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五章 纠缠的因果

「──所以,还需要什么吗?」

东都玛卢多的郊外。

这里有一栋冷清的房子,妮妮姆在某个房间中。

「不,在您的帮助下,大家都过得很好」

一名男子回答她。

男子是妮妮姆以前在城里看到,随后被维恩买下的弗拉姆人奴隶。

「不仅从奴隶的束缚中解救我等,还让我等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这份恩情实在无以言谢」

维恩出于计谋买下了城里的奴隶,可奴隶们的衣食住问题也随之而来。

因为要把分散在城市各地的奴隶聚集到一处,所以房子要够宽敞。

于是维恩通过阿加塔的关系,在郊外租了栋闲置的房子,为了让他们能暂时生活下去而下达了指令。

「那就好。我会转达给维恩王子的」

「好的,十分感谢」

虽然这些奴隶分为许多人种,但由于负责这件事的妮妮姆是弗拉姆人,同样身为弗拉姆人的这名男子自然而然成了奴隶们的代表。

所幸他具备一定素养,足以发挥代表的职责。

「还有一件事,关于今后的生活,前几天拜托你确认大家的想法,结果如何?」

「大部分人希望移居纳特拉。不过也有不少人尚未得出结论」

在外界看来,他们是维恩所有的奴隶。

但是,维恩对待他们采取的是放任模式。有去处的人可以自行离开。没去处的可以帮维恩干活,仅限待在乌路贝司的这段时间。等到事情忙完后,也可以跟维恩回纳特拉,取决于个人意愿。

「我明白了。维恩王子暂时还会待在乌路贝司,请告诉他们务必在离开前做出决定。时间虽然有限,但考虑的余地还是有的」

「好的……」

男子表示明白,他犹豫了片刻,开口道。

「恕我冒昧,可否容许我代为表达那些尚未下定决心之人的想法?」

「可以,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他们只是……包含我在内,大家都很困惑」

「困惑,吗」

男子点点头。

「您也知道,我等是奴隶之身,身无长物。原本应该对主人言听计从,被奴役至死。然而这样的生活,某一天突然宣告结束」

「……」

「我等对此心怀感谢,绝无半分虚假。可是,我等并不理解。为何这样的好事会发生在我等身上。真的可以接受这份好意吗。要怎么做,才能回报这份恩情……」

原来如此,妮妮姆心领神会。出乎意料的幸运降临的同时,周围环境也急遽发生变化,可以理解他们缺乏实感的心情。

妮妮姆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他们之所以被买下的实情。她在脑中寻找合适的措辞,思考了数秒。

「……不必勉强自己。维恩王子德高望重,一直以来对许多遭受不公正对待的人伸出了援助之手。既然你想报恩,那么作为纳特拉之民安居乐业便是对王子最好的报答。当然了,即便你想去往别地也没问题。你们是自由的」

自己的话语真是肤浅。看他的表情,似乎没能说到他心里去。没办法,自己只想得到这样的回答。说到其他可以说的──

「如果还是静不下心来,我这里有维恩王子安排给你们的工作。因为需要人手和熟悉本地的人,可以的话希望你们」

「务必交给我等!」

妮妮姆还没说完,对方就抢先回答。

「啊,不,抱歉。不过,太感谢了。身无长物的我等能为王子略尽微薄之力,这么一来大家也会放心」

「既然如此,我就不见外了。详细内容写在这些文书里,我也会口头说明一遍。能帮我召集大家到大厅集合吗?」

「立刻去办」

男子转身准备离开房间,妮妮姆在他背后喊道。

「等等。我有件事想问你」

「好的,是何事呢」

男子回过身,歪了歪头。妮妮姆微微闭目,

「……那时,你朝我微笑的原因是什么?」

◆◇◆

「话说回来,两位代表私奔真是让人吃惊」

在阿加塔的宅邸里,维恩叹气道。

站在他身旁的不是妮妮姆,而是阿加塔的辅佐卡米尔。

「散布到外面的私通谣言,原来王子知道实情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认为假消息也能妨害对方」

