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们应该只会在同一空间内共度几秒钟的时间,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无名过客。
纯把自行车停在补习班的停车场,走进大楼。电梯门开着,已经有几个人在里面:穿着校服,戴无框眼镜,优等生模样的男生;一身便装,提着运动包,眼睛细长的男生;还有一名长发女生,似乎身体不舒服,倚在墙边。
纯以为赶不上电梯了,但电梯一直在等他,他小跑冲了进去。
他无数次梦到过这一幕。
每次纯都会目送自己进入吊笼,大喊“不行,别上去"。
然而,要是没有乘上那部电梯的话……
他也想过。
假如电梯上只有三个人,他们恐怕就不会和《秽物》同化,而是被吃掉。就那样在无人知晓、当然纯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从此人间蒸发。
这样想来,反而是一种幸运吧。
要是有人问纯,能否为了三个素昧平生的路人牺牲自己的人生,那当然做不到。但是,在与他们相遇并共生至今的现在,纯内心深处已经无法为当初乘上了那部电梯而后悔。
“人心还真是捉摸不透啊。”
纯对走在身旁的绫佳这么说。她那双红色的眼睛投来疑问的目光。
“上了那部电梯之后,我们的人生可以说是灾难不断。但就算这样,时不时还是能感受到质朴的幸福啊。"
“是你天生幸福感就比较强吧?”
绫佳先揶揄了一句,然后笑出声。
“不过,你说得没错。”
倒也不是哀叹自己命途多舛,但是,即使这样聊着天,心中仍有一种粗糙的感觉挥之不去,像是有一把锉刀一直在挫自己的心。
心中的粗糙感,是十文字的死留下来的东西。
永远不会忘记他在怀抱中的重量。
身体的一半变成了妖怪,性命受到威胁,与珍视的女友、家人天各一方,目前为止纯全都撑了过去,甚至还能笑着面对人生。
但是,唯独重要的人死去这件事,他怎么也接受不了。那成为了持续磨损心灵的粗糙感,潜伏在胸中。
纯摸了摸肋部,衬衫下面有纱布的触感。虽然很闷热,但这是为了防范伤口在身体失去平衡时再次开裂。伤口所在的位置被绷带严实地包裹着,胳膊上的伤和手上被菜刀割到的伤也是如此。
“别死了啊。”
纯说话时没有看着绫佳,绫佳耸了耸肩。
“彼此彼此。”
又一道结界遭到破坏的消息,是通过真里的来电得知的。
“御所那边……京都御苑里的结界被打破了,是七仓先生说的。”
她平时的声音不怎么显露情感,而这次明显在着急。
接到电话之前,纯和绫佳就察觉到了京都方向出现了异常气息,但他们还在犹豫。
“真里,这件事是七仓告诉你的?”
“嗯。最近我下班就会去七仓家,看望差点被水藤先生……吃掉的那个人,每天都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新情况。今天一开始也是说没什么进展,但过了一会儿家里就变得很吵闹。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在那里等着,然后七仓先生来告诉了我。”
“他让你把这件事跟我们说吗?”
“没有。他就是告诉我,京都御苑的结界被破坏了,出现了可怕的《秽物》,形势很不妙。七仓家的人们今晚会围住结界进行处理,但可能撑不到明天早上……”
听着真里语速很快地说出这一番话,纯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七仓是故意把真里当作传声筒,来跟纯和绫佳对话。
他大概不想再亲自接触纯他们了。
先前,纯之所以能见到七仓,是因为主动登门拜访。虽然七仓之前提到过在找奇美拉以防万一,但他本人似乎主要负责祓除相关的工作,没有参与搜寻。
“关于我们的事情,有什么说法吗?”
“不知道。他们看起来自顾不暇……”
纯叹了口气,声音小到真里听不见。
(他想帮我们,但又无法确保安全,所以才让真里传话吧。之后就交给我们自由发挥了?)
结果,纯他们也来到了事发当地。
面前是七仓家设置的临时结界,包围着京都御苑。在纯眼中,那是一张网格细密的网,表面呈淡白色,里面翻滚着漆黑的雾气。
“我们可真傻啊。受到了那种对待,还回到这里来。”
“是啊,我还被骂成伪善者呢,虽然我也不打算反驳就是了。”
善行——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这么说,但纯之所以想要解决现在发生的事,仅仅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平静。通过保护他人,得以相信自己依然是人类。
更进一步地说——
“也许我一直坚持这个立场,只是为了不后悔当初放弃水藤的决定吧。”
为了保持人性,和吃了人的水藤切割,投靠七仓。
如果那时选择了同伴呢?如果和十文字一起,选择去救水藤,也许就不用失去谁,现在四个人都还活着。
一想到这里,纯就觉得立足之地摇摇欲坠。所以,他在现在的这条路上也没办法转弯了。
这已经不是正义感,甚至连伪善都不算了。这正是所谓的无路可退。
“做到这种地步,只是想为自己过去的行为辩护,真可悲啊……"
“无论出于什么动机,只要有人能因此得救,不就好了吗?你就按自己的想法行动呗。"
绫佳的声音有着坚强的内核,同时又柔和而富有感染力。
她眯着眼睛观察临时结界的内部,突然朝另一边转移了视线。那个方向正是纯一直在意的地方,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熟悉的气息正在向这边靠拢,已经很近了。
他又要来吞噬从结界中解放的《秽物》吗?只是那样的话倒还好,纯他们可能不需要出场了。但如果他遭遇了七仓家的祓除师,会怎么样呢?
纯已经决定不再见他。远远离开,一厢情愿地认定他过得很好、很安稳。但是,关于他的消息还是不断传来,无法充耳不闻。
(如果我们见了面,我会死在你手上。)
“纯。”
绫佳喊道。纯看着她红色的眼睛。
“别离开我。”
“什么啊,不是你一直想离开我单独行动吗?”
“瞒着的事已经露馅了,不用再那么做了……我们俩的身体状况都很糟,现在要互相支持来弥补。你不行的话就由我来战斗,我吃不下的东西就靠你去吃。”
“……好,我吃下去再分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慢慢从我这里吸收过去,应该可以吧。”
“嗯,大概能行。”
“好好沟通、别掖着藏着的话,我们从一开始就可以这样处理啊。”
“对不起。”
纯和绫佳一起向前迈出了脚步,朝着网中,朝着那困住凶兽的笼子里。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吧。
当水藤说出想回京都,户冢微微眯起眼睛,小声嘀咕。
她并没有反对。她明白,即使全力劝阻,水藤也打算一个人去。
从决定和户冢一起逃走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被她拉回来之后,水藤现在勉强恢复了正常的心智,但这样的状态并不能长久保持下去。他感觉到极限正在渐渐迫近。
就像是一个看不见上半部分的沙漏,不知道还剩多少沙子,还有多久全部落下来。他紧盯着沙子从狭窄的孔洞中哗哗往下流,一直害怕结束的时刻终将到来。
水藤想在自己再次发生变化之前做出了断。等到下次饥肠辘辘,肯定就来不及了。或许还能撑上一两年,但也说不准。如果真的撑不住了,最先成为目标的,必然是在自己身边的祓除师户冢。
——所以,当察觉京都方向出现了大型《秽物》的气息,并感知到纯和绫佳正向着那边移动的时候,水藤下定了决心。
听说他们俩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不能让他们比自己先死。要赌一把的话,就趁现在了。他原本期许能和户冢多在一起过一段时间,但另一方面,也预想到了这种情况。之所以选择在能感知到京都发生动荡的地方落脚,也是出于这个理由。
仅仅度过了三天的平稳时光。离开共同生活了三天的房间,户冢再次驾驶着车子。
两人在车内一直沉默无言。水藤想开口,但在这种气氛下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只能默默低着头。
户冢的表情很僵硬。她平时脸上总是带着超然的微笑,而今天一次都没有笑过。
“说点什么吧。”
户冢突然说道。
“……你在生气吗?”
水藤小心翼翼地问道。户冢的表情毫无变化。
“我没生气。你有权利决定你自己的事情。”
“权利和感情是两码事。”
“是啊……我虽然不生气,但很难过。”
水藤想说谢谢,又觉得不妥,打住了。谢谢你为我感到难过,听起来让人不太舒服。
“要是我的实力更强一些就好了。”
户冢注视着前方,喃喃自语。
“如果我强到足以在必要时杀了你,你可能就会选择和我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吧。"
水藤无言以对。他想,也许真是那样,如果她有足够的力量杀死自己,就能安心地一直待在她身边。
“但我还是想选择自己觉得最好的一条路。这是一场赌博,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我明白的……”
户冢转动方向盘,车身轻微晃动。
水藤凝视着在身旁开车的户冢。她白皙的手臂从袖子里伸到外面,质地较硬的黑色直发一缕缕随风摆动,固执地始终不肯向水藤这边瞥一眼,他把这些一一看在眼里。
手指有些蠢蠢欲动,水藤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
倘若有朝一日将会吃掉她,原因恐怕不是烦躁,而是欲望吧。想要贪婪地占有她,让她成为自己的东西,这份欲望大概从重逢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潜藏在水藤内心深处。
“我以前养过一只猫。”
户冢的目光依然没有转向这边,唐突转换了话题。
“它生病了,最后一段时光里住进了宠物医院。我去探望它,它的身体状况很差,却还是高兴地在我脚上蹭来蹭去。等我要走了,它拼命地叫,就像是在说‘带我回家吧’……我觉得猫咪不想死在医院里,所以当治疗已经无望的时候,就带它回了家。”
“……那只猫最后死在了你身边吗?”
“是的。当时我很悲伤,再也不想经历这种事了。但是,反过来的话,也一样很痛苦啊。”
“反过来?”
“与人离别,获悉‘我最后该待的地方不是这里。’”
水藤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苦楚。他想呼唤她的名字,但户冢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做什么。
“抱歉,我都明白……只是忍不住抱怨,原谅我。”
距离《秽物》越来越近,户冢减慢了车速。沉重的气息混杂凝滞,但似乎被关在一个方形的盒子里,几乎没有泄露到外面。
“看来是设置了一个大型的简易结界。”
户冢说着,把车开进停车场。
引擎声停止了,车内陷入寂静。水藤和户冢都没有立即行动,只是盯着挡风玻璃,寻找合适的措辞。
“就在这里告别吧。”
水藤的话石沉大海,户冢摇摇头。
“我也去。还有工作要做……”
“工作?”
“我接受了委托,要把和仙谷在一起的吉永绘梨香同学带回来。虽说出了点差错,被七仓家告诫不要再插手。”
户冢的目光终于转向了水藤。
“我想,她和仙谷应该还在里面……你能带我一起进去吗?”
破坏临时设置的简易结界并不难,水藤可以轻松在上面开一个洞,足够他和户冢一起进入。之后,洞会很快被七仓家的祓除师发现并修复。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想这么做。”
结界里非常危险,不光有被解放的《秽物》,而且内部混乱不堪,很难发现哪里藏了什么东西,水藤也没法一直在旁边保护她。
"我也是祓除师啊。"
体会到水藤的担忧,户冢说道。
“再者,应该有很多七仓家的祓除师在里面,如果他们发现你,恐怕会引起骚动。有我在的话,多少可以缓解一下局面。”
言外之意,这也能预防水藤重蹈覆辙。的确,如果在那个《秽物》所在的黑暗中,碰上怀有敌意的祓除师,水藤没有保持冷静心态的自信。
“我知道了……一起去吧。”
水藤点了点头,不能再被愤怒支配了。他很清楚,依赖着户冢,自己才得以仍然站在“这一边”;也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存在都是不可或缺的。
而且,说实话——
(真希望在一起的时间能多一点,虽然不敢说直到最后一刻。)
七仓和巳注视着脚下的土堆。
那些土块相当于几个人的分量,上面还浸染着血迹。
“和巳先生,这是……”
在他的背后,一名祓除师发出了哀嚎般的声音。
七仓家的祓除师们编为四支小队进入了结界内部,每支小队由三到五人组成。眼前的这堆土块,很可能就是其中一些人的遗骸。
和巳凝视着土堆,试图逐一回想和自己一起进来的祓除师们,但不知为何,想不起他们的面容。
“土块上沾着血……”
和巳蹲下来,摸了摸土块上湿润的暗红色部分,触感很像泥巴。这些血,恐怕是不久前刚从与自己血脉相连之人身上流出来的。
“难道说,那些奇美拉已经来了……”
颤抖着说出这句话的,是刚才哀嚎的祓除师身旁的另一名男子。和巳的小队由三人组成,除他以外的两人似乎已经认定这就是事实,脸色难看地面面相觑。这两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祓除师,虽然不像抢先下手追杀的那些家伙一样激进,但也绝不会对奇美拉持有好感。
“如果是实体化程度较高的《秽物》,也完全可能伤害人类的肉体。在那之前,很难想象奇美拉会采取导致祓除师流血的攻击方式。”
“也许是被追得狗急跳墙,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杀才痛下杀手?"
