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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一章 浮现(八月二十三日到二十五日)

“吉永绘梨香?”

“两个月前那起空难里唯一幸存的女生。得救的原因是没有乘上航班。”

纯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六月下旬的飞机事故,每个日本人都知道这件事。因为机上的乘客大部分是从修学旅行返程的高中生,悲剧色彩格外浓烈。很长一段时间里,媒体报道都充斥着事故相关的消息。

纯向电话另一头的户冢微微颔首。

“那孩子怎么了呢?

“她失踪了。似乎是离家出走,留下了一张字条。但是,因为在这种特殊的时期,她的家人特别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

纯沉默着等待下文,他不想贸然对此做出评论。

“然后,虽然消息不一定确切,但有传言说她和那个仙谷由纪夫在一起。”

“哈?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现在,京都正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小型、实体化的《秽物》层出不穷。也许是因为许多年轻人失去了生命,许多人的内心都陷入了伤痛之中。但我不认为那是唯一的原因。在这种时候,听说那个男人有奇怪的动向,大家都很在意。”

“大家指的是?”

“七仓家。”

“果然……”

纯叹了一口气。

“想不想到这边来?你的肚子也该饿了吧。现在的京都,可以轻松找到粮食呢。”

“你说这边……意思是你现在也在京都吗?”

“是的。其实呢,我从吉永绘梨香的家族那里接受了搜寻她的委托。”

“什么鬼,你是‘潮来’,怎么会接那种侦探一样的工作。”

“既然事情涉及到仙谷,那么由做我们这行的人来着手,比普通的侦探更适合吧。”

“仙谷的动向,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高。”

“原来如此。”

“嗯?”

“我理解你接受那份委托的理由了。户冢小姐,你还在调查水藤的下落吧。”

听到了轻轻的笑声,那等同于无言的肯定。

“我们不会去七仓家警戒森严的地方。”

“相信我,你会不虚此行。不管怎么说,在这边,封印着《秽物》的结界已经摇摇欲坠,实体化的《秽物》随处可见。要是把那些吃掉,也能帮七仓家大忙。再者,关于你们的事情,他们基本上已经甩手不管了,我想最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纯抬起头,看向电视。距离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电视上正在播放相关报道,那所有大量学生死去的高中出现在屏幕上。纯在画面的一角瞥见了一个普通人看不到的《秽物》——身体呈红黑色的小鬼。

挂掉电话,纯深深呼出一口气。与此同时,房间的门被轻轻打开,绫佳在那里略带困惑的看着纯。

“是那位身为潮来的祓除师吗?”

“对。”

“谈了水藤君的事情?”

“不是。”

纯摇了摇头。

他们两个是必须通过吞噬灵魂来维持生存,身体的一半已经不能称为人类的“奇美拉”。不久前,与另一名奇美拉同伴水藤深矢诀别之后,纯联系了一直很关心水藤的户冢,想把他的情况告诉她。不过,户冢在纯联络前就知晓了全部,还说自己会去找水藤。

再也不会和水藤见面了。

纯下定了这样的决心。每当纯和同伴们吃下《秽物》,他们的身体就会产生变化,而水藤不仅是身体,连内在也彻底改变了。相较于人类,他的心灵日趋接近《秽物》的那一侧。如果再次相遇,纯恐怕没有与水藤对立以外的选择。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见面。移开目光,一厢情愿地认定他平安无事、过得很好。然而……

(我会去找他的。)

那天,从听筒里清晰地听到户冢这样说,纯陷入了迟疑。在他搞懂自己困惑的理由之前,户冢继续发言。

(一旦我有什么发现,就通知你呗?)

纯无法立即作答,电话里出现了不自然的长时间沉默,户冢耐心等待纯的回应。

(我不想知道他在哪里,也不想再和他见面……但是……如果真的发现了什么,就请告诉我吧。)

纯最后如此回答,并把新居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户冢。从此,他过上了对电话铃声担惊受怕的生活。

空调发出轻微的运行噪音,吹出冷气。窗外,蝉鸣声此起彼伏。天空的蓝色很深,绿色植物沐浴在强烈的阳光下。绫佳靠在窗边,微微皱起眉头看着纯。

“要不要去一趟京都?”

纯说道。绫佳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怎么回事?”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自从之前的空难以来,那边的状况似乎又变得很不稳定,据说《秽物》随处可见……现在正是进食的好机会啊。”

“京都可是七仓本家的所在地啊。”

“确实。但我们可以浑水摸鱼,避免引起他们的注意。而且……从各方面来讲,冒这种险对我们也算不上新鲜事了。”

与水藤诀别后不久,两人就搬了家,现在住在东京,十分接近他们以前还是人类时的生活圈。

纯心想,自己真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起初,只是想去遥远的地方,就跑到了北海道;之后,又以交通便利为由返回关东;现在,居然回到了东京,呆在离从前的活动区域不远之处。明明是想逃走的,却稀里糊涂返回了很可能碰到熟人的这片土地。纯提出在这里住下的时候,本以为会被绫佳一口回绝,批评他对过去的恋恋不舍;然而,她只说“反正也住不了多久吧”,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绫佳静静地看着纯,用那双赤红色的眸子直视纯的双眼,像是试图看穿纯真正的意图。但纯其实就没什么更深一层的想法,所以也无所谓和绫佳对视。

他肚子饿了。两年半以前吃掉的那个巨大《秽物》,已经彻底消化掉了。去京都的话,就可以大吃大喝,理由仅此而已。

(和水藤、仙谷都没关系。)

纯在心里嘀咕。

绫佳轻轻呼出一口气,垂下了目光,原本披在肩膀上的秀发柔顺地滑落到了前方。她的头发还有些湿润,似乎是刚刚沐浴过。

“让我考虑一下。”

绫佳语带叹息,纯点了点头。绫佳把视线移向电视,看了几秒事故追悼节目,默默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然后,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走了进去。她离开之后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柑橘味洗发水的香气。纯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就像是要逃离这种气味。

对于只有两人在一起居住的生活,他们大体上已经习惯了。

因为同居人数减少,房间也变得更加狭小,甚至能在生活空间中闻到彼此的味道。过去,三个人、四个人一起居住的时候,不曾在意过对方的体温,如今却有种奇妙的亲切感。也许,只有通过贴近彼此,才能填补离开的人留下的空洞。

(在别人看来,我们就像一对同居中的情侣吧。)

纯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因为只有客厅装了空调,所以他敞着房门。

纯的房间与绫佳的房间之间有一道推拉门。虽说两个房间的入口是分开的,但如果打开那道推拉门,两边就会连成一整个大房间。

不过,那道门一次都没有被打开过。

纯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连接两个房间的推拉门。

他就这样闭上了眼睛。隔着门,能听到绫佳在对面走动的声音。

“十文字,你有兄弟姊妹吗?”