确凿无疑的证据什么的,在这个时代十分罕见。因此被人怀疑的时候,重要的是那个人的权威、财力、信用,以及有没有树敌。

欧雷欧姆和蕾婕忒这次因为维恩的计谋而权威受损、信誉下降,再加上还有人想把他俩拉下台。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导致了缺乏证据的私通谣言彷如事实般广为传播。

「然后弄假成真,两人私奔了。这可真是,现实偶尔会让人意想不到呢」

「真是如此吗,我很怀疑他们私奔的真实性」

「……此话何解?」

「两人并没有说要私奔。而是西都和南都的统治阶层发表了这个消息。那么,你不觉得很可能另有真相吗?」

「据说留下了纸条」

「这种东西想捏造多少都行。和我散布的谣言一样,等同于没有证据」

卡米尔小声呢喃,陷入沉思。

想了一会儿,他道出疑问。

「确实有不少人会因为这两人消失而受益。即便如此,为什么是私奔?不也可以伪装成普通地死于意外吗」

维恩解答了卡米尔的疑问。

「在局势大好的情况下意外死亡,不管怎么想都不正常。下一任代表会因此遭到怀疑,威信扫地。暴力篡夺意味着在自己的王冠上留下瑕疵。从长远来看,这个方法并不算好」

「既然如此,殉情呢?被传相爱的两人因为无法结合,选择为命运献身。这样就说得通了吧」

「这样一来民间反而可能把两人神圣化」

维恩故作姿态,开口道。

「相爱的两人因为彼此的立场无法结合!最终演变成只有殉情才能永远在一起的悲剧!把两人逼上绝路的究竟是谁──什么的,不觉得会成为话题吗?」

「……我想会吧。不,如果公布了殉情的消息,王子一定会把话题诱导至这方面」

卡米尔畏惧地说道。回应他的是维恩的沉默。卡米尔认为,沉默代表了肯定。

「不过原来如此,私奔啊。两人为了爱情,亲手放弃了权力。听了您的解释,这的确是负面影响最小的做法」

「当然也有可能真的私奔了。可能性各占一半。如果私奔是假消息,其实是被敌对派系囚禁了的话,生死大概是七三开」

「真是意外。活着的可能性更高吗?」

「因为情况很混乱啊。而且还可以拿来当牺牲品,等到两人失去民众的支持,让他们出面发表移交政权的声明,赚取名声。嘛,在惹来麻烦前先处理掉也不奇怪」

「…………」

卡米尔这时突然沉默。

「怎么了?」

「没什么,真是抱歉。……不管怎样,两都代表失踪对我方有利」

卡米尔从沉默中回过神来,回应道。维恩冲他点点头。

「是啊。如此突然的代表换届不可能一蹴而就。趁着对方忙于内部问题,我们可以尽情出招」

事实上,维恩如今也在做着挑拨离间的工作,并且进展顺利。照这个势头,即便势力无法超过西都和南都,也能恢复到势均力敌的程度。

「做得太过火反而会让他们团结起来,把握平衡还挺难的。关于这方面,等妮妮姆回来再商讨吧」

「说起来,妮妮姆阁下今天去哪了?」

「在我收购的奴隶那里。毕竟不能置之不理」

维恩如此回答。卡米尔感慨地说道。

「您手下的奴隶给两都制造了压力,话虽如此,没想到您还特地为他们租了宅邸」

「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只是深有感触。听闻弗拉姆人在纳特拉王国过着和普通人无异的生活。维恩王子虽然对敌人毫不留情,但本质是个温柔的人呢」

卡米尔的话语想必是出自真心。

可是,

「……温柔,啊」

维恩浅浅一笑。

「突然想起来,在出发前妹妹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

从阳台上向外望去,大地已经染上了一片雪白。

坐落在大陆最北端的纳特拉王国已经成了银色的国度。

王兄所在的乌路贝司联盟又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呢。即便是未知的土地、陌生的城市,在大雪覆盖下也会化身成相同的银色世界吗。

