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被手指紧紧掐住。
体内的血液仿佛被一根粗大的吸管粗暴地吸走,全身失去力气,变得冰冷,知觉溃散。
我就要被活活吃掉了。
文寻的嘴唇在颤抖。
“救命……”
声嘶力竭,除了自己谁也听不见。想要举起手,但使不上劲儿,只能抬到腹部的高度。
皮肤表面变得干枯,似乎随时都会从指尖开始崩落,化为尘土。
水藤深矢那双看不出任何情感的眼睛就在一旁。在那双眼睛里,我已经被当成食物了吗。
视野扭曲变形,水藤的脸模糊不清。眼前的光景越来越朦胧。啊,原来是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就是这样……把人吃掉的吗……”
文寻艰难地挤出这句话,声音在脑海中回响。到底这只是自己脑袋里的声音,还是真的从喉咙里发了出来,已经分不清楚了。
“吃掉那个医生的时候也……并不是为了谁,而仅仅出于烦躁和饥饿……其实是那么一回事吗……”
听说水藤深矢吃掉了普通人的时候,文寻依然认为他是受害者。如果能了解事情的详情,就会知道他当时别无选择,有值得同情的余地。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吗?
“那你又怎么样呢?同情我们,说我吃掉那个医生是无可奈何;然后又用同一张嘴,说把十文字逼进死路也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对对对。这个世界上无可奈何的事情可太多了,真是值得同情啊。”
水藤把手从文寻的脖子上拿开了,文寻一屁股跌坐在地。
文寻呼吸困难,全身疲惫不堪,但还是拼命挪动使不上力气的四肢,向房间外匍匐移动。
连滚带爬出了玄关,文寻顾不上确认水藤有没有追来,迅速在门前设立了一道“墙”。
文寻知道,仅凭自己的道行,这道“墙”想必无法对水藤构成阻碍,但他不甘心什么都不做。然后,文寻扶着现实中的墙壁,步履蹒跚地前进。
走出一段路,他才意识到自己没穿鞋就跑了出来。脚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冰冷的混凝土地面刺痛脚底。
文寻踉踉跄跄跑到电梯口,猛按向下按钮,一边按一边回头看了好几眼。水藤没有追上来。
随着机械的响动声,电梯升了上来。文寻急不可耐,门一开就冲了进去,粗暴地反复按下“关闭”按钮。
他瘫坐在电梯的地板上,任凭脱力感遍布全身。用手掌搓了搓脸,有一些泪水沾到了手上。绝望、不甘、愤怒、悔恨,各种情绪混在一起,难以控制。
必须赶快从这里逃走。逃出去之后,立即联系本家……
文寻抱着头,揪住自己的头发。
他差点被水藤深矢吃掉。把这件事报告上去,后果可想而知。
然而,文寻别无选择。
纯的身体迟迟没有恢复。
若是在日常生活中失去力量的话,也不算很困扰,但眼下,这简直要了他的命。不仅无法追踪气息,视力也很差,即使要找的人就在两三米外也可能看不到。
漫无目的兜了一圈之后,纯在路边蹲了下来。
身体在《秽物》和人类之间摇摆不定。他能感觉到力量在慢慢恢复,手上的伤和视力也有所好转,但下一刻又突然倒退了回去。
纯想,自己的状态确实越来越不稳定了。有时候没有完全流失力量就能迅速恢复,有时候挥像这次一样长时间变得无力。而且,发生异常的周期也越来越短了。
纯叹了口气,拿出向真里借来的手机,数字时钟显示现在是晚上11点。
(对了,还有仙谷的事……)
绫佳和仙谷碰头的期限是午夜零点。
纯想起刚才发现的《秽物》的尸体,虽然不清楚绫佳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但肯定不是最佳状态。他很不愿意让绫佳一个人去见仙谷。
水藤多半已经离开这一带了。比起继续做无用功,不如先去那个指定地点看看。
但是,不管有多担心绫佳,现在的自己去和她会合,也只是个累赘罢了。
纯感到有些沮丧,这时,宛若笛声的微弱响动传来。
断断续续,音调很高,听起来又有点像是鸟叫。
纯本能地捂住了一只耳朵。
咻咻咻,咻咻咻……
那声音并不刺耳,而是奇妙的萦绕在心头。音量微弱,听不出是从哪里传来的,感觉不去在意也没什么关系。
纯打算不予理会,继续往前走,笛声却变大了,好像在责备纯的无动于衷。停下来打算仔细听,它又忽远忽近。
咻咻咻,咻咻咻……
纯觉得可能是有人在吹口哨,但那说是口哨声又不太对劲。声音里似乎蕴含某种意志,在呼唤自己。
他仔细聆听,寻找声音的来源。
它朝一个方向渐渐远去,似乎在邀请纯跟随。纯循着时隐时现的微弱口哨声前进。
他走到了一段台阶下面。台阶上方有一座神社,不像是什么名胜景点。古老的石质鸟居矗立着,纯站在鸟居前,感到莫名的不安。他想起了之前在类似的台阶上,遇到的实体《秽物》。
这里会不会也有《秽物》的存在?即使有,纯现在大概也没法看到它,更遑论与之对抗。
纯正在考虑溜之大吉,口哨声又响起来了,仿佛专门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
他稍作犹豫,登上了台阶。那声音听起来不像是《秽物》发出的,而且令他十分在意。
爬完台阶,进入了一座面积不大的神社境内。普普通通,随处可见,没有什么吸引游客的华丽之处。
纯走向神社中央,口哨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从身后传来了踩踏土地的轻微足音。纯回头看去。
一道闪烁的微光即刻映入眼帘,朝着纯划出一条洗练的弧线。他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向后方规避。这是偏离正轨的四年人生里,对于紧急情况形成的条件反射。
然而,纯现在失去了力量,身体无法及时响应脊髓发出的指令。腹部一瞬间传来冰冷的触感,紧接着又变成灼热的痛楚。纯立足不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
剧痛迅速传遍全身,纯呻吟着用手捂着腹部左侧。那里是疼痛的源头,鲜血从中不断涌出,沾满了双手。他在黑暗中难以确认伤势,很担心内脏也会跟着流出来,拼命按住伤口,同时抬起头辨认敌人。
有好几个身影。离自己最近的人手里,握着长长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物品。是刀,一把不带刀鞘的刀。——什么鬼东西,哪来的武士,走错了时代吧?
