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什么的,就是每天都得换口味的套餐!」
这是菲尔还在尤奈亚的王都贝尔法缇斯的孤儿院时听到的,来自邻里臭名昭著的恶女,面包店女儿的某句“名言”。
她曾说过:「不管是鱼,肉,还是蔬菜,吃到只剩下骨头或是菜芯的时候,就会扔掉吧。对待男人也是一样的哦。钱这种东西可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挣来的,而是靠玩弄男人,让他们向双手奉上给你的哦。」
虽然当时她反驳道:「不,剩下的骨头和菜芯不能扔掉,可以把它们煮开做成汤,钱要自己去挣。贪想别人的钱会让我的良心受到严重的谴责。」但事到如今,菲尔后悔了。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的话,自己那时应该认真学习一下她的手段。
(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陷入『为了工作赚钱,将男人玩弄一番然后甩掉』的境遇!?)
她会挑战这种恐怖的复合技的理由是,就在这个花楸木之月的第一天,也就是立春前夕,她的祖国尤奈亚的国王,斯坦特·麦克纳瑟·尤奈亚陛下突然向菲尔下达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命令变更。
(※注:出自凯尔特树历法。花楸木之月大约在1月21日-2月17日之间。)
最初,他下达的命令是:「扮演好一个让丈夫二话不说想将她扔到垃圾桶里的恶毒妻子,被丈夫讨厌后离婚吧。」那虽然也是个难题,但却没有现在这么任务艰巨。
(勾引那个人,让他沉醉于你,然后笼络他的心,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再将其抛弃……这该怎么做好嘛!?)
菲尔明亮的黄昏色眼眸中倒映着天空,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也就是这次勾引任务的对象,她的(冒牌)丈夫的脸。
「立似毒药,坐似恶魔,行走时如同一幅地狱图景」 总之,这位就是在故乡尤奈亚“声名远扬”的埃尔兰特帝国的第三皇子,『毒龙公』克洛维斯殿下。
他那清澈的蓝色眼睛,和一头编成长辫的黑色长发,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菲尔清楚地记得自己被那个性格恶劣程度与漂亮的外表形成反比的嗜虐狂耍得团团转,但菲尔从来没有尝试过玩弄他。
说到底自己本来就没有勾引过谁的经验。即使是在菲尔的工作狂生涯中,也没有从事过那种牵扯到男人的不好说出口的职业。
而且——别说什么假装喜欢了,实际上,如果对象是真正喜欢的人的话……
(怎、怎么办啊!?)
菲尔感到很苦恼。
烦恼后的结果是,首先,菲尔决定找无话不谈的好友商量一下。
「那个拉娜啊,你说如果我要把夫君大人吃干抹净然后再抛弃掉,我该怎么做才好呀?」
「……你这,到底又在哪里被灌输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啊?」
一头收束在棉帽中的黑发,给人稍稍有些严厉印象的琥珀色眼瞳。侍女拉娜正帮菲尔梳着绯红的银色长发,一听到她的问题,就使劲用象牙制的梳齿扎菲尔的脑袋。
「哎呀疼疼疼! 只、只是提问方式搞错了而已嘛! 那个——,啊对了,你觉得要怎么做才能和夫君大人自然地拉近距离呢? 我想问的是这个!」
「我真的非常在意你究竟怎么会把这个问题搞错成那样,不过算了……那什么,你不是打算让殿下讨厌从而分手吗?」
「情况有变啊。虽然我不能和你说得太过详细,总之就是我的使命从惹人厌变成惹人怜爱了。」
「欸? 这是前段时间来访的斯坦特国王亲自下达的命令吗?」
菲尔点了点头,拉娜的表情不知为何变得非常复杂。
「……那个,菲尔。就你自身而言,你打算要怎么做?」
「怎么做,具体是指什么?」
因为突然之间拉娜的神情认真得可怕,菲尔也连带着变得不安起来。
「你,不是喜欢殿下吗?但是,就算你们的关系变得亲密,最终还是会离婚这点毋庸置疑吧。」
「唔、唔嗯」
——和妾身约定好了哟。一定要离婚,把名字还给妾身。
前几日,真正的席蕾妮秘密地出现在黑龙城,在经过一番骚乱之后,才平安回国。临别前,她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斯坦特的命令也是以离婚为大前提。
对于菲尔来说,这就是现如今的事实。
「拉娜,那又怎么样?」
「我,有点生气。斯坦特王,我不知道他有多伟大……虽然他是国王陛下。在他眼里你就是区区一介平民,所以能给你下达这么残酷的命令。」
听到这样的话,菲尔歪了歪头。
「残酷?」
「菲尔,你不痛苦吗? 因为,不论和喜欢的人再怎么亲密,最终都还是要分离的不是吗? 而且,将来殿下的身旁也会有别人与他并肩而立的吧。」
「……!」
菲尔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厌恶或者被厌恶的话,那还算轻松。但是。
「努力让喜欢的人喜欢上自己之后(却要分开)——这种事,你能够忍受的了吗?」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我必须得忍耐啊。」
菲尔立刻回答道,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唔。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理所当然地待在他的身边,在同一个地方并肩而立,同他说话的幸福,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影罢了。
菲尔是作为替身的平民新娘。
在立夏的前夜,沃尔普吉斯之夜真正结合为夫妻之前,和他圆满地离婚。这就是,她的使命。
突然间,菲尔的喉咙深处发出奇怪的声音。她将心头模糊的情感吞入腹中,摇了摇头。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我只是完成我的任务而已。」
「是吗。……你要是觉得这样没所谓的话,我之后也就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拉娜赌气似的嘟囔道,她将黄蔷薇插进菲尔的头发里。是心理作用吗,菲尔感觉花茎凉飕飕的触感似乎比以往更为尖锐。
「明白啦。如果你想和殿下更亲近的话,我很乐意协助你。自然而然地拉近距离……这个嘛,对啦。首先要试着黏在殿下身边。」
「黏住? 物理上的?」
「是啊是啊。若无其事地紧靠在他的身旁,矜持地度过一整天。比如说温柔地抚慰工作劳累的殿下,又或是由你去触碰他,依偎着他或许也不错。」
「紧靠他……依偎着他……」
菲尔一脸认真地重复着。
「还有,菲尔你啊,虽然平时一直都气势汹汹地对殿下叫嚣着“秃头吧!长痔疮吧!离婚吧!”,偶尔也要坦率点哟。如果不需要像之前那样让他讨厌你的话,像“妾身很开心”“非常感谢您”之类的令人感到愉悦的话,就得像这样坦率地传达给他。」
「坦率……」
「是呀。可爱又坦率地(告诉他)!话说,今天要喷哪种香水呢?」
「那个,这样的话……就用铃兰的香水好了。是之前从殿下那里收到的……」
菲尔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脱口而出了,她自顾自地慌张起来。
「殿下给的? 啊啊,是那个小玻璃瓶吧。不过铃兰的精油,还挺罕见的。倒是常常听说薰衣草、丁香和玫瑰的精油呢。」
「其实,铃兰是我喜欢的花。为什么殿下他会知道呢?」
「哎呀,看来是动真格了呢。」
(动真格?)
对于一头雾水的菲尔,拉娜给出了令人一知半解的解释。
「心上人的兴趣爱好呀、喜欢的服饰、食物、颜色等等,能够掌握这些信息的机会有很多。但是对于喜欢的花嘛,意外地很少有人知道呢。送礼物只是单纯地想做做样子的话,随便什么样的花,女孩收到都会很开心的吧……送完之后就能长舒一口气:好,这样就完事儿了。」
「……?」
拉娜将玻璃小瓶倾斜,将香水涂在菲尔两侧耳垂上,说了声完工啦,拍了拍菲尔梳理完毕的头。
「哎呀。都这个时候了,殿下差不多该休息了吧。要不要给殿下送点什么过去,『夫人』?」
「也,也是哦。」
矜持,坦率并且可爱地与他相处。然后再将丈夫玩弄于股掌之间。
(说到底我根本就不可能玩弄得了他的吧!?)
