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尤安,能否帮帮母亲呢。母妃现在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了呀。』
『殿下,作为同时拥有无比荣耀的皇室血统和历史悠久的罗什血脉的人,您必须要选择一条理所当然的道路。就算有什么万一,我们也有自己的考虑……剩下的,不用说您也能明白吧?』
母亲高亢又嗲声嗲气的恳求。舅父盛气凌人的逼迫。最后,是老管家令人困惑的谏言。
『尤安殿下,还请您千万,仔细地考虑一下。当然,无论如何,老朽我都会服从您的决定……但聪明的殿下您一定明白。就算瓦泽塔的状况再怎么紧迫,也不能那么轻易地答应妃殿下和您舅父他们的要求……』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你也好他也好,每个人都那么随心所欲。我和兄长他们不一样。我……!)
是的,没错。
——从以前开始,我就非常讨厌优秀的哥哥们。
大哥在笑容的面具下,不动声色地评估着应该要成为『紫龙公』的自己。
二哥效仿父亲讨厌教会,因此看不起在教会长大的弟弟,把自己当作发泄郁愤的工具。
三哥既没有评估也没有贬低自己。只是漠不关心。他的世界,与他在六兄弟中也出类拔萃的聪明才智相比,显得极为狭隘——因为他的世界里只有重要的同母弟弟和为了保护弟弟而设的箱庭,而箱庭的大门对所有人紧闭。
从教会回到皇宫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哥哥们都维持着这样的态度。因此,自己几乎没有主动和哥哥们说话的机会。
『咦? 你讨厌皇兄他们吗?』
兄弟中唯一能和他坦言相谈的只有三哥的『重要的弟弟』。可能是因为年龄相仿,自己和他的关系特别好。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应该是三年前吧。他有一次突然造访皇宫。
听说他似乎是来看望他的母妃的,而且等回到黑龙领之后他马上要去科尔巴赫的东南部边境赴任总督。
『虽然我也没怎么跟伊古雷科皇兄说过话……但是我很喜欢吉尔皇兄哟。啊,对了,尤安,你知道吗?他几年前,还是个严厉并且沉默寡言的人,简直就像是骗人的一样。虽然现在有点脱线,但他真挚地走在自己想要前进的道路上这点是没有变的。嗯,不过,克劳兄长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他之于我是亦兄亦父的存在。』
『亦兄亦父? 那个有嗜虐兴趣一肚子坏水的混蛋? 真亏你没被他养成一副扭曲的性格啊。』
『诶,说的真过分。他其实是个诚实的人哟。』
拱门下,红色和黄色的花朵映入眼帘,令人窒息的花香味扑鼻而来。皇宫的中庭,即将迎来山楂木月的五朔节,充满了晚春的生机。
(※注 山楂木之月,公历5月13日~6月9日。)
(※注 农历五月一日被称为『五朔节』(The Beltane Festival),它是欧洲春天里最古老并且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据说,这个节日的名称是从一个意为『明亮的圣洁的火』的凯尔特词演变来的。节日旨在庆祝春天里百花盛开的景象。这是庆祝土地丰收,牲畜丰产的时节。五朔节的主要传统要素是火,它贯穿于节日的所有活动中,节日的名称也源于此。
女神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换上白色衣服,头戴五时令花卉编成的花环,以纱遮面。非基督教女神的这种装扮表示年轻的女子即将成为母亲。按照古老的风俗,在五朔节这一天选出一个少女做『五月女王』,为『五月女王』举行加冕仪式,也是五朔节的活动之一。第五卷尾声中的『月光少女贝尔缇娜』是『五月女王』的误译。)
『哈啊,诚实啊。这个形容真是太新颖了。吉尔皇兄也好,克劳皇兄也好,我想如果把他们的肚子剖开的话,一定会发现里面塞满了沥青……』
『这点我也承认。』
他咯咯地笑着,那与明亮清澈的南海同样颜色的眼眸里充满了笑意。然后,他用与眼睛相称的天真无邪的声音,说了句截然相反的话:
『……沥青漆黑又粘稠,还带有剧毒。但是涂了沥青的路,比在裸露的泥土上好走得多。用墙石连接的话还可以筑起坚固的堡垒。』
『哈、?』
