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擅自接触他们。
文寻想起了许多人告诫过自己的这句话。但是,现在正处于结界损毁的紧急状况下,即使与本家联络,也没法指望得到迅速响应。
文寻一边观察水藤深矢,一边拼命运转大脑。
如果他想离开这里,文寻没有把握能一个人追踪他。
(是很温柔的人哦。)
森山真里郑重其事说出的那句话,浮现在文寻的脑海里,成为了他做出决断的关键。
“您好。”
文寻鼓起勇气,用微微颤抖的声音打招呼。
水藤慢慢将视线移向文寻,那锐利的目光让文寻身体紧绷。
“什么事?”
不知如何表达最为妥当,文寻怯生生地开口说道:
“我正在寻求您的协助。如您所见,现在的情况非常严重……”
水藤缓缓地眨了眨眼,保持沉默,以眼神催促文寻说下去。
文寻心急如焚,汗流浃背。他的心脏狂跳,比在车站遇到早濑绫佳的时候紧张十倍。
“我是七仓文寻,七仓和巳的堂弟,一名祓除师。七仓家正在寻找您和您的同伴,理由是结界一旦被破坏,需要再次借助你们的力量。然后,现在结界真的被破坏了,所以……”
他的话说到一半,舌头打了结。
你在搞什么啊,振作一点。
文寻深吸一口气,闻到了夏日雨水的浓郁气味,这股气味帮助他稍稍冷静了下来。
“我明白这很自私,但拜托您,请帮帮我们。如果这次能够成功合作,七仓家今后会保护你们的权益。”
最后一句是文寻独断的发言。七仓家中将奇美拉视为威胁的人仍占多数,昨晚的讨论,也没有提出任何今后会尊重奇美拉地位一类的方针。
但文寻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有排除万难兑现承诺的决心,绝不会再让他们被当成用过就丢的工具。
水藤凝视着文寻,过了一会儿,缓缓说道:
“这样啊,你是七仓先生的亲戚啊。”
“七仓先生”指的是七仓和巳。文寻自己也姓七仓,在他面前用“七仓先生”来称呼和巳,让文寻感觉有些奇怪。原来如此,文寻明白了一件事——他们心中的七仓,就只有七仓和巳一个人。
“好啊。”
水藤语气轻松,面带微笑。
“我会协助你的。”
文寻如释重负,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丝毫不加掩饰的喜悦显露在脸上。水藤看着他微笑,让文寻有些不好意思。
“那么,其余两人……”
文寻认为,也该向早濑绫佳和矢代纯提出同样的照会。然而,水藤摇了摇头。
“他们现在没有和我一起行动。”
“呃,那么他们在哪里?”
水藤眯起眼睛,向着远方眺望。
“也到京都来了。”
文寻莫名感到一种不该追问的气氛,于是选择沉默。
“那么,是需要我去吃掉那个《秽物》,对吧?”
“请稍等。”
文寻手忙脚乱拿出手机。单独和水藤接触已经是自作主张了,继续行动之前必须交代一下。
犹豫了几秒后,文寻打给了七仓和巳。按理说应该联系奇美拉搜查队的队长,但反正都已经先斩后奏了,干脆绕过他直接找最好说话的七仓和巳。之后要是被挑毛病,也跟他一起挨骂就是了。
经过三声响铃,电话接通了。信号很好,音量充足,耳朵稍微离听筒远一点也能听清楚。
“和巳先生,我遇到水藤深矢了。”
一时间,通话陷入了凝重的沉默,甚至让人怀疑电话被挂断了。
“遇到?他现在就在你那里?”
“是的,出于意料之外的情况,我们现在就在毁坏的结界边上。”
“你让他接电话。”
文寻看向水藤,水藤似乎听到了对话的内容,没等文寻开口,就朝他点了点头,伸出手来。
把手机递给水藤后,文寻自然地靠到他身边,将耳朵凑近。隐约能听见和巳的声音:
“是水藤吗?”
“是的,好久不见。”
“纯和绫佳怎么样了?”
“他们不在这里。不过,也都到京都来了。”
“那么……你能跟他们会合,一起来七仓本家这边吗?”
水藤沉默不语,文寻从侧脸读不出他的想法。
水藤背后的头发被风吹起,随风飘动。好长啊,文寻在心里感叹。在他最初看到的照片上,水藤的头发很短,像是教养良好的优等生。相较于他们出逃前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水藤的头发又长了不少。不仅如此,水藤给人的整体感觉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当然,文寻只看过照片,并不是十分确定。
水藤慢条斯理地回复和巳:
“抱歉,容我拒绝。”
“这样吗……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回到两年半以前那起事件尚未发生时的处境,你已经不做考虑了吧?”
“不考虑。如果七仓先生现在需要我们的力量,我愿意提供帮助,没有理由拒绝吞噬《秽物》的请求。但是,我不会接近七仓本家,也无意回到从前。就算恢复了关系,也还是会重复同样的结果而已。”
“我懂了。那么,请你处理刚刚逃出结界的《秽物》,以及由它连带出现的小型《秽物》。详细的情况,可以和你那边的少年沟通……你可以联系上和绫佳吧?”
“嗯嗯。”
水藤明确地点了点头。
“那么请向他们转告这件事。顺便问一下……”
从电话那一头,传来和巳含有关切和担忧的声音:
“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文寻感到和巳意有所指,但不明白个中缘由。水藤笑了。
“托你的福,还不错。”
“这样啊,那就好。那么,就请你借此机会清偿债务吧。”
水藤平静地挂断电话。
文寻不了解他们之间有什么人情债,但通过和巳的语气以及水藤的表情来判断,那是自己无从介入的复杂纠葛。
从水藤手中取回手机时,文寻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在胸口悸动。
一定只是因为紧张吧。
天空的远端发生爆炸,凶煞的黑色浓烟滚滚升腾。纯做了这样的梦。
醒来后,他隐约感到哪里不对劲。似乎是被地震惊醒,但起来的时候震动已经停止了。他觉得,还有什么未知的东西,迫使了他从梦境中急切地醒来。
纯下了床,走到窗边。脑袋里迷迷糊糊,想象着如果真的发生了强烈地震,导致城镇严重受灾的情景,打开了窗帘。
建筑物倒塌、地面四分五裂,这些假想的画面都不存在。暴风雨已趋于平息,外面是一副平和的光景。
但古怪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
纯突然明白了理由,彻底清醒过来。
《秽物》的气息无比浓烈。有大型的《秽物》,以及围绕在其四周、比比皆是的小型《秽物》。
这种状况似曾相识,和两年半以前发生那起事件的时候一模一样。
京都的结界又遭到破坏了吗?
