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尾声

绫佳醒来时,事件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

当她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上面的木纹看起来像爱德华·蒙克的《呐喊》一样。

她浑身上下都在疼痛,身体沉重无比。左手的痛楚格外尖锐,定睛一看,发现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她想要坐起来,但是使不上力气,在被褥上挣扎,突然听到一声“啊呀”。绫佳惊讶地望去,只见一位女性站在房间门口,张大嘴巴凝视着她,旋即转身跑向走廊,喊道“她醒了!”

过了一会儿,七仓和巳走进房间。他看到绫佳的脸,露出复杂的表情。

“七仓先生?”

绫佳脑中一片混乱:我为什么睡在这里?这是哪儿?七仓先生怎么也在?

七仓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又拿着一面镜子回来了,把镜面对着绫佳。、

“你看看吧。”

怀着疑惑不解的心情,绫佳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一时间没搞懂是要看什么,只是隐约感到一丝违和感。

在开口询问前一刻,绫佳恍然大悟。镜子里的自己,正静静地用黑色的双眼看着她。

两年半以前,绫佳在京都破坏结界的时候,吃下了大量的《秽物》,导致眼睛变成了深红色。那是身为非人之物的印记,她一直靠彩色隐形眼镜或太阳镜来遮掩。但现在应该是裸眼的状态,隐形眼镜在之前的台风天里弄丢了。

绫佳躺在被褥上,缓缓抬起手触碰眼睛下方,指尖感受到眼眶皮肤的柔软触感。"

“我的眼睛……”

“嗯,是啊。”

七仓温柔地点点头,虽然绫佳还在盯着看,但他合上了镜子。

“总而言之,真是太好了。现在就先什么都别想,多休息休息吧。”

说着,七仓把瘦骨嶙峋的手放在了绫佳的额头上。绫佳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年幼的孩子。

迷迷糊糊之间,她慢慢想起了当时的情况。

狭窄的小巷,流动的河水,黎明,昼间的炎热,以及……

随着夕阳西下,开始从他身体里流出的鲜血。

当绫佳再次醒来,七仓就坐在被褥旁边。绫佳抬头看着七仓的脸,说道:

“我……吃掉了纯。”

七仓轻轻点头。

“我知道。”

后来才听说,七仓当时——绫佳吃下纯的那一刻,就在他们附近。他甚至在两人所处的小巷里设下了“墙”,将他们隐藏起来。

七仓在那里等待绫佳进食结束,变成只剩下她一个人。然后,他把绫佳带回了本家。

(不能救救纯吗?)

绫佳只问了一次这个问题。并非责备,只是想确认事实。

七仓表情僵硬地摇头。

(我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就只有不去打扰你们最后的时光。)

当最后的时光也迎来终点,纯的身体开始流血时,绫佳紧紧抱住纯,履行承诺。

绫佳捧起纯即将消散的灵魂,拼命地吮吸着,生怕漏过一滴。她的大脑像缺氧一样昏昏沉沉,意识逐渐模糊,但依然死死抱住纯的身体,浑然忘我地狼吞虎咽。然后——

当她在七仓家的房间里的被褥上恢复意识时,已经过去了两周。

“仙谷死了。”

大约绫佳在醒来一周后,七仓平静地告诉她。绫佳虽然站起来走路的时候还会摇摇晃晃,但已经不需要整天卧床不起了。

“他靠得离你们和《秽物》对抗的地方太近,被力量的余波击中、轰飞了。”

绫佳离开床铺,隔着矮桌和七仓相对而坐。

仙谷的死讯让绫佳有些茫然。虽然那家伙让她吃尽了苦头,但听说他死了,还是不怎么好受。

“吉永绘梨香呢?”