芙兰亚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事情。这时,背后有人给她套上了外衣。

「……那那吉」

她转过身,发现那那吉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

少年的头发比雪还要白皙,瞳孔比火焰还要赤红,他凝视着芙兰亚的面庞,说道。

「把外衣穿上。外面冷」

芙兰亚照他说的穿好外衣。原本发冷的身体逐渐取回温度。

但是这份温暖并没有让芙兰亚的表情变柔和。她依旧无精打采地注视着远方。

那那吉看向她,继续开口道。

「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吗」

「诶?」

看了眼抬起头的芙兰亚,那那吉接着说道。

「你听维恩说了吧。弗拉姆人的历史」

「……」

芙兰亚目不转睛地注视那那吉。

那那吉平时很少表露感情。无论是生气还是高兴。愤怒、喜悦、悲伤这些感情,在他身上就像不存在一样。哪怕是现在,他也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在旁人看来大概是这样吧。

芙兰亚不同。她能察觉出那那吉表露出的细微感情。比方说,他现在有些失落。

并且芙兰亚知道他失落的理由。

「是呢。那那吉说的没错,我很震惊。──对弗拉姆人曾经做出的,虐杀行径」

过去被称为始祖的弗拉姆人在寻找神明的过程中,领悟到神明是虚构的存在,于是企图创造神明。

他创造出了独一无二的神明。

王兄说了,那对始祖来说正可谓是天启。

诸多神明都有着掌管之物。森神掌管森林,河神掌控河流,山神管理群山。因为这样便能观测到神明的存在,方便人们信仰。

但与此同时,存在掌管之物的神明会在其掌管之物遭到破坏时丧失威信。始祖在旅途中发现了一个事实:人们迟早会开垦森林、污染河流、削平大山,杀害存在那里的神明。

──所以需要一处地方,一处人力所不能及、永恒不变的神域。

然而自相矛盾的是,不得不从人们手中保护本应守护人们的神明。

带着这种矛盾,始祖不断寻找。

大海不够资格。也许有一天人类可以支配大海。天空也不够资格。也许有一天人类可以翱翔天际。星辰也让人担忧。也许有一天人类可以摘下星辰。

到底在哪。弗拉姆人的神明要栖息在哪, 同胞们才能不必担忧失去神明。

始祖为此烦恼了多久,事到如今已无从得知。

但是始祖最终成功了。──他孕育出了不为外物所侵的崭新造物,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统御世间万物的唯一神。

「唯一神在弗拉姆人之间广为传播,信仰将弗拉姆人联系在一起,他们为了保护自己而团结一致……」

建国吧。打造一个弗拉姆人不会遭受虐待的弗拉姆人王国。

他们会产生这样的愿望十分正常。

于是,弗拉姆人把唯一神当作崇拜对象,以创造出神的始祖为旗帜,拿出他们仅有的财产,绞尽脑汁地行动起来。

保存在纳特拉的诸多史料显示,其过程绝非一帆风顺。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排除万难,打造出了历史上首个弗拉姆人王国。

「但是,关键在于之后」

王朝建立之初便已呈现崩坏的征兆。

确立国家这一框架需要大量人力。然而弗拉姆人的人手远远不够,因此必定要起用弗拉姆人以外的人。

如果他们可以忘记过去,和其他人种携手并进的话,也许就能抵达不一样的未来了。

可是弗拉姆人没有忘记他们过去体会到的痛苦和憎恶。

在成为统治者阶层后,他们像是行使原有的权利般进行报复。

苛政和虐杀。

「……弗拉姆人当时是怎么称呼自己的,维恩有告诉你吗?」

芙兰亚听了那那吉的提问,摇了摇头。

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发尖,说道。

「天使」

「天使……?」

「唯一神的设定存在矛盾。明明拥有统御一切的伟力,却只庇护弗拉姆人」

毕竟是弗拉姆人创造的神明,这么设定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容不得一点瑕疵的始祖想到了一个理由。