菲尔强忍着快要昏过去的感觉,脸色略显苍白地点了点头。
(没关系,不管什么我都会去挑战的。只能先这么试试看了,为了和夫君大人变得更加亲密。)
——你,能忍受的了吗?
伴随着肌肤上被体温渲染得更加浓烈的铃兰香气,菲尔想起了刚听到的话,于是她努力甩了甩头。
「失礼了,夫君大人!」
看准丈夫的休息时机就立刻去办公室拜访的菲尔,尽可能以一脸阳光灿烂的表情穿过了门。
「妾身拿来了一些茶点。」
「啊啊。」
菲尔手中捧着带有剧毒般鲜艳紫色的乌头蜜饯,走进房间。
如果是至今以来扮演『席蕾妮公主』的菲尔的话,她一定会一脸厌恶地靠近他,把托盘“砰”地放在桌子上,然后像一阵旋风般扬长而去。
(但是,今天的我不一样!)
做事,最重要的不就是当机立断吗?
总之先试试拉娜的提案吧。菲尔重新下定决心,盯住自己的目标。
(恶女? 正合我意!即使喜欢……那是另一码事,工作就是工作。而且工作内容还是和那个良心不会痛的大鬼畜一刀两断,将他吃干抹净之后再抛弃他!)
顺带一提,这位目标人物——克劳,正坐在长椅上阅览文件。明明应该是小憩时间,这光景却看的叫人感佩得热泪盈眶又十分担忧。不过,无论做梦还是醒着都是工作狂这一点上,菲尔也什么没资格说别人。
菲尔毫不客气地走了过去,“咚”地一屁股坐在了他身旁。
「?」
凝视着对于一反常态的妻子而感到惊讶的夫君大人的脸,菲尔屏住了呼吸。
(贴上去! 上啊!)
细想的话就输了。于是菲尔一不做二不休将身体倒向克劳。
——咣!
劲儿使过了,夫君大人还没来得及惊呼就给撞倒在了一旁的地上。似乎是菲尔的行为过于突然,让他完全没有阻止的时间。
「……!?」
菲尔蓦地站起身来,慌慌张张地将眼神中充满了无声抗议的克劳拉起来。
(吓、失败了!)
「抱,抱歉夫君大人。再来一次、请容许妾身再重新再来一遍。」
「怎么样? 这次你又想到了什么找茬的办法?」
「嚯嚯嚯。您别在意。不用管妾身,来,文件给您。妾身的工作就是当好您真正的新娘嘛。」
「……听你这么一说,我总觉得另含深意让人有些不适啊。」
克劳用质询的目光看了菲尔一眼,但最终还只是歪了歪头,将视线重新移回文件上。
于是菲尔趁此机会见缝插针,终于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身上。
「!?」
克劳终于满脸震惊地回过头看她。不知为何,眼前的情形让他总觉得似乎有一头穿着礼服、用两只脚直立行走的牛正在朝他突进,「不会是发烧了吧?」克劳不由得发出诸如此类的低语。
(哦。被我吓到了吗?先不论是好是坏,也就是说他对此有反应咯?)
菲尔若无其事地将手指缠上克劳的手臂,更加紧密地贴在他身上。随后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菲尔没怎么主动接近过他。应该说,这几乎是头一次。
十分积极地靠近他之后,才强烈意识到他那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肩宽、身高差距,以及那双修长的腿等等。
(啊,古龙香水的味道……一如既往。我,喜欢这个味道。)
恬淡而清爽的柑橘味香水扑鼻而来,菲尔稍微平静了下来。从立冬和他初次相见开始,他的香味就没有变过。
因为想要近距离感受一下,菲尔不由自主地蹭了蹭。那隔着布料感受到的偏凉的体温,虽然已经接触过很多次,但还是让菲尔觉得心里很踏实。
当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时,不知为何,克劳身着黑衣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话说,眼下可不是冷静放松的场合! 接下来该怎么办,拉娜!?)
就在菲尔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直像是凝固了屏住呼吸的夫君大人,突然“啪”地敲了下膝盖。
「……啊啊!你是肩膀很痒,所以用我来挠是吧?」
「才不是!!」
对于一脸灵光乍现的表情,说出这番没头没脑的话的夫君大人,菲尔激动地反驳道。这和平常所扮演的角色完全相反欸,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掠过菲尔脑海一角。
「话说您这种毫无建设性的行动分析是什么意思嘛!? 如果妾身是想挠痒才蹭您的肩膀的话,那妾身干嘛不去用卧室的墙壁!」
「这倒也是。如果是有建设性的理由,……那也许是因为你房间太冷了所以来我这里取暖什么的吗。真奇怪啊,柴火应该很充足才是啊……」
「所以说,哎呀真是的! 夫君大人把妾身对您的勾引想成什么啦!?」
「……原来是勾引吗!?」
克劳目不转睛地盯着菲尔的脸,然后,将手贴在她的额头上。
对于非常自然地怀疑她是因为发烧才做出这一系列异常举动的夫君大人,菲尔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所以说,妾身没有发烧啊!? 妾身! 只不过是单纯地! 想要亲近您啊!然后可爱又矜持地将您吃干抹净! 仅此而已!!」
「……——」
在自暴自弃地大喊大叫之后,菲尔才意识到「啊,不该说的话也说出来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在隔了一拍之后……
克劳越发绷紧了脸,他将文件放在桌上后,紧紧地捉住了菲尔的手腕。蓝色的双眸看起来认真得可怕。这反倒令菲尔乱了手脚。
「等,等一下,您突然这是要做什么啊夫君大人!?」
「你,是清醒的吗? 不不,我明白,我明白的。……就像是每天都得吃发霉的面包、过着囚徒一般生活的人,突然拿出沾满糖蜜的点心招待他,总之这就是陷阱吧。如果不是你撞到头了,那就一定是这么回事吧。我明白的。毋庸置疑。」
「妾身完全不明白您一个人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啊!」
菲尔一不小心差点就要像平时那样大发脾气,但是中途突然想到什么,及时停止了动作。是啊,现在还是在勾引夫君大人的行动中。
(让他触碰我,就已经取得第一阶段的胜利了! 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总之,先让我试着猜猜看吧。……对了,你前段时间在圣烛节扮演了布丽姬娣,非常出色地吟咏了春之圣诗篇,听说这件事连其他领地都有所耳闻。」
(注※ 布丽姬娣:凯尔特神话中的女神,晓占卜、预言、学问、诗歌、工艺、美术等等。同时,她是在冬季驱逐魔物,呼唤春天到来的女神。)
「就算您给妾身戴高帽,妾身也没什么可给您的。」
「我也没想让你拿出什么来。因为我想要的话可以随时抢啊。」(这发言太直男了——by烟)
这家伙说什么?
菲尔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但她觉得如果在这里较真的话,之后的气氛会变得很可怕,于是没接茬。
「果然你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吧? 要是在平时,你肯定已经揍过来了……」
看着老实地坐直身子的菲尔,克劳困惑地歪了歪头,接着又捉住她手臂将她拉过来,将鼻尖埋在了她的脖颈处嗅了嗅,仿佛在确认她的反应。
(啊吧吧吧真的放过我吧,不对!! 冷静下来菲尔!要矜持,矜持……不行做不到好想逃走啊,不如把他撞飞得了!)
