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维恩领著洁诺等人与使节团会合,再度出发后,旅程中并未发生任何严重的问题,一帆风顺。
他们持续提防匪贼来袭,平安无事地通过了冲突地区,进入卡帕利努王国的势力范围内,使得原本绷紧神经的随行人员也恢复了一些冷静。而维恩也不会斥责他们松懈,毕竟在长途旅行中,总是绷紧神经的话,会在半途累垮,也需要适时舒缓。
尽管如此,也并非毫无异状。
原因出在残军随行人员──尤其是洁诺身上。
通往卡帕利努王都的路程漫长,需花费许多时间,因此,即产生了相对应的闲暇时间。当然也需要调整行军速度或调派人力等繁琐杂事,由于那属于妮妮姆与拉库尔姆也能负责指示的范围,维恩一路上难得无所事事。
倘若这是在马车里的话,维恩便能睡觉以打发时间,但马车因为匪贼袭击而毁损,而残军也无多余马车,所以维恩目前骑在马上,虽然并非完全不可能,但还是难以入眠。
因此,维恩闲得发慌,而此时趁隙接近他的即为洁诺。
「摄政殿下,我想问一个问题。」
「问吧,你今天想问什么?」
两人的马齐驱并驾,当洁诺出声询问后,维恩便这么回答。
自从再度启程出发后,这种问答已经成为司空见惯的景象。
内容主要为纳特拉的政治、思想与文化。
(不过,她还真不嫌腻啊。)
维恩半感无奈又半感佩服地心想。
一开始,维恩警戒著洁诺,因为他心想对方是否意欲透过提问的名义而有所试探。
然而,当交谈过几次后,他发现并非如此。
这个女扮男装,名为洁诺的少女只是单纯对他国有兴趣而已。
「说来惭愧,小的在玛登土生土长,只认识玛登这个国家,但如果只有这种狭隘的见识,就算能夺回王都,也无法胜任国政,所以能请摄政殿下赐教,对小的来说是意想不到的幸运。」
这是她本人的说法。
对维恩而言,也对与洁诺交好别无异议,且因为恰好适合用以打发时间,在路程中皆毫不吝惜地陆续回答她的问题。
「原来如此……纳特拉位于东西通道上,不只文化、建筑、饮食,连语言和礼仪都受到东西双方的影响。」
「正因为开国君王出身于西方大陆,所以一开始以西方为主流,但这一百年间,我们与西方拉开距离,并与东方愈走愈近,所以使得东方文化的色彩也逐渐增强了。」
「……摄政殿下从未担心过这些变化吗?」
听见这试探性的疑问后,维恩摇了摇头,道:
「我个人并没什么意见,有人讨厌改变,但也有人欢迎改变,而纳特拉包容这两种人。」
「但也有必须在政治上做出明确抉择的时候吧?」
「那需要相当的声量才能让我们为政者为此做出判断,而不论那是保守派或改革派,都表示他们得到了巨大声量,所以毫无问题。」
「就算在那过程之中有所斗争,您也会抱著欢迎心态吗?」
「对,声量就是热度,热度则为进步的可能性。如果我有所畏惧的话,无论是保守或改革,都会导致名为文化的灯火不符大势所趋地悄然灭迹喔。」
「原来如此……」
洁诺对维恩的回答似乎有所想法,貌似苦恼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此时,拉库尔姆策马趋向维恩身边。
「殿下,抱歉打扰两位欢谈,想请您确认几件事情。」
「我知道了,洁诺,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
「是,感谢摄政殿下赐教。」
洁诺敬礼后,便降低马匹的速度,退到使节团后方。
她退向后方,并目不转睛地凝视著与部下谈话的维恩背影,此时,身旁传来一道嗓音。
「哎呀,您今天已经和殿下聊完了吗?」
这么说道,并骑马现身的是一名黑发少女──妮妮姆。
「对,妮妮姆阁下,您也忙完了呀。」
「因为我只是在确认行李数量而已。」
妮妮姆与洁诺,一方为易容的弗拉姆人,一方则为女扮男装的少女,双方都各有所隐情,但年纪相仿,又具备身为使节团中罕见的女性这项共通点,所以两人关系良好。而原本不忍维恩无所事事而建议洁诺去找他聊天的人即为妮妮姆。
「话说回来,虽然我有所耳闻,但殿下真是见多识广呀,只是交谈就让我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因为他是我纳特拉臣民引以为傲的王太子殿下。」
面对难以掩饰赞叹之情的洁诺,妮妮姆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洁诺大人,我说过您可以不用对我用敬语和敬称了吧?」
「在这一点上,我也说过您也一样吧。」
「尽管您隐藏身分,但毕竟您代表解放军随行,以我的立场来说,无法轻视您的身分。」
「正因为我隐藏著身分,所以您才应该对我一视同仁呀?而且提到身分的话,妮妮姆阁下也是摄政殿下的辅佐官吧?」
妮妮姆「嗯」了一声,沉思了一下后道:
「……就算我说这个辅佐官的身分,在台面上并不存在,您也这么认为吗?」
这句话令洁诺不解地歪著脑袋,说:
「我不明白您所说的意思……对我来说,只要妮妮姆阁下不改对我说话的方式,我也并不打算改变。」
「……那就没办法了。」
妮妮姆叹了一口气,并轻轻清了清喉咙后道:
「那么我们彼此都改变一下口吻吧,洁诺。」
「那我就没任何不满了,妮妮姆。」
双方深知彼此来自不同国家,并拥有不同目的,尽管如此,两名少女依旧轻轻互露微笑。
「话说回来,妮妮姆,你说并不存在辅佐官的身分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纳特拉并没有正式制定辅佐官这个官位。」
妮妮姆对著露出「什么意思?」表情的洁诺继续道:
「如你所知,纳特拉是一个移民国家,为了不让对王室的少许忠诚度更加分散,所以没有设立宰相或辅佐官等代理君王职务的官位喔。」
意即,妮妮姆仅因为惯例被视为辅佐官,并受人如此称呼而已。但于官方纪录上,她只是维恩雇用的私聘秘书。
而且,并未设立官位的理由不仅如此。
「……我记得,王室辅佐官代代都由弗拉姆人担任对吧?」
「对,没错。」
当妮妮姆肯定后,洁诺便露出瞭解的模样,并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如果制订为正式官位的话,可能演变成弗拉姆人之外的人也会来争取这个职位,所以才刻意限于私下雇用呀。」
「如你所说。」
毕竟这是一个可直接进谏王室的官位,有许多人企图笼络。事实上,妮妮姆也常收到一些礼品。连身为弗拉姆人的妮妮姆也如此的话,倘若正式设此官职,且由非受歧视人种拜命为官时,仅只如此,即可创造一笔财富了吧。
「而且,因为弗拉姆人的立场卑微,需要王室庇护,但如果过于亲近,就会被视为是威胁,可能因为我们是弗拉姆人就被排斥,所以才刻意维持无官无位的状况。」
「……外国的文化真的超出我的想像,很特殊呢,如果一直窝在玛登的话,永远都不会知道吧。」
洁诺感慨万千地叹息。
妮妮姆则于她身旁耸了耸肩,道:
「要说到特殊的话,你也是呀。」
「如果你是在说这身打扮的话,还希望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洁诺拉扯著胸口处的衣服。她在维恩面前表现得落落大方,但于个人方面,还是对自己的模样有些意见。妮妮姆则苦笑著对她说:
「不是这样的,我是指你对身为弗拉姆人的我所展现出的态度喔。」
「是这个意思啊,因为我曾听吉瓦……曾听叔叔说过你的事,虽然我对你那头黑发吓了一跳,但又听说那是染的。」
「但你也是雷贝堤亚教的信徒吧?」
「但也是被雷贝堤亚教选圣侯灭国的人。」
这次则轮到妮妮姆露出瞭然于心的表情。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呢。」
「如果能这么单纯地切割就好了……不过,总之我不会因为你是弗拉姆人就贬低你。」
「那真是太好了。」
妮妮姆打从心底这么想。
此时,使节团前方传来一阵吵闹声。
两人以为是遇到敌人来袭而绷紧身体,但事实并非如此。前方队伍越过一座小山丘后,停下了脚步,位于其中的维恩转头道:
「妮妮姆!你过来看看!」
听了维恩这句话,妮妮姆加快马匹脚步,洁诺也跟了过去。
当两人抵达山丘顶点时,双双睁大了眼睛。
「那是……」
那是一座城市,受到厚重城墙所环绕,城内屋舍俨然,色彩缤纷。
卡帕利努王国王都•托黎托利亚。
它就矗立于一行人的视野彼端。
「我是第一次见到,但真美呢。」
维恩的话语简短,却代为说出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真不愧是选圣侯脚下的城市……在这里举办的圣灵祭一定会热闹非凡吧。」
「如果有能单纯享受节庆的时间就好了。」
维恩露出苦笑,并对使节团成员扬声道:
「来,再加把劲,大家走吧。」
一行人颔首回应,并朝王都加快脚步。
◆◇◆
「摄政殿下,小的恭候多时。」
过去作为使者造访纳特拉的荷洛奴埃,于环绕都城的城墙入口处迎接使节团。
「我们安排了各位居住的迎宾馆,还请这边请。」
由荷洛奴埃引导,维恩等人踏入了王都之中。
「哎呀……」
「喔喔,这真是……」
从城外看到的王都相当壮观,内部状况也让一行人发出赞叹之声。
建筑物栉比鳞次,道路整洁,而且最重要的是充满活力。
圣灵祭为连日举办的一个活动,今天恰好为庆典开始的前一天,欲参加圣灵祭的大量人潮来来往往,表情个个显露出朝气。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但真是了不起呢。」
维恩骑在马上浏览都城景致,这里真不愧是选圣侯脚下。
而位于一旁的妮妮姆则宛如劝谏地悄声低喃:
「东张西望得太明显的话,会被当成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喔。」
「我实际上就是从纳特拉那穷乡僻壤来的土包子呀。」
「就算是也多少要装一下,毕竟因为马车坏了,你直接骑在马上。」
「啊,在西方王公贵族一般来说会坐马车呢。」
一辆马车正巧经过回应妮妮姆的维恩身边,可隐约瞥见一名身材魁梧,貌似武将的男子乘坐于马车之中。
「虽然洁诺也说过,但这好像是真的呢。」
「要不要拜托哈加尔将军运一台新马车来呀……」
「没时间了,这也没办法,话说洁诺呢?」
「她为了不要太醒目,刚才就先退到后方去了。」
对玛登残军而言,这里完全就是敌营,这是出自于避免真实身分曝光的判断。维恩心想「这也无可厚非」,并感到释怀。
「摄政殿下,前方就是迎宾馆了。」
负责引路的荷洛奴埃指向一栋彷佛全新落成般的崭新建筑物。
不对,那实际上也很新吧,环视周遭也能见到其他方落成不久的建筑物,这些恐怕是藉这次圣灵祭与选圣会议,进行了都市更新。
(真好,好像很有钱。)
纳特拉王都•科铎贝尔虽然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都,却有许多以历史这面招牌无法彻底掩饰的老旧建筑物。对维恩而言,虽然想费心重建,却遭名为资金不足的障壁所阻挠。
正当维恩羡慕著人家外国的月亮比较圆时,拉库尔姆往前踏了一步,道:
「荷洛奴埃阁下,请恕我失礼,在我看来,这座建筑物要容纳我们全部人员好像有点太窄了。」
「非常抱歉,由于我国也必须接待其他贵宾,所以无法为各位安排更好的迎宾馆了。我们安排了其他的宿舍,希望请无法容纳在这栋迎宾馆中的随行人员移驾住到那里……」
意即,他们将更加雄伟的迎宾馆分配给选圣侯们了。
拉库尔姆因主人遭受轻视而毫不掩饰怏怏之色,维恩却伸手制止,道:
「不要紧。话说荷洛奴埃阁下,和欧托莱萨王会面是如何安排呢?」
「是的,依照预定计画,两位的会面定在明天。」