和巳深深地叹了口气。确实,这并非不可能的事。
他想起了三天前从一栋民宅里回收的东西——祓除师化作的尘土。在那座水藤潜伏了几个小时的住宅庭院里,数人分量的土块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纯和绫佳现在怎么样了呢?森山真里联系过他们了吗?虽然间接求助这种做法有些狡诈,但自己现在能做的就仅此而已了。已经无法直接拜托他们处理《秽物》,也无从保证他们的安全。绞尽脑汁,也只能设法把事实传达过去,剩下的就看他们两个的选择了。
水藤是否也了解到现在的状况了呢?
“我们先回去一趟,向外面的人报告这个发现吧。”
和巳说完,便朝着大门走去,从外界维持结界的祓除师们都在那里。同行的两人连忙跟上他。
在强烈受到《秽物》影响的这个地方,手机一类的通讯设备几乎毫无用处。只能一步步走回去,和外面的人接头。
和巳边走边眯起眼睛,集中精神,试图感知到哪怕一丝的信息,但在这片混沌中一无所获。就像是身处一群惊慌失措、大吵大嚷的人群里,想仔细听清每个人说的话,必然徒劳无功。
当他走近大门时,发现结界的另一侧似乎发生了争执。定睛一看,祓除师们正为应付一名少女感到棘手。
“森山小姐?”
在大门前与祓除师们沟通的正是森山真里。她似乎听到了和巳的自言自语,猛地抬头看过来。和巳快步接近她。
“怎么了,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很在意这里的情况。”
真里干脆地回答。一直在和她对话的祓除师发出了厌烦的声音:
“这女孩是和巳先生的熟人吧?请您想想办法。”
和巳隔着结界转向那名祓除师,记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是分家的年轻人,年龄和纯他们差不多。他显然在这几天的动荡中工作得相当卖力,黑眼圈很重,脸上有少许邋遢的胡渣,但表情十分坚毅。他看着和巳的眼睛,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出什么事了?”
“发现了数人分量的土块。有收到其他联络吗?”
那名男子的眼角一阵抽搐,但还是保持冷静,摇了摇头。
“还没有从里面收到任何联络。不过……很抱歉,我们展开的结界已经被破坏了两次。”
“两次?”
“一定是奇美拉干的!”
从提问的和巳身后,同行的祓除师大叫。侧身看去,他好像是真的受到了惊吓,面色苍白。
结界外的分家祓除师微微颔首。
“第一次,我们赶到破损之处时迟了一步,没见到人影。结界的修复很快就完成了,所以那里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可能有人……或者是奇美拉,已经潜入了。”
“之后目击到了第二次的入侵吗?”
“是的,当时恰好有人在附近巡逻,他马上冲了过去,看到了水藤深矢。"
与和巳同行的两名祓除师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分家的祓除师顿了顿,继续说道:
“他带着一个女人一起进去了。"
“女人?是户冢结吗?”
“不清楚,他和我都不认识户冢的长相。水藤深矢抓着那女人的脖子,威胁发现他的祓除师说‘别靠近我’。”
靠近我的话就把她吃了——是这个意思吗?
“他挟持人质闯进去了啊。”
他在想什么呢?
带着人质,威胁说"别靠近我",反过来说只要不靠近他,他就不会再伤害祓除师了吗?可是——
“事实上,我们看到了沾着血的土块啊!就是他干的!"
同行的祓除师高喊着。分家的祓除师苦涩地说道:
“……我们还没有收到同伴遇害的报告,如果真的有祓除师被吃掉了……那恐怕某个小队已经全军覆没。或者,是困在里面的普通人遇害了。"
七仓将视线移向真里,她紧抿着嘴唇,默默地看着七嘴八舌的祓除师们。
“你有什么看法?”
七仓几乎是下意识地向真里提问,周围的祓除师们都一脸惊讶。
真里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水藤先生他……可能已经像从前的我一样,对杀人感到无动于衷了。如果真的变成那样,就是我妈妈的错吧?”
七仓没有回答,真里也没有特意寻求回应,继续说道:
“不过,他也是那种会为了让仙谷放松警惕,而狠狠踢飞纯酱的人,所以也许有自己的考虑……我也不太清楚。”
“是啊。抱歉问了你这种问题。”
和巳深深地点头,表示感谢和歉意。分家的祓除师一脸茫然,来回看着真里与和巳。
“这孩子是什么人?”
“她是事件的相关人员。不好意思,就让她呆在这里吧,能麻烦你保护她吗?”
分家的祓除师一瞬间露出愕然的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
“……了解。我会保护好她。”
真里向和巳走近了一步:
“那位公主殿下在这里吗?”
“我不确定,但多半她和仙谷都在里面。”
真里的眼神流露出为单纯地为吉永绘梨香担忧的心情。也许她对被仙谷利用的绘梨香产生了同伴意识,又或者是两次遇到他们都没能做些什么令她心生懊悔。
“别担心,我会把她带回来。”
和巳怀着十足的诚意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我们现在先去寻找其他小队,报告目前的状况。之后,如果有办法接触,我打算和奇美拉们谈谈。"
他对同行的两名祓除师说完这句话,就迈开了步子。然而,一声近乎尖叫的质问险些击穿和巳的耳膜。
“你是认真的吗?!”
和巳回过头来,发出喊叫的祓除师脸色发青,两眼通红。
“你看到那些土块了吧?沾满血的土块,已经有好几个人死了啊?!到这份上,还要跟奇美拉谈?没搞错吧?你是说自己的同伴还不如那些妖怪重要吗?别开玩笑了!真心把那些家伙当成人类的,也就只有你和那个天真的小鬼了。其他人……即使是被分配到奇美拉搜索小队的人,虽然承认那些妖怪是有用的,但谁也不会相信他们啊。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还想相信那些妖怪,难道你忘了文寻最后变成什么样子吗?!每次你试图信任他们,都会招来灾难,你还没意识到吗?太离谱了,我可不想陪你去送死!"
那名祓除师一通大吼之后,气喘吁吁。另一名同行者僵在原地。
七仓再次转过身去。
“害怕的话就到结界外面去吧。别妨碍我。”
虽然这些话中有的部分确实刺痛了和巳的内心,但他更多地感到烦躁。简短地丢下这句话,和巳自顾自走了出去。
“混蛋”,他听到身后传来咒骂。不知为何,方才激烈反对他的那名祓除师跟了上来;而另一人依然傻站着,最后留在了那里。
有血腥的气味。
纯用手背捂住鼻子,那气味令人作呕。
“我们好像成了黑暗锅里的食材啊。”
“别用这么恶心的比喻行吗?”
听到纯的话,绫佳皱起了眉头。她一副超级嫌弃的表情,大概也感同身受。
——他们被关进了一口浑浊不堪、完全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的锅,在黑暗中饱受煎熬。
实际上,这里是一座展示各种动植物的大型公园,坐落在京都盆地的正中央。但现在,它成了炖煮不可名状之物的容器。
凶煞的气息于此处不断沉淀,越发令人不安。不过,结界被破坏的地方是面积广阔、相对较易与外界隔离的京都御苑,也许是幸运的。七仓家的简易结界在四周形成了精致的围墙。
(这样一来,对外面的影响就比较小,不会牵连到普通人——)
正这么想着,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叫。
纯和绫佳惊讶地对视一眼,他们都被那尖锐的声音刺激得愣了一下,然后同时冲了出去。
血腥味变得更浓了。
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从体内逃出来。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背上的汗毛直竖。
再一次传来尖叫声,这次来自不同的人。女性尖锐的高音和男性低沉的呻吟混在一起。
最先映入纯眼帘的是一团黑色的东西。
(头发?)
那东西喧闹不堪,如同汹涌流动的黑色河流。
看起来很是像一大团头发。
那堆头发转过了身子。
黑色的粘稠液体滴落下来,在地面上飞溅。望向头发遮挡着的黑暗中间,可以看到那里悬挂着一条长着毛的动物的腿。
身旁的绫佳低声惊呼。
那东西是一个脑袋。
高度相当于两个成年男子身高相加的巨大头颅。
从头上垂下大量的头发,形成了一条河。它的脸融入了黑暗中,看不清楚——不如说,那张黯淡无光的脸仿佛就是黑暗本身。在那片黑暗中,只有一张巨大的嘴浮现出来。
被头发围住的黑暗脸孔,其中唯一可见的白色物体是锋利的牙齿。
在黑暗中排成一排的牙齿之间,挂着半只血淋淋的动物。其深处更加黑暗,深不见底。
突然,《秽物》嘴里叼着的动物半身化为尘土崩塌了。
又传来了尖叫声。
听到这阵尖叫,纯终于意识到现场还有其他人。他寻找声音的来源,看到一对可能是恋人或夫妻的男女紧紧抱在一起,浑身发抖。女人手里握着一根从中间断裂的绳子,似乎是狗的牵引绳。
(被吃掉的狗的栓绳啊。)
纯看向《秽物》前方的地面,狗的尸体滴下的血形成了一滩水洼。
绫佳行动了。她穿过《秽物》的前方,向那对情侣跑去。朝着她的背后,《秽物》的头发像鞭子一样迅速伸展。
纯猛然回过神,冲了过去,就在那条鞭子即将触及绫佳背部的瞬间,他用一只手臂挡住了那犹如活物般的黑发。
“纯!”
缠在手臂上的头发以惊人的力量收紧,起初聚拢成一束的头发散乱开来,一根根分开,锋利地勒进肉里。纯害怕手臂会被切断,用另一只手抓住那些头发,像进食一样吸收其中的力量。
从巨大头部形态的《秽物》蔓延出的毛发,"啪"的一声断开了。与此同时,缠在纯手上的头发也化为尘土掉落。为了防止本体被吞噬,《秽物》自己切断了头发。
纯看了看手臂,上面布满了细小的伤口,样子像是切割失败后留下的,虽然有点疼,但伤口并不深。这种程度的话,手臂应该不至于在失去力量的瞬间变成薄片火腿掉落。
“笨蛋,别随便冲出来啊,对心脏很不好!”
绫佳一边把身体瘫软的情侣推到树荫下,一边焦急地喊道。
“退后,等我先制服它——”
绫佳正说着要过来,动作突然停下了。低头一看,那对情侣紧紧抱住了她的身体。
“快、快放开我,别怕,我会保护你们的……”
“那是什么啊!”
情侣中的女人发出刺耳的叫声,指着《秽物》。
“天哪,那个怪物,骗人的吧,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们看得见。
纯瞪大了眼睛,绫佳也惊讶地看向纯。
女人看起来完全陷入了混乱,但她明确地指着《秽物》说“那个怪物”。普通人也能看到这个《秽物》,是因为它的实体化程度非常高吗?
“露露怎么了?”
男人说道。露露大概是被吃掉的狗的名字吧。女人把断裂的牵引绳握得更紧了。
“很遗憾,你们的狗是回不来了。”
绫佳斩钉截铁地说,挣脱了抓住她的两人。
要吃掉这个《秽物》,必须与它的本体接触,光攻击头发是不行的,它会像蜥蜴断尾一样轻松化解。
《秽物》猛甩头发,长长的黑发披散开来。
“纯,你先帮这些人!”
绫佳大喊,她想阻止纯接触《秽物》。纯现在还没问题,但如果继续战斗下去,可能会在变回人类时受到致命伤。
虽然不太甘心,纯还是乖乖后退了。他向那对普通人情侣伸出手,想要帮他们逃走。
就在这时,他受到了一阵冲击,像是指尖被什么东西弹开了,掌心传来用力拍手后的麻木感。
是“墙”,有人在纯和这对情侣之间立下了“墙”。
“祓除师来了!”
纯刚喊出声,立即有一群像是祓除师的人从林荫处以及路对面同时现身,包围了纯以及《秽物》。总共有五个人。
“要同时对付《秽物》和祓除师吗……”
敌人的敌人也是敌人,面对这种棘手的状况,纯不禁咂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似乎可以把照料这对情侣的麻烦事丢给祓除师们。
该怎么办呢?祓除师们很可能把奇美拉和《秽物》的战斗当成是怪物之间的自相残杀,等到双方两败俱伤再出手补刀。
但已经没时间考虑了。
绫佳腾空而起,不是主动这样做,而是《秽物》的头发缠在了她身上。
这个《秽物》擅长用蠕动的头发拖拽猎物,然后吞噬。绫佳的身体,被拉向了《秽物》那张由黑暗构成的脸——长着一排白牙的嘴在黑暗中浮现。
瞬间回想起之前挂在《秽物》嘴里淌血的半条狗,纯感到背脊发凉。
“绫佳!”
