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决定毕业作品内容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一个月。但是我们没有任何进展,还是停留在概念设计的阶段。
「就目前而言,我们各自的想法,都提出来了吧?」
合租屋的起居室内,北山小队的全员集合。虽然小队成员的面孔并没有多大改变,但是各自所处的境界与立场在这一年中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简单地划分一下——
可以分为已经站在了职业的舞台上的成员,以及尚未登上那个高度的成员。
贯之、志野亚贵、奈奈子隶属于前者,我和河濑川再加上火川,算是后者。
当然,后者3人也有职业的现场经验。然而,由于本人的本领不济,或者环境不一致,当被问及他们是否在职业路上站稳了脚跟,无疑会得到否定的回复。
与此相对,在毕业作品的创意上,双方也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贯之是短篇小说改编的情景剧,奈奈子提议使用静止画面的MV,志野亚贵是黑白的动画短片。综上。」
内容与之前的会议也没什么变化。倒也不是偷懒,只是对他们来说,都是对自己想要尝试的领域跃跃欲试吧?所以无论哪种方案,都变成了期盼以己意为之。
「另外,河濑川是观察型纪录片,火川倒是没什么特别意见,我呢,是旅游宣传片。」
姑且不论火川,毕竟他的意向是加入一家动作电影制作公司。与迄今为止做过的所有东西相比,我和河濑川的企划案要现实许多。拍摄成本也少,也不需要太多时间,我们更多考虑的是制作过程中的负担,而不是作品本身。
(完美的大路朝天各走一方呐)
从制作过程的流畅度来说,我和河濑川的方案优势明显。只需要给我们一周准备时间,拍摄计划以及日程安排都能梳理清楚,夏末的时候就有可能完成粗编。原本我们所有人都没有什么统一的目标,所以如果我们仅仅是以『毕业学分』为目标的话,我有信心说我们的方案就是最优解。
但是,我们的方案也有巨大的缺点。
(无趣……至极)
与之前我们做出的所有作品有很大不同。过于简单,所以在制作的趣味性上,明显不尽如人意。
这和选用的形式无关。纪录片和宣传片一样也有佳作。
但是我们的方案,总体来说,就算是消极选项。殷鉴不远,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像我们这样做出的选择,不会做出优秀作品的。
「……其实这话我来说也不太合适,但是这次我们真的没找到认真面对毕业作品的动力,动机是什么?有点不明白」
河濑川叹了一口气,说出了大家的共同的心声。
这本就是大家共同的想法吧?气氛有些凝重。就连贯之他们几个都是这样,一直在坚持自己想要做的东西!他们的方案显然也不是心血来潮,正因为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才无法反驳河濑川的话语吧!
像这样继续下去,一定会陷入僵局。那种时刻,河濑川前几天所说的,干脆断绝一切干系的方案反而凸显魅力了。
(看来她说出的中途退学的判断……也是相当有道理的呐)
肄业这种事情我倒没觉得有多大问题,也不是很糟糕的情况。不过嘛,花了如此高昂的学费,眼下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个选项还是应该属于别无选择的下下策吧?
但是就在这种目的不明之中,浑浑噩噩地混到毕业——那种时候在我们的前方会展开什么样的未来呢?主动退学和碌碌无为二者相比较,到底哪一个会对我们的未来产生正面的影响呢?
「那只有这样了——」
贯之开了口,语气有些沉重。
「现在还有改变团队组成的可能性吧?」
「嗯,可以变更。之前也说过,截止日期是在六月。」
决定制作内容和决定项目组成员,这两项工作同等重要。老师想必也对此门清,出于理解所以同样也设置了截止日期。
「那样的话,我们各自做各自的也不是不行的吧?」
贯之的话令所以有人呼吸一滞。
「你是说,解散团队?」
奈奈子问道,贯之对她点了点头。
「嗯,我的意思是这也在选项范围之内,考虑一下吧」
志野亚贵也轻轻地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这倒也行。我一个人做黑白动画也是能做完的。」
毕业作品整个时间进度要求相当宽松,只要明确了创意,哪怕是个人制作水准,也是可以完全可以作为毕业作品交上去的。
「嘛,各做各的,也不是说互相不能帮忙。也没规定一个团队一个作品,这也是规则漏洞」
看起来火川也接受了这个想法。
现在整体氛围是「那样也还可以吧」
虽然很难判断是否合适,但是这个方案出现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必要勉强组成一个团队。原本所谓的TEAM就是想在一起做些东西出来,现如今这个想做的东西都难产,团队也就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甚至毫无意义。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仅仅从合理性角度思考,就改变了一直以来的团队形态,说得过去吗?
◇
企划会议之后全员解散,外面看起来已经很黑了,我决定开车送河濑川回去。
她一直都是默不作声,静静地坐在副驾位上。就在我启动车辆,开车上路的时候,她终于开口问道:
「你在犹豫什么?」
一如既往地直来直去呐。
看来是想要等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吧?刚才大家的话题可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感谢你的关心呐。
「嗯,老实说,很犹豫」
刚才的会议上,我选择了拖延。
团队依然保留,在下次会议之前重新考虑企划案——
这个决定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没有任何理由就下了那个结论,估计会被说成逃避问题,那我也无能为力。
(这是无能为力的事情吗?……)
我正在做一直以来自己都强烈反对的事情。我在会上也说了类似的话语,大家一定也发现了。
这个决定的本身是毫无意义的。
「抱歉,我看起来很焦躁吧,一定是的。」
河濑川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所以才会第一时间来找我。
「你不用道歉。我也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也没什么资格对你说三道四的。」
「那你为什么——」
我还以为她会给我一些忠告,结果听到的却是这些。
「要是承担的话,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吧?我不是说过的吗?前段日子。」
河濑川有些害羞,埋怨道:
「真是的,这么快就忘了吗……」
「抱、抱歉,的确如此」
依赖河濑川,得到她的帮助。就这样我无数次闯过了难关,冒险成功。明明就是如此的,结果我来到这里,再一次一个人彷徨起来。
但是,有件事和以前还是不一样了。经过了岁月的洗礼,我积累了经验,有些事不得不做了。
「我想啊——」
车子已经停在了河濑川家附近,但是她一点下车的意思都没有。
「我呢,也不能总是依赖你吧。总得自己动动脑袋,然后去做些什么吧?否则,我根本就没办法成长——」
是的,内心原本是28岁的我,现在外貌上终于快要追上那个岁数了。为了面对这种状况,我也不得不减少对她的依赖了。
「很抱歉,也没和你商量。但是,我觉得我该这么做了,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呐」
