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后是大晴天。
深邃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朵云,阳光明媚,热浪袭人。
水藤抬起头看了看耀眼的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碧蓝如洗的天空和沐浴着阳光的绿色植物交相辉映,构成了鲜明对比。如果拍成照片,会是一道清新秀丽的风景。
实际上,空气中充斥着热气与湿气,与清爽相去甚远。更破坏画面的是水藤脚下的几块土堆。
那些土堆——是被水藤吞噬了灵魂的人类残骸。
水藤坐在门廊边,茫然地注视着院子里的土堆。
对于再次吃人——而且这次是无辜的人,他没有任何感想。对方是怀着杀意袭来的,这应该属于正当范围的范畴……不,恐怕是防卫过当吧。
水藤抬起胳膊,两只手臂上都有几道像是烧伤的疤痕。他受了点伤,并不至于威胁性命,但痛楚还是难免的。袭击水藤的祓除师,在他目之所及的范围内有五人,似乎外边还有待机的支援者。水藤吃掉其中三人后,他们暂时撤退了,但这肯定不意味着结束。祓除师们一定会做好更充分的准备,卷土重来。
水藤丝毫没有会被祓除师杀死的危机感,这并不是源于对实力的绝对自信。如果单纯比拼力量,水藤的确更胜一筹;但对方毕竟是历史悠久的祓除师家族,肯定还有专门祓除强大《秽物》的秘法。哪怕只是对付昨天杀过来的那几个愣头青,水藤也还是受了点轻伤。
(是因为不管怎么样都已经无所谓了吧……)
拼命忍耐心中的焦躁,努力克制自己不伤害他人,为了活下去苦苦挣扎,这些曾经的坚持都已荡然无存。
好累。
就像养了条力气又大又不听话的狗,反倒被它拖着走的主人,水藤被烦闷的情绪折磨得筋疲力尽。倦怠感充斥着全身,真心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水藤站起来走进屋里。这是一座位于山脚下的房子,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家里设施齐全,收拾得井井有条,随时可以拎包入住。但到处都堆积着均匀的灰尘,应该已经空着好一段时间了。
他当然犯了非法侵入住宅罪,不过与谋杀罪相比不足挂齿。
选择来到这里,就是因为对双方都比较方便。无论是祓除师们要杀水藤,还是水藤想反杀他们,在这座僻静、与世隔绝的房子里,都不用顾虑周围。
(如果在那些土堆里种下种子,会开花吗?)
水藤一开始觉得这个想法有点浪漫,但很快意识到,它实际上非常残酷而恶毒,马上打消了念头。
这时,门铃响了。水藤疑惑不解,皱起眉头。
难道是自己闯空门被发现了吗?总不会是昨天才被吃掉了队友的祓除师,礼貌地从正门按铃来拜访吧?
水藤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向了大门口。如果来的是担心房子遭窃的普通人,该怎么解释呢?他根本没细想,就把门打开了。要是很麻烦,大不了吃掉——水藤麻木的心里这样想着。
“你好,好久不见了。”
户冢仰头看着水藤,打了招呼。考虑到现在的状况,她规规矩矩的问候语反而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水藤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能沉默地盯着户冢。她用那双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睛,直勾勾地跟水藤对视。
“我可以进来吗?”
“……这里不是我家,我说了不算。”
“原来如此。那么,我就自作主张地打扰了。”
户冢走进玄关,水藤退到一边看着她小心地关上门、脱下鞋子,脑袋里全是问号。
明明打心里不想见她,为什么在她要进来的时候,就只是老实在一边看着呢?
大约五个月之前,给她打了道别的电话,作为今生最后的交集。当时她回答了“再见”,但这种轻描淡写的重逢算怎么一回事?
户冢进入起居室,透过落地窗眺望院子里的光景,默默凝视着那些土堆。
“你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还来这里干什么?”