「那么,我们今天就先休息吧,拉库尔姆负责分配随行人员的住所和岗位,妮妮姆指挥搬运行李,等结束后就来调整明天的行程。」
「「臣遵旨。」」
维恩对两名忠臣下达指令后,便走进迎宾馆之中。
「──所以。」
当晚,维恩、妮妮姆、拉库尔姆与洁诺齐聚于迎宾馆的一室之中。
「有关明天,我当然会去会晤欧托莱萨王,护卫以拉库尔姆为首,再带上几人,人选就交给你了。」
「遵命!」
拉库尔姆立刻敬礼道,维恩扫了他一眼后,望向妮妮姆。
「要请妮妮姆去收集情报,要调查国王的能力、观念、人民对他的评价,以及和官吏间的关系,还有要弄清楚逗留于此的选圣侯住所和这城市的地理,你就随意从随行人员中挑选人手吧。」
「臣领命。」
维恩认为与欧托莱萨王会面将极可能发展为战斗或谈判的局面,如此一来,不仅拉库尔姆,也希望带上妮妮姆──但她毕竟是弗拉姆人,万一漏馅的话,将引发无谓的风波,因此他才如此安排。
「然后洁诺……你要怎么办呢?如果你能和我约好你不会携带武器的话,我也能带你去参加会面。」
听见这个问题,洁诺并未立即回答,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凝望著虚空,并从三人的视线之中发现现在正在叫她而回过神来。
「抱、抱歉……虽蒙殿下好意,但我明天也想和其他人一起去收集情报。」
「这样啊,如果需要的话,就和妮妮姆合作吧,那大家都下去吧。」
三人敬礼后,洁诺与拉库尔姆离开了房间,当仅剩下妮妮姆一人时,维恩道:
「妮妮姆,你要盯著洁诺。」
「这样好像比较好呢,维恩你明天也要小心。」
「没事的,真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会押著欧托莱萨当人质逃之夭夭的。」
尽管维恩半开玩笑地道,但妮妮姆深知他可能真的会说到做到,不禁浮现苦笑。
◆◇◆
圣灵祭第一天。
都城弥漫著逢年过节般的热闹气氛。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摊贩玲琅满目,旅行艺人一展绝活,且花瓣漫天飘舞,犹若妆点著一切活动,正如冬去春来的象徵一般。
「光看就能感受到这股热闹气氛呢。」
维恩坐在迎宾马车中望著外面状况,不禁这么低喃。
「臣也有同感,听说中午过后会有乐队游行。」
拉库尔姆身为护卫而同坐于马车之中,这么回应道。
「游行啊,还真想观摩一下呢。」
「为此也必须平安度过这次会面呢……殿下,依照状况,要请您随时做好逃离王宫的心理准备。」
「我知道,我不会掉以轻心的。」
当他们谈话之时,抵达了气势恢弘不逊王都的王城。
这里不愧是选圣侯的居城,其设计更偏重于宗教艺术的色彩,而非作为战时据点。内部装溃也相当讲究,一旦踏入王城大厅后,等著宾客的即为色彩缤纷的壁画,且不仅墙面,连天花板也彩绘上穹顶画,魄力足以震慑来者。
「这真是……非常出色啊。」
拉库尔姆虽然受到维恩拔擢,原本却为一介平民,过著与艺术无缘的生活,这时连他也不禁对眼前景象发出了赞叹之声。
「雷贝堤亚讲道……面对穷人之兄弟……圣罗兰蒙受天使选召……这都是雷贝堤亚教传说中的一段故事。」
「真不愧是殿下,虽然臣明白这很了不起,却根本不知道详情。」
「这就是靠学习和习惯了,你有时间的话,也看一看雷贝堤亚教的经典吧,我国和西方的联结加强后,就会有机会用到这些知识了。」
「遵命。」
维恩等人受到迎宾官吏引导,往城中前进。
自壁画开始,布置于走廊中的所有摆饰皆精致华贵,与纳特拉那寒酸破旧的宫殿相较之下判若云泥,使得维恩于见面之前,就觉得自己似乎会讨厌欧托莱萨这个人──而正当他这么心想时,有几名官员自走廊另一端走来。
正当他以为双方要擦身而过时,走在官员前方,一名即将迈入老年的男子停下了脚步,并望向维恩,道:
「……阁下莫非是纳特拉特使?」
自他的举手投足间的气质研判,他八成为武官,且为一名百战功高的人物。然而,他的态度并不友善,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维恩一遍后,冷哼一声,道:
「辛苦你从纳特拉那种蛮荒之地来到我国,这里应该充满了乡巴佬没见识过的东西,你就尽情享受观光吧。」
这段话令负责引路的官吏脸色惨白,而男子则于说完后,领著随从大步离去。
「王、王太子殿下,万分抱歉!没、没想到他会口出狂言……!」
他或许认为自己的项上人头会因为对方惹怒维恩而不保吧。维恩则无视惊惶失措跪伏在地的官吏,望著渐行渐远的官员们,说道:
「……那位大人是谁呢?」
「那、那是鲁博,是为我国效劳已久的将军……」
「将军是吧……」
维恩低语后,又对位于身旁的拉库尔姆悄声道:
「拉库尔姆,冷静点,那根本不值一提。」
「遵命……」
拉库尔姆的手放在腰际的佩剑上,他握著剑柄的手露出青筋,蕴含著骨头似乎都要嘎吱作响的强劲力道。
「话说回来,你看,跟在那个叫鲁博的家伙右边的男人。」
闻言,拉库尔姆望向其中一名随从,并察觉到某事,虽然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却略微拖著单脚走路。
「那些在路上偷袭我们的家伙,疑似指挥官的男人脚也负伤了……和他是同脚呢。」
「……那么,该不会……」
「还只是在有可能的阶段,总之先记在脑中吧。」
「遵命。」
当维恩悄声交谈完后,便示意官吏继续引路。
不久后,一行人抵达一道大门前。
「这里就是谒见厅,还请两位稍待片刻……」
官吏走入门内,维恩则在原地等待,此时,他看到的是在旁边墙上的画作。
「……这和刚才的画又有些不同呢。」
维恩对拉库尔姆的话点了点头。
「商人与天秤,这是一幅有关处心积虑赚钱的商人在死后,自己累积的功德和罪孽被放在天秤上比较,结果堕入地狱的画,不过……这样啊。」
「您注意到什么了吗?」
「不,这和主厅的画作不同,有些激烈,但题材本身却很常见,不过,这装饰在人们能常见到的地方却很重要。」
「您的意思是?」
正当维恩打算回答时,官吏正好从门后现身。
「已经准备好了,还请各位跟我来。」
维恩对拉库尔姆投以「时候终于到了」的眼神,并抱著最高的警戒心穿过门扉。
谒见厅中有著几名近卫兵、朝臣,以及一名男子坐在最深处的宝座上。
男子身穿以五颜六色的丝线所细心编织的服装,头戴灿烂辉煌的王冠,并释放出丝毫不逊衣装的威严,脸上带著一股长年来支持国政的沉著。
他正是卡帕利努王国国王暨选圣侯其中一人──欧托莱萨。
(那就是……)
维恩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近宝座,途中感受到周遭投来的强烈猜忌。
(我并不受到欢迎呢。)
至此为止都一如所料,且也早已习惯了,反而令维恩在意的是坐在宝座上的欧托莱萨,他并未散发出类似敌意的气息。
维恩留意欧托莱萨与其他人之间的差别,在抵达距离宝座十步的距离后,停下脚步一鞠躬,道:
「欧托莱萨王,初次见面,我是纳特拉王国王太子──维恩•萨雷马•阿尔巴斯特,感恩您这次盛情招待我来到贵国──」
正当维恩圆滑地问候时。
欧托莱萨忽然之间站了起来。
他紧接著大步流星地走近维恩面前──毫不迟疑地握住了维恩的手。
「本王是卡帕利努王国国王•欧托莱萨,感谢阁下千里迢迢造访我国,我由衷欢迎你的来访,维恩王子。」
「欸,啊,是……」
机智如维恩也对此反应愣了一愣,一国之君于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使者面前并握住对方的手并非寻常之事,正当维恩心想「或许这是欧托莱萨王个性使然」,但当他见到附近大臣们显得震惊时,便得知事实并非如此。
「本王从之前就想和阁下聊聊了,感谢这心愿得以实现。」
欧托莱萨又道「话虽如此」,并继续说:
「在这种地方也不好畅谈,我们先换个地方吧,我想向阁下介绍几个人,马上就带你去吧。」
语毕,欧托莱萨便迈步走了起来,于一旁待命的家臣们则面面相觑,匆匆忙忙地尾随在后。
维恩也与拉库尔姆四目相交。
「……您打算如何呢?」
「……也只能去了吧。」
维恩对欧托莱萨难以掌握的心思感到不安,并随著这名国王走了出去。
当维恩抵达谒见厅时。
洁诺独自一人隐身于暗巷之中。
她紧盯著的是一间豪华府邸,周围有著卫兵巡逻,可得知这是达官显宦的居所。
此地是所谓贵族府邸栋栋相连的地区,远离平民百姓生活的区域,圣灵祭的喧嚷气氛也几乎无法传抵此处。
正当洁诺按兵不动时,一辆马车停在府邸之前。
走下马车的是一名形同枯木的男子──荷洛奴埃。
当确认到他的身影后,洁诺的双眼便倏地睁开,手伸向腰际的长剑,她如窥探时机的野生动物般压低身形,调整呼吸,而当荷洛奴埃背对她时──
「别动。」
丝毫未传来任何脚步声,但一把短剑抵住了她的喉际。
洁诺惊愕地睁大眼睛,而妮妮姆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我希望尽可能不要在这里制造尸体。」
「……妮妮姆。」
「如果你打算听从指示,就放开你的剑。」
洁诺紧咬牙根。而当她们对话之时,荷洛奴埃已经走到府邸门前,纵使现在飞奔过去也来不及了,这使得她逐渐放松了原本打算握住长剑的手。
「我还想说你想干嘛,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想暗杀政府官员,真是吓了我一跳。」
妮妮姆放下抵著洁诺喉际的短剑后,洁诺转头狠瞪著她。
「别来……」
「我当然会阻止你了。」
洁诺在立场上为维恩带来的随行人员,无论暗杀成功与否,当她涉有嫌疑时,便会危害到维恩的立场,这对妮妮姆而言,是无法视而不见的状况。
(虽然这也有可能正是她的目的……)
但洁诺的表情充满憎恨,虽然能想像得出大概的理由,显然这并非单纯为破坏纳特拉与卡帕利努之间缔结同盟关系的一环。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如果被人瞧见就麻烦了。」
原以为这项提议会遭到反驳,但洁诺却默不作声地随著妮妮姆离开。
妮妮姆前往距离贵族府邸区不远之处,那是民众也能来往的地区。她边感受一旁圣灵祭的热闹气氛,边推开一间小型建筑物的门进入其中。
「……这里是?」
「是事先潜入这城市的密探据点(安全屋)之一。」
妮妮姆坐到附近的椅子上,洁诺受到她的示意,也跟著坐下。
「……带我到这里来好吗?」
「不太好,但我认为你需要一个可以冷静下来的地方。」
「……」
洁诺坐在椅子上,并俯瞰著自己的双手好一阵子。妮妮姆虽然注意到她的手正在颤抖,确只是不发一语地保持沉默。
「……卡帕利努……」
最后,洁诺终于断断续续地开始道:
「当卡帕利努突破国境攻来的消息传来时,宫中乱成一片,毕竟大半军队都出去与纳特拉作战了,所以这也是当然。」
「……」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试图聚集剩余兵力,防守王宫等在金矿山作战的主力军队回来,不对,本来一定能守住的。」
洁诺紧紧握拳,用力到甚至能发出声响。
「只要那男人(荷洛奴埃)没有背叛,打开城门的话……!」
妮妮姆心想「原来如此」。
尽管当时是卡帕利努发动奇袭,但玛登王都也沦陷得太快了,原来背后是有人通敌叛国。
如此一来,洁诺对荷洛奴埃的憎恨也情有可原,他出仕卡帕利努一事也说得通了。
「只要没有那个卖国贼的话,父亲大人也……!」
「在王都沦陷时,你的家人不幸丧生了?」
妮妮姆不禁对发出悲痛嗓音的洁诺这么道,但洁诺却惊得回过神来,道:
「啊……对、对啊,他们被战火牵连……」
(嗯嗯?)