『呃,我跟克劳大哥说了和刚才尤安说的一样的话,他是这么反驳我的。』
『你居然跟本人说了啊!? 呃这什么狗屁逻辑分明是强词夺理!』
见尤安目瞪口呆,帕鲁拍着手大笑道:『果然你也这么认为?』
『但是——如果要用自身所拥有的沥青来筑百年之路,守千年之寨,那对于在路上行走或在寨中生活的人来说,不就是一种真挚和诚实吗?』
坦率,率真,直言不讳,这是帕鲁的优点。
『其实尤安也知道吉尔哥哥和克劳哥哥都很厉害吧? 所以私底下叫他们的名字的时候会加上“兄长”。但是,因为你不想承认,所以才不在他们面前这么叫。不是吗?』
帕鲁那时的话语,不知为何还留在自己的耳畔。
尤安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旁边,坐在那里的,不知何时已经不是那个熟悉的同龄少年了,而是他的母亲,一位有着少女般容貌的贵妇人。
她摇曳着和三哥一样浓密的暗色头发,低声说道:
『……呵呵,真是太棒了。你母亲的娘家一定会给你所渴望的东西吧?』
她一边给他沏红茶,一边微笑着说,能够为彼此着想的亲子关系真是太棒了。
『希望你的梦想能够实现。』
她将白鱼般的指尖抵在嘴唇上,发出了一声嗤笑。
看到这一幕,他明白了。这个女人的心里也有沥青。那恐怕不是为了建立什么而存在的,而是为了毁灭。
——啊啊真令人恶心,尤安厌恶地说道。
黑檀木制的东方风格的脚架上面刻着葡萄藤和蜻蜓,打磨得像撒了蜜一样。他粗鲁地坐在上面。
在早饭端上来之前,尤安一边用刷子给两头狮子茉莉安和玛赫梳毛,一边重重地叹了口气。
(虽然想不起来梦里的内容,但总觉得睡得不好。是因为对那个奇怪的佣人说得太多了吗?)
他摸了摸茉莉安毛茸茸的脖子,它高兴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停地用鬃毛蹭来蹭去。在它旁边,弟弟玛赫一脸羡慕地等着。看到这样一幕,尤安心想,他们果然是猫的伙伴。
和狮子们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间,梦境的印象渐渐淡薄了。就在这时——
突然有人粗暴地敲门。是哪个家伙一大清早就跑来了,这个疑问在紧接着传来的大嗓门中得到了解答。
「愚弟三号! 早上了哟该起床了哟! 是哥哥我哟!」
「吵死了我知道了而且我也已经起床了! 我说啊吉尔。最起码你先找个人传过话再来吧,就算你只是个临时的埃尔兰特皇太子也……」
面对尤安的怒斥,那个声音飒爽地回应道:
「哇哈哈哈!传话? 谁会去做这种麻烦事! 身为弟弟,你应该事先察觉到尊敬的哥哥的行动才对吧! 连这种事都想不到的你,还真是个半吊子的小屁孩啊!」
「你找的借口也太不讲理了吧!喂?」
尤安气得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一脚踢开了房门,只见一个梳着青灰色头发的英俊贵公子站在门口。吉尔福特大哥明明只要闭上嘴就是满分,他不禁叹息,然后发现吉尔福特的身后站着一位长期护卫他的面无表情的女性。
(怎么回事,这么突然!)
一张极度轻薄的优质羊皮纸摆在了被震住的尤安眼前。
「哎呀,我突然来,是想赶紧给你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比起内容,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下面的印章。
守护宝冠的翼龙和司掌太阳神的月桂树的指环。——这是他们的父亲,埃尔兰特帝国现任皇帝乌贝尔·潘德拉贡·埃尔兰特的徽章。
「我来到这座城后寄出了一封信,结果今天早上就收到了快马回信。陛下非常愤慨。我想比起克劳,我更适合传达……」
吉尔福特的声音尤安只听到了一半。
「……这到底算什么啊。」
看完文字后,尤安沙哑地低语道。颤抖的手指微微用力,羊皮纸的边缘出现了褶皱。
——皇帝决定亲自与尤奈亚正式结盟,全面支援尤奈亚与埃尔兰特之间新商路的建设。此外,书中还用相当强烈的语句表达了对尤安独断专行、执意反对计划的态度的严厉谴责,甚至表达了不惜根据情况进行处罚的意向。
(父亲大人吗? 这到底算什么呀,我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过。因为,为了观察克劳哥哥的本领,您不是要静观其变一段时间吗……!?)