“我会信守承诺。”
户冢脸上没有平时从容不迫的笑容,她以严肃的眼神看着水藤,还带着几分怒意。"
“我承诺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你的同伴。”
“……信守承诺是高洁的品德,但也得分时间地点。”
"而且,你需要某些负担。在失去一切、彻底自由的情况下维持健全的人格,即使对普通人来说也是十分困难的。
户冢坚定不移的语气让水藤的胸中再次无名火起。
(啊,烦死了。)
水藤抓紧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抓住已经在那里化为实体存在的负面情绪。
(所以我才不愿意见面……我不想连面对她的时候都陷入狂躁。)
“你是说你要成为那种负担?”
“是的。如果你能觉得我很沉重,那就再好不过了。”
“荒唐。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从各种意义上,我都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各种意义?"
水藤用下巴点了点外面。
“七仓家的祓除师们在监视,似乎是想法相当激进的成员。你如果被他们当成是我的同伴,搞不好就要被抓去审问了。"
“那可真是免了。我刚接受过盘问没多久,又被头脑发热的人再折腾一遍肯定顶不住。”
水藤没理会户冢的回答,指着她刚才看过的院子那边。
“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你已经注意到了,院子里的那些土堆原本是七仓家的祓除师。你应该不想自己也变成那副样子吧?”
“你的意思是,我不走的话你就吃了我?”
户冢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水藤。
黑色的瞳孔反射着光芒,又大又黑的眼睛仿佛要把人吸进去。水藤的内心就映照在上面,如同对着一面镜子一样。
水藤七窍生烟,他的内心在呐喊,“停下,别那样看着我!”
体内那头狂猛的野兽力大无穷,即将挣脱束缚。即使水藤竭尽全力拽住缰绳,也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但他还是抓着缰绳不放,无论如何都不想吃了她。
“我这是好心提醒,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户冢反而向水藤走近了一步。她始终直视着水藤,未曾动摇半分。
水藤觉得她就像是在试图捕捉野兽的人。必须堂堂正正、目不转睛地接近目标,倘若稍微露怯或是移开视线就会立即受到攻击。避免激怒野兽跟走钢丝差不多。
“你认为自己已经彻底改变了吗?”
户冢的声音中带有一点试图宽慰水藤的意味。
“你都看到院子里那副惨状了,还觉得我没变?还敢自诩为我的同伴?"
“完美主义的男人就是这样,真让人受不了。失败了一次,就一蹶不振,轻易把之前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户冢听起来生气了。然后,她伸出右手,指向水藤的胸口。
对着别人指指点点,在日本是不礼貌的行为;而据说在其他一些国家,这种动作被视为施展法术,因此更加忌讳。
户冢指点的方式就很像在施法,她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逐字逐句吐字清晰地说道:
“原本的你还好端端地存在着,不要因为一次的失败就放弃。如果觉得自己的做法有悖于良知,就努力阻止自己那样做。吃了一个人不是世界末日,因为吃了一个人就觉得再吃第二个、第三个都一样,那是错的。你必须对自己负责到底。”
"咚"的一声,户冢的后背撞在了墙上。
水藤的手指狠狠掐住了户冢的喉咙。
从手指上传来她那纤细脖颈的脉搏跳动。
户冢从喉咙发出痛苦的哀鸣,短暂地闭上眼睛,但很快又重新注视着水藤。一如既往,那是无比通透的锐利目光。
水藤曾希望通过那双眼睛来了解自己正在改变的心境,可是没过多久,就因为害怕被看透而开始躲着户冢,但她一直追着水藤不放。为什么要这么在乎自己?已经够了,别再管我了好吗?水藤不理解她的执着,但不管他怎么想,户冢都不肯割舍这份孽缘。
水藤忆起了曾经的两位伙伴。离别之际,哭泣的绫佳,说出道别话语的纯。两人都避开了水藤的目光。自作多情地解释,大概那就是他们对自己的爱吧。
然而现在的户冢,一刻不停紧盯着水藤的眼睛。
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也是抓着她的衣领把她按在树上来着。那时候,我还有好好注意手下留情。
乱七八遭的想法在水藤的脑海里浮现、消散。
"看吧,你在迷茫。你根本没有彻底改变。原本的你还在,就在我眼前,好端端地存在着。"
户冢目光炯炯。她的喉咙一直被抵住,发声非常艰难,但还在坚持诉说。
“你很累,很烦,与同伴决裂,摆脱掉枷锁,得到了自由,觉得再也不用努力下去了。但现在,你不还是在为了我拼命努力吗?拼命压制身体里那个暴力的《秽物》,想把它推开让自己回到原来的样子,对不对?”