纯强忍痛苦在心里吐槽,为了防备下一次攻击,调整成跪姿想要起身,但没法马上站起来。
他只要稍微动一下,腹部就会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搞错了,不是这家伙。”
“没区别,都一样。现在正是好机会,宰了他。”
“但是……”
“那个一直袒护奇美拉的文寻,联系我们的时候都吓成那样了啊。听说他获救时只剩一口气,差点就小命不保。"
“那是水藤深矢干的吧?”
“没错,但我们必须趁现在的舆论环境肃清奇美拉,否则等再出什么事,又会有人提出‘和奇美拉合作吧’。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蠢货可太多了,历史只会不断重演。现在放过他,下次就轮到我们这边死人了。”
“可是,上面还没有下达决定吧?”
“所以说趁现在动手啊,等和巳发声就难办了。”
这几个男人在低声争吵,其中一人非常积极地主张杀掉纯。
纯一边捂住侧腹蜷缩着,一边仔细听他们的对话。从伤口流出的温热鲜血浸湿了手掌。
“但是不觉得他很奇怪吗?吸引魔物的哨音对他的效果不太明显。”
“他不还是被引到这里来了吗?”
“真的很怪啊。他不像是着了哨音的道,我还以为他看穿了陷阱来找我们麻烦呢,结果只是傻乎乎地跑过来自投罗网。这也太蠢了,哪有狗被对自己根本不起效的木天蓼给勾住,钻进捕猫笼的道理?”
不好意思啊,我是个蠢货。纯忍受着痛苦,缓慢开口说道:
“刚才那个声音,原来是你们弄出来的啊……”
拿着刀的祓除师嘲弄似的笑了,纯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感受到。另一个人咻咻地吹起了口哨,看来这是祓除师用来吸引魔物的法术。
纯对自己深感无语,根本就是掉进了粗制滥造的陷阱的动物。
祓除师使用的法术效果不明显,大概是因为纯正处于失衡状态,身体更接近人类吧。看不穿圈套,也是同样的原因。纯体内《秽物》的部分现在若有若无,稀里糊涂地被哨音所吸引。
(该死……现在怎么办呢?)
纯一边注视着仍然意见不一、没有立即痛下杀手的祓除师们,一边思考。
男人手里的那把刀大概具有祓除之力,但问题不在那里。刀是纯粹的凶器,被砍中就会死,现在的纯并不例外。
纯渐渐适应了伤口的疼痛,可能只是变得麻痹了,但无论如何,它没有最初想象的那么深。虽然流血还没止住,内脏应该没事。
环顾四周,视野里的祓除师共有五名。他们费尽心思把纯引到这里,一定在周围设置了结界。
然而,对现在的纯来说,结界的效果已经大打折扣,很有机会逃出去。对方多半会害怕他以力量强行破坏结界,并做了相应的防范措施;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纯现在是不属于《秽物》的漏网之鱼。
祓除师们聚集在一处。纯的背后是一个很陡的坡,跟悬崖差不多,但看起来高度有限,透过树丛能望见路上的灯光。
(死在祓除师手上就算了,要是从坡上滚下去摔死,那也太好笑了。)
纯微微动了动嘴角,笑了一下,然后把全身力气集中到两条腿上,站了起来。发力的瞬间,感觉失血量又增加了。祓除师们摆出戒备的架势。
“……果然有古怪,这家伙真的是奇美拉吗?”
在一个男人提出疑问的同时,纯一跃而起。他保持面对祓除师的朝向往后跳,从神社境内跳向斜坡。持刀的男人反射性地往前一步,白刃再次闪过。纯急忙抬起手臂格挡,一股火辣辣的感觉沿着肘部上方蔓延。又被砍中了,但不怎么痛,大概只是皮外伤。
纯的身体离开神社范围的一刹那,全身传来遭受电击一样的感觉。
他几近窒息。
(糟了,不行吗。要被弹回去了——)
正因危机感而汗毛直竖,纯的身体轻轻飘了起来。另一种冲击感击中了他,身体猛地撞向地面,感觉天旋地转。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几秒的时间,纯失去了意识,直到女人的惨叫把他拉回现实。尖叫的声音不算很大,但充斥着歇斯底里的情绪。
纯赶紧睁开眼睛,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人迹稀少的夜晚街道,涂装成深褐色的路灯,睁大眼睛一脸惊讶的年轻女性。
纯回头往后看,背后是陡峭的斜坡。抬头向上望,能看到刚才的神社。
看来自己穿过结界了。
他想立即逃走,但呆在原地闷哼了一声。伤口痛得厉害,
也难免如此,被刀砍伤之后又从大斜坡上滚下来,大难不死已经很走运了。
发出尖叫的女性陷入惊恐,胡乱地挥动双手。她看起来年龄在二十岁左右,似乎不是遇到突发情况能保持冷静的类型。不过,一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男人突然滚落到面前,绝大部分的人都会惊慌失措吧。
“对不起!这上面有带刀的歹徒,请你赶快报警!”