纯向坐在旁边的十文字提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地铁摇晃着前行。清晨时分,在几乎没有其他乘客的地铁上,纯和十文字隔开一个人的距离并排而坐。

想起来了,是水藤没回来的那天。水藤的妹妹被父亲经营的医院里的一名内科医生威胁了,来找哥哥商量这件事。水藤送妹妹回家,自己却彻夜未归。纯和十文字担心会出事,两人一起前往医院。结果,不详的预感应验了。从那以后,纯他们就受到了追捕。

那是纯与十文字一起赶往医院的路上的对话。考虑到同伴可能吃了人类的严峻状况,如此轻松的话题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十文字瞥了纯一眼,脸上带着少许讶异。纯不等十文字回答,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啊,也有个妹妹呢。”

之所以说“我也”,是因为纯在考虑水藤妹妹的事情。十文字反应了一下,问道:“嗯,什么样子的妹妹?”

“就普通的辣妹。”

说完之后,两人不再言语。如果自己是水藤,现在该如何是好?纯的想法也传达给了十文字。在这奇妙的沉默中,只有地铁行进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回响。夜色还未散去,天空刚开始泛白,车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那么,你呢?”

“有个弟弟。”

“诶,具体呢?”

“比我小五岁。稍微和你有点像……”

“哈?”

“不过比你更坦率、更开朗,不是你这种半吊子的阴暗性格。”

“不用你说这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唠着家常,表情却都不轻松。

如果自己的家人受到了伤害,而且那种伤害行为还将继续,是否能为了守护至亲而将加害者吃掉?

十文字的答案肯定会是YES,纯则是NO。

十文字早早放弃了人类的身份,没有任何犹豫。

纯和他打一开始就合不来。十文字对纯的犹豫不决、逃避现实和脆弱的正义感非常不爽,纯也讨厌十文字以那种残酷的态度与过去切割。

尽管如此,他们毕竟是仅有四人的奇美拉之中,四分之一的同类。

纯绝不可能不重视十文字。

而十文字也会理所当然像对待绫佳、水藤一样,全力保护纯。

直到现在,纯仍然无法认可十文字的想法。优柔寡断也好,留恋不舍也罢,哪怕被说是虚情假意,纯始终都为了忠于自己的内心而努力着。

但与此同时,纯也有点羡慕十文字的果断决绝,一心一意只在乎伙伴。

纯睁开了眼睛,视野里是白色的墙壁。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变得昏暗了。他本来只打算回想往事,却一只脚踏进了梦乡,于半梦半醒间沉浸在回忆里。

隔壁房间没有一点动静,绫佳似乎出门了。是不是打工去了呢。

纯和绫佳没有勇气在东京从事直接跟客人打交道的工作,所以两人都在饭店后厨或建筑工地之类的地方上班,尽量减少跟人接触的机会。

纯想站起来,却发现身体很沉重。因为刚睡醒,加上光线昏暗,他一时没有察觉自己的眼睛看东西很模糊,现在才意识到。他砸了咂舌头,“又来了。”

纯缓慢起身,走向厨房。

他拿起放在厨房水槽里的杯子,简单冲洗了一下,准备喝杯水。

就在这时,他的手肘碰到了放在砧板上的菜刀。

光泽黯淡的银色刀刃在空中旋转,掉向地面,纯连忙伸手去接。

冰冷的触感擦过手掌,沿小指下方坠落。纯最后没能接住菜刀,它刀刃向下砸在了地板上,滚了几圈。哐当一声,意外沉重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回响。

“好痛……”

纯条件反射般喃喃自语,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受了伤。

他的手掌边缘裂开了一个伤口,血液从中渗出。纯叹了口气,把手伸到水槽上方,以免弄脏地板。啪嗒、啪嗒,血滴落在浸着水的餐具上。

“啧,怎么搞的。”

纯漫不经心地处理着伤口。因为身体的强韧程度远超常人,轻易不会受伤,他对危险事物的警惕性不足。即使像现在一样身体状态不佳,变得和普通人区别不大,也还是改不了粗心大意。

他没能很快顺利止血,血还在一滴滴流个不停,掉在水上。

纯之所以有时会像常人一样因为小事受伤,大抵是吃掉了十文字的原因。当初的《秽物》,分化成了四等分,与他们每个人同化;纯吸收了十文字,体内作为人类的部分与作为《秽物》的部分之间失去了平衡,难以支撑。

但是,既然这种不稳定是由十文字的份量造成的,纯没有任何怨言。

纯看着流淌的鲜血,想起了之前在梦中和十文字的交流。

在那次对话之后,十文字竭尽所能,想要帮助水藤。然而,他自己却……

纯打开水龙头用清水冲洗伤口,水流接触到伤口,带来阵阵刺痛。

——十文字,我又一次抛弃了那家伙啊。

饱含湿气的沉重空气紧贴着绫佳的皮肤。来往的行人大多因炎热一脸倦怠,额头和鼻尖都被汗水浸湿。即使到了傍晚,空气中的燥热也没有减弱。

受到夏日烈阳炙烤的空气,又被人们的呼吸和体温进一步加温,车站内弥漫着泥泞般的浊热。

(真是又潮又热啊。)

绫佳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迈步向前。人们疲惫的呼吸声和死者的气息混杂在浑浊的空气中,仿佛一起被夏天的温度融化了。

车站是经常有人轻易死去的地方。每当人们听到家常便饭一样的人身事故广播,并不会切实感到生命的逝去,而只是露出对地铁延误烦躁不已的表情。他们早已习惯了有人死在这里。

绫佳一踏上月台,头发就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乱飞。地铁刚好在滑行进站,由于她站在月台的尽头,电车驶入的势头十分强劲,卷起的风也格外猛烈。

纯现在应该已经起床了吧。绫佳出门的时候朝他敞着门的房间里瞥了一眼,当时是还在睡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身体状况不稳定,纯最近超级能睡。有时候,绫佳真担心他就那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自从两人相依为命以来,绫佳和纯之间的距离感越发微妙。水藤独自离开之后,已经过了快半年了。绫佳和纯随着时间习惯了二人世界,不过偶尔还是难免觉得别扭。打个比方,就像是独生子早夭的夫妻,因为失去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变得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彼此。

想到这里,绫佳感到滑稽。跳过各种过程,直接成了丧子的夫妇,虽然荒诞不经,但确实是个贴切的比喻。太荒谬了。

纯和绫佳的关系,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发生什么改变了。

绫佳抬头往上看,从车站的顶棚下,可以看到一片细长的天空。方才还晴朗的天空,被厚厚的灰色云层覆盖了。所以,在平时光线仍然充足的这个时间段,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绫佳深深地、悠长地呼出一口气。

电车开门,卸下一波人流。绫佳排在准备上车的队伍后方,不经意间看到前面有个白色的东西,瞪圆了眼睛。

从月台和列车之间的缝隙里,探出了一只苍白的手。

那只白色的手摇摇晃晃地扭动着,像是想抓住上车乘客的脚。

绫佳放弃乘车,站在原地紧盯着那只手。直到车门关闭,它终究什么也没能抓到。那只手似乎垂头丧气,悻悻地缩回月台底下。

随着地铁驶离,月台暂时变得冷清。在新一波的乘客聚集过来之前,绫佳走到了月台边缘。她站在刚才那只手探出来的地方,向下望去。

“……你在做什么?”