“没那回事……”
“别撒娇了。听听自己真正的心声吧!"
这样下去,户冢很快就会咽气。
水藤心乱如麻。真是户冢说的那样吗?他理不清现在的心绪。
怒火和杀意在熊熊燃烧,然而,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情——绝不能失去她。那就是爱。
天旋地转,脑袋里嗡嗡响,什么都无法思考,头痛欲裂。
水藤在内心开始改变的那段时间,经常有这种感觉。他害怕这样下去会失去理智,于是向户冢求助;可是,他也害怕被户冢看透自己的内在,最后逃走了。
——又要逃了吗?
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吃了她,消灭那双眼睛,再一次卸下枷锁,放松下来不就好了吗?摆脱烦恼,完全作为《秽物》舒舒服服地活下去,那不就是你的愿望吗?
“看着我的眼睛!”
户冢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那是她勉强挤出来的声音,气若游丝,但里面蕴含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水藤凝视着她的双眼。在那对瞳孔中,映照出自己的身影。
按理说不可能看得清那小小倒影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听到户冢跌倒在地的声音,水藤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把手从她的喉咙上拿开了。
户冢坐在地上,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着。
水藤一动不动,手足无措。
已经不再有吃掉她的冲动了,但也没办法若无其事地坐到她身边,帮她拍拍后背。
一时之间,他只能傻站在原地,看着户冢双手扶地、苦苦支撑。
户冢咳嗽个不停,一直喘不过气来,让人担心她会就这样死掉。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抬起头来看向水藤,表情稍稍缓和了一些。
“我可以放下一切,和你一起逃走。就现在。”
尽管声音依然很痛苦,但户冢的语气是温柔的。
一粒水滴从水藤的脸颊滑落,流过下颚。
他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户冢喝光水藤递来的水,长舒了一口气。她的脖子上还留有红色的手印。
水藤不由得低下了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默默地与户冢拉开了一段距离,坐在墙边。
湿漉漉的玻璃杯被放回桌上,表面反射着从窗子照进来的阳光。外面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如同四重奏、五重奏般回响。
户冢放空大脑,在恍惚间感受着夏日的空气,慢慢动了起来。她保持着坐姿,用手在榻榻米上挪动身体,朝水藤靠近。
水藤惊慌地往后退,户冢不管不顾,把手放到他的头上。
她的脸上恢复了平时的笑容,像是在哄“乖孩子乖孩子”似的,抚摸水藤的头。
“呃,户冢小姐……”
"嗯?"
“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水藤扭了一下,逃离户冢的“魔爪”。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一个人逃。”
户冢盯着水藤,窥探他的真实想法。水藤垂下了头。
“……就像我刚才说的,你需要一些负担,来避免产生万物皆虚的念头。所以,就由我来当这个包袱吧。"
"但我随时可能又像刚才那样……"
水藤看着户冢的脖子,后怕不已。如果再走错一步,她现在就不在这里了。
“嗯,和你在一起确实相当危险呢。但是,哪怕站在悬崖边上,只要你还有坚持下去的意志,我一定会伸出援手,不管你掉下去多少次都把你拉回来。当你感到不安的时候,就看着我的眼睛吧。”
水藤无法轻易地点头。他很感激户冢说的话,但还是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到他坦率地示弱,户冢笑了起来。声音纤弱,却十分爽朗。
"是啊,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两个人在一起肯定比一个人好。”
“和我在一起的话,就只能过逃亡生活了。”
"嗯。"
“为什么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啊呀,为什么呢?虽然做的工作带有危险性质,但我其实很重视生活的安全和稳定,对危险的男人应该是敬而远之才对。”
户冢用轻松的口吻说道。她在试图让水藤振作起来。
“我就像个完全控制不了脾气和欲望,却又有着惊人怪力的小孩。”
“那么,我就是为了让那个问题儿童变得像样一点才来的。”
“你真的能接受吗?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个吃了人的杀人犯啊。成为这种家伙的同伴,你的良心会痛吧?”