结果,我居然还是迷失在了迷惘之中,不得不说这个现状也挺可笑的。即便如此,我还是决定自己开始独立,这也算是有意义的。
「是吗……」
河濑川静静地点了点头。
对她有些失礼,我又记起来那个时候——在未来的那个世界中,我将一切归咎于自己,她跑来激励我,为我打气。
被人狠狠地鞭笞一番是相当痛苦的事情,但是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说不定她又要这么做了吧?我有那么一瞬间恍惚。
但是,那边的她——
「是吗……」
她只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后开口对我说道:
「桥场也是呐,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口吻还是平时一样,只是我听起来稍稍有些寂寞。
「这话说得,好像我要死掉了或者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
「也有可能吧。哪有什么永远呐。有的话,也是在虚拟世界中吧。」
这话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听起来,她像是说给了自己听。
她还是没有下车。我们就这样沉默良久,河濑川终于叹了一口气,打开了车门。
在那边,她望着漆黑的夜空。
「毕业了呢,我们就要。」
并没有对任何人说,只是喃喃自语着。
或许,那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结束。但是,那个时刻却像是瞬息即至,指日可待呐。
Finale(最后一幕)的演出,会是静静地FADE OUT吗?还是奏响华丽的合奏,给出最强的一音。
注:FADE OUT电影转场过渡的词。 淡入淡出(Fade-in & Fade-out)
选择迫在眉睫,我却在犹豫。
◇
毕业作品……不,就在我为了自己的存在方式、团队的存在方式愈来愈心烦意乱的时候,工作那边的烦恼多少出现了一丝进展。
终于可以和茉平先生正常说话了。
「抱歉,我好像让你们担心了」
茉平先生爽朗地笑着回答我说。
在这之前,我生怕给他形成负担,小心谨慎地问了一句「您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结果就是如此了,他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们回来问这个问题。心理上多少有些落差呐。
「阿,没什么,没什么!不仅是我,竹那珂小姐也十分担心。」
顺便我就用上了她的名号。嗯,担心嘛,我倒是也有。算是吧。
「是现在手头项目的事情,稍稍和上面争论了一下。也没太多要和大家说的,所以我一个人思考的时间多了一些。」
「原来是这样……」
语气倒是和平时一样的清爽,但是想必他的烦恼也是不小。
最近茉平先生来公司的频率明显减少了许多。原本以他的出勤日期,业务内容来看,被称之为打工就显得有些离谱,但是最近他这个出勤的轮班频率就适合打工这个词了。
「尚且还有很多未定事项,所以我不能过多谈论这些……对了,桥场君你下周之后有空吗?」
「应该有,我想没多大问题……」
我也没什么大的计划,于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那,下周找个时间聊一下吧。能占用你点时间吗?」
我一下子想起了我们2个人在年初的那次谈话。
关于那件事,是又想说些什么吗?即便是他再怎么做我也没打算改变我的方针。
(他到底打算做什么呢?)
从那次的对话已经很明显了,我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想必茉平先生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即便如此也要有话要说吗?是有什么其他的重大变故发生了吗?心里有点痒痒,很想问清楚。但是在这里能说的话肯定就说了,一定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内幕吧?
「我知道了,随时都可以。」
「嗯,麻烦你了。」
茉平先生爽朗地笑着答复我说,就像是我们刚见面的那个时候一样。笑容背后他具体在想什么,我不清楚。或许“聊一下”三个字就已经将其囊括其中了吧。
(不仔细探寻一番的话,完全没有头绪)
结果就是,那一整天我们都没有深入地聊这个话题。处理掉一些积压已久的业务,看着竹那珂受到业务检查攻击时候手忙脚乱的样子,就这样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一切看起来与往日别无二致,但是我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这是不完整的。
如今我只希望,有一天茉平先生能发自肺腑地笑出来。
◇
那天的午餐时间,我和竹那珂照例选择了一家离公司稍远的咖啡厅。
接下来,我将和茉平先生之间的详细经过向她做了汇报。
「是这样的吗……稍微有点担心茉平先生呢」
不是往常那种吵吵闹闹的感觉,居然感觉到她有些沮丧。对此我有些不知所措。
「和我预期里的反应有点不一样阿」
我不禁脱口而出。
「喂!辈前!你绝对是把我当作那种常常电力满满,不断放电的家伙了吧?!就算我是那种人,至少TPO这些东西我还是会考虑的吧?!」
注:TPOとは、time(時)·place(場所)·occasion(場合)
竹那珂脸颊气鼓鼓地。我急忙「抱歉,抱歉」道歉个不停。
我有些担心茉平先生,所以情绪上有点低落。恐怕她察觉到了吧?竹那珂很擅长捕捉这种细微地心理变化。
「公司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辈前」
「没什么吧,不出意外的话茉平先生早晚有一天会继承社长位置的。」
茉平先生是社长家人,这事情他已经亲口告诉我了,另外竹那珂也告诉过我。「我需要只会桥场君一声,否则就不公平了」虽然是这么一回事吧,但是我还是觉得他很守规矩。
「可是,他不是和高层人员刚吵了架吗」
「好像还吵得挺凶的……」
于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哈——地一声,叹了一口气。
可以想象得出来,从去年制作日程安排这件事情上和上层对立以来,茉平先生的处境就已经岌岌可危了。
不会因为他是社长的亲属就可以给予特别待遇的,作为一个组织,这么做还是很规范的。但是话说回来,这样一来对茉平先生本人以及所负责的企划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的状况。
我们所处的位置也是在茉平先生左右。和团队是相同的,在Succed Soft中想要有所作为,他的进退肯定是会有影响的,毫无疑问。
(我很想支援他呐,但是……)
在本质的道上面我们就有分歧,道不同自然再做什么都是有限的
我默不作声地胡思乱想着。
「那个,抱歉」
突然间竹那珂声音提高了几分。
「辈前,你是那种,那种仔细考虑未来的人吗?」
「诶?嘛,还好吧」
要说未来该如何是好,我是没有明确决定的。但是未来该怎么做,这倒是我一直以来所思考的事情。
「你……有没有找工作的想法?」
「嗯,总有一天肯定会工作的吧。怎么回事,突然这么问?」
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竹那珂的年级来说,现在谈找工作太早了。不过,最早做准备的学生会在2年级就去拜访毕业生,所以她这么做倒也算不上多么奇怪。但是从她口中说出这种话还是第一次,突然间就转入了这种话题,让我稍微感到有些违和感。
(找工作话题……怎么可能阿!)
突然我的脑海中飞过一个超级愚蠢的想法——要是谈永久就职的话题怎么办?完全藏不住的大叔思路吧?
