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序章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校对:yizhiyang

鸣谢:星流 你的肉风 欧姆

在绘梨香念的高中里,只有她一个二年级学生。虽然直到两个月前,二年级还有二百八十二人,但现在只剩下绘梨香自己了。

所谓的现实,会在某一天忽然间天翻地覆。就像《绿野仙踪》里,多萝西的房子被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吹走一样,难以置信的事会突兀发生,将日常生活连根拔起。

多萝西踏上黄砖路,开始了奇幻的冒险旅程,绘梨香却不是那样的故事主人公。她没有像多萝西一样被卷入龙卷风,而是留在了原地,茫然地看着房子被吹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京都市笹本高中,发生在高二学生身上的绝望惨剧。仅一名在起飞前下机的女学生存活。”

脑海中浮现出刊载在报纸头版的文字,绘梨香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

她的头发披散在床单上。虽然既没有染发,也没有烫发,绘梨香的头发却是柔和的亚麻色,呈松散的波浪状。因为这样的一头秀发,朋友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公主”。

“绘梨香,快点快点!在磨蹭什么呀,公主——”

两个月前,发生了一起航空事故。

从那霸机场飞往伊丹机场,搭载着修学旅行的学生们,包括绘梨香的每一位同年级同学,这架飞机——坠毁了。

绘梨香没在这架飞机上。

尽管有些轻微的感冒症状,但绘梨香在冲绳的三天三夜里,几乎每晚都彻夜不眠,和朋友们尽情畅聊。结果,依靠旅行的兴奋勉强维持着的身体状况,于归途启程之际彻底崩溃了。起飞之前,绘梨香感觉非常难受,朝着清洁袋里大吐特吐。她被班主任护送着下了飞机(这打乱了航班时刻表),躺在机场的急救室里,思考着在大家面前丢了脸,下次相遇时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才好;就在这时,航班失联的新闻不胫而走。

据说飞机起飞不久后发动机就出现了故障,更详细的情况绘莉香并不了解。飞机在冲绳本岛附近坠入海中,机上人员无一生还。

吉永绘梨香?哦,是那个幸存下来的孩子。

葬礼会场上,各种小声的议论不断传进绘梨香的耳朵,每个人看到她都要提一句幸存的孩子。绘梨香被窃窃私语团团包围,好奇、同情还有一些恶意刺痛着她的皮肤。

(难道不就是你的错吗?)

早苗的母亲两眼通红,如此斥责绘梨香。

(难道不就是你在起飞前造成了混乱,才引发了这起事故吗?)

若松早苗是绘梨香的亲密好友。她们在初中的社团里建立了友情,并依照约定进入同一所高中就读。升上高二时,两人第一次分到同一个班级,高兴地手拉着手蹦蹦跳跳。

绘梨香对早苗的母亲也很熟悉。她既开朗又和善,跟女儿的朋友对话就像是和自己的朋友交谈一样自然。好几次,大家去早苗家里玩的时候,早苗的妈妈不知不觉就加入到圈子里来了。虽然早苗不喜欢这样,但绘梨香和朋友们都觉得很有意思。就像是自己有了第二个家一样,十分令人开心。

然而,在那个葬礼会场,早苗的母亲用瞪着敌人一样的目光瞪向绘梨香。

绘梨香发自内心感到害怕。曾经有着亲切目光的那双眼睛,变成了满怀憎恨的双眼,绘梨香整个人都被冻结了。

对不起。

绘梨香正想说出这句话,但就像是要制止她开口一样,站在身旁的母亲沉默着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若有若无的轻推了绘梨香一把,让她转身背对早苗的母亲。

绘梨香感觉到如芒在背,身后的怨恨目光仿佛要用低温的火焰把她一点点烧成灰。

离开葬礼回家的路上,绘梨香的母亲平静的对她说道:

“你什么错都没有。每个人在失去重要的人之后,都会因为难以抑制的悲伤,非得把情绪发泄在别人身上不可。所以,就原谅他们吧。”

原谅?