“她平安无事,现在应该已经回归正常生活了。仙谷最后没能看到你们真正的结局啊……”

七仓的声音干涩。绫佳看了看自己缠着绷带的左手,即使服用了止痛药,绫佳低头看着缠着绷带的左手。即使服用了止痛药,仍有挥之不去的钝痛感。结局吗,她喃喃自语道。

“我还没有结束呢。”

“啊……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我身体里的《秽物》已经被摘除了吗?”

七仓注视着绫佳已经恢复成黑色的瞳孔,说道:

“《秽物》在你体内合而为一之后,有很明显的分离趋势,几乎与普通的附身相差无几。我把你带回来之后就立即进行了祓除,在一定程度上算是成功了。”

“一定程度上?”

“说到底,也只是把《秽物》的四块碎片拼凑到一起,认为这样就算一了百了未免过于乐观,肯定还有一些部分已经融入了你的身体。不过,就像是入殓师把支离破碎的尸块拼起来一样,可能流失了一些血液或者其他的部分,但它还是形成了一具完整的遗体;你体内的《秽物》也是这样,能够作为一个整体被剥离出来。”

“也就是说?”

七仓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带着不太明朗的表情说了声“恭喜”。

“至少可以宣布,你现在是人类了。”

“我好好地吃掉了纯——纯他们,对吗?"

七仓对绫佳的问题点了点头。

这样啊。她低声自言自语。

那就好。虽然获悉自己变回了人类并没有什么真实感,但既然确实接纳了纯、水藤君、十文字君的灵魂,就心满意足了。

绫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因为两周的昏迷状态和一周的卧床生活,没缠绷带的右手手背变得干燥粗糙。直到不久前,这还是绝不会发生的事情。

用指尖按了按长长的指甲,感受到久违的柔软触感。

“我可以获得无罪释放,离开这个家吗?”

“虽说还有人怀疑你,不过只要是祓除师,都能一眼看出你不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了。”

“原来如此。但水藤君……吃了人是事实,这个家里的人肯定很讨厌我吧。”

“是啊,所以请你暂且不要走出这个房间,因为这个家里有很多你最好不要碰面的人。不好意思。”

“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走不动路,呆在这里刚刚好。”

“等你的体力再恢复一些就离开吧,我会替你安排住处。”

绫佳没有回答,七仓叫了她的名字,她用眼神回应。七仓用认真的目光注视着她。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虽然已经不能说是保护‘你们’……但再也没有人会说三道四,不需要顾虑什么了。”

绫佳有些困惑,轻轻摇了摇头。

“七仓先生对我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非常感谢你帮我祓除了《秽物》。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还要继续关照我,感觉会很奇怪。"

七仓不吱声,凝视着绫佳,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冒昧一问,如果觉得合适,要不要和我结婚?”

这句话完全出乎意料,绫佳整个人都懵了。

她张大了嘴,一脸傻相,盯着七仓一本正经的表情看了好几秒。

然后,笑意渐渐涌上心头。

“呵呵……哈哈哈……”

笑出声后,更加绷不住了,绫佳捧腹大笑。虽然心里想着七仓的态度那么严肃,自己不该笑成这样,但根本停不下来。她笑得太厉害,以至于虚弱的内脏都开始痛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一直在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用手指擦掉渗出的泪水,不知为何又有新的泪水翻涌,这次不光渗出一点,而是全都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也太不合适了。”

绫佳又哭又笑,两种情绪矛盾地并存着。

“主要是哪里不合适呢?”

“比方说,我仅存的一点自尊心吧。还有其他各种原因。

在笑着流泪的过程中,冰封在绫佳心中的某些东西缓缓融化了。在这个房间里卧床不起的这段时间,她的感情一直冻结着,什么都不去想,终日昏睡。就连开口询问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他们怎么样了这些问题,也是过了很久之后。

冻结的情感与思绪被笑声温暖、融化,化作泪水涌出。

意识到自己还能笑出来,她既感到欣慰,又有些失落,心情微妙。

当发作般的笑声终于平息下来,绫佳虚弱的身体已相当疲惫。她擦干眼泪,坐直身子,重新面对七仓。

在绫佳大笑的时候一直看着她的七仓,再次用诚挚的声音说道:

“我会终生守护你。”

“感觉就好像看到了一个古装戏里走出来的男人,在说‘我会为伤害了你负起责任,娶你为妻’一样。"

这次绫佳没有爆笑,只是微笑着回应,忍不住语带调侃。

“明明彼此都知道互相之间没有恋爱感情,却还对这样的对象求婚,这可不行啊。”

听到这话,七仓的表情终于变得稍微舒缓,露出苦笑。虽然只是苦笑,但绫佳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笑了,上一次大概是好几年前。

是啊,终于。这一周里,七仓每天都来看望绫佳,在此期间表情一次也没有放松下来过。而且,绫佳也一样。

“对不住了啊,说了让人困扰的话。”

七仓苦笑着说道。绫佳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你的诚意让我很高兴,谢谢你。不过,就算没有人来保护我,我也没问题的。”

绫佳按住胸口。

即使发出呼唤,也得不到回应。

但是,确实有什么存在于那里,给了自己活下去的动力与勇气。

绫佳对七仓笑了笑:

“因为我不是孤身一人。”

绫佳来到久违的户外,穿着校服的少女们嬉闹着从她身边经过。她们在长袖校服外面还穿了马甲或毛衣。暑假早已结束,不知不觉间九月也过去了。

绫佳坐公交车到达了目的地,是一家店铺。店门上挂着一个面包形状的招牌,上面写着“布朗面包房”。她推开玻璃门,门铃轻轻作响。

“欢迎光……”店员的问候语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看到真里拿着面包托盘愣住的样子,绫佳不禁莞尔,用手势示意她继续工作。有顾客在收银台排队,真里慌忙放下托盘,回到收银台前。

真里精神不错,带有可爱图案的围裙和三角头巾很适合她。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很不擅长抓住要领,而现在看上去对这份工作得心应手。美中不足的是,虽然她能对顾客做出适宜的微笑,但几秒钟之后就会变回面无表情的样子。也许她应该对着镜子多加练习,让笑容更加自然。

绫佳在心中对真里品头论足,挑了个面包装进托盘,等别的顾客走了,拿到收银台。

“绫佳姐姐,你还好吗?”

真里一见到绫佳走进就这样问道,没顾结账的事。

“还好哦。抱歉呢……听说你来七仓家找了我好几次。”

“嗯,不过他们说你还不能会客。”

绫佳养病的时候,并不知道真里来过,她当时确实不是能够安心与真里见面的状态。但后来得知真里多次特意来探望,却一再被打发回去,心里很过意不去。在绫佳恢复精力和体力之前,她身边的事情一直是由七仓来判断、打理。

“真里,你什么时候休息?”

“两点开始午休。”

绫佳跟真里约在附近的公园碰头,走出店外。

她坐上公园的长椅,把装面包的袋子放到膝盖上。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斑驳的阳光在她白皙的肌肤上跃动。她开始品尝余温尚在的面包,是一个加入了蓝莓酱烤制的贝果,分量很足。绫佳撕下一小块放进口中,顿觉果香四溢。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慢慢咀嚼再咽进肚子。重复了这个动作许多次,还没能吃完一半。她把剩下的面包装进包里,打算以后饿了再说。

大部分的《秽物》被排除之后,绫佳的身体状态比较混乱,身体机能有所下降。

不过,问题不大,肯定能渐渐恢复的。就像嘴巴又能尝到食物的美味,都会好起来的。

这时,传来一阵节奏紧凑的脚步声。绫佳抬头一看,真里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真里来到绫佳坐的长椅前,稍微调整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绫佳。

“你瘦了。”

“是吗?之前虽然经常觉得饿,但实际上体重没怎么变过呢。”

“嗯,瘦了。”