「我们的发色和瞳孔。一直以来都是迫害的象征,始祖利用了这一点。……弗拉姆人不是人,而是被派遣至人间的天之使者,比人类更尊贵的神之使徒。漂亮的头发和火焰般的瞳孔正是其证明」

换个角度看,弗拉姆人的白发赤瞳象征着神秘。因此引人注目,遭到迫害。始祖反其道而行之,他主张这不是神秘的象征,而是神秘的体现。

「长期以来受到虐待的弗拉姆人染上了奴隶的气质。让他们把自己看作天使,应该是为了消除这种气质吧」

始祖顺利地达成了目的。可憎的头发和瞳孔成了来自神明的祝福,相信自己是神之使徒的弗拉姆人迅速取回了自信。

但是,始祖恐怕没有想到之后的事情。

没有想到相信自己是天使的弗拉姆人在成为统治者后,会如何对待虐待过他们的人。

「王兄说是以牙还牙」

「维恩是在照顾你的感受。据我所知,实际做的可是加倍奉还」

弗拉姆人制造出的惨剧难以用笔墨形容,记录了当时光景的资料以各种形式保存在西方诸国。这些资料揭示了不把人当人看的人,究竟能做出多么残忍的行为。

建立在鲜血与怨恨上的国家,自然不可能长久。

弗拉姆人的王国不久便灭亡了,弗拉姆人再次沦为奴隶──不,沦落至比过去更为凄惨的境地。

遭受他人虐待而举起反旗的弗拉姆人,因为虐待他人而倒在了反旗下。

顺带一提,某个举起反旗的人盯上了弗拉姆人的宗教。

弗拉姆人创造出的唯一神不过是地方神地方偶像,他在此基础上追加了有利于自己的设定,打算将其升格为大陆神主流偶像。

后来,他成为了大陆第一大宗教的领袖制作人。他的名字叫做列贝提亚。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芙兰亚没必要在意这些」

那那吉说道。

「还是说,觉得弗拉姆人我们很可怕?」

少年的眼神里寄宿着决心,他询问道。自己是曾经虐杀了成千上万人的一族之后裔。如果主君的答案是肯定,那么自己会下定决心永远消失在她面前。

「──不可怕,我没那么想哦」

芙兰亚牵起那那吉的手,仿佛像在融化他的决心。大概是和身高一起成长了吧,总感觉他的手变大了,明明过去和自己一样大的。

「我刚知道的时候,真的很震惊。不过那那吉说的没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比起前人犯下罪行的遥远过去,我更重视那那吉为我披上外衣的现在」

「……这样啊」

那那吉轻轻点了点头。芙兰亚看得出来,在他那简短的话语和动作中,包含着安心的感情。

「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一脸茫然?」

一开始以为是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但听了她的回答,芙兰亚似乎已经接受了弗拉姆人的历史。

「……我呢,对王兄说了这样的话。即便弗拉姆人有黑暗的过去,可现在不但有纳特拉,还有和历代国王一样温柔对待弗拉姆人的王兄。至少在纳特拉,他们可以安稳度日」

芙兰亚回想起当时的场景。

哥哥在听了妹妹这番话后,微微一笑,反问道。

『──在芙兰亚看来,我对弗拉姆人很温柔吗?』

芙兰亚一时之间没能回答上哥哥的提问。

维恩重用妮妮姆,还允许其他弗拉姆人出任要职。从王兄开始摄政后的其他行为来看,他的温柔毋容置疑。

当然,执政者有时不得不做出残酷的决断。即便如此,也不会改变王兄慈爱的本质。如果自己是过去那个眼中只有纳特拉王宫的箱庭少女,或许就能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我,没能答上来」