纯猛然转过身,看到绫佳的床空着。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不过床铺经过整理,不像是慌忙之间跑出去。她应该在当前的事态发生之前就出了门。
床上留有一张字条,写着“我先走了,注意身体。我会去和仙谷约好的地点看看,明天早上回来。”
纯读完了不带有情感的简洁留言,考虑要不要去找绫佳。
现在的状况下,她会去哪里?
(我们一起做点什么吧?)
他回想起绫佳说出这句话时,轻快上扬的语气。
一起做点什么。——是啊,现在就是必须采取行动的局面了。
纯走出房间,绞尽脑汁思考事态的成因。
(一定是仙谷搞的鬼。他破坏结界,放出《秽物》,想以此引诱我们现身。但他是怎么做到的?还有,据说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少女幸存者,现在怎么样了?水藤这会儿又在哪里干什么呢……)
他很想把握全局。
如果前往结界毁坏、《秽物》出现的地方,应该能弄清一些事情。就算正中仙谷下怀也没关系,绫佳本来就打算主动见他一面。即使是陷阱,和仙谷直接见面也能省去许多麻烦。
但另一方面,他也担心会重蹈真里那一次的覆辙,让仙谷的奸计得逞,并且牵连到其他人。
(我需要关于现状的情报。——七仓应该知道些什么。)
据七仓所称,他已经和本家断绝了关系。但在当前的形势下,他身为强大祓除师的力量,对本家而言想必是不可或缺的。纯判断七仓很有可能已经掌握了状况。
纯来到酒店大厅,走近电话机,按下104,查询七仓和巳经营的日式餐具店。他没有挂上听筒,而是按了一下复位开关,然后拨打刚查到的号码,但无人接听。看时钟才刚过五点半,应该还属于营业时间。
是临时关店了吗?或者他也到京都来了?
自从潜逃以来,纯第一次后悔扔掉了手机。以前的手机上存着七仓的手机号,但现在一筹莫展。真该死,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把它关机或者拔掉电池不就好了。
直接前往七仓本家又如何?
纯在思考这是不是个蠢念头。他从未去过七仓本家,不知道具体地址,不过听说过大致的方位。像那种规模超大的老房子,打车告诉司机方位以及七仓这个姓,应该可以被带过去。
他犹豫是尝试接触七仓,还是先找绫佳,或者直接去结界毁坏的地点。
大约经过一分钟,纯走出酒店,在正门口的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在东北方位,有一股黑色的气息突然爆发,直冲云霄。那无疑是《秽物》。
绫佳斜着身子倚靠在墙边,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
(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像是有被封印的《秽物》逃了出来。两年半之前,绫佳迫不得已做过的事情,现在又有人在重演了。
现身的《秽物》,看起来没有两年半之前的那只那么巨大。如果是纯或者水藤,轻而易举就把它能吞进肚子里。绫佳要吃的话就比较困难了——但杀掉它应该也只是举手之劳。
《秽物》在空中飞舞,一只体型约有从人的肘部到指尖那么大,形如鬼怪的《秽物》,朝绫佳飘了过来。
绫佳盯着它看了几秒钟,然后慢慢举起手臂。
嗤啦一声,绫佳的手穿透了《秽物》的身体,手上有温热的触感。《秽物》坠落在地,鲜血飞溅,弄脏了绫佳的衣服。不过,血迹在黑色衣物上不怎么显眼,选黑色果然是对的。
绫佳俯视着倒在地面流血的《秽物》。她感到异常疲惫,不由自主蹲在了那东西边上。
从《秽物》体内缓缓流出的鲜血,沾到了绫佳的鞋尖。
“大姐姐,你在看什么呀?”
绫佳听到天真无邪的少女声音,抬起头,一个小学低年级女生正好奇的望着她。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长靴,踩过一滩水坑,走到绫佳旁边,也蹲了下来。倒在绫佳面前的《秽物》尸体,女孩是看不到的。
“没什么,我只是太累了,在这里歇一下。好啦,天都黑了,快点回家去吧。”
“大姐姐,你的眼睛好红啊!”
小女孩一脸惊讶,绫佳意识到自己忘了这档子事。她的隐形眼镜丢了,太阳镜也落在了房间里,必须得小心一点,可不能就这样走近人群里。
孩子们的世界里本就充满惊奇,他们也习惯于面对各种不可思议。绫佳笑着对女孩说,“对哦,很稀奇吧!”女孩“嗯”了一声,单纯地点点头,就这样接受了这件事。
“你家在哪边?”
“就那儿。”
女孩拉起绫佳沾着《秽物》血污的手,指向三户人家外的一幢建筑。
“那你快点回家吧。今天不要再外出了哦。”
绫佳一边说,一边轻轻抽出了手,生怕把血弄到她身上。
目送女孩安全走进家门,朝自己挥手道别,绫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虽然试图用黑色衣服来掩盖,分明就是个全身上下遍布血痕的女人。然而,在普通人的眼里并非如此,他们看不见《秽物》的血迹。
绫佳把目光转向《秽物》的尸体。她以为那东西死透了,它却突然抽搐了一下。
竟然还活着吗?
绫佳伸手触碰濒死《秽物》的喉咙,有种黏糊糊、血淋淋的触感。
她集中精力于指尖,闭上眼睛,想象着从指尖吸取奄奄一息的《秽物》的灵魂。
慢慢地,慢慢地,一股忽冷忽热的感觉从接触着《秽物》的手指流向了绫佳身体内部。那灵魂的质量虽然大半从她的指缝间滑落,但仍有一部分进入到体内,带来少许满足感。
她睁开眼睛,《秽物》的尸体还剩下半个脑袋和一只右脚,其余的全部化为了尘土。
“嗯……以我现在的状态来说,算是表现得很好了吧。”
绫佳准备站起来,但刚挺起身子,立即两眼发黑,站立不稳,头痛欲裂,恶心想吐。
(真讨厌啊,每次吃东西都是这种情况,实在不妙。)
绫佳打算等解决掉这里的麻烦事之后,跟纯谈一谈自己的状况。虽然她不太乐意,还是要让纯有个心理准备,毕竟凡事都有万一。
(不过,在这种状态下也还能进食的话,那就尽量在这边多吃一些吧。和纯在一起的时候一点东西都咽不下去,现在一个人能吃多少算多少。大不了每次吃完就缩成一团,熬到能站起来为止。)
绫佳坐下休息了几分钟,状态逐渐恢复,起身来回走了几步。
“好,没问题了。”
东北方向有强大的《秽物》,身体很不舒服,事态的整体状况依然云里雾里。
“加油。”
绫佳给自己打气。
“您不联系早濑小姐和矢代先生吗?”
文寻和水藤并肩而行,看他完全没有要打电话的意思,诧异地发问。
“我们没有手机。”
“咦,那要怎么通知他们呢?刚才您不是对和巳先生说,可以跟他们取得联系吗?”
