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三七轻小说 > 电击文库 > 悲伤的奇美拉(悲伤奇美拉) > 第二章 祭品(八月二十五日到二十六日)

第四卷 第二章 祭品(八月二十五日到二十六日)

森山真里把香气扑鼻的面包放进托盘,摆上货架。这种面包加入了以核桃为主的多种坚果,是店里的畅销商品。平时顾客盈门的日子里,她在这时会高声说“新鲜出炉的面包,欢迎品尝”,不过今天台风肆虐,几乎没有客人冒雨前来,所以清闲得很。

真里看着从早上开始就没怎么动过的面包堆,心想接下来会有一阵子不用为食物发愁了。面包店的员工有把剩余货物带回家的特权。

前年的三月,真里被卷入了一桩案件。事态逐渐平息后,她离开了北海道的伯父家,来到幼时与双亲居住的京都(虽然她没有那段记忆),开始新的生活。她向警方报告了动向,并不是在逃亡。

真里的伯母被杀害一案,由于身为重大嫌疑人的伯父行踪不明,至今悬而未决。伯父当然不可能被找到,因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了解具体情况的,只有真里,以及帮助了真里的男女三人。

和那些人分别以后,真里长大了。虽不知内在如何,起码外表上变化明显。过去皮包骨头的手脚依然很纤细,但多少有了点肉。个子也长高了,虽然还是比同年龄的平均水平低很多。真里现在已经十七岁了。

真里心不在焉地站在柜台前,凝视着窗外。暴雨顺着玻璃哗啦哗啦往下流。

这时,隔在外面的风雨声突然变得清晰,如雾般细密的雨丝也飘到了柜台边。有客人进店了,是一位与真里年纪相仿的身穿雨衣的少女。

“欢迎光临!”

森山小姐,你要好好练习微笑。经过老板再三叮咛,真里现在总算能够做出合格的营业式笑容。

店员的笑脸就像街上免费派发的纸巾,接受它无需表达感谢或做出回应。然而,这位在暴风雨中光临面包店的雨衣少女,对真里报以一丝微笑。她面色苍白,那微笑也显得脆弱易碎。

真里莫名地感到不舒服。

(奇怪……店里的气氛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糟糕?)

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似乎这位客人一进门,气氛就坏起来了。可是,这个女孩子尽管看起来身体状态不佳,给人的感觉还蛮不错的。

少女摘下雨衣的兜帽,拿起托盘挑选面包。她有一头柔顺的浅色波浪卷长发。真好看,简直就像一位公主,真里这样想。

忽然,这位公主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两块面包从她拿着的托盘上掉了下来。

“公……客人!”

真里差点把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改正,没有使用失礼的称谓。真里跑到少女身旁。

“您没事吧?”

公主大人摇摇晃晃,紧紧抓住货架,好像自己正悬空挂在上面一样。她似乎头晕目眩,一动不动站立了几秒,才慢慢抬起头。她看到掉在地上的面包,轻轻地“啊……”了一声。

“非常抱歉,我……”

见到公主要去捡面包,真里赶紧蹲下替她捡起来。

“对不起,我会赔偿的。”

“没关系的,我们还剩好多呢。”

后半句要是让老板听到了,会被扣工资吧。不过,这让公主会心一笑。真里把掉落的面包收起来(准备之后自己吃——真里成长的环境并不温柔,掉在地上的食物不能说丢就丢),又拿出了新的托盘和夹子,犹豫要不要递给她。

“那个,您还好吗?要不要到里面的房间休息一下?”

面色苍白的公主摇了摇头,婉拒了这份好意。

“那我来帮您夹吧。”

“啊……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真里朝仍然靠在架子边上的公主点了点头,夹起她之前挑选的那种面包。“您还有什么需要吗?”听到这个问题,公主露出选择困难症的表情。

“再来两块好了……有什么推荐吗?”

“有新鲜出炉的核桃面包哦。”

“那就它吧。”

真里夹起核桃面包,又夹了另一块公主随手指定的面包,走向柜台。公主步履艰难地跟在后面,真里赶紧从里屋找了张椅子过来,搁在柜台旁请她坐下。公主又是一脸为难的模样,但终究因为身体实在不舒服,老实落座了。

为了让她稍微多休息一下,真里故意用慢吞吞的动作把面包装进袋子。

“实在是麻烦你了。我明明被叮嘱了不要一个人乱跑,但还以为只是出来买份午餐应该没关系……”

公主的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像是在梦游,让真里更加担心。

而且,她进入店里带来的那种讨厌的感觉也还没消失。空气浑浊不堪,令人呼吸困难——

真里想起了自己何时有过类似的感觉,因而大吃一惊:

(和被幽灵攻击的那时候一样!)

真里有过极其罕见的经历,她曾遭到幽灵袭击,而且是她亲生母亲的幽灵。母亲的灵魂被人恶意改造,成为了害人的毒物。

(这个人身上散发着与那种东西相似的气息。)

真里皱起眉头。装袋工作已经完成,她直勾勾地盯着这位公主。

雨衣下面有件奇怪的东西,挂在脖子上,但不是项链。那个是……

绳子?

“您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对于真里的问题,公主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强烈。

她慌忙用两手调整绳子的位置,试图隐藏它的痕迹,表情像是被踢了一脚的可怜小猫。

“这是护身符。”

“护身符?”

“请帮我结账,谢谢。”

公主站起身,不再回答问题,真里只好去操作收银机。

“一共五百四十日元。”

少女掏零钱的工夫,真里再次透过雨衣观察那根绳子。

(这玩意实在太浮夸了,不像是适合一直随身佩戴的护身符。是不是有什么理由让她必须戴着它呢?)

公主先掏出了五百日元的硬币,又一枚枚翻找十日元。

(护身符的功能是抵御外在的危险,然而,这个人本身就散发出不妙的气息。难道说……)

难道说,这位公主戴在脖子上的绳索,是为了避免存在于她内部的某些东西逃出来吗?

正想到这里,真里的视野里闪过一抹白色。

那是……真里使劲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

公主的手增加了。

除了倒腾钱包的双手,另外两只苍白的手缠住了她的身体。就像有人紧贴在身后,紧紧拥抱着她。

如同验证这一想法,另一张脸在公主的脑后悄然出现。那是一张少女的脸,眼神空洞。公主的脖子上,和背后那少女的脖子上,缠着一模一样的绳子。

真里屏住了呼吸。缠绕在公主身上的白色手臂骤然增多,她的身体被密密麻麻的手臂围住,简直就像穿了一件由人手制成的蓑衣。

真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尖叫,向后跌倒。

她的后背狠狠撞在墙上,冲击力导致几个放置在货架上的托盘哐啷摔了一地。

公主也吓了一跳,刚准备好的五百四十日元掉在地上。

硬币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快声响,与此刻的情景格格不入。

“那,那是……”

真里把说到一半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没有谈论那些手。

从公主惊恐的反应来看,不该这样做。如果她自己看不见那些缠在身上的东西,说出来只会吓坏她。

真里努力镇静下来,绞尽脑汁思考。

该怎么办呢。要是装作没看到,甩手不管,她不会出事吗?

“那个……”

真里还在犹豫该说些什么,公主突然转身就往外跑。

真里愣了一拍,随即迫切感到不能让她就这样一走了之,马上追了上去。

公主加快速度,自动门打开了,倾盆大雨迎面而来。

“等一下!”