妮妮姆心想「这真是微妙的反应」,但这时倘若过问的话,或许会遭她疏远,现正是建立信赖关系的时候,她切换了想法。
「我瞭解了,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任你去暗杀荷洛奴埃,而且这虽然是我的一己之见,但如果你为祖国著想的话,就应该要去接触各国选圣侯,而非暗杀。」
「那才是不可能的任务啊,身为随行人员的我能怎么办?」
「维恩殿下之所以被招待来圣灵祭,恐怕和选圣侯并非毫无关系喔。」
「……你是说我会有机会?」
「至少比轻率引发混乱更有机会。」
洁诺闭上眼睑,暂时思考了一会儿,叹息著道:
「……我知道了,我也有其他想调查的事,会暂时观望的。」
「能这样当然是最好。」
她暂时不会失控了,但还是无法轻忽大意。
「话说回来……卖国贼啊。」
妮妮姆低喃道,洁诺则疑惑地歪著小脑袋,说:
「那怎么了吗?」
「不,我只是在想维恩听到后会怎么想而已。」
妮妮姆这么说并露出苦笑,洁诺则只能露出更加困惑的神情。
(变得很──诡异了呢。)
目前,维恩带著随行人员走在王城的走廊上。
欧托莱萨走在他身旁,并针对路上的画作与雕刻进行解说,维恩则随便地附和,并陷入沉思之中。
(他这欢迎的态度和国书一致,他想和纳特拉交好吧。)
然而他却感到对方过度盛情款待──总之,先暂且搁置此事,应该思索的是另一件事。
(不过,如果欧托莱萨出自真心想让两国友好的话,路上那场袭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卡帕利努的人马只不过是维恩的臆测,也可能仅为一般歹徒,与卡帕利努无关,但是否真是如此?
(嗯──……)
维恩拼凑著散落于脑中的碎片,试图推导出结论,却无法顺利成形,因为依然欠缺情报。
「维恩王子。」
听见有人忽然喊了自己,使得维恩中断思绪,望向了欧托莱萨,此时他神色严肃地道:
「我想聪慧如阁下理应已经察觉到了,本王在这时候招待你来是有原因的。」
「原因吗?那到底是什么呢?」
「别担心,那对阁下来说,是一件值得欢迎的好事。」
在维恩回应时,欧托莱萨停下了脚步,他们眼前有著一扇门。
「欧托莱萨王,您要介绍给我的人就在这里面吗?」
「没错。」
维恩于某种程度上已经预料到欧托莱萨想介绍给自己认识的人是谁了,不对,他可说是有著十足把握。
(一定是七名选圣侯里的某人吧。)
刻意在选圣侯齐聚一堂时招待维恩,并说「想介绍某人给你认识」,又亲自带路,除了选圣侯之外别无可能,房里应该是与欧托莱萨亲近的某个选圣侯吧。
(从欧托莱萨的口吻看来,我认为他和里面的选圣侯都希望与我进行友好的对谈,如我事前所预测,他的目的是拉拢纳特拉以求巩固派系吧。)
而可能的目标应该为金矿山,希望纳特拉优先将黄金输入自己派系的国家,并以选圣侯身分给予纳特拉一些方便,在那之后便静观动向,再判断是否应该拉近与纳特拉的关系──这是维恩的猜测。
(好啊,我就顺了你的心意,不过……)
虽然不知道里面是一个还两个选圣侯,但对方铁定认为是他们要来检验自己。
(如果以为能轻易收买我可就大错特错了,我绝对会抢得先机。)
维恩胸有成竹地心想,此时眼前门扉缓缓敞开。
他与欧托莱萨走进屋中,见到好几人带著护卫等待著他们。
人数有一人──两人──三人、四人、五人、六人。
(…………嗯?)
咦?这是不是太多了?
目前,包含圣王在内,选圣侯共有七人。
而包含欧托莱萨在内,房间里也共有七人。
偶然恰好相符。
(喂……喂,给我等等。)
「维恩王子,我向你介绍一下。」
欧托莱萨对神色僵硬的维恩道:
「这几位正是支撑著雷贝堤亚教的重心──这次为了参与选圣会议而聚集到我卡帕利努王国的选圣侯们。」
(给我等等啦啦啦啦啦啦!?)
维恩于心中瞠目结舌。
(你这白痴,开什么玩──笑!突然把我带到所有人面前,脑子是坏了吗!?)
七名选圣侯聚集一堂,意即这就是选圣会议召开之处。
这是西方大陆最为重要的国际会议,所有人皆拥有至高无上的影响力。
而一名自北方小国造访此地的王子并无事前商量就被拽到这个场合上的话,会出现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维恩原本便预料会有选圣侯在,但全员集合完全超乎他的想像。
「……欧托莱萨,这是怎么一回事?」
「让我们等这么久……竟然说是维恩王子?」
(他们也完全不知情喔!?)
六人异口同声地出言质疑,令维恩理解这件事为欧托莱萨个人独断。
然而,同时之间,一股焦躁感也窜过他的背脊,维恩与选圣侯,抢先了这两阵营的欧托莱萨,目的有可能仅为将维恩介绍给选圣侯这么简单而已吗?
不,这根本不可能。
(糟了,这状况非常糟糕,完全被牵著鼻子走了!)
维恩为了掌握状况而殚思极虑,但事已过迟,他早已越过还能退缩的分水岭了。
「各位选圣侯,我有一个提案。」
欧托莱萨于自己所造成的喧嚣吵嚷之中堂堂宣言道:
「本王推荐维恩•萨雷马•阿尔巴斯特为新任选圣侯……!」
(──啥鬼啊啊啊啊啊啊!?)
因欧托莱萨的发言,导致状况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
原本热闹喧嚣的节庆纷攘,于日暮之后也自然而然地远去。
妮妮姆感受到这种变化,于迎宾馆房中独自在纸上写字。
内容为统整了透过今天调查所得到的卡帕利努情报,除了妮妮姆掌握到的部分以外,也包含了派遣至都城各区的随行人员所回报的消息,所以量相当庞大。
妮妮姆的任务即为于维恩回来之前汇整情报──但从刚才开始,妮妮姆就显得坐立难安。
理由相当明确,因为维恩尚未回来。
(虽然没有传来王城出现什么状况的消息。)
她认为是自己想太多,但仍旧还是会担忧。她的不安显现于笔尖上,工作进度极慢,甚至还下意识地写起了维恩的名字。
(现在维恩和拉库尔姆队长都不在,所以我也无法离开这里……啊,真是的!)
正当妮妮姆因心烦气躁,而仰天叹息时,感觉到外面传来一阵声响,她立刻就冲出了房间。
她跑过走廊,抵达玄关大厅后,见到刚刚回来的维恩等人身影。
「妮妮姆,有劳你出来迎接了。」
他还活著,也没有受伤。妮妮姆对这件事感到松了一口气,并有模有样地像个随从般鞠躬敬礼,道:
「──维恩殿下,欢迎回来,见到您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
「勉强算平安回来了,不过并非没有问题。」
「您的意思是?」
「发生了有些……不对,是非常超乎我预料的事,好了,到房里再仔细说吧。拉库尔姆,你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遵命。」
拉库尔姆于一旁指挥护卫们,妮妮姆则与维恩共同经过自己一路跑来的走廊,顺势进入维恩的房间之中。
接著,维恩便──
「啊────真是的────!」
──放声大叫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什么意思,那是怎样啦──!拜托饶了我吧!」
妮妮姆对维恩怨声连连早已司空见惯,但这么不顾旁人眼光倒算是稀奇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她这么一问,维恩毫不掩饰满面愁容地说:
「……欧托莱萨王推荐我担任选圣侯。」
「啥?」
妮妮姆花了几秒钟才能听懂维恩的回应。
而当她理解后,又立即惊恐地道:
「……开玩笑的吧?」
「真的,这是真的,千真万确啊……」
维恩瘫坐在沙发上这么回答,从他隐约有些憔悴的模样看来,必定发生了什么非比寻常之事。
「……虽然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要成为选圣侯需要具备很多条件吧。」
其一、拥有担任祭司的经验。
其二、得到现任选圣侯过半数认同。
其三、拥有足以担任选圣侯的贡献。
其四、继承了雷贝堤亚教始祖或其使徒的血脉。
只要并未满足这些条件,无论是何方神圣,都无法成为选圣侯。
「如果是维恩的话,当然只要花一些时间就能达成条件,但……」
「不,其实,我现在就大抵都达成了。」
首先,于血统上毫无问题,于选圣侯之中,如纳特拉王室这么明确地继承了尊贵血脉的案例,反而算是罕见。而担任祭司的部分,虽然实际上只有挂名,但维恩的确担任著雷贝堤亚教的祭司。
不限于雷贝堤亚教,一个宗教为了推广教义,有无掌权人士为后盾将造成巨大差别,尤其纳特拉为一个移民国家,自然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宗教,为了不在传教竞争中落败,能否笼络掌权人士便显得极为重要。
而纳特拉王室自建国君王开始,大部分都担任雷贝堤亚教祭司,这当然源自于建国君王为西方大陆王族的缘分,而近年来,则因为政治上倾向东方,所以正好藉此取得东西平衡。
妮妮姆虽然对此感到释怀,但又道:
「但贡献却绝对不够吧,你又没有提供大量捐款或建造神殿。」
毕竟纳特拉是一个穷国,根本无法做出醒目的贡献,而且,过度倾向单一宗教的话,恐怕也会造成政权与其他宗教之间的摩擦。
「我原先也这么认为,但欧托莱萨王想出一个超猛的后门。」
「后门?」
「……他说去年纳特拉和玛登之间的战争,是和卡帕利努共同推行的圣战,目的是为了从玛登的暴政中解救雷贝堤亚教徒,这就是对雷贝堤亚教的贡献……这样。」
闻言,妮妮姆不禁哑然失声。
她随侍维恩身边曾听过无数荒诞诡辩,但从没有这么夸张的。
「这……这能通过吗?」
「要说可能与否的话,是有可能的,只要其他选圣侯也认同的话。」
雷贝堤亚教中掌握最高权势的人即为选圣侯,倘若他们点头通过的话,大多数事情皆能颠倒是非黑白。如此一来,剩下的问题则为维恩是否能得到过半数选圣侯的同意,以达成最后一项条件了,只要满足这一点,等于他也满足了对雷贝堤亚教的贡献。
「……然后,选圣侯们认同了吗?」
「不,这次会议中先搁置了这一点。」
遑论选圣侯,对维恩而言,这也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提案,会议之中当然吵闹不休,无法得到结论。
「不过老实说,他们竟然搁置这议题,我还以为一般来说都会被否决呢。」
