叠……啊。」
放下这叠物品的瞬间,盖在上头的厚纸一张张翻开,正面朝上掉落在地板。
是绘画。
由水彩绘制而成,澄澈的蓝天与身穿白衣的少女形成美丽的对比。鲜艳色彩与宽阔的构图给人留下印象。
虽然第一次看过这张画,但我肯定见过这种画风。
「这是……亚贵的画吗?」
仁先生笑着摇摇头,否定我的回答。
「看起来果然很像吗。不过不是喔。」
「咦,那请问是谁……啊。」
说到一半,我顿时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您想像得没错,这是妻子以前画的画。」
「是亚贵的母亲画的……原来如此。」
不论色彩运用或构图方式,重点是人物表情,能带给观众温暖。独特的画风相当接近,简直就像直接投影在纸上。
「画这张图正好是亚贵懂事的时候,妻子说她也想画张画。所以那孩子肯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哦……」
听仁先生这么说,再审视这幅画,发现这幅画浓缩了志野亚贵整个人。
「机会难得,要看看其他的画吗?」
「嗯,那当然。」
我回答后,仁先生便从别的架子上搬来许多素描本与油画布。
有油画、压克力板画,铅笔素描。有些画在类似制图纸的厚纸张,也有画在扇子、日本纸或玻璃上的作品。
众多图画以各种技巧绘制。每一件都是不平凡,重视独特笔触与空气感的优秀作品。
「虽然她是在地画家,不过也受到东京或大阪方面的瞩目。还曾经绘制过广告插图与百货公司的包装纸等。」
志野亚贵的母亲能绘制各种风格的画,而且呈现高水准与魅力。以前还曾经要举办展览会或推出画集。
「我不太会形容,但是……我非常喜欢。画风很柔和。」
很像我看到志野亚贵的绘画时产生的印象。
真要说哪里不同,就是相较于志野亚贵的作品,她母亲的画除了温柔,还能同时感受到坚强。
「这些画既柔和又美丽吧。可是妻子──由贵是真的消耗自己的生命在作画。」
仁先生的语气从平稳转为平淡。
他的眼神与志野亚贵提到母亲时非常相似。
「她原本身体就不好,自从开始工作之后就大病小病不断。可是我也知道由贵对于绘画的热情,所以没有坚决反对她画画。」
从我手中接过刚才那幅蓝天的画后,仁先生感慨良多地注视。
「可是创作要消耗相当大的身体与精神力量。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由贵已经不在人世了。」
然后他将握在手中的画卷成圆筒,以橡皮筋绑好。
「亚贵一直在旁边注视母亲。不可思议的是,失去母亲应该会让她感到难过,但连她都马上开始画画。」
这句话唤起了我的记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认识到志野亚贵是个画家。只见她专心一志运笔,彷佛世界上没有其他事物一样,专注持续绘制面前的画。听到仁先生这句话,让我想起那一天的志野亚贵。
「看到她的模样,应该就知道将来会如何了。可是亚贵依然持续画画,结果就是,她现在即将从事绘画工作。」
「是没错。」
身为要负起部分责任的人,这番话很沉重。
可是我又不能不听。
「其实我也想为亚贵加油,但我也很明白小优的心情。希望她尽情作画,却又不希望她走上母亲的老路。」
说到这里,仁先生望向我。
「我听亚贵说了。桥场先生,您目前在协助亚贵的工作吗?」
「嗯,是的,我现在正在帮忙她。」
我回答后,仁先生迅速低下头去。
「或许不该拜托您这件事,但是想麻烦您注意亚贵的身体情况。」
「呃,这个,请您别这样,我不敢当。」
光是见到当父亲的人向我低头,就让我歉疚不已。
可是仁先生并未抬起头。
「她只要一画画就会忘记时间与身体情况。在大学肯定也是这样。所以当她这样时,能不能稍微提醒她一下?」
这个愿望非常真诚,而且切实。
我当然知道,志野亚贵一专心就会浑然忘我。
在她病倒之前,她抛开一切专注作画。甚至让我觉得,真亏她的身体撑得住。
真要说的话,我很想像回答志野亚贵一样,回答仁先生我还在考虑。我不认为现在能得到结论。
可是考虑到仁先生与小优的心情,
「……嗯,我知道了。」
我只能这样回答。