比想象中更无法冷静下来。菲尔一边迅速地将自己的手臂夹在那一袭黑衣的胸口附近作为反击,一边在内心大声尖叫,但克劳却突然停止了行动。
「……有铃兰的香味。」
菲尔知道他特意说出口的缘由。因为,此时萦绕在菲尔身上的香气,正是前阵子旅行归来时他送给自己的。
那是菲尔最钟爱的花,铃兰的精油。
今天会用它,是自己因为命令变更而苦恼而苦恼了很久,希望自己能更加精神点。因为这清甜的芬芳香气,每当闻到自己心中就会溢满幸福之感。
(连对方喜欢的花都知道,是动了『真格』吧……怎么可能啊!而且『真格』到底指的是什么啦? 是指动真格地鬼畜? 真是的,都怪拉娜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他的古龙香水味和自己铃兰精油的香气融合在一起,闻起来意外地还不错,想到这里,菲尔感到更加害羞了。
看着羞得满脸通红的菲尔,克劳用近乎平淡的声音干脆地指出道:
「好的,我懂了。这也是把人推下悬崖前的把戏吧。要让饥饿的野犬吃下有毒的饵食,饵食的香味也是很重要的。我懂的,这是精心设计的找茬战术。」
「您又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啊?! 妾身什么理由都没有,只、只是觉得不用的话不就浪费了吗! 只要是有香味的,不论是玫瑰,薰衣草甚至是狗尾巴草都可以……」
菲尔习惯性地和平时一样说了讨人嫌的话,但说到一半就唰地停了下来。
——使人心情愉悦的话,必须好好传达到才行。这也是拉娜的忠告。
「……非常抱歉,这些都是谎话。」
菲尔小声道歉。
「其实……妾身想让自己精神些。因为这是妾身特别喜欢的香味,所以想在特别的时候使用——」
菲尔越说越感到害羞,到最后声音简直细弱蚊吟。
——但是
不管菲尔如何努力,都没能坚持把话继续说完。
(嚯吓!?)
克劳突然将冰冷的唇贴在她的脖子上。他的呼吸让菲尔觉得锁骨痒痒的。他仿佛是在细细品味她肌肤的触感和散发出的香气一般。
「夫、夫君大人,您这是突然做、做什么啊!」
菲尔瞬间觉得自己从头顶到脚尖,都咕嘟咕嘟地沸腾了。
可是,任凭怎样菲尔怎样捶打他的胸口,克劳也纹丝不动。实际上,他也对自己冲动的行为感到困惑因而略微失神,当然菲尔并不知晓这其中的缘由。
「……真伤脑筋啊。」
过了一会儿,克劳从菲尔身边稍稍挪开身子。然后,一只手轻抚她面泛桃色的白皙脸庞,另一只手穿过她那夹带着绯红色的银发,在她的后颈摩挲着。
「突然很伤脑筋。」
「欸,夫君大人? 您说伤脑筋?是、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没什么。」
与生硬的话语相反,他修长的手指就像在对待一件细腻精美的玻璃工艺品一般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颈。就这样,菲尔的头被迫靠近他,一双群青色的的眼眸近在咫尺。
(怎么回事?啊哇、是我错了,我太得意忘形了真对不起,我已经到极限了……!!)
眼含泪花,灵魂近乎出窍的菲尔,无可奈何地被强吻了——实际并非如此。取而代之的是,克劳在她的耳畔“唉——”地大声地叹了口气。
「所以?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菲尔惊得一跳,「果然有猫腻」克劳眯起了眼睛。
「一反常态,如此不自然地接近我,要我说你身上没有内幕才奇怪。反正最终,你都是打算要和我离婚吧?」
「事到如今,妾身现在是打从心底就这么想的。」
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很重要,因此菲尔深深地点了点头。克劳的半边脸瞬间抽搐了一下。
「……关于这一点你应该要否认的。」
「是这样吗?」
看着菲尔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克劳顿时感到有些气馁,「算了」,他换了话题,从桌上拿起刚才被扔出去的文件。
「如果你还没改变最终目的话,那么这份资料交给你也没什么问题吧。」
「资料是指、又是关于赌约之类的事吗? 交给妾身?」
「是啊。你知道我正在看的这份文件,是什么吗?」
「欸?」
菲尔把双手搭在克劳的膝盖之上,探出身子。只见品质上乘的白纸上,罗列着不明所以的文字和数字——
(啊,这我知道。)
「这是黑龙城的账本,对吧」
「是的,这是上个月的财务结算表。」
虽然上面的数值和菲尔工作过的任何一家大店都相差悬殊,但毫无疑问这就是账本。
(明明已经是这么庞大的一笔费用了,却还不是领地内的全部预算,而只是城堡的经费,真叫人望洋兴叹……)
深感金钱概念不同的菲尔思绪飘飞,克劳对她问道。
「我从侍女那听说了。席蕾妮,你很擅长节约吗?」
「什么? 并、并无此事。」
公主其实是个吝啬鬼,这种传言太奇怪了,因此菲尔急忙否认,但克劳似乎并没有追问的意思。
「虽然在身份高贵的女性中有很多挥霍无度的人,但也存在节俭到令人惊叹的地步的人。因此……」
——你有没有兴趣帮我重新评估一下维持城堡运营的费用呢?
对于这出乎意料的邀请,菲尔愣住了。
「重新评估城堡的预算?」
「是啊。我之前不是说过要建设连接尤奈亚和埃尔兰特的商路吗?」
菲尔的故乡尤奈亚王国和此刻她所在的埃尔兰特帝国自古以来就战争不断。
过去曾发生过六次关系到国家存亡的大规模战争,如果再加上小规模战争,那就难以计数了。如此说来,菲尔原本也是以新娘的名义作为人质嫁过来的。
为了从根本上消除两国之间的矛盾,克劳向尤奈亚国王斯坦特提议铺设一条连接双方、通往东方帝国的大商路。而且,昨天斯坦特发来的信件表示,在尤奈亚的御前会议上已经批准了方案。
「嘛,简单来说,这是一项要花钱的事业。虽然是两国共同出资,但我们也不能给战败后疲敝不堪的尤奈亚增加太多负担。幸运的是,科尔巴赫是一片富饶的土地,因此资金充裕。话虽如此,但预算当然是越多越好。」
「所以,现在要先从脚下——也就是只限于城堡范围内的节约开始,您是这个意思吗?」
「你能够这么快理解真是省事多了。」
目标是,从现行的每月预算的基础上再削减三成,克劳说道。
「想要询问佣人或是寻求他们的帮助都随你的便。想要资料的话我也可以提供给你。期限为三天。和我这里的原定方案一决高下,如果能做出削减三成以上的预算表的话,就算你获胜。能完成这项课题的话,我也不是不能认真考虑下离婚事宜。」
「真的吗!?」
「嗯。不骗你。只不过我需要的是能够付诸实践的方案。像是无理的裁员之类波及到其他方面的方案就没必要了。」
菲尔咽了咽唾沫。
(以离婚为赌注和夫君大人的节约作战!? 我一直都在期待着这样的展开。不妙,我现在兴奋得不得了!)
之前也和他有过关于离婚的赌注,不过这次的胜率今非昔比。和出动黑龙师团全员来追捕自己的那个不讲理的捉迷藏不同,节约术是菲尔再拿手不过的技能。
「妾身接受挑战!」
菲尔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
「夫君大人,您一定一定,和妾身约好了哟。削减额,达到三成的话,就请认真考虑和妾身离婚吧!」
菲尔用小小的双手包住克劳的右手,紧紧地抱在胸前,热情地凝视着丈夫的脸,脸颊微微泛出红晕。
望着这样的菲尔,克劳小声嘟哝着:「……如果不是这句台词就好了。」
对于以勤俭节约为人生信条、爱好是砍价和数零钱的菲尔来说,节约是比呼吸还要容易的事。
在故乡贝尔法缇斯时,有位好面子的邻居经常评价她是『禁断的绝不浪费精神』或是对她说『小菲尔,作为人类,你不能连那种地方都节约预算』,但菲尔并没有因此就有所收敛。
(自从来到这座城堡以后,我一直在琢磨「那里的经费好像可以削减一下」「好想把这里的开销省下来」心里一直痒痒的。就让你见识见识任凭奢侈的上流贵族们如何绞劲脑汁,也想不出的平民的节约之法的真谛吧!)