纯竭力大喊,导致慌乱的女人更加手足无措。这句话的主要目的,其实是牵制可能正朝这边赶来的祓除师们。
纯走向女人附近的街道指示牌,她吓得一个激灵,使劲点头。她应该有手机,真要报警的话,根本不需要跑到别的地方;但她可能是被纯的样子吓坏了,或是害怕附近的歹徒,又或者只是陷入了混乱,总之一脸惊惶地跑开了。
纯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跑。但由于疼痛,速度很难称为奔跑。他捂着伤口,艰难地移动双脚,尽可能拉开距离。
转过街角的时候,发现路边有一辆停着的卡车,引擎还在运转。纯查看了驾驶席,没人在那里。
他只迟疑了片刻。
不考虑其他选项,纯迅速钻进了卡车的货箱,扭动身体挤进货物的缝隙里。
司机很快就回来了,大概是在装卸货物吧。纯担心他还要碰货箱里的货物,但司机砰的一声关掉了货箱的门。
纯大致能理解,自己的性命被人盯上,是因为水藤差点把跟他一起行动的少年祓除师吃掉。
从发动袭击的祓除师们的对话来分析,杀掉纯一行似乎并非七仓家的共识。许多祓除师从一开始就反对与奇美拉合作,袭击纯的是其中的激进派,那个用刀砍他的男人最具代表性。趁少年祓除师的事件闹得不可开交,把奇美拉都铲除掉,大概是想到这里就抢先行动了。
(很不妙,必须尽快通知绫佳。)
绫佳应该在她和仙谷约好的那个地方,但是纯现在没法马上赶过去。
任由身体随着卡车货箱的震动摇晃,纯冷静地思考着。首先,这辆车要开到哪里呢?希望能在被带到太远的地方之前,下车去找绫佳。
纯小心地检查伤口。
“哎呀……”
手指不小心伸进了伤口,灼热的疼痛让纯忍不住呻吟出声。
带着这种伤势没法自由行动,太引人注目了。看到腹部往外流血的男人在大街上走路,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拨打110或120。
只能先等身体状态恢复再说了。
纯咬着嘴唇,用左手继续按压伤口,右手掏出手机,水蓝色的机身上沾到了血迹。
“糟糕,这可是借来的东西。”
纯自言自语,为自己还有闲工夫操心这种事放松了少许。
他查询了酒店的电话号码并拨通,但果然绫佳还没回房间。
他又看了一圈真里的手机通讯录,储存的号码只有十来个,很像是她的作风。纯试图从中找到真里的住宅电话,但没有收获,可能是她家里没装。
只要把信息传达给绫佳就够了,她一定能保护好自己。但现在纯一筹莫展。
他注意到了七仓和巳的号码。不打算向他求援,也不认为能得到他的帮助,但至少可以沟通一下当前的事态吧。不过看到七仓和巳之后的下一个名字,纯又改变了主意。
七仓文寻。要了解情况,找他更加合适,毕竟是当事人本人。如果他现在能够与人正常交流,想问问这个同情奇美拉的少年,是为什么差点进了水藤的肚子。
纯按下按键,把手机放在耳边,等待接通的铃声持续了很久。
果然不行啊。
就在纯打算放弃的时候,铃声停止了。但电话那头一言不发。纯以为接通了语音信箱,但等了一会儿也没传来留言提示。他竖起耳朵,能听到微弱的杂音,确实有人接了电话。
"喂?"
纯摸不着头脑,先开了口。然后,另一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喂喂?”纯继续打招呼。
“是纯吗。”
纯被这个声音震惊了,因为出乎意料而说不出话来。
只是几个月没见,却让人感到无比怀念。那是曾经下定决心,以为再也不会听到的声音。
“……这部手机为什么在你手里啊?水藤。”
“别人忘在我这的。而且,这句话该我来问啊。你又和森山真里小姐在一起了吗?”
水藤从短暂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之后,语气平淡得仿佛他们从未分别过,这几个月的空白并不存在一样。
“刚才见了她一面。她说不带手机会很不方便,就借给了我。”
“哦……不过我想不通,她怎么会和七仓家的人发展成交换手机号码的关系?”
“啊,可能发生了很多事吧?我也不清楚。"
随意地聊完这些,纯的声音沉了下来。接下来要谈的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话题,声音自然也就变低了。
“水藤,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吃祓除师?那不是个对我们态度友好的小屁孩吗?”
“你的消息真灵通啊。”
“多亏了你,我现在肚子流血,哪都去不了。”
听到纯这么说,水藤短暂地沉默了。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默不作声,很快就等到了回话。
“你被祓除师攻击了吗?”
“对啊。唉,到底怎么回事,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你应该不会饿着啊,这个城市里吃的东西到处都是。”
“没什么特别的情况。没有确切的理由。”
“什么意思?”
“我很烦躁。”
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烦躁?因为什么?
“他做了什么吗?”
“并没有什么具体原因,但我就是烦得不行。可能单凭他是祓除师这件事,就足以让我恼怒了。”
水藤的语气依然平淡,夹杂着些许困惑,纯明白他是认真的。
“要抑制那种火冒三丈的感觉实在很麻烦。”
不出所料,水藤已经彻底改变了。
纯闭目沉思。水藤心中的烦躁,是不是源于他代替了纯和绫佳,独自吞噬了那个《灵》的蛊毒呢?若是那样,只要稍有偏差,现在承受那份烦躁的就是纯了。
内心不断接近《秽物》那一侧的人,会变成自己。
“不过,我做的事给你们添了麻烦啊。”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如果有祓除师攻击我,我会把他们吃掉吧。”
“我叫你住手的话也没用吗?”
“没用的。”
纯咬着牙,把对水藤复杂的感情搁置到一边,以咽下苦水般的心情说道:
“那你能帮帮我们吗?”
“你指的是什么事?”