「不好意思拜托您这种事。」
抬起头的仁先生,表情果然非常寂寞。
◆
只有我和堀井两人知道这间在长堀桥的麦芽威士忌酒吧。几乎可以确定这里没有朋友,所以这里成了我们的前线基地。
「干杯。」
玻璃杯有气无力地发出小小的声响相碰。
「堀井你怎么了,这么无精打采啊。」
见到有些疲惫的老同学,我开口询问,
「没有啊。话说加纳你呢,好像除了我以外没有见过其他人,怎么啦。厌倦人际关系了吗?」
结果他正好回答到我的痛处。
自从我在学校工作后,反而就没和念书时的朋友们见面了。
念书的时候觉得大学是一个轻松的地方。不过实际进入这个组织后,经常得彻底成为组织的一份子才行。
在这种立场下与以前的朋友们见面,会很难维持内心的平衡。很多老朋友相当自由,从事自由业的人也不少。有人甚至对我露出明显的反抗心态。
「我明明又不是组织的代表人物。」
我晃动酒里兑了较多水的玻璃杯,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办法。我们这一届只有你在某种意义上算是成功了。看在走创作家这一行却无法升华的人眼中,肯定十分刺眼吧。」
「哈哈,我在学校可是彻底受到了孤立呢。」
我耸耸肩自嘲后,面前的老朋友同样耸了耸肩。
「堂堂大学助教授怎么说这种话呢。噢,现在改成准教授了。」
「反正这职位又不是教授的助理。算了,这些规定都无关紧要。」
不过在这里工作还算好的。在别的大学任职的朋友说,其他学校的情况更恶心。甚至有人卷入人事斗争中,不过只要两人以上的集团就会发生这种事,大学自然也不能免俗。
我向在民间企业工作的堀井吐这种苦水,
「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开始出现了人事斗争。」
「社长那件事果然有可能呢。」
「是啊,你看看这个。」
我迅速默默阅读他交给我的几份报告。
还没看到第二份,我的心里就爆出一股怒火与错愕。
「他又想害死谁吗?明摆着对研发部造成这么大的负担,肯定会有人当代罪羔羊。」
堀井也用力点了点头。
「常董派看到其他部门的成功,多半相当不甘心吧。可是凭目前游戏部门的收益,无法筹措预算新增产线。所以──」
「不仅要压缩既有产线的制作周期,还要增加研发数量,是吗。」
难道他想狡辩已经忘记十年前发生的事了吗?
「这可不能让阿康看到呢。」
堀井难得愁眉苦脸地捧着头。
「是啊,不然这次真的要见血了。」
当时阿康露出冰冷的眼神。但毕竟是父亲的事情,他多半不知道。
可是我和堀井肯定不会忘记。
「总而言之。」
堀井先生深深叹了一口气。
「以目前的情况,要划分研发部的产线是不现实的。可是又没办法招新职员或挖角,所以只能送『少年兵』上前线了。」
「难道……」
「嗯,我希望让阿康担任更重要的职务。」
听得我仰天长叹。
这实在太扯了。又不是早期的游戏业界,或是美少女游戏的黎明期。一间正常的公司怎么可以推工读生上第一线。
他们肯定会很高兴受到拔擢,并且努力工作。可是不论结果是好是坏,公司都不会保障他们这些创作者的尊严。甚至不在乎他们身体、精神层面的健康。
可以肯定,公司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可是我知道,这样下去对阿康肯定不好。因此我希望桥场能以辅助的身分加入。」
「所以才找我商量吧。」
堀井点头同意后,歉疚地叹了一口气。
「你会向他说明吧。」
「当然,所以我才先向你报告。可是我认为这对桥场也是个机会,毕竟包括正式录取。」
然后堀井一口气喝光杯中物。
「阿康很孤独。从那时候他就和我们保持距离。可是他目前信任桥场,也和桥场互相尊重。我希望桥场能成为他的刹车,阻止他失去控制。」
这次轮到我叹气了。
「桥场目前正在烦恼同学的将来呢。」
「我有听说过一些。他在烦恼是否要适可而止,还是送朋友下地狱,对吧?」
「嗯,可是我认为……他已经有了答案。不,考虑到之前发生的事,我认为他从一开始就没得选择。」
没错,现在的桥场即使有点犹豫,结论应该只有一个。
可是这个结论,肯定与阿康背道而驰……