没错。
这将会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大胜利——应该吧。
「这如此完美的预算方案是怎么回事……!?」
两天后。早早就来到图书馆的菲尔,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至今为止,菲尔每天都处理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大量工作。协助商家记账、帮助东方商人采购进货等等,收获了许多经验。因为巨大的金钱数额而产生的畏缩之感也仅限于最初的时候,习惯了之后就感觉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那位夫君大人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就露出破绽。
虽然她从克劳那里拿到了过去两年中每个月报告书的存根,意气风发地开始了工作,但是越看越觉得滴水不漏。
(今年开始增加的,供城主夫人使用的礼服和鞋子之类的部分,都是控制在能保证皇室威仪的最小限度。除了嗜好毒药之外,在饮食方面没有明显的铺张浪费。我原以为削减最多的地方,是在有关毒田的事务分配上。)
但经过仔细计算后,菲尔大为吃惊,普通庭园和改造教堂形成的充满恶趣味的毒草园,维护的费用竟然差不多。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克劳偶尔会让管家将种植培育的部分毒草毒树批售给相关从业者。因为有时毒药也能成为良药。如果菲尔着手改造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庭院,反而还会出现财政赤字。
「怎么能比一把火烧了改种土豆还要赚钱呢……!」
菲尔一筹莫展,于是她开始对在城堡中工作的人们进行详细地询问调查。管家大人自是不用说,马夫、园丁、厨师还有佣人,甚至连黑龙师团员们也逐一问个遍。
在有了拉娜的协助之后,「夫人的节约作战」的故事,瞬间就在城中传开了。「夫人,听说您又要和殿下一决高下了?」「我也可以帮忙哦」类似这样的协助者不断增加——等菲尔回过神来时,城中的人们已经一起绞劲脑汁在帮自己想办法了。然而……
「完全无从下手啊! 明明只剩下一天了……」
身边的人都卷进来了,事情搞得这么大,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最重要的是,节约可是我引以为傲的领域,绝对不能输。
(单纯从温饱方面能削减的预算已经尽可能全部削减了。有没有什么能够一下子逆转局势的削减对策啊……唔)
事已至此,即使是意气用事也必须要取得胜利。菲尔慢吞吞地从桌子上爬起来,「要用脑的话,就该吃点甜食嘛!」于是,菲尔把手伸向侍女给自己拿来的蔓越莓蛋白酥甜点※。
(※注:メレンゲ(meringue):蛋白酥。一种西式甜点。是荷兰、法国、波兰、意大利等地的甜点。传统上由打发的蛋白和糖制成,偶尔也会加入柠檬、醋或塔塔粉等酸性成分。烤完后,也经常做装饰甜点用。)
——然而。
有另一只手比自己的手指更早一步伸了过来,卷走了她本来想拿的淡粉色蛋白酥。
菲尔几乎是一脸恨意地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一直探头盯着这边的那个人。
「席蕾妮,还顺利吗?」
「妾身看起来像是顺利的样子吗,夫君大人?」
「不顺利? 真是的」
克劳故意抢走的蛋白酥,并不是给他自己的,而是将它放进了菲尔的嘴里,他愉快地眯起眼睛。口感清甜的砂糖点心,像气泡一般在舌尖上消失了,甜中隐约带着蔓越莓的酸味,甚至融化了菲尔此刻的焦躁,让她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你认为我会提出,能让你轻易获胜的比试吗?」
「不,完全不可能。您是那种在把人推进陷阱之前,先让人抱有希望,然后再从上面往下扔石头让冲击加倍的人。」
「你这不是很清楚吗?」
你明明知道那是陷阱,却还是每次都掉下去。他继续愉快地说着,菲尔迅速地鼓起了脸颊:
「说这些挖苦的话让您满足了的话,那您就请出去吧。看见您的脸会分散妾身的注意力。」
「别这么说,你就把我当成空气什么的吧。」
「您说空气吗? 是指那种光是吸入就会引起肺炎的乌泱泱的充满着毒素的空气吗? 请允许妾身说声抱歉,真是无福消受呢。」
「……我大抵也清楚自己说话是有些刻薄,但听了这话我深感你才是更胜一筹啊。算了,你不感兴趣的话也没关系。明明难得我还想透露给你关于削减预算的『突破口』的线索。」
「欸!?」
噘着嘴托着腮的菲尔慌忙抬头看向靠在桌子上的克劳。他轻轻地笑了笑,绕到菲尔身后,微微倾下身子,像是要从上方将面朝书桌的她整个人罩在身下。
(哇!? 怎、怎么回事……)
背后,感受到他的体温。紧接着菲尔的手臂从后边被圈住,被他用指尖细细描摹着下巴。能感受到喷洒在脸上的气息,心脏飞快地跳动不休。
(啊啊真是的。『突然很伤脑筋』,这说的到底是谁嘛!)
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菲尔一边安抚着如敲早钟般怦怦乱跳的心脏,一边像念咒一样默念着「要稳重,稳重」,然后,她听了克劳低声说出的话瞪大了眼睛。
「比如说,像空气一样使用得习以为常的东西。」
「诶……」
「如果嗜好品、奢侈品、伙食费和日常用品的预算削减有限度的话,就去看看那些乍一看怎么也无法削减预算的地方吧。如果是我的话。」
声音在极近的距离震动着耳膜,菲尔不禁缩起了身体。
(像空气一样,习以为常……)
“啪”的一声,是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菲尔视线一转,发现是前方的壁炉。
(啊!)
「那个,夫君大人! 难道说——」
「那么,你就努力加油,继续做无畏的挣扎好了。」
背后的气息离开了。当菲尔惊讶地回头时,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的另一边。
代替感谢,菲尔大叫一声,好像是要把脸上积蓄的热度发泄出来。
「不用您多嘴!」
剩下的时间里,菲尔全神贯注地集中于削减预算。
赌注什么的都是次要的,不知不觉就沉迷其中了。这种实实在在的感觉,让菲尔想起了以前一周要同时做二十九份工作时的兴奋感。
(不断地在减少。好兴奋。哇,真是太开心了!)
在贝尔法缇斯,菲尔超高速打算盘的本事被称为神乎其技,此刻她正一遍又一遍地推敲方案,重新计算。
菲尔还请擅长算术的侍女帮忙,反复计算检验,如此又过了一天。
「夫君大人,失礼了!」
在临近期限的傍晚,菲尔一传完话,就马上跑进了克劳的办公室。
「那个,夫人,先坐下来,喝杯凉红茶怎么样?恕我失礼,比起刚沏的热茶,我觉得凉茶更适合一口气喝完。」
「谢谢,那妾身就不客气了。」
黑龙城的管家凯·萨利塔眼镜下那双狭长的紫藤色眼睛,惊讶地瞪大了。菲尔听从他的建议坐到长椅上,接过凯用浅黑肤色的手指递过来的杯子,以和粗俗只差一线的动作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什么啊,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了,在闷头睡大觉呢。」
「哼……注定会成为败犬的夫君大人,趁着您还有机会吠叫,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来,请您一观!无论您怎么说,妾身都胜券在握!」
克劳马上从橡木制的办公桌前站起来,坐在菲尔的旁边。菲尔啪的一声把预算方案甩给了他。克劳将视线移向书面材料,仔细地看了看。
「哦呀……这里减少了一大笔开销啊。削减了哪里?」
「首先是薪炭费。」
菲儿立刻回答。
「科尔巴赫的冬天很寒冷,所以薪炭费也要多支出一些。但是,柴火也不是免费的。承蒙大家的协助,妾身调查了一下,发现存在燃料还没用完就添下一根的情况,存在相当大的浪费。燃料在使用的时候往往不会留意用量。就像水和空气一样。」
从类似的项目入手,也重新审视了夜里使用的灯油、马的饲料等等。
「着眼点不错。不过,这其中也有如果突然削减预算的话,可能会引发不满的部分吧?」
「节约的同时,妾身也进行了彻底的宣传。相信大家一定会愉快地配合我们的工作的。」
面对自顾自点头的菲尔,「那么,就只有这样吗?」,克劳眯起了眼睛。
「能从薪炭费节省的费用,最多只有一成。还剩下两成。」
「妾身不是说过『首先』吗?」
菲尔哼了一声,故意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请看……第二张之后才是正式演出。」
下一张纸开始,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削减预算的方案。用挂毯将墙壁毫无缝隙地覆盖起来,防止热量散失,是在严冬之地的故乡贝尔法提斯的智慧。炉灰、厨房里产生的生食碎屑等,在容器里与土混合,发酵后成熟,就会变成优质的堆肥,等等。
「嗯,你打算从哪里置办挂毯?」
「这可没有大意。上一代和上上代的东西,其中一部分被收藏在仓库里,只需要晾晒一下就能使用。」
「知道了。不过,即便如此,这也最多只有两成。单纯从『节约』入手的方法差不多已经用完了。那么,还差一成吗?」
「没错,如您所说……」
听到克劳的指摘,菲尔不由得咬紧了嘴唇。
(不亏是夫君大人。每一步都计算得很快,真让人讨厌。但是,我也不打算认输!)