“我想告诉绫佳,我们的性命正受到威胁。我现在的状态跟你说过了,浑身是血,无法行动……只要传达给她就行,能不能拜托你?”
水藤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
“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你们最好坚持已经和我决裂的立场,不要再和我扯上关系。如果我去帮助绫佳,就意味着你们依然是我的同伴。那样不太妥。”
“但是……”
“绫佳的话应该没问题吧?她和你不同,身体状态很稳定。”
“我想并非如此。”
纯焦急地说道。
“详细情况还不清楚,但我认为她现在吃不下《秽物》。这种状态下如果遭到攻击,会非常危险。”
“与我无关。”
被这样断然拒绝,纯无话可说。再纠缠下去也没意义。现在,只能相信绫佳,并祈祷自己的身体尽快恢复了。
“……我明白了。不好意思浪费你时间。”
纯正要挂断电话,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户冢小姐在找你。”
“我不想见她。”
水藤毫不犹豫地回答。
“打心眼里不想见她。”
“……是吗。”
纯想起水藤刚才的话,祓除师的身份就足以令他恼怒。
即使整个人都变了,他似乎还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我也不想见你们。”
“这样啊。”
“如果我们见了面,我会死在你手上。”
水藤的态度像是在做出预言。纯不由自主把手机从耳朵旁边拿开,转而盯着它。
“我敢打赌,如果还能重逢,你一定会杀了我,以此来承担责任。”
水藤笃定的口气让纯畏缩。
“才不会”,“你怎么会这么想”,否定和质疑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万一真的走到那一步,我觉得被杀的应该会是我。”
最后,纯挤出这么一句话。电话那头只传来水藤极轻的冰冷笑声。
绫佳在两年半之前自己破坏结界的地方等待仙谷。
她向上眺望,二条城的轮廓在黑暗中映入眼帘。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绫佳半放弃地想着,果然没能把话传过去吧。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就是了。
她打算再等十五分钟就走。
她靠在树上,试着活动双手,握拳再松开。手的动作不太灵活,像是从大脑发出指令到手做出反应之间有延迟。
不如,现在就离开这里吧……
绫佳有些不安,改变了主意。因为之前勉强了自己,她的身体非常不舒服。
绫佳的身体现在难以消化《秽物》,却硬着头皮吃了好几个。咽下每个《秽物》都需要很长时间,之后还要遭罪半天。现在身体依然感觉很沉重。
(就算这样,还是得趁能吃的时候多吃一点。)
正想着这些,传来了脚步声,绫佳循着声音望去。
“仙谷!”
她喊出了这个名字。明明是自己约他来的,但当人出现在面前,却感觉十分怪异。
仙谷面带微笑走了过来。
“你和光陵会联系过了啊?”
“嗯,发生了很多事。我找他们核实我的个人信息是不是泄露出去了,结果收到了一条意外的留言。”
绫佳偷偷在身体两侧再次尝试开合手掌。
没问题,虽然比平时迟钝,身体还能正常运作。
又不是要吃了仙谷,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在必要时保护自己就行了。
“我约你出来,是想知道你在捣鼓些什么。”
“好啊,我们慢慢聊。不过在那之前,先换个地方吧?"
绫佳皱起眉头,他想把我引到哪里?
“就在这说不行吗?”
“我和你都在被人追踪呢。尤其是你,现在特别显眼。七仓家找你找得两眼都冒血了。还在外面闲逛的话,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七仓家?……我还以为这种《秽物》泛滥成灾的时候,他们会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事态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们找你们的目的,直到不久前还是协商合作,但现在变成了明确的杀意。”
杀意。
这个词的分量让绫佳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是水藤深矢想吃了七仓家的祓除师。虽然事件以未遂告终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刚才在那边听他本人说的。”
绫佳一脸茫然。仙谷看到她的表情,愉快地笑了。
“我遇到水藤深矢的地方就在这附近……他是在观察你的状况吧。毕竟祓除师们盯上你的命这件事,就是他造成的啊,肯定会过意不去。”
绫佳立刻搜寻水藤的气息,真的就在离这里不远处。不过,现在似乎正在离开的路上。
“就当是这样好了,水藤君又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他大概不想自己来接触你。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现在似乎没有在一起行动呢……所以,可以换个地方说话吗?我现在也不想被七仓家的人发现。”
水藤差点吃掉七仓家的祓除师。
因此,绫佳和纯也被盯上了。
水藤为此担心,来探视绫佳的情况。
然后——他把事情告诉了仙谷?
绫佳瞪着眼前的仙谷。不能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但如果是真的,在这里傻站着的确不是个好主意。
而且她很担心纯。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抱歉,我没时间跟你聊了。”
“你是在担心矢代君吗?不过据说矢代君已经了解状况了。”
“这也是从水藤君那里听来的吗?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我很难相信水藤君会信任你到这种程度。"
“信任吗,哈哈。”
仙谷笑了。绫佳感觉自己被愚弄了,面露不悦。
“当然了,他并不信任我。现在的水藤君,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在这一点上,我、七仓家的人,或者其他什么人,全都是一样的。他只是凑巧发现我在这附近,可以加以利用罢了。"
不相信任何人,所有人都一样。
——也许他已经很难区分不同的人了。
想到这里,绫佳心痛不已。
就像人类难以区分动物的个体一样,对于越来越趋近于《秽物》的水藤来说,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正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继续思考这个问题只会陷入绝望,绫佳及时中断了思绪。
“……换个地方的话,去哪里呢?”
“去我们现在的藏身之处。我在那里设置了简易的结界,应该不会轻易暴露。不过不是什么高雅的场所……还请你不要介意。"
“是什么地方啊?”