注:永久就職(えいきゅうしゅうしょく)是过去在日本被广泛使用的词语,意思是女性结婚后成为主妇。具体链接
<a href="https://ja.wikipedia.org/wiki/%E6%B0%B8%E4%B9%85%E5%B0%B1%E8%81%B7"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s://ja.wikipedia.org/wiki/%E6%B0%B8%E4%B9%85%E5%B0%B1%E8%81%B7
虽说不愿意吧,但是以前似乎就有过这种小小的苗头,再加上竹那珂原本就是一个超可爱的女孩子,假如被逼问了,如之奈何呐?
但是竹那珂接下来的话语迅速打破了我这无端的幻想。
「那个,很抱歉我没有告诉辈前。竹那珂呐,那个也是某个公司的亲戚呢」
「公司的亲……怎么可能!」
从刚才评价茉平先生的话来看,答案也只有一个了。
竹那珂极力控制着自己,点了点头说道:
「是的。我爸爸是……社长吧」
「诶??是吗?!」
我的声音没控制住,扬声惊呼了一声,随后急忙捂住了自己嘴。
可是,社长的儿子,社长的女儿,这怎么随随便便就出现在眼前,也太巧了吧……然而,转念之间,我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艺术大学原本就是这样的地方吧?)
艺术嘛,学出来根本不知道会不会赚钱。为了学这种东西,入学时候还要花昂贵的学费。所以,必然会像现在这样,家里条件没有到达一定层次的话,肯定会很难的。
其实我家也一样,家父是上市公司的部长。家庭收入上也还马马虎虎吧,就因为学费根本成不了什么大问题,才被批准入学的。
但是,这一切原本就属于『异常』。
我听说,竹那珂从小就接受了音乐和美术的教育。可以这么做的家庭,仔细想一想就能推出推断出她的家庭情况。
「我爸爸的公司呢,主业是游戏的本土化。」
「和Succed Soft业务差不多呢」
嘛,如果业务上完全一样的制造商之间会有各种各样的纠纷。但是如果只是做本土化的话——也就是翻译、游戏移植为主的话,那就不会有太多的明面上纠纷了。
「是的。而且,竹那珂自己也想过,总有一天会参与到公司里吧。」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辈前,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美国做游戏呢?!」
「这、这也太突然了吧!」
事态突然的发展吓了我一跳。
「请、请原谅。竹那珂呢,那个需要想一想从哪里把话说清楚,那个……到底从哪里开始说明呢……」
竹那珂像是脑海里这个那个整理了一番之后,重新开口向我解释了一下。
她父亲的公司虽然主业是游戏的本土化,但是公司的成员主要是以在美国的员工为班底,而且今后也有做原创游戏的计划与意向。
「那也就是说,我和竹那珂小姐负责吗?」
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啊,不过啊,我没有指望您现在就回复我,完全没有关系。我的意思是辈前在Succed Soft的工作稍稍做出一些成果之后,在那之后再说」
「原来如此,看来也不是没有条件的嘛」
「是的,是的。我稍稍有些冒昧了,但是我还是想了请教一下您本人的意愿,或者未来展望这些呐~」
在这一点上,她的父亲好像很严格。对她提出的最低条件是:必须在毕业前拿出一个她参与的项目的完整成果来。
(现如今手头的项目要是能顺利成功的话,就符合要求了吧……)
在茉平先生的企划中,她的活跃程度还是很可靠的,也值得信赖,但是并没有什么作品拿得出手。
所以,前提是完成吧?以此为基础才能谈之后的展望。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美国吗?我倒是想去见识一下)
原本我就对国外充满了兴趣。国外的游戏市场要比日本本土更火热一些,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鉴于2016年的世界考虑的话,现在这个时间点上能去国外那可真是寤寐以求的事情了。
但是——
「……嘛,这也太欠考虑了吧?」
现如今,我在Succed Soft都不知道何去何从,更为重要的是,要学习的地方也有很多。没有十足的战斗力,即便是顺势去了美国,估计也是画虎不成,举步维艰,很难有像样的成果。
「就是啊~从大阪到东京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更何况那是美国」
我的反应似乎也在竹那珂的预想之中,她点了点头苦笑着说道。
「但是,竹那珂认为,未来,国外会是很火爆的!」
她的身体猛地向我倾过来。
「原创作品超多,游戏公司也在变大,最重要的是,制作者的创作热情也很高!所以啊,辈前!你要是想去那边做游戏的话,请提前和我打招呼!」
「嗯,嗯,到时候再说……」
她的气势一如既往,令我有点退缩,但还是让我思绪万千。
迄今为止,我一直都是围绕着所谓的白金一代成员(也就是志野亚贵、奈奈子、贯之)为中心来思考,去制作产品。
然而,自从到Succed Soft打工以来,除了大家的事情,反躬自问的情况越来越多。
现如今,又出现了去美国的事情。
(时机就是时机,要认清这一点呐……)
去美国这个事情对我来说力小而任重,从社长的亲人竹那珂小姐的处境出发,我又必须为自己脸上贴金,故弄玄虚一番。但是,抛开这一切务虚之谈,去美国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超有诱惑力的事情。
可是现在的我,甚至对前行方向都是如堕云雾。竹那珂会主动来找我聊这件事,或多或少是因为认可我的能力——然而,在我看来,更多的是我们在一起共事,彼此之间比较谈得来。那才是更大的因素吧。
但是仅凭这一点我就借题发挥的话,早晚有一天会迷失自己。
我到底想做什么,这已经是不得不做出决定的事情了。
在没有明确目标的情况下行动,总有一天会变得漫无目的徘徊不前,就像是在那个曾经的未来中的我一样。
「辈前,这件事我们改日再聊吧!」
「我先回去啦!」竹那珂元气满满地说完这句话,蹦蹦跳跳地离去了。
我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了那张便签条。经历过那样巨大的失败之后,我决定守正不移,再也不偏离前行方向,而那便签条就是flag。
「目标吗?」
和大家一起创造出最棒的作品。理所当然,那张贴在壁橱中的目标至今也保持着活力。
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标。然而,最近就连那个一直紧盯的未来,到底应该塑造成什么样子?渐渐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
大家的成长,每一个人的想法。看着最近一段时间大家的表现,我感觉到了——大家的前行方向,正在渐渐地,渐渐地分道扬镳。
因此,我能做什么呢?需要尽快找出最佳对策了,否则,很快就会迎来故事的ED。
◇
我们迎来了学校生活的最后一个黄金周。
早已找好工作或是确定了进路的学生们,趁此良机跑出去四处游玩,而就在这群人之中有一名男子,现如今正在汗流浃背,气喘如牛,紧张到了极限。
「哇,糟了,太糟了啊。胃液都要反上来了」
鹿苑寺贯之,不,川越恭一低着脑袋,嗓音嘶哑。我、志野亚贵、奈奈子三人在一旁看着他那副痛苦的模样相顾无言,苦笑不已。
这里是位于大阪坂市中心的大型书店。就在写着他名字的大号宣传板前面,那个男人却露出了一副即将慷慨赴义的悲壮神情。
「贯之,喝点水吧?」
我将手里的矿泉水瓶递了过去,贯之轻轻摇了摇手。
「谢啦。但还是不要了吧。喝太多水上了正式场合又想去厕所……」
干嘛他要这么紧张呢?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在现场入口稍稍往里一些位置,正对着入口。
志野亚贵和奈奈子突然一起向场内看了看。
「哇!人超多。这些人全部都是为了贯之而来的吗?」
奈奈子惊呼道。
「好多好多啊~贯之君真受欢迎啊」
就像是补充一样,志野亚贵慢悠悠的声音响起。