菲尔微微扬起嘴角。
「……那么,从时间入手的话怎么样?」
「时间?」
「下个月就迎来春分了,白昼会变长吧。在这期间,报时的钟会提前一刻钟敲响。对时间的感觉,意外地不容小觑呢!」
菲尔仔细询问了在城堡里工作的佣人们的时间表,结果得知,他们在报时钟的左右下,即使天黑了也还要灯火通明地工作,有很多无谓的浪费。
「比起长时间连续工作,短时间集中精力更有效率。提早下班时间,取而代之的是对消耗品的使用进行限制。这是最后的一成。和去年的同一月相比,确实减少了三成。……不过,这可能就是极限了。」
看着抱着胳膊,得意地把自己小小的背侧过来的菲尔,克劳轻轻地扬起嘴角,「原来如此。」
「我顺便提一句,这部分是我提出的方案——那么,我们来对一下答案吧。」
菲尔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地在长椅上摆正姿势,等待他计算完毕。——结果是——
「二成七分——啊!!」
看着双手无力地撑在扶手上垂头丧气的菲尔,克劳不禁笑了笑。
「真遗憾。没有达到。」
「嗯……真是太遗憾,太遗憾了呀。明明只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了!」
最重要的是,菲尔对城堡里提供协助的大家感到抱歉。大家都是为了菲尔减少自己的闲暇时间来思考办法的。
「各位,对不起……」
由于菲尔太过垂头丧气,因此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凯,似乎有些同情她。他犹犹豫豫地补充道:
「夫人夫人,您不用那么在意。在我看来,吾主本来就知道节减的上限。于是,他就带着“到底能否削减到三成呢?”这样的想法提出了赌注。不是吗?」
「……欸?」
「总之,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取胜的可能,因为对手是我啊。」
菲尔花了一拍时间理解这番话。
菲尔僵硬得似乎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慢慢地看向克劳。
……克劳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喂,凯,好不容易才解决了,你别把真相说出来啊。」
「……你!」
听到了这句印证般的话,菲尔脑海中某个地方,有什么不好的东西突然碎掉了。
「一如既往地用最低劣的手段啊,你这个性格阴险的毒龙公!! 啊啊妾身受够了,这几天,城堡里的各位都和妾身一起烦恼了多少时间啊……!」
「那可真是糟糕啊。」
(※注:这里用的是片假名,意思就是这句话克劳完全是在棒读,表现出克劳的漫不经心。)
「诚意呢! 一丝一毫! 妾身都感觉不到啊!!」
菲尔一把从长椅上抓起靠垫扔了过去,可能克劳也觉得这次做得太过分了,他老老实实地挨了这一下,一边苦笑不已。
「不好意思。不过,仅凭我的力量是绝对无法削减二成七分的,这也是事实。」
「……?」
看着纳闷地想着“这是什么意思”的菲尔,克劳微笑着说:「虽然之前我也给你提过建议,但你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内容总结得如此详实,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第一,即使我出面削减预算,佣人们也只会觉得这是吝啬的城主的管束吧。但如果是『夫人在城中奔走,借助佣人们的智慧,绞尽脑汁想出的对策』,那么大家一定会很高兴地遵从。」
这里面也有我想不到的办法。『时间』的节约,这是个有趣的方案,克劳补充道。
然后,在菲尔的预算案下面,克劳写下了几个数字。
「作为欺骗你的道歉和补偿,在这次多出来的预算中,这部分你可以随意使用。」
「……诶? 多出来的部分是要作为商路建设费的吧?」
「这点金额根本不成问题。」
「即便如此,这对妾身来说是求之不得啦……那个,这样真的可以吗?」
「是的。无论是礼服、香水、宝石,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吧——」
还没等克劳说完,菲尔就涨红了脸,朝外面跑去。她打开门,发现门后佣人们挤得水泄不通。
「夫人,怎么样!?」
「战胜殿下了吗!?」
他们争先恐后地开口问到,菲尔抱歉地垂下了肩膀,握紧拳头说道:「我输了」。
「但是! 虽然没有达到目标金额,但是妾身还是得到了一部分预算。」
在四处打听的过程中,菲尔了解到佣人楼里的壁炉旧得快要坏掉了,还有这里那里的匮乏之处,以及他们眼下的各种烦恼。
面对不知所措的大家,菲尔和他们视线一一相交,竖起了一根手指。
「这是我和大家一起争取来的,所以也请大家一起来考虑用途。」
过了一会儿,看着他们激动起来的样子,克劳低声喃喃了一句话,菲尔当然没有听到。
「是啊……礼服和宝石,你不可能买的吧。」
(虽然结果很遗憾,但还是很开心啊……)
从克劳办公室回来的路上,菲尔捂着脸难掩喜悦地笑起来。
在报告了得到的资金的使用方式之后,因为机会难得,就直接帮助克劳进行了整体预算的修正。
好久没有像这样偷偷摸摸地变装,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了。而且,还是和克劳一起。
最后,他留给菲尔一句话。
——虽然契机是赌约,但你帮了大忙。我还能再借助你的力量吗?
(他对我说帮了大忙。……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诚实的人呢。)
我帮上了他的忙。而且他希望我下次也能帮助他。这比什么都令人高兴。
(说起来,给我提示「缩减空气像这类理所当然的东西」的正是夫君大人,他应该也知道的……但还是把功劳让给了我。)
自从立冬那天嫁过来之后,我一直被他的坏心眼耍得团团转,就在前几天,还发生了一件让菲尔切身感受到「糟糕,这家伙是个真正的鬼畜」的事情。
和三个月前不同,构筑起来信任关系最终没有从根本上崩溃。
(……总觉得,心里痒痒的)
菲尔慌慌张张地抑制住轻飘飘的脚步和飞扬的心情。
他说多亏有我帮上了大忙,还摸了摸我的头,但怎么说呢,菲尔觉得这和当初『诱惑』的目的根本不一样。
能帮上忙又怎样?别说吮干他的骨头了,被吃干抹净的不是自己吗?
(目的!这不是完全变了吗!!)
菲尔不由得垂头丧气。
这样的话,不知道是有进展还是在后退。
(拉娜大概会说『关系变好了就算是成功』吧……嗯。)
头脑冷静下来的同时,菲尔注意到一件事。自己把织着山百合花纹的红色绉绸披肩忘在了他的办公室里。按理来说应该让侍女去取,但是作为替身的平民,菲尔觉得还是自己回去取比较快。
(※注:绉绸:织出皱纹的丝织品,用起收缩作用的捻合线做纬线织成,质地坚牢,常用来做衣服、被面等)
刚从走廊折返到一半时,突然听到了耳熟的低音娘娘腔,于是菲尔停下了脚步。
「……所以,果然还是被拒绝了吧。」
借着从克劳的办公室漏到走廊的微光,映入菲尔眼帘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红发美男子。黑色祭服上红色的披肩代表着位阶。
(高文老师!)