“情侣酒店。床还带顶棚呢。”
绫佳斜眼狠瞪仙谷,光是想象和仙谷一起进入那种地方,就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但他的说法是“我们的藏身之处”,这意味着,传闻中被仙谷带走的吉永绘梨香很可能也在那里。
绫佳注视着仙谷的脸,努力整理思路。
自己的身体不在最佳状态,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有足够的力量在必要时战斗,仙谷也不太可能隐藏着未知的强大实力。如果想从仙谷手里夺回吉永绘梨香,这是个好机会。
(纯现在还好吗……)
他该不会又陷入无力的状态了吧?仙谷说,水藤告诉他,纯已经了解了现状;如若属实,是纯和水藤之间搭上线了吗?
最后还是多管闲事了。
水藤叹了口气,靠在出租车的座位上。
本来不想再与他们有任何牵扯。在分别的那天,就这样决定了。可是现在,纯向自己寻求帮助。
水藤顺着绫佳的气息来到非常接近她的地方,驻足不前,还是不想和她见面。若是此时此刻在她面前现身、伸出援手,就好像自己期盼着重归于好,这并非水藤的本意。但就这样掉头折返又蠢透了。进退两难之际,刚刚不久前才见过的仙谷又冒出来了。
(今天真是和你有缘啊。你怎么了?是有事找早濑小姐吗?)
仙谷声称他是来见绫佳的。虽然没详细解释,但似乎是绫佳主动联系了仙谷。她在为设法解决现在的事态而行动吧。
水藤顺势对仙谷转述了情况,他料定仙谷会很高兴地传达给绫佳。
水藤心想,我真是多此一举。绫佳肯定不信任仙谷,来这么一出搞不好会弄巧成拙。不过,如果自己非得和他们接触不可,掺进仙谷这样的消极成分反而有利于平衡利弊吧。
水藤望向车窗外。通过车窗能看到一小部分天空。万里无云,星光熠熠,台风已经过去了。
已是夜深时分,行人和车辆寥寥无几,出租车畅通无阻地行驶着。忽然间,水藤发现到了一件事。
有一辆醒目的车子一直出现在后视镜里。是辆黑色的奔驰,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自己后面。
水藤看向的士司机,司机似乎也注意到了异状,透过后视镜回以疑惑的眼神。水藤苦笑了一下。
跟踪的人显然技术很差。这也难怪,他们的工作是祓除《秽物》,而不是跟踪或者追逐驾驶。
(话虽如此,从我们的身体变成这样以来,他们应该干了不少这种活吧。)
在七仓手下的时候,被尾随、被监视都是家常便饭。
刚才,纯说他被袭击了,七仓家做出反应的速度未免太快了。正在追踪自己的这些祓除师,恐怕原本就对奇美拉们怀有敌意,一直想要排除《秽物》与人混合而成的危险存在,现在终于得到了正当理由。他们以前大概从未接到过与奇美拉有关的任务,这也许是第一次进行跟踪,或者没来得及做好准备。
本家的高层应该还没决定处置奇美拉们的方案,那些家伙趁此空档采取行动。不仅针对水藤,打算连纯和绫佳也一并祓除——统统杀掉。
怒火再次在水藤心中肆虐,胸腔熊熊燃烧,滚烫的温度麻痹了大脑,什么都不想再去思考。即使试图平抚心绪,也只能感到难以抑制的疲惫。
(反正已经没法回头了。从我想要吃掉那个祓除师少年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当时为什么半途而废了呢?如果干脆地吃掉他,这件事就不会那么快暴露,可能也不会变得像现在这么麻烦。
水藤记不起自己当时的心情了。
从后视镜注视着追来的车子,水藤的怒意越过了临界点,反而感受到一种奇特的平静。
——好吧,既然那么想杀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
“抱歉,能更改一下目的地吗?”
司机听到水藤的话,露出讶异的目光。
“要去哪儿?”
水藤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人迹罕至的僻静之处,即使爆发争斗也不会被发现。
那样的地方对他们和自己都很方便。
在这个装修得如同公主的宫殿一样的房间里,绫佳感到全身都不自在。
仙谷一进来就锁上了门,还在门前挂上了一根绳子。绫佳的身体微微绷紧。
她走近房间中央,那里布置了一张宽敞的大床,一名少女躺在上面。少女有一头蓬松柔软的浅色长发,舒展地散落在床单上。这就是吉永绘梨香吗,看起来真像一位公主。
然而,对于一位睡美人来说,她的表情过于痛苦了。事出有因:大量的《灵》凝结成块,缠在绘梨香的身边,将她团团围住。
那不是普通的灵魂聚合体。普通的灵魂聚合体,基本不会维持单独灵魂的个体形态,体积庞大的同时密度稀薄,作为《秽物》的浓度很低。而附在绘梨香身上的《灵》团块,明确地保留了每个人的个体形态。就像是有近百人把绘梨香包在里面,挤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这是怎么搞的……”
“很厉害吧?当然,这不是全部在空难中死去的学生,毕竟全员都化为《灵》留下来是不可能的。但她竟然召唤了这么多人,并且成功背负在自己身上。它们之所以没有形成普通的灵魂聚合体,而是作为一个个独立的《灵》保有各自形态,是因为绘梨香凭她的精神力牢记了每个人生前的样子。太了不起了。"
仙谷仿佛在夸耀自己引以为傲的作品——不,不是“仿佛”,他就是这个意思——绫佳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自己的太阳穴。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绫佳朝着绘梨香伸出手,打算解开那根看起来像是用来封印《秽物》的绳子,让《灵》从她身上离开。现在的绫佳无法吃掉它们,但应该至少能予以抹除。
然而,就在绫佳的手指碰到绳子的瞬间,指尖传来阵阵刺痛。伴随着有什么东西被烧着的声音,绘梨香睁开了眼睛。
“仙谷先生……?”
