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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怪物的诞生 第二章 我和雨

让奈奈子听我抱怨后,感觉心情轻松一些。

不过我撰写架构的能力当然不会因此提升。好不容易集中精神重新写好的架构,再度被责编打了回票。

(果然没这么顺利吗……)

幸运的是,我撰写的轻小说第一集销量相当优秀。能推出第二集当然是趁热打铁,似乎要搭配有些强势的促销活动。

偏偏在撰写关键的第二集之前,我完全陷入了瓶颈。

「您的点子很好。营造场景的方式也没什么大问题。可是您却无法衔接起来,整合成一篇恰到好处的故事。」

责编藤原先生终于按捺不住,亲自打电话给我。但他始终不肯告诉我正确答案。我猜想如果我没有确实学会写架构的技巧,接下来肯定会很辛苦。

(其实我也知道啊,责编也以最好的方式回应我了。)

我当然知道责编的想法,以及我不足的部分。但我目前就是做不到,将来似乎也不乐观。

我必须想办法才行。如此心想的我,心中难免浮现他的容貌。

(恭也……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

可是我不能再靠他了。如果我一直靠他帮忙,最后会重蹈当初依赖他的覆辙。

所以我绝对不能求他帮忙。

「第一集的架构就写得不错啊……发生了什么事吗?」

责编这句话刺进我的胸口。我当然不敢说明原因。

我有取得责编的许可,让信得过的朋友看过初稿后听听感想。但我没有告诉责编,恭也参与得相当深入,甚至扮演动脑的角色。

「再想办法撑一下吧。幸好您提早开工,还可以在架构上再花一点时间。」

「感谢您。」

「不过在架构耗这么久的话,要长期连载可能会有难度。」

「……嗯。」

「如果不大幅改变思维或视角的话,下次可能又会上演相同的结果喔。」

我只能同意责编的话。向责编道谢并挂断电话后,疲劳顿时涌上身体。

倒卧在床上后,我捂住脸。

「可恶……我以为自己有能力办到。」

当初的应征原稿是我凭自己的力量写的。后来得奖,出道成为小说家。

不过我受到称赞的并非作品的完成度。而是崭新的点子与剧情,以及未经雕琢的魅力期待今后的发展。

责编当时就清楚指明了这几点,我也反而更加起劲。认为只要改掉这些缺点就会收获更多称赞。自己也能写出更有趣的作品。

结果在改写成文库本的阶段就受挫。但我当时觉得问题不大,为了增加视角而拜托恭也。

恭也立刻采取行动。马上就带来我目前缺乏,而且急需的东西。由于可以交给他取舍,与责编沟通就很顺畅,我也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结果现在却搞成这样。

因为恭也的建议「太准确了」。他帮我打通任督二脉,结果这部作品少了他就触了礁。

这样下去我会变成半调子作家。况且今后当然不能一直依赖恭也。

现在就是掐指计算自己未来的时机,也是考验我能不能改头换面的场合。

「我得想办法才行……」

如果奈奈子说得没错,代表我现在受得苦还不够。唯一的方法就是不断烦恼并思考,想出下一步该怎么走。

房间内响起的,只有自己的呻吟声。

驾车出游回到志野亚贵家后,一如小优所说,他已经先行回家。但他一进入自己房间,便不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还在意那件事吗?」

志野亚贵有些担心地注视紧闭的房门。

「真不好意思,桥场先生。小优对您失礼了。」

仁先生再度向我道歉。

「不会,不敢当。您别放在心上……」

我反而担心小优是不是内心苦恼。

「他是很体贴的孩子,不过这个时期特别难相处。」

一脸苦笑的仁先生,望向小优可能在的房间。

身为父亲,仁先生应该有自己的想法。说不定他也多少赞同小优对志野亚贵的意见。

(或许就是因为那段过去,才不敢支持志野亚贵。)

至少我很难涉及这一部分。

「距离晚饭还有一点时间,在房间里休息一下吧。」

吩咐过后,仁先生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噢,好的。」

现场只留下我和志野亚贵。

弥漫着一股无事可做的气氛。

(伤脑筋,想采取行动却缺乏契机。)

干脆在彼此的房间消磨时间,直到吃晚餐吧。在我即将开口时,

「恭也同学。」

志野亚贵主动开口。

「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

「咦……?」

八九不离十,应该说肯定要继续聊刚才的话题。

那肯定相当沉重。

「嗯,好啊。在哪里聊呢?」

我同意后,她的回答是,

「那可以请你来一趟妈妈的房间吗?」

──看来果然是重要话题。

志野亚贵家的格局是四房,两厅,一厨。

一楼是饭厅、厨房以及客厅。二楼则是一间房间分为小优与志野亚贵的房间。还有一间仁先生的房间。

换句话说,剩下的就是志野亚贵母亲的房间。

(所以应该是那里吧。)

我一开始弄错,想要进入的一楼房间。由于上了锁而进不去,但我早就猜想是不是该处。

「在这边。」

果然没猜错。志野亚贵带我来到的房间,正好位于一楼走廊的尽头。略显陈旧的铁钥匙插进孔穴后,伴随喀嚓一声沉重的声音,房门的锁开了。

「由于没在使用,可能有点尘埃,抱歉喔。」

说完后,志野亚贵转动门把。

「哇……」

这间房间呈现透天结构。虽然狭窄,但是上下层打通,没有压迫感。

在天花板撒落的阳光照耀下,的确如志野亚贵所说,看得到灰尘闪闪发光地飞舞。不过我惊呼的原因,是看到摆放在房间里的东西。

左右高耸的书架上塞满了画集、照片及与如山的资料。装饰在墙上的人偶,模型与绘画呈现良好的平衡。窗户的采光十分良好,还有一张摆满了各式画材的工作桌。

这是一间工作室。志野亚贵的母亲以前似乎使用过,并且保存当年的状态。如今依然有种临场感,彷佛随时有人进来作画一样。

我很自然发出赞叹。显然房间的主人喜欢某些事物,并且十分专注。毕竟这里的气氛与志野亚贵是一样的。

(这里是志野亚贵诞生之处。)