谁来原谅,要原谅谁?

又梦到了同样的梦。

大家把头藏进被子里,靠到一起,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低声交谈。

高中修学旅行的夜晚,老师不会像中小学那样罗里吧嗦来回巡视,而是随便糊弄了事,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小春一边讲话,一边在被子里用手电从下往上照着自己的脸。小春知道绘梨香胆子小,所以故意把看起来很阴森的脸转过来,变本加厉吓唬她。

冲绳的民宿里,包括绘梨香在内的五位好友共处一室,轮流讲鬼故事。一人讲一个,然后把手电递给下个人。小春的故事讲完了,绘梨香们发出尖叫,然后大口喘着粗气。

“不会吧,公主哭啦?”

小春用手电照向绘梨香的脸,捂着嘴,噗噗笑着说道。绘梨香马上回嘴,“才没哭呢。”顶多算是眼睛流汗了,绝对没哭!

除了绘梨香,似乎没有谁真的被吓到。比如鞠子,她说了句“抱歉,借过~”,打算跨过大家的被褥去一趟厕所。结果她半路上踩到了绘梨香的小腿,绘梨香喊了声“好痛!”

“呵呵,又被踢又被踩呢,公主。”

“一般都是说又踢又踩吧?”

“就是又被踢又被踩啦,不能少了‘被’。“

绘梨香对早苗的说法加以订正,但早苗不以为然,因为她习惯把俗语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来表达。

鞠子从厕所回来之后,鬼故事大会继续进行。早苗是最后一个讲故事的人。

手电传递到早苗手上。

房间里欢快的氛围一瞬间变得冰冷,仿佛之前的欢声笑语全部不存在。这种冷却的方式,让绘梨香有点未战先怯。

早苗将手电朝上放在枕头上,一道光柱伸向天花板。

“像这样的话……”

早苗的声音,像是溶入了黑暗之中那样响起。

“就像这样,在黑暗中诉说恐怖之事,讲故事的人真的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吗?要如何确认呢?”

她的声音略显嘶哑。

诶,早苗的声音是这样的吗?绘梨香忽然感到不安,她努力想看清躺在对面的早苗的脸,但朝着天花板的光线只能微微提供一点点照明。在黑暗中浮现的那张面孔,好像是熟悉的早苗的样子,又好像是别人——完全不同的东西。

“不知不觉间,自己以外的人全都变成了诞生于黑暗中的某些存在。所以,你其实是孤身一人,在独自倾听来自黑暗的声音。”

绘梨香的背上流下冷汗。就算把这当成老梗,也难以止住心悸。

“早苗……”

绘梨香出声的瞬间,手电的光灭掉了。像是蜡烛被吹灭一样,房间彻底陷入了黑暗。

“为什么?”

传来早苗的声音。然而,那真的是早苗的声音吗?绘梨香已经无法判断。早苗讲话的声音到底是怎样的呢,记不清她的语调和嗓音了。

“为什么,只有你还在那一边啊?公主。”

一个阴暗的、仿若在地上爬行的低沉声音从黑暗中响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质问从四面八方涌来,是早苗和大家的声音。

那些声音渐渐膨胀变质,再也无法判断是谁的声音,从哪边传来。

是否如同早苗在故事里所说的一样,好朋友们都已经变成了其他的存在呢?还是说……

斥责我的这些声音,恰恰来自她们真正的想法?