“心灵感应。”
难以分辨水藤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文寻十分困惑。虽然觉得这样做很蠢,文寻还是正经地回应:
“这个……我之前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能力……”
“人类是会进化的啊。”
水藤这句话的口气就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了。但文寻也笑不出来,哑口无言。
两人在结界损毁附近的地方转悠,水藤一旦发现小型的《秽物》就抓来吃掉,全然无需文寻出手。
入夜之前,雨停了。身上的湿衣服散发出刺鼻气味,文寻直皱眉头。
“还没碰到从结界里放出来的大家伙呢。”
“夜晚马上就要到来了,不用着急。”
水藤的声音从容不迫。文寻注视他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几分失落,又包含着对于状况出乎意料的不知所措。
文寻一直以为他们是可怜的苦命人。
水藤深矢吃掉了普通人,十文字诚选择帮助他而与七仓家为敌,早濑绫佳为了保护自己和同伴们破坏了结界——过去听说这其中每一件事的时候,他都是这么想的。即使他们做出过激行为,也只是因为被逼无奈,别无选择。多么令人同情。
然而,从现在站在身旁的水藤身上,文寻感受不到那种悲伤。水藤更像是一个无拘无束、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对饱受苦难折磨的他们,自己伸出的手可以带来救赎——文寻倒也没有这种做梦般的想法。
而且,从水藤身上感受到的《秽物》的气息,比想象中要浓郁得多。从七仓家眼皮底下消失的这两年半时间里,他显然有了很大的变化。而且,与之前在车站遇到的早濑绫佳相比,水藤给人的感觉差异很大。是他们的身体产生了不同的变化吗?还是说,他一个人吃了什么特别的《秽物》?
“害怕我?”
被文寻直勾勾的目光盯了半天,水藤笑着问道。文寻连忙摇了摇头。
“不,没有。”
“我难道不可怕吗?”
“不可怕。虽然在本家里,很多祓除师把水藤先生你们视为威胁,但我不那样认为。即使你们变成了奇美拉,内心也一定还是人类。”
水藤微微一笑。面对着缺乏运动天赋,却说长大想当职业棒球选手的小孩子,温和的表情下隐藏着不以为然和几分怜悯,就是那样的微笑。
文寻不理解水藤为什么是这副表情,用充满不安与不满的眼神疑惑地看着他。
“一半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人类,却还保留着完整的人类心灵,你相信那种事啊。”
水藤的脸上保留着异样的微笑,语调淡然。
文寻想撤回自己刚刚说过的“不可怕”,水藤的话让他不寒而栗。
“水藤先生,您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心了吗?”
水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看到了在墙头爬行的一个小型《秽物》。文寻还没来得及吱声,水藤就挥了下手把它捉住吃掉了。啪嗒一声,一块尘土从墙上落地。
“来假设一种情况吧。”
水藤说道。
“譬如,一只原本是人类的妖怪,觉得维持人类的心灵太麻烦了。”
“麻烦?”
“对。从人类变成妖怪,被人们视为非我族类、巴不得除之而后快,这已经够麻烦的了。如果还想主张自己仍然是人类,非得做到比人类更像人类不可,必须拼命表现出高尚的品德。真是麻烦死了。”
文寻停下脚步,凝视水藤的脸。
“是这样吗……”
“我说了,这只不过是一个假设。”
水藤的语气一成不变,平静如水:
“即使妖怪对继续做人的艰辛感到了厌烦,也还会试图在一定程度上遵守规范。不再拘泥于维持人类的心灵,不等于马上就化为只凭本能生存的野兽。”
文寻感到呼吸困难。他的身体僵硬,汗流不止,连大脑也一起僵住了,思维无法运转。但水藤说的“一定程度上遵守规范”,让他想起了刚才那通电话里七仓和巳的声音。
“和己先生跟您提到了’清偿债务’。”
“是啊。”
“……那指的是什么事?”
“我欠他一份人情。我们一度被七仓家追杀,他在那时候从中斡旋,救下了我的命。”
“原来这就是您愿意提供帮助的理由。”
“嗯。七仓家现在因为《秽物》的问题陷入困境,如果解决这件事就能还清人情,我很乐意。”
水藤皮笑肉不笑,眼中带着不耐烦。文寻现在很明显在畏惧他。
“诚然,妖怪也想在一定程度上遵守规范。但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是会让它们大动肝火的啊。”
“我,我没有……”
“你在我身上期待着什么呢?”
四周似乎变得阴暗了许多。是太阳落山了,还是《秽物》的影响增强了,抑或只是文寻自己的心境问题?
“对妖怪来说,被期待拥有早已舍弃的东西,实在不太愉快啊。收获同情,被伸出救赎之手,妖怪本身并不想要这些。不了解这一点就去接触它们,很可能会被狠狠咬上一口呢。”
水藤紧紧盯着文寻,文寻完全动弹不得。水藤又简单地移开了视线。
“天色越来越暗了,很快就会有更多的《秽物》出现吧。”
水藤独自迈出脚步,文寻望向他的背后。水藤没有回头,边走边说。
“前面那些话都是假设而已,别当真哦。”
纯搭上的士,朝七仓本家行进。接近那里,必然会被发现,不过反正来京都就做好了迟早露馅的准备。不管谁出来跟自己对话,都可以作为与七仓和巳搭上线的踏板。
当然,他也不会大摇大摆坐车到门口,堂堂正正敲门进去。需要想个适当的方式。
“真是稀客啊。”
然而,当出租车开到那座豪宅附近,七仓和巳本人已经在门前恭候了。
“我一直在找你们。感知到你的气息朝这边过来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纯下了车,与他四目相对。
“要不要进来说话?”
“抱歉,我可没那么毫无戒心。我们换个地方聊聊吧。”
“我明白了……但是这边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不能离开太远。我的口头承诺可能没什么分量,但我发誓,绝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事实上,我们现在非常需要你们的力量。”
和那个时候一样啊。纯心想,我们花两年半的时间兜了整整一大圈,回旋到了原点。
纯点了点头。安全起见,还是找个方便交谈的公共场所吧。他们走到街上,进了一家咖啡店。
“那么,你来本家做什么?”
“我想了解目前的状况,究竟发生了什么。”
七仓不知为何一脸震惊。
“难道你还没得到消息?”
“从谁那里?”
“水藤。我以为他已经知会过你了。”
纯感到错愕。
水藤和七仓接触了?