看到土地,居民,以及她的家,最后抵达这个地方后,我终于理解了这一点。这里有形塑她的一切元素。

「妈妈以前一直在这里工作。早上送我、爸爸和小优出门后,直到傍晚都在这里度过。」

志野亚贵以温柔的手抚摸母亲使用过的工作桌,以及椅子。

我对她母亲了解的不多。只听志野亚贵说,她的母亲以前以画画为生。

「关于要说的事情。」

她忽然开口,

「我必须向你道歉才行。」

看着我,然后深深低头鞠躬。

「咦,咦……怎么了吗,志野亚贵。」

「我之前向你说过一个谎,抱歉。」

志野亚贵说谎……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她是指哪件事。

「之前我们不是去海游馆吗?」

「嗯,是啊。」

当时志野亚贵第一次主动提到家人。

她说她母亲以前的工作是画画,家人有父亲和弟弟。最重要的是她为何喜欢画画。

当时她说,父亲和弟弟喜欢是她画画的原因,同时也因此进入艺大就读。

可是,

『姊姊不是……已经不再画画了吗?』

我想起小优刚才说的这句话。然后才发现关联性。

「啊,难道……」

志野亚贵点点头。

「嗯,没错。我之前说爸爸和弟弟感到高兴……其实是谎言。」

原来如此,怪不得小优会有那样的反应。

他不希望志野亚贵画画,反而希望她放弃。

从小优的模样来看,志野亚贵也知道他的心情。而且以前告诉过小优,自己放弃了绘画这条路。

「会选择影传系,也是因为影传系不用画画。如果我念美术系,小优肯定会担心我。」

果然是因为这样。

影传系不考素描。即使试听外系课程要画画,但基本上只要不走动画这一行,课堂上应该不会接触绘画。

可是志野亚贵却在画画。而且并未受他人的指示,是她自己的选择。

(原来与男朋友来家里无关啊。)

我对小优的想像太过肤浅,感到很丢脸。

「我原以为只要改变专业领域,就能开心地从事绘画以外的事情……结果有点不一样。其他事情也很有趣,绘画也非常有趣。两者是无法取代的。」

志野亚贵呵呵笑。感觉她这时候的表情,包含我在未来见过的寂寞与成熟。

「妈妈为这个家付出很多,也非常喜欢工作。结果因此过劳而往生。」

她爱怜地抚摸工作桌。

「妈妈很喜欢画画。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画,走上画画这一行的时候,妈妈似乎非常高兴。与爸爸结婚之后依然继续以画画为工作,结果因此罹患疾病。」

然后志野亚贵叹了一口气,仰望天花板。

强烈的阳光隔着窗户,不断洒落室内。甚至让人觉得有点热。

我突然觉得,在这间工作室度过的时光,可能与那幅「向日葵」的画有关吧。

「我和爸爸都知道妈妈有多么喜欢画画。所以心里对于妈妈的病情多少都有底,可是……」

「你的弟弟,小优不知道吧。」

志野亚贵点头表示「嗯」。

「他好像一直认为靠爸爸的薪水就足以养活全家,为何妈妈要工作到病倒。虽然当时他还小,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即使生病了,依然坚持画画。」

我也不是不能明白他的心情。

如果是为了生活,为了家人,即使难过,但还可以理解。但如果不是的话,难免会觉得是不是工作比家人更重要。

更何况小优当时还小。

「那时候我还在念国中吧。我画了张画,结果发现弟弟从身后注视我。然后我回头一瞧。」

志野亚贵静静闭起眼睛。

「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难过……我一直忘不了。」

「原来发生过这种事。」

「所以之前说爸爸和弟弟都很高兴,是我说了谎。特地让恭也同学你来福冈一趟,也是因为想说这件事。」

然后她露出我至今见过最寂寞的微笑,

「抱歉骗了你。」

「不会,没关系。」

我无法回答她。即使和她相处的不长,但我认为自己理解她有多么喜欢绘画,以及爱自己的家人。

所以左右为难的她即使说话与事实不符,我也不打算责备她。况且她这句谎话也不足以受到外人的责备。

可是她非常难受,深藏在心中让她十分难过。

在寂静温暖的工作室内,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这明明是个非常温和的空间,我却觉得内心愈来愈纠结。

「即使妈妈不在了,我依然经常来这里。」

「画画的时候会来吗?」

志野亚贵摇摇头。

「这也是原因之一,只不过来这里静静端详,就会感到心情平静。」

即使我不明白,但是对她而言,应该不只感到寂寞而已,还有更深层的情感。

「关于今后,」

然后志野亚贵开口。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该如何看待自己与绘画的关系。」

「与绘画的关系?」

「因为我以前过于投入画画这个领域了。小优也是原因之一,但我觉得也该试着为自己着想。」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大大地扑通一声。

原来志野亚贵早就在思考我之前搭飞机时烦恼的事情。

「可是在我心中还无法彻底做出决定。」

志野亚贵笔直注视我。

「恭也同学你一直关照我的工作,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认为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我彷佛觉得刀尖抵住自己的喉咙。

想不到志野亚贵会在这里,单刀直入问我犹豫许久,依然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而且我才刚听过她的独白,以及家人的意见。这些意见肯定会影响我的决定,导致我不敢跨出关键的一步。

(我不是要贯彻自我吗。)

不久之前我才重新问自己这个问题,如今又再一次碰上。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面对志野亚贵这种难得的才能,在背后推动如今的她,究竟是不是正确的答案?