菲尔不由得贴在墙上屏住了呼吸。
既是养父母,又是孤儿院院长的高文来到黑龙城,是立春仅一周前的事。
虽然他表示还会再住一段时间,菲尔对此单纯地感到非常高兴,但城主的『夫人』和一介低位圣职者,游吟诗人高文之间很难有交谈的机会。
高文深居于黑龙城的一隅相当于离宫的黑阳宫,菲尔则以女仆菲尔的姿态忙于准备和布置圣烛节,就算变装成了佣人也没空去见他……这样令人焦急的日子一天天持续着。
顺便一提,前几天下定决心去拜访的时候他不在住处。据拉娜说,他本来就经常会离开黑阳宫。
(老师,来本邸了!)
但是,他好像正在和克劳交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菲尔的样子。
「是啊。我提出访问申请的时候,他们用『皇族权力不能和圣职者有所勾结』的理由拒绝了,但对阁下的申请却说『不接受尤奈亚教派吟游诗人的访问』,真让人发笑。……不愧是埃尔兰特中央教会,真是高高在上啊。」
「人家好几次尝试直接和他们交涉,也在门口纠缠了好几天,但还是完全不行。真让人不快,简直蛮不讲理。嘛,人家再试试看。真是让人忍不住怀疑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这样啊……不好意思向您提出了强人所难的请求。」
菲尔歪着头侧耳倾听。真是不可思议的组合。而且,他们一个是低位圣职者,一个是第三皇子,总觉得关系太过融洽了。
(真奇怪。是因为老师的『试炼』,所以关系变好了吗?即便如此,但谈话的内容……?)
高文从前几天开始就经常不在住处的原因终于弄清楚了。他竟然根本都不在黑龙城。
(不过,老师去了埃尔兰特的中央教会? 这是怎么回事?那可是两国共同的国教……正教的埃尔兰特教派总部,他到底有什么用意?)
但是,在走廊里的对话不知道会被谁听到。他们在触及核心话题前,就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断断续续的话声传来,「这么说来,有关夫人的事情」,菲尔听到这话,差点跳起来。
(关于我的话!? 为什么会扯到我!?)
「小拉娜……不对,人家是听侍女说的。听说她以预算为赌注,又和你进行了一场恶赌?」
高文知道菲尔和『席蕾妮』的互换。话虽如此,要让他和克劳兜着圈子说话也让他感到为难。原本以为克劳会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没想到他竟然很认真地回答了:
「这话说得真难听啊。我只是请她帮忙做会计的工作而已。」
「唔嗯,请她帮忙啊。你到底吹的什么风? 人家听说,你一开始不是把夫人关进房间里不让她出来吗?怎么会突然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她?」
对于这个疑问,菲尔也深表赞同。
(在迎来沃尔普吉斯之前,她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人』……作为一份被当作赌注的工作,这确实太重要了些。)
而且,至今为止,他总是限制着妻子的自由。突然转变方针又是怎么回事?
菲尔感到如鲠在喉。不顾心绪不定独自烦恼着的菲尔,克劳的声音仍在继续。
「……因为我觉得必须要改变。」
「改变?」
「那家伙总能注意到一些奇怪的地方,而且她在专注于某项工作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而且,我想用那家伙自己的力量来拉近她前几天『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和城堡里的人们产生的距离。」
即使在讨厌的丈夫面前无法露出笑容,也要让她在这个城堡的某个地方,能够欢笑着度过。
「在科尔巴赫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我要让那家伙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听到紧接着的话语,菲尔倒吸了一口气。
「夫君、大人」
菲尔突然觉得胸口堵了起来。
啊啊。他一直在好好地看着我。
现在,眼前的『妻子』到底是怎样的人。
在明白这一点的瞬间,胸中的震颤感不断高涨——同时,腰部以下有一种快要融化的虚脱感,让菲尔几乎要瘫倒在地。
(夫君大人完完全全地接受了『我变装的席蕾妮大人』,并且为了和我一起生活下去而下了不少工夫。他甚至连今后的事情都考虑到了。)
菲尔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被重视了。但正因为如此。
(我呢?骗他离婚……那之后怎么办?打算背叛伤害了他后就这样逃跑吗?)
但是,作为席蕾妮留下来是荒谬的。
不仅对于自己有恩的公主做了不义之事。而且说到底,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拉娜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我——)
高文不理会呆立的菲尔,继续说道。
「怎么说呢,你那过于直球的台词,我倒是不讨厌,只是对大叔来说有点冷。」
「大叔、呃,您到底几岁了……不对,在那之前,您自称少女的台词跑哪儿去了?」
「讨厌——什么啦——是幻听吧!人家说讨厌全部都是因为天冷的缘故啦!壁炉在哪里啊,壁炉。」
「! ……啊,失礼了。请进来。」
克劳似乎突然注意到了什么,提议道,两人消失在了门的深处。
橡木门被关上了,周围只余沉默和昏暗。
——菲儿低着头,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是不是太明显了?」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漏到外面的光越来越细,没等到门完全关上,克劳就叹了一口气。
「高文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 你是指那孩子在偷听我们说话的事吗? 是啊,一开始我确实不知道。那个孩子和我很像,很擅长消除气息。」
克劳有一种冲动,他很想冲那个身材高大的圣职者大吼一声“就不能早点告诉我吗?”,但大概会被对方用一只手随便应付一下就撂倒而告终,所以他只好低调地提出抗议。(突然感觉整部小说里,吉尔福特和高文是唯二能让这货收敛鬼畜成分的人——by烟)
「请您早点告诉我。要是传出了多余的事情,您打算怎么办?」
——“对妖精来说,她所掌握的消息都会被他们得知,这样下去就大事不妙了。”
真正的『席蕾妮』的忠告掠过脑海。她让克劳千万不要告诉菲尔有关妖精的事情。
克劳觉得这是如童话般奇怪的建议。但是,因为敌人的模样和身份都不知道,所以必须格外慎重。
「啊啦。那么,让人家来告诉你一直对她保持沉默的理由吧。在人家的字典里,你现在这种状态叫做『草木皆兵(直译:胆小怕风吹)』」
「胆小……? 不是这个问题吧……」
「哎呀——就是这个问题呢。总而言之,你就是『想把对方的耳朵和眼睛全部堵住,然后停止思考的家伙』。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略微意译)
反击的话语比预想的还要辛辣,克劳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然有可以说的和不可以说的事情。特别是那个孩子的真实身份,因为关系到她本人的安全,所以人家也知道不能随便透露……不过,应该不是全部都不能说吧?」
高文眯起了琥珀色的眼睛。
「顺便让人家问一下吧。……你打算一直欺骗那孩子到什么时候?」
「那是……」
「人家知道那孩子是假的『席蕾妮』。就算不是真的『席蕾妮』,那个孩子也很好。就连这一点也不能告诉她吗?……虽然人家也觉得如果如实传达给她的话,确实会让她感到混乱。但是,只有那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这也太残酷了。」
至少,要告诉她什么时候才能把她从『假席蕾妮』的身份中解放出来。
(不过,一旦说出来之后,那家伙肯定会逃跑的。……如果不能在她的身边守护她,我会很困扰。)