真里重复了一遍,低下视线,看着绫佳慢慢取出借用了很久的手机。这部水蓝色的手机上布满了细小划痕,还残留着淡淡的暗红色痕迹,那是纯的血。虽然并不明显,但不知为何,这淡淡的血迹怎么擦也擦不掉。

绫佳把手机递给真里。

“这个,真不好意思,一直借着没还,给你添麻烦了吧。而且……还弄脏了。”

“这种事没关系啦。”

真里说着,从绫佳手中接过手机,珍重地双手捧着它。

“上个月和这个月的话费,我来付吧。”

“不用啦。”

真里的声音有些生气。绫佳缩了缩脖子,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你的手没事吗?”

真里看向绫佳左手上缠着的绷带,问道。

是那天夜里被《秽物》的头发刺穿留下的伤。想要保护纯但没能保护到,手和纯的胸口一起被刺穿。

伤口曾经愈合过,但随着《秽物》的部分从绫佳体内剥离,又重新裂开了。

绫佳把那只手举到面前,做出握紧、张开的动作。

“没事的,神经没受伤,你看,所有手指都能正常活动。”

这是一处贯穿伤,会留下伤疤。但对于绫佳来说,这样远比伤痕消失更有意义。

“情况我从七仓先生那里听过了……”

真里这样说着,在绫佳身旁坐下。“说起来”,绫佳想起一件事:

“真里君,你认识七仓家的……文寻吧?”

“嗯。”

“他跟我道歉了。”

(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失败造成的。)

在东京车站偶遇的那个少年,原来是七仓家的祓除师。他向绫佳低头赔罪,脸上的表情就和在车站照顾她那时一样诚实正直——但多了几分悲伤。

或许,是他险些被水藤吞噬这件事,推倒了多米诺骨牌,让事态走向全盘崩溃。但他既无恶意,也没做错什么,责怪他是不对的。

(啊,这个,怎么说呢……还是要谢谢你的关心。)

文寻听到这番回答,不知如何是好,泫然欲泣。

“那个人,是真心想要喜欢上绫佳姐姐你们。”

真里说道。

公园里走过一群高中生,和刚才见到的那些穿着不同的校服。绫佳想起今天是周六。午后时分,高中生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欢声笑语。

“吉永绘梨香同学怎么样了?”

“她转学了。一个人在原来的学校上二年级是不行的,所以转到了别的学校。虽然很辛苦,但也还算过得去吧。”

绫佳只是随口一问,却得到了确切的回答,她惊讶地看着真里。真里点点头,回应绫佳的目光。

“我们成了朋友。应该……算是吧。虽然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聊的,但她经常来找我。”

“这样啊。”

活下来的绘梨香如今对仙谷作何看法,是不是依然抱有留恋呢?绫佳有些在意,但她已经无从插手了。能和真里这位表情寡淡的朋友默默地分享回忆,对绘梨香来说大概是一种慰借吧。

“还有……户冢小姐在事件结束后不久就来了店里。”

绫佳睁大了眼睛。

“她说了什么?”

“嗯……好像说是要回老家了。她还让我转告你:‘多谢相助。今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祝你好运。’”

多谢相助。

是指那天夜里,绫佳面对着《秽物》,挺身而出保护了户冢和绘梨香吗?还是说,她指的是水藤的事?是不是自己过度解读了呢?

纯吃掉了水藤,在水藤失去心智之前结束了他的生命;这正是水藤本人的愿望,可以称为一种帮助。这样理解会不会太牵强?归根结底,绫佳和纯都没能为水藤做什么,真正拯救了他的人是户冢。

“她生气了吗?”