「我──」

我勉强才挤出声音嘶哑的这句话。

「抱歉,再让我想一想。」

不仅思考到了极限,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这句话既无法解决问题,只是拖延罢了。可是我实在无法当场想出今后该怎么办。

「嗯,我再找机会问你。」

她恢复往常的笑容。

如今她站在分歧点。她不仅坦承自己的过去,向我展现弱点,还问我接下来应该怎么规划人生。

这既是她的未来,也是我的未来。

我已经经历过十年后的世界。彷佛有个遥远的对象在质问我,难道要再度引发当初那场悲剧吗。

「那么差不多该回去了。爸爸应该也准备好晚餐了。」

「噢,也对。得帮忙伯父才行。」

离开房间的时候,我再度看了一眼志野亚贵母亲的工作室。

这个空间明明如此温暖又温柔。却让我忍不住觉得一切都好悲伤,忍不住想落泪。

「哇── !!是、是奈奈子学姊本尊耶~ !!」

「呀 !!咦,咦,怎么回事啊,你没事吧?冷静一点~ !!」

「别、别这样!不是提醒过你别过度兴奋了吗 !!」

我们在距离大阪阿部野桥站很近的露天咖啡厅。一股划破时髦气氛的女声尖叫响彻四周。

「对、对不起 !!本人实在太高兴了,有点感动至极,应该说显然太过激动了 !!本人会深刻反省 !!」

迅速放开搂住奈奈子的手臂并敬礼后,竹那珂才终于恢复平时的音量。

「……还好今天顾客不多,不然会造成店家很大的困扰。如果要以制作为目标,你可得小心一点。」

「是的。本人真是颜面无光,下次不会再犯了!」

别看她这样,其实她相当聪明,应该真的不会重蹈覆辙吧。

今天是让竹那珂与憧憬对象见面的日子,这是她之前提出的要求。

其实内容很简单,就是希望我安排她与奈奈子见面。但她现在也是大忙人,所以才会趁桥场不在的日子,以这种奇特的人选安排彼此见面。

(桥场真会将这种事情推给我办呢。)

早期的斋川也是这样,难道他当我是保母之类吗。

「不过她真是有趣呢~透过NicoNico的影片认识我另当别论。想不到成为粉丝的契机竟然是那部同人游戏,这还是第一次呢。」

「哎呀~或许这么说有点怪,不过本人的兴趣相当冷门呢!」

毕竟一般而言,像她这样的女孩不会去玩有色情场景的同人游戏。

「不过多亏游戏,我听了好多奈奈子学姊的歌曲,觉得这是最棒的兴趣!学姊可以多分享一些曲子的内容吗?」

「啊,噢,好、好啊,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太好了!那么首先呢,关于作曲……!」

竹那珂还郑重其事地从包包取出拟好了问题的笔记本,边看边向奈奈子发问。

「本人一直认为奈奈子学姊的曲子与一般的作曲方式不一样,旋律的展开十分独特~请问学姊有从以前就接触的音乐吗?」

(插图011)

「这个啊,我以前向奶奶学过民谣,所以……」

竹那珂不会问模糊不清的问题,这是她厉害的地方。她会明确地具体形容自己可能用得上的知识,然后询问对方。

她之前问我问题时我也感受到。实际上即使我反问她,她的回答也像是事先沙盘推演过该怎么回答,听得我啧啧称奇。

(她应该是桥场会青睐的人才。)

当然对桥场而言,她是有可能涉足自己领域的人才,或许反而会感受到压力。

因此我认为,最聪明的应该是安排她与桥场见面的人物。

(又是姊姊吗……)

我一脸错愕,她老是爱搞这种策略呢。即使是现在,她肯定依然在思考某些计策。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

一段时间过后,竹那珂的提问时间似乎结束。

「就这样,非常感谢您,奈奈子学姊!」

「哇……你调查得真详细呢。以前你也有玩过音乐吧?」

「嗯,可是发现自己没机会达到顶尖,后来就放弃了!」

她能满不在乎地这么说,也是我觉得她的厉害之处。

「话说桥场有联络过吗?他还在悠哉地在福冈旅行吗?」

我一问,竹那珂便使劲摇了摇头。

「完──全没有!除了一开始稍微联络以外,后来完全没消息。」

「是吗,他还是和平常一样呢。」

即使他不是合理主义的信徒,但他没事不会联络。而且让我恼火的是,他居然说「你也是这种类型的人吧」,害我没事也不敢联络他。他这人实在是……

「恭也对这种事情一点都不热衷呢。虽然他工作的时候很勤勉。」

「哇!拜托学姊务必告诉本人!大大在工作的时候果然会切换开关吗?」

「对呀!像是之前一起创作音乐的时候啊……」

于是奈奈子与竹那珂再度聊起制作内幕。

由于我早就听过这些,所以我随意抬头看看天空。今天天气真好。

(如果去旅行的话,肯定很开心呢。)