真的,只有这个理由吗?克劳压抑住突然涌上心头的自我质问,开口说道。
「现在……还不能说。」
克劳回答后就意识到这是下策。因为高文的眼睛半眯了起来。
他的眼神带着在女儿面前绝对不会出现的锐利感,娘娘腔也从他的声音里消失了。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那个孩子,是因为你不相信那个孩子吗?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不是的! 我比任何人都信任她。」
「那个,克劳啊。」
高文用教导般的语气叫了他的名字。
「别让我觉得你的诚意是装出来的。——虽然我也知道你是为了保护那孩子,但如果你打算让她一直扮演小丑到最后,我可饶不了你。」
如果是一般人,只是与高文面对面,心脏就会被压迫得停止跳动。这时,高文突然放松了肩膀,以提出建议作结。
「……你还是试着好好地面对一下那孩子比较好吧。如果你真的想被那孩子喜欢的话。虽然我不能很好地表达出来,你是不是无法信任他人? 不对,应该是不相信爱情吧?如果你紧抱着这些不信任感不放的话,永远都不会幸福的。不管是那孩子,还是你自己。」
「想被喜欢……被那家伙?」
听到克劳用发自内心感到讶异的声音反问,高文也大吃了一惊。
「喂喂,你惊讶个什么劲儿啊?」
「我能否被那家伙喜欢,和她的幸福没有关系吧?那家伙的幸福……是您和故乡的伙伴们都很健康吧。我想我能做的只有尽力让她在这里生活得舒适,以及帮助你们实现邦交正常化。」
和她一起获得幸福。
那实在太过虚幻、散漫。听来完全脱离现实。
今后也一定得不到她的心。但是,对自己来说她的存在太重要了,已经无法放手了。在克劳心中,这是不可动摇的前提,而且也没有什么值得不满的。
「我无法让她幸福。正因如此,我才想为她的『幸福』做所有能做的事情。」
「不不不,乍一听起来是很好的主张,但绝对有哪里搞错了。现在年轻人的思考回路太难理解了,大叔、不对,姐姐我,真的头都疼了。」
高文暂时哑然了,但不久又举起了一只手。克劳似有所感,强行转变话题:「对了」。
「说真的,您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为了调查那家伙的秘密,您的证词是不可或缺的。」
不仅如此,他还希望得到『知道菲尔的真实身份和原本出身的圣职者』的协助。
——但是。
「听她本人说,她是战灾孤儿。说起来,在从我这听说之前,您根本不知道菲尔是自国的公主。」
「嘛,是这么回事。」
出生于尤奈亚王室的『黄昏色的公主』——其中有着绯红色的银发,如黄昏般浅淡瞳色的女性,据说一定会遭遇神隐。事实上,在尤奈亚王宫生活的『席蕾妮公主』是『妖精的替换之子』,菲尔才是正统的尤奈亚公主,这是克劳前几天从『席蕾妮』本人那里听说的。
「但是,一旦遭遇神隐,她就丧失了王籍和权利,只是个没名没分的孤儿。」
「……人家呢,也不是很清楚详情。首先,将菲尔蒂娅保护下来的是身为人家前一任孤儿院院长的吟咏诗人。」
圣职者有等级之分。位于顶点的第一阶级橡树贤者,大多只任职于各国的中央教会。其次,是向王公贵族传教的第二阶级先知,继而是直接从事孤儿院经营等慈善事业的传道者和吟咏诗人,还有是原本是僧兵的吟游诗人,相当于基层的神职人员。
(※注:『语り部』:日语专有词汇,指上古以讲述传说、典故为世袭职业的部族。仕于大和朝廷以在仪式上讲述世代相传的旧辞、传说等为职务的部族。小说中的正教原型为凯尔特神话中的德鲁伊教,其中橡树贤者和吟游诗人都可以找到中文的译法,其余职阶都只有音译,所以此处暂译为传道者。)
(※注:此处详细介绍一下德鲁伊教的等级制度。最高等级德鲁伊,即所谓的橡树贤者,是可以干预部族政治活动的高等祭司。在凯尔特神话中,具有与众神对话的超能力。德鲁伊向人们传扬灵魂不灭以及轮回转世的教义。在凯尔特社会中地位崇高,可以与王权匹敌,甚且具有比王权更大的力量,通常会以指导者或参谋身份参与政治事务。他们不仅掌管祭祀,同时也是医者、魔法师、占卜者、诗人、以及其所属部族的历史记录者。Druid意谓着“橡树的贤者”,即“透彻树之真理之人”。巴德(Bards),即吟游诗人,是传统的守护者,诗人和歌手,也是神圣文字的管理者,一个合格的巴德要熟记数百首诗歌,以及每位神祇和英雄的家世、功业,修习时间约为12年。作为中级的吟游诗人,巴德学员身穿天蓝色的袍服,天蓝在德鲁伊宗教中是代表“和谐”与“真理”的颜色。巴德学员被要求背诵长达二万行的德鲁伊宗教诗作,在理解的基础上不强求全部背出,他们的职务是担任参加“德鲁伊密仪”志愿者的指导者,这些志愿者身穿蓝、绿、白三色竖条纹的袍服——这是德鲁伊教团的神圣三色。最低等级奥瓦德(Ovates)作为低级的预言家,学生身穿绿色的袍服,因为绿色在德鲁伊密仪中是代表“学习”的颜色。奥瓦德学员修习医学、占星术(天文学)和诗歌、音乐的知识。奥瓦德的学生强调全面发展,并且能够独立面对人生和自然和问题。奥瓦德学员不承担宗教义务,但是当他的表现得到承认之后,能够被选拔成为德鲁伊祭司。小说中作者分化了德鲁伊祭祀的职能,将其分为橡树贤者,先知,传道者,吟咏诗人和吟游诗人,其社会地位和基本职能读者可以从上述史料中参考。)
「老头子……啊,上一代院长吟咏诗人,嗯,是个性格乖张的人,但根据传闻,他好像是一个因触犯戒律而被降格的先知。而且,前任院长被降级的时间,和那个孩子出生的时间,大致相同。」
「触犯戒律……? 怎么一回事?」
「他也没有告诉人家哦。此外,我想询问菲尔具体的出生地的时候,结果被他巧妙地搪塞过去了。」
据说高文的前任曾严厉地告诫他:「在沃尔普吉斯之夜,绝对不要让那个孩子从圣堂之类的神域内离开。」
「沃尔普吉斯之夜?偏偏是那一天……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哟。人家当时也因为种种原因,情绪很暴躁。等到人家心情变得从容,开始产生这样的疑问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克劳突然想起真正的『席蕾妮』在这座城堡停留时的奇怪行为。菲尔使用的黑龙城女主人的房间里,现在已经没有天花板上的壁画了。使用特定主题的烛台和柜子等,也全部被替换了。
被拆除的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点。
(——与圣诗篇有关的东西,以及受到教会祝福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但据说她和边境居民伊鲁族的族长奇利亚·伊鲁·迪卡路都继承了被认为是『妖精』一族的血脉。
他们非常讨厌阳光和圣诗篇。实际上,和席蕾妮同样是『妖精的交换之子』的奇利亚,也希望被幽禁在黑龙城采光最不好的房间里。而圣诗篇原本就是以将太阳奉为最高神为教义。
而且,最让人在意的是奇利亚的话。
(首先,所谓『妖精的国王』是什么呢? 席蕾妮称他为『兄长大人』。这么说来,他大概是男人。)
在埃尔兰特境内散播咒毒,执拗地瞄准菲尔本人——席蕾妮和奇利亚所说的『妖精之王』究竟是什么人?
这恐怕就是在一系列事件背后牵线搭桥的人物。
为了保护菲尔不受来路不明的灾祸,必须掌握那个『妖精之王』的真面目和对抗策略。他们目前唯一的线索只有被妖精所讨厌的正教。
而且,克劳个人还有一个想要调查圣诗篇和教会的理由。
(综合斯坦特和奇利亚的话,那个『妖精之王』和尤奈亚与埃尔兰特之间的多次战争,以及帕鲁的死因都有关系。)
帕西瓦尔·埃尔兰特。克劳的同母弟弟,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应该会被封为蓝龙公吧。
(奇利亚说,帕鲁『知道得太多了』。那家伙到底在调查什么?这么说来,直到临死之前,他还在详细调查科尔瓦赫东南部遗留的妖精传说。深夜还在图书馆查阅文献,向奇利亚讨教……)
那个时候,他留下了『如果我死了,哥哥会怎么办呢?』这句仿佛可以预见未来的话,——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去世了。
(不会吧。那个时候,帕鲁就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久了……?)