纯刚想追上去,脚就被绊住了,重重地往后倒,被顺势拖拽着。他的左脚缠上了《秽物》的头发,来不及调整姿势,就这样在地面上滑行。
绫佳的身体被头发捆住,即将被吸入《秽物》那张由黑暗构成的脸。《秽物》的头发已经和她自己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了。
白光猛然在《秽物》的脸四周爆发,是绫佳的力量。
《秽物》痛苦的叫声响起,仿佛地动山摇。它的头发疯狂摆动,哗哗作响,把绫佳狠狠摔在地上。绫佳忍受着痛苦,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纯借助《秽物》的头发拖拽自己的势头,朝它冲了过去。
像蛇一样蠕动的恶心头发,隐藏在头发下的黑暗,浮现在黑暗中的嘴,这些都近在眼前了。
《秽物》仍然痛苦地扭动着身体——或者说头部。但当纯靠近时,它扭曲的嘴张开了。
(被那张嘴逮到就完蛋了。)
绫佳放出的白色光芒切断了缠绕住纯双脚的头发,他的枷锁被打破,重获自由。
如果能碰到《秽物》的脸——
就在纯这么想的一刹那,《秽物》的头发陡然竖起,无数细长的发梢化为利剑刺向他。
纯的脑海中,闪过自己被这些头发刺得千疮百孔的景象。视线边缘可以看到绫佳摆出防御架势,想要保护他。
但这些动作和想法产生还不到一秒,纯的手已经伸进了《秽物》的脸。
《秽物》的头发保持着指向纯的姿态,一动不动。纯的手放在它的嘴巴上方,正常情况下鼻子的位置。
这团黑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朦胧的黑雾,碰到手上则有一种黏糊糊的触感,就跟摸到剥掉皮的肉块一样。
但那种感觉只维持了一瞬间就崩落了。
它并没有化为尘土,只是消失了。
如同融化的雪人形成水洼一样,一片黑色的污渍在地面上扩散。
(怎么回事?)
还没能理解状况,黑色的污渍就开始移动了。它以惊人的速度在地面上滑行,远远离去,纯甚至没反应过来应该去追赶。
(让它跑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地面上扩散的黑色污渍已经消失好几秒了。
祓除师们慢慢靠近呆坐在地上的纯和绫佳,纯抬头看向他们,站了起来。
虽然保持着戒备,但没有了之前那种强烈的危机感。
“……是来帮忙的吗?还是说,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
纯环视着包围了四周的祓除师,警惕地说道。
刚才,《秽物》要用头发攻击纯的时候,是这些祓除师阻止了它。当纯的手碰到《秽物》的脸,他听到了祓除师们吟诵了什么,那并没有对纯造成伤害,而是打断了《秽物》的动作。从结果上来讲,他们帮助了他。
“算不上是帮忙,我们只是必须处理逃出封印的《秽物》,为此利用你们的力量是最便捷的做法。”
一名祓除师以略带苦涩的语气说道。他看起来年逾花甲,大佬气场十足。另一名祓除师跑到他身边,恭敬地称他为“当主”,看来真的是七仓家的老大。
“是吗,那么,你是想让我们搞掂刚才那个《秽物》?”
“……现在我们用结界隔离了这个地方,尽量减少对外界的影响。夜间还能勉强维持这个状态,但到了早上就不行了,伤害会扩大到外面。我想在今天夜里解决这件事。”
说完这句话,被称为当主的男人轻轻地回头看了一眼,纯也朝那个方向望去。在那里,刚才的那对情侣无力地躺在地上,两名祓除师正准备搬运。可能是用药物或者什么东西让他们睡着了。
“这里可能还有其他普通人,就由七仓这边来处理,我们会确保所有普通人安全无恙。"
“然而已经有只狗死掉了……”
纯想起那个女人紧握着的那根断裂的狗绳,低声说道。当主微微惊讶地挑了挑眉。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但是,如果就这样等到天亮,可能会造成更大的损害。”
“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为了应对结界遭到破坏的情况,我一直在派人找你们……虽然对你们抱有好意和恶意的人都贸然行动,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但我们原本的目的就只是在现在这种形势下寻求你们的协助。”
男人说完这些就不再多言,没有继续开口要求合作。即使现在厚着脸皮来拜托,确实也只会让人感到恼火。
“七仓……不,和巳在吗?”
“他也来了,要叫他吗?”
纯摇摇头说不用了。他看向站在一旁的绫佳,用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纯觉得可以就可以。”
绫佳把决定权交给纯,然后转向当主说道:
“那是个很奇怪的《秽物》呢,它居然啃活生生的狗,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会做这种事的《秽物》。”
实体化程度很高的《秽物》,会连肉体一起吞噬人类的灵魂,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七仓说的。除了最开始在电梯里遇到的那个家伙,他们几乎没有遇到过实体化程度如此之高的《秽物》。
除此之外,刚才那个《秽物》撕咬肉的方式,也不像是为了吞噬灵魂。从狗的尸体后来变成了土块来看,它最终还是采用了“常规”的进食方式;但即使吃了动物的灵魂,应该也很难得到真正的满足。
“确实存在吞噬肉体的《秽物》,那是实体化程度很高的凶恶《秽物》。”
说完这句话,那名祓除师轻轻地对纯和绫佳低下了头。虽然双方没有明确达成合作关系,但他似乎在表示感谢。
神经与黑暗共鸣着。
水藤拉住户冢的手臂,将她的身体拉近自己。户冢心领神会,没有提出任何问题,配合着停下了脚步。
“它就在附近。”
《秽物》的气息十分接近,水藤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核心正与潜藏在黑暗中的《秽物》的脉动产生共鸣。
他抓住自己的胸膛。
在里面发出咚咚声的,是自己的心脏吗?还是体内的《秽物》在蠢蠢欲动?
咚咚声逐渐变成了咕嘟咕嘟的令人不快的声音。水藤的胸腔底部有一片阴暗潮湿的沼泽,住在那里的《秽物》,似乎被附近潜藏着的《秽物》所吸引,正渐渐浮出水面。
他的胳膊被用力握紧。顺着看去,户冢直直地盯着他。
胸腔底部的沼泽平静下来。
“振作一点。”
“抱歉。”
水藤将手掌覆在抓住他胳膊的户冢的手上,就这样牵起她的手。
带她一起来真是太好了。如果只有自己,恐怕撑不下去。
尽管如此,来自体内深处的诡异感觉还是无法停止。被解放的《秽物》制造了笼罩空间的黑暗,在其中穿梭令水藤倍感舒适。现在,他心中满是之前在台风天感受到的那种兴奋。
冷静下来,别被拉走。
水藤牵住户冢的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将注意力集中在《秽物》的气息上。
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
“喂,那个是……”
在宽阔的道路对面,有一个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分辨的黑影,像是在逃离什么一样,滑行着朝这边靠近。
那道巨大的影子如同在地面上扩散的黑色污渍。从里面,有什么东西沙沙作响地伸了出来。
水藤马上抱住户冢的身体跳了起来,黑色触手一样的玩意掠过了户冢刚才站立的地方。它的目标是身为纯粹的人类、并且拥有灵能力的户冢。水藤感觉到,那个身体还有一大半沉在地下的《秽物》正迸发出强烈的食欲。
“头发?”
在水藤的怀里,户冢低声说道。确实,从地面伸出的黑色物体像是又长又多的头发。
《秽物》的身姿慢慢从地面浮上来,说是身姿,但看起来仍然只是一坨黑色的——毛团。被头发覆盖的脸部区域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
怎么办呢?抱着她没法战斗。
正在水藤思考的时候,户冢吟诵了某种咒文。然后,她轻轻拍了拍水藤的上臂,大概是让他放下自己的意思。
水藤迟疑了一下,不过,他知道她非常重视自身安全,一定是有信心保护好自己才这样判断。
于是,水藤与《秽物》拉开距离,把她放在身后。《秽物》的头发立即向户冢延展,水藤砍断了一部分,但从另一个角度伸过来的一缕头发瞄准了她。
然而,那些头发在即将触及户冢时溃散了。户冢在自己周围设置了一道“墙”。
《秽物》的头发似乎心怀怨恨,围着“墙”绕圈。在她的身影被完全遮蔽之前,水藤抓住了那些头发。
头发摸起来很湿润,这种感触相较于之前接触过的实体《秽物》,显得异常真实。
就在他试图从中吸取《秽物》的生命力的瞬间,手中的头发变成了土。《秽物》的本体把这些头发切断了。
水藤瞪着它。
他感觉到,在头发深处一片漆黑、本应只有黑暗存在的那一侧,《秽物》的眼睛也注视着自己。
你是什么?《秽物》的眼睛似乎在问。
你不是属于这一边的吗?它问道。
为什么要站在人类面前,妨碍我进食?你到底怎么回事?
——明明你自己也想吃掉那个女人。
水藤握紧拳头,打断这样的想法。
(停下来,这些都是妄想。这个《秽物》既没有眼睛,也不会质疑我。)
他强行压下涌起的情绪,慢慢举起手臂。
眼前的只是个凶煞之物而已。
身体变得灼热,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举起的手臂上。
消失吧,我不需要你这种东西。
他听到身后的户冢喘着粗气。
力量倾泻而出,白光与黑暗交织在一起,伴随着《秽物》令大地为之震动的惨叫声。
湿漉漉的头发掉在了地上。
一道黑影从水藤的脚下滑过。在它通过脚下的瞬间,水藤感觉到仿佛被一双湿滑的手抚摸着全身。
突如其来的强风吹来,《秽物》的几缕头发粘在水藤的脸上和身体上。
之后,只剩下寂静。
“欣赏到了相当美丽的风景啊。”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水藤抬起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男人站立不动。水藤夜视能力优秀的眼睛看到他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呢,仙谷?”
“她现在几乎完全动不了了,带着她走路实在很难。”
仙谷保持着微笑回答。户冢走近水藤身边,用毫无感情的眼神盯着仙谷。
“她还在这个结界里吧,你就把她一个人丢下了?”
“没问题,还有很多朋友陪着她。即使是一个人,她被《秽物》吃掉的可能性也很低。我给她戴了封魔的绳索,所以她不会刺激到《秽物》。更何况,就算我在她身边,也不见得能保护她不受《秽物》的伤害。凭我这种三脚猫功夫,如果被那个《秽物》认真地攻击,怕是自身难保吧。”
那名失去行动能力、孤身一人的少女,被自己一直信赖的男人抛弃,现在是什么心情,仙谷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我的目的是观察,观察被解放的《秽物》,以及你们会对此采取怎样的行动,结果又如何。我还在想,要是你们不来可怎么办呢。能亲眼见到这一幕真是太好了,因为我已经很难继续隐藏行踪,说不定很快就被捉到了……在目标即将实现的时候,如果带上没法走路的她,变得难以行动,就成了本末倒置了。"
水藤看着仙谷,感到十分难以理解。这个男人的欲望,似乎与生物本能的欲望相去甚远。
仙谷也看着水藤的脸,扬起了眉毛。
“哎呀……你是不是又有了些变化呢?你现在看起来好像在鄙夷我啊。之前见到你的时候,明明对我做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
仙谷边说,边将视线转向户冢。
“是恋爱让你找回了自我吗?”
他用一种像是逗亲戚家孩子一样的语气说道。
水藤瞪了他一眼。
咕嘟。从身体的深处传来声音,体内的《秽物》又要冒出头来了。
“啊,你该不会就是户冢结吧?听说你从光陵会打听到了我持有的地产,你很擅长话术嘛。托你的福,我寻找藏身之处费了好大功夫……你似乎在找绘梨香,是工作吗?”
“是的。”
“看来……你是想通过我来寻找她。那么,我算是充分地满足了你的期待吧?”
“你到底想看什么?是我们变成《秽物》吗?”