我跟过去确认了一下,那边确实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主要是年轻小伙子,其间星星点点的还夹杂着几个女孩。
「你、你们两个!别看啊!绝对会让我更紧张的啊!所以一直不让你们看的啊!」
贯之哀嚎道。我们几个却没心没肺地笑得更欢了。
「我说啊,呐~」
奈奈子肩膀抖动个不停。
「大人物在自己的签名会上会紧张。在我们看来就是“你在摆什么臭排场”嘛,就这种感觉哦~」
「你这家伙!我现在就去外面喊一嗓子,Niconico上唱见榜单上人气歌手奈奈子来给我做嘉宾!」
「等、等一下!别开玩笑了!光想象一下就吓死人了!」
面对贯之的反击,奈奈子惊恐失色,脸色铁青地摇了摇头。
「其实,以现在奈奈子的人气,在场的人应该全部都知道吧?」
「够了啊!恭也!你也闭嘴啊!我会不好意思啦,别说啦」
奈奈子铁青的脸色又转到了面红耳赤,娇嗔道。
这也是事实,奈奈子的知名度实打实地正在攀升。在学校里,也会和Niconico的活动联动。现如今,尤其是1,2年级学生,主动打招呼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差不多该简单乔装打扮一番,才能出门了吧)
不过嘛,最好还是不和她说了,要是告诉她估计又该娇羞嗔怒了。
「呼——开了两句玩笑,终于稍微有点放松了」
贯之终于平静下来,挺直腰背,呼呼地转动着双肩。
「时间到了!我也该走了。嘛,要是我上台打招呼都搞砸了对话,你们就尽情笑话我吧」
「绝对没问题的!我们不会笑你的」
听到了我的声音,贯之稍稍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在工作人员入口和编辑汇合之后,迈步走进了店内。
「好的,我们也该走了!」
「大人物一开始的时候,会怎么样打招呼呢~」
「好期待呐~」
我们三个人走进了店内。站在了会场稍微靠边的位置上,打算观摩一番。
「大家久等了!接下来,我们要举行川越恭一先生的签名会。好,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的到来!」
掌声雷鸣,经久不息。随后,贯之开始向大家打招呼。
「大家好,我是川越恭一,非常感谢大家今天的光临——」
咦,明明刚才那么紧张来着,居然打招呼做得堂堂正正的,不费吹灰之力。
「这做得不是挺好的嘛,正式场合下完全就是很强的嘛」
听到了贯之的开场白,奈奈子点了点头说道。虽然大家都在说笑,其实内心之中还是很担心的。
「等我那会儿,该怎么做开场白呢」
志野亚贵歪着头,稍稍思考了一下。她在下下个月,也有一场暑假签名会的预定。
「志贵嘛,你只要微微一笑,报出自己名字就没问题啦~然后大家就会和你一起笑了呢」
「哪有那回事啊~」
她和奈奈子开心地交谈着,就像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志野亚贵一样。
但是,实际上——
「抱歉!在这附近也有等待进场的客人,麻烦你们稍微让出一条通道」
书店的店员拿着队列示意的标识牌走了过来。
「啊,好的。对不起!」
我们急忙拿起包,快步让开了位置。
我们移动途中,再次看了一眼宾朋满座的人流。确实,摩肩接踵,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
「人气好高呀~」
「待一会要告诉他!大人物啦~」
两个女孩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站在了她们身边,我由衷地感到了自豪。
(在这里,就这样、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川越恭一诞生了)
那个雨天和我告别的时候,
我追到了他的故乡只为将他拉回来的时候,
为了自己的受赏作品改稿而痛苦不堪的时候,
以及,当他自己决定独自战斗的时候——
所有这些韶华流年,点点滴滴汇总到一起,才得到了今天这一幕。
我不时地回头凝望着,注视着在我眼前展开的景象。
◇
签名会相当顺利,在空前的盛况中结束。
我们等着贯之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汇合到一起去小规模地庆祝了一下,随后回到了合租房。
「贯之君堂堂正正的模样很帅气呐」
回来之后,我和志野亚贵又闷到了她的房间里,商量接下来的工作。
一回房间,她马上就开始给PC上的插画上色。我则站在了她的身后,检查着日程表。
「嗯!已经是相当优秀的作家了呐」
在读者面前,干脆利落地用自己的语言和读者打着招呼。他的那副身姿和我一直憧憬的川越『京一』的身姿重合到了一起。
道路略微有些差异,但是从今以后,他会以作家的身份继续活跃下去吧?这一点,早已不容置疑。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竭尽全力,最终获得了成功。我想这是最开心的了吧?」
她说出的话语,恐怕也是在说自己吧。
贯之还有奈奈子,都已经以惊人的气势攀登上了更高的层次。作为同一时代的创作者,志野亚贵当然也会意识到这一点。
「恭也君」
就在我有些走神的时候,她突然间叫了我的名字。
「怎么了?志贵」
听到我的回答之后,她将椅子转向了我。
「已经差不多可以讲给我听了吧?」
「什么……」
我吃了一惊,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因为我突然猜到了,她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问我想要做什么吧?」
志野亚贵嫣然一笑,点了点头。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在那个樱花落英缤纷,月满花香的美丽夜晚,我们两个人一路走回合租屋,聊了非常多话题。
当时的志野亚贵对自己的画作并没有太多自信。而就在那个时候,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倾尽所有告诉了她我的看法。自从那天之后,秋岛志野开始渐渐地在我面前展现出来。
那个时候,她也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
『恭也君,你想要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简单,但是回答起来又十分困难。
那个时候,其实我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我没有办法回答。因为那个梦想显得那样遥不可及,无异于痴人说梦。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我们都成了最高年级的学生,毕业近在眼前,我们也终于到了这一天。
如今,我再将那个答案说出口的话,已经不是痴人说梦了。而且,即便是说出来,也不会被人嘲讽。是的!作为一个可以看到的目标,理应说得出口。
但是,我——
「抱歉,我还是不能说」
面对志野亚贵的问题,我还是不能给出答复。
是的,正因为我已经看到了,所以才无法回答,
「再给我一点时间。1年级的那会儿看起来模糊的事情,现如今终于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了。」
学习企划的知识,了解大家的特性。虽然是同人作品或者学生作品,但是也有了合作创作的经验。
「但是,现在还不确定。暂时还有些不稳定的因素。要是能将这些东西最终整理清楚的话——」
我注视着志野亚贵,说道。
「我会主动说出来的」
我很想自嘲自己——
装模作样了这么久,还说着这样的话语。
我也很想问问自己——
你这家伙说出的“那个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听到了我这番任性至极的话语,志野亚贵依然还是那么温柔地回答我说:
「嗯,我等你」
她会等我到什么时候呢?在她意识到插画家可以作为工作,选择独立成为职业画师的时候吗?而在那之前,我必须成长,成长为一名问心无愧的专业人士。
在粉丝面前堂堂正正地打着招呼的贯之;在歌声中公开表达着快乐的奈奈子。他们都在一点点地从我身边离开,驶向远方。一想到这里——
现如今的我该驶往何方呢?