绘梨香睁开眼睛。

眼前是自己家里的天花板。

快要窒息了。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滞留的空气缓缓流通,总算恢复了正常呼吸。

从噩梦中惊醒,这些天来已经习惯了。

绘梨香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令人痛苦的并不是噩梦本身。

令人痛苦的是,绘梨香不知道这个梦是源于独自生还的负罪感,还是她们真的对自己抱有怨恨。

如果只因为内疚,就妄想逝者对幸存的自己怀恨在心,那是一种相当过分的污蔑,甚至算得上侮辱死者。

但是,如果无辜横死的她们真的恨我,那么活下来的我,有义务承受这份恨意,继续把永无休止的噩梦做下去。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绘梨香双手离开脸庞,慢慢站起身体。掌心有些湿润。

她起身下床,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抽屉里并排放着一部绿色手机,和一部机身上有着潜水艇一样的圆窗的白色手机。

其中一部是绘梨香自己的。自从事故发生以来,它像坏掉了似的响个不停,所以取下了电池丢在书桌里。

另一部也没开机。

绘梨香拿起白色的手机,像是对待高价的易碎品,小心翼翼地打开翻盖。

“早苗……”

绘梨香喃喃自语。这部手机的主人,已经再也无法把它拿在手里了。

早苗忘了带充电器,绘梨香就跟她说自己充完电之后也帮她充好,结果把这件事给忘了。在修学旅行的最后一天早上,急急忙忙打包的过程中,早苗的手机就那样混在了绘梨香的行李里面。等到发现这部电量耗尽的手机,事故已经过去了两星期。

估计早苗的家人认为这部手机和飞机一起沉入了大海,可能已经办理了注销。

绘梨香找出这部手机就给它充上了电,但一直没开机。就算开机,也什么都做不了,万一真的有来电,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就在这时,绘梨香的手仿佛由某种力量推动,手指被轻轻吸附到了电源按钮上。

也许是因为刚才做的噩梦造成的后遗症。

也许是因为渴望听到真正的早苗的声音。

绘梨香打开了早苗的手机。

液晶屏亮了起来,发出白光,显示开机画面。

有大量的未读邮件。其中的大部分,想必是在事故发生当天,试图确认早苗是否安全。

切换到显示邮件主题的界面时,绘梨香突然愣住了。

最新邮件的主题是:

“吉永绘梨香同学收。”

绘梨香的心脏怦怦直跳。

发给我的邮件?匪夷所思。

没有发件人姓名,直接显示发信信箱地址。并不是登录在早苗的通讯录里的人物。

手指颤抖着,绘梨香打开了邮件。

“如果你想拯救你的朋友们,就马上行动起来。请务必联系我。”

心跳的声音大得惊人。

这算什么啊。

恶作剧?还是某种宗教劝诱,或者电信诈骗。

可是,为什么会发到早苗的手机上呢?

为什么知道这部手机在绘梨香的手上?

绘梨香两手紧握住白色的手机,呆立在那里很久很久。

她考虑了告诉父母这件事,但是,那样一来,恐怕就再也没机会回复这封邮件了。在邮件的另一侧或许有什么,她这样想着,不愿割舍那一线希望。

绘梨香用颤抖着的手指试图回信,花了很长时间,绞尽脑汁遣词造句,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你怎么知道我拿着这部手机?你是什么人?‘拯救’是什么意思?”

最后,只能写出这三个问题。绘梨香盯着屏幕犹豫了好一会儿,害怕再这样下去就会失去勇气,闭上眼睛按下了发送键。

回复的速度快得令人吃惊:

“今天下午六点,在一条归桥碰面。”

绘梨香慌忙抬头看了眼时钟,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要去的话,马上就得出发。

又看了一眼邮件的内容,没有回答绘梨香的任何问题。意思是必须得见面才能谈话。

这太危险了。

绘梨香心中警铃大作。但是,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以刻不容缓的迅猛气势,让她无视了那份警告。

多萝西踏上黄砖路,开始了奇幻的冒险旅程,绘梨香却不是那样的故事主人公。她没有像多萝西一样被卷入龙卷风,而是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房子被吹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如果被龙卷风吹走的人向绘梨香求助,又该如何呢?

如果存在着帮助她们的途径,要怎么做呢?