绫佳低声说道。

一个像是人偶的苍白物体贴在月台的墙壁上,用两只黑洞一样的眼睛凝望着绫佳。

这个人偶的造型一点儿也不精致。它有手有脚,有脑袋,脑袋上的两个洞像是眼睛,把这些加在一起,勉强称得上一只人偶,是男是女就不得而知了。完全看不出它生前的姿态,只是一团形似人类的苍白肉块,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具身体几乎整个都是苍白的颜色,只有它的眼睛是纯粹而深沉的黑色。

不知死于事故还是自杀,总之就是死在那里的《灵》。

尽管绫佳的肚子空空如也,她却对这个《秽物》毫无食欲。不过,她还是俯下了身子。她已经下过决心,要吃掉那些试图伤害人类的《秽物》。

绫佳把手伸向月台底部,抓住了《秽物》冰凉的手臂。

唧——!

《秽物》大声尖叫,犹如列车急刹车发出的声音。就像神经被刮玻璃的声音刺激一样,《秽物》发出的响动让人觉得有虫子在大脑来回穿梭,难受得要命。

绫佳加重手上的力道,只一刹那,《秽物》的轮廓崩溃了,尖叫声也随之消失。

(诶?)

绫佳睁大眼睛,发觉了违和感。

《灵》正在分崩离析,但绫佳的身体并没有被填饱的感觉。

《秽物》的能量从绫佳的手中倾泻而出,好比嚼碎了的食物难以下咽,只能全都吐掉。

吃不下去。

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流下,周围的声音变得十分遥远。《灵》逐渐消失,只剩下那两只黑洞似的眼睛,死死盯着绫佳,直到灰飞烟灭。

绫佳极度不适,呻吟着倒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撑住她的双肩,轻轻扶起她。

“你还好吗?”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绫佳转过身来,抬起头,对上了一双饱含关切的眼睛。

“你差点就掉下去了……而且车马上要开过来了。好危险啊。”

听他这么说,绫佳望向电子显示屏,上面正滚动着红色的文字“地铁即将进站”。本来是趁着没人行动的,不知不觉间却又聚集了一批等车的人,纷纷向她投来困惑的目光。这女人怎么蹲在月台边上?那些人大概都在纠结,要不要上前提醒这样做不安全。

不小心引起了众人瞩目,绫佳惶恐不安,急忙站了起来,面对刚才搭话的男子。

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给人的感觉很温和,不过表情有点紧张。

“如果不舒服的话,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少年这样说道,领着绫佳往长椅的方向走。绫佳确实觉得难受,就老实跟着他。临走之前,她想最后回头看一眼《秽物》方才所在的位置,地铁却恰好带着又一阵风驶来,断了念头。

绫佳坐上长椅,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她摊开手掌,手在微微颤抖。

刚才几乎什么都没吃到。虽然似乎吸收了一小部分,但大多的能量都从指缝滑落,崩碎消散。明明只是个《灵》而已。

(看来也轮到我了吧。)

绫佳心绪平静地思考着。她如此轻易地接受了异常状况,冷静到让自己都有些意外。事实上,水藤的改变和纯的身体状况已经让她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但绫佳和他们不同,只吃过普通的《秽物》,所以本以为自己说不定不会发生异常。

“请用。”

绫佳眼前突然冒出一罐宝矿力,她抬头一看,少年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啊,谢谢。”

“不客气。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问题。大概是有点中暑吧。”

绫佳含糊地回答。天气太热,食欲减退?想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

没关系的,无法进食的情况,今天只是第一次遇到。究竟是自己的身体不对劲,还是那个《秽物》本身存在异常,都还说不准。

要为此焦虑,还为时过早——

脑海里浮现出纯去京都的提议。绫佳想,既然那里出现了大量的《秽物》,干脆跑一趟好了。去试试吃别的《秽物》,就能进一步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她本想尽可能远离危险,回绝掉这件事。在京都的,不仅是七仓本家;由于《秽物》云集,估计水藤也会去狩猎,倘若与他重逢,难免互相伤害。

绫佳打开少年递过来的易拉罐,水珠已经聚集在蓝色的罐体表面,濡湿了她的手指。她喝下一口饮料,凉意流入喉咙。

“干嘛要站在那边上呢?”

“那个……不小心有东西掉下月台了。”

绫佳赶紧编了个借口,但说出来就后悔了。要是他提出帮忙捡东西,或者去找工作人员,又会带来一堆麻烦。好在少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要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意思。

两人之间维持着沉默。绫佳一边浅浅抿着饮料,一边偷偷观察少年。未曾想,他也在盯着绫佳看,两道目光尴尬地交汇,绫佳只好勉强地笑笑来缓解氛围。

(怎么回事呢?)

少年的眼神,并非单纯对在车站萍水相逢的病人的担心;而且,也不像是对异性萌生了兴趣。

“抱歉呢,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哦。”

少年摇了摇头,看上去一本正经。

“你是高中生吗?”

“是的,不过不是这边的学校。”

“这样啊,那在哪里念书呢?”

“京都市内的一所高中。”

绫佳听到这话楞了一下。男孩露出微笑,说道:

“不是最近遭遇了空难的那所学校。”

“可是……既然都在市内,离得也不远吧。”

“是啊。虽然逝者里没有我认识的人,不过我的朋友就有两位朋友在事故中丧生。”

绫佳轻轻点头。既然不是直接相关的人士,表达哀悼之情就不太合适,但也想不到该说点什么才好。

“为了采访遇难者的朋友,我们学校也来了很多记者。”

“这样啊……事故刚发生的时候,我没怎么看电视。”

“是吗?”

“总觉得,我比以前更不愿面对那些事情了。”

悲惨的事故,突然画上句点的生命,遗族们被颠覆的人生。

那种充满戏剧性渲染的事故报道,她压根不想看。

少年严肃地点头,仍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现在是暑假吧,你来东京旅游吗?”

“不,我是来探亲的。”

绫佳晃动着快要见底的饮料,易拉罐叮当作响。

“你住在这一带吗?”