「你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在什么时候拉拢了父皇,毒龙公!?」
尤安咬紧嘴唇,用敌对国的蔑称辱骂哥哥,吉尔福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地耸了耸肩。
「父皇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方针……你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头绪吗?」
「你、……说什么?」
「不知道吗? 那么,就把答案的钥匙交给你吧。你的舅父大人平安无事吗?啊啊,还有梅伊乌王妃也……」
「……嘶!!」
长兄望着弟弟顿时僵住的脸,眯起眼睛「嗯」了一声。
「父亲大人讨厌结党营私。举个例子,治领受阻的皇子,差点被娘家当成傀儡……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恐怕难逃处罚吧。」
「……!」
吉尔福特随口说出的话,让尤安的肩膀剧烈颤抖。手里的羊皮纸终于被揉成了一团。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就看你了。」
吉尔福特从呆若木鸡的尤安手中抽出羊皮纸,「哎呀,请不要这么粗暴地对待,这可是给我的文件!」,他扬起单边眉毛:「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保护鸟巢不受毒蛇侵害的母鸟固然很优秀,但是让雏鸟为了食物彼此互相残杀的亲鸟是愚蠢的。——谁都不想成为愚蠢的人啊。与君共勉。」
那么再会了! 兄长转身离去,身后跟着一名女性护卫,她似乎有些担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尤安。
吉尔福特离开后,尤安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中央,扑通一声跌坐在床上。
虽然他没有做什么剧烈的运动,但后背已经被湿漉漉的汗水浸湿了,心脏也在暴烈地跳动。
「骗人的吧……!?」
但是,刚才看到的父亲的纹章,毫无疑问是真的。字也像是父亲亲自写的。最重要的是,即使兄长再怎么破天荒,也不可能伪造玉玺。
那是父亲的信函。
优柔寡断的尤安让他大为不满,叱责他应该全面为大商路构想提供协助,这等于是间接敕命。
(这样的话,罗什家就……)
——“我们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了”。母亲,舅父和表哥他们曾异口同声地向他恳求。
尤安对亲族们骤变的态度感到厌烦,对不能抛弃他们的自己,对被他们的想法逐渐毒害的自己感到厌烦。
更何况,与罗什侯爵家有关的『另一件事』,更让他揪心不已。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父亲大人到底掌握了多少我的秘密?不,该不会,他其实全都知道了!?)
总而言之,处罚在所难免。
(母亲和叔父们可能会被肃清。那……默认这一切的管家安德鲁会怎么样?还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紫龙领被废除的话,紫龙城的人呢? 瓦泽达的人民会怎么样?)