而在我该出现的时候,我还可以去往他们所在地方吗?
◇
连休结束以后,开始了五月的课程。对于我们这些4年级的学生来说,无论是专业课还是公共课,都已经修够了足够的学分。只有毕业作品算是我们最后的难关。
今天是中期报告回课的日子。但是我们北山小队并没有成型的企划案提出。
上课之前,我和河濑川两个人去了平时经常光顾的那家咖啡店,打算商量一下企划的事情。但是,决定性因素欠缺这种状况并没有什么改变。
「差不多该给出了答复了吧!再不交上去,老师会烦的」
河濑川安之若素地通知我,我的内心之中有些惶恐不安。
「是啊。有可能会被训得很惨」
「你害怕了?没什么啦。那个老师又不会厉声训斥人,她只会说“好的,好的”然后点点头罢了」
「你说得轻松……」
因为种种因素,我在加纳老师面前,大体上都是紧张万分的状态。
加纳老师那种仿佛洞悉一切的言谈举止以及表情,看似卓逸不群,实则热情洋溢。怎么说呢,她周身上下都有一种无论如何我都无法与之抗衡的气息。
(河濑川不害怕吗?)
我瞥了一眼她。
同样是小队的一员,但是她看起来并不像我这样着急。而且我要是去问一下,估计也会说「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很着急啊」……说的时候估计也是一脸若无其事,镇定自若的模样。
「还真是挺像的」
「什么挺像的?」
「加纳老师和河濑……欸!」
我话刚说了一半,河濑川勃然变色,让人头皮发麻。
「凭什么这么说?哪像了?你告诉我!……」
看来河濑川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抱、抱歉!我就是随便说说!不像!一点都不像!」
我不禁大惊失色,急忙否定道。
「是吗。那就好」
河濑川的神情一下子恢复了原样。哇,得救了……我松了一口气,谁能料想到地雷居然藏在了这种地方。
(防不胜防呐。估计其他人也这么说来着,所以很烦吧?)
不过嘛,理性的冰山美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明显就可以归为一类人了。看起来河濑川很讨厌这种想法……
我赶紧放弃了这种荒诞不经的话题,转入了正题。
「我说啊,还有什么话想和我说来着?」
今天上课前我们在这里碰面,一是要商量一下毕业作品的事情,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河濑川主动邀请我出来坐坐的。
“有话想和你谈谈。”短信写得很简练,文本还是一如既往的陌生感。来这里之前我还一直在想着到底是什么事。
「直说了吧。我呢,把工作辞了」
嗯,就像她说的那样,很直白,很干脆利索的告诉了我。
「就那家电影制作公司吗?……」
「对。我提了一些意见,然后就被疏远了。」
是已经释怀了吗?看起来也没有特别愤愤不平。
河濑川刚开始在那个电影制作公司打工的时候,做得还是蛮顺利的,似乎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像是被委任负责了一个很小规模演出,这样下去,也可以在电影行业好好地有口饭吃了吧……
我正这么想的时候——
「我果然还是那些老古板们合不来呐」
看来是和过于拘泥于传统工作方式高层打交道过程中,人际关系变得不顺利了吧。
「其实我并不是说什么都要按照新的来。很好的传统本来就需要传承下去,即便是技术方面,也不是非要采用数字信息。就是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能做点什么改进就行」
河濑川想要一点点改变传带新人时候的模式,以往通常都是口口相传或者一些笔记类的东西,而她只是希望收集起来总结成数据模式而已。
「因为这些对每一个人来说,有可能说法都是不同的。我个人认为,把它们整理清楚之后,只需要参考整理的结果,助理们工作会更加有效率」
仅凭我听到的信息,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倒不如说,早就该着手处理这部分事情了。可是,估计那些岁数大的老家伙么发牢骚了吧?
「说什么“每个团队和每个团队都是不一样的啊”;还说什么“那些东西现场告诉一嘴记住不就好了吗”;还有“明明就不是统一的,怎么可能做成数据啊”……我就说啦“那把那些共同的部分,定制化程序化不就好了吗?”然后被回复“那也太啰嗦了吧”」
「其实就是除了手头在做的工作以外,其他任何事情都不想掺和吧?」
「就是啊。要改变习惯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做一些非必需的工作,工作量增加了肯定会被讨厌的吧?不过嘛,我觉得他们更讨厌的事情应该是我这个小鬼太爱出风头了。」
虽然很遗憾,但是我也是那么认为的。
过去我也去电影制作现场帮过几次忙,那里完全就是循规蹈矩,积习难改的地方。年轻的工作人员时常偷偷地发牢骚“我们其实也想做一些改善性的举动,但是最终一切都还被那些掌权人物的意见左右的”……
倒也不是说必须全部都革新一遍,可是如果连新的意见都不听取,那一定会快速僵化的。哪怕是如今最当红的职业,一旦开始论资排辈,早晚有一天会明显僵化,而且越来越严重。
念及此处,我遽然一惊。
(茉平先生应该正在和这种事作战吧?)