“那也算是一种答案,但我并不执着于此,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的路通往何方。刚才你和《秽物》的战斗相当精彩,光明和黑暗的碰撞美不胜收。我一直在想,你们释放的力量,明明是《秽物》的力量,却在视觉上呈现为白色的光芒,多么不可思议啊。虽然《秽物》落荒而逃了,但它可能会因为受伤而变得更加凶暴。那个《秽物》是食人者,是连人肉都吃的恶鬼,实体化的程度相当高。要是它全力以赴和你们厮杀到底,结果会如何呢?话说回来,你刚才是打算用力量彻底消灭它吧,我还以为你会想吃掉它呢——”
喋喋不休的仙谷突然侧着身倒下了。
水藤握紧了蕴含力量的右手,他实在难以忍受仙谷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给了他一拳。虽然尽量控制了力道,仙谷还是被水藤释放出的力量击倒了。
仙谷按住肩膀,发出短促的呻吟。
水藤感到体内一阵躁动。他之前因为祓除师火冒三丈时,对仙谷反倒没有任何想法;但现在,对仙谷的愤怒轻易地转化为了杀意。
吃掉他算了。
虽然肚子不饿,但水藤的脑海中仿佛有人在低语。
户冢的手再次挽住了水藤的手肘。
仙谷摇摇晃晃站起来,嘴角依然带着微笑,离开了这个地方。
水藤没有追赶,只是目送他离开。反正这里已经被七仓家的祓除师包围了,抓到他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水藤觉得如果现在追上去,自己会把他杀了。
时间真的不多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在见纯和绫佳之前解决掉《秽物》,但恐怕已经没有余裕了。再次接触《秽物》的话,肯定又会被拖住。
户冢挽着水藤手肘的手滑了下来,覆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水藤低下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水藤。水藤回望那双眼睛,视线从脸颊一路向下,落在她的喉咙上。看着她白皙纤细的脖子,一股强烈的冲动如潮水般袭来。
好想抓住她的脖子,把她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身体几乎动了起来,冷汗慢慢渗出。
水藤轻轻抽出手,摆脱了户冢覆在自己拳头上的手。
户冢的存在既牵引着水藤的心,又撩拨着他的欲望。
(我快撑不住了……)
必须尽快见到那两个人。
一道白光闪过。
一股气息膨胀起来,随即全面爆发。
纯凝视着光芒的方向,呆立不动。绫佳和周围的祓除师们也停下脚步,望向同一方向。
“是水藤。”
纯小声嘀咕,绫佳点了点头。
“……水藤君在和《秽物》战斗吗?”
确实是在战斗。如果仅仅是为了进食,施展的力量未免过于强大。
(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来这里干嘛?难道不是为了吃《秽物》吗?)
力量的爆发平息了,但《秽物》带来的黑暗依然没有消散,四周弥漫着令人不快的空气。
不安感在胸中翻腾,纯不禁想到,如果刚才那股力量针对的对象不是《秽物》,该如何是好?
“我去前面看看情况,你们在这儿等一下吧。”
纯说着,准备迈步向前。
他打算一个人行动。
他觉得,如果让祓除师们和水藤见面,只会导致不好的结果。而且,虽然知道这样很自私,但也不想让绫佳和水藤见面。
不等周围的人提出反对,纯跑了出去。
“纯”!
既不是绫佳,也不是在一起的祓除师们,另一个声音叫住了纯。
七仓和巳跑了过来,纯停下脚步,凝望着他。和巳身后,还跟着另一个看起来像是祓除师的男子。
“你们果然来了啊。”
和巳一边打量着纯和绫佳,一边说道。不是你让真里叫我们来的吗,纯的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取而代之,他保持一半的注意力集中在光芒出现的方向,用余光瞥向七仓,快速说道:
“《秽物》由我来处理,你们最好现在离开这里。说实话,七仓先生你们能做的,也就是防止它的危害扩散到外界而已吧。"
“我们正在考虑如何再次将《秽物》封印到结界里,不过你说得对,如果你们能解决《秽物》,确实就没我们出场的份儿了。”
“那么……”
“有祓除师死了。”
和巳突然打断对话,说出这件事。纯和绫佳身边的祓除师们倒吸一口凉气,骚动起来。
“我们发现了沾着血的土块。”
“那是谁的血?”
当主问和巳。
“刚刚确认了第三小队的安全,既然晴辉伯父这边也没事,那就很可能是第二小队的三个人遇害了。"
“是水藤深矢干的!”
和巳身后的那名祓除师突然大喊。纯吃了一惊,转头看去,正好和他因兴奋而充血的眼睛对上目光,那名祓除师脸上立即显出恐惧的神情。
“怎么回事?”
纯没有问大喊的祓除师,而是询问七仓和巳。和巳一脸苦涩:
“水藤确实已经进入了结界内部,据说他还挟持了一名女性作为人质。"
“女性?是户冢小姐吗?”
“虽然无法确认,但应该就是她。"
“……那么,你们认为那堆土是水藤干的好事?”
“上面有血迹啊!”
刚才那名祓除师又喊道。
“这边也见血了,虽然是狗的血。看来,在这里活动的那只《秽物》能够咬伤肉体。”
纯皱着眉头说道。那名祓除师虽然畏畏缩缩,但还是恶狠狠地回怼他:
“谁会相信奇美拉说的话?!"
“住口。”
当主发话了。
“他说的是事实,我们确认过了。”
“当主大人……”
“但是,这并不能证明那堆土与水藤深矢无关。水藤深矢已经杀害了我们的同伴,而且还挟持着人质,这是个危险的事实。”
纯咽下苦涩的心情,他无法断言绝对不是那家伙做的。
“我去见他。”
“见了又能怎样?”
和巳问道。
“我要确认事实。”
“如果事实证明人就是他杀的,你打算怎么办?”
纯短暂地沉默了。这本就是他一直在考虑的问题,当他决定来到这里时,就已经做好了觉悟。
“我会吃了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虽然这个答案是祓除师们逼问的结果,但他们现在却用看人外之物的眼神盯着纯。要是纯打算放走水藤,也一样会受到责备就是了。
或许那家伙已经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倘若他是为了进食以外的目的闯进这里,纯认为自己有责任结束这一切。至少,要在他吃掉或伤害和他在一起的户冢之前。
(如果我们见了面,我会死在你手上。)
纯想起水藤的话,甚至觉得那是他基于最后的良知许下的心愿。
明明就是因为讨厌变成这种局面,才决定再也不和水藤见面。
“对不起。”
说这话的不是和巳,而是当主。七仓家的失误导致了那起将纯一行人变成奇美拉的事故,之后又把他们视为危险分子,欲除之而后快。身为一族之长,他为这一切道歉。
纯轻轻摇了摇头,再次迈开脚步,绫佳理所当然地跟上了他。纯有些为难,走到离祓除师们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个,不好意思啊,让我一个人去吧。”
绫佳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二对一有失公平吧。”
“现在讲这种话合适吗?如果非要这么说,不如我一个人去。”
“绫佳……”
“考虑到你不稳定的身体状况,你的劣势太大了,那才叫不公平。”
不想让绫佳和水藤见面,只是纯的任性。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记忆里的画面:绫佳在心性转变的水藤面前哭泣,以及水藤对此无动于衷。
那是春寒料峭的夜晚,在海边发生的一幕。尽管很冷,两人还是站在齐腰深的海水中相对而立。纯在沙滩上注视着他们,犹豫了片刻才出声呼唤。
他不想再看到那样的场面了。不,绫佳应该不会再哭了。但是,一旦见面,他们免不了互相伤害,虽然不知道水藤是否还残存着能够被伤害的心。
该怎么跟她说呢?不想两个人一起杀掉水藤,这是纯的真心话,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他自己的感受问题,并不是能让绫佳信服的合理理由。
不想让绫佳受伤害?太蠢了,被排除在外才真正伤人。
这只是任性。不想让绫佳见到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的水藤,那会令她更加痛苦。纯粹是自作主张的任性罢了。
明明两个人都不是纯的私有物。
“对不住了。”
纯边说边回身靠近绫佳。绫佳疑惑的看着他,然后,她的表情扭曲了。
“差……劲……”
她只有嘴唇在动,没能发出声音。
纯抱住倒下去的绫佳,再一次口头道歉。
他给了绫佳的心窝一拳,几乎没有手下留情。
绫佳弯着身子,无意识地用指甲在纯的胳膊上划了一下,留下一道从上臂到肘部的红色痕迹。纯甘愿承受这火辣辣的疼痛。
在远处观察情况的和巳跑了过来。
纯略微迟疑,还是把怀里的绫佳交给了和巳。
“她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但一时半会儿是动不了了。拜托你了。”
和巳接过绫佳的身体,一脸复杂地看着纯。
“你的表情真吓人。做到这种地步也要把她留下来吗?”
“……少说废话。"
纯瞪了七仓一眼,但目光无力。
等绫佳恢复过来,她一定气炸了吧。希望挨骂就能了事,那样还算轻松。带着这样的想法,纯开始奔跑。
水藤抬起头,凝视着浓郁黑暗中的远方。
“户冢小姐,抱歉,看来就到此为止了。"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充满了他的胸膛。不知为何,他既不害怕也不迷茫,反倒因为及时赶到松了一口气。
“来了吗?”
水藤点点头。他能感觉到一股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气息,正在朝这边靠近。”
“要碰面了啊……先解决《秽物》比较好吧?”
“我是想这么做,但来不及了。"
被解放的《秽物》散发出的气息,正试图唤醒水藤体内的《秽物》;他感到胸中的烦躁和欲望不断膨胀,已经濒临极限。
他就像是豪饮了烈酒,醉倒在缭绕的黑暗中,思维变得迟钝,飘飘然的舒适感席卷而来。他试图让自己的心智留在“这一边”,依靠对户冢的情感勉强维持理性。
“本来想起码替他们处理掉《秽物》,看来是不行了。”
水藤苦笑着看向户冢。
“那个……虽然现在才说,我觉得还是应该把吉永绘梨香的事交给七仓家,你立即离开这里比较好。《秽物》还潜伏在附近,独自行动太危险了。”
户冢的表情变得僵硬,看起来有点生气。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要说的话居然是担心我?”
“因为我不想留下遗憾。"
还来得及把户冢带到结界外面,但她摇了摇头,低声说“不用了”。
“如果没有遇到我,你是不是就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户冢的声音中蕴含着悔恨。她帮助了水藤,现在却为这件事深深懊悔。
水藤发自心底地说道:
“你能拉我回来,真的感激不尽。”
接受改变,不断改变,如果就那样生存下去,大概可以活得很轻松吧。
即便如此,他还是为短暂地做回了原本的自己而感恩。
哪一边是真正的自己,只有自己才能决定。
这是不言而喻的事。能陪自己走到结局的人也只有自己,所以,多少要留下一点值得骄傲的东西。
“你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啊。”
“说什么?”
“‘和我一起死吧’之类的话。”
水藤微微一笑。说起来,他曾经天真地问过她,如果自己说要一起去死的话她会怎么做。
“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死的。”
“……是吗?”
户冢垂下了双目。
看到她这个样子,水藤的心又开始躁动。但他咬紧牙关,按捺住这份情绪。
“我曾经说过,你跳进水里的话,我也会跳下去,然后抓住你游上来。到头来,我却没有那个能力,反倒是推了站在悬崖边上的你一把。”
水藤听着户冢的话,凝视着她的脸,带着一丝恶作剧的想法以及些许别扭的爱意,回答道:
“如果是被你杀死,我求之不得。"
如今,即使可以回到过去,水藤也无意返回任何时间点。
明明他之前后悔了又后悔,后悔之后还是后悔,无数次希望那起事件从未发生过。
“户冢小姐,我由衷地觉得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嗯……”
“我能留在‘这一边’,全是托你的福。可惜,好景不长。我心里有数,必须趁还能维持现在的状态,为自己的事情做个了断。”
户冢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水藤心想,这个人一定从来都没哭过吧。
能够洞察人心的她早已习惯了悲伤,养成了不会流泪的习惯。
自始至终,他一直受到她的帮助和保护。其实,他真的很想成为也能保护她的人。
那样的愿望已经不可能成真,但至少,要消除自己伤害她的可能性。
“你要放弃了吗?”
户冢问道。
“倘若还有希望,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是,我不能执着于必须放弃的东西,而失去另一件重要的东西。”
“你就没有和我一起活下去的打算吗?”
尽管户冢很清楚水藤的决心,她还是再三追问。为此,水藤有些不恰当地感到开心,不过更多的是愧疚和心痛。
“没有。”
他回忆起那个晚上,在车里谈笑着设想未来的二人世界,如果能实现该有多好。他多么希望能和她一起活下去。
但是,不能把珍视之人的性命当作赌注。
他感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已经很近了。
水藤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说:
“请不要告诉他们我是清醒的,那只会徒增伤痛。”
户冢并未回答,默默同意。
“快走吧,我不想让你看到接下来的事情。”
继续待在一起,可能就会屈服于欲望。水藤用低沉的声音坚定地要求户冢离开。
这条命,是十文字的死换来的命。
也是绫佳冒死破坏结界救下来的命。
水藤从未忘记对他们心怀感激,在这一刻,那种心情更加强烈。正因为活到了今天,才能和户冢度过这些时光。这样说大概有些抽象,但他真心觉得自己的人生幸福美满。
户冢用纤细的手指摩挲水藤的脸颊,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水藤在心中祈求她尽快离开,同时嗅到胸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焚烧殆尽的焦味。
在我输给欲望之前,在我伸手掐住你的脖子之前,求你快走吧。
户冢的拇指轻轻拂过水藤的嘴唇。
那是最后的触摸。
户冢从水藤的脸上收回手指,什么也没说,转身,跑开。
水藤克制住了目送她的念头,背对着逐渐远去的踩踏鹅卵石的脚步声,准备直面正在接近的熟悉气息。
他闭上眼睛,调整表情,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酷无情。
他任由胸中的愤懑熊熊燃烧,将自己《秽物》的一面完全解放。再也不需要忍耐。
“好久不见了,纯。你一个人来的吗?”