真里飞奔出店门。然而,公主就站在门外,险些被真里撞翻。

公主的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他仿佛守护着公主,搂住她的双肩把她抱进怀里,公主依偎在他的衣服上。

真里看到男人的脸,倒吸一口冷气,向后退了一步。她的脚踩进水坑,溅起了水花。

“啊呀,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男人被雨淋湿的头发下有一道伤疤。真里凝视着他,嘴唇颤抖不已。

“仙谷……”

这男人,正是两年多以前真里遇袭那起事件的主谋。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好久不见了,森山真里小姐。既然你在这里,说明‘他们’也来京都了吗?”

“无可奉告。”

真里加大说话的音量来强壮镇定。仙谷从喉咙里发出嘲弄的笑声。

“看来你没能继续担任‘重要的应急口粮’呢,被抛弃了吧。”

“烦死了,闭嘴。”

才不是什么抛弃,而是真里自己做出的选择。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选择了最好的一条道路。

“你来这里干什么?!”

“观光旅游。”

“胡说八道。”

仙谷瞄了真里一眼,又笑了起来了。还是老样子,总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在笑什么的男人。

“你要对那个女孩子做什么?!”

“嗯?我不懂你的意思。”

“让那个人被鬼魂附身的就是你吧?!”

仙谷听到这句话,睁大了眼睛。

“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你是能‘见鬼’的人来着。被《秽物》凭依过之后,又变得更敏锐了呢?要是再把这个戴上,你可就是货真价实的通灵少女了。”

说到“这个”的时候,仙谷抚摸公主的后颈,轻轻拽了下她脖子上的绳子,公主的双肩随之微微抖动。仙谷像是给予慰借,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帮她把雨衣兜帽拉起来,遮住湿漉漉的头发。

“你究竟要对她做什么?!”

真里再次质问。仙谷轻轻推了推公主的后背,催促她往前走。她不安地抬头看了仙谷一眼,然后缓慢迈出脚步,身体在风中晃动。

在公主看不到的背后,仙谷的嘴都笑歪了。

“我正在拯救她。”

仙谷转过身,对着真里说。

“怎么样,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谁会跟你走啊!”

仙谷耸了耸肩。

“难得一见,我还想邀请你和‘他们’一起在京都观光呢。不过,如果你们之间的因缘已经切断,那就算了。也无所谓,反正‘他们’已经来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希望事情会越来越有趣。”

仙谷小声说完,对真里挥手道别,然后跟上公主,与她并肩前行。

真里望着他们在风雨中远去的背影,仅仅数秒后,放声大喊:

“停下,快回来!不能跟仙谷走!”

公主的后背似乎轻微摇晃了一下,但她并没有踌躇不前。

目光空洞的少女身姿再次显现,她就像是背靠背绑在了公主的身上,被脖子上的绳子拖着走,如同在承受残酷的绞刑。

虚无缥缈的少女灵魂穿着校服,红色格子裙和深红色领结,看着有点眼熟。

(那位公主一样的女孩子,该不会是……)

真里沉思了片刻,回过神来,那两人都已不见踪影。无可奈何,她只有跌跌撞撞跑回店里。她全身都被淋透了,还弄湿了地板。

真里蹲下来捡起公主掉在地上的硬币,强烈的后悔涌上心头。

怎么能让公主跟仙谷一起离开呢。诚然,她看上去是自愿跟随仙谷,或者说依赖着仙谷的支持。但是,让那种状态下的她一走了之,肯定是大错特错了。明明就应该强行阻止他们的。

“哇,森山小姐,怎么整个人都湿透了。你去外面了?”

抬头一看,店长从店铺里面的房间出来了。店长是一位头顶贫瘠,但心灵和烘焙才能都十分富足的人。他显得有些担忧,把毛巾递给真里。

真里攥住手里的硬币,下定决心。

“店长,有电话簿吗?”

纯不知道绫佳为什么要求自己保持距离。

他从几米开外的地方注视绫佳的背影。绫佳花了很长时间才吃完《秽物》,小跑回到纯的身边。

纯的身体恢复之后,两人在街上游荡,寻找《秽物》。到目前为止,因为绫佳一直执意谦让,战果全都进了纯的肚子。绫佳每次都说“你的身体状况很不稳定,趁现在还能吃,赶紧多吃点。”并退到一旁。纯不喜欢被这样过分关照,但她的话确实有道理,所以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但是,随着这种情况反复再三,纯对绫佳坚持让他吃独食感到疑惑,眉头皱得老高。绫佳露出困扰的表情,对纯说“好吧,那我也吃,你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要我走开啊?”

纯询问吃完东西回来的绫佳,她别过了脸。

“我讨厌吃东西的样子被人看见。”

“现在还提这种事?”

“紧急情况下当然顾不得,但现在不属于那种情况吧。我就是很在意那种事啦。”

纯只好耸了耸肩。

的确,在他们看来,现在的状况远远称不上是危机。相较于平常,街道上徘徊的《秽物》数量确实有点吓人,但跟两年半之前绫佳打破结界那时候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即使到了夜间还会继续增加,大概也只是七仓家认真清扫就能变得干干净净的程度。

但是,整个城镇都被一种难以言表的阴森气氛笼罩着。可以感受到,有些非同寻常的事态正在暴风雨中酝酿发酵。

越发强烈的焦虑让纯抿紧嘴唇。

这时,绫佳捂住了耳朵。

“突然耳鸣得厉害。”

纯也一样,从脑内传来麻痹的感觉。身体里面仿佛有大型机械运转轰鸣,声音让五脏六腑都为之震动。

“怎么回事啊?”

某种东西正在接近。

纯和绫佳都有这种感觉,将视线投向南方,从那边有什么要过来了。

被那股气息吸引,纯跑了过去,看到堤岸,听见水流奔腾的声音,河水无疑正在上涨。纯跑到堤岸上,绫佳紧随其后。

耳鸣声越来越强烈,纯的身体自内部震颤,像是与什么东西产生了共鸣。

(那东西从河的下流游过来了。)

在纯这样想的瞬间,吹来了一阵特别强劲的风。狂风呼呼作响,如同龙卷风一般激烈地卷起漩涡,豆大的雨点被这阵风吹向上方。

纯试图去搀扶快被吹走的绫佳,但自己也没站稳,和她一起从堤岸上滚了下去。

在即将跌落之前,看到了人的身影。

并非血肉之躯,而是少女姿态的《灵》。

它穿过狂风,呼啸而去。

它身上穿着格子裙搭配深红色领结的校服。

仅仅瞥到它一眼,纯和绫佳就被风裹挟着从堤岸滚落了。

大量的水倾盆落下,其中大抵不只有雨水,还掺杂了之前被卷起的河水,唐突出现的小型龙卷消失了。

但平静只维持了短暂的片刻,马上就再次刮起了和之前一样的大风。

“喂,你没事吧?”

纯抓住绫佳的肩膀将她扶起,绫佳捂着眼睛。

“好痛……眼睛里面进土了。我的隐形眼镜好像也丢了。”

纯看向她泪汪汪的眼睛,左边的彩色镜片确实不见了,露出殷红的瞳孔。

“嗯,有一边不见了。你这幅样子,像异色瞳的猫一样显眼,还是把另一边也取下来吧。”

绫佳点点头站起来,拍拍沾满泥巴的手说,先洗个手再弄吧。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看到跟风一起过来的那个《灵》了吗?”

