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著眯细的眼睁开,原本散漫的意识集中到脸部前方。
将手撑在长椅上,下意识仰望著的蓝天与方才相比略有不同,厚重的云层从远方飘来,暂时遮住了阳光。彷佛盖上盖子般,在即将消逝前洒落的光芒温暖了我的肩膀。
春天就是这般毫无防备,能够接纳周遭的一切事物,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才会这么宜人。
事情发生在我大学的课堂之间,我跟一起上课的同学道别之后,稍稍有了一些独处的空档。设置在教室大楼后方的长椅没有人烟,相对的影子从墙壁延展而出。此处的景象、恰到好处的林木香气与洒落的阳光,让我联想起通往学生会办公室的道路。
或许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茫然地任凭回忆重现。
太阳一时受到云朵遮蔽,消失在空中,我于是再度仰头。
从所谓还是高中生的时间,跨越了足以凝视遥远天际的距离。
当时在身边的事物已不复存在。
我边怀念著学生会办公室的气氛,边深呼吸。
刚升上高中的时候,也曾像这样回忆起国中时代。
接著在成为大学生时,回顾高中时光。
我透过反覆这样的行为持续向前。
这次,我没有后悔。
其实是有。
当然还是有。
但至少没有糟糕到让我能在不是那么勉强自己逞强的状态下说「没有」。
我很满足。
云朵没有停驻,不断向前,拋下太阳而去。突然射来的日光,让我彷佛要闭上眼般垂下视线,于是看见了一双脚。因为事出突然,我吃了一惊。
我有些犹豫该将目光往脚的上面移,还是下面挪。一般来说都会往上,所以我抬起脸,从对方的衣著打扮和体型得知那是个女生。
不知不觉中,有一位女生倚在教室大楼的墙上。
距离长椅好几步的那个女生眼角泛著泪光,啜泣著的鼻尖与眼头都泛著红。看起来不像是季节导致的花粉症,而是悲伤的泪水。
我心中浮现「天气明明如此暖和,为何如此悲伤?」的奇怪感想。
不过也觉得春天与泪水不太合衬。
「可恶啊……咦?」
我这么想著,哭泣的女生才总算发现我的存在。
湿润的眼眸带著排队等待滑落的眼泪捕捉到我,女生于是吃了一惊,觉得很丢脸似的抹了抹眼头。没想到会有状况这么复杂的人出现在这少有人来的场所……不,就是因为少有人来,所以她才来这里吧。我察觉了实际状况。
话虽如此,我仍不知如何反应是好。女生似乎也察觉了这般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不好意思。」
她向我道歉,其实没有这么严重。
只是彼此的偶然恰巧有些尴尬地凑在一起罢了。
「我才觉得不好意思。呃──」
我也不好说「后续请慢用」之类的,于是拿起包包,从长椅起身。
「啊。」
我没有等女生说话,径自轻轻低头示意后离开。一方正在哭泣,另一方正在晒太阳,怎么想都是前者更没有余力吧,应该是心有余力者要礼让。
虽然还有时间,不过我决定前往下一堂课的教室。
我往位在教学大楼之间,有著较多通往其他楼梯或门口的岔路过去。较多的岔路让我想起小时候走过的狭小巷弄,在来不及赶上游泳班的时候,我偶尔会抄那些小巷走。
我穿过岔路之后回头,那个女生是否还在那里哭泣呢?
我现在仍能清楚地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
如果在那之后都没有哭泣过,我想也是挺好的。
我进入位在教学大楼一楼的教室,与朋友传了讯息,对方发了一个今天要自发性停课的可爱贴图过来。上了大学之后,大家都擅长用好听的说法包装跷课的事实。
我现在有选到的课都有去上,目前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比上课更优先。
朋友们都是找到了些什么呢?