他到底经历了多么辛苦的战斗呢?真的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体会到了他的难处。
「随后我就被从演出现场名单中除名了,被派去整理物品和打扫卫生。于是我就把旧的标签重新贴上,整理完毕,归档,随后就辞职了。」
在这种细节上还做得如此恪尽职守,果然是河濑川的风格。
「不管它了,总之辛苦啦」
「嗯。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我需要重新考虑一下了」
如果是从前的话,即便是发生了这种小意外,河濑川一定会迅速找到下一件要做的事情的。
但是,有关自己的存在方式,这个女孩要比我想象中要苦恼很多。正因为任何工作都能胜任,所以她要思考一下对自己最有意义的工作以及自己最想做的工作。
(我还是不要评价其他人的事情了吧……)
因为所有的评价会全部返回到我自己身上。
「那你呢?」
刚聊了一会,河濑川就将话题转向了我身上。看,就这样,全部会返回到我自己身上。
从她前段日子问我「你在犹豫什么?」的时候开始,迄今为止,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了吗?当然是关于这件事了吧?
「还有点犹豫呐」
「是吗……」
河濑川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大概是觉得这属于我自主决定的事情吧,并没多说什么。
贯之现在已经完全是职业作家的身份立于世间,奈奈子也紧追其后。而志野亚贵,可能还需要花费一点时间,但是一定不会这样持续下去的,也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对于以制作人为目标的我,带领着一只没有明确目的团队。而这个决断其实也不是出于为大家着想,大部分原因是我自己在犹豫不决。
(就这样下去,肯定会很糟糕的呐)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已经逼近极限了。但是这一点并没有帮助我做出决断,反而推迟了决定,这令我心急如焚。
◇
大家聚集在平日的大厅里,快速地开始上课,快速的下课。
各个小队由代表报告项目进展,对于报告不到位的人需要找一天单独进行面谈。
所以下课后,我为了约定面谈日期,走向了加纳老师。结果,老师一看到我直接对我说道:
「啊,桥场,你一个小时以后去一趟研究室」
根本不需要我开口相商,直接被决定了时间,然后就把我赶到了一边。
(这个,是要被说教的节奏啊)
居然还在下课后马上就叫住了我。应该还是有什么事情吧?
我先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之后,消磨了一阵时间,走向了影像研究室。
站在了早已熟的不再熟悉的研究室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得到了往日一样的回复。
「我是桥场,打扰了」
报上名号,我旋转门把手。
「这,哇——」
看到房间中完全可以称之为惨状的现场,我发出了一声惊叫。
录像带、书、还有游戏软件,各种各样的资料堆积如山,貌似比以前更多了。话说,前段日子来的时候没有这么惨烈的,看起来是最近增加的。
「哦,你来了啊。先在沙发那边坐吧」
从众多书的后边传来了声音。
「好,好的……」
我在像是要塞的研究室中如履薄冰般挪动着,以防山崩。终于走到了沙发处坐了下来。
不经意间,我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文件题目,〇〇竞赛、××审查等单词大量映入眼帘。
「老师,你这是……审查吗?」
「是啊。游戏和动画周边我都已经开始看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兼了一大堆职了。」
果然就是这样。
在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中,像加纳老师这样,对于新媒体持有正面看法并且拥有一定知识的人并不多。因此在挑选审查人员的时候,她的名字会经常被提及……这也是我从老师本人那里听说的。
不过嘛,假设我是媒体人的话,也会想用这样的人才吧。“绝对不会饿死的人”就是说这样的人吧?
「久等了。邮件上说让我马上给回复,于是我只好先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再找你谈话了。」
为了放松肩膀,老师挥舞着一根叫不上名字的弯曲棍子,看起来像是老头乐一样的东西。一屁股坐到了我面前。
接着,伸手摸出来两瓶罐装咖啡。
「给!拿着」
拿起其中一瓶抛向了我。
「非常感谢。那个……对不起,我还没有决定团队」
恐怕找我来就是谈这个吧?我先行开口道歉道。
「算了,算了,这种事情也好理解。是吧?毕竟是这种事情」
说着,她拉开了罐装咖啡的拉环,喝了一小口。
「虽然很想快一点整理出企划案,但是团队成员们所看到的方向,各自想要前行的道路产生了分歧。很难统一思想……没错吧?」
这位老师是在我的脑子里植入了芯片了吗?我不禁感慨着。自己的烦恼完全被她说中了。
「…………这」
说不出任何话来——
「Bingo!就这么一回事,这种时候还犹豫未决的人,大部分都在苦恼这件事」
老师点了点头,看来和她预想中是一致的。
「我在课上也说过了吧?毕业作品也没有必要做出杰作。只是给那些想要留下些什么东西的家伙们创造的一个契机而已。仅此而已。」
「嗯」
「也就是说,对于你们这种一二年级就已经行动起来的同学来说,就是比赛中的垃圾时间,这么说可能不好听,但是真的就是只要做完就好了。当然,也有极端案例,选择中途退学的人。不过嘛,作为老师我不建议这样做。」
「但是作为选项也是可以的吧?」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话不能从我嘴里说出来。嘛,这是你们的自由」
只是教师身份不允许这么说,实际上那是肯定的答复吧?
(老师不能那么说……是吧?)