他和志野亚贵这时候多半很享受吧。如果问我羡不羡慕,我当然羡慕的不得了。

可是这次旅行是在志野亚贵病倒后不久,我不认为他们能这么悠哉地旅行。

不知道能不能获得她家人的理解。另外如果志野亚贵隐瞒了什么,或许这趟旅行是说出口的机会。

希望这对他们两人而言是一趟好的旅行。

「本人还是觉得啊!」

竹那珂突然对我露出炯炯有神的视线。

「这么多高人齐聚一堂,本人还是希望见识各位大大一起创作的作品呢!」

冷不防听到这句话的奈奈子,露出困惑的表情。

「噢,嗯,将来可能有机会吧,大概。」

与刚才的态度不一样,她吞吞吐吐地回答。

其实我很明白。经过那一次的创作现场后,没办法立刻说出「下次再合作」这种话。何况奈奈子目前正专注于自己的创作,如果这时候要参与集体创作,可能会失去个人创作的直觉。

「河濑川学姊觉得如何呢……!」

充满期待的眼神望向我。

可是我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目前还不是时候。」

竹那珂的表情顿时泄了气。

我略微笑出声音,

「时机成熟的话,桥场肯定会开口。」

没错,虽然大家现在都不说,但目前正是大家累积实力的时期。

桥场肯定已经考虑过将来。

所以我不会主动表示。如果他将来开口,我就这样回答即可。

「有点出乎意料呢。」

竹那珂点头示意。

「怎么说?」

「没有啦,我以为河濑川学姊会坚持己见地宣称『我要这么做!』这样就能和大大相辅相成呢。」

也对,以前我会这么做,现在却不一样。

我觉得自己变了。

透过这两年,我已经知道自身才能有上限,思考也有局限。连自己的未来也是。

而且我现在认为,不需要非得亲手开拓自己想见到的景色。因为肯定有个行动力超强的人会打头阵,我觉得自己比较适合辅佐他。

「不过说到大家一起创作,或许有这种想法吧,奈奈子。」

「嗯,虽然还不知道要创作什么。但是恭也想做的作品肯定很有趣,我应该会想试试看~」

奈奈子也同意这个论点。

「对呀,就是这样!」

听到我们的对话后,竹那珂用力点点头。

「我好想再看到超豪华的白金团队创作的作品!」

她又将我们捧上了天呢。虽然白金在语感上比钻石好一点。

「白金团队吗……也对。」

若是志野亚贵与奈奈子,以及贯之,或许很适合这个头衔。

至于我──还能算是创作者吗。虽然我如果告诉桥场,多半会挨他的骂。可是我目前无法肯定回答这个问题。

(找个时间和他聊聊吧。)

刚才竹那珂说过,在音乐领域无法达到顶尖,所以放弃了。

这句话扎在我身上,而且比我想像得还要深。

创作者必须设法思考自己置身的环境。如果听信『相信自己,创作吧』这种鸡汤的蛊惑,可能至死都无法摆脱这句话的诅咒。

可是放弃的决定权无法假手他人,只能靠自己。几乎所有创作者都是自己选择放弃的。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没有人会认定你缺乏才能,劝你另谋他就。

创作之神很残酷。努力却一无所获在这个世界很常见。

比起长年孜孜矻矻坚持的人,一个突然蹦出来的天才更有可能整碗捧去。这个世界与靠经验和时间累积的匠人世界可不一样。

不,即使是匠人的世界,依然有人能在短短一年内,学会别人花五年才学得了的技术。一个人的才能是有天赋加乘的,很可悲,但无庸置疑。

我的强项就是某种程度上万事包办,无所不能。正因为各行各业都摸过一点,我一直以为自己适合当总监或导演。

但是我后来才明白,其实任何人只要有经验,都能学会这种程度的「知识」。超人才知道如何让点子相互擦出灵感,并且轻易克服创作时的低潮。只有这样的超人能称霸世界。

如今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不,正因为终于明白,我才认为自己无法更上一层楼。

(或许还能当个人会比较幸福吧。)

看着在我面前开心嬉闹的奈奈子与竹那珂,我一边思索志野亚贵的事情,同时在心中苦笑。

拜访志野亚贵的老家,到了第三天早上。

念高中的今天小优似乎要上学,只有他迅速吃完早餐。

「……那我出门了。」

「嗯,路上小心。」

在仁先生的目送下,小优跳上脚踏车往东骑。他就读的高中似乎离家约七公里。

「他一直骑脚踏车上下学吗?」

「嗯,不论下雨或下雪都努力通勤喔。」

「哦……」

我则是从小学到高中,学校都在从家里徒步可达的范围。所以觉得光是长距离通勤就很厉害了。

(上了大学后,一下子成了夜猫子呢。)

当然大学生有早八点的课,还是得早起,照理说作息与高中生差不多。

「那我等一下也要出门啰。」

志野亚贵今天也和高中朋友约好要见面。

所以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不过我也已经决定自己要做什么了。

「让你帮忙打扫家里真的好吗,桥场同学。」

心想我暂住在别人家里,至少要稍微答谢一下。所以我决定帮忙仁先生原本今天要做的清扫工作。

「毕竟食宿完全受到你们的照顾,我还觉得打扫不够呢。」

实际上仁先生推辞了我想支付的食宿费。不做点事情我会歉疚得想撞墙。

所以刚才大家一起享用早餐时提到打扫,我心想这是唯一的机会,才会立刻开口。

「抱歉喔,我和小优都没办法帮忙,才让你负起打扫的责任。」

志野亚贵也一脸歉疚,但这毕竟是我主动提出的。

「那就承蒙您的好意,可以麻烦您从事一点力气活吗?」

我也爽快地回答「好」,同意仁先生的提议。

志野亚贵十点左右出门,然后我们开始打扫。

志野家有一间很大的储藏室,今天似乎要打扫这里。仁先生和我戴上手套与口罩,开始这项浩大的工作。

「因为很方便,所以不知道放哪的东西通通都塞在这里。当初妻子走的时候曾经整理过,后来就一直放到现在。」

意思是将近十年没整理了吗?

「知道了,我会做好心理准备,帮您的忙。」

「哈哈,那就靠您这份决心啦。那我要开门啰。」

说完,仁先生便缓缓拉开木制的门板。

「哇!」

一开门,顿时扬起储藏室内的灰尘。之前工作室累积的灰尘也相当多,但这里似乎更加夸张。

「真抱歉让客人做这种事情……」

仁先生歉疚地抓抓头。

根据志野亚贵的说法,仁先生真的无所不能。会运动又懂得念书,当然特别擅长下厨,在她母亲过世后一肩扛起家务。不过唯一的弱点是不擅长打扫与整理,所以这方面大多由志野亚贵与小优负责。

「毕竟我们不懂得丢东西……妻子和亚贵很像,但我特别舍不得丢。」

从志野亚贵的房间看来,她似乎会打扫,但也不擅长收拾。若是进一步让她整理,应该会很辛苦吧。

「所以说……啊,看来要花不少时间呢。」

等飞舞的尘埃平息后,我们再度看储藏室的内部。

左右与后方设置了比我们两人还高的架子,大量物品塞得满满的。

原本放在架子上的书籍等物品则在地上,交错叠成小山。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要整理这些架子,