自己该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因为绝望,尤安感到脚下空荡荡的。
仅仅是父亲的一封信。想要保护的东西全都都从他的手中失去了,一瞬间,他的世界仿佛坠落到了地狱。
(已经完蛋了。我已经受够了,全部都讨厌!! 为什么我连这点力量都没有。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徒劳的,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保护不了吗!?那样的话,干脆现在就在这里、——)
挂在墙上的自己的配剑。桌子上的水果刀。
撕开的床单可以勒住脖子,对了——这里本来就是四楼。也有相应的高度。
就在他想到这里的瞬间,巨大的声音再次在房间里响起。又有人在外面敲门。必须要快一点,尤安想。两只狮子担心地抬头望着茫然地盯着窗户的他。
「我……我……」
尤安喃喃道。
那句话没有被任何人听见,因此他也不会被任何人责备。话音溶解在安静的房间的空气中消失了。
「怎么样,让全埃尔兰特都为之哭泣的,哥哥我的精彩表演!感动了吗? 一定让你感动不已了吧!」
「……作为前几天被人干过类似的事的人,妾身很同情尤安大人。」
小人得志! 面对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的吉尔福特,菲尔叹了口气。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现在,城堡的主人、吉尔福特和米泽尔卡都埋伏在尤安的房间前面。
他们几乎没隔多久就回到了他的房间前,但尤安还是没有回应的意思。
(话说回来,那封伪造的『乌贝尔帝的信函』……)
菲尔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个东西。
羊皮纸,也就是薄到极限的羊皮。和普通的纸不同,墨水不容易渗到下面。
在事先从父皇那里收到的羊皮纸文书中,挑选出不再需要的部分,只留下纹章和签名,小心翼翼地削去表面。然后,涂上松脂,恢复光泽,模仿笔迹,重新写上『与尤奈亚结成合作关系』的全新内容,赝品就完成了。
「妾身真没想到夫君大人竟然能伪造令尊的笔迹……」
「正因为是父子,笔迹偶尔会有些相似也没什么违和感吧?」
「厚、厚颜无耻……!」
就在刚才,作为证据的文书在菲尔眼前转眼间就变成了灰烬,只留下皮革烧焦的气味。
「好了,现在是最后阶段,那孩子闭门不出的时候,就是关键时刻。所谓趁热打铁,哥哥我觉得最好趁他混乱的时候,群起而为之,一气呵成地把他打个落花流水。光在这里干等实在没什么意思。」
「嗯,我也不想给他思考的机会。不过,用黑龙兵包围威胁他是不可能的……现在,只要等作为外援的威压要员一到,就撬开门锁闯进去吧。」
面对这两个说话做事都很差劲的『哥哥』,菲尔抱起了头。
「那两个人总是这副调调吗?」
菲尔小心翼翼地询问米泽,「呃……」她的视线移开了。
「据在下所知,从以前开始这两位大人的目的意识都比较高。」
原来如此。说话的艺术真高。
(唔嗯……如果这是只考虑我方情况的差劲作战计划的话,就算是为了商路,要我跟他们同流合污还是有点困难。)
菲尔为难地垂下眉尾。
(胸口好痛啊。不过,尤安大人对自己现在的状况是怎么想的呢……如果不好好问出来,不管对他说什么也不管用吧……)
就在她闷闷不乐的时候,有人开口道:「这可真是,狼狈为奸的聚会啊。」
「凯大人?」
「是的,这里是埃尔连锁萨利塔,超短距离宅急便配送。」
凯露出平常那副可疑的笑容,微微一笑,用指尖推了推眼镜架,指了指站在他背后的人。
「吾主,我已经将威压要员请来了哟!」
「……威压要员什么的,真是失礼啊……嘛,上次的事,人家也觉得自己办砸了,否定不了啦。」
高文按着太阳穴抵达后,克劳缩了缩脖子说:「只是开个玩笑。」(你小子也知道怕啊——by烟)。一旁的吉尔福特瞪大了他那双天蓝色的眼睛:
「哦哦? 这位难道是……我还是初次和您见面,愚弟二号的客人,我记得您是红发恶……不对,是尤奈亚出身的吟游诗人高文·赫勒尔德殿下吧?」
「? 唉唉是这么回事哟。啊啦,你是?」
「哎哟哎哟,能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 我是白龙公吉尔福特·格里弗雷·埃尔兰特。在现在这个见过一面就是朋友,每天见上一面就是兄弟的时代,你亲切地叫我吉尔哥哥也没关系哟!」
「好的,白龙公……呃诶诶! 对埃尔兰特的皇太子殿下称兄道弟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吧!? 话说回来,人家和你既不是义兄弟,年纪也比你大。」
「没关系哟!!」
(力排众议啊!)
菲尔感到很沮丧。——不管是初次见面也好,对方是传说中的原佣兵队长也好,是一脸凶相的神职人员也好,这些因素都没能妨碍到吉尔福特一如既往地放飞自我,让高文大跌眼镜。
另一方面,克劳向凯发出指示:
「……好了,现在正是时候。凯,把备用钥匙给我。」
「好嘞。」
咔嗒咔嗒的沉闷声响在走廊响起,厚重的橡木门被撬开了。房门的内侧绑着一根木棒,这玩意儿千万别损坏到值钱的木片拼花门板,菲尔一如既往地在奇怪的方向上感到担心,但意外的是门很轻易地就被打开了。
(尤安大人在……)
菲尔环顾四周。风吹进来后,立刻映入眼帘的是敞开的窗户。
刹那间,她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消失了。
(难、难道说,想不开跳楼自杀了——!?)