但是,我不会主动选择那条道路,除非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即便是为了大家,我也要选择为他们谋划出一条毕业的道路。
「我们会交出企划案的」
我斩钉截铁地回复道。
「是吗?那就加油吧」
老师对此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企划案,怎么实现它,做出什么东西。“那些事情你们这些家伙自行决定吧!”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在今天之前,我们也遇到过困难。但是那种困难全部都是在既有轨道上如何行使,全部都在一个明确的范围内。
而今天之后,任何人都不能决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我必须将这三年之内所见、所闻、所作、所为全部都凝结成形。
这并不仅仅是毕业作品的问题,而是关于我们要开创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手里一直摆弄着没有开瓶的咖啡。如果没有开瓶的话,就无法得知个中滋味。但是,一旦拉开——
开弓就不会有回头箭了。
或许,我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打开吧。
「桥场,你现在……还想做制作人吗?」
突然间,
我听到了老师问我的问题。
「是,是的。」
一瞬间,我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的。
曾经在老师面前夸下海口一定要成为制作人,那件事情也没有过多久。在这期间,我已经了解了制作人这份工作的乐趣,同时也了解了这份工作的特殊性和辛苦程度。
当然,我并没有因此而萎靡不振。但是,我已经知道这并不容易,在此基础上再天真地说出「我想成为」的话,的确有些困难。
所以,我说话有些吞吞吐吐。我知道,我还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经验累积,才能做出掷地有声的宣言。
「我觉得很难呐」
将自己所思考的事情归结汇总成这样一句话。
「从集思广益到最终落地。我想我现在或多或少已经知道了怎么做了。但是……」
不仅是要思考如何进行,作为制作人要考虑更多的事情,所谓行成于思吧。
「制作人需要考虑企划具体内容,推敲构想,从大局的角度来引领大家前行——而我确实有时做不到这些。但是,一旦做不到这一点,就无法指挥动每一个都在努力的个人。」
现如今,大家都启程前往各自的方向,而我该如何行动才是最好的办法呢?对此我十分犹豫,一直也在优先思考这一点。
但是,我还是没有任何具体行动。我所做的充其量就算是鼓励、催促大家独立,自己不再去碍手碍脚而已。
「你现在感觉到了吧?自己和朋友之间的差距。」
我说不出任何话来。
是的,这也算是我的想法一部分。
望着哑口无言的我,老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所谓的制作人,就是孤独的呐」
她静静地站起身来,背对着我说道。
「和创作者相比,大部分人都认为制作人是虚务。自己什么东西都创造不出来,只会叫人,安排人工作。这个职务其实有还是没有都无所谓,有的话还很容易被当作眼中钉。就这么个职业」
实获我心呐。其实我以前对这份职业也没什么好印象。
「但是,再没有其他工作会像制作人一样,需要让自己显得高大上。这是因为,如果你想接到一个大型项目,你就必须要给自己贴一层金,建立一个高大的形象,至于这层金、这个形象是什么东西,那都无所谓。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们会极力炫耀自己参与的项目,他们会极力吹嘘自己和大人物过从甚密,拼命迎合着强者,以便自己能爬得上去。」
老师转回了头,望着我继续说道:
「他们为什么会采取这样的行为呢?为了让自己看起来高大上,自然是以一种必要,但在那之外,还有心理上的因素。这一点你要明白,桥场。」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是因为,我也有了类似的情感。
「孤独……的吗?」
老师点了点头。
「只有那么做,才能表现出所谓的“自己”。只要参与创意工作,就永远都会有所谓的“认可需求”。他们为了满足这种欲望,炫耀给别人看,装给别人看,以一种类似于示威一样的行为企求得到他人的认可,得到他人的褒奖。就是这样!」
说到这里,老师哑然失笑。
「嘛,这种话我以前好像也说过,桥场你应该很明白吧?」
「是的。我很明白」
就在我在老师面前说出想要成为制作人的宣言之时,我甚至说过,哪怕是成为不三不四的欺诈师也在所不惜。
「但是现实中呢,当你亲眼目睹朋友们闪亮身姿的时候,决心开始动摇。开始犹豫,就这样活下去是否很好,开始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才好。不就是这些事情吗?」
「是的……」
完全被看穿了呐。
当然为他们的成功而欣喜。但是在满心欢喜的另一面,又在担心自己能否和他们齐头并进,转而满心不安。纵然是我选错了路线,但是还是希望证明自己在稳步前行。
但是,这恰恰是制作人这个职业陷入黑暗的开始,向前一步就要坠入万丈深崖。老师大概是在指导我,提醒我这一点吧。
老师再一次坐进了沙发里。
「你要决定最重要的东西,桥场。」
说着,她直视着我,严厉地说道:
「到底是什么东西成就了现在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将你带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找准根源。并且把它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这样一来,今后你再做任何决定,就再也不会迷茫了」
最重要的东西……吗?
(对我来说……是什么呢?)
为什么是我?而我又在做什么呢?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契机是什么呢?
或许,有些什么被我忘记了?有些什么被我忽视了?不,既然这么犹豫,一定有什么吧?
学生生涯时日无多,如果能找到那个东西的话,或许,我就能到达最终的目的地。
「我想,我暂时还没有找到。但是——」
我望着老师的脸。她的神情严厉而温暖。
「我想,我会试着去找一下。至于它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要去找」
郑重其辞,我认真地回答道。老师嘴角上扬了起来,笑了。
「你在未来做出什么样的判断我都不会责备你的。尽情发挥吧」
说着,将残余的咖啡一饮而尽。
「只要你找到了,就可以毕业了」
最终,在我的手中,依然留着一瓶并未开瓶的罐装咖啡。
◇
纵贯大阪市中心有一条大道叫做御堂筋大道。和老师面谈几天后,我沿着这条道路从梅田出发向南走去。
初夏的气息渐渐浓郁起来,我一边感受着那股气息,一边遐思纷纷。当然,是在思考老师说过的话语。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刚入学的时候,我还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原本一无所有的我想要帮助大家,拼命紧随着大家的脚步。那么做的结果却是差一点剥夺了朋友们的未来。
随后抓住机会,在重新审视自己之后,我决定只是站在一旁做些事情,同时观察着大家的成长。
但是,我好像自己也迷失了这样做的“理由”。即便是有了目标,但是没有足够的理由支撑,一定不会被大家所接纳的。
看起来,得到答案尚且需要一段时间呐。
「就在这里吗」
目的地到了。
今天来这里是因为和人有约。我走进了这栋商住混用楼,拾级而上,到了三楼。可是无论怎么恭维,这地方绝对和精致两个字无缘。
(一点都不吻合那个人的气场呐)
对这种意外的搭配稍稍感到有些违和,我推开了店门走了进去。
并不宽敞的店内要比外观装修的更加漂亮一些。红茶的清香扑鼻而来,从里面的座位上传来了说话声。
「抱歉,特意拜托你抽出时间来」
和往日里一样清爽的茉平先生坐在了那边。
自从上次他提出我们找时间聊一聊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但是他的样子看起来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请坐吧。我们也不是聊什么太认真的事情」
遵照他所说,我坐在了他的正面。
我观察了一下店内。这里是人们常说的桌游咖啡厅。在未来的世界中,这是一种主流的咖啡厅,但是在2009年,应该还是寥寥无几的状态。
茉平先生的神情很柔和。眉目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愁眉紧锁或是冷峻目光。
(这是告一段落了吗?)
最近他呆在开发室的时间也比以前增加了不少。如果真的和我美好的期盼一样的话,那么稳定日子应该是回来了吧。
「其实呢,这次叫你来,我也没什么特别想要和你说的事情」
「是……吗?」
「嗯,我很想和你好好聊一下」
「聊一下?」
茉平先生点了点头。
「以前我不是和你聊过工作上的事情吗?」
「啊,那个真是对不起,那个时候我那个样子」
「不用道歉的。我和你的思考方式不一样嘛,仅此而已」
关于那件事,他好像并没有特别在意。当然,也有可能很巧妙的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但是,在和茉平先生您进一步细聊之前,我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您。到底是什么东西构成了您?还有,您的思维模式是如何形成的。我想知道这些。」
原来如此,这么一回事吗?