我就这样一个人坐下,等待上课时间到时──
「啊。」
不禁轻轻喊出声音。
因为那个哭泣的女生站在教室入口,或许因为接收到我的目光,对方也看著我整个人僵住。后续到来的学生钻过伫立当场的女生左右两侧,纳闷地看著她。女生或许觉得停在门口恨会碍事,有些无所适从地往左又往右。
她似乎正烦恼著该以何处为目标前进,那样子有点像是受惊的小狗。我重新好好观察她的状况与模样,一头鲜艳的秀发随著身体摆动,手脚的动作俐落明快,很有活力,小小的身体散发著饱满的精神。也就是说,我觉得她很像小狗的第一印象应该算是贴切。
看起来是个跟至今的朋友大相径庭的女孩。
原本犹豫著的女生往我这边过来,隔著给学生上课用的长桌,向我搭话。
声音之中已不带哭嗓。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请……」
反正我朋友们也没有预定要坐,女孩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
感觉事情发展有些奇妙。
「刚才……」
女孩垂头凝视著桌面,支吾其词。我等著她继续说下去,感觉好像有些难以启齿。
「谢谢你。」
她好像在犹豫是否要再道歉一次,接著侧眼窥探我的反应。从旁边来看,流过泪的痕迹明显到一看便知。
「别在意。」
老实说,我并没有做什么。
「不行,我会在意……」
女孩按著眼头深深呼了一口气。确实,要是我被人看到哭花了脸,我同样会在意,也希望对方可以忘记。人类是一种暴露出软弱一面后会变得不安的生物。
因为人们认为,软弱或许会招致周遭的排挤。
我突然在这股思绪中想起灯子。
灯子并没有对我表明她真正软弱的一面。
这点至今仍让我有些寂寞。
女孩犹豫了一下该不该离席,但因为教授已经来了,所以她似乎决定就这样开始听课。她将包包放在一旁,准备好笔记用具,然后时而观察我这边的状况。我之所以知道她在观察我,是因为我也在观察著她的状况。
我虽然在意她为何哭泣,但我跟她并没有亲近到可以介入此事。
「…………………………………………」
我想起高中时代的朋友,爱果与小绿。
如果是她们,应该能马上和女孩共享流泪的原因吧。
有时迅速、有时浅薄、有时深入、有时慎重,人际关系的第一步就是这么难。
「我没想到会碰上才刚入学就碰到被逼哭的状况。」
我听到女孩自言自语般的抱怨,心里「哎呀」了一下。
「你一年级?」
出乎意料的情报让我在一旁做出反应,女孩也一副「哎呀?」的态度半张著嘴,从眼睛的动作可以看出她正以视线问我「你呢?」以便确认。
「二年级。」
「原来是学姊。」
她突然不自然地客套起来,我马上发现她并不习惯这么做,觉得有些好玩。
「你别介意,可以照平常那样说话。」
让不习惯的人勉强自己,只会显得更绑手绑脚。
「这样好吗?」
「没关系吧?」
我也没自信能表现出学姊样子。
「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不过教授已经开始上课喽。」
我柔和地告诫她这部分还是要客气点,这样的举止或许很有学姊风范。
女孩好像声音空转那样,尽管张著口,仍什么也没说。
我面向前方,在心里嘀咕,没想到竟是一年级啊。
我心想,原来又来到了我会有学弟妹出现的时间。
课堂结束后,气氛变成要想想这下该怎么办了。
我和女孩都没有立刻离开教室。好像有什么东西留著一般,尴尬的拖拉感觉已经生成。这时即使不是学姊,是否也该由较年长的我采取行动呢?
经历一阵类似到底该由哪方主动挂断电话的纠葛后,我站起身。
女孩见我如此,也配合著起身。
「我想说件没头没脑的事。」
「咦?好。」
「在那之后,我在长椅旁边想著你,心里不知所措地觉得『啊啊怎么办怎么办』的时候,眼泪自然就平复了。」
女孩笑著别开目光,不过没有一直逃避,又看著我。
「刚刚的谢谢,是针对这件事情道谢。」
「……这样啊。」
我没有刻意做些什么却被人致谢了,但很神奇地并不会觉得不舒服。
应该是女孩明快的声音和人品所致吧。
我想说她应该都说完了。
「是说,我们一起吃个午餐如何?」
女孩带著不上不下的礼貌态度抬眼看著我。我面对她,发现两者之间的视线高度有一段差距。我平常都是跟朋友一起用餐,但今天没有什么安排。
这里只有这个女孩。
「好啊。」
我稍稍思考一下之后同意,女孩整张脸像是开花般笑开来。
之前的眼泪上哪儿去了呢?她的眼角和嘴角带著柔和的感觉,充满春日气息。
「学姊,请多指教。」
女孩带著有些开玩笑的语气说罢,来到我身边。
「学姊啊……」
这个称号让我不禁笑了。
女孩见到我的反应稍稍歪头。
「没什么。」
我只是稍稍想起自己不可能忘记的学妹。
虽然用了想起这种说法,但我不时会跟她碰面。
说不定比起灯子我还更常见到她,毕竟跟她见面比较轻松,而这不单纯指物理性的距离,心理层面上也是。
灯子是很棒的朋友,一见面就会聊个没完,很开心。
但我心里还是有一点芥蒂,而这样的芥蒂可能会跟著我一辈子。
尽管会像受伤那样随著时间慢慢愈合,却无法完全消除疤痕。
不过包含这些伤痛在内,我果然仍不觉得后悔。
伤痛能让我想起当时感受到的强烈情绪。
与渐渐褪色相比,这样绝对好得多。
「啊,对了,请问贵姓大名?」
离开教室大楼之前,女孩这么问。
我脑中浮现的自己名字,曾几何时已经全部置换成汉字了。
无论姓氏或是名字,都有人以此称呼我,我也都喜欢这两种音调。
是我想好好珍重的名字。
「佐伯沙弥香。」
我想,教室大楼外面一定是一片晴朗。
我环顾周遭,甚至想让思绪飞向遥远的蓝天。
上了大学,或者在那之后,我可能又会失败。
即使如此,我仍想更加理解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
希望能够遇见。
我之所以能打从心底这么认为,都是因为遇见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