「首先得先移开这堆书山,否则无法开始吧?」

听到我这句话,仁先生显然相当过意不去,

「就是这样,真抱歉。」

向我低头鞠躬。

「总之先开始吧。不动手永远也做不完。」

总之我们先将所有书搬出储藏室。诀窍是与其在房间里辛苦奋战,最好先将所有内容物搬到宽广的地方再整理。

仁先生的房间离储藏室较近。于是我拜托仁先生开门,依次将书本与其他平坦的物品放在他的房间。

「不好意思,搬的时候要小心腰喔。」

我根据未来的经验提供建议后,

「也、也对。老实说,我的腰也快不行了。」

任何有一定年纪的男性都有腰椎问题。仁先生也不例外,似乎有了必须小心动作的毛病。

所以我不让仁先生搬重物,完全靠自己搬。同时告诉他房间物品的分类方式,让他可以帮忙。

整理工作进行得颇为顺利,仁先生发出赞叹。

「真是不得了。桥场先生从事过这方面的工作吗?」

「是啊,整理专门书店的存货……啊。」

我差点顺势说出十年后的事情。

「专门书店,是吗?」

「呃,这个啊,是打工啦。都是粉丝向的书籍,数量很多,所以才学到如何整理。」

仁先生回答「原来如此」,接受了我的说词,不过刚才真危险。

实际当过宅物店的店员,就要整理堆积如山的库存品。自然会提升分类与整理的技巧。

刚才我们先将物品放在别的地方再整理,其实也是一种技巧。是我在夏冬两季委托高峰期学会的。

(当时虽然很辛苦,不过现在倒觉得是不错的经验。)

人生中没有任何徒劳无功的经历,就是指这样。

「那我将最后一叠小山整个搬过来啰。」

一叠厚纸张与油画布叠在储藏室最后面。我嘿哟一声,一口气搬起来。

(这是什么,是志野亚贵和小优的作业之类吗?)

我将这叠分量很大,却不重的东西搬到仁先生的房间。

「来,这是最后一叠……啊。」

放下这叠物品的瞬间,盖在上头的厚纸一张张翻开,正面朝上掉落在地板。

是绘画。

由水彩绘制而成,澄澈的蓝天与身穿白衣的少女形成美丽的对比。鲜艳色彩与宽阔的构图给人留下印象。

虽然第一次看过这张画,但我肯定见过这种画风。

「这是……亚贵的画吗?」

仁先生笑着摇摇头,否定我的回答。

「看起来果然很像吗。不过不是喔。」

「咦,那请问是谁……啊。」

说到一半,我顿时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您想像得没错,这是妻子以前画的画。」

「是亚贵的母亲画的……原来如此。」

不论色彩运用或构图方式,重点是人物表情,能带给观众温暖。独特的画风相当接近,简直就像直接投影在纸上。

「画这张图正好是亚贵懂事的时候,妻子说她也想画张画。所以那孩子肯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哦……」

听仁先生这么说,再审视这幅画,发现这幅画浓缩了志野亚贵整个人。

「机会难得,要看看其他的画吗?」

「嗯,那当然。」

我回答后,仁先生便从别的架子上搬来许多素描本与油画布。

有油画、压克力板画,铅笔素描。有些画在类似制图纸的厚纸张,也有画在扇子、日本纸或玻璃上的作品。

众多图画以各种技巧绘制。每一件都是不平凡,重视独特笔触与空气感的优秀作品。

「虽然她是在地画家,不过也受到东京或大阪方面的瞩目。还曾经绘制过广告插图与百货公司的包装纸等。」

志野亚贵的母亲能绘制各种风格的画,而且呈现高水准与魅力。以前还曾经要举办展览会或推出画集。

「我不太会形容,但是……我非常喜欢。画风很柔和。」

很像我看到志野亚贵的绘画时产生的印象。

真要说哪里不同,就是相较于志野亚贵的作品,她母亲的画除了温柔,还能同时感受到坚强。

「这些画既柔和又美丽吧。可是妻子──由贵是真的消耗自己的生命在作画。」

仁先生的语气从平稳转为平淡。

他的眼神与志野亚贵提到母亲时非常相似。

「她原本身体就不好,自从开始工作之后就大病小病不断。可是我也知道由贵对于绘画的热情,所以没有坚决反对她画画。」

从我手中接过刚才那幅蓝天的画后,仁先生感慨良多地注视。

「可是创作要消耗相当大的身体与精神力量。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由贵已经不在人世了。」

然后他将握在手中的画卷成圆筒,以橡皮筋绑好。

「亚贵一直在旁边注视母亲。不可思议的是,失去母亲应该会让她感到难过,但连她都马上开始画画。」

这句话唤起了我的记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认识到志野亚贵是个画家。只见她专心一志运笔,彷佛世界上没有其他事物一样,专注持续绘制面前的画。听到仁先生这句话,让我想起那一天的志野亚贵。