「我说夫君大人! 这哪里是『巧妙地逼到绝境』啊!? 现在尤安大人根本就失去活下去的希……」
然而,并非如此。
发现撕碎的床单系在柱子上后,菲尔慌忙跑到窗户边。
看到一个栗色头发的身影正从主栋向外奔去,菲尔叫道:。
「呃、……唉唉唉!? 他逃跑了!?」
「哦嚯,那孩子明明不太擅长活动身体,真是努力啊。不过光看逃跑的速度倒是和我差不多。」
吉尔福特感慨地说道,与此同时,仿佛有一阵风从菲尔的两侧穿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在她吃惊地屏住呼吸时,米泽和高文已经跃出了窗框。
——顺便一提,贵宾室在四楼。
「……您逃得可真够快的。」
从高文和米泽的追踪中,尤安使出吃奶的劲拼命逃跑。
他从主栋跑到黑阳宫附近,在进入人迹罕至的旧狩猎场森林的极深处时,高文的手臂终于抓住了他。
等到菲尔等人好不容易追上的时候,尤安的已经被高文和米泽从两侧制住了。
「放开我,你们这两个怪物!」
「我不是怪物。是白龙公的直属护卫。平时潜伏在天花板上……」
「这我当然知道你这个笨蛋!」
两头狮子在周围徘徊。它们虽然很在意主人为难的样子,但大概因为主人被抓住了,所以投鼠忌器吧。
「那你们倒是说我能怎么办!」
尤安自暴自弃地怒吼道:
「为了瓦泽塔,为了我自己的梦想,明明我就只有服从罗什家这一条路!」
(果然,夫君大人说的没错。)
菲尔皱起眉头。她回想起刚才听到的有关他的『内情』。
——尤安的瓦泽塔领是畜牧业发达的地区。
在动物领域造诣颇深、热衷于研究的他,正要展开更广泛的事业。就在这关键时候,境内发生了家畜传染病。
特别是作为瓦泽塔畜牧业主力的牛和马,在这个冬天损失惨重。
尤安喃喃自语:
「……本来就因为家畜的数量减少,领内财政空虚,一年前和尤奈亚的战争中,军队的征用就是压倒瓦泽塔的最后一根稻草。」
将预算分配给新事业的紫龙领,很快陷入了财政困难。这时伸出援手的是罗什侯爵家。
「在罗什侯爵家的帮助下,你总算度过了危机,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才站在了无法反抗的立场上。你突然变成彻头彻尾的反尤奈亚派,就是因为这个吧?我的话有错吗?」
听到克劳的指摘,尤安咬住嘴唇。是说中了吧。
作为被委以重任的『紫龙公』,就算是母亲的娘家,一旦成为了某个贵族的傀儡,皇帝就绝不会放过他。当然,罗什家会以过度干涉的罪名被问责,尤安在得到罗什家支援的同时也失去了瓦泽塔领主的地位。
「然后呢? 靠罗什家的融资起死回生,现在的瓦泽塔应该一帆风顺吧?不是吗?」
「那是……」
「现在轮到你回报罗什家了,在他们咄咄逼人让你回报的情况下,你们之间就只剩下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了。不是吗?」
这是下策,克劳断定道。
尤安似乎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瘫软地垂着头。
「……你懂什么?」
冷不丁,尤安喃喃自语道。
「尽管是这样,我也还是无法舍弃啊。对你们的自卑感也好,想要报答罗什家的想法也好! 还有沉重的罗什家的期待,所有的领民,想要在我这一代让瓦泽塔繁荣的梦想……」
他痛苦地呻吟着,咳嗽起来。克劳不解地皱起眉头:
「等等,尤安? 你的脸色好难看。」
「我已经厌倦了。明明、把所有的一切、都抛弃掉,毁灭掉就好了……」
菲尔倒吸了一口凉气。
(诶? 总觉得,最后一句——声音听起来有些混浊。)
菲尔觉得尤安的眼睛里隐约带着红色的光芒。这光芒好像在哪里见过。
比方说。
就像在迪卡路看到的乱舞的红蝶,以及藏在木箱里的夕辉晶一样。
在想起来的瞬间,菲尔感到一阵胆怯。有不祥的预感。
「夫君大人、小心……!」
菲尔不由得尖叫了起来。
就在这时。
守在尤安身边的两头狮子——茉莉安和玛赫,身体吓人地痉挛起来。
用从未发出过的咆哮代替悲鸣,两头狮子同时蹲在地上。在那之后,它们的后背发出吱吱的响声。
四肢长出青黑色的鳞片,身体隆起。鬃毛后面的骨头像犄角一样突出,血盆大口中长出的獠牙寒光可鉴。
(这、这是什么情况……!?)