“看见了。”

“那件校服……是那所修学旅行中发生了空难的学校吧?”

在电视上反复播出的事故报道里,见到过很多次的受害学校的校服。

绫佳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

“就是说,那是在事故里丧生的孩子……”

“是吧。但她出现和消失的方式都很诡异。”

给人的感觉非常糟糕。

他们想起户冢透露的信息,那位幸存者少女似乎和仙谷在一起。

“是仙谷搞的鬼吗?”

绫佳嘀咕出声,然后陷入了沉默。两人傻站了一会儿,绫佳忽然朝着纯伸出手。

她白皙的手指碰到了纯的头发。

“有根草粘在上面。”

绫佳的指尖上掐着堤岸上的草,两人一时间又相对无言。绫佳张开手让草飞走,然后说道:

“你看起来好像很想挺身而出嘛。”

绫佳望向草飘走的方向。纯有些困惑。

“挺身而出……”

“对哦。这里现在大有古怪,如果接下来发生了不好的事,你肯定会设法做些什么。你就是那样的正派角色啦。”

纯无言以对,绫佳微微一笑。

“那种角色也不错。”

“绫佳?”

“我们一起做点什么吧?”

因为她的语气实在太轻松,纯一时间没能理解话里的含义,愣愣地眨着眼。

“你已经在摩拳擦掌做准备了,而不是打算吃完《秽物》就逃走。仙谷……哪怕不是他,不管是谁在策划着阴谋,而自己有能力阻止,你就一定会挺身而出。既然如此,就让我们一起做点什么好了。”

纯心中一凛。看着绫佳神清气爽、仿佛下定了决心的表情,他有些不安。

“但是,说是要做点什么……”

纯还在斟酌措辞,无意间注意到了绫佳胸前,大吃一惊。

“你的衣服怎么了?”

“诶?”

“上面沾着血。”

绫佳身上那件单薄的淡蓝色衬衫,胸口处有暗红色的血迹。绫佳陡然变色,用手挡住胸前。

“啊……这应该是纯手上流出来的血吧。”

纯皱着眉头,看了看为防止伤口再度开裂而绑着手帕的手。

难不成,伤口一直都在渗血?

“这样啊,不好意思。”

纯虽然感到奇怪,还是先道了歉。绫佳摇摇头,她的神色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刺激。

“我去联系光陵会,打探仙谷的行踪。纯就继续搜索《秽物》,要特别留心刚才那个《灵》离开的方向。如果你失去了力量,就躲到安全的场所去,我们都不要勉强自己。集合地点定在之前进去过的那家酒店吧,就在大堂碰头……不,如果还有空房间,订一间然后给前台留言吧。集合时间先定明早7点,没问题吧?”

绫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让纯慌了神。无视纯的“等一下”,她转身就走。纯大喊:

“绫佳!你到底怎么了?”

绫佳驻足回望,红色的左眼让纯感到刺痛。

“我没事,只是觉得如果就逃避了事端,以后会后悔的。我不喜欢那样。”

绫佳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纯目送她的背影,忆起在与水藤诀别的那一夜,绫佳对自己说过的话。

(只要你还是你,我都在你身旁。你不必刻意关注我也没关系,即使看不到,我也会好好陪在你身边的。放心吧。)

我在关注啊。

纯快把臼齿咬碎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一直都关注着你。所以,千万不要一个人消失不见了。

绫佳在百货商场的洗手间里换下湿透的衣服,换上一身黑,这样就算又沾上了血迹,也不会太显眼。

她双手撑在洁白的洗面台上,垂头丧气。

和纯一起行动,想方设法瞒过他,这种做法已经撑不下去了。

绫佳吃不下《秽物》。

尽管她已经饥肠辘辘,但就是吃不进肚子里。

回想起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危机时的窘迫,绫佳一声长叹。

光让纯一个人不断进食实在很不自然,于是绫佳也要吃一个小型的实体《秽物》。有着在车站月台没能吃掉《灵》的前车之鉴,绫佳想确保这次尝试是独自进行。

“离我远点。”

绫佳对纯这么说,拉开距离避过他的视线,生怕再一次失败而且被当场发现,小心翼翼准备开动。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绫佳把血迹斑斑的上衣挂在洗面台上。

她没法吃掉《秽物》,光是想象去下咽,就难受的要命。最后,她放弃了。《秽物》还活着的话,纯会察觉到气息,所以必须杀掉它。它溅出的血染红了绫佳的衬衫。

身体会恢复正常吗?还是说以后不管饿成什么样子,都排斥进食?那样的话,她现在面临的是攸关性命的严峻问题。

绫佳认为,现在还不能让纯知道这件事。并不是“不想让他担心”那种善意的想法,而只是单纯的任性和自我中心。她讨厌在纯面前暴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

(至少要等现在的事态得到解决,我们离开这里之后再说。)

虽然提出了“一起做点什么”的积极发言,可是她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哪有余裕去关心别的事情呢。

但是,她明白纯心里在想什么。更无可救药的是,她希望能为纯的想法顺利实现出一份力。

绫佳直视镜中映出的一双红瞳,戴上刚刚和新衣服一起买的太阳镜,遮住了那仿佛宣告自己并非人类的印记。

绫佳拿着一张小纸条走进百货商场地下的电话亭,纸条上写着调查得到的光陵会的联系电话。她确认了号码,然后拿起话筒。

据说光陵会现在一蹶不振,信徒们纷纷离开了。不知道仙谷是否还属于那个组织。

接线的女性以明快的声音欢迎绫佳致电,然而,当绫佳表示要找仙谷,那个声音立即变得有些阴郁。

“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呢?”

“我要和他本人对话。说是早濑打来的,他应该就明白了。还是说,他不在你们那边?”

“我们会帮您代为转达。”

看起来没戏。自己在做的事,就像是冲进公司前台,叫老板滚出来一样。绫佳基本放弃了。

再者,如果仙谷真的在京都活动,这位接线员大概也不了解详细情况。

“好吧,请帮我传达一条口信。”

绫佳握紧听筒,挺直腰杆,深吸一口气,一副步入战场的架势。

“我是早濑。两年多以前,受到你许多‘关照’的早濑绫佳……如果你还想找我们的茬,我们奉陪到底。”

接线的女性似乎吓了一大跳。虽然不明就里,但她已经意识到,这通来电来自组织核心干部仙谷在找的人。随后,经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响动,换成了一个男人接电话。

“你是……北海道那时候的……”

“你好呀。听你的意思,我们在北海道见过面吧?你也是祓除师喽?”

男人心知肚明,沉默不语。过去,仙谷在北海道设下陷阱对付绫佳她们,动用了数名信徒,以及几个似乎具有祓除力量的人——多半也是组织的干部。现在接电话的这个男人,十有八九就是其中之一。

仅仅四五秒的沉默,在电话里却显得格外漫长。

“仙谷已经不在这里了。”

男人用紧张的声音缓慢地说道。

“……他去哪了?”

“不知道,他没有把去向告诉我们。”

“离家出走了?”

绫佳有意调侃,但男人的态度很认真。他用生硬的声音答道“可能就是那么一回事”。

仙谷放弃了光陵会吗?他选择这个宗教团体,作为自己施展力量的舞台,为其发展壮大不惜铤而走险;事到如今,又轻易抛下了这艘船?

“你也在找仙谷吗?”