等待两人的距离近到声音能够传达,水藤开口说道。
水藤本以为摘除枷锁之后,心中的野兽会立即猛虎下山,但很奇怪,他并没有攻击纯的冲动。
原来如此,对体内的野兽来说,纯和绫佳始终是同类啊。面对着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没理由张牙舞爪吧。
即使被愤怒支配,即使将人类和《秽物》都视为敌人无差别攻击,即使渴望吃掉心爱的女人,只有他们永远是自己的同类。
自己被《秽物》侵蚀到了体无完肤的地步,因此与那两个人决裂,但在内心最深处,从未割舍有关他们的一切。
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滑稽。自己一直被胸中的这头野兽牵着鼻子走,从拼命控制到为失败感到厌烦,遭了数不清的罪;但当真正需要它的时候,它却安静地躺平了,在那里咕噜咕噜,连一点的怒气和攻击性都没有。
(到了最后还是这么难搞啊。)
但是这样也好。为自己做出了断的是真正的自己,再好不过了。
“好久不见了,纯。你一个人来的吗?”
水藤浅笑着说道。他们刚刚在电话里聊过,面对面则是时隔了五个月。
“是啊。”
“呼,你把绫佳留下了啊。”
“……你一直跟户冢小姐在一起吗?”
“没错,我想着可以拿她当人质,所以一直带着她,不过后来就觉得麻烦了。”
“你没有吃了她吧?”
“她不恨我,很适合利用,以后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纯咬着牙,深吸一口气。
“今晚又有祓除师死了。”
水藤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惊讶。
“到底是《秽物》还是你干的好事,七仓家的祓除师吵个不停。”
水藤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纯,你觉得哪一个是正确答案?”
“我不知道,所以才来找你。”
“如果我说是我吃的,你要怎么办?”
那时候,纯对七仓一行说他会吃了水藤,但现在他又动摇了。
“我们被七仓本家追杀的时候,我在电话里拜托你知会绫佳一声……听说你真的去了?”
“我正好闲着没事,不过走到半路就烦了。”
“但你还是去了。”
水藤发出嗤笑。
“是啊,你们遇到危机的时候,我还是不介意帮点小忙的。主要是那些祓除师让我火大。”
“你吃了祓除师吧?即使肚子不饿?”
“吃了啊。虽然不饿,但他们太碍眼了。”
(是我的做法错了吗?)
纯注视着水藤,陷入沉思。
在察觉水藤的内心起了变化的时候,与他分道扬镳,多半是个错误。
应该拉他一把,守在他身边防止他误入歧途才对。尽管纯和绫佳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水藤的改变,亡羊补牢可能为时已晚,但怎么也该去努力一下的。
毕竟是无可替代的同伴,甚至可以说是形同家人。
分别仅仅是因为逃避。他们害怕面对这样的水藤,逃走了。
(如果我们见了面,我会死在你手上。)
水藤曾经做出的预言,仍然清晰地回响在纯的耳边。
(我敢打赌。如果还能重逢,你一定会杀了我,以此来承担责任。)
“水藤,要不要回来和我们一起?”
纯的话音刚落,一道白光闪过眼前,脚下的鹅卵石纷纷迸裂。
他本能地用胳膊护住脸,碎石如雨点般飞溅,打在胸口和手臂上。纯迅速向后跳开。
落地的同时,脚下的碎石嘎吱作响,纯的重心倾斜,立足不稳。
抬起头来,对上水藤冰冷的目光。
“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话,真让我吃惊……你是想把我放在眼皮底下监视,不让我伤害或吃掉人类吗?”
水藤的眼睛表面泛着青白色的光。
夜色与《秽物》带来的黑暗融为一体,那双眼睛在黯淡的环境里格外醒目。
“水藤!”纯喊出他的名字,但只换来冷笑。
“我倒是很欢迎你们来我身边,但如果是为了监视我,我连一秒都不想和你们在一起。放弃吧,纯。既然你们站在人类那边,我也会对你们感到厌恶。”
水藤举起汇聚着白光的手,纯背后传来一阵恶寒,反射性地跳向一旁。又是一阵飞沙走石。
——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还手啊,还是说你打算乖乖让我吃掉?我吃完你就去找绫佳,她现在已经几乎没法进食了吧?那样的话,反正也活不久,不如也让我吃了吧。”
“你这混蛋!”
纯感到血气上涌,挥臂一斩,强烈的白光划破黑暗,在水藤的位置炸裂。
水藤纵身一跃,从纯的头顶袭来。纯旋身闪避,顺势抓住水藤的手臂。
极近的距离下,水藤依然保持着冰冷的笑容。
“你还在犹豫什么?你来找我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阻止把很多祓除师——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土块的我吗?”
“没错,我是来阻止你的,但是你……”
水藤手臂受制,以左脚为轴扭转身体。纯感到自己即将被踢中,松开手向后退。
“如果你是认真地想要阻止我,就只能吃了我。还是说,你又要逃避了吗?你又要视而不见,放我跑掉?”
纯只吃过两个人:十文字,真里的伯父。
濒死的十文字本人说:我已经没救了,希望你把我吃掉。
至于真里的伯父,则是刚刚死去不久,虽不明确是否还有抢救的可能性,但在纯看来确实死透了。
那两次,纯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成了食人者。他一直相信自己还是人类,坚持站在人类的一边,竭力救助他人;然而,吃过人是血淋淋的现实,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水藤?
况且,水藤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他代替纯和绫佳独自吞噬了蛊毒。本应由三个人共同分担的痛苦,全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造成了今天的结果。
水藤似乎看穿了纯的心思,稍稍眯起眼睛,脸上露出轻蔑之色。
“对你来说,我既是同伴,又是丑陋的现实吧。所以你之前选择了眼不见为净,现在又想视若无睹。你是不是想找一个不用和我战斗、不用吃掉我的借口?”
在找不用战斗的借口。
被说中了心事,纯一瞬间十分狼狈,破绽百出。水藤趁机一拳打在他的胸口,纯向后飞去,撞上御所的围墙,摔倒在地。
纯喘不过气,不停咳嗽,趴在地上,额头抵着鹅卵石。他的内脏受到了冲击,吐出大部分是血的呕吐物。
纯一边吐,一边侧过头看向水藤,后者微微皱起眉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你就这点本事吗,纯?”
纯没空搭理水藤的嘲讽,他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痉挛,体内剧痛不止,血液翻涌,难以呼吸。
(完了,这样下去,一旦失去力量,我多半会马上丧命。)
现在是真正的命悬一线,但纯的危机感就只有冰箱坏了、放的东西会烂掉那种程度。也许是他对现实的认知能力瘫痪了。
“纯,别做人类了。不如我们一起吃掉所有构成威胁的祓除师,就又可以三个人一起生活了。”
“你……”
“办不到的话,也就不需要你和绫佳了。”
水藤的表情平静如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纯按住胸口慢慢坐起来,重复了几次深呼吸,感觉好了许多。伤势正在恢复。
他站起身来。
两人的力量大约是五五开。
纯有十文字的份,水藤则吃了更多的《秽物》,以及祓除师。
既然水藤判断不再需要纯和绫佳,不如吃掉,那纯也别无选择。
他认为吃了那么多人的水藤已经无可救药,才下定决心来见他,可是见面后又犹豫了。
现在,纯重新做好了觉悟。
不能让水藤继续吃人了,吃自己或者绫佳更不行。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是结界内的《秽物》散发的气味吗?
还是自己刚才吐出来的血?
或者是水藤身上沾到了谁的血?
纯踢向不平整的地面,碎石乱飞,其中有一颗白色的圆形石子飞向了不同方向,滚落到地上,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纯与水藤角力,两人释放的力量在眼前迸发出白光,但纯不知为何,清晰地注意到了视线边缘那颗小石子的运动轨迹。
两股力量撞在一起相互抵消,同时,水藤的手臂划过纯的肩膀——险些割到脖子,而纯蕴含着光芒的手戳到了水藤的上臂。
水藤抓住纯的手臂,没想到被碎石绊了一下,脚步踉跄。
纯乘势追击,揪起水藤的衣领把他按倒在地。
纯掐住了水藤的脖子,这不是经过思考的动作,更接近于身体的自然反应。这幅身躯很了解如何将人生吞活剥。
水藤的颈动脉在纯的手中跳动,纯迟疑了一瞬,水藤举起散发着毁灭性能量的手,瞄准了纯的脸。
不吃了他就会被杀。
但纯做不到。
这不是情感方面的问题。互相扼住对方命脉的电光火石之间,纯的力量开始从体内流失。
(完蛋,变成无力的状态了。)
内脏传来阵阵绞痛,无法呼吸。要被杀了。
纯意识到自己必死无疑的一刹那,水藤的表情变了。
仿佛面具掉了下来,水藤真实的情绪赤裸裸地显露在外。
他的脸上写着鲜明的惊愕与困惑。举在纯面前的手闪着白光,却迟迟不肯落下。
看到水藤的神情,纯恍然大悟。
“你骗我!”
全都是在演戏。
眼前的人就是纯熟知的那个水藤深矢。
纯依然掐着水藤的脖子,水藤充满力量的手也还举在半空中,两人僵持不动。
不过,纯的状况没有继续恶化。虽然身体短暂地向人类一边摇摆,但《秽物》之力很快就回归了。
水藤沉默不语,他也很清楚,自己特意戴在脸上的残酷面具,已经因为意外而脱落。再把面具戴回去也毫无意义,他只能用恳求的眼神看着纯。
纯感觉自己的表情扭曲了。
水藤,你是在求我吃了你吗?趁你还是你?
明知戏已经演不下去了,却还想让我假装没注意到,然后吃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依然迷茫地对峙着。
浓厚的黑暗之中,附近的《秽物》虎视眈眈;两个分不清是人还是《秽物》的男人,在黑暗里维持着互相威胁的姿势一动不动,脸上却是情何以堪的可怜表情。
水藤始终没有开口,用双眼发出无声的呐喊。
纯也一言不发,只是与那双眼睛对视。以前,他未曾发觉水藤的求救,而现在看得一清二楚。
对丧失真实自我的无底恐惧,和最后的悲痛心愿,随着视线刺穿了纯的心。
纯咬牙切齿,动了起来。他被水藤无言的恳求折服了。
(如果我们见了面,我会死在你手上。)
水藤如释重负地笑了。看到那笑容,纯感到了一种在两人以死相搏之际都未曾有过的愤怒。
“大骗子……”
纯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绘梨香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了。
她坐在黑暗中动弹不得。
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在这片黑暗中,同学们的身影若隐若现。
(其实我跟大家一起上了那架飞机,然后死掉了吧?)
绘梨香被同学们的灵魂簇拥着,恍惚地想到。
(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会不会都是已经死去的我做的一场梦呢?)
——在这里稍微等一会儿。
仙谷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绘梨香,从那以后不知过了多久。
绘梨香意识到仙谷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甚至怀疑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只是一场梦。
这里一定还是冲绳的海底,死去的自己和大家一起漂浮着,哪儿也去不了。
“仙谷先生……”
绘梨香带着哭腔的喃喃自语,被吸入黑暗,消失了。
——公主,你很没精神呢,怎么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是绘梨香还有两百八十二个同级生的时候吧。在连接西校舍和南校舍的三楼走廊的角落里,绘梨香靠在栏杆上茫然地望着天空,早苗走过来搭腔。
绘梨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含糊地“嗯”了一声。早苗坐在了走廊的水泥地上,细长的双腿从格子裙里伸了出来。身为田径部部员,她有一双肌肉紧实的漂亮的腿。
绘梨香也像早苗那样坐在了她旁边。绘梨香的腿也比较细,但没有早苗那样的肌肉,质感不太一样,又白又软。
早苗没有追问下去,安静地坐着。绘梨香细密的头发被风吹起,落在早苗的手臂上。早苗的短发也像草原上的青草一样随风摇曳。
“我被甩了……”
这句话不经意间脱口而出。早苗大吃一惊地看着绘梨香。
“诶,被甩了?是三班的田边吗?就是你说邀请你去约会的那个男生?直接就告吹了?等等,公主,你对他表白了吗?”