绘梨香喃喃自语,试图用手肘撑起身体,但似乎没有足够力气支撑整个上半身,只能侧身躺着。绘梨香的眼神茫然地四处游移,绫佳意识到了问题。
“你……该不会是看不见了吧?”
听到陌生的声音,绘梨香的脸色为之一变。她露出惊恐的表情,在床上缩起身体。仙谷立即走过来,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冷静下来,没事的,我在这里。她是我的一个熟人。”
绘梨香依偎在仙谷的怀里,迷茫地抬头望着仙谷。仙谷轻轻抚摸她的头,然后转向绫佳:
“她现在几乎是失明的状态,只能朦胧地看到事物的轮廓。请你不要不小心吓坏了她。”
“是你把她弄成这样的吗?”
绫佳感到血气上涌,而仙谷只是微微一笑。
“问题不大,这只是暂时的。等到一切结束,凭依在她身上的灵魂得到解放,她的视力还会恢复的。”
“开什么玩笑!”
绫佳发出怒吼。仙谷却伸出手,用坚硬的指尖轻轻触碰了绫佳的脸。
绫佳很想直接甩开仙谷,但决定先忍一下,看看他要干什么。
仙谷爱怜地用手指摩挲绫佳的脸颊,不是黏糊糊的抚摸,而是仅用指尖在上面滑动,动作轻柔到几乎感受不到的程度。
“那么,你愿意代替她来我身边吗?"
仙谷低声说道,如同耳语一般。
但这句话也传到了绘梨香的耳朵里,她的表情变得十分凝重。
绫佳想尽量不要刺激到她。
绫佳一边留意着绘梨香的反应,一边压低嗓门回应仙谷:
“你什么意思?”
“就是把两年多以前的那件事重演一遍。我想得到你们。”
“……你那个重要的安身之处,不是已经濒临崩溃了吗?事到如今,你还想利用我们做什么?”
“不是利用……诚如你所言,我的立足之地垮掉了。”
仙谷这样说的时候,表情似乎带着几分落寞。
“那边必定曲终人散,只剩下少许收尾工作了。现在已经不是利用你们做什么的阶段了,我只是想看着你们而已。"
“看着我们?”
“看你们还会如何改变,最后是什么样子。”
在他笑眯眯的眼睛里,能窥探到一种扭曲的欲望。那是对“见证”的渴求。
绫佳凝视着仙谷的双眼,心想,这个人大概对金钱、女人都不怎么在乎。
能令他为之执着的,只有他所持有的那份力量:洞察以及干涉《秽物》的力量。
绫佳不知道这个男人迄今为止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如果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家庭,那么,至少在前半生里,那种能力只会成为平凡生活的绊脚石吧。
然而,他找到了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之前打交道的时候,就发现了他是个毫无计划性的男人。明明知道塔要倒了,却只管继续堆砌石块,把塔垒得更高。他从不考虑在合理的位置放石头来稳固塔身,只关心怎么把石头堆到更上面。仙谷就是那样的人。
岁数已经不小了,却对未来的事情、别人的事情全都视而不见,只顾当下的一瞬间和自己的想法,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家伙。
即使石塔轰然倒塌,他也满不在乎,只是抓住最闪亮的一块石头不放。对仙谷来说,那块石头就是绫佳他们这些奇美拉吧。
仙谷炽热的执着缠绕着绫佳,她的心却朝着反方向变得冰冷……
(如果变成奇美拉的是你,你肯定会觉得非常幸福吧。)
因为这个男人不会有一丝一毫继续作为人类活下去的念想。
“你破坏结界是为了把我们钓上钩吗?"
“钓鱼这种形容不太妥,我只是想再见你们一面。"
“那么,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吧?”
绫佳用眼神示意·,无言地提醒仙谷该放走绘梨香了。但仙谷保持着微笑摇了摇头。
“她需要我。没错吧?”
绘梨香没有回答,但她依靠着仙谷的姿态,以及瞪向绫佳这边的眼神——其中大概还蕴含着几分嫉妒,都在对仙谷的话予以肯定。
虽然对不准焦点,目光也有些飘忽,但绘梨香的眼中清晰地流露出对绫佳的敌意。绘梨香紧紧握住仙谷不放,似乎是想保护他。
绫佳对绘梨香轻声说道:
“……你被他操纵着,不了解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吧?”
承受着背负《灵》的巨大痛苦,却相信这会带来救赎。
“我、我们要,要拯救大家。”
“这个男人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拯救。”
“就是拯救哦。到最后,我会以稳妥的方式让附在她身上的《灵》升天。你做得到吗?吗?你们只会吃《秽物》来满足口腹之欲罢了。七仓家又如何呢?如果他们现在发现绘梨香,当然会为她祓除身上的《秽物》。但是,你觉得他们可能特意去寻找、召唤、拯救她的每一位同学的灵魂吗?”
“你标榜自己做了这些,就能随心所欲地对待她吗??”
绫佳抓住仙谷的肩膀,想把他从绘梨香身边拉开。绘梨香察觉到绫佳的动作,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住手!"
绘梨香胡乱挥舞双手,碰到了绫佳的手背。绫佳握住她的手,绘梨香就像是被未知生物咬住了一样,整个人直打哆嗦,更加激烈地反抗。
“冷静一点,我是想帮你!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会死的!”
“别碰我!”
绘梨香激烈地挣扎,想要从绫佳的手中挣脱。她只想找到仙谷在哪里,全身都散发出对绫佳的拒绝和畏惧。那样的情绪比想象中更令人痛苦,导致绫佳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绘梨香的手臂从中滑脱。
绘梨香朝着后方连滚带爬,和绫佳拉开距离。
“我才不怕死!”