“完全没有。不过,她虽然在笑……但让人感觉很悲伤。”

“是吗……”

绫佳情绪低落。她与户冢其实接触不多,如果有机会的话,想对户冢道谢。然而,即使真的见面了,多半也说不出口——以户冢和水藤的关系,自作主张对她表达感谢,反倒可能是一种失礼。

绫佳慢吞吞地把放在一边的包拿起来背上。

“今天就先聊到这吧,我得走了,接下来还要去别的地方。打扰你工作了,我还会再来的。”

绫佳正要起身,真里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像是不让她走。真里有些焦急地开口说道:

“绫佳姐姐,我的工资不多,现在住的地方很狭小,但平时没什么开销,存下了一笔钱。所以,可以搬到稍微宽敞一点的房子去。就是说……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绫佳笑得很开心。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胡乱揉了揉真里的头发。

“哎呀,怎么回事,最近经常被求婚呢。”

真里面红耳赤。

“才、才不是求婚啦。”

“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哦。”

真里听到这句话,沉默不语。绫佳苦笑着想,是不是我的语气很像在硬撑呢?

“也可以换个说法,我觉得自己必须要比普通人幸福四倍,所以非加油不可。”

“加油变得幸福吗?”

“是啊。”

“但是……我觉得现在的绫佳姐姐最好有人陪着。”

“我的气色很差吗?”

“嗯,超级差。”

完全不加掩饰的诚实回答。

“好吧,我当然也会感到悲伤和疲惫,但如果我一直摆着不幸的表情,那就太对不起大家了。所以,我一定要努力变得幸福。"

真里抿着嘴,安静地看着绫佳。绫佳还没整理好心情去坦然直视那双真诚的眼睛,只好暧昧的笑着移开视线。

“总之,我现在要去一趟东京,在那里有个必须见一面的人。”

绫佳从七仓那里问来了伏见纱也的电话号码。七仓以前调查绫佳他们四个人的时候,就确认过人际关系一类的信息。

纱也接到绫佳的电话非常吃惊,但她毫不犹豫地主动提出见面。

因为预计会有一场长谈,内容也不适合在外面讨论,绫佳花了些工夫考虑见面地点,最后选定了自己过去和纯一起生活的公寓,邀请纱也前往。

绫佳在车站的检票口等人,傍晚的晚风吹得她脸颊生疼,脊背微微发抖。她从迎风处移动到站内避风的柱子旁。绫佳现在对气温比以前更加敏感了,她的身体还很虚弱,一旦着凉很可能病倒。

“好冷啊。是不是该穿外套了?”通过检票口的少女们一边大声聊天,一边向外走去。

绫佳仿佛还停留在夏日里的那一天,而季节却不断前进。

一位有些面熟的女性从检票口小跑出来,巧克力色的头发柔软地飘扬着。她个子小小的,容貌十分可爱。

绫佳只见过她一次,而且不管怎么想都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纯差点拿绫佳当分手的借口,惹得绫佳大发雷霆。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绫佳还是感到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开口打招呼。这时,纱也注意到了绫佳,她在检票口前略微驻足,睁大眼睛看着绫佳,目光颤动。虽然双方还没做任何交流,但纱也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有那么一两秒钟,她用那样的眼神凝视着绫佳。

——必须去见伏见纱也,把纯的事情告诉她。

身心状况稍微好转后,绫佳立即想到这件事。

绫佳对于纱也几乎一无所知。她现在是否还思念着纯、想听到纯的消息?还是说,已经放下了往事?

如果纱也一直祈求着纯的幸福,期待有朝一日能再次相见,甚至从今以后,会在不知道纯已经不在了的情况下继续那样做呢?绫佳深感自己有义务告诉她纯的结局。

再者,绫佳强烈地想见纱也、和她聊聊。绫佳猜测,这或许这是纯的心愿。因为纯成为了绫佳的一部分,他的心愿也影响着绫佳的想法。

假如真的是这样,绫佳哪怕排除万难也要实现这个心愿。

绫佳一路上几乎不发一言,带纱也来到公寓的房间。

绫佳自己也很久没回这里了。她请纱也入座,然后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到了过期的盒装牛奶。其他东西也都差不多过期了。

(本来是打算很快就回来的。)

绫佳轻轻关上冰箱的门。

她烧水泡好速溶红茶,端了出来。

纱也没碰放在面前的红茶,只是低头看着杯中。

“纯怎么了?”