离开王宫,作为尚不成熟的使节游历各国,积累了阅历。自己感受到了维恩藏在话中的某些言外之意,所以没能轻易给出答案。

「王兄对弗拉姆人……不,明明对其他民众也很温柔」

王兄那时究竟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呢。为什么自己那时候没能立刻肯定呢。

想不出答案。芙兰亚一直在独自烦恼着。

这时,那那吉说道。

「既然是这样,那就去调查吧」

「调查……?」

「维恩对民众温柔吗,不温柔吗。比方说,我不认为维恩是个温柔的人。但是,我不会主张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就算我这么说,芙兰亚也不会接受吧。既然如此,就调查到令自己满意为止」

「这──」

关于那那吉对维恩的看法,芙兰亚既不感到意外,也不觉得奇怪。她反而感觉心中豁然开朗。

(对了……王兄以前说过,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一面)

人们会根据场合和情况,表现出相称的一面。

那不过是其中一面,是那个人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那么也可以这么想。维恩是芙兰亚理想的兄长。但反过来说,自己或许只看到了王兄表现出的符合自己理想的一面。

(如果是这样,那个问题的含义……)

恐怕兄长注意到了,妹妹只注视着他的某一面。

所以才用提问的形式指了出来。之所以觉得维恩温柔,是因为只看到了他的这一面。应当放宽眼界。

「──那那吉说的没错」

芙兰亚抬起头。

「王兄在面对民众时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既然不知道,那就去了解」

芙兰亚的样子让那那吉略微安心,他说道。

「打起一些精神了」

「嗯。事不宜迟。首先是……找希里吉斯商量一下吧。王兄也让我多依靠他」

芙兰亚开始思考起今后的方针。

看着她这幅模样,那那吉想到。

(即便我什么都不说,芙兰亚也迟早会采取同样的行动)

只要认识到提问的真正意图是为了促使她成长,芙兰亚就不会止步不前。即便没想到这一点,她也会为了弄清兄长的真意而着手调查。

(问题在于维恩拿自己做例子是否是有意为之)

单纯是为了拓宽芙兰亚的眼界的话,大可以挑选其他对象,为什么要特意诱导到他自己身上。

那那吉不认为维恩是个温柔的人。如果芙兰亚也得出同样的结论,对兄长感到失望的话,这对维恩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不知道是无心之举,还是信心十足地认为她不会失望。又或许……)

让她失望才是真正的目的吗。

(……不行啊,我果然猜不透他的想法)

那那吉放弃不擅长的思考,再次把自己的使命牢记于心。

自己是芙兰亚的护卫。无需想太多,从接近的灾祸中保护好她即可。

没错,不管对手是谁──

◆◇◆

结束了和奴隶代表的谈话,妮妮姆走在东都的街道上,准备返回维恩所在的宅邸。

天就快黑了,街上人影稀疏。妮妮姆也希望避开行人,所以这个时间段正好适合走在外面──但她现在没有留心周围的心情。

(为什么)

走在路边,妮妮姆心不在焉地思考着。

(为什么,割舍不下呢)

她想着的是刚才自己问弗拉姆人代表的问题。

事到如今才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问出了那个问题。明明只要什么都不说,对方也不会提及此事。

但还是问出口了。既然被问到了,以他的立场便不得不作出回答。代表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组织了一会语言,说道。

『──有一个弗拉姆人的孩子,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希望她能安下心来』

全身传来像是被剑刺中般的冲击。

光看衣着就能明白,自己的处境远比他好得多。明知如此,他既没有寻求帮助,更没有嫉妒或口吐怨言,而是选择了安慰同族的孩子。

明明我想的是要怎么装作没看到!