注意到纯的动摇,七仓的神色严峻起来:
“你真的不知情啊……水藤明明说过他会联系你们的。”
纯强行压下内心的波动,调整成若无其事的表情,催促七仓说明情况。
七仓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纯,不过还是说了下去。
仙谷可能是通过让大量空难死者的灵魂附着在幸存少女身上,破坏了结界。七仓家分成了几个小队展开行动,包括《秽物》处理小队,仙谷搜索小队,以及防备万一的——那个“万一”已经发生了——奇美拉搜索小队。
“如你所见,就在刚才,一处结界已经被破坏了。但我想,仙谷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他会继续利用那个叫吉永绘梨香的女生,破坏其他的结界是吧?他的目标是我们?”
“在我看来,那家伙最感兴趣的就是你们。我们不能任由仙谷这样为所欲为,必须全力以赴把他找出来。”
纯点了点头。然后他稍微避开七仓的目光,小心翼翼、尽可能不引起怀疑地提问:
“你是怎么跟水藤联系上的?”
“寻找你们的小队一员——十六岁的少年祓除师,与我联系,声称遇到了水藤深矢。之后我和水藤本人在电话里交谈,他说他会通知你们。”
“我们都把手机丢掉了,所以很难及时沟通。绫佳相当于通讯的中继点,可能水藤已经跟她说过了吧。”
纯没有对七仓说出水藤心性大变、自己已经与他分道扬镳的事情,还扯了个谎。如果和盘托出,水藤难免再次成为七仓家祓除师的追杀对象。那样一来,双方——水藤和想要取水藤性命的祓除师,恐怕都没法全身而退。
但隐瞒事实也让纯惴惴不安。
“那么,七仓先生那边的那位年轻祓除师,现在还和水藤在一起吧?”
“是的。”
“水藤确实说了他会联系我们?”
“是的。”
七仓越发感到蹊跷,眯起眼睛:
“你们没法互相确认对方的状态吗?”
“呃,关于这一点……”
“你们真的一直在一起行动吗?”
在纯回答之前,七仓的手机响了。七仓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接起了电话。
他的声音有些讶异,很快告诉了通话对象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
“怎么了?”
“……提供仙谷和吉永绘梨香情报的目击者,马上就到这里来。”
“啊?”
“是你也认识的人。”
纯想尽快离开这里,他很担心和水藤在一起的祓除师。各走各路之后,水藤是否又发生了某些变化?他是出于什么考虑才会协助七仓家,对那名少年祓除师又抱着怎样的看法?
原本的打算是和水藤老死不相往来。
但现在,纯觉得必须见水藤一面。他担心,水藤对七仓家的祓除师怀有无差别的伤害意图。
京都有的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对纯和绫佳来说绰绰有余。若能确认水藤此行的目的,跟纯、绫佳一样只是为了进食,就可以放心了。
获得了足够的情报,纯认为已经没必要继续和七仓再聊下去了。但七仓纹丝不动,似乎是打算和纯一起迎接那位目击者。就在纯构思离席理由的时候,店门打开了。
“纯酱!”
纯听到了令人怀念的声音,深感惊讶,朝门口望去,那里有一位少女。她的眼睛本来就很大,这会儿看到纯,又睁大了一圈。
“怎么会……”
纯目瞪口呆,喃喃自语。他与那位少女从相识到分别的时间不过区区一周,却建立了分享彼此秘密的深厚情谊。绫佳甚至一度决定把她留在身边,一起生活下去。
真里跑到纯的身边,一脸开心的模样。
那笑容沁入了纯的心扉。他想着:太好了,她已经能这样自然地笑出来了。
“真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现在就住在京都哦。在面包店工作,自力更生呢。”
这样啊。纯嘀咕着,把真里从上到下观察了一遍。
“你长大了不少嘛。”
“是的,我已经十七岁了!”
十七岁,那正是纯在电梯里遭遇意外,人生从此荒腔走板的年纪。想到真里和那时的自己一样大,纯的心中充满了奇妙的感触。
“真亏你能在面包店工作啊,以前你做的面包,不是像半成品大阪烧一样的怪东西吗?”
“店里的面包又不是我做的,我只负责出售。再说,我现在也能做出正常的面包了!”
“……你们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不过森山小姐,不好意思,请你先谈一谈你看到的情况吧。”
听到七仓的话,真里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真里平静地讲述了和仙谷共同行动、名叫吉永绘梨香的少女,再次来到她工作的店里,进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纯一边听着,一边眉头越皱越深。
“……在店门口和吉永绘梨香争吵的女性,有点日本娃娃的感觉,看起来像是高中生?”
真里点头。
“那女生摘掉脖子上的绳子,散发出一股黑雾之后,我非常难受……等回过神来,她就不见了。然后,那个像日本娃娃的女人似乎施展了一些驱邪法术,我很快就恢复了。””
“是户冢吧……她也是祓除师。”
听到纯这么说,七仓露出意外的表情。
“你认识户冢结?“
“有过一面之缘。怎么了,她是名人?”
“我听说吉永绘梨香的父母委托了她寻找女儿。刚才追踪仙谷的小队也发来了报告,说她从光陵会的高层打探出了仙谷在关西持有哪些不动产。”
原来如此。纯心想,户冢能读懂人心,交涉的技巧肯定也是炉火纯青。
“那样的话,仙谷很快就会落网了吧?”
“还不好说,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窝点都被查了出来,就不会再去那些地方了。不过,七仓本家正在全力搜捕,只要他没远远逃离京都,我想只是时间问题。”
“……仙谷那家伙,果然是个混账东西。”
“他在发展壮大光陵会的理想破灭之后,似乎只剩下对你们的执念了。”
纯点点头,说自己要走了,站起身来。
“你现在要去哪里?”
“……既然七仓先生这边希望我们去对付那些《秽物》,我们会设法解决的,反正能吃就吃。水藤也接受了这个任务,对吧。”
七仓的表情再次变得严峻。果然,他仍抱有疑虑。
“说起来,和水藤在一起的那位祓除师,是什么样的人?”
停顿了一拍,七仓才回答道:
“一个同情你们、想救你们的年轻人。”
“哦?”
“他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努力。”
纯离开了座位。临走前,轻轻摸了摸真里的头,说了声再见。
他出了店门,环顾四周,判断自己是否被跟踪。
损毁的结界处于北边,被解放出来的《秽物》似乎还蛰伏在那里。
纯仔细感知气息。这地方还是老样子,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他小心翼翼,如同把散落的拼图一块块捡起来,拼成完整的图案那样,稳步探寻熟悉的气息。
——北边有一个。离损毁的结界很近,应该是水藤。
另一个感觉属于绫佳的气息,则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纯酱,等一下!”
背后传来呼唤声,打断了全神贯注的纯。他回过身子,看到真里正在一边翻着包,一边准备从店里出来。她的手在包里忙活,所以只能用身体顶门。纯帮她把门打开。
“怎么了?”