“对哦。”

“我送你回去好了。”

少年突然说出大胆的发言。绫佳看着他的脸,慌忙摇头拒绝。

“不用了,我没事的。我现在也不回家。”

“这样吗?请问你要去哪里?”

“打工。”

担心他又提出送自己去工作的地方,绫佳将剩下的饮料一饮而尽,迅速站起身来。

“实在不好意思,有劳你关照。我真的已经没事了。”

绫佳动作利索地把空罐丢进垃圾桶,拎起包准备离开。少年的表情看起来似乎还不能接受,但他还是叹了口气,没有固执己见。“那请你自己小心。”话音刚落,刚好有一辆电车驶来,绫佳的头发被风吹起。

少年目送绫佳上车。

“我——”

车门即将关闭,少年说道:

“叫做文寻。”

在不知为何报上名字的少年与绫佳之间,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平缓的坡道上,有一家日式餐具店,外观像是原木小屋。

文寻走进光线昏暗的店内,提醒有来客的门铃叮咚响起,在店内的店主向入口张望。

“好久不见了,和巳先生。”

听到文寻的话,七仓和巳稍微睁大了眼睛。文寻非常随意地向里面走去,询问“我能进来吗?”店里还有另外两名顾客,正在悠闲地欣赏碟子和茶碗。七仓朝顾客那边看了一眼,然后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文寻行了个礼,然后走进柜台后方深处的会客室。他在矮桌前正坐,等着七仓过来。

“有何贵干?”

大约过了一刻钟,另外两名顾客告辞之后,七仓走进了会客室。他一脸不悦,虽说不算表现得特别露骨,但也丝毫不加掩饰。不管怎样,他还是端来了漂亮的釉面茶碗,为文寻递上茶水。文寻作揖表示感谢,努了努嘴,开口说道:

“本家那边一直在试图联系您,请求您支援京都的祓除工作。”

“我已经不再是一名祓除师,也和本家断绝了关系。这些事你都知道吧?”

“当然,但现在难道不是紧急情况吗?您也听说了京都的现状吧?都到了这种时候,什么引退、断绝关系之类的,一笔勾销不就得了。连那位家主大人,都恳切地说要向和巳先生低头了。”

“是晴辉伯父派你来的吗……”

文寻点点头

七仓和巳是七仓文寻祖父兄长的孙子,也就是堂兄弟。打小时候起,七仓和巳就是他憧憬的对象。文寻本人也自幼表现就出了优秀祓除师的素质,深受本家重视;然而,七仓和巳是规格外的天才。据传,身为七仓家当主的七仓晴辉,曾为了把外甥和巳作为下一期家主培养,使用近乎诱拐的手段把他带回本家。这件事的背景是和巳的父亲与普通人女性结为了连理,也打算让儿子以普通人的身份成长,没教给他祓除的本领。经过一番骚动,和巳最终还是回到了父母身边,但必须出席定期的家族集会。

身为一族中的实力佼佼者,和巳的身上汇聚了无数的期待与艳羡,但他对这些无动于衷。他的做法是,把期待一脚踢飞,无视羡慕和嫉妒,公然宣称厌恶祓除工作,只有非自己不可的场合才勉强出马。

在文寻看来,和巳这种桀骜不驯的个性又酷又帅,所以从小就很爱粘着他。和巳也不嫌麻烦,一直非常关照这位小堂弟。一族之中,跟和巳感情最亲近的应该就是文寻,家主了解这一点,所以派他来当说客。

文寻满怀期待,和巳却一脸厌烦。

“简直就是劝人信教的老掉牙套路啊。”

“啊?”

“利用小孩子来搞怀柔手段。”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文寻愤然抬高了嗓门。

“的确,我只有十六岁。但是,我从去年开始,就正式以祓除师的身份工作了。再说,两年半之前,京都的那起事件发生的时候,我还在念初二,就有能力提供支援了!”

文寻重重地叹了口气,越说越火大。

“也有仙谷由纪夫在蠢蠢欲动的传闻,您听说了吧?”

听出文寻话里带刺,和巳皱起眉头,低声应了句“是有听说。”

“那个仙谷,以前来找过和巳先生,说自己想成为一名祓除师对吧?被和巳先生拒绝之后,他就走上了歪路,利用祓除之力经营奇怪的宗教团体。”

“……当初告诉你这件事,看来是有点草率。你没透露给本家的人吧?”

“我嘴巴严得很。再说了,我又不打算拿这个来威胁你。”

“嘴上说不是威胁,反而更像在威胁了。”

“才不是呢。那种陈谷子烂芝麻,让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更何况和巳先生根本没做错。但是,如果现在的问题和仙谷有关,和巳先生也会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吧?”

和巳垂下目光,让文寻心里发慌:我的态度是不是太恶劣了?不过,和巳很快恢复了平静,用和平时别无二致的沉稳语调说道:

“死了很多人就导致结界摇摇欲坠,的确有些蹊跷。几百年来,伤亡远超本次事故的天灾和战乱连绵不绝,但结界从未像现在这样不稳定。或许单纯只是它的功效濒临极限了,但是……有人故意加以破坏的可能性很大。会做那种事的人,也就是仙谷了。”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有人目击到行踪成谜的仙谷和同样下落不明的吉永绘梨香一起行动。”

“就是那起空难发生前下了飞机的女生吧?她的家人报案了吗?”

“父母似乎申请了失踪搜查。不过,她留下了说明自己离家出走的字条,上面没有可疑之处,也不会让人联想到自杀的可能性,警方多半不会认真搜寻。对了,还有一点……”

文寻想起了什么,移动膝盖端正坐姿。

“听说一位名叫户冢结的祓除师,也接受了吉永绘梨香家人的委托,在寻找她的下落。”

“祓除师去找普通人干什么?”

“户冢结好像还是一名潮来。大约两年前,她还在青森活动,兼任潮来和祓除师;之后搬到东京工作,渐渐小有名气。吉永绘里香独自生还之后一直失魂落魄,现在又不知所踪,家人非常担心她的精神状况,所以让户冢结去找吉永绘梨香,打算先通过招魂仪式帮她减轻内疚,再把她带回来。”

文寻一边解释,一边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要做这种事,不是等找到吉永绘梨香再进行招魂仪式就好吗?为什么从寻人这个环节开始,就大动干戈请出祓除师?户冢结应该也听说仙谷了牵扯其中的传闻。

“我想,愿意和仙谷扯上关系的祓除师少之又少,那位户冢结,要么是对仙谷的行踪心里有数,要么就是有必须把他揪出来的理由。”

这个推断颇具道理,不过,吉永绘里香是不是真的和仙谷在一起,尚无定论。

对于文寻的猜测,和巳兴致寥寥,只是“哦”了一声。

(打算彻底摆出事不关己的立场吗?)