「我呢,原本就很喜欢游戏。这家咖啡厅也是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供我冷静思考的地方时,无意间找到的。」
「很稀奇呐。这里还有桌游。」
「是吧。但是,这东西以后一定会流行起来的!厌倦了互联网的人们一定会来到这里,而在网络上也会流行这个东西的对战」
从这种时期,着眼点就在这上面了吗?茉平先生果然是很有眼光。
(聊一聊喜欢的东西……还是有点兴趣吧)
我对茉平先生满怀敬意,这一点从未改变。只是他平时很少谈论关于自己的事情。
所以,像这样仅仅是作为兴趣的话题讲给我听,我也是很开心的。同样我也认为这是一个宝贵的机会。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但是这说起来话就长了,可以吧!」
「非常感谢,我也觉得要说的长一些才好呐」
久违的,我们一起笑出声来。
◇
茉平先生和我一起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触及过去的话题——
玩的第一款游戏,受到冲击的作品,还有让自己哭过,让自己笑过的创作。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茉平先生接触过的作品数量非常庞大。我一直以为,从上大学开始他就一直沉浸在学习中的。
「因为我想要玩游戏,所以在学习成绩上,一定不能让旁人说三道四」
初心很简单。但是随着学习的深入,他突然发现这些东西都可以用在未来的游戏制作上。于是他就开始更加深入的挖掘自己学业内容。
英语的话,便于他更加顺利寻找更多的游戏台词;数学的话,可以提供3D建模使用的公式;国语和历史可以用作游戏背景故事参考。于是,他彻底摆脱了单纯地应对考试,上升到了主动探索未知领域,主动学习。
所以,他的学习成绩好象一直是年级第一名。
(简直无法想象啊……好厉害)
如此孜孜不倦的学习,并学业有成——这简直太了不起了。而且这一切的原动力是因为自己喜欢的游戏,这种事也太恐怖了吧?
不过嘛,从他坚持主张决不妥协这一点来看,这个人只要事关自己喜爱的东西,一定不折不扣地全力以赴吧?
而我呢?明明喜爱的东西就在眼前,却一直犹豫不前。对我来说,这人真的是一个灿若繁星的麒麟子。
不久之后,话题又转向了各自的出发点。
「桥场,你是对这个世界产生兴趣的契机是什么呢?」
答案其实可以脱口而出,可是一瞬间我却有些欲言又止。
对我来说,契机当然是志野亚贵画的那幅『向日葵』封面。在我痛苦不堪的时候,正是那幅画治愈了自己,我也由此开始憧憬起这个世界。
但是,那是未来世界的事情,而不是现在的历史中。
「我啊——」
因此,我采用了一套含糊其辞的说辞。
「是画。我看了一张插画,那就是我的契机。」
如果没有哪幅作品,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当自己满怀崇敬之情看着那幅画的时候,不由得对画师悠然神往。
而如今,时光倒流,我和那幅画的作者曾经无限接近,然后又变得渐行渐远。
「真是巧了,我最初的契机也是一副画。」
「茉平先生也是这样的吗?」
「嗯。是一张游戏里的插画。以巨大的天空为背景,少年主人公手持巨剑,英气勃发跃然于纸上……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再也遇不到那么优秀的画作了。」
茉平先生言语之中,满腔热忱溢于言表。
但是仅仅是一瞬间之后。
「很遗憾呢,再也见不到了呐」
像是在喃喃自语,他垂下了目光。
「为什么?……」
说到这里,茉平先生欲言又止——
我有些吃惊,因为他不是经常这么做的人。
过了良久,他才慢慢地开口说道
「画这幅画的作者,去世了。」
「……这样吗?」
在他说“再也见不到了”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应该是发生了大的变故。没想到竟然是生死。
「过劳死呐。而且原本以他绘画的游戏企划被束之高阁,数据也下落不明了。」
这种情况相当令人绝望。
「有没有可能是被什么人拿走了?」
「应该没有吧。如果有可能的话也只能是他本人,但是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像是在说笑缓解气氛,茉平先生耸了耸肩膀。但是他的表情中明显十分寂寞。
据我个人所知,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作品。素材都已经做好了,但是却终止了向下开发过程的话,应该会在某些地方作为传奇作品来介绍,但是并没有……
(没有任何记忆……)
当然,我也不一定能记住全部游戏,或许只是没有这方面的知识罢了。
「要是有一天能找到……那就好了呢」
就像秋岛亚贵的画集给予我非凡的勇气,茉平先生现在一定很想要看到那副画吧。
当然,仅仅是听到具体情况,就已经知道找到那些画是非常难的事情。但既然知道了茉平先生和我有相通之处,我还是想稍稍为他打打气。
「谢谢。但是真的很难呐……能找到就好啦」
说着,茉平先生笑了起来。
◇
「今天非常感谢你能来。我很开心。」
「彼此彼此。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机会」
我也深有同感。从那个会议室诀别之后,我还以为和茉平先生能好好说话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今天真的是非常珍贵的一天。
对于悬而未决的问题,我不认为我们有了共识或者答案。但是,像这样通过游戏相互交流的事实在未来一定是可以一直进行下去的。
(我无法描绘出更具体的内容……但是我能感受到联系)
我们在思想层次上,并不能了解对方。但是在其他地方,可能会有合作的时候。我之所以这么想,就是基于我们对相同的东西有一样的敬意,我们彼此分享了共同的价值观。
夕阳已经接近地面,被染成橙红色的街道渐渐地陷入黑暗之中。
虽然很想就这样一直聊下去,但是如果不中断的话,很有可能会拖很久。
「那我先回去了。告辞了」
因为回家的方向是相反的方向,我说出了告别的话语。正在转身离去的瞬间——
「桥场君」
突然,他呼唤着我的名字。
「怎么了?」
我转回头去,茉平先生对我说道: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情……」
不知为何,他的面孔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出来。
「今后无论发生甚, 我希望……你能一直喜欢游戏」
如是说。
「游戏吗?」
「嗯……」
为什么特意要说出这样的话语呢?
虽然觉得有些想不通,但是我觉得不需要去追问理由。
明明今天我们相谈甚欢,为何最后要旧事重提呢?虽然我觉得肯定有深层的意义,但是喜欢游戏这件事,即便不用发誓,我也会继续下去的。
所以,我把它当作了度过今天这样一天的证据。
「我知道了。我保证,会一直喜欢游戏」
「嗯,非常感谢」
茉平先生闻言之后向我道谢。接着他轻轻地挥了挥手,说了一句再见,转身离去。
我也打算离开,但是不知为何,我的目光无法离开茉平先生的身影。
他的腰杆笔直,步伐矫健,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是,我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那别无二致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了视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