“再等等……好了,这个给你。”
真里把包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掏出一部手机递给纯。那是圆形机身上带着细小划痕的水蓝色机器。
“你没有电话,要找人很麻烦吧?用我的呗。上面也存了七仓先生的号码,有什么事就打给他。”
纯低头看着递过来的手机,一时犹豫不决。的确,即使只有自己带上了手机,之后与人联络也会方便很多。
“只是借给你,要还回来哦。”
真里的话像是推了纯一把,他有些尴尬地笑着,接过了手机。
“不好意思啊。”
“改天到我工作的店里来吧。”
“好啊,你肯定也想见见绫佳。”
“当然啦,还有水藤先生。”
听到这句话,纯如梗在喉。他没办法把真相告诉真里。并不是提防隔墙有耳、被七仓听见,而是那一定会伤害到真里。
水藤性情大变的原因,在于《灵》的蛊毒。那正是真里母亲的灵魂。
“嗯……”
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假的不行。真里一脸狐疑。
纯刻意移开视线,然后注意到,真里敞开的包里有一个透明的盒子,里面装着皱巴巴的烟盒。
“真里,那包烟,是不是……”
他用目光示意,真里朝自己的包里看了一眼,点头说“嗯”。
“是纯酱以前给我的。”
“没想到你还留着这种东西。”
那时候,真里看到纯抽烟的样子,感到好奇;纯随手把烟盒丢给真里,规劝她不要抽烟,自己也打算戒掉这个仅仅是为了打发空虚的习惯。
“纯酱真的不再抽烟了?”
“戒了。跟你说过的,其实我抽烟一点效果也没有。这副身体不会对尼古丁成瘾。”
说到这里,纯自然地叹了口气,苦笑一声。
“不管要戒什么都大差不差,反正已经没有东西能牵绊住我了。”
真里极其认真地看着纯的脸,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
“可以牵绊你的东西,还是有的哦。”
说完,她拉紧了抓住的衣袖。
纯觉得有点想哭。他胡乱揉了揉真里的头发,动作轻柔地抽出手臂,转身离去。
文寻跟在水藤身后,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水藤没有回过头,但能够意识到文寻在那里。
这名少年祓除师让水藤感到非常烦躁。他在初见时表现出的强烈使命感,目光里蕴藏的同情,还有现在胆怯的神色,每一样都令他不悦。
不,无论文寻表现出何种态度,光凭他是祓除师这一点,就足以让水藤心烦意乱了。
水藤想,这有点像是看到虫子就反应过度的人。水藤自己从小比较喜欢观察生物,没有特别讨厌的对象,青蛙、毛毛虫之类的都没关系。但在学校里,一旦挖土挖出蚯蚓、教室爬进蟑螂,总有人吓得大呼小叫,水藤对此感到难以理解。他特意问过朋友,那些生物具体讨厌在哪里,但基本上只得到了“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这种回答。
现在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吧。水藤尽管烦躁,但仍冷静地思考着。
对祓除师的排斥和厌恶,大抵深深铭刻在了水藤心中,相较于讨厌虫子有着更为明确的缘由。但是,这个少年仅仅是怀抱着正义感,对水藤等人寄予了同情,就受到那种负面情感的针对,也只能说是无妄之灾。
倒不如说,正是他那脆弱的正义感折磨着水藤的神经。
声称自己是奇美拉的同伴,但被稍微吓唬一下就露了怯。如此脆弱,让人火大。
(根本就是个毛头小子啊。)
水藤这样想着,在心里笑了笑。
台风已经告一段落,但雨势依然反复无常。温热的细雨再次降下,打湿了衣服。全身潮乎乎的,即使是不怎么受冷热影响的水藤也觉得不爽。
水藤安抚、抑制着胸中的凶暴与狂躁,他的身体里面饲育了一头野兽。那头野兽,在那天的电梯里诞生(也许它的雏形更早就存在了),一点点长大,最终得到了《灵》的蛊毒作为决定性的养分,彻底发育完全。事到如今,水藤已经习惯与野兽共生,不会再强行拘束它。
之前,水藤曾对野兽的成长感到恐惧,担心自己有朝一日自己无力控制它。然而,意识到根本没必要控制之后,一切都变得轻松了。
野兽总是抱怨饥肠辘辘,经常亮出爪牙。
但现在,水藤安抚着它,让它平静下来。
不管有多烦,水藤都不打算无谓地吃掉这个少年。
眼下,食粮唾手可得。如果把他吃了,不仅毫无意义,还会徒增麻烦,让自己陷入危险。
不会进行没有意义的杀戮,这是动物的基本准则。就算面对着祓除师也一样。
走着走着,水藤想起了户冢。
如果现在见到她,也会有这种烦躁的心情吗?
《灵》的气息越来越浓,天色也越来越暗。水藤抬头看着天空,心想,它马上就要出现了。
“你要不要先回去?”
水藤停下脚步,回头询问跟在身后的文寻。他完全没必要继续跟着自己。
文寻犹豫了。由于《秽物》的影响,路灯变得黯淡。水藤的夜视力很好,而文寻似乎不太看得清,他望向水藤的脸,但目光对不上。
“不了。”
带着一脸不安,文寻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跟着来没什么意义。”
既然那么害怕,不如早点回安全的地方去。水藤的胸中再次涌起愤懑,体内灼灼升温。
“对不起,请让我一起去,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职责啊,好吧。”
水藤耸耸肩,继续前进。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万籁俱寂,只能听到高大古树的树叶沙沙作响。
黑暗变得更浓、更深,甚至让人觉得它有一种厚实粘稠的质感。路灯的微弱光亮聊胜于无。
由《秽物》制造的真正黑暗,仿佛从眼睛渗透进入了身体。
啊,多么令人怀念。水藤想。
是怀念两年半以前在这座城市经历的那个黑夜呢,还是说,融入自己体内的《秽物》深切眷恋着这片黑暗,感觉就像回家了一样呢?
“水,水藤先生……”
背后传来文寻细如蚊蚋的声音。显而易见,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型的《秽物》。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盘踞着强大的存在,使文寻举步维艰。水藤停下来,转过身子。
水藤考虑再劝一次文寻掉头,但他们现在已经踏入了《秽物》的领地。如果让文寻独自行动,运气不好的话就回不去了。
“……离我近一点比较好。”
水藤在万般无奈下说道。但文寻没有靠过来,大概是在黑暗中完全迷失了方向。
真是个累赘。
水藤叹了口气,大步走到文寻身边,握住他的手腕。但是,文寻哆嗦了一下,把手甩开了。水藤再次深感烦躁。
“你想被丢下吗?”