“没有表白。我跟他说这周日再一起去玩吧,结果他说那天和女朋友有约,去不了。”
“哇,真下头,他有女朋友还瞒着你约你出去啊?”
“嗯……被蒙在鼓里真的很受打击,但他不想再装下去了也很打击我……是不是跟我约会了一次,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就懒得继续隐瞒了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我还挺开心的……”
绘梨香越说越难过,眼泪流了下来。早苗伸出手,把绘梨香抱进怀里。早苗和腿一样结实漂亮的手臂环绕着绘梨香的身体。
“唉,你真是个大笨蛋。你也不想和一个隐瞒自己有女朋友的人交往吧。这种事,骂两句就忘到脑后得了。”
“可是……”
绘梨香一边啜泣,一边紧紧抱住早苗。虽然说着“他只是没说出来,并没有故意骗我”、“他对我很温柔,我却找不到任何有趣的话题”之类开脱的话,但早苗替她把那个男生一顿痛骂,让她心情好多了。绘梨香依偎在早苗的温柔中,尽情地撒娇和哭泣。
“真是的,公主你一点看男人的眼光都没有啊。如果我是男生,就可以成为你的王子大人了。算了,想哭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我的怀里哭哦。”
早苗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拍了拍绘梨香的头。
(但是,因为早苗已经不在了而想哭,又该怎么办呢?)
再也没有人能支撑绘梨香的心灵了。早苗和仙谷都离开了她的身边。
恍惚之间,绘梨香的眼角浮现出一名少女的身影。她的手脚紧致而纤细,从白色衬衫的袖子里和格子裙的裙摆下伸展出来。她的头发很短,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是早苗。
绘梨香失去视力的眼睛“看”到了这位挚友,泪水夺眶而出。那并非由视觉捕捉到的身影,所以泪水也没有模糊她的样子,只是有水的触感划过脸颊。
“对不起,我现在就来救你。”
绘梨香对着浮现的早苗拼命地诉说。
就像早苗在我伤心的时候拥抱我一样,这次轮到我来帮你了。
早苗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绘梨香。
“我一定会救你的……”
绘梨香的声音因为缺乏自信变得微弱。
因为仙谷先生离开了。没有他的话,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
“绘梨香。”
听到了话语。
绘梨香惊讶地抬起头。早苗的面容苍白依旧,一脸悲伤地看着绘梨香,她刚才确实叫了绘梨香的名字。
“绘梨香。”
“早苗,你认得出我吗?对不起,我想马上救你,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够了,公主。”
早苗的声音十分坚定。
“绘梨香,你不用再做那种事了。”
“你在说什么……”
“需要被拯救的是你啊,公主。”
早苗向前伸出手。
虽然以前也曾用失去光明的双眼看到过早苗的身影,但能够听到她的声音,这还是第一次。
早苗从袖子伸出的健康纤细的手臂,在黑暗中散发着白色的光芒。绘梨香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温暖柔软的触感包裹住了绘梨香的手。
以幽灵的手来说,这种触感过于鲜活、生动,绘梨香不禁心头一紧……
“怎么会……”
“公主是笨蛋。”
早苗说道。
(唉,你真是个大笨蛋。)
一如从前,早苗满怀爱意地骂绘梨香是笨蛋。
绘梨香被拉住手臂,牵引着慢慢站了起来。
“再等一等,早苗,我一定会救你的,早苗和大家我都要救出来。"
“差不多得了,大笨蛋。”
早苗的双臂紧紧环抱住绘梨香的身体。
“我啊,就只是想让你稍微哭一下。不是自责,而只是单纯地因为我不在了而悲伤。你整夜整夜地为我真心流泪,我早就心满意足了。所以,不要继续用眼泪束缚我了。"
阵痛的眼球,早苗的身影,柔软的触感,绘梨香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真实。
“我们该上路了……的确有些人是因为被你拉上来而得救的,但你对我们的付出真的已经足够了。现在还束缚着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啊。”
早苗的声音捶打着绘梨香的胸口,她感到自己快要忍不住大喊大叫。
我该如何是好呢?我该,如何是好!
“但是,仙谷先生他说……”
很多人告诉绘梨香不要相信仙谷,赶紧回来。
绘梨香一律无视了。
她相信仙谷,她想要相信他。因为他说出要一起拯救大家的灵魂的那一刻,绘梨香确实被拯救了。她不想让那时得到救赎的感觉成为谎言。
绘梨香喜欢他,已经离不开他的温柔了。即使只是被利用,她也不在乎。
但如果被利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早苗和大家的灵魂呢?
“早苗,我该怎么办?”
“放开我们的手。”
绘梨香正想问要怎么做,忽然灵光一现,摸索着碰到了脖子上的绳子。
早苗深深地点了点头。
绘梨香像被操纵着一样,解开了绳子。
身体背负着重物的感觉加重了。
早苗扶住了险些倒下的绘梨香。
绘梨香抵抗着想要压垮自己的黑暗压力,抬起头。原本完全无法捕捉外界光纤的瞳孔中,映出了周围的风景。
(啊……这里,是御所……)
绘梨香一直对仙谷惟命是从,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随着刺痛的眼睛渐渐恢复视力,支撑着自己的人的样貌也变得清晰。
绘梨香熟悉的校服不见了,搀扶她的女人根本就不是早苗。
绘梨香倒吸一口凉气,甩开那个女人的手,一屁股坐倒在地。
站在眼前的,是那个在面包店门口警告说仙谷很危险、自称为户冢、气质宛如日本娃娃的女人。绘梨香面无血色。
“你骗我!”
绘梨香喊道。她假扮早苗,诓骗目不能视的绘梨香。正当绘梨香怒不可遏,她注意到户冢的脸上浮现出了似曾相识的表情。
当早苗难过的时候,她的眉毛会微微下垂。在那女人的八字眉下方,一双摇曳着悲伤的眼睛注视着绘梨香。
“早苗……?”
“我们这边已经很惨了,但你也真够呛的,又被踢又被踩啊。"
“又踢又踩”这种说法不对劲儿,遭罪的不是踢人踩人的一方,而是被踢被踩的一方才对吧。
早苗有这样一个奇怪的理论,每次想用“又踢又踩”这个词的时候,一定要换成被动形式。
她的语气和声音都和早苗本人如出一辙,让绘梨香感到困惑。
“你是早苗吗?”
绘梨香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了。视力还很微弱,但正在恢复,这是不是意味着大家的灵魂正在离开绘梨香的身体?是眼前的这个和早苗有着相同表情、相同语调的女人做了什么吗?
绘梨香感觉有一些无形的东西在她周围剧烈旋转,就像自己坐在了滚筒洗衣机的正中间。那些是死去的大家的灵魂吗?
应该让早苗她们获得自由,还是阻止早苗她们被夺走?哪边才是对的?
铺路的鹅卵石发出声响。
绘梨香转过头,看到一个漂亮的长发女人捂着心窝,朝这边跑过来。
“绘梨香同学!”
女人喊道。绘梨香通过声音认出来,她是仙谷曾经带来的那个吃人灵魂的妖怪。
她靠近过来,绘梨香注意到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别过来!我不准你吃掉任何一个人!”
绘梨香大叫,女人停下了脚步,她红色的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
“不想被吃掉的话……你就自己想办法吧。是你把他们叫过来,又绑在这里的,现在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该怎么做……”
“我不管,你做不到的话,我就吃了他们。”
受到威胁,绘梨香下意识地看向早苗——那个表情和早苗一样的女人。
“我可以走了吗?”
“早苗……”
“这句话你可能听腻了,但让我也说一次吧。”
早苗以另一个女人的容颜微笑。
“要坚强地活下去。”
她的语调里有一丝开玩笑的意味,这一点又是那么像早苗。
户冢的身体忽然瘫软无力,蹲了下来,绘梨香慌忙靠近她身边。然而,当她抬起头时,早苗的音容笑貌已经荡然无存。
“为什么……”
“这是通灵术,我把身体暂时借给了你的朋友。不过,我可没有体力让附在你身上的那么多同学都来一遍……你得靠自己来净化所有人。当然,我会帮忙的。”
绘梨香一头雾水,但户冢的眼神非常认真,还显得有点生气;而且那个红眼睛的女人说如果绘梨香不能解放大家,就把他们都吃了。
绘梨香忽然想起了仙谷,咬了咬嘴唇。
户冢牵住绘梨香的手。
“和你召唤大家的时候差不多,想象一下围绕在你身边的人们被解放的情景。我会送他们往生。”
突然,红眼睛的女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召唤一样,猛地回过头。户冢也牵着绘梨香的手,朝那个方向望去。绘梨香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
户冢搂住绘梨香的肩膀,把目光移向红眼睛的女人。
“解放凭依在这孩子身上的《灵》……好像刺激到那个《秽物》了呢……它要来了。”
“我来保护你们。”
红眼睛的女人说道。
纯单手撑在土堆上,另一只手捂住胸口,弓着身子,动弹不得。
他体内的天平一直在摇摆不定,称不出《秽物》的部分和人的部分哪一边更重。
带血的呕吐物味道还留在嘴里,喉咙深处也时不时有火辣辣的感觉涌上来。即使硬着头皮往肚子里吞,也会有少量的血液回流,铁锈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秽物》已经近在咫尺,我必须赶过去,不能让她独自战斗。)
纯许诺过不会离开,但打破了诺言,甚至使用暴力,把绫佳一个人留下。
(她一定在发火吧,估计快气死了。)
纯必须回去,设法对付《秽物》,再让绫佳狠狠骂自己一通。
然而现在他站不起来,胸部和腹部都疼得厉害,直不起身子。他想:
那家伙不了解情况,也怪不得他下手太重。
水藤不知道,纯所受的伤——对于奇美拉来说不足挂齿的伤势,在身体回到接近人类的状态时会变得如此严重。
纯闭目养神。
用手按住胸口,额头抵在地面上,祈祷着。
回来吧,回来吧。
再一次,再一次就好。
慢慢地,疼痛开始减轻。
——纯。
纯听到了在脑海中回响的声音。对了,说起来,十文字的那一次也是这样。
“你这个……”
水藤的意识残存在纯的体内。虽然只是吸收完成之前的短暂片刻,但水藤确实在那里。
有很多话想说,恨不得破口大骂,实际上却什么也讲不来。
——纯,听我说一件事。
“你……!”
水藤的声音十分平静,这种平静反而激起了纯的怒气。不过,他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闭上了嘴,听水藤说。
——现在,你体内人和《秽物》的两部分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分离了。如果处理得当,说不定能将《秽物》的部分完全排除。
“现在不是考虑那种问题的时候,那个强大的《秽物》还在。”
——我知道。你需要力量来解决掉它,我会协助维持你的身体状态。但在那之后,你很有希望作为人类活下去。
真是自以为是啊。
怀着苦涩的心情,纯站了起来,疼痛已经消退。正如水藤所说,他大概在调节纯体内的平衡。
纯试着呼唤水藤,没有得到回应。他可能在全神贯注,也可能觉得没什么要说的了。
纯轻轻踩了踩地面,确认身体没问题,开始奔跑。
感觉好比一把松开了握在手里中的大量气球绑带,让它们飞走。
绘梨香净化了同学们的灵魂,她仿佛看到了五彩缤纷的气球飞上天空。这并不是一段童话般美好的故事,但她在这一刻确实有种如梦似幻的心情。
红眼睛的女人说她会挡住那些东西,让户冢和绘梨香从另一边出去。户冢默默点头,扶着绘梨香快步离开。
走着走着,绘梨香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变得非常轻盈。
是因为身体变轻松了,才会有那种梦幻般的感觉吧。想到这里,她又感到一阵强烈的内疚。
“刚才的……真的是早苗吗?她附身在你身上了?”
“是哦。”
户冢回答的时候没看绘梨香一眼,只是专注地往前走。
“那仙谷先生呢?他说他和早苗的灵魂交谈过,还知道了我带着早苗的手机,那些都是撒谎吗?”
“大概不是。仙谷也有与死者的灵魂交流的能力。”
“那么,痛苦求救的早苗,和告诉我要坚强活下去的早苗,哪一个才是真的?”
“仙谷想利用你,于是他以从你的好朋友那里听来的话为基底,把同学们的灵魂塑造成了负面形象,然后展示给你看。"
户冢似乎对绘梨香连续的追问感到不耐烦,但还是客气地一一作答。她搀扶着绘梨香加快脚步,呼吸有些急促。
京都御苑的大门出现在视野里,那里聚集着几个正在交谈的男人。在他们身后,能看到面包店的少女店员。她的目光投向绘梨香,同时那些男人也注意到了,说着什么朝这边跑来。他们的话语吵吵嚷嚷,对于疲惫不堪的绘梨香来说只是噪音。
一个男人示意其他人安静,用稳重的声音对绘梨香说:
“你就是吉永绘梨香同学吧。”
这个男人看起来比仙谷稍微年长一些。他的语调有着周围其他男人不具备的温柔,但也饱含疲劳。
“我们会保护你,你现在安全了。仙谷没和你在一起啊……”
“你们要对仙谷先生做什么?”