两头狮子扑向分别抓住尤安双臂高文和米泽。与反射性地跳跃后退的二人对峙的,是长着钢铁般的爪牙,连大块头的高文都要仰视的巨大的『某种生物』。
茉莉安和玛赫——变成了只有金黄色的皮毛还和原先一样的异形怪物。
「……骗人的吧!?」
(偏偏是在这样的森林里,还是黑龙兵又不在的时候……!)
一边怀疑自己眼中看到的光景,菲尔倒吸了一口凉气。
克劳把畏缩的菲尔推到身后,嘴里嘟囔道:
「和格沃丹的事件一样——是咒毒『无隐之月』吗?……绝对不要杀掉狮子们!恐怕,这些家伙的生命和尤安是连在一起的。」
(※注 此处咒毒的译名为『无隐之月』,意为不会升落,没有盈亏,永远高悬的月亮,第二章的『隐迹之月』为误译)
「唉、……咒毒!? 导致的吗!?」
「是的,据说是兽类舔舐了被下了咒毒的人的血液后,对『宿主』的绝望做出反应,继而变成可怕凶暴的样子。」
克劳的话让菲尔猛然想起。
(混杂着咒毒的血……啊!)
前几天,两头狮子都舔了在森林里受伤的尤安的血。就是那个时候啊。
「不要杀了它们,别提强人所难的要求。上次那个让人家中招的叫『不眠之蝶』的玩意儿也很过分。咒毒,尽是些恶趣味的东西呢。」
高文手持圣杖,一头狮子——从大小来看,应该是哥哥茉莉安扑了过来。他一纸之隔的距离闪开,朝怪物的后脑勺打了过去。但是……
「唔、好硬!」
“乓”的一声巨响响起,钢铁制的圣杖剧烈颤抖。紧接着,凯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细细的金属线——那是被称为钢丝的暗器,缠绕在狮子的前肢上。
「喏、哇,就算乐观如我现在也有点要处于劣势的预感!」
拉着钢丝的凯被拖得像是在踩风箱一样,踏着很大的步子一步步靠近。东方的暗器可以轻易地切断大树的树干,但只听“噗”的一声就被切断了。
「这恶犬真没教养。要抚摸它,好像稍微有点吃力呢……!」
「高文先生,我想狮子应该不是狗,而是猫的伙伴吧!」
虽然两名主力用轻松的话语想蒙混过去,但转眼间就被茉莉安逼得无暇分心开口了。
(附近没有可以扔的石头!? 有没有什么我能做到的……!)
菲尔痛悔没把克劳送的防身短刀带来。
这时,另一头怪物狮子玛赫盯上了吉尔福特。
「兄长大人!」
菲尔尖叫道。克劳咂了咂嘴,想要赶过去,却已经来不及了。锐利的爪子马上就要抓住他了——就在这一瞬间。
深灰色的疾风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席卷了吉尔福特。
「殿下,您还好吗?」
「是的。」
抓住他,将他从狮子身边拉开的人是米泽。另一方面,吉尔福特也平静的完全不像是刚刚差点就要被杀掉的人。
菲尔很吃惊。吉尔福特似乎相当信任米泽。
「请您退下,这里由我来!」
米泽将玛赫的意识吸引到自己身上,逐渐与吉尔福特拉开距离。
但是,下一瞬间,变幻无常的野兽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吉尔福特。怪物狮子的脚再次朝着目标蹬地。
「唔、……!」
米泽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推开了主君。
同时,獠牙深深地刺进了她纤细的肩膀,雪白的制服被染成一片鲜红。
「吉尔福特殿下,请您往后面跑!」
米泽用力地喊了一声,反手拿起短刀刺向狮子的眼睛。
总算没有连眼球都角质化,玛赫尖声哀嚎着倒在地上。牙齿从肩膀上拔出的瞬间,米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米泽!!」
(好重的伤……!)