文寻下定决心,挺直后背,盯着和巳冷淡的脸,抛出新话题:

“我刚才遇到了早濑绫佳。”

和巳的表情陡然生变,睁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纯属偶然。我来这里的路上,在地铁站感受到了《秽物》的气息。我吃了一惊,下车探查,发现了一个身上混杂着《秽物》和人类两种成分的女人,坐在月台一隅。”

“她在东京啊……她在月台边上做什么。”

文寻回想起之前所见的光景。

“她正要吃掉栖息在月台底部的《灵》,但是,看那样子……似乎是失败了。”

“失败?”

“我没见过《灵》被吞噬,并不了解具体情况……那只《秽物》,像被撕成碎片一样消失了;但是,看起来并没有被她吸收。她在那之后脸色很差,身体好像出了问题。”

“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有车开过来,非常危险,我来不及多想,就喊出声音扶了她一把。我和她聊了几句,感觉她不像是坏人,虽然本家那边把她描述成地狱恶鬼……我还想探明她的住处之类的信息,但实在太勉强了,只好作罢。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遇到她的这件事,不过,唯独没必要瞒着和巳先生。”

早濑绫佳是一位五官端正的清秀美人。她的长发随着列车带来的气流飘扬,神情低落地说自己没怎么关注事故的报道。

(总觉得,我比以前更不愿面对那些事情了)

想起她的话语,文寻的胸膛仿佛被细小的针刺痛。

“他们说不定也会前往京都。在如今的京都,完全不用为食物困扰。这两年半以来,我们不知道那些奇美拉过着怎样的生活,但看早濑绫佳的样子不像很健康,肚子恐怕饿得厉害。他们想活下去的话,肯定会寄希望于京都。」

“若是如此,我就更不想去了。与他们相关的责任,我早就彻底放弃了。”

“骗人。”

文寻语气笃定,直勾勾地注视和巳的眼睛。

那是谎言。和巳先生直到今天,依然想竭尽所能为他们做些什么。然而,实在是无能为力,所以决定了放手不管。

再也不会站在任何一边。你们好自为之吧。

就那样不负责任的逃走了。从结果来讲,相当于比起祓除师的立场,更在意奇美拉们的安全。能为他们所尽的最大努力,只有卸下全部责任,从此不闻不问。那就是和巳先生的选择。

文寻用仿佛在控诉这一切的目光凝视和巳,又补充道:

“根据今后的形势发展,或许还需要那些奇美拉的力量。届时,他们就又有了开辟生路的机会。我愿意为了那种可能性全力以赴。和巳先生,你呢?”

因为和巳的失误,四名高中生的身体与《秽物》融合了。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文寻只有初中一年级,在家族内部的发言权还不如一根小指头,但他在心中一直支持着那四位不幸的奇美拉。不仅由于自己崇敬的和巳庇护着他们,更多是单纯的同情心、同理心,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想到他们不光是人生彻底毁了,还被视为应当铲除的危险分子,就觉得实在太没道理、太不公平。

“我明白了。”

和巳简短地说道。为说服他而绞尽脑汁的文寻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

“明、明白什么了……”

“就是你一直主张的要求,我的意思是我接受了。”

和巳一声长叹,语气里不带有任何感情:

“这是最后一次了。仅此一次,我将以祓除师的身份回到本家。”

风声呼呼作响。

狂风夹杂着暴雨袭来,皮肤被打得生疼。在这样的恶劣天气里,雨伞也失去了作用。

绫佳将头发拢到脖子边,防止它被大风吹得乱七八糟。绫佳和纯的衣服都被雨水浸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

从京都站出来,路上的车辆都在保持低速行驶,小心应对台风。即便如此,车子还是弄得水花四溅。不过,因为这鬼天气,拐进小路之后就几乎完全没有行人了。虽然狂风暴雨让人心烦意乱,空空荡荡倒也方便。

“一点怀念的心情都没有啊。”

“当然了,这里又不是我们的故乡。”

为了让声音盖过风声,并肩而行的纯和绫佳通过大喊来交谈,你一言我一语。

——当绫佳提出要去京都时,她和纯正在吃着时间有些迟的早饭,顺便看天气预报。

似乎有台风正在逼近。纯一边吃着鸡蛋,一边盯着布满雨云标记的蓝色日本地图。

“不知道台风会不会刮到这边来。”

绫佳边看电视边嘀咕。前一天白天还很晴朗的天空,现在变得乌云密布,狂风呼呼将雨点拍打在窗户上。纯轻轻摇了摇头,这不是已经来了嘛。

据新闻报道所称,台风路径稍稍偏移,才勉强避免了直击东京。

京都肯定要遭殃,纯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里这么想道。

好困啊。纯眯着眼睛望向电视屏幕。他最近越来越缺乏活力,好像电池即将耗尽一样。

“纯。”

听到绫佳的呼唤,纯抬起头,目光对上了她那红色的眼眸。

“明天去京都吧。”

绫佳的语气非常轻松,跟约人出门吃饭差不多。

实际上也确实是要去“吃饭”。但问题是……

“京都那边的台风好像很厉害。”

纯感到犹豫,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绫佳微微一笑。

“等台风过去了再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干嘛讲这种废话,纯在心里吐槽自己,让情绪平稳下来。

“没问题吗?”

“本来不就是纯提出要去的吗。”

“没错,但是……”

纯还没有把仙谷以及失踪少女的事情告诉绫佳。

他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迟疑。绫佳皱起眉头。

“是有什么关于水藤君的消息吗?”

“不,不是的。其实……”

以绫佳的问题为契机,纯把从户冢那里听来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绫佳静静地听着。

“也就是说,仙谷又在动歪脑筋,想要对付我们?”

“对。前往京都的话,很可能被卷进麻烦里。真的没关系吗?”

“就算那样,纯不是还是想去吗。那就去呗。”

绫佳当时说这话的口气轻描淡写,感觉有点怪怪的。

回想起这番对话,纯用余光打量着顶风前行的绫佳。

(是不是有什么决定性的因素,让她下定决心跑这一趟呢。)

两人正要回到大路上,绫佳忽然驻足不前,纯又往前走出去一段路才反应过来,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绫佳?你怎么了?”

“我们就在这里分头行动吧。”

听到绫佳的话,纯眉头紧锁。

“为什么?”

“分头搜索《秽物》更有效率,我们不就是来这里觅食的吗。没必要非得呆在一起。”

“分开的话,出什么事就麻烦了。七仓家的人和仙谷都在这边,万一发生意外,我们就连联络手段都没有。”

“定好碰头的地点就行了呗。”

“所以说,要是没办法碰头,又该怎么办?”