「……是吗,意思是有可能让阿康感到绝望吗?」
我默默点头,同意阿康的话,然后静静举起酒杯。
在酒杯中闪闪发光的酒,其实价格不菲。可是要问好不好喝,念书时和大家一起胡闹,一起喝的酒反而好喝好几倍。
大家拍着肩膀胡说八道,趁着酒意在外头乱逛。有人说的话或行径一戳到笑点,大家就狂笑到差点岔气,然后直接倒下呼呼大睡。当时喝的便宜烧酒实在太好喝了。
如今嘴巴在重重障碍下愈来愈沉重,身体也逐渐不灵活。为了驱动嘴和身体,我拿酒当汽油灌。这种酒喝起来既苦涩,还在胃里烧融自己的内心。但要是有人劝我别喝,我会回答不喝酒就提不起动力工作。
随着年龄增长,我们愈来愈不懂得享受酒。
「我们都变成糟糕透顶的大人了呢。」
「嗯,所以才希望尽量避免他们重蹈我们的覆辙啊。」
堀井这句话比任何酒精都沁入心脾。
创作这一行究竟是什么呢,桥场。
◆
储藏室整理到傍晚才结束。
之后过不到一小时,志野亚贵与小优就回来了。于是我们再度四人享用晚餐。
「昨天没机会享用,今天就吃牡蛎大餐吧。」
仁先生宣布后,志野亚贵也很开心。
由于呆坐着也闲得发慌,所以我在厨房帮忙准备,同时视线瞥向志野亚贵与小优。
志野亚贵似乎没什么异状。她似乎看着在地的节目,不时开心地欢笑。
不过一起看电视的小优却没有丝毫笑容。或许他平时就是那样,可是他昨天那番话还萦绕在我心中。
(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
我有点担心他会对我说什么。不过到了晚餐时分,他和昨天一样没开口,平静无波地享用餐点。
但我们几人的内心肯定都不平静。
(我们三人都各有心思呢。)
大家明明都重视彼此,可是想法却不一样。
其中只有我无能为力,乱了分寸。
既下不了决心,也无法集中在关心的对象身上。
(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明明晚餐和昨天一样美味,可是我发现吃完后,却几乎不记得晚餐的滋味。应该是脑海里塞了太多事情,甚至无暇享受餐点。
明天中午前要去搭新干线。我原本想趁回程与志野亚贵继续聊之前那件事。
可是我始终无法下定论。即使我泡在浴缸里左思右想,依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没办法,睡觉吧。)
放弃与小优对话的可能性,我离开浴室,回到日式房间。在拉开纸门后,
「咦……?」
我发现一张写了时间与地点的便条放在棉被上。
◇
距离志野亚贵家不远,有一座小小的在地神社,名叫产宫神社。
在来的路上我有见到,和志野亚贵聊起。她说这里会举办在地的夏日庆典或相扑比赛,当地居民都很熟悉。
我依照指定的时间前往该处后,发现一如预料,小优站在该处。
一见到我,他便略为惊讶,彷佛在想『真的来了啊』。
但之后他并未向我打招呼,依然仅露出紧张的眼神注视我。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一直沉默也于事无补,所以我先开口。其实我早就猜到他会说什么,果不其然,是志野亚贵的事。
「你真的负责管理姊姊目前从事的绘画工作吗?」
严格来说不是,不过大致上而言没错。
「嗯,是啊。像是行程表,工作内容之类……」
在我正准备详细解释时,他突然插嘴。
「请你别做了。」
「咦?」
「我希望你别再负责了。姊姊……她不能以绘画为生。不该走这一行。」
小优语气强烈,紧紧瞪着我。
「你知道我妈妈怎么过世的吗?妈妈就是画画弄坏身体,最后才死掉的。难道你想害姊姊也这样吗?」
他突然情绪激动,滔滔不绝地说。即使我事先已经听说,但他突然对我如此措辞强烈,连我都跟着慌张不已。
「等一下,冷静一点,小优。」
「这要我怎么冷静啊!」
他的声音响彻寂静的神社境内。
我也不由得闭口不语。附近一瞬间笼罩在沉默中。
我们惊讶地注视彼此。小优大概原本也不想大吼大叫,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困惑。
「……抱歉我这么大声,可是,」
小优紧握拳头,竭力继续开口。