「对呀,我也这么认为。」
选圣会议将于圣灵祭期间中的明天与后天举行。
暂且搁置即代表还能趁这段时间去事前交涉与暗中打点了。
「……怎么办?你真的想成为选圣侯吗?」
「我认为有那个价值。」
维恩点点头说:
「欧托莱萨王说当我成为选圣侯后,愿意协助废除那个恶名昭彰的吉古禧律令。」
过去,雷贝堤亚教创始人•雷贝堤亚为了寻求驱除压迫众人的恶魔的方法,而绕行弗诺大陆一周,并因其伟业而蒙受真神恩典。
因此,对信徒而言,祂所走过的足迹自然而然将成为朝圣之路。
然而,距今约一百年前,由于文明发展使得完成朝圣之旅的人增多,逐渐自东方大陆带回文化与思想。
当时的圣王担忧这将动摇雷贝堤亚教的统治,而与法学家通合一气,发布了这个吉古禧律令。
它的内容为──以守护信徒不受东方大陆的蛮族迫害为名义,仅绕行西方大陆一周即算完成朝圣之旅,属于一种崭新的教义诠释。
「这……的确很吸引人呢。」
纳特拉位于东西交界,且为朝圣者必经之路,建国君王•萨雷马亦期许这一点才于北境建立了纳特拉王国。然而,朝圣不仅旷日费时且危险重重,倘若有更安全且简单的方法,多数信徒将会选择该方法也不言而喻。因为吉古禧律令的缘故,导致造访纳特拉的朝圣者大幅减少,贸易规模也随之缩小,之后的百年间,纳特拉处于凛冬时代。
「对吧?如果能废除吉古禧律令,对纳特拉来说可是大大有益。」
「……对呀,以辅佐官的立场来说我全面赞成。」
妮妮姆继续道「但是」。
「站在弗拉姆人的立场来说,如果维恩成为选圣侯的话,会受到一些冲击呢。」
弗拉姆人在雷贝堤亚教被视为受歧视人种,而纳特拉王室担任雷贝堤亚教祭司乃自开国君王以来的惯例,事实上并未基于宗教原因而镇压弗拉姆人,因此,弗拉姆人也接受纳特拉王室担任祭司一事。但如果成为选圣侯的话,多多少少会产生一些反弹吧。
「或者……」
妮妮姆稍微犹豫了一下,但作为维恩的辅佐官仍然开口道:
「如果你要以就任选圣侯为机会切割弗拉姆人的话,那就没问题了。」
「那可是百年来支撑著纳特拉的弗拉姆人啊,你以为我会那么做吗?」
「如果有需要的话,你就应该那么做。」
妮妮姆笃定地道。自己无疑受到维恩的宠爱,但她不想以自己的存在为由,逼迫维恩无视大局,优先弗拉姆人的权益。
「……算了,真的能成为选圣侯的话,到时候再想就好。妮妮姆,帮我叫洁诺和拉库尔姆来,要分享情报和讨论之后的方针。」
「瞭解。」
妮妮姆顺从维恩的指示,走出了房间。
不久后,她带著两人回来。
「殿下,让您久等了。」
妮妮姆于两人面前摆出了端正的态度,但视线却朝向一旁的洁诺,并非维恩,这是因为洁诺脸色实在太过苍白。
「摄政殿下,欧托莱萨王推荐您成为选圣侯这是真的吗……」
洁诺颤抖著嗓音提出了问题,这是因为倘若获得正面回应,即代表残军陷入窘境。如果纳特拉王太子成为选圣侯的话,将不可避免与卡帕利努同盟,残军的胜算将几近于零。
「这是事实。」
维恩冷漠地对她断言:
「虽说如此,但还不一定能当上。」
「……以摄政殿下的方针来说,果然还是希望能接受吗?」
「当然,因为成为选圣侯后的利益相当庞大。」
无视维恩与洁诺的问答,妮妮姆与拉库尔姆为防万一而绷紧神经,以便随时做出反应。
「那么我们……」
「等等,要下结论还太早了。」
维恩说道。
「有利可图的事情背后往往都有鬼,我必须弄清欧托莱萨王推荐我成为选圣侯的来龙去脉,而根据事实,我也或许会放弃成为选圣侯。」
「……」
「而且,无论欧托莱萨王打著什么算盘,我为了获得支持,从明天起打算和各选圣侯会谈,毕竟没什么机会见他们呢,到时候,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也可以带你去。」
但能否得到成果端看你了。
维恩这么做出结论,洁诺则烦恼了一下后,说:
「……我知道了,谢摄政殿下垂青。」
「不客气。那么妮妮姆,说明一下你们今天的调查成果。」
「遵命!」
妮妮姆拿起方才写到一半的报告书。
「首先是欧托莱萨王,人民对他的评价不差,毕竟他身为选圣侯这个雷贝堤亚教中最高层的权威人士,所以广受敬重。」
她继续道「不过」。
「根据我们的调查,他与官僚和诸侯之间有些嫌隙。」
此时,洁诺也轻轻点头。
「……我也得到了相同情报,尤其是鲁博这个元老级将军,曾对欧托莱萨王的施政方针多有异议。」
鲁博,维恩脑中浮现出在城中遇见的那名男子。
「你们有针对原因进行调查了吗?」
妮妮姆点了点头。
「最大的原因是欧托莱萨王坚持血统主义。」
「血统主义?这并非什么稀罕的事啊。」
或许出自于动物性本能,人大多会偏心自己的孩子,因此重视血缘为古今中外男女老幼的共通之处,尤其掌权者更是如此。
这背后有几个复合性的原因,举例而言,掌权者的第二代或第三代以血缘为由,多半继承了前一代的资产,此时如果他们轻视血缘的话,等于抨击自己的身分认同与正当继承权。
此外,自第一代的立场而言,血缘也相当重要。倘若一个才华洋溢之人耗费数十年光阴所累积的资产将过继给非亲非故的人物时,会出现许多人争先恐后地互相对抗,如果演变为继承人之争的话,遑论继承资产了,还可能无端空耗。
此时,运用普世价值观中的血缘的话,即可缩小能继承资产的候补范围,降低继承人之争的风险与范围。
举例而言,东方大陆上,皇帝的四名子嗣为争夺下任皇帝宝座而彼此争斗,这之所以仅限于四人,即表示皇位一脉相传的价值观深植人心了。倘若众人认为「就算没有血统也能成为皇帝」的话,东方大陆将陷于更加混乱的局面吧。
「的确如殿下所说,但欧托莱萨王有些……不对,是过分坚持血统主义了。他极为重视出身,据说重臣中充满著无能却受到提拔之人。」
洁诺也跟著点了点头,道:
「人民待遇也有差别,他对自由民的政策相当稳健,但对除此之外的受歧视阶级、贫民或奴隶则相当严苛。之前,为配合圣灵祭而进行了都更,当时有许多贫民被强制驱离,成为了牺牲者。此外,根据传闻,他还会追赶并杀害奴隶,称之为狩猎。」
「原来如此……」
维恩点点头,并询问:
「刚才你提到了鲁博吧,他负责统帅军队吗?」
「是的,但他却反而过于倾向能力主义,导致太轻忽血统或权威。由于他自基层做起,所以军队对他相当信任,但除此之外的族群却不怎么喜欢他。」
妮妮姆耸了耸肩,这么补充道。
「他在玛登王都沦陷后,反对与纳特拉停战,并多次进谏应该夺取金矿山,但因为要应付我们解放军而无法实现。」
如果能将欧托莱萨与鲁博相加除二就好了,但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愿。
「关于现状的报告就是这些了,我们已经取得了各选圣侯住宿的迎宾馆和都城地图,稍后还请您确认。」
「辛苦了。」
维恩出言慰劳后,说:
「那么,接下来就是明天的方针了,我明天约好要去见三名选圣侯,洁诺也要和我一起去吗?」
「是的,请务必让小的随行。」
「拉库尔姆,你明天和妮妮姆一起收集情报,因为明天要见面的有神职人员,所以我不想带充满武官气息的人去。」
「遵命,但为防万一,还请殿下携带护卫。」
「我知道,你就选几个不像武官的人吧。」
拉库尔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然后,妮妮姆,你明天以鲁博和他身边的人为主查探情报,我们路上遇袭可能是出自他或他派系中的某人之手。」
「遵命。」
「那就这样了,明天也会很忙,今天大家就都退下休息吧。」
「「臣遵旨。」」
三人于敬礼后纷纷离开了房间。
「这下事情会变得怎样呢……」
维恩想到明天与选圣侯之间的会谈,独自思索著。
◆◇◆
圣灵祭第二天。
第一天整天皆处于市民的节庆气氛之中,第二天则开放了各区的广场,主要活动为享受在该处献艺的艺人表演,还举办了骑兵演习,使得观光客们大呼过瘾。
然而遗憾的是,维恩目前并无心情享乐。
「小的恭候多时,还请这边请。」
维恩由随从引路走进府邸大门,洁诺与几名护卫也紧随在后。
这间迎宾馆比维恩分配到的更加宽敞,充满了历史。
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居住于此的为其中一名选圣侯。
「──革吕耶王,感谢您招待我前来。」
维恩抵达大厅后,便对著坐在中央的人物一鞠躬。
「欢迎你来,纳特拉的年轻王太子。」
选圣侯•革吕耶对著维恩露出了傲然的笑容。
此时,妮妮姆依照维恩指示,负责收集著情报。
她来到与昨天相同的贵族府邸区,根据她的调查,身为目标人物的鲁博的公馆即位于这一区中。
「……虽说如此,但真是门禁森严。」
妮妮姆在巷弄暗处,远远监视著府邸。
她也思考过是否应潜入寻找情报,但一想到千万不可被发现,便觉得这想法并不实际。
正当她烦恼应该如何是好时,感到背后有人接近而转过了身去。
「辅佐官阁下,你在这里啊。」
来者为拉库尔姆,或许因为他卸下了维恩护卫的职务,所以打扮相当简朴。
「你那边怎么样呢?」
两人各自分配部下任务后,妮妮姆负责直接调查鲁博,拉库尔姆则负责调查他身边的人,但他却困扰地摇了摇头。
「没得到什么成果,鲁博将军似乎领军有方。辅佐官阁下呢?」
「很可惜,这里也戒备森严,难以查探情报,如果有什么机会的话……」
说那时迟这时快,外面道路上驶来一台马车。
于两人窥伺之中,马车停在鲁博公馆前,走下来的乘客是──
「荷洛奴埃……?」
没错,那是从玛登王国转为卡帕利努王国臣子,被洁诺视为卖国贼而怀恨在心的荷洛奴埃。
「幸好洁诺阁下并不在此,不过……虽说他们同为卡帕利努的臣子,见面会谈并不奇怪,但真让人在意呢。」
「……请拉库尔姆队长警戒周遭,虽然不知道能偷看到多少,但我姑且一试。」
妮妮姆这么说,并从行李中拿出了小型望远镜。
她将它收进怀里,悄然无声地爬上位于适合位置的行道树,由于时逢初春,枝叶并不茂密,但所幸行道树都布置了庆祝圣灵祭的摆饰,足以藏身。
「好了……」
妮妮姆透过望远镜偷窥鲁博家,过了一会儿便隔著窗户找到了鲁博所在的房间,她就这么监视著那间房间,而荷洛奴埃也一如所料地现身。
两人开始对话,声音自然传不到妮妮姆耳中,但能见到两人嘴唇的动作。
「指示……馆……示意图……真的要执行……」
妮妮姆以读唇术窃听两人之间的对话,同时之间也动著脑筋。
荷洛奴埃似乎协助了某种计画,从两人的模样看来,主导人应该为鲁博。
「王重视血统……你……叛徒……」