“你真是个麻烦大王啊。”
户冢叹了口气。
“我的良心所在,就是让你不要继续伤害别人或是伤害自己。”
水藤被说得哑口无言。
“带上我一起逃吧。必要的情况下,可以把我当成人质。所以,让我们一起活下去,再也不要伤害任何人。”
水藤回望向户冢的眼睛,然后,在他说出任何话语之前,户冢露出满意的微笑,站了起来。她说了声“好”,两手叉腰环顾四周。
水藤明白,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自己还没把想法说出口,就又一次被她看穿了,这让水藤有些羞愧。
“首先我们得离开这里。外面戒备森严啊……你能甩掉那些祓除师们吗?”
“应该可以……如果到人多一点的地方,就更容易了。”
“是呢,我也可以耍点小手段,比如让你的气息变得难以察觉,或者反其道而行之,把你的气息转移到纸人替身上。总归有办法就是了。”
户冢摆好用过的水杯,迅速开始准备出发。水藤还没跟上节奏,呆呆的看着她。
“对了,待会儿也跟矢代君说一声吧。”
“纯?跟他说什么?”
“我来见你之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像敢死队出动之前留下遗言似的……他肯定很担心。把现在的状况告诉他吧?”
“不行。”
水藤摇了摇头,这一点他无法让步。
“请不要告诉他们。”
与旧友们的关系已经改变,再也回不了头。
自己在他们心中只能处于现在所在的这个位置。
对于行走在悬崖边缘的水藤来说,这也是最后的保险措施。
户冢盯着水藤的脸看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不需要解释,就能够理解,她持有的这项特质在此时此刻让水藤感激不已。
“嗯……嗯,我明白了……这边没问题,不用担心。不过,抱歉一直借用你的手机……嗯,拜拜。”
纯边打电话边连连点头,最后道了个歉,结束通话。
啪的一声,他合上了借来的水蓝色翻盖机。机身上没有挂绳、贴纸或其他任何装饰,对于十七岁的女生来说过于朴素。
绫佳向纯投去询问的眼神。
“真里好像在七仓本家,她听说了事情的经过,非常担心。”
“这样啊……她也知道了水藤君的事情吧。”
纯点了点头。
真里在电话里确认纯和绫佳的安危,并分享了在七仓家了解到的情报,她的声音听起来出乎意料地沉稳。她也平静地谈了水藤的情况。
“听说水藤不见了。”
纯说完,绫佳的脸上升起阴云。
“户冢呢?”
“一起失踪了。我想,她是基于自己的意志跟水藤走了吧。目前还没发现相应的土块……他们两个大概在一起。”
真里是自己跟七仓打听到这些的吗?还是说,七仓设想真里会跟他们联系,主动利用她来传话?
“七仓说现在本家仍然乱成一团,建议我们暂时躲起来比较好。"
《秽物》,仙谷和吉永绘梨香,还有水藤、纯、绫佳,七仓家要追踪的目标实在太多了,难免焦头烂额。
因为接到了户冢的电话,纯和绫佳没有返回东京,暂时在大阪投宿。
“还没找到仙谷和那个女生吗?”
绫佳沮丧地嘀咕着。
“这也没办法啊,你别太介意了。”
“知道了。”
绫佳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纯,你还没处理伤口吧?"