“你没必要谨慎到那种程度。我们可以各自处理好状况。”

“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分头行动?你讨厌和我在一起吗?”

“你才是太紧张了吧,又不是离开我就不行!”

“我只是再也不想……”

怒吼着回话到一半,纯打住了。他再也不想失去同伴了,仅此而已。

明明就只剩下你一个了。想到绫佳可能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遭遇不测,就害怕得不得了。

——这种话要如何说出口呢。

纯啧了一声,背过身去。

他不理解绫佳为何如此强硬。绫佳是个沸点很低、容易发火的女人,但并不会无意义地固执己见。

“纯!”

绫佳突然大喊。又怎么了,纯有些烦躁地把视线移回来,然后马上被她抓住了右手。

“干什么?”

“血!”

话音刚落,纯就感到一阵刺痛。看了下自己的手掌外侧,小拇指下方划破了一道口子,正在流血。

“这是……在哪里割到了吗?”

纯盯着不知何时出现的伤口,喃喃自语。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渗越多,坠入地面的水洼中,形成红色的液滴。

这幅景象似曾相识。

“啊。”

昏暗的厨房,掉下来的菜刀,想要抓住却划伤了手,灰色的刀刃砸到地板上。

“原来是我前天受的伤。”

“前天?”

“嗯。为什么现在会……还是说,这并不是那次的伤呢。”

“你怎么受伤的?”

“菜刀掉了,我伸手去接,划了一下。”

“笨蛋!”

绫佳皱眉嘀咕,打量四周后,拉着纯的手来到附近的一家酒店大厅。一进门,暴风骤雨的轰鸣声被搁在墙外,变得遥远。空调的冷风吹到两人被雨淋透的身体上,寒冷刺骨。

绫佳取出同样湿透了的手帕,为纯包裹伤口。湿手帕吸走血液,淡化的血色迅速在上面蔓延。

“纯,你的眼睛还好吗?”

绫佳边给手帕打结边问道。纯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啊……又来了,看不清东西。”

在台风之中本来就会视野不佳,所以纯直到现在才发觉,身体又回到了那种状态——他在成为奇美拉之前是个大近视。

但是,已经愈合的伤口再次迸裂,这还是头一遭。

“怎么回事呢?”

绫佳低声自语。虽然音调很正常,但脸上显而易见露出不安的神色。

感觉正在无法回头的道路上一步步前进。与自身意愿无关,身体迅速发生变化。

仔细一想,距离在电梯里遭到《秽物》袭击的事件,已经过去四年了。从那时起,纯他们的身体就在不断变化,犹如新生儿般发育、成长,大抵最终也会患病、衰老。这四年间的经历,就像把生物的完整一生加速快进了一样。

朝这个方向思考下去,只会越想越绝望。绫佳紧紧握着纯的手,纯拍了拍她的手背。

“别担心,还不能断定是那个伤口裂开了。”

绫佳的表情很复杂。

“保持乐观和逃避现实之间,只是一线之隔呢。”

“的确。”

聊到这里,绫佳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一点。真没办法,她嘟囔着。

“这下子没法丢下你不管了。”

“本来就说嘛,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一起行动比较好。”

“哎呀,这么会添麻烦,还像个大人物一样呢。不想跟我分开,就是害怕自己变成这样吧。”

绫佳语带调侃,纯也顺势开玩笑。

“没错。所以你可得好好在我身边保护我哦。”

绫佳轻轻耸肩,嘴角带着微笑,轻声说:

“我会保护你的。”

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玻璃,声音像是胡乱开枪。这是一场狂暴的大雨。

绘梨香稍微掀起窗帘,观察外面风雨交加的景象。树木在风中剧烈摇晃,连粗壮结实的树干也晃动不止。

“喂,别离窗子那么近啊。”

绘梨香的背后传来温和的声音,同时,有人拉住她的肩膀。她回过头,额头有伤疤的男人正苦笑着看着她。绘莉香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仙谷先生”。

“外面的动静好大啊。”

“因为台风来了呢。”

“是这样吗?”

绘梨香微微歪着脑袋。这里没有电视机或收音机,无从获得任何外界的信息。仙谷微笑着点了点头。

“好像是超强的台风。好啦,把手从窗帘上拿开。”

绘梨香乖乖地放下了手,略微发黄的白色窗帘飘然落下,回到原处。窗帘的前面,摆了一根注连绳样式的粗大绳子。

似乎是要表扬听话的绘梨香,仙谷在她的刘海上轻轻一吻。

“我不是说过不能越过绳子之外吗。”

“对不起,我还以为去碰碰窗帘没关系。”

听到绘梨香道歉,仙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梨香抿起嘴唇,浅笑着回答。实际上,她觉得身体沉重到难以忍受,房间里仿佛天旋地转。

她强打精神,尽可能摆出一副没问题的样子,可脚下还是踉踉跄跄。仙谷很自然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我们要做的,是唤回你死去的同学们的灵魂。)

初次见面的那天,仙谷如此说道。

让逝者们悉数得到救赎,能背负这一重任的,唯有你而已。

无论父母和兄弟姐妹多么哀痛地呼唤,他们都已无法挣脱。死者的家人是无法拯救死者的。

但是,你不一样。

你只差一步,就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员。是你的话,就能够唤醒、引导他们的灵魂。

所以,由你来背负他们。

绘梨香想触碰仙谷的手,仙谷像是早有预料,握住了她的手。仙谷的手很大,骨节分明。用手指摸上去,能感受到皮肤略显粗糙。

(只有你能拯救大家,所以,由你来背负他们。)

正是仙谷的这番话,让绘梨香觉得自己能够得到救赎。

一方面,被斥责一切都是你的错;另一方面,被告知你什么错都没有,要坚强地活下去。进退两难之间,绘梨香失去了立足点。是仙谷给了她重新站起来的力量。

在一条归桥上相遇之时的仙谷,表示要展示绘梨香的力量,然后说着“如果你愿意试试看,就来帮把手吧,向她伸出右手。”理所当然,当时的绘梨香对眼前的男人满怀戒心,心脏隐隐作痛,警告自己千万不能上当受骗。

“你怎么知道早苗的手机在我手上?”

绘梨香完全不掩饰警戒心,发出诘问。但仙谷对此毫不在意,回答的口气好像只是在谈论天气一样:

“我从本人那里听说的。”

“本人?”

“若松早苗同学。”

绘梨香的脸瞬间发烫。早苗已经死了,再也不属于这个世界。虽然还有一些死者的遗体尚未发现,已发现的遗体中也有很多难以辨认身份,但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早苗的遗体保留了较为完整的状态。她确实已经死了,别无其他可能。

“别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这话是认真的,你也来亲自确认一下吧。好了,把手伸过来,难道你不想见一见若松早苗吗?”