(要是能像王朝时代那样……)

站在统治者的立场,虐待周围民众的弗拉姆人。如果活在现代的弗拉姆人都拥有这种暴虐的习性,自己就能毫不犹豫地弃之不顾了。又或者,暴虐的人是自己也行。

现实却并非如此。弗拉姆人大多淳朴善良。自己虽然身为弗拉姆人,但毕竟侍奉着纳特拉王室,竟然会如此动摇。

(同胞、同族、同志……)

妮妮姆•菈蕾的出身注定了这样的因缘会不由分说地缠上她。对此感到厌恶也不止一次两次了。要是能毫无牵绊,作为普通的妮妮姆侍奉维恩该有多好。

即便心中是这么想的,纠葛也紧缠着自己不放。

(如果维恩没有替我解决这件事……我一定会独自想办法解决)

软弱,妮妮姆心想。这绝不是温柔,而是自己内心的软弱。

就在她心情低沉地走在街上的时候。

「──啊,妮妮姆阁下」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抬起头,发现卡米尔就在路前方。

「正准备回去吗?」

妮妮姆迅速调整好心态。

「是的。卡米尔大人呢?」

「为了计划的下一步,有必要立刻赶往当地」

「那是指……」

维恩的计划动用了阿加塔的所有部下。待在阿加塔身旁的卡米尔也忙得不得不像这样在外奔走。

本来这些事应该由维恩的部下去做,奈何人生地不熟,无法胜任。虽然多多少少有在帮忙,但主要都是阿加塔的部下在忙活。

「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不,接下来要拜访的是北都的相关人士,他们尤其讨厌外人」

「北都如此排外吗?」

「原本便是工匠居多的乖僻之城,自从失去了代表一族,便愈加排外了。……不过,处死一族的也是北都之人,可以说是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

卡米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异常冷淡。

他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轻轻摇头,调整心态笑了笑。

「讲远了。请不要在意。这件事有益于阿加塔大人,如果工作能取得成果,疲劳也让人感到愉快」

“比起这个”,他继续说道

「妮妮姆阁下还好吧?看上去脚步有些摇晃」

「在比我更繁忙的卡米尔大人面前,累了什么的可说不出口呢」

「喔,这可难倒我了」

卡米尔困扰地动了动眉毛,妮妮姆又对他说道。

「开玩笑的。也许是还未习惯这里的环境,有些疲劳。向殿下报告完后,我会早些休息的」

「嗯,如此甚好」

卡米尔点了点头,踏出脚步。

「──那么我先告辞了。天色昏暗,妮妮姆阁下路上多加小心」

「好的,再见」

看着卡米尔逐渐走远,妮妮姆也继续踏上归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人聊了一下。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这样不行……一个人容易想太多)

正如刚才对卡米尔所说,向维恩报告之后就稍微休息下吧。

她如此想到。突然,她停下脚步。

「……」

妮妮姆目光如刃,全身紧绷。然后调整呼吸──犹如脱兔一般冲进了附近的小巷。

太阳落山后的小巷一片漆黑。然而妮妮姆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声音。有好几个人跟了过来。妮妮姆不为所动,她之所以突然行动,正是因为注意到有人追踪。

(离宅邸还有一段距离……!)

奴隶们居住的宅邸虽然位于郊外,但总归是在东都内,属于阿加塔的支配范围。考虑到人手不足,认为往返一趟自己一个人就足够的想法太天真了。

靠自己的力量逃跑吗。还是向周围寻求帮助。各种选项浮现在脑中,妮妮姆没有做出选择,而是停下了脚步。

因为站在巷子尽头的男子挡住了她的去路。

「……维恩王子的随从对吧」

男人透过面具注视妮妮姆,用冷淡的声音说道。

「请跟我们走」

「……」

妮妮姆的直觉告诉她,对方是老手。

一对一或许能赢,但要花一定时间。身后的追兵恐怕是这个男人的同伙。多对一的话没有胜算。

(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说无法向周围求援。即便有人闻声赶来,对方要是声称弗拉姆人的奴隶逃跑了,无计可施……)

既然如此,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在身后的追兵赶到前,决出胜负。

或许是感受到了妮妮姆的气势,男人先发制人,说道。

「放弃抵抗吧。若是抵抗,我们也有自己的打算」

「要让我尝到苦头吗?」

「并不是,我接到的命令是格外郑重地对待你」

男人说道。

「与之相对,不过是那些奴隶所在的宅邸会起火罢了」

「──!」

妮妮姆露出动摇的神色。奴隶们被当成人质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对方知道拿奴隶当人质对妮妮姆有效。