"我现在没事。"
"你傻啊?赶紧趁没事把伤口处理好。要是你的身体又变成那种状态,伤口会裂开的。搞不好的话,明天一觉醒来床上全是血。"
绫佳说着,把她新买的纱布绷带丢给了纯。
纯觉得很麻烦,但想到早上起来收拾沾满血的床更麻烦,就慢慢脱掉了衬衫。最近大概每天都会有一段失去力量的时间,确实有必要注意伤口。
他把手放在肋部,那里的皮肤变薄了,呈一条直线状。现在皮肤还连在一起,触感光滑,但如果自己变成无力的状态,这层薄薄的皮肤恐怕又会裂开。
纯试图把绷带围在身上包裹住伤口,但纱布卷起的部分滚下了床,长长的白布铺得满地都是。绫佳看不下去他笨拙地与布料搏斗,过来帮忙。
她重新卷起松开的纱布,利落地发出指示:“好了,举起手来,转过去。”纯乖乖照办。
她白皙的手臂从背后多次环绕纯的腹部,缠绕着布条。手法娴熟,缠得不松不紧正合适。
“真是的,别再受伤了啊。"
绫佳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不是平时那种责备的语气,而是怀有不安的声音,纯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做完牙科手术的人一段时间内不能吃东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是不是刚安上的补牙材料还没嵌合?”
“嗯,也有这个原因……但是脸颊经过麻醉会失去知觉,对吧?在那种状态下吃东西,就算咬到了自己的脸颊也不会察觉,等麻醉过去之后就惨了。”
绫佳说完的同时也结束了包扎,但她继续坐在纯的背后。纯也没动。
“你也一样,《秽物》的一面占主导的时候受伤了也不当回事,可是一旦变回‘人’的状态,就得一次性付清所有代价了。”
她似乎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强硬,却怎么也无法掩饰其中的无力感。
自从四年前相遇以来,纯经常和绫佳吵架,也没少挨她的骂。但他实在不习惯看到她如此惴惴不安的模样。
对方是这个世界上属于自己的最后一件东西了。两人彼此之间都真切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你也是。"
纯背对着绫佳说道。
"还好意思说别人啊,遇到问题都不告诉我,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你要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出了事,我可是会哭的。"
“那就哭吧。”
也许是为了让心情变好一点,绫佳换成了开玩笑的语气。纯也笑了。
绫佳从纯的背后走下床,床板嘎吱嘎吱响。
“水藤君应该不会吃掉户冢小姐吧?”
“只能祈祷了。”
绫佳皱紧眉毛,一脸痛苦地说道:
“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我就吃了水藤君。”
“绫佳?”
“那实在太过分了。对水藤君和对她来说都是……所以,要是真的走到哪一步,我来吃了他。”
纯沉默地盯着绫佳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
“你吃不了吧。”
“是他的话,一定吃得掉。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
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只是,纯回想起了不得不吃掉十文字的那个时候。
他的身体在自己的怀里分崩离析,那种感触还记忆犹新。纯转身背对绫佳,飞扑出去滚到了床上。
文寻半梦半醒,人们激烈争吵的声音从他的左耳进右耳出,周而复始。他不知道他们在热烈讨论什么事,一个字也听不懂。
文寻觉得自己正在一艘摇摇欲坠的船上晃个不停。他被强行叫醒了几次,喝下一些苦味的液体。只有在吞咽那些液体的瞬间,苦味才将文寻的感觉拉回现实;由味觉的刺激引导,听觉、视觉和触觉也逐渐恢复。能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透过微微睁开的眼睑,看到了七仓和巳的脸。但文寻每次只能维持几秒钟的意识,就再次沉沉睡去。
当文寻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飞来飞去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在安静的房间里,俯视着睁开眼睛的文寻并与他对视的,是那名自称认识奇美拉们的少女。
“森山小姐……你为什么在这里?"
听到文寻茫然的话语,森山真里的眼角微微呈现出放松的情绪,但她的整体表情没有变化,依然很严肃。
"你还好吗?"
真里问道。文寻试图移动身体,但全身都沉重得可怕,千辛万苦也只是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
“和巳先生人呢?”