“你说‘也’,指的是……”

“有位女性祓除师之前打探过仙谷的下落。”

那是户冢吧,绫佳立即想到。

“你也是这么和她说的?”

经过了短暂的停顿。

“是的……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倒不如说,你们才更清楚状况吧。”

“她说了什么吗?”

“她猜测仙谷在京都一带。你也这么想,不是吗?”

绫佳没有回答,拿着听筒陷入沉思。

“仙谷离开之后,就不再联络过你们了吗?”

“偶尔会打电话来沟通一些公事。”

绫佳犹豫了一会儿,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说道:

“如果你们那边明天接到仙谷的联系,就告诉他,‘我在两年半以前毁坏的那个地方等你。’”

“毁坏的地方?”

“原封不动传达过去就行了。他要是听不明白……那也无所谓。”

两年半以前毁坏的地方,指的是绫佳那一天打破结界之处。仙谷肯定详细调查过了那起事件。

若是指定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地点,感觉会增加不必要的风险。取而代之,绫佳想了个简单的暗号。

“见面的时间就截止到……二十七日凌晨零点为止。到那时候还没戏的话就算了,我另想办法。”

电话那头的男人表示了解,他起初的困惑已经褪去,语调随之变得淡然。

结束了通话,绫佳注视着电话机整理思绪。

刚才的男人,无疑曾与仙谷乘坐同一艘逐梦之舟。究竟是仙谷抛弃了这艘船,还是男人们把他赶下了船呢。

那种事对于绫佳来说完全无足轻重就是了。

真里对车一窍不通。以前,真里打工的面包店里有个女大学生,很喜欢聊和车有关的话题,比如男朋友的车好土,前几天在联谊会上认识的男生开的车超帅。她如数家珍的那些汽车品牌,在真里听起来就跟咒语差不多。

不过,真里明白现在载着自己的车肯定是辆高级轿车。这辆车漆黑发亮,车身很长,驾驶座在右侧。开这种车的人要么是大老板,要么是黑社会,真里充满偏见的小脑袋瓜里这样想着。

工作结束之后,真里在店长借给她的电话簿上查询“七仓”这个姓。真里想找到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七仓和巳,把今天目击的事告诉他。

以前打交道的时候,听七仓和巳说过他本人住在东京,不过在京都有很多亲戚。通过电话簿跟七仓家的人搭上线,就有办法联系到七仓和巳了吧。

事情的进展意外顺利。真里原本打算留下自己的姓名跟联络方式,请通话对象代为转告,再等待回电,结果那边直接把电话递给了七仓和巳本人。

车子最终抵达了一座巨大的豪宅。真里被提醒下车,呆呆地仰望着这座豪宅。

真里在北海道长大,见惯了占地面积广大的房屋,但眼前的建筑物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再加上暴风雨造成的心理作用,这房子就像是一座居住着暴君的武士府邸。

真里打开的伞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她在从下车到进入玄关的短短几步路里面淋成了落汤鸡。

“抱歉啊,麻烦你特意跑一趟。”

在玄关迎接的男人说道。真里看到他,从心底涌起一股怀念。

这很奇怪,明明就只见过他一面而已,相处时间不过几个小时。

真里浅浅地鞠躬致意,低着头走进屋里。

实际上,对这个男人的亲切感,大抵是由于想起了与他相关的另外几个人而萌生。

尽管和那些人共度的时光也只有短短一星期。

真里由七仓引领,经过木板走廊,进入一间和室。里面有个和真里年龄相仿的少年,看到他们来了,连忙起身,准备离席。

“文寻,没关系,你也一起听吧。”

少年迟疑地点点头,面带少许困惑向真里作揖。真里同样茫然地回礼。

“你现在住在这里吗?”

真里在这座气派的古风宅邸里不太自在,双脚不安地摆动,提出了问题。七仓摇摇头。

“不,我只是来办事的。昨天刚到,现在被这场台风困住了……你在京都生活吗?””

真里点头。

“这样啊。那你最近要小心一些。暂时不要晚上出门,如果发现《秽物》就马上联系我。等下给你我的号码。”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真里追问,七仓疲惫地微笑,又摇了摇头。

“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能请你先详细讲讲电话里提到的事情吗?”

之前的通话,真里刚谈到看见了仙谷和一个奇怪的女生在一起,七仓就提出了当面交流。很快,那辆属于大老板或者黑社会的车就来接她了。

真里在坐垫上端正姿势,一字一句描述今天来店里的少女以及仙谷的言行举止。

“那是吉永绘梨香。”

真里讲完之后,率先做出反应的不是七仓,而是在一旁聆听的被称作文寻的少年。

“吉永绘梨香就是那位公主的名字吗?”

真里不假思索地问道,文寻不解。

“公主?”

“她有一头蓬松的长发,很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

文寻点了点头。

“是的。那所高中全部的二年级学生里,唯一幸存的孩子。”

真里也点点头。她心想,果然如此。附在吉永绘梨香身上的少女,身上那套眼熟的校服,就属于在修学旅行中遭遇空难的笹元高中。

“那孩子怎么会和仙谷在一起呢?”

“仙谷一定是想利用她……”

听到七仓的话,本人被仙谷利用过的真里皱起眉头。

“怎么个利用法?”

“利用吉永绘梨香破坏守护京都的结界。仙谷很可能在策划重现两年半以前的事态。”

文寻脸色一沉,提高声音问道: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的目标大概是奇美拉们,以此为饵,让那三个人上钩。”

那三个人。

这话让真里倒吸一口凉气。仙谷又在针对他们吗?

“还有,利用吉永绘梨香破坏结界是什么意思?如何做到?”

七仓没有回答文寻的问题,而是站了起来。

“文寻,马上去通知晴辉伯父,请他集中人手。我们必须尽快行动了。”

文寻一脸不明所以,但没有继续纠结,匆匆离开。

和七仓两个人留在房间里的真里提出疑问:

“又会出现我和我伯父那样的人吗?”

“我们会尽力避免那种情况……森山小姐,时候已经不早了,又是这种糟糕的天气。不介意的话,你留下来过夜比较好。”

“嗯,请让我留宿。我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听了真里的话,七仓露出为难的神色。

“不过,明早你就该回去了,我会安排人送你。你能告诉我这些情况,真是帮了大忙,非常感谢。”

真里从七仓的话里听出他想把自己支走,表情变得僵硬。

“……不用您说我也会走的。我明天还要上班。”

“这样啊。”

“我得靠那份工作来养活自己呢。”

七仓温和地笑了笑,真里却依然板着脸,盯着他说:

“但是,如果绫佳姐姐他们出了什么事,我会不顾一切赶过去。”

“……”

“因为有他们的帮助,我才能活到今天。”

“如果没有他们,你当初就不会陷入生死攸关的境地。”

真里轻轻点了点头,然而,她坚持自己的想法。

“也许你说得对。但就算是那样,我依然认为他们对我的帮助无可替代。”

绘梨香又把一个人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她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难以呼吸,只能握紧右手手中的些许温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不放。随后,右手被强大的力量牵引,带着绘梨香回到了现实。

“咻”的一声,空气总算流进了绘梨香的喉咙,她大口喘着粗气。

绘梨香仰卧在床上,仙谷正注视着她。绘梨香的视野昏暗,像是呆在电灯快要坏掉的房间里,看不清仙谷的表情,这令她十分紧张。

“你做得非常好,又一个人通过你的双手得到了拯救。”

“仙谷……先生……”

“嗯?”