“对、对不起,那个……”
文寻近乎手足无措,双手胡乱摸索了几下,最后抓住了水藤的衬衫下摆。
水藤心力交瘁,又叹了口气。麻烦死了,但总归是个法子。水藤就这么向前走去,后面的文寻仿佛在被拖着走。水藤的衬衫都要被拉长了。
水藤心想,自己就像个带小孩的父亲,但心里没有那种温情脉脉的感情。
孩子抓住父亲衣摆的时候,也不会战战兢兢。
在背后瑟瑟发抖的文寻,害怕的大概不只是黑暗深处的《秽物》。
吧嗒,吧嗒,有什么沉重而柔软的东西,正一步步朝这边移动。
来了啊。水藤凝视着前方的黑暗。
吧嗒,吧嗒,声音越来越近。
文寻拽住衣摆的力道加重了。
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东西踩踏地面的声音回响着。本该存在于此处的声音——虫鸣,远处车辆的声音,全部荡然无存。
《秽物》从黑暗中现出身形。
是一团白色的肉块。
从特定角度,也许能把它看成是人的形态。但它没有五官,只有勉强像是手和腿的部分,软绵绵地伸展着。
文寻连大气都不敢出。
“离远点。”
水藤轻声下达指示。文寻放开手,退后了几步。
这只《秽物》堪称庞然大物,但不难对付。
吧嗒,吧嗒,《秽物》试图从水藤边上走过去。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
水藤伸出手,触碰那团白色肉块的表面,从手掌传来脂肪的柔软质感。
《秽物》转向水藤。它没有脸和眼睛,所以不能说是“看向水藤”,但水藤确实感觉到《秽物》的意识对准了自己。
《秽物》似乎很惊讶。它当然没有表情,但水藤通过空气流动以及手上传来的触感,能够理解它的情绪。
在黑暗中,正准备与同类擦肩而过,却突然被搭上了一只手,十分困惑,就是那样的感觉。
“抱歉了啊。”
水藤简短地说道。
抱歉,身为奇美拉的我,在你看来是你那一侧的存在吧。但我不属于任何一方,我只会去吃更容易吃的东西。
水藤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心。
肉块挣扎了几下。
四周的黑暗骤然消散。
突然刮来一阵大风,纯停下脚步,用手护住眼睛,望向迎风的方向。
那只《秽物》的气息正在衰弱,是水藤出手了吗?
纯在原地伫立了一小会儿,直到《秽物》的气息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纯熟悉的另一个气息变得强烈起来。
充分理解了现状,纯绷紧嘴唇。
那家伙现在会是什么状态呢?自分别以来,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纯害怕面对他的改变。而且,他刚刚又吃下了一个大型的《秽物》,很可能又产生了进一步的变化。
纯茫然四顾,原地徘徊,不愿向水藤所在的方向迈出脚步。
这时,纯的视线边缘映入一抹红黑色。定睛一看,是一个湿漉漉的红黑色物体,掉在路边的沟渠里。
纯皱着眉头走近那东西,花了一些工夫才搞清楚它是什么。
一具尸体。
被撕裂的《秽物》尸体。
那是一个小小的、形似鬼怪的《秽物》。短小的四肢和粗糙的脸上都长满了疙瘩,肚子上开了一个大洞。虽然是实体化的《秽物》,但无法像活物一样,在死后长期保留原有的形态。它已经失去了一半的形体,即将灰飞烟灭。
但那确实是一具《秽物》的尸体。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纯喃喃自语,想到了缘由。他昨天和绫佳巡视的地点就在这附近。绫佳吃《秽物》的时候,提醒纯“离我远一点”。她说讨厌被人看到吃东西的样子,所以要保持距离。
脑海中浮现了绫佳衬衫上的血迹。
(啊……这应该是纯手上流出来的血吧。)
当时被绫佳糊弄过去了。那些血,其实是绫佳杀死《秽物》溅到的血吧?
纯顿时面无血色。
那个笨蛋。她在隐瞒什么?
为什么不吃掉《秽物》,而是杀了它?
绫佳在这个城镇进食,照理说应该填饱了肚子,但她的力量弱得出奇,让纯十分在意。他完全没想到,她只是假装在吃,还为了不让纯察觉偷偷杀掉《秽物》。
这样做的理由,想当然耳,是没法去吃。绫佳的身体已经连吃掉《秽物》都办不到了。
她现在人在哪里?
纯刚刚抬起头打算寻找绫佳的气息,忽然眼前一黑。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抚着墙勉强站稳。
“该死……又来了!”
昨天才发生过这种情况。失去力量的周期越来越短了。
身为奇美拉,纯和绫佳一样是恶疾缠身。
或许是因为来到这里吃下了《秽物》,纯体内的平衡进一步失控了。
纯低头望向沟渠,《秽物》的尸体已经消失了。目前的状态下,他难以追踪任何气息。
他懊恼地啧了一声,咒骂这副在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的身体。
怎么办?现在没法去找绫佳,但记得水藤大致的位置。如果他还没走远,也许可以见到他。
对于以这样的身体状态和水藤碰面,纯深感不安。这种不安让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厌恶感。
难道是担心失去力量的自己会被水藤伤害甚至吃掉吗?
——谁知道呢。纯根本不了解现在的水藤。
尽管如此,纯还是向前迈出了一步。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文寻注视着水藤的背影,他刚刚轻而易举地吞噬了逃出结界的强大《秽物》。
好可怕。
水藤确实在黑暗中保护了文寻,然而,文寻现在不禁将他视为纯粹的《秽物》。
奇美拉是可怜的苦命人。——果真如此吗?
文寻一直坚信,即使身体已经有一半变成了《秽物》,他们的内心依然是人类。然而,他无法相信眼前的水藤还有着人的心。
甚至——他的双腿在颤抖着。
只是站在水藤身边,文寻的双腿就会因畏惧而颤抖。
“这样就行了吧?”
水藤慢慢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说。
文寻强迫自己停止颤抖,低头致谢:
“是的,非常感谢您。”
文寻身体僵硬,难以动弹,只有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要跳到身体外面。
他努力克制自己,尽量表现得平静,抬头对上水藤的视线。这时,旁边传来另一个人的说话声音:
“好久不见了啊。”
文寻朝声音的方向看去,瞪圆了眼睛。
那里站着三十岁左右的男性,以及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
男人奇怪地咧着嘴笑,在他略长的刘海下面,可以看到前额发际线处有一道伤疤。少女则有一头蓬松柔软的浅色长发,依赖男人的搀扶才勉强维持站姿。她的目光涣散,似乎目不能视。
是仙谷由纪夫和吉永绘梨香。
文寻抖擞精神,考虑应对方法。本家费尽工夫寻找的男人与少女,现在就出现在他面前。而且,既是救命稻草、同时令人心生畏怖的奇美拉也在这里。
“水藤先生……”
文寻紧紧盯着仙谷,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对水藤低语。
“那是仙谷由纪夫,这起事件的罪魁祸首,必须逮住他。能请您助我一臂之力吗?”