拒绝的选项根本不存在。与其拒绝,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理会那封莫名其妙的邮件,傻乎乎地跑出来。

绘梨香握住了仙谷的手,她的手完全被仙谷宽大的手掌包裹住了。

那一刻,她感到脚下的土地忽然消失,整个世界变成一片空白。

桥、道路,一切都看不见了,也不再有任何声音。站立的感觉荡然无存,绘梨香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这样从世上消失。惊恐之中,唯一残留着知觉的地方,是和仙谷握在一起的手。

——这里,是冲绳的海面。

一个声音响起,在完全空白的空间中回荡。

——你正飘浮在冲绳岛附近海域的空中。没错,就是你的同学们乘坐的飞机坠毁之处。

绘梨香全身颤抖不已,但她被强烈的责任感驱使,拼命想象着着那个场景。

——往下看。

“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见……”

她依言望去,下方只有无限延展的空白。不过,听得见微弱的海浪声。

——仔细看。你的朋友们就在这片海上失去了生命,那里绝不可能什么都没有。你的下方,有一个不详的黑色物体,死去的大家都被困在里面,你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

在纯白的空间里,绘梨香发现了一团黑色物体。离她所在的位置很远,散发着骇人的气息。

“那,那是什么啊……”

——那就是你的同学们。

绘梨香哑口无言,愕然地俯视着黑色的团块。这时,她注意到,从那团凶煞的东西里传出了一些声音。

起初觉得像是大地的震动,但很快意识到那是人的呻吟声。

曾与她在同一个屋檐下欢笑、学习、共同热衷于某些事物的同学们,现在都聚集在那恐怖的黑色团块里,发出不堪的哀鸣。

那极度痛苦的呻吟,远比她在梦魇中听到的怨毒诅咒更加可怕,深深震撼着她的五脏六腑。

绘梨香几乎要发出惨叫,但手上传来仙谷紧握的触感,帮助她恢复了理智。

从脚下传来的可怕声响,被仙谷温柔的嗓音中和了。

——你要从那里救出你的朋友们。集中精力,倾听那黑色团块的声音,用心灵去感应,与你的友人共鸣,从而发现他们,把他们拉上来。别担心,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被反过来拖到里面去的。

听了仙谷的话,绘梨香将意识向那令她毛骨悚然的黑团集中。她的灵魂仿佛被吸进了诡秘的黑色沼泽,逐渐沉入深处。

疼痛,恐惧,悲伤,以及诅咒。这些东西尖锐地扎进绘梨香的意识里。

为什么只有你还在那一边。

卑鄙小人。叛徒。赶快来我们这里。

跟我们一起受尽折磨吧。

——才不是那样。

仙谷明亮的嗓音响彻绘梨香的脑海,将纠缠的怨恨之声切断。

绘梨香感到每一寸肌肤都得到了净化,整个人焕然一新,全身充满了力量。

是啊,才不是那样。我不要进去和大家一起挣扎。

我要把大家都从那里拉上来。

“早苗!”

绘梨香在黑暗之中找到了挚友的身影。留着短发、略带中性气质的女孩子,曾经细长而有力的四肢此刻耸拉着,总是表情丰富的面容也变得苍白而松弛,但那的确就是绘梨香的至交好友。她从黑团中浮现。

猛然间,绘梨香的右臂被用力往后拉。她仿佛乘上了全速前进的新干线列车,周围的景色以极快速度向后退去,险些一个趔趄——

没有摔倒在地,而是栽进了仙谷的怀抱里。

她惊讶地抬起头,四周既没有白色的空间,也没有黑色的不祥之物,取而代之的是桥、河流和街道。刚才还在虚空中伫立,现在脚下又有了实地,绘梨香双膝直打哆嗦,站立不稳,只好依靠仙谷来搀扶。她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反复大口呼吸。

绘梨香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脸颊湿得厉害。不知不觉间,她早已泪流满面。

“你救了若松早苗。”

仙谷保持着拥抱绘梨香的姿势说道。她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不太明白……”

“早苗现在就在你身边。虽然你看不见她,但能够感受到。接下来,你会觉得不太舒服,身体变得沉重。那是因为,她灵魂的重量附着在了你的身上。”

仙谷一边说,一边抚摸绘梨香的后背。与陌生男人亲密接触本该让人不悦,但她却发自内心感到舒适、安心。

“早苗不用继续受苦了吗?”

“是的。你拯救了她,背负了她的灵魂。她从此也不会再出现在你的噩梦里。”

绘梨香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想起刚才见到的白色空间与黑色团块,胸口堵得难受。

虽然救出了早苗,其他人仍然被困在那可怕的地方。

仙谷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低语道:

“你要做的,就是像这样,一个个唤回死去的同学们,从黑暗中救出他们,让大家从海底脱离那个怨恨的凝结物,凭依在你身上。万事开头难,负担死者灵魂的重量会让你苦不堪言,但你的力量也将变得愈加强大。”

唯有你能做到,除你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行,仙谷如是说。

“只有你能拯救大家,所以,由你来背负他们。”

绘梨香又想起这句话,下定决心遵从仙谷。

她先回了一次家,整备了必需物品,写下留言说明自己离家出走。

在那之后,她和仙谷一起,持续拯救同学,直到现在。

仙谷摸了摸绘梨香满是汗水的额头。绘梨香有些扭捏,觉得把汗弄到他手上怪不好意思的。仙谷轻笑着说:

“迄今为止唤回的灵魂,尚且不到一个班级的人数。往后还有海量的工作要做。”

绘梨香用力点了点头。

“交给我吧。”

“真是好孩子。”

绘梨香从大雨拍打着的窗边离开,来到摆放在房间中央的床前。

在这个十畳大小的单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之外,没有布置任何其他的家具,只有白色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这副怪异的光景,给人一种被困在一个盒子里的感觉。

所有的窗子,都和绘梨香之前靠着往外看的那个一样,被绳索挡住了。玄关也是如此。绘梨香和仙谷都很少离开这个房间,靠提前购置好的食物饱腹。夜间,绘梨香睡在床上,仙谷则倚在床边入睡。

绘梨香多次提出可以睡在一起,但仙谷每次都只是苦笑着摇摇头,轻声对她道晚安。

绘梨香在深夜做噩梦的时候,仙谷会握住她的手。

仙谷坐在床边,环视房间,说出“差不多了。”绘梨香歪头表示不解。

“差不多该换个活动场所了。我们在一个地方待得越久,就越容易被发现。”

“被发现?被谁?”

仙谷露出不安而略带忧伤的笑容:

“那些与我同样能够看到死者灵魂并加以干涉的人们。他们一旦知道了我们的行动,一定会来阻挠。”

“那是为什么?”