克劳进一步追寻着帕鲁在黑龙城留下的痕迹,掌握了他为了调查圣诗篇而对教会进行探查的事。
但是,现在的埃尔兰特中央教会和克劳的父亲,也就是现任埃尔兰特皇帝乌贝尔之间的关系很差,即使克劳提出协助调查的请求,也没有任何进展。
于是,身为圣职者的高文出面调停,但这次却收到了『没有时间招待尤奈亚教派的下属人员』的回复
「……真是一筹莫展。」
「唉,各方面都是呢。」
高文眯起眼睛,从他的话中感受到了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克劳别开了视线。
可能是觉得自己太苛责了,临时『丈母娘』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结束了话题。
「不管是公主还是别的什么,菲尔蒂娅是人家最重要的女儿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如果你想保护那个孩子,人家会不遗余力地合作。正是为此人家才会留在这里。所以,你先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刚才说过的话。」
夜晚的黑暗,和静俟于断崖底的深渊是同样的颜色。
走廊的墙壁上挂着绘有碎裂煤油灯和古老骷髅的空虚画。据说这些曾流行一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画,其中心思想都在暗示世事无常。高文看着空荡荡的眼窝,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双蓝色眼眸,用一只手拨弄着刘海。
(※注:16-17世纪荷兰出现了虚空派(vanitas)这一艺术风格,主要题材集中于静物画,作品中娇嫩的鲜花、新鲜的水果总是与衰败的残花、腐烂的果子一同出现,意寓着空虚的尘世和转瞬即逝的虚荣,生命短暂,死亡必然,万般皆空,Memento Mori。比较具有代表性的画家是卡瓦拉乔,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搜索一下。)
(啊—啊,那个小子,比预想中的还要麻烦啊……)
离开克劳的房间后,走在尽管点着灯却仍有些昏暗的主楼走廊上——在并排的旧盔甲之一前,高文停下脚步。
「我说。如果你不打算突然袭击的话,就不要消除气息尾随人家,好吧? 人家啊,可能会像以前一样忍不住砍你呢。」
他头也不回地朝背后喊道。
随后,作为对声音的回应,从一个硕大的具有东方审美的装饰壶那里,一个人影无声地滑了出来。嫩绿色的衣摆在昏暗中轻轻摇曳。
「啊—啦啦啦。不愧是『红发恶鬼』高文·赫勒尔德殿下啊。不不,我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跟您搭话而已哟?」
黑龙城的管家凯·萨利塔泰然自若地回应道。看到他眯起了眼镜后紫藤色的眼睛,高文扬起半边脸笑了起来。
「上次见面的时候人家就很在意了,那个小子的亲信兴趣也很奇怪啊。一般来说,管家是不需要在鞋子和袖口装暗器的职业吧?」
「哦呀,您可真是敏锐啊!这个啊,正是我自己的特殊之处啊。从东方商人到护卫,再到人生恋爱咨询、解决女婿和丈母娘之间问题,甚至帮助夫妻和睦等等,本人的业务范围之广可见一斑,我可是超越管家的管家啊。」
「那么,间谍之类的工作也在做咯? 在天花板上面的,是你啊。……刚才的对话,你听到了吧?」
对于这个问题,凯扬起嘴角,却没有回答。
但是下一个瞬间,凯大叹一口气,厌烦地垂下了肩膀:「普通的间谍可没这么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
「接下来要说的话,只不过是想闲聊的管家胡言乱语的一段往事。您只要听进一半就足够了。」
凯用中指把银框眼睛抵在鼻子上,环视了一圈。
「……使者大人,不,赫勒尔德大人知道吾主有个同母的弟弟吗?」
「叫人家高文就好了,被叫到姓的话,会让人家想起讨厌的事情。嗯,是啊。只听说过一点,人家只知道他三年前去世了,兄弟间关系很好。还有,他是个很好的人。」
——希望有一天,您能为他在迪卡路吟诵圣诗篇。
菲尔犹豫再三后,向高文如此请求。至于逝者死亡的经过和直接的死因等等,菲尔坚决闭口不谈,高文也没有强行追问。
「小公子是被用咒毒杀害的。被莉葛琳·芙蕾娅梅尔……憎恨着埃尔兰特帝国和乌贝尔皇帝陛下的亡国公主出身的第三妃——也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以此作为对吾主的折磨。」
(※注:因为原文中的『弟ぎみ』带有尊称的意思,即弟君,但直接译成弟弟君或弟弟大人有点点怪,所以此处意译成小公子。——by梦)
(※注:此处原文中的『あてつけ』是指以报复为目的,做出让对方痛苦的行为或发言,意思更接近于“中伤”,但莉葛琳的行为已经远超中伤的程度了,因此我认为根据语境翻译成“折磨”更恰当。——by烟)
「!」
「吾主有着和乌贝尔陛下相同的眼睛。正因如此,虽然吾主是莉葛琳妃怀胎十月诞下的亲生孩子,但却继承了她所憎恨的仇敌的血统,她从那位大人身上看到了仇敌的幻影。因而昼夜低语不止,诅咒自己的孩子一生无法摆脱痛苦,就这样毫无所获直到生命尽头。」
——“总有一天,你会怀着对诞生于这个世界的怨恨死去。”
如同漂浮于海中的朽木,如同被遗忘于水底的废墟一般。
永远残缺的光,无法餍足的新月。
那是,从幼年时就在耳边被低语的,诅咒的摇篮曲。高文皱起了眉头。
「原来如此。那个小子身上的虚无感,就像烙印一样啊。想珍惜某个人,好好地守护某个人,自己也会被那个人重视,这是必然的结果,但唯独那家伙,会下意识地把自己排除在外……」
(※注:『刷り込み』指的是刚出生的动物,特别是鸟类,会把眼前的动物当成自己的亲人,并会一直追随,这种现象被称为“烙印”,引申为儿时的教育环境对今后的成长有极大的影响。)
只有自己单方面地为对方着想。只要珍重地把对方包围起来,即使对方看不见自己,他的世界而也会因此而满足。
但是,此时管家却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不,这只是问题的一半。」
「一半?」
「帕鲁殿下的事例,总而言之,因为有像他这样能将『我最喜欢兄长大人了!』之类的话诉诸于口的人,所以证明吾主曾经也有过以轻松、温暖的心情接纳别人的姿态。他之所以不相信爱情剩下的原因,完全出在你女儿身上呢。」
「喂,你这家伙胆子真大啊!真是无理取闹! 我家的女儿哪里有错了!」
在脱口而出的反驳之后,高文也仔细地思考了一下。
(那孩子的心情,……虽然很不想承认,也想装作没看见,但还是察觉到了。但不管怎么说,立场就是立场。身为替身新娘。)
说到女儿的所作所为。
「据我所知,一开口就是『最差劲』『离婚』『最讨厌』这三句。」
根据凯的说法,她也曾以变装的姿态将本人臭骂一顿。因为那个男人出乎意料的认真,所以,心里一定结结实实地受了伤。
「不是…………啊——唔。嘛——啊,那是……」
「说白了,夫妻俩都太别扭了啊。」
高文恨不得用双手捂住脸。
「话虽如此,吾主也在一点点地改变,虽然还差点火候。」
「没有自觉是最麻烦的,首先本人要先注意到才行……」
「不过,你也有点鸡婆欸……。为什么特意来跟人家说这种话呢?不管人家怎么看待克劳那家伙,都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嘛,虽然我和吾主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是利尽缘分断,但除此之外应该也多少有点孽缘吧。不过,他似乎是真心把您当作岳母来尊敬的。」
哎呀,真麻烦。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不过却佯装不知。
「就算是共犯。如果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被自己尊重的人擅自失望地抛弃了。这比想象中还要讨厌啊。」
管家略感无聊地垂下紫藤色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