「看到她的模样,应该就知道将来会如何了。可是亚贵依然持续画画,结果就是,她现在即将从事绘画工作。」

「是没错。」

身为要负起部分责任的人,这番话很沉重。

可是我又不能不听。

「其实我也想为亚贵加油,但我也很明白小优的心情。希望她尽情作画,却又不希望她走上母亲的老路。」

说到这里,仁先生望向我。

「我听亚贵说了。桥场先生,您目前在协助亚贵的工作吗?」

「嗯,是的,我现在正在帮忙她。」

我回答后,仁先生迅速低下头去。

「或许不该拜托您这件事,但是想麻烦您注意亚贵的身体情况。」

「呃,这个,请您别这样,我不敢当。」

光是见到当父亲的人向我低头,就让我歉疚不已。

可是仁先生并未抬起头。

「她只要一画画就会忘记时间与身体情况。在大学肯定也是这样。所以当她这样时,能不能稍微提醒她一下?」

这个愿望非常真诚,而且切实。

我当然知道,志野亚贵一专心就会浑然忘我。

在她病倒之前,她抛开一切专注作画。甚至让我觉得,真亏她的身体撑得住。

真要说的话,我很想像回答志野亚贵一样,回答仁先生我还在考虑。我不认为现在能得到结论。

可是考虑到仁先生与小优的心情,

「……嗯,我知道了。」

我只能这样回答。

「不好意思拜托您这种事。」

抬起头的仁先生,表情果然非常寂寞。

只有我和堀井两人知道这间在长堀桥的麦芽威士忌酒吧。几乎可以确定这里没有朋友,所以这里成了我们的前线基地。

「干杯。」

玻璃杯有气无力地发出小小的声响相碰。

「堀井你怎么了,这么无精打采啊。」

见到有些疲惫的老同学,我开口询问,

「没有啊。话说加纳你呢,好像除了我以外没有见过其他人,怎么啦。厌倦人际关系了吗?」

结果他正好回答到我的痛处。

自从我在学校工作后,反而就没和念书时的朋友们见面了。

念书的时候觉得大学是一个轻松的地方。不过实际进入这个组织后,经常得彻底成为组织的一份子才行。

在这种立场下与以前的朋友们见面,会很难维持内心的平衡。很多老朋友相当自由,从事自由业的人也不少。有人甚至对我露出明显的反抗心态。

「我明明又不是组织的代表人物。」

我晃动酒里兑了较多水的玻璃杯,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办法。我们这一届只有你在某种意义上算是成功了。看在走创作家这一行却无法升华的人眼中,肯定十分刺眼吧。」

「哈哈,我在学校可是彻底受到了孤立呢。」

我耸耸肩自嘲后,面前的老朋友同样耸了耸肩。

「堂堂大学助教授怎么说这种话呢。噢,现在改成准教授了。」

「反正这职位又不是教授的助理。算了,这些规定都无关紧要。」

不过在这里工作还算好的。在别的大学任职的朋友说,其他学校的情况更恶心。甚至有人卷入人事斗争中,不过只要两人以上的集团就会发生这种事,大学自然也不能免俗。

我向在民间企业工作的堀井吐这种苦水,

「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开始出现了人事斗争。」

「社长那件事果然有可能呢。」

「是啊,你看看这个。」

我迅速默默阅读他交给我的几份报告。

还没看到第二份,我的心里就爆出一股怒火与错愕。

「他又想害死谁吗?明摆着对研发部造成这么大的负担,肯定会有人当代罪羔羊。」

堀井也用力点了点头。

「常董派看到其他部门的成功,多半相当不甘心吧。可是凭目前游戏部门的收益,无法筹措预算新增产线。所以──」

「不仅要压缩既有产线的制作周期,还要增加研发数量,是吗。」

难道他想狡辩已经忘记十年前发生的事了吗?

「这可不能让阿康看到呢。」

堀井难得愁眉苦脸地捧着头。

「是啊,不然这次真的要见血了。」

当时阿康露出冰冷的眼神。但毕竟是父亲的事情,他多半不知道。

可是我和堀井肯定不会忘记。

「总而言之。」

堀井先生深深叹了一口气。

「以目前的情况,要划分研发部的产线是不现实的。可是又没办法招新职员或挖角,所以只能送『少年兵』上前线了。」

「难道……」

「嗯,我希望让阿康担任更重要的职务。」

听得我仰天长叹。

这实在太扯了。又不是早期的游戏业界,或是美少女游戏的黎明期。一间正常的公司怎么可以推工读生上第一线。

他们肯定会很高兴受到拔擢,并且努力工作。可是不论结果是好是坏,公司都不会保障他们这些创作者的尊严。甚至不在乎他们身体、精神层面的健康。

可以肯定,公司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可是我知道,这样下去对阿康肯定不好。因此我希望桥场能以辅助的身分加入。」

「所以才找我商量吧。」

堀井点头同意后,歉疚地叹了一口气。

「你会向他说明吧。」

「当然,所以我才先向你报告。可是我认为这对桥场也是个机会,毕竟包括正式录取。」

然后堀井一口气喝光杯中物。

「阿康很孤独。从那时候他就和我们保持距离。可是他目前信任桥场,也和桥场互相尊重。我希望桥场能成为他的刹车,阻止他失去控制。」

这次轮到我叹气了。

「桥场目前正在烦恼同学的将来呢。」

「我有听说过一些。他在烦恼是否要适可而止,还是送朋友下地狱,对吧?」

「嗯,可是我认为……他已经有了答案。不,考虑到之前发生的事,我认为他从一开始就没得选择。」

没错,现在的桥场即使有点犹豫,结论应该只有一个。

可是这个结论,肯定与阿康背道而驰……

「……是吗,意思是有可能让阿康感到绝望吗?」

我默默点头,同意阿康的话,然后静静举起酒杯。

在酒杯中闪闪发光的酒,其实价格不菲。可是要问好不好喝,念书时和大家一起胡闹,一起喝的酒反而好喝好几倍。

大家拍着肩膀胡说八道,趁着酒意在外头乱逛。有人说的话或行径一戳到笑点,大家就狂笑到差点岔气,然后直接倒下呼呼大睡。当时喝的便宜烧酒实在太好喝了。

如今嘴巴在重重障碍下愈来愈沉重,身体也逐渐不灵活。为了驱动嘴和身体,我拿酒当汽油灌。这种酒喝起来既苦涩,还在胃里烧融自己的内心。但要是有人劝我别喝,我会回答不喝酒就提不起动力工作。