文寻还没搞清状况,寻找着在朦胧中见到的那张脸。
“他去做祓除工作了,说是明早回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文寻又问了同样的问题。真里眨了眨她那双大眼睛,情绪显得有些低落。
“我下班之后很在意这边的情况,就过来看看能不能跟七仓先生聊聊。我想知道绫佳姐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这句话,文寻想起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想深呼吸,但腹部发不上力,变成从了空气从嘴里呼呼漏出来。
“我见到了水藤深矢……”
"我知道,已经听说过了。你们一起行动了对吧。然后……你差点被他吃掉……"
真里的声音带着哽咽,文寻也跟着想哭,慌忙咬住嘴唇忍了下来。
“对不起……”
就在被水藤吞噬的不久前,文寻给真里发了一条消息。他明白不该牵扯到祓除师以外的人,但真里对他而言是第一位支持奇美拉的盟友,他想向她传达自己当时的惶恐不安。
“你看到我发的邮件了吗?”
“邮件?”
真里疑惑的瞪大了眼睛,文寻更觉得奇怪,应该是发出去了啊。真里轻轻地“啊”了一声。
“我的手机借给纯酱了,他非常需要一个联络工具。”
文寻吃了一惊。也就是说,那条消息发给了矢代纯。
“你给我发邮件了啊?”
“嗯……”
“说了什么?”真里歪着头问道。
“说我不再相信水藤是个温柔的人了……”
真里什么也没说。文寻垂下目光,想起被水藤掐住脖子时的惊惧,身体颤抖起来。
“我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很害怕。以前,我一直以为奇美拉们都是可怜的人。但是,在和他交谈、看着他吞食《秽物》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怕,开始怀疑这个人的内心真的还能算是人类吗……”
文寻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和水藤同行的经历。真里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着。
等文寻讲完,真里久久不发一言。沉默之中,文寻注意起了周围的状况。拉门的另一边很暗,现在似乎是夜间。文寻不清楚自己遇险之后过了几个小时,还是过了一天以上的时间。
“现在是你被送来的第二天晚上。”
真里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
“这样啊,我睡了整整一天啊。”
文寻自言自语,然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对真里提问。也许他想问的事情和刚才一样写在了脸上,真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等他开口。
“后来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听到文寻的问题,真里面不改色,像是提前备好了答案那样回答道:
“闹得可厉害了,一些脾气暴躁的人大喊要杀掉水藤先生他们,冲了出去。我听七仓先生说的。”
是吗,文寻喃喃道。这是预料之中的情况。
当捡回一条命的文寻拼命逃跑,向本家求救时,他早就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但是没办法,真的很可怕啊。真的是差一点就被吃掉了。
真里似乎又读懂了文寻的想法,露出悲伤的表情。被那悲伤的目光直视着,文寻感到有些羞愧。他想起了七仓和巳说过的话。
(觉得可怜所以伸出援手,一旦局面失控就杀掉了事。原来这叫别无选择啊。)
(别以为靠你的同情就能拯救他们,那些奇美拉可不是那么天真的家伙。自己多加小心。)
我只是个杀人犯罢了。
七仓和巳是这么说的。那么,文寻又如何呢?他擅自行动,最后为杀死奇美拉提供了正当理由。
“那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纯酱和绫佳姐姐现在安全。他们躲起来了。”
“他呢?”
真里的眉间刻上了一道深深的纹路。
“他把攻击他的祓除师吃掉了。”
文寻顿失血色,猛然起身,却因为没力气跌回了被褥上。他抬头看向真里。
“就是说……我们这边有人死了?”
“是的。”
“是谁?”
“我不认识。你之后问别人吧。”
真里当然不认识死者,但是,文寻对她冷淡的语气感到莫名愤怒。他咬紧了牙,尖锐地仰视着真里的脸。
“到了这地步,你还能说那些人是温柔的吗?”
“你的意思是,他们果然是危险人物,早点杀掉比较好?”