绘梨香伸出手,触碰仙谷的面颊,指尖传来皮肤的紧实触感。然而,仙谷的脸仿佛笼罩在薄雾中,缺乏真实感。

“我的眼睛……”

绘梨香揉了揉眼睛。虽然和平时一样流出了泪水,但擦掉眼泪也没有让视力恢复正常。

“我看不清东西……”

绘梨香感到害怕,牢牢抓紧仙谷的手臂。一只大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慢慢向下滑,遮住她的双眼。

“因为你背负着同学们的灵魂啊。没关系,等你将这些灵魂全部净化,就能恢复正常了。”

“真的可以……净化吗?”

仙谷闻言,暗自苦笑,空气微微震动。

“当然可以,不过现在还没到时机。”

为了救出那些在阴森恐怖之处痛苦挣扎的人,自己承受的这些不足挂齿。但是,眼前黯淡无光让绘梨香感到恐惧,视力变得如此微弱带给她犹如窒息般的不安。

“照这样下去,我会变得什么都看不见吗?”

“……是的,直到完成净化,你的视野会越来越昏暗。但是不用担心,我会成为你的眼睛。”

换做平时,仙谷的声音一下子就能让绘梨香放下心来,但这一次却无法舒缓她的心情。

也许是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导致她无法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停下,快回来!不能跟仙谷走!)

回想起在狂风暴雨中清晰传进耳朵里的声音,面包店女孩的呼喊。

“可不可以现在先净化一次?对目前为止召来的灵魂进行净化,之后继续呼唤剩下的人,不行吗?”

“你熟悉每一位同年级的同学吗?”

“诶?”

“仅凭自己,你能召来的人是很有限的。想要拯救所有人,需要让灵魂之间进行接力。你现在背负着的某人A的灵魂,可能和你不认识的同学B关系亲密;那样的情况下,能呼唤B的不是你,而是A,明白了吧?倘若你现在卸下了身上的负担,可能就有人无从得救,你一定不希望发生那种事吧?”

仙谷的劝诫娓娓道来。绘梨香握住他遮住自己眼睛的手,轻轻推开,他的脸出现在她昏暗视野的正中间。

“不用害怕,尽管身体不那么自由,但作为交换,你会通过同学们的灵魂得到特别的力量。”

“那是什么意思?”

“附身的灵魂之力会成为你的力量。现在,你戴在脖子上的绳子束缚着那份力量,但万一发生什么情况——比如有人想伤害你,或者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情,只要取下绳子,凭依在你身上的同学们就会用他们的力量来保护你。”

绘梨香低头看着挂在胸前的绳子。依照仙谷所说,这条绳子抑制着附在绘梨香身上的灵魂,一旦摘下它就会爆发出强大的能量。她似懂非懂。

绘梨香闭上眼,把额头贴在仙谷的手背上。

“那个,仙谷先生,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白天在面包店遇到的那个女孩是谁?“

“一个点头之交。”

仙谷态度敷衍。

“你跟她谈到的‘他们’,指的是谁?”

受到绘梨香追问,仙谷无奈地笑了笑。

“一些妖怪。”

轻描淡写说出的词语,让绘梨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吞噬灵魂的妖怪……不是比喻,就是字面意思。你也要当心哦,别让辛苦救出来的同学们被吃掉了。”

绘梨香瑟瑟发抖,抱住自己的胸口。仙谷用手指轻轻梳理她的头发。

“但妖怪也不见得就是邪恶的,正如高喊正义口号说要救你的人只是在添乱。”

“仙谷先生,您对于那些妖怪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啊……我单纯只是当个看客吧。”

“看客?”

“我已经再也飞不起来了,但我想看看他们能飞多远。”

绘梨香不太理解仙谷的话,但是,心中涌起了对“他们”的强烈嫉妒。这份情感完全占据了她的心灵,以至于之前的不安和恐惧都已淡去。

“您为什么说自己再也飞不起来了?”

“因为我失去了立足之地。”

他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悲伤,却仍然让绘梨香感到难过。

“所以才来帮我吗……”

同是天涯沦落人,眼睁睁看着房子被龙卷风吹走的倒霉蛋。

他一定是出于这样的伙伴意识与同情心,才向我伸出援手的吧。

绘梨香把想法说出口就马上后悔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是多么自我意识过剩的发言。

然而,仙谷只是以温柔的语气回了一句“也许吧。”

绘梨香想要相信他,可以的话,也想成为他新的立足之地。

但她的耳畔始终萦绕着面包店女孩的呼喊声。

──停下,快回来!

临近黎明,暴风雨逐渐平息,台风即将结束。

经过激烈的讨论,虽然还有很多人心怀不满,但总算得出了初步的解决方案。

在本家的众人看来,七仓和巳既是优秀的祓除师,也是不折不扣的麻烦制造者,所以每个人对他的回归反应不一。有人和文寻一样,由衷地认为他值得依靠,也有人表现出露骨的厌恶,把“你也好意思回来”写在了脸上。

当事人七仓和巳对这些反应视若无睹,直截了当说明情况。

根据情报所述,仙谷由纪夫确实在与空难的幸存者吉永绘梨香在一起行动。而且,吉永绘梨香被死去的同学灵魂附体了。

“目击者少女声称,吉永绘梨香在脖子上戴着像绳子一样的东西。我猜测,那东西的作用是遮掩她身上寄宿的死者气息,避免引起我们的注意。”

七仓的语气非常单调,如同照本宣科一般。有人对此提出疑问: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仙谷的计划恐怕是让吉永绘梨香破坏结界,重现两年半以前发生的事态。”

现场一片哗然。

“他能做到那种事吗?”

“自从空难发生以来,京都的魑魅魍魉层出不穷,我认为仙谷很可能动了手脚。当然,也要考虑到其他因素,譬如说,那么多本该在学校享受青春的年轻人死去,人们的心灵千疮百孔,无数的负面情绪动摇了结界;又或者,在归途中丧命的学生仍然渴望着回家,化为《灵》从外侧冲击结界,使它摇摇欲坠。无论如何,事态的成因一定很复杂,受到了各种影响。”

“总之你的意思就是说,仙谷想趁人心惶惶之际破坏结界,对吧?。”

“以下只是我的推测……仙谷认识到他单凭一己之力不足以实现目标,于是想出了另一个办法:让吉永绘梨香死去的同学们作为《灵》凭依在她身上,使吉永绘梨香本人也成为近似《秽物》的存在,然后让她操纵《灵》的力量破坏结界。”

“他一个个找出死者的《灵》,让它们附到吉永绘梨香身上?”

“不用那么费事,让她自己把《灵》呼唤过来就可以。她只差一步就和那些死者同样命丧黄泉,本来就是生死边界上的人。可以利用她作为媒介——比如制造负面印象,让她看到同学们的灵魂饱受折磨,使她产生想救他们的强烈意愿;接下来,那些《灵》就会被吸引到她发出召唤的生死边界地带。只要拥有干涉《秽物》的力量,外加掌握一定的心理暗示技巧,就可以实现这样的操作。”

“你的意思是你也能办到?”

“有心为之的话应该可以。”

七仓和巳点点头,以并不紧迫的语气宣布:

“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确的,那我们现在必须争分夺秒了。”

这之后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不断有人对七仓和巳的话提出质疑,又有人呵斥这些质疑者。七仓和巳没有再进行大段发言,只是偶尔对抛给他的问题做简单的回答。

“结界要是真的被破坏了怎么办?”