刚买回来的奴隶的性命和王族辅佐官的性命。一般不会有人认为两者等价。会用前者牵制后者,说明对方知道妮妮姆怀抱着的复杂感情。

妮妮姆自然不可能把这种事告知旁人,但旁人却可以从她的态度和行动中推测出那些奴隶不是用完就丢的棋子。问题在于,给这些男人提供情报的人能在近处观察妮妮姆,推测出她的心境。

「……命令,也就是说你上面有人。是谁」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男人丝毫不打算回答妮妮姆的问题。

在对峙的这段时间里,追兵也来到了身后,已经逃不掉了。

妮妮姆一脸懊悔,咬牙切齿地说道。

「……知道了。动手把我带走吧」

夕阳西下,妮妮姆和一群男人消失在了黑暗的巷子尽头。

◆◇◆

「计划看起来很顺利」

阿加塔在事务室里从容不迫地说道。

「是的,多亏了你借给我的那些部下」

维恩回应他。为了知道进展情况,两人会定期交换情报。

「照这样下去,可以在签约仪式前改写势力版图。──恭喜你,阿加塔,你期望的乌路贝司统一近在眼前了」

维恩的语气像是在挑衅,然而阿加塔不为所动。

「喜悦应当在胜负已定时共享」

「你觉得局势还会发生变化?」

「难以预料的事态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难以预料的事态啊……」

维恩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东都局势大好。西都和南都正处于混乱之中。可能会行动的应该是北都吧?不过失去了代表一族的北都无法自由行动不是吗?处死私通外国的一族,结果变得束手束脚,我真同情北都的民众」

「没有私通」

阿加塔打断维恩的话。

「北都亚尔提的代表,没有私通外国」

「哦……?和我之前听到的不一样啊,而且我方调查的资料也是如此记载的」

「明面上是这样。可实际上,另有真相。北都亚尔提的代表──耶尔德•库伦是被谋杀的。──不是被别人,而是被北都的民众」

维恩露出十分感兴趣的眼神。

阿加塔的态度明显不是在开玩笑。不过,北都代表究竟出于什么理由而被他庇护的民众杀害了呢。

「……大约二十年前。技术不再发展,文化陷入僵化,风俗丧失意义。在乌路贝司至上主义思想的蔓延下,联盟止步不前」

阿加塔继续说道。

「库伦和其妻子对这种状况感到担忧,于是采取了行动。他们的动力来自对故土的热爱。倘若乌路贝司一直止步不前,终有一日会被他国吞并。两人对此抱有危机感」

「不难想象之后的事情。所以才接触了外国吗」

「是的。在北都以北有个叫洽斯卡的国家。夫妻两人吸收了该国的文化和思想,决定在乌路贝司掀起新的风潮。但是……」

两人的想法不被民众所接受。

思想保守的民众视掀起变革的代表为异己,抵制两人。

「如果只发生在北都的话,两人或许让出代表的位置事情就能平息下来了。然而夫妻两人的行为传到了其他城市的民众耳中,成了民众眼中的叛徒。不得不证明自身清白的北都之民决定交出两人的首级」

就这样,夫妻二人及其一族因通敌罪而被处刑。

然而自以为洗脱了罪名的北都却沦为其他三都剥削的对象。北都之民开始后悔他们的所作所为,一切却为时已晚。

「……聊回正题。我觉得不该侮辱北都亚尔提。北都之民仍在等待。等待领袖的归来,和赎罪的机会」

「一族不是全灭了吗?」

「是的。不过,不是常有这样的展开吗。本该早已死去的贵人的后裔其实还活在世上,会前来拯救落魄之人……犹如童话故事般」

北都之民正是坚信着这一点。

相信终有一天能迎来救赎,所以每天都在忍耐。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这群人什么时候爆发都不奇怪。确实应该小心谨慎些」