被真里立即反驳,文寻一时语塞。他喘着粗气,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却说不出来。
真里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从她生气的眼睛里滑落了两颗泪滴。
“我曾经认真地觉得被他们吃掉也没关系。”
真里突然说道。她湿润的眼中闪烁着认真的光芒。
“只要能留在他们身边,就算被当成应急口粮也没关系,这是我以前的真心想法……所以,我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哪怕你被吃掉了也是。”
“对不起。”真里又补充道。
文寻一直把真里当作难得的同道中人,觉得她和自己一样是奇美拉的支持者。然而,事实上,双方抱持的觉悟截然不同。
她对他们怀有的不是同情,也不是正义感,而是像对待亲人一样盲目、无条件、不合理的爱。
“我说过我曾经被《秽物》附身,对吧。”
真里一边说,一边用手掌擦掉脸颊上的泪水。
“所以我是明白的。我明白能够轻易把人杀死是什么心情,也明白那种痛苦。”
文寻的脸贴在被子上,只露出眼睛,定定地望着真里。他的身体依然难以行动,姿态不雅,瘫成一团。他把不知该对谁说的道歉话语吞进了肚子里。
泥土从手中滑落的触感挥之不去。
水藤凝视着自己的手掌,突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盖在他的手上。那只手光滑而柔软。
抬头一看,户冢正笑眯眯的看着他。虽然她一定知道水藤在想什么,但只是微笑着。
“看看天上吧,星星好漂亮。”
听到户冢的话,水藤仰望天空,点点星光在黑暗中闪耀。
“台风过境把乌云都卷走了呢。”
“刚好这附近也没什么别的光源。”
水藤说完,户冢咯咯笑出了声。
“你认识夏季的星座吗?”
“马马虎虎,我略懂一点天文。”
“寻找星座要利用夏季大三角来定位呢。最亮的那颗是织女星,对吧。另外两颗呢?”
“牛郎星和天津四。”
回答的同时,水藤注视着户冢指向星空的手指,指尖上贴了创可贴。
水藤的左臂缠着白色绷带。绷带下面,为了掩盖他的气息,用户冢的血画了封印。
(祓除师的血还真方便啊。)
户冢嘴上这么说,但呆呆地盯着经过火烤消毒的美工刀和自己的指尖,迟迟没有动作。
水藤说没必要那么做,户冢却难得一见地绷起了脸,宣称自己正在下定决心,别来妨碍。
她握着刀向指尖贴近,手一直在颤抖。水藤不忍心看下去,抓住了她的手腕。
(真的不用了,我会想别的办法。)
(……我确实不擅长忍受痛苦,但必须这样做。像我这样讨厌无谓受伤的人都下了判断,你就乖乖地等着吧。)
(可是……)
(好啦好啦,真啰嗦。刚才你还差点杀了我呢。)
这句话刺痛了水藤,令他陷入沉默。户冢说正好你就在那郁闷一会儿吧,背过了身子。很快,她的身体微微一僵,美工刀的刀尖嗤啦一声划破了指尖的皮肤。
利用户冢的血减弱水藤的存在感,两人避开追兵逃之夭夭。途中,他们还制作了混进水藤气息的纸人,藏到观光景点的人群中、京都站附近酒店顾客的行李里,用各种手段进一步制造混乱。
然后,两人乘坐户冢的车离开京都。在夜间的山路上行驶的途中,车子停了下来。
“这里很凉爽呢,因为海拔稍高吧。”
对于之前饱受盆地热气蒸腾的身体来说,山地的风确实舒适宜人。
他们并排坐在长满青草的斜坡上。也许是因为裙摆下伸出的赤脚被草碰到觉得痒,户冢稍微动了动身子,屈膝抱住膝盖。
在几乎没有人造光源的山路上,两人并肩仰望星空。他们以客观立场审视自己的处境,不由得感到好笑,又有些害羞。
“真是一场货真价实的私奔啊。”
户冢看着夜空,用愉快的语气说道。
“《罗密欧与朱丽叶》?”
“不,比起那个更像是《冥途飞脚》。”
“优秀的年轻人怎么会去读近松的净琉璃……高中不教这个吧?”
“因为标题让人印象深刻,就顺便了解了一下大致内容。”
“是讲男人动了别人的钱,带着女人私奔,最后被抓到的故事吧?”