两人讲著讲著,鲁博的情绪愈来愈激动,难以辨别唇形。尽管如此,妮妮姆还是勉强收集了足以判断的部分,发现他道出了惊人的单字。
「没有王子……击溃……纳特拉……?」
妮妮姆心中闪过一丝不祥预感,当下这两人间交换的情报之中,或许与自己等人有著密切关连。
不可放过之后的只字片语,但正当她这么想时,下方传来拉库尔姆的嗓音:
「辅佐官阁下,有人来了,我们该撤了。」
「……!」
妮妮姆依拉库尔姆所说环顾四周,如他所言,有一群人将从马路对面走来。如果遭人盘问的话,可能引起骚动,更遑论虽然经过了易容,但自己身为弗拉姆人。
妮妮姆犹豫的时间不满一秒钟,就滑行般地从树上下来。优先事项应为带回自己所获得的情报,而非得到更多讯息。他俩互相点了点头后,便迅速离开了现场。
革吕耶•苏厥世。
他身为苏厥世王国的国王,暨雷贝堤亚教的选圣侯之一。
维恩对他所知不多,这是由于该国地处遥远,且作为纳特拉情报网的弗拉姆人的人际网络,在盛行种族歧视的西方大陆无法起十全作用。
尽管如此,根据口耳相传,革吕耶胸怀韬略,宅心仁厚,常有美女服侍,而且最具特色的是──
(一如传闻,他超胖的啊。)
很胖,胖得不得了。
昨天虽在会议中也见过一面,但像现在这样面对面时,更会受到冲击。毕竟他身材高大,且宽度又为常人的两三倍,已经等同于小型岩石的尺寸了。应为特别订制的服装貌似用了高级布料,却绷到了极限,有种一个动作便会导致钮扣弹飞的危险。
革吕耶,他身为大陆首屈一指的大胃王名声甚至传至遥远的纳特拉。
「纳特拉王太子啊,你现在应该觉得我胖嘟嘟的吧。」
「欸,不会,怎么会呢。」
维恩慌张心想「我有表现在脸上吗?」,但革吕耶却大度地点了点头,说:
「你无须在意,所有见到我的人都会这么想。」
革吕耶边笑著道,边咬著一旁女官所递出的果实,那是女性以双手也无法包覆的大颗水果,但对革吕耶而言却是一口大小。
「但是啊,王太子呀,本王对自己这副模样毫不觉得可耻,王公贵族是和平民百姓截然不同的存在,我们的任务即为达成他人无法达成之事,因此,我赋予自己的任务就是行这世上奢侈之能事。」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这样。」
听了这答案,维恩对对方的体型感到释怀。不过,此时革吕耶却摇了摇头:
「哎呀,你别误会了,对我来说饮食只是一种手段。」
「手段?」
「正是……王太子,你认为奢侈是什么呢?」
维恩思考了几秒钟,他思索的是是否应该正面回答,而非答案本身,结果他决定老实说出答案:
「锦衣玉食,并尽情和美女享受鱼水之欢吧。」
闻言,革吕耶点了点头,道:
「这充满年轻人风格的答案真不错啊,没错,本王过去也这么认为,并夜夜笙歌,通宵达旦,但有天却发觉这种事只要有钱的话,连平民百姓也能享受得到。」
维恩则于心中暗想「就算是王族,没有钱也享受不到呢」。
「这时候,我遇到一个名闻遐迩的剑客,他的肉体锻炼得精实健美,当我大受感动之时,同时也心想,我的目标应该就是和他反其道而行。」
革吕耶举起因脂肪膨胀的双手,道:
「你看看这具难看的肉体,我已经无法独自起身或如厕了,但我依照自我意识成就了这具以生物来说功能不全的肉体,需借助他人之手来维持生命……这正是一种除了我之外无法达成的奢侈呀。」
「……」
维恩同时抱持著明白对方意思以及「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鬼话啊」的心情,当然他并未显露于脸上。
「啊──……感觉御医的劝谏会多如山呢。」
「你说御医啊!」
革吕耶笑著拍打自己的腹部,使得大厅中回响起一阵恍如打鼓一般的音色。
「他们可是一群只要我中午少吃一道菜就会大呼小叫的人呢,我的肉体已经达到常识无法衡量的领域了。本王的身体只需要毫不懈怠的意志力、无限的粮食,以及对真神的信仰。」
「对真神的信仰吗?真不愧是选圣侯,相当虔诚……晚辈也想与革吕耶王一同献上祈祷呢。」
维恩进入主题,革吕耶则露出了笑容,那不同于方才豪放磊落的笑意,而是散发出高深莫测的智慧。
「纳特拉王太子,你拥有貌似清心寡欲的瘦弱身躯,但心底却豢养著巨大猛兽呢。」
「哎呀,您是指什么呢?」
「很好、很好,本王喜欢贪婪之人,如果那是又年轻有为之人的话就更加有趣了,我也中意你最先来拜访我,我愿意推荐你成为选圣侯。」
「喔喔……不胜感激。」
目前选圣侯共有七人,包含欧托莱萨在内,如此便掌握了两票,只要再得到两人推荐,维恩便能名登选圣侯之列,然而──
「不过。」
维恩绷紧神经,心想「来了」。革吕耶推荐维恩并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如此一来,当然会提出某种条件。
然而,革吕耶接下来的发言却出乎维恩想像。
「你要不要拋弃欧托莱萨和我联手呀?」
「……欸?」
革吕耶对眨著眼睛的维恩继续道:
「虽然不知道他开出了什么条件,但他已经日薄西山了,为了提升自己下滑的人望,锁定了玛登的金矿山,而且为了不受到其他国家的挞伐,向选圣侯约好将瓜分黄金。结果因为你大展身手而未取下金矿山,不只如此,还被玛登残党搞得焦头烂额。」
「……这还真是难为呢。」
维恩边附和著革吕耶,边记住这项全新得知的事实,虽然这只是出自革吕耶之口,但倘若属实,可谓重大情报。
「他可是一条已经快失去诸侯信赖和选圣侯地位的泥船呀,就算你跟著他走,也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如果你要切割他的话就要趁早喔。」
「您想说若和您联手就不会变成那样?」
「至少不会沉得那么早。」
「……」
维恩摸不透革吕耶究竟是何居心。
他该不会是真的很中意自己吧,假设包含这一点在内,他会如此提案,应该也是因为有利可图。
(拜托喔,在这种忙翻了的时候……)
圣灵祭已经进入第二天了,并无多少时间可以犹豫,但这却是一个过于巨大无法轻忽的提案。
「我由衷感谢您为我纳特拉著想的提案,但因为事出突然,所以我无法立刻答覆,还请您给我一些时间思考。」
「看年轻人苦恼是最高级的娱乐了,你就好好思考吧,但到明天的选圣会议前可没多少时间了。」
革吕耶这么说,并开怀大笑。维恩则在心中念道「这浑蛋」,并暗自咂舌。
「好了,我们聊了很久,本王要休息了,你也必须去其他人那里吧?」
「是的,之后还要去见娄梭公和迦德莫雅福音局长。」
「怎么偏偏是艺术公和真神爱妾呢。」
革吕耶露出了苦笑,道:
「也对,会想和你见面会谈的好事之徒,除了本王之外,就只有他们俩了……你可千万别轻忽大意啊,毕竟他们一个精神有问题,另一个则是灵魂有问题呢。」
「晚辈会谨记在心的。」
革吕耶点了点头,并将视线转向随从所递出的食物。很明显就是「我们已经聊完了」的态度,此时维恩却道:
「──革吕耶王,最后请容我一问。」
「嗯?何事?」
「您怎么看待被卡帕利努灭国的玛登呢?」
闻言,位于维恩背后作为随从待命的洁诺肩膀震了一下。
这似乎也出乎革吕耶所料,只见他彷佛试探意图似地凝视著维恩的脸,但又耸了耸肩──虽然说他因为脂肪的缘故,导致无法顺利耸肩──说道: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兴趣,不过是一个原本就要毁灭的国家灭亡了罢了,在金矿山被纳特拉夺取后,就只是一个毫无价值的残骸。」
「……我听说玛登解放军还在那块土地上活动。」
「他们只是一群纵使有时间和机会也没在祖国覆灭前匡正国是的糊涂虫,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自然消失吧。」
「……」
革吕耶语气平淡地道出可谓辛辣的评语,正因为他并未投入一己情感,所以能感到这是相当客观的评价。
「虽不知你为何在意他们,但你也没有闲暇时间思考他们的事了吧?你要专注于眼前的课题。」
「……是呢,革吕耶王,谢谢您的忠告。」
维恩深深一鞠躬后,便告辞了革吕耶的迎宾馆。
◆◇◆
「啊──……洁诺?」
维恩乘坐上于屋外等待的马车,在前往下一名选圣侯的迎宾馆途中,对面容沉痛并垂头丧气的洁诺道:
「虽然我无法要你别在意……但那只不过是革吕耶王的意见,并非所有选圣侯的想法。」
「是……」
洁诺勉为其难地回应,语气却是有气无力。
「对了……我曾拥有机会……时间……明明都有过的……」
维恩望著最后开始悄声自责的洁诺,放弃多加干预。对他而言,目前应当考虑的事堆积如山。
维恩祈祷下一名见面的选圣侯至少能为洁诺带来吉报。
诗笛尔•娄梭。
他是位于西方大陆大国•班赫利欧王国的公爵。
年约二十岁后半,相当年轻,一表人才,俊美外表吸引了无数妇女倾心。他文武双全,拥有经世才略,更以喜爱赞助艺术家而闻名,许多立志成为艺术家的人自大陆各地慕名而来,聚集至他的领地之中。
他是有如一名将人人想像中的贵公子化为实体之人──然而他却拥有与这份辉煌简介不符的流言蜚语紧随缠身。
「──维恩王子,能见到您真是光荣,虽然我们在昨天的会议中也见过面,但还是我头一次能出声问候呢。」
诗笛尔以柔和微笑与握手欢迎造访迎宾馆的维恩。
「娄梭公,初次见面,你艺术公的盛名也远传到纳特拉了喔。」
「哈哈哈,若要这么说的话,王子的威名也传到我国了呀,我所赞助的画家之中,也有人对您以寡敌众击退玛登军的故事深受感动,现在正在画那幅画呢,等完成后再赠送给您吧。」
「这还真是……感恩你的美意,还真有些难为情呢。」
「呵呵,英雄的宿命就是会受到平民各种形式的敬爱呢。」
或许因为两人年纪相仿,他们如旧友般热烈欢谈,会谈的开头可谓极为顺利。
「话说娄梭公,我一直想说如果有缘见面想问你一问,你为什么那么热衷于赞助艺术家呢?」
这时代之中,艺术家与权贵人士之间的关系难分难舍,整片大陆处于粮食不足的状态,因饥饿殒命也不稀奇。于这种状况之中,若提到并非生产业的艺术家们应当如何生存,除了在有钱人底下效劳以外别无他法。
而权贵虽然享有财富,却总是渴望娱乐,艺术家所生的作品对慰藉他们无聊的心灵起了极大功用。
因此,权贵人士资助喜爱的艺术家生活费与创作活动并非稀奇之事,但诗笛尔的规模却截然不同,他所居住的都市中,有大半居民都从事某种艺术活动。
「理由吗……硬要说的话就是我在追寻吧。」
「追寻什么?」
「追寻让我成为艺术家的感动。」
(那是啥啊?)