听到她平静地发问,绫佳一时语塞。虽然本来就是为了谈这件事才约她出来,但真正被问到的时候,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绫佳垂头不语,感觉到纱也在紧紧盯着自己。

忽然,纱也站了起来。不顾绫佳的惊讶,她慢慢绕过桌子,在绫佳面前正坐。

“……可以摸一下吗?”

纱也一脸认真地问,绫佳楞了一下。

“摸、摸什么?”

“你。”

不等绫佳回答,纱也的手就伸了过来,冰凉、柔软的手触碰到脸颊。被温柔抚摸的感触让绫佳困惑不已,她看向纱也的眼睛。

“虽然说不清楚,但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纱也轻声说道。她的眼神很平静,抚摸着绫佳脸颊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请你坦率地告诉我……纯到底怎么了?”

绫佳本来打算兜个圈子,先交代来龙去脉做铺垫,最后再讲重点,但纱也的眼睛似乎已经看穿了真相。

绫佳轻轻说道:

“我把他吃掉了。”

“是,是吗……”

纱也的手指随着她颤抖的声音从绫佳的脸颊滑落到颈部,最后停在肩上。

“嗯……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但我明白的。”

纱也像是要拥抱绫佳一样,拉近她的身体,把脸埋在绫佳耳朵旁边、肩膀上方的位置。但是,纱也的手除了抓住绫佳的肩膀,没有触碰其他部位。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一直都在做什么,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你们融为一体了,对吧?”

“对不起……”

纱也没有抬起头,只是摇了摇头。湿润的感觉在绫佳的肩上蔓延,是纱也的眼泪流了下来。

“其实,我和纯交往的时间,比起我们作为青梅竹马的好友的时间要短得多……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吧。我现在说些怨恨的话可能更合情理,但却没有那种想法。或许只是一厢情愿,但我总觉得,我能理解纯的心情。”

绫佳仰望着天花板,感受着肩膀上手的触感与眼泪的湿润。这些眼泪能传达给纯吗?绫佳的眼眶开始发烫,同时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想起了自己受到七仓的关照,甚至被求婚,笑得直流眼泪的那时候。对他说的“我不是孤身一人”,对真里说的“我很幸福”,都不是在逞强。

绫佳的灵魂之中,存在着三个重要的人,一直支持着她。也有像七仓和真里一样,在现实中试图帮助她的人。绫佳的身体能否作为人类良好运转,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一律是未知数。但无论如何,她已下定决心,把这些风险,连同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人创造的美好、犯下的罪孽,全部拥抱在怀里——不是背负,而是拥抱,坚强地活下去。她已经做好了觉悟。

但是,如果把一切都告诉纱也,也许可以暂时放手,大哭一场,直到满足为止。

彻底地嚎啕大哭,哭到好一阵子都不想再哭。

这样一来,真里所说的“气色超差”的脸,多少会改善一点吧。

纱也抬起头来,她濡湿的眼眸闪闪发亮,莫名显得非常美丽。

“请全部告诉我。迄今为止的事情,全部。”

绫佳轻轻垂下眼帘,缓缓呼吸。她想起在自己身体内部的三个人,慢慢回忆一路以来去过的地方,遇到的人,发生的事。

“会是个很长的故事……”

纱也重重地点头。

太阳即将完全落山,房间里有些昏暗。窗外的天空仿佛在为夜晚做准备,颜色逐渐加深。绫佳站起来开灯,当白色的灯光充满房间时,窗玻璃反射着光线,如同一面镜子,映出房间的样子。

绫佳在那里看到了自己黑色的瞳孔。她先闭上双眼,然后慢慢睁开,为了开始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轻轻地张开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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