随着年龄增长,我们愈来愈不懂得享受酒。

「我们都变成糟糕透顶的大人了呢。」

「嗯,所以才希望尽量避免他们重蹈我们的覆辙啊。」

堀井这句话比任何酒精都沁入心脾。

创作这一行究竟是什么呢,桥场。

储藏室整理到傍晚才结束。

之后过不到一小时,志野亚贵与小优就回来了。于是我们再度四人享用晚餐。

「昨天没机会享用,今天就吃牡蛎大餐吧。」

仁先生宣布后,志野亚贵也很开心。

由于呆坐着也闲得发慌,所以我在厨房帮忙准备,同时视线瞥向志野亚贵与小优。

志野亚贵似乎没什么异状。她似乎看着在地的节目,不时开心地欢笑。

不过一起看电视的小优却没有丝毫笑容。或许他平时就是那样,可是他昨天那番话还萦绕在我心中。

(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

我有点担心他会对我说什么。不过到了晚餐时分,他和昨天一样没开口,平静无波地享用餐点。

但我们几人的内心肯定都不平静。

(我们三人都各有心思呢。)

大家明明都重视彼此,可是想法却不一样。

其中只有我无能为力,乱了分寸。

既下不了决心,也无法集中在关心的对象身上。

(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明明晚餐和昨天一样美味,可是我发现吃完后,却几乎不记得晚餐的滋味。应该是脑海里塞了太多事情,甚至无暇享受餐点。

明天中午前要去搭新干线。我原本想趁回程与志野亚贵继续聊之前那件事。

可是我始终无法下定论。即使我泡在浴缸里左思右想,依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没办法,睡觉吧。)

放弃与小优对话的可能性,我离开浴室,回到日式房间。在拉开纸门后,

「咦……?」

我发现一张写了时间与地点的便条放在棉被上。

距离志野亚贵家不远,有一座小小的在地神社,名叫产宫神社。

在来的路上我有见到,和志野亚贵聊起。她说这里会举办在地的夏日庆典或相扑比赛,当地居民都很熟悉。

我依照指定的时间前往该处后,发现一如预料,小优站在该处。

一见到我,他便略为惊讶,彷佛在想『真的来了啊』。

但之后他并未向我打招呼,依然仅露出紧张的眼神注视我。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一直沉默也于事无补,所以我先开口。其实我早就猜到他会说什么,果不其然,是志野亚贵的事。

「你真的负责管理姊姊目前从事的绘画工作吗?」

严格来说不是,不过大致上而言没错。

「嗯,是啊。像是行程表,工作内容之类……」

在我正准备详细解释时,他突然插嘴。

「请你别做了。」

「咦?」

「我希望你别再负责了。姊姊……她不能以绘画为生。不该走这一行。」

小优语气强烈,紧紧瞪着我。

「你知道我妈妈怎么过世的吗?妈妈就是画画弄坏身体,最后才死掉的。难道你想害姊姊也这样吗?」

他突然情绪激动,滔滔不绝地说。即使我事先已经听说,但他突然对我如此措辞强烈,连我都跟着慌张不已。

「等一下,冷静一点,小优。」

「这要我怎么冷静啊!」

他的声音响彻寂静的神社境内。

我也不由得闭口不语。附近一瞬间笼罩在沉默中。

我们惊讶地注视彼此。小优大概原本也不想大吼大叫,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困惑。

「……抱歉我这么大声,可是,」

小优紧握拳头,竭力继续开口。

「当初听说姊姊去念艺大,我确认过好几次。确认姊姊不是去画画,而是走影视传媒行业。可是姊姊每次回来,聊的话题都和绘画有关。我觉得姊姊和妈妈一样,才会……」

毕竟他还年轻,开口难免流于情绪,更何况与家人的生死有关。他肯定不顾一切,以自己的方式行动,结果才会这样。

「我可以说说我的意见吗?」

小优小声回答了一声「好」。

「我目前在协助亚贵小姐画画,这一点是真的。如果你要为了这件事责怪我,那我无话可说。」

他默默点头。

「可是画画是她自己的选择。如果你想透过我阻止亚贵小姐,这就没办法了。」

虽然这招有点贼,但我决定先发制人。

因为我原本以为他要拜托我这件事。

可是他却摇了摇头。

「我知道,而且我也明白姊姊不会因为这样就放弃画画。这一点我很清楚。如果这样就能让姊姊听我说,我早就……」

难以启齿的小优低着头,深深吁了一口气。

然后他再度看向我,

「可是你受到姊姊的信赖,姊姊也经常提到你。所以关于画画这件事,姊姊应该更愿意听你的话。」

这番话他竭尽全力,而且单刀直入。

「拜托你。我不会要求你劝姊姊放弃,请你关心姊姊的身体。光是能以你的立场向姊姊开口,情况应该就会改观。所以……」

说出「拜托你」这句话的同时,小优深深低头致意。

「别这样,我明明什么也没做。」

嘴上说着这句话,我同时觉得自己卑鄙到极点。

岂止什么也没做,我不仅夸奖她的画,还安排与工作有关的事宜。更向九路田介绍她,让她走上插画家这条路。这些都是「什么都没做」的我做的,而我居然毫不害臊地撒谎。

小优纯粹关心姊姊,为家人着想的言行举止,震撼了我的污秽内心。他和我这种人简直有天壤之别,甚至让我想落荒而逃。

我当然没脸一口回绝他的恳切愿望。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提醒亚贵小姐,拜托你抬起头吧。」

「真的吗……?」

抬起头的小优,眼睛看起来噙着一点泪水。

卑鄙的我只能「嗯」一声回答他,然或转过身去。老实说,我甚至不敢笔直注视他的表情。

小小的神社境内有一小片森林,在住宅区内显得十分特别。

从茂密的树桠间隐约可见星空与月亮。我不知道小优为何选择这里,但他和志野亚贵肯定都在境内度过一段时光吧。

姊弟感情这么好,却因为和我扯上关系,导致面临如此难过的局面。即使不是我直接造成,但我肯定摆脱不掉罪孽。

皎洁的月光与小优的道谢,回荡在我极度空虚的内心中。

「要是能多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没关系,毕竟有工作,还要上课。下次放假再回来吧。」