诗笛尔以唱戏一般的口吻对无法理解他想法的维恩道:
「当人们面对惊心动魄的事情时,倘若该处有舞台,则将成为舞者;倘若有笔墨,则将成为作家;倘若有乐器,则将成为乐师;倘若有画具,则将成为画家。艺术的泉源即为感动之心──」
「这是两百年前风靡一世的画家•拉海尔所说的话呢。」
「您也知道啊,的确如您所说。」
诗笛尔喜不自禁地道:
「世人多认为拉海尔这句话道出了艺术家的本质,但我却察觉到另一项事实。」
「另一项事实?」
「就是艺术家是可以创造的。」
维恩暂时咀嚼著他的意思,并终于瞭然于心。若人能因感动而成为艺术家,只要安排人工的感动──即可使人成为艺术家。
「我注意到这一点后,彻底钻研何谓感动,然后我得出了结论,感动是由两种因素所构成。」
「两种吗?」
「对,其一为成功,我对领民课以许多难题,当他们跨越那难题后,再将那成就感注入诗歌、绘画、陶器之中并完成,因为这样而诞生的作品不知有多么震撼我的心。」
诗笛尔似乎想起了那些艺术品,露出了陶醉的模样。
「我给予他们心中想要的报酬,无论是黄金杯、无人知晓的秘境景色、温柔美丽的妻子……而那也成为他们迈向下一次试炼的动力,创造出更登峰造极的艺术……!」
「啊──……原来如此,那另一个因素呢?」
维恩感受到他似乎要失控了,便有些强硬地拉回了话题。
然而,下一秒钟,维恩即对自己的判断感到后悔。
「是失去。」
诗笛尔的眼睛诡异地转动著,他一改方才开朗阳光的模样,光芒自眸中消逝。
「当人得到些什么,又失去什么时,那正是最能强烈撼动人心的时候了。」
维恩心中浮现一个极为骇人的疑问,问道:
「……娄梭公,虽然我想是不至于,但你该不会尝试过了吧?」
「当然试过了呀?」
诗笛尔不以为意地道:
「比性命更加珍惜的遗物、作为创作原点的故乡景色、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儿,我在艺术家面前蹂躏、焚毁并虐杀了他们。」
「……」
「尤其是家人遭杀害的画家实在出色,他诅咒我,并怨叹自己无能为力,给予因憎恨而丧失心智的他画笔和画布后,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呢?他扯下自己的头皮,以血肉彩绘画布后,再以画笔刺穿喉咙自绝性命了喔。那真是……啊啊,那真是令人感动的艺术呀。」
诗笛尔•娄梭以残杀无辜人民为乐。
维恩曾听说过有关诗笛尔的血腥传闻──原来如此,那也未必有误。
「我从以前就很想成为艺术家,但我却未曾对自然界的景致产生过感动,我只能对建筑物或绘画这类人造物感动。」
「……因此你才聚集了艺术家。」
「对,我让他们彼此竞争,也给予感动,创造出足以让我自然而然想进行艺术活动的艺术……这就是我的目的,怎么样呢?很微不足道吧?」
「我无法断言这是否微不足道……只能说是很独一无二呢。」
当维恩竭尽心思地斟酌言词后,诗笛尔便露出笑容,握住了维恩的手。
「真是不同凡响……每当我提到这件事情时,大多数人都会否定我,但果然王子不一样呢。果真如我所见,您具备成为艺术家的素质。」
维恩虽然不禁想反问「你那算是在称赞我吗?」,最后还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如果您想成为选圣侯的话,我就助一臂之力吧。目前的选圣侯都是些缺乏艺术素养的人,如果有我们在的话一定能改变现况的,就让这西方大陆成为充满艺术气息的世界吧!」
诗笛尔这么叫嚷后,又随即恢复神智。
「抱歉,由于我久不得知音,所以有些过于亢奋了。」
「……不,请别在意,你愿意协助推荐我成为选圣侯,真是非常强大的靠山。」
诗笛尔说「这真是太好了」,并点点头道:
「维恩王子之后似乎还有其他行程,虽然很可惜,但今天就先这样吧,还请您随时都可以过来喔。」
「感恩娄梭公美意,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维恩与诗笛尔最后用力地互相握手。
◆◇◆
(──那家伙根本有病啊。)
维恩回到马车上后,因平安脱离娄梭所住的迎宾馆而松了一口气。
(必须和那种家伙联手到底是什么惩罚游戏啊……)
仔细一看,洁诺也受到诗笛尔异样的气势所震慑,与方才因为不同原因而显得面容惨白。
「洁诺,抱歉,没有能询问解放军的契机。」
「……请您不用在意……恐怕,不对,娄梭公一定对我们毫不关心。」
维恩虽然没说出口,但也赞同她的想法。残军中若无什么稀世艺术家的话,他也不认为诗笛尔会对他们产生兴趣,而假设有的话,也只会支援该名艺术家逃向自己领地吧。
然而,如此一来,洁诺的立场便愈来愈艰困,对她而言,这等同于生命线陆陆续续遭到断绝。
更别提接下来要见面的最后一人,倘若情报正确的话,她可是一名媲美先前二人的棘手人物。
(真希望是言过其实呢。)
维恩抱著一缕希望,以及应该无法如愿的心思,于马车上摇摇晃晃地朝向目的地前进。
「……这样啊,你在学校里被排挤……过著很痛苦的日子呢。」
房间中央有一名妙龄女子与一名年轻的少女。
少女低垂著头并显得泪眼婆娑,女子则以蕴含著慈爱的动作抚摸著她的发丝。
「迦德莫雅大人……我应该如何是好呢……」
少女宛如寻求救赎一般地紧抓著女子──迦德莫雅,迦德莫雅便安抚地道:
「你知道那些排挤你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那是因为……我、我不好……」
「不对,你并没有错喔。」
迦德莫雅温柔地道。
「但你的存在在其他人心中,只是一道影子而已。」
「影子……吗?」
少女眼眶泛泪并感到困惑,迦德莫雅则继续道:
「对,那并非人,而只是人影,所以不管你再怎么落泪、哭喊、寻求帮助,都还是无人回应……这是因为没有人会因为伤害影子而心痛的。」
「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不再当一个影子呢?要怎样才能被当人看呢?」
听见这悲痛万分的倾诉,迦德莫雅露出了宛如圣母般的笑容,道:
「──你要制造出绝望的漩涡。」
她天经地义般地说出这句话。
「你要将主谋、帮凶和那些视而不见的旁观者毫无分别地都拖进你所能想像的绝望漩涡之中,在那之后你也要投身于漩涡。」
迦德莫雅轻轻抚摸少女的脸颊。
「和他们一起跨越那个绝望后,你的存在在他们的心中就会成为有血有肉的实体了吧,这么一来,就再也不会有人霸凌你了。」
「但、但是……做出这种事能受到原谅吗?」
「可以的。」
迦德莫雅的嗓音有如母亲对孩子唱著摇篮曲一般。
「因为要由你去原谅呀,对吧?你原谅那些迫害你的人,与他们共同跨越难关,这样对方也一定会原谅你的。」
「就算这样……但如果……他们不愿意原谅我的话……」
「那样的话──」迦德莫雅直勾勾地望进少女双眸之中,令少女无从躲避,开口道:
「就代表他们不是人,而是禽兽,不可放任残害人类的禽兽活下去,要郑重铲除他们。」
「……」
「不要紧的喔,你不需要觉得不安,因为有我当你的靠山。来,鼓起勇气吧,将你的绝望──」
「──咳咳。」
两人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刻意的咳嗽声。
少女惊讶得离开了迦德莫雅身边,而当她转过头后,见到维恩等人就站在房间入口。
「那……那个,谢谢您愿意听我说话!迦德莫雅大人,我先告辞了……!」
少女连珠炮似地说完后,越过维恩身旁,冲出了房间。
维恩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转向位于房内的迦德莫雅,恬不知耻又理直气壮地道:
「你好像在忙呢,还请原谅我的无礼,迦德莫雅阁下。」
「呵呵,请不用介意,王太子殿下,欢迎您大驾光临。」
维恩受迦德莫雅示意而坐到椅子上,并毫无松懈地望著与自己面对面的女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迦德莫雅啊……)
雷贝堤亚教之中有福音局这个部门。
任务相当简洁明瞭,便是辅佐位于雷贝堤亚教顶点的圣王。
那原本应为选圣侯负责的工作,但由于选圣侯多拥有俗世身分──王位或爵位──难以经常随侍圣王,因此设立了福音局。
福音局历史悠久,局长有时还需代替圣王处理公务,于现代甚至拥有足以媲美选圣侯的权威。
于本次选圣会议之中,代理圣王出席的正是迦德莫雅福音局局长。
(西方大陆中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柢固,更别提基于雷贝堤亚教的经典释义,不允许女性担任要职,但……)
迦德莫雅攀上了福音局局长的宝座。这对并未继承创始者•雷贝堤亚与其使徒血统的人类而言,是雷贝堤亚教中的最高职位了。
政治力的怪物,她是一名与这传闻中称号极为相衬的人物。
「……刚才那小孩是哪位贵族的子女吗?」
虽然维恩的心情是希望与这种危险人物划清界线,但他已在心中做好觉悟,毕竟已经牵扯上了,这也莫可奈何。
「不是,那孩子只是一般平民。」
「喔……那你平常就会对平民那样讲道吗?」
「拯救并开导苦恼之人正是雷贝堤亚教的使命,作为一名信徒,对同胞伸出援手是理所当然的事。」
「真不愧是迦德莫雅阁下,见到你这圣洁的模样,创始人雷贝堤亚一定也会圣心大悦吧。」
维恩堆砌著言不由衷的辞藻,并试探对方的态度,但迦德莫雅却一副「没那种闲情逸致跟你拐弯抹角」的样子,开门见山地道:
「话说王太子殿下,您今天是来要我协助您当上选圣侯的吧。」
「……是的,我明白这是一个不情之请,但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协助。」
维恩原本打算慎重进行,这时却改变了方针,毕竟对方也展现出意愿了,那么便一鼓作气地乘胜追击。
「如你所知,我国位于东西方外来民众辗转迁徙之地,他们大多数都寻求救赎,却依然信仰著野蛮且邪恶的神。」
「您想说纳特拉人民是邪教徒吗?」
「不是,这是因为他们只认识这些宗教而已。雷贝堤亚教在这世上才是独一无二的真理,但是如果不广传的话,不管是什么真理也无法触及人心。如果这件事算是罪孽的话,那么就是我们这些信徒没能在他们诞生之前将真理传遍整片大陆的罪了。」
迦德莫雅思索了一会儿后,说:
「那么,如果您成为选圣侯的话,他们就会改变心意吗?」
「如你所说,纳特拉之民之所以处于黑暗之中,都是因为我无德所致。正因为如此,我想成为选圣侯,并得到赎罪的机会。只要扬起选圣侯的旗帜,纳特拉的民心也会立刻悔改,大梦初醒而成为雷贝堤亚教的信徒吧。」
「但无论来龙去脉为何,那都是曾受异端邪说所污染的心,是否真的能受到净化呢?」
「蒙受天使选召的圣罗兰曾说,救赎的第一步在于,相信全人类皆拥有受到救赎的权利。我相信纳特拉的人民,迦德莫雅阁下是否也愿意相信我们呢……!?」
维恩于心中自卖自夸地想「连我都觉得自己舌粲莲花」,并观望著迦德莫雅的反应。
「……我瞭解王太子殿下的决心了。」
迦德莫雅柔和地微笑著。
「还请原谅我试探性地询问您,毕竟选圣侯是很神圣的任务,拥有庞大的影响力,倘若由无心之人承担的话,将会导致天下大乱。不过,看来我是杞人忧天了呢。」
「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作为圣王陛下全权委任的代理人,就认同王太子殿下足以担任选圣侯吧……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条件呢?」
维恩的回答毫无一丝迟疑,他原本即预料对方会有所要求。不如说,对方仅因为自己方才滔滔雄辩便允下承诺反而令他震惊。
「据欧托莱萨王所说,之前纳特拉和玛登交战是为了要拯救人民于玛登的暴政之中,而那正是足以匹配选圣侯的功绩。」
当然并无这种事实,那不过为事后强加之词。
包含维恩在内,所有选圣侯皆心知肚明,因此维恩遂迅速思考迦德莫雅提出这件事意义何在。
(确认那是否为圣战……意即那是出自思想对立的战争,而非讲究现世利益……如果她要针对这一点的话……是金矿山吗!)