「当初听说姊姊去念艺大,我确认过好几次。确认姊姊不是去画画,而是走影视传媒行业。可是姊姊每次回来,聊的话题都和绘画有关。我觉得姊姊和妈妈一样,才会……」
毕竟他还年轻,开口难免流于情绪,更何况与家人的生死有关。他肯定不顾一切,以自己的方式行动,结果才会这样。
「我可以说说我的意见吗?」
小优小声回答了一声「好」。
「我目前在协助亚贵小姐画画,这一点是真的。如果你要为了这件事责怪我,那我无话可说。」
他默默点头。
「可是画画是她自己的选择。如果你想透过我阻止亚贵小姐,这就没办法了。」
虽然这招有点贼,但我决定先发制人。
因为我原本以为他要拜托我这件事。
可是他却摇了摇头。
「我知道,而且我也明白姊姊不会因为这样就放弃画画。这一点我很清楚。如果这样就能让姊姊听我说,我早就……」
难以启齿的小优低着头,深深吁了一口气。
然后他再度看向我,
「可是你受到姊姊的信赖,姊姊也经常提到你。所以关于画画这件事,姊姊应该更愿意听你的话。」
这番话他竭尽全力,而且单刀直入。
「拜托你。我不会要求你劝姊姊放弃,请你关心姊姊的身体。光是能以你的立场向姊姊开口,情况应该就会改观。所以……」
说出「拜托你」这句话的同时,小优深深低头致意。
「别这样,我明明什么也没做。」
嘴上说着这句话,我同时觉得自己卑鄙到极点。
岂止什么也没做,我不仅夸奖她的画,还安排与工作有关的事宜。更向九路田介绍她,让她走上插画家这条路。这些都是「什么都没做」的我做的,而我居然毫不害臊地撒谎。
小优纯粹关心姊姊,为家人着想的言行举止,震撼了我的污秽内心。他和我这种人简直有天壤之别,甚至让我想落荒而逃。
我当然没脸一口回绝他的恳切愿望。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提醒亚贵小姐,拜托你抬起头吧。」
「真的吗……?」
抬起头的小优,眼睛看起来噙着一点泪水。
卑鄙的我只能「嗯」一声回答他,然或转过身去。老实说,我甚至不敢笔直注视他的表情。
小小的神社境内有一小片森林,在住宅区内显得十分特别。
从茂密的树桠间隐约可见星空与月亮。我不知道小优为何选择这里,但他和志野亚贵肯定都在境内度过一段时光吧。
姊弟感情这么好,却因为和我扯上关系,导致面临如此难过的局面。即使不是我直接造成,但我肯定摆脱不掉罪孽。
皎洁的月光与小优的道谢,回荡在我极度空虚的内心中。
◆
「要是能多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没关系,毕竟有工作,还要上课。下次放假再回来吧。」
隔天早上,我们略为提早离开志野亚贵的老家。
表面上的原因是要买伴手礼,以及抵达大阪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真正的原因是我在志野亚贵的家开始有点坐立难安。不用说,当然是因为与仁先生的对话,以及答应过小优的承诺。
「不好意思,这次完全受到您的照顾。下次我会送您一些奈良的美食。」
出于最基本的礼貌,我从大阪带了一些伴手礼。不过受到志野亚贵家人的热情款待,让我带来的礼物相形见绌。
「不会不会。另外桥场先生……」
仁先生温和的表情与我刚来的时候一样,
「亚贵就拜托您了。」
说完后,再度向我鞠躬致意。
一旁的小优也同样向我低头。
「……好的,我知道了。」
见到同样低头回礼的我,志野亚贵呵呵笑,
「听你们两人的对话,好像要送我去哪里呢~」
说着脸上露出开朗的笑容。
由于距离车站不远,回程我们决定用走的。志野亚贵边走边向我说明,这是念小学的时候走的路,这里是经常和朋友玩耍的空地。同时我们两人步行前往波多江站。
在即将抵达车站的时候,志野亚贵突然开口。
「恭也同学,你昨天和小优说了些什么?」
这句话让我差点语塞。
「噢,她说姊姊就拜托我了。」
细节我实在不敢开口,只好在不说谎的范围内告诉她。
「……是吗。」
志野亚贵仅回答我这句话。
我们穿越通往月台的天桥,等待开往福冈机场的电车。
由于我们配合时刻表出门,所以到车站没多久电车就来了。从本站一班车直达机场。