“具体的处置方式要等逮捕他之后再做考虑。”
听到“处置”这个词,绘梨香十分心痛。她嘟哝着“不要……”
绘梨香下意识地想要逃跑,去找仙谷,但她轻易地被控制住,带出了大门。
面包店的少女伸出双手,扶住站立不稳的绘梨香。
“你还好吗?”
“别碰我,放开我……”
绘梨香挣扎着,她的动作非常迟缓,连自己都觉得讨厌。她挣脱了少女的手臂,但双腿还是撑不住身体,无力地蹲了下来。
“救了你的人不是仙谷哦。”
少女说道。绘梨香低下头,攥紧拳头。
“你在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殿下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凭依的东西了吧?”
被称为“公主殿下”,激起了绘梨香的回忆,她咬住了嘴唇。
“我觉得你不需要了解全部情况,但是,仙谷搞出了大麻烦,许多人为了这件事倾尽所能、伤痕累累,这些都是事实。……绫佳姐姐她们肯定也在里面战斗着。"
“那是谁?”
“刚才保护了我们的人。”
户冢用平淡的声音插了句话。
绘梨香想起了红眼睛女人的样子。那个人确实在对抗着某种东西来保护她们,但绘梨香连她在对抗什么都不知道。
对于看不见《秽物》的绘梨香来说,那个女人只是她恐惧与愤怒的对象。
“那种伪善者……”
绘梨香低着头,她能感受到少女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
“那你觉得真正的善良是怎样的呢?”
轻轻的声音从上方降下来,绘梨香抬起头,想要回答,但组织不出语言,没能开口。
“不知道什么是真实,又凭什么指责别人虚伪?”
“真、真正的善良是,不为自己,只,只为了别人……”
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如此苍白无力,根本就是矫揉造作的漂亮话。绘梨香说到一半,就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我觉得就算是伪善也没关系。”
少女说道。
“不靠伪装就无法表现出善良,不是很可悲吗?所以,我愿意接受伪善者的善意。即使那只是在优先考虑完自己的事情之后,剩下来的一丁点温柔,也可以是真心的。那样就足够了。”
绘梨香的眼中涌出了不知为何而流的泪水。也许是不甘心,也许只是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少女静静站在啜泣的绘梨香身边,让她尽情哭个够。
“要和我做朋友吗?”
等绘梨香哭得差不多了,少女这样问道。绘梨香猝不及防,抬头看向她。少女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起来,她在面包店工作的时候也不太会笑——注视绘梨香。
“其实这种事情本来不用特意宣布的吧,但我朋友很少,不清楚该怎么做。”
少女稍微歪了歪头,蹲在绘梨香身边,与她眼神交汇。
“要是你不讨厌,我们就当朋友好了。”
绘梨香心想,她这么说的理由中肯定包含了同情。
但绘梨香并不生气,反而感觉有温热的水流进了自己干涸的胸腔。
绘梨香的心被上了锁,少女的话就像一把钥匙,刚好与锁孔匹配。她并不是什么特别之人,也没有说出多么恰如其分的妙语,只是碰巧拿着一把与绘梨香的心锁相吻合的钥匙。
什么啊,这也太扯了吧。
绘梨香质疑自己正在敞开的心扉。
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感觉到被拯救了,原来这么简单吗?
“你们俩赶紧到车上去,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站在门附近的男人说道。少女点点头,把手放在绘梨香肩上,示意她快点跟自己一起上去。
“你呢?”
少女问户冢,户冢使劲儿摇头。
“我回去了。”
户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门里出神。
她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的——悲伤。出于未知的缘由,凝重的悲伤。绘梨香为自己一个人哭得乱七八糟感到有些羞愧。
少女不安地歪着头,向户冢走近了一步。
“户冢小姐?”
“我回去了,我已经没有理由继续呆在这里了。”
虽然这么说,但户冢还是一动不动。她脸色苍白,依旧凝望着门内。
一阵和煦的微风吹来,她乌黑的直发随风摇摆。
风也吹到了绘梨香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上,有种皮肤被撕扯的感觉,很不舒服。户冢白皙的脸虽然是干燥的,但不知为何,似乎比绘梨香绷得更紧。
仔细观察,能发现她的脸颊——不,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面包店的少女和周围的男人们纷纷沉默不语。他们屏息静气看着户冢,好像站在一座用扑克牌叠起来的高塔旁,生怕轻微的响动就会让一切都崩溃。
户冢压根没有注意到投向她的目光。
她就那样直直地望着黑暗,不停摇头。虽然没人催她走,但她像个耍赖的小孩子一样小声嘀咕:
“马上……就回去……”
仿佛一只脚踏进了异世界,纯在诡异的黑暗中奔跑。
尽管受了那么重的伤,身体却依然轻盈。水藤应该是说到做到,在尽职尽责吧。
纯寻觅着绫佳的气息,不停奔跑。
他穿过树林,跑到大路上。本应是鹅卵石铺成的道路,脚却像是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陡然一惊,他停下了脚步。
寒气逼人。
视野里漆黑一片。
纯轻轻抬起脚,鞋底沾了柔软的黑色物体。
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就像树叶摩擦一样,许许多多细小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起伏的声浪。
是大量的头发构成的海。
宽阔的道路被海量的黑发所覆盖。
《秽物》的一根根头发相互摩擦,发出令人不适的沙沙声响。
一缕头发缓缓缠绕上纯的脚,又在他用力一踢后轻易地脱落,变成了少许土块落在地上。这些头发虽然数量惊人,但相应的,实体化程度也降低了。
纯环顾四周被黑暗笼罩的环境。
“绫佳!”
他大声呼喊。虽然能感觉到她就在附近,却看不到她的身影。难道被这片头发的海洋掩埋了吗?
只要迈出脚步,在地上蠕动的头发就会缠绕上来,像是要把纯的身体拖进去。踢开这些头发前进,脚却越陷越深。
绫佳在哪儿?还有,《秽物》的本体呢?
腥臭的气味让人无法呼吸。
今天闻到太多血腥味了,鼻子和神经似乎都变得不太正常。
这股气味让纯想起那条被咬成两段的狗,脑子里一团糟。迟迟找不到绫佳,更是让他焦虑万分。
“绫佳,回答我!”
纯发出如同哀嚎般的喊声,就在这一瞬间,一道白光在漆黑的天地间炸裂。《秽物》的头发被吹散,绫佳的身影从中探出。
如果是普通的地面,纯可以一跃而起,跳到绫佳所在之处;但在这里想要蹬地发力,只会被头发缠住脚。
遍布脚下的头发如浪潮般涌来,要把他整个人吞没。纯大声咂舌,不断使用力量拨开头发,几乎是在里面游泳,拼命朝着绫佳的方向前进。
“纯……”
绫佳红色的眼睛紧紧地瞪着,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那是已经体察到了水藤的结局的眼神。
黏滑腥臭、似乎还带着血的头发吞没了两人。来不及释放力量,纯在视野完全被遮蔽前的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绫佳的手臂。
“该死,《秽物》的本体到底在哪!”
纯用一只手护住脸,确保呼吸,发出咒骂。几缕头发缠绕着绫佳的身体,将她绑住。纯伸出手想要扯开这些头发,绫佳却摇了摇头,阻止了他。
“《秽物》还在躲藏,我们得找到它。既然它想把我拖过去吃掉,就这样将计就计,引它出来。”
绫佳的声音有些生硬。
“纯……你还好吗?”
她关切的目光让纯感到呼吸一紧。
“身体马马虎虎,暂时能维持现状。水藤在帮忙。”
绫佳静静地点了点头。
“吃掉了吗?”
“嗯。但是,其实——”
话说到一半,纠缠着两人的头发突然颤动起来。
纯闭上嘴,左手护住脸,右手抓着绫佳的手臂,转过身去。
血腥的气味浓重。一直以人类的血肉和灵魂为食的《秽物》,现在又要穷凶极“饿”地现身了。
它的气息似乎比之前衰弱了一些,可能是水藤的攻击造成了伤害。
嗖的一声,缠在绫佳身上的头发猛然被扯动。纯下意识地伸出手,但那些头发表面滑腻,难以抓牢,反过来捆住纯的手臂,将他和绫佳一起拽了过去。
就像上了钩的鱼。
两人在头发的海洋中被强大的力量拉扯着,肌肤受到强烈的摩擦,时不时划破表皮。
距离《秽物》越来越近,气味越来越浓烈。
它在黑暗中现身。
看到了《秽物》的脸,然后是满口锋利的牙齿。
在头脑做出判断之前,纯的身体就先行动起来,释放出力量;绫佳亦然,两人的力量重叠在一起,化作白色的光芒冲击着《秽物》。
《秽物》疯狂地咆哮着。
黑暗大举扩张,似乎要吞噬他们放出的力量。
咔嚓,响起了刺耳的断裂声。
包裹着二人的头发,无力地散落一地。
头发变短了的《秽物》在微微颤抖。
纯和绫佳膝盖着地,大口喘着粗气。
他们和《秽物》沉默地对峙着,静止不动。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不知道这段空白持续了多久。
最先打破局面的是微弱的空气流动。
纯在感受到这股流动的同时,听到脑海中传来一个十万火急的声音。
——跳!
身体立即做出反应,向后跳开。《秽物》伸出的头发像锥子一样刺向纯刚才所在的位置,速度前所未有,迅疾如同子弹。尖锐的头发刺穿了地面,发出怪异的响声。
绫佳短促地吸了口气,似乎要喊些什么,但她的动作比喊叫更快一拍。
纯跳开的脚还没落地,从地面上射出了黑色的箭矢。
绫佳的手朝着纯伸过去。
纯感到胸口处受到了锐利的冲击。
他意识到,瞄准了自己的黑色箭矢,就是刚才刺入地面的《秽物》的发梢。
绫佳的手掌紧贴在纯的胸口,手背被细长的黑色物体刺穿。
(看上去好疼啊。)
纯担心绫佳,皱起眉头,但在这一瞬间,胸腔内部传来一阵灼热的绞痛。
《秽物》的头发连绫佳的手一起刺穿了纯。当纯理解这件事,他已经仰面倒在了地上,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的。
绫佳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纯的名字,拔出贯穿自己的手和纯胸口的头发,将其扯断。
“纯!不要,天哪……纯!"
纯想回应她,但发不出声音。从双手捂住的左侧胸口,血液以夸张的势头往外流。
哎呀,这下子……
纯动了动嘴唇,虽然没声音,但想法似乎传达到了。绫佳哭了出来。
——必须马上治疗。
急促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顿时,出血的势头减弱,疼痛慢慢消失。
模糊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纯面对着哭泣的绫佳,勉强笑了一下。
“我没事的。”
从绫佳的肩膀后面,可以看到《秽物》正在靠近。
它一半的部分沉在地面下,只露出脸,像在黑暗的沼泽里游泳一样,朝这边移动着。它的头发大半都断掉了,只剩少量毛发覆盖着暗色的团块,不停蠕动。
使出刚才的那一招之后,它大概已经失去了伸长头发、拉近敌人的力量。
绫佳一只手按在纯的胸口,转过头面对《秽物》。她的肩膀一直在抖。
“绫佳,帮我一把。”
纯胸部的痛感大致消退了,提出请求。
绫佳调整姿势,使《秽物》和纯都处于视线范围内,一脸迷茫。
“不需要留下那个东西吧。”
纯用下巴指了指《秽物》。绫佳的表情微微抽搐,她轻轻将手伸到纯的肩膀下方,扶着他坐起来。
两人注视着不断靠近的《秽物》。浮在黑暗中的白牙为了吃掉他们而逼近,但也许是力量所剩无几,它的动作十分缓慢。
《秽物》的血盆大口,已经到了纯和绫佳的头上。
“不需要了。”
纯对于吃《秽物》失去了兴致,那东西不再具有食物的价值。
现在只需要足够强大的力量来彻底消灭它。
在体内集中能量,感到血液沸腾。白色的光芒显现,带着滚烫的温度。即使在这里用尽身为奇美拉的全部能量也没关系。
绫佳扶着纯,同样积聚能量。两人的力量汇集、同步,白光占据了全部视野。
“砰”的一声,强烈的冲击感就像是大地震的第一次摇晃。他们全力放射出的力量形成一道直冲天际的光柱,与《秽物》渴望吞噬一切的黑暗猛烈碰撞。
与口腹之欲无关,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释放出足以使《秽物》灰飞烟灭的力量。
(我想把你们培养成特殊的祓除师。)
初次见面的时候,七仓是这么说的。结果,在他手下作为祓除师生活,只过了大约一年半的时间。
这一次就是最后的祓除了。
仙谷认出靠近自己的人,笑了起来。他感到发自心底的愉悦。
“怎么样?你曾经以那些孩子的保护者自居,现在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成长,感觉如何?”