对方极可能要求「如果想成为选圣侯,就把金矿山捐给雷贝堤亚教」,维恩当下开始计算这么做之后的得失,但迦德莫雅接下来一番话却远超乎他的想像。
「──那么,如果您未完成救赎的话,我就无法推荐您了呢。」
「欸……?」
维恩急忙咽下自己不禁吐出的疑惑,说道:
「就算你说未完成救赎……但纳特拉已经和卡帕利努共同攻陷玛登王都了。」
「不是还苟延残喘著吗?那些余孽们。」
闻言,维恩感到自己背脊竖起了鸡皮疙瘩。
「玛登余孽……他们过去压榨雷贝堤亚教信徒,我听说他们现在也顽强反抗著,当地的信徒们应该还在担心他们会不会再度对自己伸出魔爪而辗转难眠。为了取回信徒平静的心,必须将他们全数歼灭,并曝尸示众再将之拋入业火之中……对吧?」
迦德莫雅也言之有理。
然而,仅只于此,这有理却无利。
毕竟即便不用迦德莫雅特地提出,玛登残军也终将覆灭。但她却提出这一点作为选圣侯的交换条件,价值并不相等。
(可能的答案有二,其一为虽然我不知情,但纳特拉参与讨伐残军对迦德莫雅有利,另一则为──)
「哎呀……你怎么啦?」
迦德莫雅忽然对著维恩身后的人这么说道。
而站在那里的是脸色差得几近昏厥的洁诺。
「如果你不舒服的话,坐到这椅子上也没关系的喔。」
见到她毫无恶意的举动后,维恩便确定了。
迦德莫雅恐怕知道维恩使节团中带著玛登残军的成员,也察觉到那是为了光复玛登而前来寻求支援,并思考他们极可能随著维恩来访。
所以她才这么想吧──稍微捉弄他们一下。
(原──来如此,她就是这种货色呢。)
刚才听她对少女讲道时,维恩也这么心想,这下他终于确定了。
世上也有这种人──不谋私利,亦不畏一己身败名裂,仅因为追欢取乐,便径自朝险境前进。
迦德莫雅即为其中一人,对她来说,甚至连选圣侯这身分,也只是让状况变得更加有趣的道具而已。
「请、请您不必担心……还请不要介意……」
「你不用客气喔,你现在一定也因为前玛登领土的虔诚信徒受到迫害而痛心不已吧?」
「不、不是的,我……」
迦德莫雅的手伸向了洁诺。
「不要紧的,你不需要担心,王太子殿下一定会拯救他们的──」
「迦德莫雅阁下,不好意思。」
在她的手碰触到洁诺之前,维恩便将洁诺搂了过去。
「恢复前玛登领土的安定这项条件诚如你所说,但那终究是和卡帕利努王国合作的成果,并非依我个人之见即可回答,还请给我一些时间和欧托莱萨王沟通。」
「哎呀……」
迦德莫雅遗憾地蹙了蹙眉,但又淡淡微笑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等到明天的会议吧。」
「多谢,然后请恕我失礼,因为必须尽早和欧托莱萨王会谈,所以我今天就此告辞了。」
「虽然我想和殿下多聊聊,但这也没办法呢……那位公子,如果你不舒服的话,也可以在这里休息到身体好转喔。」
「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告辞。」
维恩半强硬地打断对话,并带著洁诺走出房间。
「呵呵,竟然那么慌张。」
迦德莫雅隔著窗户凝望著维恩等人乘坐的马车渐行渐远后,嘻嘻笑著并转过身来,在她背后站著一名男子。
「你觉得这是否报了你失臂的一箭之仇呢?奥卢。」
倘若维恩留在现场的话,必定会感到惊讶吧。
毕竟这个名唤奥卢的独臂男子,是去年因为某事而在东方大陆都市中与维恩刀剑交锋的对手。
「迦德莫雅大人,您恶作剧过头了。属下一想到万一那随从出手行凶的话,就做如针毡呢。」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倒也会演变成有趣的状况呢。」
奥卢对她简直感受不到危机感的态度深深阖上眼睑。尽管他心知肚明她就是这样的人,依然感受到焦虑难耐,更遑论这次还有更重要的事。
「……您真心打算让那个王子成为选圣侯吗?」
「对,如果他愿意杀尽玛登余孽的话,当然是乐意之至。」
奥卢对点点头的迦德莫雅道:
「请恕属下直言,那个王子非常危险,如果他在西方得到地位的话,一定会危害到迦德莫雅大人的。」
「所以才好呀。」
迦德莫雅毫不犹豫地说道,彷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煽动东方让火星飞到这儿来的计画失败了,我还在烦恼该怎么办呢,这样一来西方终于也会著火了吧。」
迦德莫雅笑了笑,尽管此时此刻,她的笑容仍然有如圣母一般,正因为如此,更有种莫可名状的骇人魄力。而见到她的笑容,奥卢根本无从进谏。
「爱比思那边怎样了呢?」
「如计画进行,在圣灵祭结束之前就会完成安排。」
「那就太好了,毕竟是难得的节庆,必须要尽情炒热气氛呢,请对她说如果需要什么的话,就连络我们。」
「遵命……」
奥卢悄然无声地退下。
迦德莫雅再度望了一眼窗外,她怀想著远去的马车,并如吟咏般地低语著:
「呵呵……祈祷一切都将回天乏术。」
◆◇◆
马车中的气氛极为沉郁。
洁诺不发一语地低垂著头,维恩则想不到应该对她说什么好。
洁诺能做的只有杀害维恩,破坏纳特拉与卡帕利努的关系,并藉此争取时间,筹思力挽狂澜的手段了。以这一点而言,目前两人共处于密室之中的状况,是她最佳的机会。
然而,维恩却感受不到洁诺散发出这样的意图,没有比她现在的模样更适合心灰意冷这四字了。
「……真是个微弱的期待呢。」
洁诺忽然这么呢喃道。
「我原以为只要倾诉我们所处的困境,就或多或少能得到某种帮助……但是我太天真了……」
「……对啊。」
倘若残军更早锲而不舍地与四邻协商的话,或许便会得到不同的结局,倘若已经夺回首都的话,或许答覆将会不同,或许、或许、或许──
千金难买早知道,尽管事后诸葛也无济于事。
「话虽如此,但我也感到意外,没想到选圣侯中有这么多表里不一且城府深密的人。」
「对呀……我也吓了一跳。」
「尤其迦德莫雅更是一绝,你知道吗?根据纪录她已经是高龄六十的老妇人了喔。」
洁诺空洞的眼神中浮现出困惑之情。
「……我觉得她看起来像三十多岁。」
「我也这么觉得……不知是代代继承名号,还是比弗拉姆人更擅长易容,是哪一种呢?」
「……无论如何,都像怪物一样呢……和父亲根本……」
维恩听著洁诺半独白似的发言,忽然之间,马车夫对他道:
「──殿下,请看那里。」
「嗯?……停车。」
马车遵照维恩的指示停下,维恩透过窗户往外看,见到了拉库尔姆站在那里。
「殿下,您一切平安真是太好了。」
「你也是,你要回去了吗?」
「是的,辅佐官阁下为了整理情报而先回去了。」
「我知道了,总之你也坐吧。」
「遵命,臣叨扰了。」
马车载进拉库尔姆后,继续出发。
「你的成果如何?」
「臣这边并没什么成果,但辅佐官阁下得到了重要情报。」
「这样啊……好,你辛苦了,等回到迎宾馆再说吧。」
拉库尔姆严肃地点了点头,并瞄了一旁的洁诺一眼,从她悲痛的神色看来,会谈的结果堪忧。
「话说拉库尔姆……那是书吗?」
听见维恩的话,拉库尔姆发现书从自己的皮袋中露了出来。
「是的,我在路上看到了制书工房,就依照昨日殿下所说,想购买雷贝堤亚教的经典。」
「很好……还有另一本?」
「是的,这是工房介绍说在西方贵族和商人间极为流行的一本书,因为我有点兴趣,就顺便买下了,书名为《宫廷品格》──」
「你可以把那本书给丢了。」
「遵命……欸?」
拉库尔姆下意识地回应,之后才理解了话中含意,不停眨著眼。
「如果殿下您这么说的话,臣自当遵从……」
对向维恩宣誓绝对忠诚的拉库尔姆而言,倘若维恩这么命令的话,便无从选择,但他也明白维恩并非会平白舍弃书籍的人物。
「臣可以询问原因吗?」
「因为那本书是我写的。」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令拉库尔姆哑然失声。
「正确来说,原案是我,内容则是让弗拉姆人中擅长写作的人写的,并在完成后流向西方,时间是在……我去帝国留学之前呢。」
「这还真是……不过,正因为如此,作为一介臣子更应该趁早拜读不是吗?」
「不需要。」
维恩斩钉截铁地说:
「那本书的摘要大概是这样──贵族必须信仰虔诚,高揭骑士道精神,诚心诚意地侍奉君王,并能歌善舞,尽情享受诗歌与爱情,浪费财富方为达官贵人当为之事,王孙公子处世度日不应清贫俭朴。」
维恩说完后,冷哼一声道:
「听到这种贵族形象你觉得如何?」
「呃……该怎么说呢,非常有贵族的风格。」
「没错。」
维恩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这本书的内容大半彻底肯定目前的贵族现况,告诉他们不必改变,你们照现在这样就很完美了,贵族之所以会买单也是因为这样,毕竟就算什么都不做,这本书也会对他们赞扬吹捧至极──不过,这里面有个陷阱,就是跟金钱有关的部分。」
「金钱吗?」
「俭朴为恶,清贫乃不道德,管理收支并非贵族当为之事,因此在书中处处针砭计算金钱这种行为──即会计,所以这本书的读者也会不禁这么认为。」
「这不是纸上谈兵吗?」
「但事实并非如此,人是一种奇妙的动物,会非黑即白地来考虑信或不信,人不擅长只相信内容的一部分,却不相信另一部分。」
而且,对贵族而言,这本书的九成内容皆肯定了自己的生存之道,若否定了针对会计的记述,即会感到自己也否定了其余内容,因此难以全面否定。
「更别提会计是一种每天都必须极具耐心地面对数字的工作,是一种朴素且无聊的业务,只要听人耳语说你可以不用做,做了才是不对的话,就会自甘堕落了。」