绘梨香出了家门。

她全力奔跑,汗流浃背,很快感到呼吸困难。绘梨香痛苦地认识到,从事故发生到现在,这副身体根本没有运动过。

公交车刚好停在公交站,等待着绘梨香跑过来。

车窗外,暮色中的天空忽明忽暗,起伏不定。

当公交车抵达一条归桥站,已经略微超过了约定的时间。

绘梨香登上桥,四下张望。没有看到任何像是在等人的人。

心脏还在怦怦跳,手心沁出了汗。

她怀着警惕与某种期待,环顾四周。

就在这时,一阵音乐响起。

那是一位女歌手在大约三个月前发布的新歌。甫一问世,就登上了每周热门排行榜的第一名,大放异彩。不过,热度的顶峰早已过去,现在好像放凉了重新加热的焗饭一样,味道马马虎虎,还对付得过去,但没法让人大快朵颐,就是那样的一首歌。

绘梨香低头看着手中的手机,那小小的机器持续发出高亢的女性歌声。

“……喂。”

“嘿,来了啊。”

听到了成年男性的声音。

“你在哪儿?”

一阵强风吹过,树木沙沙作响,几片叶子飘落。绘梨香用手压住飘动的头发,把电话紧紧贴在耳边,以免听漏了对方的声音。

“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呢。”

“你到底想怎么样?‘如果想拯救朋友们的话’……你指的是我的同学们吧。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条归桥又名返魂之桥,因为那位宰相在此处复活的故事很有名呢。”

声音从身后传来,让绘梨香吃了一惊,连忙转过头去。

那里站着一位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作为男性,他的头发长了些,相当于短发女性中较长的程度,脖颈处的头发略微越过肩部。

风撩起了他的发梢,发际处有一道细长而醒目的直线疤痕。

男人面带微笑。

“《撰集抄》中的一节,叙述了为三善清行送葬的队伍经过此处时,死者居然复生了,这座桥因此而得名。”

“……拯救朋友,是让她们复活的意思吗?”

面对绘梨香皱起眉头的提问,男人轻轻耸了耸肩。

“显而易见,那是不可能的。”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做噩梦了吧?”

男人说道。绘梨香因畏缩而语塞。

“每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明明都很温柔的每一个人,在梦中是不是对你表现出了怨恨呢?”

男人说话的声音似乎会令人迷醉,绘梨香感到脚下一阵摇晃,风缓慢吹起她松散的波浪卷发。“为什么呢……”她低声呢喃,声音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多么令人悲伤啊。”

男人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她们非得变成恶灵不可呢?为什么,她们要带着怨恨诅咒朋友,做这种像是要把人拖下水一样的事呢?这也太可悲了。”

绘梨香张开了嘴,喉咙干渴得厉害。

回想起一遍又一遍反复经历的噩梦。以早苗为首的朋友们,也包括没怎么说过话的同学,以各种姿态在梦中登场。每个人都一样,对绘梨香发出“为什么只有你还在那一边”的诘难。

那样一幕幕出现在绘梨香心中的场景,并不只是单纯的梦吗?

“不仅不幸地早早结束了人生,还在死后变成憎恨人类的恶灵,这实在太过分了,不是吗?简直就在践踏她们生前的骄傲和尊严。”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指责绘梨香的意思,令她后退了半步。

“大家现在都在饱受折磨?”

绘梨香提问。男人以眼神表示肯定。

“我该怎么办呢?”

“拯救她们。”

男人说道,语气犹如传达神谕。

“人死不能复生。不过,可以引导并净化成为了恶灵的死者。虽然无法取回肉体,但至少也要让她们找回自己的本心。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需要你的力量。”

绘梨香摇了摇头,觉得脑袋快要炸了,这男人究竟在说什么?

“如果你想拯救你的朋友们,就马上行动起来。”

绘梨香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男人的话。蝉鸣阵阵,树叶摩挲,汗流不止。

男人低声补充道:

“让我们一起见识你的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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