当然了,终究只是阿加塔的片面之词。虽说听起来不像在说谎,但不知道可信度高不高。尤其阿加塔明显对我方抱有某种想法。

(等妮妮姆回来,拜托她再调查一下北都吧)

就在维恩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

「──打扰了!听说维恩王子在这里!」

本应前去和北都相关人员交涉的卡米尔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怎么了,和北都他们的交涉出问题了?」

被问及原因,惊慌失措的卡米尔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交涉很顺利。但是,那个,总之请看这个……!」

卡米尔取出一封信。维恩歪了歪头,虽然疑惑为什么先拿给自己而不是阿加塔,但还是读起了信。

然后,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维恩王子?」

感觉到危险的气息,阿加塔出声呼唤。

维恩没有回答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信。不管看多少遍,都是同样的内容。

沉默了许久,维恩说道。

「看样子……妮妮姆被绑架了」

阿加塔听完,表情变得严峻起来。卡米尔也一脸悲痛。

「如果希望她平安回来,就停止对西都和南都的进一步妨碍──这是对方的要求。……按信中内容来看,恐怕是西都或南都的人下的手」

「……你打算怎么做」

阿加塔这个提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场全员都明白,这时的回答决定了维恩和阿加塔的合作关系是继续还是中止。

在此之上,维恩他,

「还能怎么办,只能照对方说的做了」

维恩长叹一口气,回答道。

「虽说不太值得庆幸,但对方要求的是之后不再妨害。并没有要求我们把已经做出的成果恢复原样,除了离间之外还有其他增强东都势力的办法。转换策略吧」

不舍弃妮妮姆,但也要尽可能维系和阿加塔的合作关系。这就是维恩得出的结论。

「事情就是这样,卡米尔,把派出去的部下召回来」

「好的,不,那个……」

卡米尔瞥了眼阿加塔。阿加塔微微点头。

「无妨。不管怎样,缺了维恩王子的协助,婚事的筹措也无从谈起」

「遵、遵命。……对了,维恩王子,假如对方提出新的要求」

「在那之前我会把犯人找出来杀掉」

维恩给出的回答十分平淡,感觉不到一点气势。也正因如此,卡米尔确信他一定做得出来。

「召回来的部下派去搜索妮妮姆。如果能早一点找到,确认她平安无事的话,离间工作也能再开」

「好,好的!」

和进来时一样,卡米尔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房间。

「……没想到,会用出这么极端的手段」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两人,阿加塔喃喃自语。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名弗拉姆人少女应该平安无事。既然明白她作为人质的价值,自然不可能粗暴对待。

然而万一,万一她受了一丁点伤。

(盘坐在我眼前的这头龙,其怒火恐怕会将整个乌路贝司燃烧殆尽)

维恩表面上看起来和平时一样,镇静自若。但阿加塔作为代表,迄今见过许多人,他看得出来,在维恩的内心深处正翻滚着有如岩浆般滚烫的情感。若是刚才说了舍弃辅佐官即可之类的话,恐怕自己再也不会有开口的机会了。

不管原因为何,有人触碰了龙的逆鳞。其怒火绝不会轻易熄灭。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时机正好」

阿加塔说完,缓缓从怀中掏出文书,放到维恩面前。

「……这是什么」

「王子所需之物,并且绝对会派上用场」

维恩取过文书,开始翻阅。随后,充斥在他脸上的冲动情绪转变为疑惑,他思索了一会儿,最终涌现出一个疑问。

「……你究竟在图谋什么,阿加塔」

维恩问得很笼统,然而阿加塔准确理解了问题的含义。

「想必你已经察觉了,统一联盟只是幌子。我另有目的」

「为了你的目的才把这个情报交给了我?」

「没错。虽说距离签约仪式时日不多,但不成问题」

阿加塔继续说道。

「相对地,我希望在事情结束后,你能听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

两者对视了十多秒。

最终维恩开口道。

「到了那时,请把你隐瞒的事情全部道来」

「我答应你」

阿加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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