绘梨香带着哭腔的喊声响彻房间。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拯救大家的灵魂才算是帮我,我自己来帮自己!被独自抛弃在这一边的我,就只能这么做了!”
"不是这样的!你上了仙谷的当,这样折磨自己根本救不了逝去的人们,只能满足仙谷的欲望——"
"你胡说!"
绘梨香失明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她的激动情绪突然平息下来,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就算真的是那样也没关系。为了报答仙谷先生,我什么都愿意做。”
绫佳感到害怕。这个女孩子现在已经濒临极限,如果继续受到刺激,她勉强被某些东西支撑着的心灵恐怕会支离破碎。
"我知道的哦,你是妖怪吧?"
绘梨香慢条斯理地说道。
"专吃灵魂的妖怪,对吧?其实,你是想吃和我在一起的大家的灵魂。所以才编出那些话,想把我从仙谷先生身边带走,对不对?"
"绘梨香。"
仙谷摇了一下绘梨香的肩膀,轻声责备她。虽然只是非常轻柔的动作,但绘梨香看起来相当受伤。
仙谷对绫佳的执着,伤害了绘梨香。
绫佳对自己被嫉妒这件事感到尴尬,但她更强烈的心情是愤怒,看到这名少女如此彻底地接受仙谷的一切,令她怒不可遏。
绫佳向前迈出一步,靠近绘梨香,对她伸出手。绘梨香没有反应,因为她正处于黑暗的世界里,什么都看不见。
说服她是不可能的了。
已经别无选择,即使会伤害绘梨香,也必须强行祓除她身上的《秽物》。
仙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摆出戒备的姿态。绫佳因仙谷的架势而感到紧张,但抢在他做出反应之前先动了起来。绫佳抓住绘梨香脖子上的绳子,解开了它。从手掌传来灼烧般的疼痛,绫佳立即把绳子丢到了地上。
一股黑暗的气息从绘梨香体内升起。她发出尖叫,但因为体力虚弱,声音很小。
在升腾的黑暗中,出现了许多身穿制服的高中生身影,每个人脸上都是同样的空洞表情。
那些灵魂并没有散发出仇怨凝聚般的不祥气息。仙谷缝进绘梨香体内的这些《灵》,正作为纯粹的力量存在着。
凭绫佳现在的身体状况,无法吃下这些《秽物》。
只能使用武力将它们消灭。
“不许吃!”
就在绫佳朝着《秽物》伸出手的瞬间,绘梨香的音调骤然提高了。
她眼中流下泪水,在黑暗中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歇斯底里的尖叫刺痛了绫佳的耳朵。
“你非要吃的话就连我一起吃掉吧!”
绘梨香抓起枕头,用无力的手臂丢了出去。那看似轻盈的棉芯枕头没飞到绫佳身边,而是软弱无力地掉在地板上。
“你这个妖怪在装什么好人,伪善的家伙!你把大家吃了的话我也马上去死,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绳子轻飘飘地回到了绘梨香的脖颈上。
仙谷不知何时捡起了它,从身后系到了绘梨香身上。
黑暗渐渐汇聚、收敛。
在黑暗中飘浮的高中生们,身影渐渐隐去,被绘梨香的身体吸收。
最后,就像开关被关掉了一样,绘梨香的眼皮垂了下去,身体瘫软无力。仙谷抱住了她。
“这次是这孩子赢了呢。”
仙谷笑了,表情像是刚观赏了一部精彩的电影。
“呵呵,没想到这孩子还有如此激昂的一面,连我都不知道。”
绫佳一言不发,她甚至失去了讲话的力气。
绘梨香躺在仙谷怀里,闭着双眼,如同一位温顺的公主,方才的激动已经荡然无存。
“虽然我在这个房间里设置了简单结界,感觉应该没问题,不过万一被七仓家的人察觉到刚才的气息就麻烦了。等她醒了,我们就转移到另一处。你呢?”
如果在这里打倒这个男人,能解决什么问题吗?
绫佳凝视着仙谷,恍惚地想着。大脑深处有股麻痹的感觉,无法正常思考。
(我是不是灰心丧气了?)
她似乎受到了精神上的伤害,但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伤害了自己。
绫佳考虑了现在可以采取的几种行动方案,以及将会造成的后果。
最后,尽管身为诸恶之源的男人和应当尽快救走的少女都在眼前,绫佳还是转身逃跑了。
纯和绫佳会合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左右。
昨夜,身受重伤的纯搭乘卡车,被一路送到了大阪。等到他恢复身体状态、找到逃出货箱的机会,已经过了凌晨三点,电车早就停运了。虽然洗掉了衣服上的血迹,但他的形象还是很狼狈,不适合打车。纯只能靠自己的双脚,沿着绫佳的气息行进。绫佳似乎也在找他,朝这一边慢慢靠近。最终,两人在京都和大阪的边界相遇了。
台风的余威已经消失殆尽,湛蓝的天空中一片云都没有,太阳重振威风。纯在冒出淡淡热气的柏油马路上看到了绫佳,总算松了一口气。
纯轻快地向绫佳跑去,绫佳注意到了他,但没有加快脚步。纯跑到绫佳身边,发现她的表情极为僵硬。
两人面对面站在位于居民住宅中间的柏油路上,隔着鞋子都觉得烫脚。纯有些困惑: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纯不安地盯着绫佳,她看起来摇摇欲坠,一不小心就会倒下。但是,她似乎没有受伤。
“你没事吧……”
“看就知道了,我很好。”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你之前在哪里?"