“我们不就是在设法避免那种情况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得考虑到最坏的可能性!”

一片嘈杂之中,文寻轻声提问:

“如果事态再次像两年半之前那样失去控制……我们能不能再拜托‘他们’一次?”

“小孩子滚去睡觉!”文寻立即遭到谩骂。

最后,大家决定分成几支小队展开行动:第一队,搜索仙谷和吉永绘梨香;第二队,处理在京都活动的小型《秽物》;第三队,寻找奇美拉,确保结界如果被破坏,能获得他们协助。文寻自告奋勇,加入了第三队。

虽然很多人以风险太大为由,反对与奇美拉合作,但要是真的大难临头也没有比拜托他们更好的方案了。所以那些声音被压了下去。

(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危难关头又伸手求援,真是只为自己着想啊。)

负责处理《秽物》的小队已经出发,因为夜间是那些东西最活跃的时段。台风基本上结束了,风雨变得温和了许多。

文寻计划天亮出发,现在离日出还有两三个小时,他决定先回房间稍作休息。文寻平时和父母住在别处,不过本家的宅邸里也有一个房间供他自由使用。半路上,他发现一扇客房的纸门没关严。

文寻带着一丝诧异走近,那里有个女孩子在从门缝往外看。是那位提供了情报的少女吧,名字记得是叫森山真里。

“你还没睡吗?”

她要在这边留宿一夜,被安排到了客人用的和室。真里看向文寻,轻轻摇了摇头。

“睡了一小会儿,但是外面太吵了。你们讨论完了?”

“是啊。”

文寻回答后觉得有些不妥,或许不该对身为局外人的少女透露信息。

“你跟和巳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之前受到过他的帮助。我曾经被《秽物》附身。”

原来如此,是祓除工作中认识的人。

文寻从纸门细小的缝隙往里看,真里在入口处正坐。

她是说自己在面包店工作来着吧。她的模样挺可爱的,但表情寡淡,感觉不太适合从事服务业。

真里稍微挪动身体,拉开纸门,问文寻:“要进来吗?”

虽说天快亮了,但深更半夜进入女孩子的房间还是不太礼貌。不过,真里泰然自若,举止毫无暧昧之意,于是文寻顺其自然,简单行礼,迈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被子乱成一团,明显刚刚使用过,文寻尴尬地移开视线。真里包里的东西胡乱堆在房间角落的桌子上,让人猜想她有乱丢东西的习惯。

“你会抽烟吗?”

文寻注意到桌上有个透明的盒子,里面装着烟盒。他惊讶地望向真里,真里摇摇头。

“我不抽,那个是从别人那里收到的礼物。”

确实,把已经皱皱巴巴的烟盒精心收纳起来,跟保管珍贵的出土文物一样,这不太像是烟民会干的事情。

大概是喜欢的男人送给她的吧,文寻揣摩着。

真里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文寻。文寻略感困惑,这时,真里问道:

“你们……接下来会去找绫佳姐姐他们吗?”

真里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吃了吗”,但这个问题着实让文寻大吃一惊。

文寻结结巴巴地反问:

“你说的绫佳是……”

“早濑绫佳,以及另外那两个人。”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人?”

“之前和他们在一起呆过一小段时间。”

真里平静地回答瞠目结舌的文寻。

看来,她与和巳先生相遇的缘由,不只是普通的祓除工作那么简单。

文寻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个,你认识他们这件事,别跟这个家里的其他人说哦。”

“为什么?”

“会给和巳先生添麻烦。”

真里“嗯”了一声,乖巧地点点头。

“你也是祓除师吧?”

“对,不过因为年纪小,经常被人轻视。”

“你多大了?”

“十六岁。”

“啊,和我只差一岁呢。”

“咦,你十五岁了?”

“不,我是十七岁。”

文寻两眼又睁得老大,这女孩看起来十五岁都不到,居然比自己年长?

看见文寻一惊一乍的样子,真里的嘴角微微上扬。

“我的成长有点慢,还会继续长高的。”

“这样啊……非常抱歉。”

“你怎么突然改用敬语了?”

真里展露微笑,文寻受宠若惊。本来以为她没什么表情,这不是笑起来挺好看的嘛。

“我明天就得离开这里了……如果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能麻烦你告诉我吗?”

听到真里谨慎地提出请求,文寻不禁盯着她看。

“你想知道什么?”

“绫佳姐姐他们的情况。其他的事我都不在意。”

真里两手握拳放在膝上,目光无比认真。

(她一定非常关心那些奇美拉。)

意识到这一点,文寻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仿佛遇到了知音。

七仓家的人不应该对奇美拉表示同情。也许,大家心中都对这件事感到无法言说的遗憾,造成了反效果——总之,本家之中就是弥漫着那样的氛围,将同情奇美拉视为一种禁忌。

但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丝毫不加掩饰,单纯地惦念着他们。

“你和他们的关系很亲密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真里感到为难,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算不算亲密……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但是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真里的回答饱含真诚。

文寻了然地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和真里交换电话号码。他承诺,如果有真里想要的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她。

“等到早上,我就动身,去找奇美拉们……早濑小姐他们。”

“是吗,太好了。”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真里再一次因文寻的问题陷入沉默。稍事思考后,她像是小心拿出自己的宝物一样,给出答案:

“是很温柔的人哦。”

“这样啊。”文寻回应,然后低下了头。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涩,有点想哭。

纯听到轻轻的敲门声,起身朝房门走去。他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刚好是约定见面的时间。打开门,绫佳戴着用于遮住瞳孔颜色的太阳镜站在那里。

“我不在的这阵子,你还好吧?”

绫佳摘下太阳镜,盯着纯的脸询问。纯觉得被关心过头了,不太自在,简短答道“没事”,声音里带着一点不耐烦。

“因为只是临时的落脚地,我随便订了间单人房。如果你觉得不方便……”

“只要床是两张就行。”

绫佳打断纯的话,对他纠结的问题不以为意。

已经共同生活了这么久,还为这种事害羞确实很蠢。纯叹了口气。

“那么,你那边的成果如何?”

“仙谷目前下落不明。我和一个像是光陵会干部的男人聊过了,但他也不知道仙谷的行踪。仙谷多半已经抛弃了光陵会。听说教团现在病入膏肓,离散伙不远了。”

“结果一无所获?”

“是啊。不过,光陵会和仙谷之间的线还没完全切断,所以我留了个口信。”

“什么口信?”

“如果仙谷今天联系了那边,就转告他,二十七日午夜零点之前,来两年半以前结界毁坏的地方。”

纯吃惊到合不拢嘴。

“你要和仙谷见面?”

“我要当面跟他对质。不过,今天仙谷凑巧联系他们的可能性很低就是了。”

纯的心里再次升起一股不安,他坐回床上,直视绫佳。

“你也太心急了吧?”

“是急了点,因为我不想在这里久留。”

“你不喜欢呆在这里的话,我们现在就走呗……原本就是为了进食而来,已经有不少东西下肚了。”

“我说过我讨厌后悔了。而且,你才是事后最难以释怀的那一个吧。”

“所以你这么拼,都是为了避免让我后悔?”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纯凝视着绫佳红色的眼眸,她忽地一笑。

“是哦。”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

纯轻轻耸了耸肩,与绫佳互相打趣。他不打算继续纠缠下去。

看着绫佳,他突然想起一件奇怪的事。

“绫佳,你真的吃掉了那个《秽物》吗?”