隔天早上,我们略为提早离开志野亚贵的老家。

表面上的原因是要买伴手礼,以及抵达大阪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真正的原因是我在志野亚贵的家开始有点坐立难安。不用说,当然是因为与仁先生的对话,以及答应过小优的承诺。

「不好意思,这次完全受到您的照顾。下次我会送您一些奈良的美食。」

出于最基本的礼貌,我从大阪带了一些伴手礼。不过受到志野亚贵家人的热情款待,让我带来的礼物相形见绌。

「不会不会。另外桥场先生……」

仁先生温和的表情与我刚来的时候一样,

「亚贵就拜托您了。」

说完后,再度向我鞠躬致意。

一旁的小优也同样向我低头。

「……好的,我知道了。」

见到同样低头回礼的我,志野亚贵呵呵笑,

「听你们两人的对话,好像要送我去哪里呢~」

说着脸上露出开朗的笑容。

由于距离车站不远,回程我们决定用走的。志野亚贵边走边向我说明,这是念小学的时候走的路,这里是经常和朋友玩耍的空地。同时我们两人步行前往波多江站。

在即将抵达车站的时候,志野亚贵突然开口。

「恭也同学,你昨天和小优说了些什么?」

这句话让我差点语塞。

「噢,她说姊姊就拜托我了。」

细节我实在不敢开口,只好在不说谎的范围内告诉她。

「……是吗。」

志野亚贵仅回答我这句话。

我们穿越通往月台的天桥,等待开往福冈机场的电车。

由于我们配合时刻表出门,所以到车站没多久电车就来了。从本站一班车直达机场。

车内旅客也三三两两。我们看准刚过通勤时间后不久,可以悠哉地坐在座位上。

我们坐在一起,然后吁了一口气。

电车缓缓开动。过了一站,两站,等到过了叫做今宿的车站后,志野亚贵开口。

「恭也同学,谢谢你陪我回来。」

我回答『小事情不足挂齿』同时表示,

「你有很优秀的家人呢。」

「嗯……我非常喜欢他们三人。」

听到『三人』这两个字,我的脑海深处滋滋作响。

那间充满灿烂阳光,感觉像遥远世界的工作室,鲜明地在我脑海里浮现。

「其实我想过,为什么自己这么喜欢画画,以及画画时可以如此集中精神。」

志野亚贵开始喃喃自语。

「我以前一直看妈妈画画,才会希望自己也像妈妈一样。」

她的右手一开一阖。不知道她想看自己的手,还是想回忆母亲的手。

「所以每当我画画时,都觉得自己可以完全变成妈妈。即使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但是画画时就彷佛和妈妈在一起。」

从志野亚贵的口中发出呵呵一声,既不算笑声也不算呼吸声。

「所以虽然对不起小优和爸爸,但我还是没办法放弃画画。或许你会觉得我很任性,但这就是我。」

之前不知不觉中,我以怪物比喻志野亚贵。

她非常厉害。创作与众不同的作品,走上与他人不同的道路。

但是像她这么厉害的人,背地里有脆弱的一面。九路田指出了这一点,而我也隐约察觉到。

来到福冈后,我终于发现她脆弱的一面。

她并非单纯喜欢绘画。而是试图透过自己画画,填补缺少的家人拼图。

可是她的模样看在最亲的家人眼中,却感到忧心忡忡。

这实在是很难过的事。

「志野亚贵。」

我小声开口。

其实我原本不不打算喊她。

「就依照你之前的意见,稍微暂缓一下工作吧。」

「恭也同学……」

志野亚贵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住事我。

「嗯,像是耗费在工序上的时间,以及份量。划分出不过度操劳的范围,将目前从事的部分当成工作吧。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

「你就可以公开告诉家人,你在从事绘画方面的工作了。这样如何。」

「…………」

志野亚贵一直保持沉默。

「因为这和你之前的做法不一样,或许你会感到不适应。不过这次应该可以当成不错的机会,所以试着一点点改变吧。」

我将自己的意见告诉她。

如果让她继续当个画画的怪物,实在太悲剧了。

我想起小优的恳求。

『我不会要求你劝姊姊放弃,请你关心姊姊的身体。』

没错,他没有要求我阻止志野亚贵画画。只要能取得平衡,让志野亚贵从容地工作即可。

我身为制作人,负责关照她,这是理所当然的。而我居然错失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之前就思考过,这趟福冈之旅到底是为何而来。如今我觉得自己总算发现了。

我是肩负责任而来的。为了珍惜志野亚贵这个人,透过这趟旅程,肩负改变志野亚贵的责任而来。

她会向我展现母亲的工作是,肯定也是信号之一。如今我认为,不论是家人,或是坦承她之前撒了谎,可能都是在向我求救的讯号。

然后她开口表示。

「是吗……谢谢你。」

志野亚贵对我露出的笑容,

「毕竟这是你告诉我的。我会试试看。」

还是一如往常地柔和。

「好,那么回去之后,先准确计算剩余的工作量。然后拟定行程,安排工作时间……」

创作要产生与他人不同的事物,过程中势必会勉强自己。如果无法熬过这一关,就无法感动他人。

现在我依然抱持这种想法。可是持续勉强自己,人是会疲惫的。

事到如今,我觉得我明白了茉平先生之前说的话。等弄坏身体就来不及了,所以事先考虑就是我的工作。

在抵达机场的过程中,我们聊了好多。几乎都是我主动开口。

即使没办法立刻做到,不过为了营造志野亚贵最舒适的工作环境,我要发挥自己的一切力量。

电车抵达了福冈机场。提着行李走下电车后,我偶然回头望向来时搭乘的电车。

──这样就可以了吧,仁先生,小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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