“和仙谷在情侣酒店。”
话音刚落,绫佳的眼中就涌出泪滴。仿佛一直忍耐着的情绪溢了出来,红色的瞳孔覆上了一层眼泪。
纯呆若木鸡。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绫佳看着纯,似乎意识到他想歪了,不禁莞尔,说道:
“什么奇怪的事都没发生。”
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了调节气氛,摆出轻松的态度点了点头:
“是啊,嗯,我其实也没怎么担心。”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绫佳移开了目光,并没有低头,也许是为了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下来。
“我想把吉永绘梨香带回来,但失败了。”
"……你见到她了?"
“嗯。她看起来全心全意支持着仙谷……我本来可以强行带走她,但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纯和绫佳靠在别人家的围墙上交谈。正对面的院子里,有三朵参差不齐、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正在绽放。一位老人走出来,给院子里刚被台风洗礼过的花草树木浇水,水珠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偶尔有水花溅到路面上,形成深色的水渍,但也在几秒内就晒干了。纯先静静听完绫佳的遭遇,然后也讲了自己这边的经历。不知不觉之间,原本在绫佳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已经干涸,一滴也没有落下。
“我们就这样逃出京都吧?”
两人交流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纯这样问道。绫佳没有回答。似乎是为了填补空白,蝉的鸣叫声响了起来。
纯低头看向绫佳的身体。她穿着一件没有花纹的纯黑连衣裙,虽然看起来不太便于活动,但她大概并不注重款式,而只是需要这种颜色。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衣服上到处都有被黑色掩盖的粘稠污渍。
“有件事让我很生气。”
纯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意,倒是疲惫不堪。
“你对我有所隐瞒吧。”
绫佳睁大眼睛看着纯的脸。
“我发现了尸体,是你背对着我假装吃掉,实际上杀死了的那玩意。”
听到纯略带责备的话语,绫佳一脸歉意,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不用道歉,下次别这么干了,瞒着我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嗯……”
“……那么,你已经没法吃东西了吗?”
“也不是完全不能吃。做好恶心想吐的心理准备,再花上一些时间,多少还是可以吃一点。”
纯点点头,稍稍松了口气。
“这样啊……总而言之,你现在不能正常进食,我们也没理由继续在京都逗留了。不如先回家吧?”
纯说完,绫佳的表情变得严肃。她盯着纯,纯避开视线。
“那你呢?”
“我想在这边多吃一些《秽物》。我吃完再分给你的话,应该更安全,也更容易下咽吧。”
“你的身体状况那么不稳定,还想一个人留下来?更何况……因为水藤君的事情,还有人在追杀我们。”
“是啊。总之我和你继续在京都的中心地带闲逛,纯属自杀行为。先回趟家呗。”
“然后你还打算再来?”
纯把手伸进口袋,取出手机,朝着绫佳晃了晃。
“我得把这个物归原主。”
绫佳看到真里的手机,微微一笑。
“也是呢。不过,到时候我也要一起去。”
绫佳说道。在两人会合之际,她的表情绷得很紧,现在总算舒缓下来了。但纯出于个人的想法,不希望她再接近仙谷或者被封印的危险《秽物》。他在琢磨说服绫佳的方法。
这时,纯手中的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
他和绫佳面面相觑。
纯打开手机查看屏幕,来电显示为一个11位数的手机号码。纯向绫佳使了个颜色,然后小心翼翼接起电话。
“你好。是矢代君吧?你们现在平安无事吗?”
传来了户冢悠然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带着这部手机?”
“优秀工作者必备的能力之一,就是拥有广泛的情报网络哦。”
户冢神秘兮兮地说道。不过她认识真里,大概就是最近见了面,普普通通从真里那里听来的吧。
纯用口型告诉旁边的绫佳,来电的人是户冢。
“那么,优秀的户冢小姐,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保护绘梨香的委托完全失败了。刺激到了她,又让她逃走了,我直到刚才还在七仓家接受盘问。七仓家警告我不准再轻举妄动,他们将负责保护吉永绘梨香。”
“嘿,工作告吹了啊……不过你打电话找我,不是特意为了说这个吧?有什么要紧的事?”
“目前还没有,但可能很快就会发生。”
“什么意思?”
“我现在要去见水藤深矢。”
纯惊得哑口无言,他知道她一直在搜寻水藤。
“你找到他在哪儿了?”
“嗯,是七仓家的情报。我在接受盘问的同时,也从他们那里套出了我想知道的东西。七仓家锁定了他的位置,但没法展开进一步的行动。”
“进一步的行动?”
“一些反奇美拉派的祓除师独断专行,跟踪水藤并试图杀死他。”
"然后呢?"
"有人死了。"
纯的大脑在一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被他吃掉了吗?”
绫佳听到这句话,紧紧地盯着纯。但纯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只是攥紧了真里的手机。
“是的。所以,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之后就拜托你们了。”
“等一下,你这是要拜托什么啊!”
“也是呢,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在拜托些什么东西……哎呀,其实我打电话来就没什么特别的事。只不过,觉得在去见他之前应该知会你们一声。"
“千万别去!他已经变了。最好别再和他扯上关系了。”
“但我非去不可啊。七仓家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准备抱着同归于尽的觉悟去冲锋。虽然本家的高层拦住了他们,但双方还在不停争执,感觉那些年轻人无视劝阻冲出去只是时间问题。我想趁现在还来得及,去见他一面。”
“等等!你那样做的话,不就和那些失去理智的祓除师一样了吗?”
“不一样……我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说服他,但又不是鱼死网破的心态。无论如何,不见面的话就没办法好好谈一谈。”
“但是……”
“说得再直白一点,我只是想见他。”
这句话不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但也不是玩笑的口吻,蕴含着平凡且朴素的真挚情感,让纯无言以对。
“之后,如果我们消失了,就不要来找我们了。”
“消失?”
“无论是他吃掉我然后躲起来,还是我们手牵手一起逃走了。”
纯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一句语调轻快的“再见”,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