“我没兴趣。”
水藤的回应不带一丝情感。文寻茫然地看着水藤。水藤则以略显阴沉的表情望向仙谷。
“为、为什么?”
“我接受的委托是捕食《秽物》。抓捕活人和我没关系,那种工作对我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呵呵,你变了不少嘛。”
仙谷的笑声中饱含愉悦。刚才,他对水藤说了“好久不见”,他们两个之前就认识吗?
文寻向水藤投去疑虑的眼神。
“以前打过一点交道。”
水藤简短作答。
“你看起来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你们销声匿迹之后,我一直很担心。唉,我这边也有各种麻烦事,实在腾不出手来帮你们的忙。”
“用不着你关照。”
水藤目光冷淡地盯着仙谷。看来他们虽然认识,但关系绝对称不上友好。文寻刚才怀疑两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伙的,现在打消了这种念头。
既然如此,水藤为什么不配合抓捕仙谷呢?文寻不理解水藤的立场,不敢轻举妄动。
“跟我一起走吧?”
仙谷的话惊到了文寻。听到突然冒出来的荒唐提议,水藤的表情丝毫未变,他的视线反倒落到了文寻身上:
“你们两个都是祓除师,但彼此对立,一个叫我帮忙抓人,另一个叫我一起上路。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水藤语气平淡,没有表现出愤怒之类的激烈情绪。硬要说的话,能听出些许厌恶。
“我只管吃《秽物》,祓除师的其他想法与我无关。你们自便吧。”
仙谷不知何故面露喜色。
“好啊,我就照你说的自由行动去了。食物增加,对你们来说也不是坏事吧。”
仙谷轻轻摇了摇由他搀扶着的吉永绘梨香,示意她离开这里。
“等等!”
文寻大喝一声,从身后追上仙谷。
水藤拒绝支持任何一方,那么文寻只能自己抓捕仙谷。至少也得从他身边带走吉永绘梨香。
然而,仙谷推了一把绘梨香的身体,像是要把她交给文寻一样。
“来吧,绘梨香。有人想伤害你的朋友们。”
文寻隐约听到仙谷在绘梨香的耳畔如此低语。
刹那间,他被一片漆黑包围。喘不过气,胃里面翻江倒海,头痛欲裂。
那是成熟《灵》的集群。
文寻立即理解了仙谷做了什么。他将绘梨香改造成了活生生的灵场,把《灵》一个个聚集在她的体内,加以培养。现在,她的心灵已经与那些《灵》协调一致了。
遭到《秽物》的攻击,文寻跪倒在地。等他缓过来一点,张嘴拼命呼吸新鲜空气,抬起头——仙谷和绘梨香的身影都不见了。
一旁的水藤俯视着文寻,一脸无聊。
“那两个人……”
“已经走了。可能上了停在附近的车子,刚才听到了引擎发动的声音。”
文寻气得直咬牙,马上拿出手机联系本家。对刚才发生的事进行简要报告,并为自己无能为力地放跑了他们而道歉。
挂断电话,文寻十分沮丧,强压咆哮的冲动,对水藤说:
“你怎么可以袖手旁观,让他们就这样走了?”
“仙谷在利用那个女生做什么,我明明已经告诉你了。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吗?她忍受痛苦背负大量的《灵》,成为它们的培养皿,深信这是为了拯救死去的同学。结果,她的所作所为却变成在城镇里放出危险的《秽物》,威胁人们的安全。这一切难道你都可以视而不见吗?”
最后他还是在咆哮了。文寻喊得喉咙生疼,两手撑在地面上,用力握拳,指甲缝里满是泥土。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我已经做好了处理《秽物》的工作,差不多该说再见了吧。”
水藤全然不理会文寻的呐喊和质问,只是平淡地说道。
文寻咬牙切齿,嘟哝了一句“可恶”。从他的头顶,传来水藤的叹息:
“你是祓除师啊,被《灵》袭击就膝盖发软,这样可不行啊。既然是祓除师,就别依赖妖怪好吗?还是靠自己做点什么吧?”
文寻捏着拳头抹了把脸。手背上汗涔涔的,有泥土的味道。他抬起头来,瞪着水藤:
“我跟你一起走。仙谷不会就这样停手,还有更多需要你吃掉的《秽物》。所以,让我跟随你行动吧。”
“我不会接近本家,你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的所在地。如果这样没问题的话,你想跟着我也没关系。”
文寻点点头,站起来跟上水藤的步伐。
这个人非常、非常危险。
别以为靠你的同情就能拯救他们,那些奇美拉可不是那么天真的家伙。文寻想起了和巳提醒他多加小心的话语。
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必须盯紧水藤。
(是很温柔的人哦。)
真里的那句话,让文寻的心隐隐作痛。她认识的那个温柔的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必须寻找时机,在不被他发现的前提下联系本家。
仙谷在一家情人酒店开了房间,让绘梨香躺下休息,然后赶紧给门窗系上了“绳子”,使了些手段隐藏她背负的《秽物》气息。
根据绘梨香所说,那个追过来的叫做户冢的女人,已经掌握了仙谷在京都拥有的房产信息。既然如此,最好就当那些准备好的房间都不能使用了。
带绘梨香去正经的酒店也不行,她受罪的样子太引人注目了。
看着布置得过分华丽的顶棚床,仙谷苦笑。这种是叫公主床吧,倒是挺适合她。
虽然为情势所迫进了情人酒店,但仙谷对绘梨香的身体并不感兴趣。如果她主动提出要求,亲热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不过,绘梨香向他索求的是精神层面上的支持;给她一个温柔的拥抱,或是像亲吻宝宝的额头、手掌那样的吻,就已经足够了。
绘梨香正浅浅入睡,眉头紧皱,神情痛苦。仙谷轻轻拨开她的刘海,抚摸她的额头。绘梨香的表情稍微平缓了一些。
仙谷从床边离开,走到房间一隅,打电话给光陵会的干部同伴。
他想确认自己的个人信息被谁泄露出去了,以及泄露到了什么程度。仅此而已,没有要责怪谁的想法。
仙谷与光陵会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建立需要互相致歉的关系。光陵会的失败,源自仙谷的失败,可以说是仙谷导致了那艘船的坠落,他却从未说过一句道歉的话。没能成功让光陵会繁荣兴旺,固然令人遗憾,但也算得上在意料之中。过去,仙谷之所以能完全不瞻前顾后、一心一意往高处飞,正是因为那些同伴把船舵交到了他的手里。
所以,事到如今,即使那些同伴中有人把仙谷给卖了,他也不会感到惊讶或怨恨。这通电话只是为了确认事实。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在仙谷开口提问之前,那边先说有个口信要传达给他。
聊完之后,挂断电话,仙谷的嘴笑歪了。
他发自内心感到有趣。他们所采取的行动之所以如此不协调,是因为维系彼此的纽带已经断裂了吧。
至少,水藤深矢和早濑绫佳的关系肯定切断了。不,大概是水藤深矢独自离队了吧。
是那时的蛊毒造成的后遗症吗?