拉库尔姆发出了思考的低吟声,尽管他心中并未释怀,却感到维恩的话合乎逻辑,但在那之前确存在一个更根本性的疑问。
「我明白殿下所说的意思了,但为什么要让这种书流向西方呢?」
「这还用问吗。」
维恩所露出的笑意相当温厚和蔼,却又冷血无情。
「是为了闹得西方大陆天翻地覆呀。」
「……」
拉库尔姆不自觉地倒抽一口冷气,因为他从这名温柔且敦厚的王太子身上感受到慑人的气魄。
「一项业务要健全营运的话,需要三个要素,符合劳力的报酬、名誉和惩罚。」
维恩竖起三根手指说道。
「尤其会计在立场上,简简单单就能偷鸡摸狗,正因为如此,负责人需要高度忍耐力和职业道德,但我在这本书里却彻底贬损了会计这件事,当会计的价值降低后,报酬和名誉自然而然就会大幅缩水,那就会变得怎么样?」
「……不会有人想做了。」
「对,对经营领地的贵族来说,会计原本是必要的,不如说可说是优先事项,但书上却说这并非贵族当为之事,所以就会把它推给其他人做,但只有身分和志气低的人会愿意承接这种报酬和地位都很低的工作。」
「……!」
拉库尔姆理解维恩试图解说的事情了。
维恩则对他点了点头,道:
「不过,却根本无法期待这种人力拥有忍耐力和职业道德,徇私舞弊将理所当然地猖獗横行,帐目出入也将频频发生,而贵族们则会更加贬低会计师,只加强惩罚,这就会进一步造成人才不足。」
最后,贵族们甚至无法掌握自己的荷包。
如此一来,身败名裂便近在咫尺,当他们一味横征暴敛后,商人将敬而远之,饥饿的人民将导致治安恶化,领地迈向荒芜一途。即便他们企图以兵力镇压,但又要由谁挤出这笔钱呢?该地已经没有明日了。
「──虽说如此,但我还不知道是否能这么顺利。」
此时,维恩却话锋一转,满不在乎地这么说道。
「是、是这样的吗……?」
「这毕竟只是一本书,虽然透过一步一脚印的秘密渗透而广为流传了,但也很有可能并未深植人心就遭到遗忘,算了,到时候的事就到时候再说吧。」
「您这样不管它也无所谓吗?」
「无所谓,不过是目前进展得最顺利的是这本书而已,我也设计了其他圈套,如果这本书不行的话,再投注心力到别处就好。」
维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但他撰写这本书籍是在去帝国留学之前,意即一名十岁前半的少年发起并实施了这项计画,而这项事实令拉库尔姆不禁感到战栗。
「总之,你瞭解不必读这本书的原因了吧?」
「是……但无论殿下的目的为何,臣都无法随意处置您写的书,臣发誓绝不会阅读,还请您准许臣持有它。」
闻言,维恩思索了一会儿。在这时代书籍依然价格昂贵,要人丢弃也过于残酷。
「我知道了,随你处置它吧,如果你想读的话也无所谓,但千万不要受到影响喔。」
「遵命,臣谢过殿下。」
语毕,拉库尔姆深深一鞠躬。
此时,他注意到身旁的洁诺。
她目不转睛地盯著维恩,眼中有股畏惧之情。
虽然拉库尔姆无从得知,但那与她投向其他选圣侯的眼神如出一辙。
◆◇◆
一如往常由妮妮姆迎接回到迎宾馆的维恩。
维恩与想独自思考的洁诺分开,于房中听取妮妮姆与拉库尔姆的报告。
「这样啊……鲁博和荷洛奴埃密会呀。」
「是的,因为无法听到全部内容,所以无法断定,但他们的目标……」
「就是袭击这里和取我性命啊。」
「是的……」
鲁博原本即主张对纳特拉采取强攻策略,若在卡帕利努与纳特拉结盟前杀害维恩的话,战争将不可避免。
「……这间迎宾馆因为容纳人数的问题,无法容纳所有护卫呢。」
闻言,拉库尔姆点了点头,道:
「是的,而带我们来的也是荷洛奴埃,臣认为安排住宿的人极有可能是他。」
他的目的当然在于分散战力,以便袭击吧。
回头想想,于启程之前,双方也曾因为随行人员人数问题有所争执,假使途中袭击也为鲁博所指示,那极有可能是为了易于收拾维恩的事前安排。
「他的目的应该是卖恩情给鲁博,而非日薄西山的欧托莱萨。或许是觊觎他们夺取金矿山后的管理官位。」
妮妮姆对维恩的预测点了点头。
「荷洛奴埃在玛登时应为受命管理金矿山的人,只要他主张拥有相关知识经验就很可能得逞。」
维恩叹了一口气。
「他还真是机关算尽,值得嘉许呢,要是他来到纳特拉的话,我就会雇用他了。」
「雇用像这样的败类吗?」
「与其向天祈求有能力又清廉的人来到纳特拉,还不如思考应该如何驾驭有能力却奸险的人还比较有建设性吧。」
这使得妮妮姆与拉库尔姆面面相觑。
「总之,我知道鲁博的想法了,接著就是欧托莱萨,我也掌握到八成了。」
维恩说道:
「欧托莱萨的目标是这样的,依循血统主义的施政濒临极限,人心背离,欧托莱萨为求恢复向心力,盯上了玛登的金矿山,他事前和选圣侯约好将流通黄金以打通关节,以免事后遭杯葛,并在纳特拉和玛登相争时举兵侵略,企图攻陷玛登以得渔夫之利。」
维恩继续道「但是」。
「这计画幻灭,玛登竟然大败,金矿山被我纳特拉抢走了。」
妮妮姆双手环胸,道:
「玛登原本就和纳特拉一样土地贫脊,除了金矿山以外,没什么占领的价值,欧托莱萨王也应该很头疼吧。」
「虽说如此,但如果随意舍弃到手的土地,向心力就会更加低落。」
拉库尔姆也低吟道,维恩则点了点头并继续说:
「再加上残军反抗,得不到利益,只有损失和经费不断攀升,而且没得到和人约定好的黄金,使得他身为选圣侯的立场更加恶化──这时候。」
维恩指著自己,道:
「欧托莱萨盯上了我,他藉推荐我成为选圣侯以强卖恩情,企图加强他的派系。」
他恐怕会在之后的会谈中,对自己主张道「以便宜价格卖我金矿山的黄金」吧,藉此试图恢复自己的地位。
(掌握了大致情报,我有几个选项。)
顺势与欧托莱萨王加深关系,以成为选圣侯。假意与欧托莱萨王联手,但私下与革吕耶王相交。抑或在此放弃成为选圣侯,乖乖归国。
问题为哪一个选项最为有利──当维恩深思熟虑时,传来了敲门声。
「打扰了。」
来者为洁诺,房内众人见到她时却稍微吃了一惊。当她抵达迎宾馆时,呈现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但现在她眼中却燃起毅然决然的意志。
接著,她走到维恩面前跪下,不带一丝迷惘地说道:
「请恕小的僭越,小的有事相求于维恩殿下。」
「是什么事?」
「请带我一同前往与欧托莱萨王的会谈。」
维恩并未感到惊讶,因为她确实有可能提出这等请求。
「你明白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吗?」
「……是的,寻求选圣侯帮助的希望断绝,纳特拉将与卡帕利努同盟,现在我的性命和解放军的气数都如同风中残烛。」
「如果你都这么清楚的话,应该也明白我无法带你去吧……我不能坐视你暗杀欧托莱萨王。」
欧托莱萨一死,残军趁混乱绝地反攻,目前这应为他们仅存的活路了。
「不,不是的。」
洁诺如同打断维恩思考一般地出声说道。
「小的并不打算暗杀欧托莱萨王。」
「喔……那你是为了什么理由要同行?」
「为了使解放军和纳特拉缔结同盟。」
闻言,除了洁诺以外的所有人皆瞪大了眼睛。
「纳特拉有什么理由要和解放军联手呢?」
「我不知道!」
维恩因为这出乎想像的断言而愣了一愣,洁诺则毫不迟疑地说:
「但透过和您同行或许能找到!到明天的选圣会议之前还有时间!那么,届时之前我都会全力寻找出路!」
洁诺气势万钧地吶喊,这虽然是一种唯有干劲,却可谓冲动行事的提议,但蕴含著足以令他人颔首的澎湃热情,然而──
「──我拒绝。」
这仅具气势的喊话对维恩并不管用。
「你的精神可嘉,但我却没有义务配合你,也感觉不到那个价值。一言以蔽之,我无法信赖你。」
维恩无情地拒绝,但洁诺却并未意志消沉。
「您说无法信赖我吧。」
「对,还是说你有什么值得我信赖的根据呢?」
「不,小的并未恰好具备那样的条件,但是。」
洁诺缓了一拍,道:
「殿下过去曾说『信赖的价值就端看是否有背叛的余地』──还请您在我身上赌一把吧。」
洁诺紧握双手,刚毅地直视前方,并这么斩钉截铁地道。
「……」
维恩默不作声,并凝视著洁诺一会儿,接著他突然轻笑出声。
「你能保证你不会去暗杀他吧?在会晤现场拔剑可是没有文化的蛮族才会做的事喔。」
「我向您保证。」
「……我知道了,我就带你去吧。」
闻言,洁诺笑逐颜开。
「谢、谢谢您!」
「你要道谢太早了,毕竟你还有提示新方案的任务呢。」
维恩虽然这么说,却隐约露出了乐在其中的神情。
「拉库尔姆,马上准备前往王城。妮妮姆,以鲁博的人马可能来袭为前提做准备,重新编制迎宾馆的警备人员和确认逃生路线。」
「「臣遵旨!」」
两名忠臣即刻付诸实行,不久之后,维恩便带著拉库尔姆与洁诺前往与欧托莱萨王会面的会场。
◆◇◆
(……实际上又会变得怎样呢?)
留在迎宾馆的妮妮姆依照指示对部下下令巩固警备,并回想起方才洁诺的厉声呼喊。
尽管洁诺那么说,但残军现况仍旧严峻,倘若纳特拉要放弃与卡帕利努的同盟,与残军联手的话,需要相当程度的理由,而妮妮姆怀疑洁诺是否能提供这样的条件。
以她个人的心情而言,希望洁诺务必能提出条件并说服维恩,毕竟倘若维恩担任歧视弗拉姆人的雷贝堤亚教选圣侯的话,以她个人或一名弗拉姆人的身分而言,都有些反感。
(如果有什么反败为胜的方法就好了……)
她不为人知地搜索枯肠,却得不到答案。
如果自己无法提出替代方案,就没有反对主人决定的权利。
(无论会谈结果如何,我都只能接受了。)
妮妮姆这么心想,等待著维恩等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