“啊?”

“现在的你,感觉比我虚弱好多啊。”

“我比你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强多了好吧。”

“我现在又没失去力量。就跟我这副平常的样子相比,你真的很虚弱啊。”

绫佳露出困惑的表情。

纯心想,自己四处觅食的同时,绫佳一直忙于打探光陵会的情报,是这个原因吗?但是,即便如此——

“以前……我们时不时会来京都观光呢。那时候,四个人一起住在七仓安排的公寓里,十文字君和水藤君都在,我们还去大学上课。如果到京都来做祓除的工作,总是到处逛逛再回去。”

“嗯?啊,对。”

绫佳转移了话题,纯虽然摸不着头脑,还是表示了肯定。

“寺庙的庭院真的很漂亮,那些茁壮的树木令人印象深刻。但是,它们长长的树枝,都是靠大量支撑杆固定住的……以依赖支撑为前提生长,树木的枝丫得以伸向本应不可能的方向,也变得离开支撑杆就无法独自挺立。”

纯想起了那样的景色,在精心打造的美丽庭园里,树木周围有数不清的木棒提供支撑。

“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换言之,你作为基底的《秽物》成分——相当于支撑杆,数量上多于我,能让你的树枝伸得更长、变得更强;但也因为依赖支撑杆,状态不稳定。我没有受到那么多支撑,吃了《秽物》也没法进一步成长;相应的,比你要稳定不少。就是这个意思,明白了吧?”

绫佳单方面结束对话,走进浴室。从里面传来使用热水的声音。

纯反复咀嚼她的说明。

支撑杆吗。如果绫佳是一棵没有得到足够支撑,无法继续成长的树,那么无论她再吃多少《秽物》,也不会进一步发生变化了吗?

纯仰面躺在床上,在荧光灯下打量自己的手。

虽然还没有完全吃饱,不过纯已经往肚子里填了不少东西,力量在随着满足感不断提升。

绫佳的情况又如何呢,有感到满足吗?纯觉得她就像饿扁了一样虚弱不堪,难道是自己因为支撑杆太多产生的错觉吗?

淋浴的水声停下了,绫佳走出浴室。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雨声变小了许多,台风明显减弱了。

香皂的气味随着水汽从浴室飘进房间。雨点敲打着屋顶和地面,两人聆听着那声音,一时间相对无言。

后来,绫佳边在另一张床上梳头发,边抛出一句话: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在东京的时候,你有没有去见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

纯瞪大了眼睛。要说从来没想过去看她,那是骗人的;但把那种想法付诸行动,一次也没有过。

“没有。”

“哦,真是个呆瓜。”

“喂!你……”

纯正要发火,看到绫佳五味杂陈的表情,瞬间怒意全无。

“你想搬回东京住,就是因为还忘不了她吧。”

“我也不清楚……”

纯并不是在敷衍,而是真心搞不懂自己。绫佳苦笑。

“快睡吧,天都亮了,《秽物》也不怎么活跃了。你最近活力低下,赶紧睡觉,好好养精蓄锐。”

“你怎么跟我老妈似的。”

纯脱口而出,然后意识到,以前有人经常对自己说同样的话。

“绫佳。”

“嗯?”

“水藤就在这附近。”

自从来到京都,纯就有这种感觉。即使这片土地上的气息混杂、难以分辨,只要离得足够近,他们就能感知到彼此。

“是啊。”绫佳小声回答。

户冢是不是还在寻找水藤呢。

纯闭上眼,边思考边进入梦乡。

以目前的距离,纯和绫佳能够轻松找出水藤的位置。要是户冢想见他,也可以帮她带路。

但纯无论如何都不想这么做。

仅仅是考虑和水藤碰面,去确认他现在的身心状态,就让纯六神无主。

透过店铺前面的玻璃橱窗,可以看到摆放在店里的面包。面包形状的招牌上写着“布朗面包房”,雨水正从上面滴落下来。

绘梨香轻轻地走近,透过玻璃往里看,昨天遇到的那个女孩子站在柜台前。

不好的预感刺痛了绘梨香的背脊,但打退堂鼓又觉得不甘心。

绘梨香趁仙谷不在,偷偷溜出了房间。

今天早上,仙谷说“我稍微离开一下”就出门了。绘梨香没问他去哪里,只是保证会乖乖呆在酒店。

但现在,绘梨香拖着沉重、难以自由行动的身体,举步维艰来到了这里。

(没办法,我实在是太在意了……)

绘梨香这样为自己开脱,压下罪恶感。

她知道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行动很危险。一旦踏出那个设置了各种机关的房间,就只能靠系在脖子上的这根绳子来保护自己了。

她摸了摸绳子,手指被粗糙的触感刺痛。戴着这种东西招摇过市太引人注目,所以她特意穿了一件薄马甲,尽量予以遮挡。

昨天,她只是在返回藏身之处途中进了一家面包店,就挨了好一顿批评。今天趁仙谷不在跑出来……会让他对绘梨香彻底傻眼,乃至撒手不管的吧。

更何况,她就是特意来找昨天那个女孩子的。

──停下,快回来!不能跟仙谷走!

绘梨香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没有猜疑仙谷先生。那个女生好像知道一些仙谷先生的事情,我只是想更了解那个人才来这里。)

由于风雨渐歇,店里自然还有其他顾客。绘梨香发了愁,如果不能和她说上话,岂不是白跑一趟。

正犹豫不决,她的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吓了一跳。

是认识的人吗?

绘梨香僵在原地,脑中闪过各种想法。

要是被认识的人撞见,该怎么办?现在的我,没办法跑掉吧?

但她听到了陌生女人的声音。

“你是吉永绘梨香同学,对吧?”

绘梨香的心脏狂跳,像惊弓之鸟一样猛然转身后退。

站在身后的女人乍看和绘梨香年纪相仿,但表情给人的感觉要成熟不少。她的秀发乌黑亮丽,有一种日本娃娃似的气质。

“你是谁?”

绘梨香胆怯地问道。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深深为擅自出门感到后悔了。

“我叫户冢,我从你的家人那边接受了寻找你的委托。”

绘梨香的呼吸为之一滞,想要逃走,但身体无比沉重,动弹不得。户冢仿佛预料到了她的行动,迅速堵住去路。

“请等一下,冷静点,听我说,时间已经不多了。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非常危险,千万不要回到他身边去。”

又是这样的状况……

又一个陌生女人对绘梨香发出警告,说仙谷很危险。

自称户冢的女人似乎十分焦急,语速飞快:

“那男人曾是宗教团体光陵会的干部,有着操纵幽灵的能力。信徒经由他的力量被幽灵附身,将之误认为某种神秘体验,他一直在搞那种伎俩,现在又对你做了类似的事。凭依在你身上的确实是你的同学,但仙谷根本就没打算拯救任何人,只想利用你和他们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绘梨香几乎一句也听不懂。

连珠炮般的话语让她听得难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绘梨香想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户冢在她开口前先点了点头。

“啊,是呢。听我突然说个不停,很困扰吧。但现在情况相当紧急,必须要在仙谷来迎接你之前从这里逃走。我从光陵会问出仙谷在关西持有的房产信息,把地毯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你之前待的那间房。我一直在等你独自一人的时机。”

“为什么……”

绘梨香摇了摇头,真的快要哭出来了。户冢抓住绘梨香的肩膀,直视她的双眼。绘梨香感到自己的内心仿佛被看透了,大为骇然。

“我只是想帮助你,和附在你身上的那些人。仙谷不会救你的,你在他的眼里只是活祭品罢了!”