实在太有趣了。仙谷再次笑了起来,朝顶棚床走去。
“绘梨香,你醒了吗?”
听到低声耳语,绘梨香痛苦地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了。仙谷轻轻摩挲她的脸颊。绘梨香眼神涣散,视线在仙谷的脸周围飘忽,她只能勉强分辨出人影。
“我稍微出去一下,你能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去哪儿……”
“就在附近,有点急事。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听好了,你绝对不要出门,也别解开绳子。再睡一会儿等我回来吧。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没有。请尽快回来……”
“当然。好孩子,乖乖等我。”
真可爱,仙谷笑着想。
本来也没打算利用完就抛弃她。如果她说在我身边感到舒适,那就永远把她留在身边好了。
虽然纯走到了结界损毁的地方,但没见到水藤或是其他人。
他在周围转了一圈,累得够呛,还是没能发现任何踪迹。
(水藤已经离开这里了吗?)
纯皱起了眉头,他现在完全无法感知气息。这么糟糕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要到处乱跑比较好吧?就在纯开始这样考虑的时候,他的口袋里有东西发出了振动。
那是种久违的感觉,纯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但他很快意识到,是从真里那儿借来的手机出了动静。很短的振动,应该是收到了邮件。
纯不想窥探真里的隐私,但也有可能是真里本人或者七仓发给他的。
他郑重其事对着手机合掌参拜,然后打开邮箱画面。
“我现在和水藤先生在一起。对不起,我不再相信他是个温柔的人了。”
纯反复读了三遍这条这段文字。
发件人的名字是七仓文寻。
这封邮件不是发给纯,而是发给真里的。不知道真里什么时候和七仓家的人交上了朋友。写这条邮件的人,大概就是七仓和巳提到的那位少年祓除师吧。
(我不再相信他是个温柔的人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焦虑感如芒在背,纯笨手笨脚地操作着手机,找出通讯录里七仓文寻的号码,拨了过去。
嘟嘟嘟,嘟嘟嘟,嘟——
“喂?”
铃声中断,纯以为电话接通了,大声打招呼。但对面无人接听,只有通话结束后单调重复的嘟嘟声。
他马上又拨了一次,这次换成了毫无感情的女性声音来应答:“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或已关机……”
“该死!”
那边关机了,故意不接电话。
是谁?七仓文寻,还是……
水藤现在住在一间周付租金的单间公寓。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长住,签了两星期的合同,搬进来的时候都快到期了。除了床之外,配备的家具都没怎么使用,许多电器甚至从未开机。
他的私人物品都放在一个大号手提包里,这个包除了换衣服也很少打开。
文寻跟着水藤走进房间,像一只被带到陌生场所的猫的一样,警惕地张望着四周。等他回到七仓本家,水藤也已经离开这里了,就算这个临时落脚点被人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水藤让文寻随便坐,自己进了浴室,打算洗掉沾满全身的泥土。
他脱掉脏衣服,开始淋浴,想起了仙谷和那名少女的事,也想起文寻愤怒的咆哮。
很奇怪,水藤并不觉得自己讨厌仙谷。尽管那男人可以说是诸恶之源,水藤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仙谷虽然身为祓除师,为人举止却全然不像一名祓除师。他确实拥有祓除之力,但从来没见到过他把那份力量用在正道上。那家伙的本性,比起人类更接近于《秽物》。
(所以我才不会生他的气吗?那男人让我产生了某种亲近感。)
水藤心想,救人之类的事就更和我没关系了。
对于那名和仙谷在一起的少女,水藤没有任何想法。哪怕文寻的斥责义正词严,也不会让水藤产生丝毫想去救她的念头。
此时此刻,水藤心中的情绪,只有对文寻的不耐烦。
不仅是因为他的祓除师身份。他一厢情愿在水藤身上寻求温柔和怜悯,当发现那些东西并不存在,就露出一副遭到背叛的表情,简直烦死人了。
既然他是为了解决《秽物》的问题而拜托水藤,那么他应该期待的,就只有水藤处理《秽物》的手腕而已。
水藤擦干身体,穿好衣服,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在和纯、绫佳分别之后,水藤虽然还能挤出佯装亲切的笑容,但大部分的表情都已经消失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缓和心中的怒意,慢慢走出浴室。
文寻坐在房间中央,蜷缩着身体,背对水藤。
水藤走到他身后,文寻浑然不觉。水藤从上方张望,发现他在用手机写邮件。
清楚地看到邮件的内容,水藤从身体内部散发出刺骨寒意。
“我现在和水藤先生在一起。对不起,我不再相信他是个温柔的人了。”
文寻似乎在犹豫,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最后,他自暴自弃般地按下了发送键,然后又打开了编写新邮件的界面,开始输入这座公寓的地址。
水藤默默弯下腰,从文寻手里夺走手机。文寻的肩膀抖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拉开距离,猛地往后一跳。他的膝盖重重撞在茶几上,砰砰作响,但脸上的表情看不出疼痛,只有震惊。
“你在干什么?”
水藤操作按钮,取消编写,同时平静地说道。文寻脸色惨白,让水藤觉得有些好笑。
“之前说好了不要让人知道我的所在地吧?”
“对不起,我……”
水藤之所以心如冰封,并不是因为文寻想泄露这处地点,而是前面那条不知道发给了谁的愚蠢邮件。
“‘不再相信他是个温柔的人了’?”
水藤忍不住笑了出来。在他冰冷的胸口,只有一份狂躁变得炽热而尖锐。
“你想象中的我们是什么样子的啊?温柔的人?忍饥挨饿,忍气吞声,被说成妖怪,被追杀,然后还得对人温柔相待?”
文寻站起来,向后退去。
“真是太对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必须保持温柔,不然就不会被承认还是人类了。”
水藤手中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皱着眉头瞥了一眼显示屏。
森山真里。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让水藤回忆起有些怀念的少女。
七仓家的祓除师少年为什么会有她的号码?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打这个电话来是想说什么?
一个个问题涌上心头,又被随手挥走。水藤想,反正那些事怎么样都好。
他关掉手机电源,把它丢到地上。
“水藤先生……”
“算了,够了。不管经历了什么,都必须彻底奉献一切,否则就不被视为人。我真的受够了,还不如索性不做人了。”
水藤举起手臂。文寻的后背紧靠在墙壁上,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要吃了我吗?”
“我讨厌祓除师。”
水藤微微眯起眼睛。
“难得你对我们怀有好意,抱歉了,我最近实在没什么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