“我采取的做法对你的身体危害很大,实际上,你现在就很痛苦吧?如此大费周章,试图通过加重生者的负担来拯救死者的行为,在他人眼中是违背人道的。”

这段话让绘梨香怒火中烧。

“他们是没看到那个东西,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绘梨香紧咬嘴唇。她想起了借助仙谷的帮助,亲眼目睹的那个由同学们组成的黑色不祥之物。从中传来的痛苦声音,仿佛至今仍在耳畔。

想到这些,绘梨香觉得,现在的沉重疲惫不值一提,顶多也就和感冒差不多。而且,这种感冒,还附带了获得关心和宠爱的特权,和死者所承受的痛苦压根没法相提并论。

“那些试图阻止我们的人,会认为自己是你的救世主。在他们看来,你是被我欺骗的可怜受害者,我则是令你饱受折磨的恶人。”

绘梨香紧紧抱着仙谷的手臂。

才不是那么一回事,救了自己的明明是仙谷。虽然身体确实遭了点罪,但心灵获得了救赎。

仙谷没有怪罪绘梨香。

也没有说这不是你的错,你该挺起胸膛,连带大家的份,坚强地活下去。

他仅仅是告诉绘梨香她能做到什么,并与她并肩作战。

谁也没有资格斥责仙谷先生。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痛苦是怎样,就摆出一副肤浅的好人面孔在那指指点点,我要揍扁那种家伙。

想到这里,绘梨香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绘梨香仍然紧紧抱着仙谷的手臂,仙谷摸了摸她的头。

“我也认为现在的做法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所以,让我们不要被任何人发现,一起加油逃跑吧。”

“逃到哪里才算是安全呢?”

“你什么也不用操心哦,全部交给我就好。我会守护你的一切。”

仙谷的声音,有一种让人放弃思考、摆脱焦虑的神奇力量。

绘梨香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闭上了双眼。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我跟和巳先生已经到京都了,现在正一起前往本家,中午就能抵达。”

文寻打完电话,连忙回到等待着的和巳身边。这个男人总让人捉摸不透,感觉视线一离开他,就会立马烟消云散。

和巳没有看向跑过来的文寻,而是紧盯着天空,仿佛凝视着酝酿中的风暴。

“和巳先生?出什么事了?”

文寻感到不解,贴过来观察和巳的表情。和巳依然注视着空中。

“他们大概也来这边了吧……”

听到这句话,文寻睁大双眼。

“他们指的是奇美拉们吗?”

“我不知道具体地点,但是,他们应该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

文寻试图代入和巳的视角,朝他注视着的方向眺望。那里只有阴暗的天空,和在风中凌乱的树木;放低视角,还有那些拼命抓住变形的雨伞艰难行进的人们的身姿。

文寻能感知到的,只有和此刻的天气一样混乱不堪,杂糅在一起的《秽物》气息。

“和巳先生,您能在这种地方判断出《秽物》的气息来自哪一个体吗?”

文寻惊叹地问道,但和巳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办不到。只是觉得他们离这里很近。”

“能做到这种程度,也非常了不起啊。果然,和巳先生的天线是特制的吧。”

话音刚落,文寻就被赏了个白眼。太对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只要获得文寻的赞美,和巳就会回以不爽的眼神。

文寻朝出租车停靠站的方向迈开脚步,但马上意识到和巳没跟上来,于是回过身。

“您怎么了?”

“文寻,你是站在奇美拉一边的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文寻眨了眨眼。

“我想尽可能站在他们一边。和巳先生不也是这样吗?”

“我害死了十文字诚。”

如遭重锤,文寻的身体僵住了。他咽下一口吐沫,急忙开口:

“但是,那是无可奈何的情况吧。”

那起事件发生时,文寻正跟随着身为祓除师的父亲,忙于处理四处出现的小型《秽物》。直到一切结束的几天后,他才听说了详细的情况。文寻当时的感觉是震惊、同情,以及一丝微小的释然。

“确实很遗憾,但十文字诚自己走错了路。他吃了一个人——即使是罪犯,也是活生生的人类。那并不是能留有余地的状况,和巳先生别无选择,什么错都没有。”

七仓和巳嗤之以鼻,自嘲般地笑着。

“觉得可怜所以伸出援手,一旦局面失控就杀掉了事。原来这叫别无选择啊。”

文寻的脸颊有些发热。他的说法明明是对的,却莫名其妙感到羞愧难当。

“我只是个杀人犯罢了。”

“怎么会……”

“你选择憧憬的对象,还是再慎重一些吧。”

丢下这句话,和巳大步流星朝前走。与呆立在原地的文寻擦肩而过时,他低声补充道:

“再者,别以为靠你的同情就能拯救他们,那些奇美拉可不是那么天真的家伙。自己多加小心。”

顶着狂风暴雨,水藤像割草一样把桥下漂浮的《秽物》大量塞进肚子。

他原先饥肠辘辘的身体,在来到京都的几天后已经吃得很饱了。

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聚集了如此数量的《秽物》。

但那对现在的水藤来说无关紧要。

他湿透的长发糊在脸颊上,肌肤被倾盆大雨打得生疼。

桥下奔流的河水里混入了泥沙,形成汹涌的黄褐色浪涛。桥上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猛烈汇入下方的河道。

台风就像是怀有强烈的渴望,要将某些事物彻底毁坏。不知为何,这状况让水藤感到少许喜悦。

穷凶极恶的暴风雨正在摧枯拉朽,他从中获取了奇妙的快感。

——身处伟大的大自然之中,能让人类真切体会到自己是多么渺小。

自然爱好者——尤其是偏爱置身于狂暴的自然环境中的人,大抵会这样说。

但是,水藤不同。在这场风暴里,他体会不到那种谦卑的心境。不如说,他更像是与风暴融为了一体,甚至成为了风暴的支配者。水藤感受到一种奇特的亢奋。

他来到京都,单纯是因为在事故报道新闻节目的画面里看到了《秽物》。

也不是没考虑过可能被七仓家的人发现,但那又如何?反正,自己不会输给他们。

这里似乎有什么阴谋在暗中蠢动,不过水藤一点也不关心。只要能顺利“觅食”就没问题。

水藤的心中,有一种自己也不明白因何而生的躁动。这份躁动,甚至驱使他想到,如果被七仓家的祓除师袭击,不就正好有了把那些家伙吃干抹净的正当名义吗?尽管这份躁动熊熊燃烧,水藤也没去刻意进行过多的思考。

他不会再逼迫自己抑制这份躁动。

真是轻松愉快。

水藤想。

离开纯和绫佳之后,心情一直轻松愉快。几乎再也没有任何烦恼。

枷锁已经解开了。

狂暴的野兽,随时可以出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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