“别碰我!”

绘梨香用力甩开了户冢的手。她好像还要说什么,但绘梨香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下去。绘梨香握住了自己脖子上的绳子,这使户冢的脸色变得凝重。

“等一下!”

不理会她的制止,绘梨香扯掉了绳索。那些紧紧缠着绘梨香、令她感到沉重和痛苦的东西瞬间爆发,化为遮天蔽日的黑色雾霭。

户冢闷哼了一声,险些跌倒在地。

绘梨香借机迈开摇摇晃晃的脚步,远离户冢。

就在这时,面包店的自动门打开了。

那个与仙谷剑拔弩张地对话,又朝绘梨香大喊不要跟着仙谷的少女冲了出来。

她一踏出店门,就被绘梨香散发出的黑雾呛到咳嗽。

“啊……”

想跟这个女生见面是为了问她什么,绘梨香已经想不起来了。旁边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把绘梨香的脑子搞成了一团浆糊。

绘梨香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转身就要走。

然而,她的手肘被人从后面抓住了。她回过头,是面包店的少女。少女面色苍白,样子病病殃殃,但还是紧握着绘梨香的身体。

“我杀过人。”

少女唐突说出这么一句话,绘梨香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少女的眼神极其认真。

“你不能变成杀人犯。再这样下去,你就要犯下和我一样的错误了。绝对不可以回仙谷身边。”

“放开我!”

绘梨香猛地推开少女。与此同时,萦绕在绘梨香周围的黑雾像灭火器喷出的粉末一样,冲着少女和她身后的户冢倾泻而下。两人狼狈不堪,跪倒在地。

绘梨香跑了起来。

说是在跑,其实就只是拖着脚一瘸一拐勉强前进。即使如此,面包店的女孩和户冢也都没有追上来。

绘梨香的眼前越来越暗,看不清自己在往哪跑。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毛骨悚然。

(糟了,我擅自取下绳子,恐怕大大加重了身体的负担。)

现在要是看不见,就没办法回去了。

绘梨香的恐慌于事无补,视野中的光明不断消失。

瓢泼大雨透过绘梨香的雨衣,砸在她的头和肩上。乌云似乎愈发厚重,天色也随之愈发昏暗,如同夜幕降临。然而,乌云实际上并没有增多,陷入黑暗的只是绘梨香自己的世界。

(我必须赶快回去,快点,再快点!)

绘梨香的眼睛终于再也看不见一点光亮, 世界彻底被黑暗吞没。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她仿佛身处一场不停奔跑却无法前进的梦中。不管怎样努力迈动双脚,地面都在向身后远去。雨的声音和触感都消失了。

不可思议的是,在黑暗中狂奔并没有令她感到恐惧。

她唯一害怕的是再也回不到那个房间。

(都是因为我稍微怀疑了仙谷先生,自作主张做这种事,才会……)

绘梨香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是笨蛋,一边继续奔跑。已经是走投无路的状况,脚下却一刻未停。不知为何,她明明目不能视,但没撞上任何障碍。就好像只身一人迷失在了异次元空间。

绘梨香向黑暗伸出手,碰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那只手温暖地包裹住绘梨香的手,将她拉向自己。

绘梨香扑进了来者的怀中,那人没有移动分毫,紧紧抱住了她。

“真是个淘气的孩子。”

那是绘梨香最近每天都会听到的声音,无比悦耳,仿佛带有魔力。

这一定是奇迹。

“仙谷先生……?”

“不是说好了乖乖待在家里吗?”

“对不起……但是,您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在呼唤我。”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绘梨香的头被温柔地抚摸。她喜欢这种柔软、温暖的触感。

绘梨香被仙谷半抱着上了一辆车。她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感觉到身体在前进。

“我们要去哪儿?”

“本来打算再等一段时间,但现在也别无他法了。我们现在就去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

“一个沉睡着强大力量的场所,你要去唤醒那份力量。”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拯救。”

仙谷没有做出更明确的说明。他似乎有些生气,但语气中更多的是兴奋和期待。绘梨香很想知道他现在的表情,可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既不打算追问下去,更不会提出反对意见。

她为自己之前产生的疑心感到愧疚。自己猜忌仙谷,又打破了约定,而他非但没有抛弃自己,还特意来迎接,这让绘梨香心中充满了感激。

车子并没有行驶很久,就停了下来,绘梨香借助仙谷的搀扶下了车。

绘梨香又被仙谷扶着走了一段路,他的手撤走了,紧接着转为从身后环抱住她。

“来,公主,把手伸过去,朝着那里的网一样的东西。”

忽然被提出这样的要求,绘梨香手足无措。

“我看不到你说的东西。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需要看,伸手就可以。你的指尖可以碰到它——对,把手指搭在上面,就像抓住篱笆那样。然后使出全力去拉,用你的双手撕开它。”

在黑暗中,绘梨香触碰到了发烫的丝状物体。那些丝线似乎交织成了一张网。

仙谷的声音在她的耳中散发着甜蜜的回响。用你的双手撕开它。

——她撕开了。

文寻察觉到一股奇怪的气息正在萌生,楞了一下,慌忙往外跑。

似乎是《灵》,但又过分密集。

他想起昨晚七仓和巳的推测。

让吉永绘梨香死去的同学们作为《灵》凭依在她身上,使吉永绘梨香本人也成为近似《秽物》的存在——

这个气息,或许就是……

他正在思索,地面突然发出轰鸣,震了一下。

与刚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强大气息迸发了。文寻站不稳,用手扶着墙。

“这,这是——”

刚抬起头,狂风就迎面袭来。这阵风来势汹汹,就像是已经过境的台风改了主意,掉头折返。文寻没抓牢的伞被风吹走,向身后的方向远远飞去。

文寻再次抬起头。

雨水落进了他张开的嘴里。

现在只是傍晚时分,但整个地区却已被黑暗笼罩,因为结界中的强大《秽物》得到了释放。

“又和两年半以前那时候一样了啊。”

结界被破坏了,七仓和巳担忧的事态成为了现实。

文寻踉踉跄跄地迈出脚步。

必须行动起来。他虽然这样想,腿脚却在发软。

目前文寻所在的位置,应该是祓除师中距离结界毁坏处最近的。快出发,马上去确认状况。

文寻呵斥自己不中用的脚,重新跑了起来。他的脸被《秽物》的气息灼烧,感到疼痛。

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其原因不仅是奔跑。得到解放的强大《秽物》对文寻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

乌云遮蔽的天空下,显现出一团异常漆黑的物体。

文寻忽然停下了脚步。普通人是看不到那团黑暗的,但在止步的文寻身旁,有人正在凝视着那东西。

是一名将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面容轮廓分明的男子。他的皮肤有着陶瓷般的白皙与无机质感,两眼里看不出任何情感,给人阴森的感觉。

文寻屏住呼吸。

他在照片上见过这张面孔。更重要的是,他了解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异样气息意味着什么。

这个人也一定感知到了结界被毁。

该怎么办?我找到他了。

搜索对象出现在面前,得来全不费工夫,却让文寻心中忐忑不安。

——是水藤深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