“这简介一针见血啊。不过,男人犯了错,跟受牵连的女人一起逃亡,的确很适合我们。”
“你的思维方式没救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不也是悲剧吗?最后主角没活下来。而且罗密欧他们在私奔之前就因为误会死掉了,和我们不一样啊。”
“虽然如此,但还有氛围的问题吧。《罗密欧与朱丽叶》以浪漫着称,即使是‘你为什么是罗密欧呢’这种无厘头问题,在作品中都显得很美。”
“《冥途飞脚》不也很浪漫吗?”
“名字太阴间了,像是赶着去投胎。”
“我不会让你死的。”
户冢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水藤侧过来看她,她的表情很复杂。
“……你还会说这种话啊。”
水藤轻轻一笑,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他坐在草地上,双手撑在身后望着天,手臂忽然被轻柔地抬起。失去支撑,肩膀又被推了一把,水藤仰面躺在了地上。
水藤看到户冢俯视着自己。在她身后遥远的地方,星星闪烁着。她的黑发从肩上垂下,从侧面掠过水藤的脸。
“怎么了?”
“想把你推倒呢。”
户冢在笑,但笑容和平时有着微妙的不同。
从她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专属于女性的表情。
“讨厌吗?”
“不用问吧……你懂的。”
水藤朝上看着她的眼睛,苦笑了一下。户冢以微笑回应,缓缓俯下身来。
他的手掌中依然残留着土块的触感。
但是,当一边亲吻她小巧柔软的嘴唇,一边顺着脖颈抚摸她的身体时,水藤的掌心传来了温暖的脉动。
两人放倒了汽车后座的座椅,紧紧结合在一起。
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交换彼此炽热的呼吸和偶尔漏出的呻吟,时间慢慢流逝。之后,他们依偎在一起,感受对方的体温。
水藤感觉眼泪快要忍不住了,但毕竟不能像孩子一样想哭就哭,于是转而看着户冢的头顶。户冢伏在水藤的胸前,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
水藤轻轻拨开户冢耳边的头发,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还以为……”
“嗯?”
“还以为户冢小姐会更从容一些……”
水藤带着笑意说道。户冢抬起头来,露出感到有趣的表情,像捧在手里怕掉了那样注视着他。
“我对任何事都很敏感啊。”
“这话听起来很糟糕啊。”
“我也没想说什么漂亮话。”
两人互相调侃,相视而笑。
户冢慢慢坐起身,打开车窗,说还是有点热。
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皮肤上的汗水迅速冷却了。
“小睡一会儿吧,天亮之前出发。我们找一个还对付得过去的城市,悄悄在那里生活。”
“我们办得到吗?”
“当然可以了。我从小就开始赚钱,可不是做白工的。养活你绰绰有余。”
水藤轻轻拉了拉户冢的胳膊,她顺势躺在他的膝上。水藤觉得她好轻。
“你……”
水藤没有多想就开口问道。
“你真的喜欢我吗?”
“我看起来像是会跟不喜欢的男人上床的女人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你很像那种会把大限将至的动物捡回家,陪伴它走完最后时光的人。”
户冢轻轻呼出一口气,分辨不出是轻笑还是叹息。
“照你那么说,你才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不放啊。我只是根稻草呗?"
打开的车窗外,传来虫子的鸣叫,那是属于秋天的声音。过不了多久,夏天就要结束了。
“坠入情网的理由其实并不重要,即使出发点是利用或同情也没关系。投入的感情是否真实,在我看来一目了然。”
户冢的双手紧紧抱住水藤,仿佛稍微放松一点力道他就会消失。
在甜蜜洋溢的空气里,水藤的内心依然冷静。户冢大概也一样。
幸福的时光注定不会长久。
说到底,这不过是场游戏罢了。就像小孩子离家出走,短暂地忘记现实。
虽然户冢把水藤拉回了这一边,但他不可能一直保持现在的状态。
她肯定也明白这一点。
即使如此,她的表情仿佛笃信两个人能像这样永远在一起。是出于她的温柔吗?
或者,是她由衷的心愿?
水藤闭上了眼睛。
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温柔的夜里,他不再考虑未来会如何,而只是一心一意相信她的话语。
三天后,京都又有一道结界被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