七仓和巳眉头紧锁。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仙谷更加愉悦。
“你们这次没派上一点用场啊。只是没头没脑地东奔西跑,什么也办不到。你这号人物煞有介事赶过来,最后也不过是祓除了城里的一些小号《秽物》嘛。”
仙谷边说边审视着七仓。他的表情呆板,显得疲惫不堪。自从仙谷第一次见到这张脸,已经过去了十年时间。彼时的仙谷仍是少年,听说七仓家有一位出类拔萃的祓除师深居简出,很单纯地对七仓和巳产生了憧憬之情,便登门拜访。
仙谷并不对成为祓除师特别热衷,他只是想过上能充分利用自己的力量的生活。只要能做到这点,干什么都行。所以,虽然成为祓除师的愿望被七仓和巳拒绝了,他也不怎么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仙谷觉得正是因为当初遭到了拒绝,才能享受如此有趣的人生。
不过,想到自己通过和那些奇美拉们的牵连,最后压了七仓一头,感觉也相当不错。
——看啊,七仓先生,这是我培养出来的怪物。原本是人类,现在却要吃掉那么巨大的《秽物》,多么美丽的怪物啊。你制造了他们诞生的契机,但提供上等食粮、将他们培育到这种程度的,是我。
“吉永绘梨香受到了我们的保护。”
仙谷听到七仓的话,楞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是吗,真糟糕,我本来还想去接她的。真可怜。”
仙谷的目标大致上得到了实现,对绘梨香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他一向爱惜自己的东西,倒也没打算就这样丢下她不管;但既然被七仓家控制住了,要回收恐怕很难。算了,没办法。
仙谷视线的前方升起了一道白色光柱,七仓也朝那边望去。
奇美拉们的力量正与《秽物》激烈角逐。
不可思议。明明应该是黑暗与黑暗的碰撞,但奇美拉放出的光却是洁净的纯白色。
“看吧,七仓和巳,好好看看他们创造的奇迹。我们人类能做的,也就只有在一旁见证了。”
仙谷说话的同时迈开步子,走向奇美拉们战斗的地方。如此美丽的瞬间,必须要在尽可能接近的地方观赏。
“仙谷……你要去哪里?”
七仓抓住了他的肩膀,仙谷甩开那只手,跑了出去。
“等一等!你想死吗?”
背后传来七仓急切的诘问,但这对仙谷来说反而成了兴奋剂。
他朝奇美拉们发出的白光狂奔。
看着吧,祓除师们。一直以来,你们就像没头苍蝇一样绕着他们飞来飞去,嗡嗡乱响。现在闭嘴安静看着吧。
奇美拉与《秽物》的角力还在继续。
两股极其强大的力量相互碰撞。啊,太精彩了,再走近一些。
孩提时代,仙谷曾在海边见过一次鲸鱼,现在的感觉和当时有些相像。
他继续靠近《秽物》之间的战场,看到了散发着非人气息的男女,与试图吞噬他们的黑影。
与生俱来拥有一双能“见鬼”的眼睛,仙谷为此由衷地感到幸福,心中满是无与伦比的喜悦。
这时,在他的眼里,一道白光炸裂了。
爆炸的余波席卷仙谷的身体,剧烈的冲击正面击中他,将他轰飞。
世界天旋地转,光明与黑暗交织在一起。
“仙谷!”
远处传来七仓慌张的声音。
仙谷感到手脚开始变冷,仿佛有冰冷的液体从四肢末端渗入,侵蚀着身体。或者说,有什么看不见的冰冷之物,抓住了仙谷的手脚,慢慢往上爬。
不对……
在混乱不堪中,仙谷领悟了自己的处境。
手脚并不是在变冷,而是在化为乌有。
受到奇美拉与《秽物》力量相撞的波及,仙谷的肉体正从末端开始崩解。
视野逐渐变暗,即将完全消失。
仙谷的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身体在蕴含着毁灭力量的冲击波中溶解,仿佛与那股力量融为一体,反而有种奇妙的舒适感。
只是,如果就这样结束,多少还是有些遗憾。
还想看更多。再来一点,再多一点点就好。
幸运的是,在马上就会彻底消失的视野边缘,那些奇美拉们又一次映入眼帘。
看到了从他们身上迸发出的力量洪流。
仙谷笑了。
——啊,真美啊。
鸭川的流水在夜色中显得漆黑一片。但再过一段时间,太阳就会升起,照亮整条河流。
纯和绫佳躲在在一条小巷里,两人都已没有了奔波的力气。
“还好吗?”
绫佳泫然欲泣地看着纯,纯苦笑了一下。他现在的样子确实很糟,衬衫沾满血污,到处都是破洞,底下缠着的白色绷带也全是血迹。不过,伤口已经暂时止住了血。
暂时。
“这个,帮我还给真里。”
纯将一部水蓝色的圆形手机递到绫佳手中。绫佳低头看了一眼,表情复杂,像是在拼命忍耐着什么,紧紧握住了它
“她现在,在面包店上班呢。”
“嗯……”
“想让我们去看她呢。”
绫佳默默点了点头。
虽然太阳还没出来,空气中已经弥漫着炎热。地表上还残留着昨天的余温。
纯却不觉得热,他的身体仿佛与外界的空气隔着一层薄膜。他知道,一旦这层膜脱落,肌肤直接感受到夏日里盆地的高温,将意味着什么。
他的心情平静得不可思议,只是对绫佳感到十分抱歉。
绫佳贴得非常近,纯直视她红色的眼睛。
“绫佳,那个啊……”
“怎么了?”
“我大概受了致命伤。”
从河边吹来一阵风,穿过两人蜷缩在狭窄小巷中的身体。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嗯。”
“现在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等到下次失去力量,就真的结束了。"
纯很清楚,那一幕已经迫在眉睫,怕是来不及和绫佳一起回到东京的公寓了。
绫佳的脸痛苦地抽搐着。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纯心里不是滋味。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因为之前的事被她好好骂一顿呢。
“你怎么还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
从截然不同的角度,绫佳对纯发出抨击。
“呃,就算你说我的表情不太对……”
“为什么你还能一脸轻松,笑嘻嘻的,而我却在生气?这也太奇怪了。”
话音刚落,绫佳的眼中就泛起泪花。她似乎想掩饰,匆忙低头,反而让泪水夺眶而出。绫佳只好垂着头不让纯看到她的脸。
纯想让她抬起头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对不起。”
“不是这个问题!”
绫佳恼怒地喊道,咬着嘴唇,像是在生自己的气。纯呼唤她的名字,那双湿润的红眼睛直直地望向了纯。
“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说出来吧,什么都行,我都会帮你。”
纯忍不住笑了。他心想可能又要挨骂,但听她这么说真的很开心。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做的事,只要绫佳陪在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绫佳凝视着纯,似乎想到了什么,以坚定的态度开口说道:
“去见她吧……”
“啊?”
“伏见纱也小姐。我们去见她一面吧。”
纯惊讶地眨了眨眼,看着绫佳。
“你在说啥啊?”
“我不了解你们当初分手下了怎样的决心,但到了这种时候,那些都无关紧要了吧。我带你去见她。”
纯毫不含糊地摇头,他一点也不想见纱也。他们分手已经是两年半之前的事了。
不过,若是纱也现在依然惦念着自己,早晚有一天会知道这个结局吧。那样的话,比起突然传来噩耗,最好能好好地跟她交待。当然,纯也不至于那么不识趣,把这种担子交给绫佳。
“纯,可是……”
“没关系的。请你陪在我身边,直到最后。这样就好。”
纯握住了绫佳的手。那是一双柔软纤细的女性之手。
他的身体很沉重,昏昏欲睡。纯轻轻摇了摇头,想要驱散睡意。
日出在即,撑不到下次日落了。
“只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说吧。”
“等我快不行了,就吃了我吧。我知道绫佳现在的身体很难进食,但能不能想办法吃掉我?”
分裂成四份并与人同化的《秽物》,现在纯的体内有其中三份碎片。
纯想起了水藤在自己体内说过的话。
“水藤说,我体内《秽物》与人的成分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分离了,所以有可能把《秽物》的部分摘除。成功的话,就能作为人类活下去了。”
纯笑着说“真是自以为是啊”。
“那家伙……从一开始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来找我们的。”
纯觉得,水藤不惜假装人性沦丧来骗自己吃掉他,是相当残酷的行为。但他也理解,水藤之所以主动选择被吞噬,而不是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自生自灭,是因为他把一切都寄托在了那一线希望上。
“十文字和水藤各自分量的《秽物》,确实和我体内的《秽物》融合了,有种快要蜕皮似的感觉。所以,如果分裂成四份的《秽物》合而为一,兴许真的能把它完全分离出去。”
绫佳沉默不语。纯深知吃掉同伴是怎样一种心情,也觉得自己提出的请求很过分。
但是,如果那样的希望真的存在,让迄今为止的所有艰辛都不会白费,他想让她那么做。
“我不清楚那种事情是否真的能实现,可能只是给你添上沉重的负担,变得跟我一样身体状况不稳定。但考虑到你现在的情况,我觉得值得赌一把。”
纯身体里人类的部分已经破破烂烂,难堪一用。待到《秽物》的部分的支撑消失,就是他的终结之时。
此刻,也许还来得及为绫佳做些什么。
绫佳用力握紧纯的手,然后明确地点了点头。
没问题的。一定吃得下。无论其他的《秽物》怎么样,我们本来就是一体。
纯凝视着绫佳垂下的薄薄眼皮,真诚地说道:
“我喜欢你。”
绫佳抬起视线,目光炯炯。
“别撒谎了,你还对以前的女朋友念念不忘呢。”
“是吗……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起码在最后否定一下吧,白痴!”
纯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抬起手臂绕到绫佳的后颈,用力将她拉近。
两人的嘴唇轻轻相触。
“什么啊……你是在同情我吗?”
“嗯,是在同情。抱歉了,留下你一个人。”
原本,他们应该只会在同一空间内共度几秒钟的时间,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无名过客。
如果未曾相识,各自度过平凡而幸福的人生,或许要好得多。
但另一方面,他们的人生,原本也可能以在那个狭小的箱子里被不明妖怪吞噬的方式,突然画上休止符。
所以,这份余生一定是特别的礼物。
虽然经历了各种事情,但仔细想来,还算是不太糟的余生。
纯困得受不了,头渐渐向前倾倒。
虽然在睡梦中安详地结束人生也不坏,但总觉得还有些遗憾。在纯这样想着的时候,绫佳伸出双臂,将他的身体揽入怀中。
啊啊,这样的话,真不错。
纯被柔软舒适的触感包裹着,眼皮自然地闭上了。在渐渐模糊的视野中,纯发现自己的血弄脏了绫佳的衣服,有点过意不去,不过绫佳的全身在那之前就沾满了泥土。
纯的嘴角微微上扬。
在这狭窄又肮脏的巷子里,两个脏兮兮的人互相依偎着。虽然作为迎接最后时刻的场景不太像样,但能就这样舒服地沉眠,已经很好了。
“绫佳。”
“……怎么了?”
“拜托你了。”
纯闭着眼睛说道。
经过了几秒钟,纯被紧紧地抱住。带着哽咽却依然坚定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交给我吧。”
电梯上升,发出轻微的运转声响。
乘客包括纯在内共有四人。
纯抬头看向楼层指示灯,数字慢慢从三变成四、五,再变成六,电梯门打开了。站在操作面板旁的男生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按住“开”键固定住门;穿着校服的长发女生向他轻轻点头致谢,下了电梯;穿便服、提着运动包、眼睛细长的男生随后走出。门关上了,电梯继续上升。到达七楼时,戴眼镜的男生也下去了。他走路的姿势挺得笔直,像个优等生。
门再次关上。
只剩下纯一个人还在这部老旧的电梯里。他掏出手机查看时间:五点二十九分,能及时赶到课堂吗?那位老师的课还算有趣,但他总是提前在教室里待机,铃声一响就马上开始上课,这有点难搞;而且,他对迟到特别严厉——
叮。伴随着类似微波炉提示加热完成的声音,电梯门打开了。
一如平常的喧闹声从教室里传来,同时,上课铃响了。
纯嘟哝着“糟了”,冲出了电梯。
迈步走进平稳而安宁的日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