车内旅客也三三两两。我们看准刚过通勤时间后不久,可以悠哉地坐在座位上。
我们坐在一起,然后吁了一口气。
电车缓缓开动。过了一站,两站,等到过了叫做今宿的车站后,志野亚贵开口。
「恭也同学,谢谢你陪我回来。」
我回答『小事情不足挂齿』同时表示,
「你有很优秀的家人呢。」
「嗯……我非常喜欢他们三人。」
听到『三人』这两个字,我的脑海深处滋滋作响。
那间充满灿烂阳光,感觉像遥远世界的工作室,鲜明地在我脑海里浮现。
「其实我想过,为什么自己这么喜欢画画,以及画画时可以如此集中精神。」
志野亚贵开始喃喃自语。
「我以前一直看妈妈画画,才会希望自己也像妈妈一样。」
她的右手一开一阖。不知道她想看自己的手,还是想回忆母亲的手。
「所以每当我画画时,都觉得自己可以完全变成妈妈。即使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但是画画时就彷佛和妈妈在一起。」
从志野亚贵的口中发出呵呵一声,既不算笑声也不算呼吸声。
「所以虽然对不起小优和爸爸,但我还是没办法放弃画画。或许你会觉得我很任性,但这就是我。」
之前不知不觉中,我以怪物比喻志野亚贵。
她非常厉害。创作与众不同的作品,走上与他人不同的道路。
但是像她这么厉害的人,背地里有脆弱的一面。九路田指出了这一点,而我也隐约察觉到。
来到福冈后,我终于发现她脆弱的一面。
她并非单纯喜欢绘画。而是试图透过自己画画,填补缺少的家人拼图。
可是她的模样看在最亲的家人眼中,却感到忧心忡忡。
这实在是很难过的事。
「志野亚贵。」
我小声开口。
其实我原本不不打算喊她。
「就依照你之前的意见,稍微暂缓一下工作吧。」
「恭也同学……」
志野亚贵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住事我。
「嗯,像是耗费在工序上的时间,以及份量。划分出不过度操劳的范围,将目前从事的部分当成工作吧。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
「你就可以公开告诉家人,你在从事绘画方面的工作了。这样如何。」
「…………」
志野亚贵一直保持沉默。
「因为这和你之前的做法不一样,或许你会感到不适应。不过这次应该可以当成不错的机会,所以试着一点点改变吧。」
我将自己的意见告诉她。
如果让她继续当个画画的怪物,实在太悲剧了。
我想起小优的恳求。
『我不会要求你劝姊姊放弃,请你关心姊姊的身体。』
没错,他没有要求我阻止志野亚贵画画。只要能取得平衡,让志野亚贵从容地工作即可。
我身为制作人,负责关照她,这是理所当然的。而我居然错失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之前就思考过,这趟福冈之旅到底是为何而来。如今我觉得自己总算发现了。
我是肩负责任而来的。为了珍惜志野亚贵这个人,透过这趟旅程,肩负改变志野亚贵的责任而来。
她会向我展现母亲的工作是,肯定也是信号之一。如今我认为,不论是家人,或是坦承她之前撒了谎,可能都是在向我求救的讯号。
然后她开口表示。
「是吗……谢谢你。」
志野亚贵对我露出的笑容,
「毕竟这是你告诉我的。我会试试看。」
还是一如往常地柔和。
「好,那么回去之后,先准确计算剩余的工作量。然后拟定行程,安排工作时间……」
创作要产生与他人不同的事物,过程中势必会勉强自己。如果无法熬过这一关,就无法感动他人。
现在我依然抱持这种想法。可是持续勉强自己,人是会疲惫的。
事到如今,我觉得我明白了茉平先生之前说的话。等弄坏身体就来不及了,所以事先考虑就是我的工作。
在抵达机场的过程中,我们聊了好多。几乎都是我主动开口。
即使没办法立刻做到,不过为了营造志野亚贵最舒适的工作环境,我要发挥自己的一切力量。
电车抵达了福冈机场。提着行李走下电车后,我偶然回头望向来时搭乘的电车。
──这样就可以了吧,仁先生,小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