看到米泽受了重伤,菲尔发出悲鸣。她下意识地想要跑过去,但抓住她手臂的,偏偏是理应被保护着的吉尔福特。
「弟媳妇儿,这里太危险了,你离远点。」
「兄长大人您为什么能一脸平静!? 您看,米泽流了这么多血……」
「那你能做为她什么呢? 这是她的工作。米泽,你还能战斗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米泽说的。他天蓝色的目光和冷峻的声音让菲尔吞了一口唾沫。
那张端正的脸,似乎摒弃了一切感情,只是静静地看着米泽。
(怎么能——为什么……)
——对那个人的感情,我无法否定。
米泽的声音在菲尔的耳朵深处回荡。
(他们既是青梅竹马,米泽又明明对吉尔福特大人……但尽管如此……)
菲尔哑口无言,米泽像是要补上一击似的重复道:
「是的,请您离我远一点,我还能战斗。」
「嘶……」
菲尔胸口一阵疼痛。但是,现在不是纠结儿女情长的时候。
被剜眼的玛赫,一会儿工夫就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一眼看去,只见血流不止的伤口附近的组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
玛赫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仿佛什么伤都没有受过,克劳立刻应战。米泽也理所当然地参战。
「席蕾妮。趁现在,把尤安控制住!」
克劳突然发出的指示,让菲尔瞠目结舌。
「『无隐之月』的诅咒,扎根于宿主的绝望,所以……」
(原来如此!……只要我凝视着中了咒毒的尤安大人的眼睛,用我的双眼解除诅咒,茉莉安和玛赫就会恢复原状!!)
那么,让他痛苦不堪的『绝望的枷锁』是什么呢?
(首先,先去尤安大人那里……!)
菲尔想趁机跑过去,但两头狮子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玛赫绕到菲尔面前,似乎是要排除任何意图接近主人的人。
「噫……」
狮子大张的血盆大口紧逼在眼前,浸在唾液中的牙齿散发出凶恶的光芒。克劳将剑鞘朝它的眉间掷去,似乎是想让野兽将目光从不由得胆怯的菲尔身上移开。
怪物狮子干脆地把目标变成了克劳,向他扑了过去。
克劳马上横架起剑保护头部,在迫近的兽口面前,以被动的姿势防御。
在汹涌的气势下,克劳被仰面朝天地推倒在地,被迫展开了一旦失败就会被咬断喉咙的攻防战。
「夫君大人!!」
「别过来!」克劳朝一瞬间想要跑过来的菲尔喊道。
「不要管我,你去救尤安……」
「嘶……」
菲尔咬紧牙关,朝着毫无防备的尤安跑去。
尤安眼神空洞,茫然地望着下方,菲尔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大声怒吼道:
「尤安大人,醒醒!」
「……不知道,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
尤安一个劲地自言自语,明明他就在眼前,却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听不到菲尔的声音。
「尤安大人,求求你了,夫君大人就要死了!」
(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钥匙』是什么!? 要怎样才能打动他的心!?)
尤安被摇晃得像是摔坏了的人偶一样咯吱咯吱地摇着头,菲尔抿着嘴唇。
——这时。
「尤安!」
一边被按倒在地上,克劳尖声喊道:
「我想起来了。你把战争三魔女作为狮子们的名字的理由! 以前,有传言说喜欢动物的你即将受封瓦泽塔的时候……我听帕鲁说过。」
听到克劳的呼唤,菲尔瞪大了眼睛。战争三魔女是死亡、战争和破坏的神格化。
(不过。破坏即重生,战争即胜利,在死亡的对面掌管丰饶。所以,才会取这样的名字。)
瓦泽塔丰收无望,夹在皇领和科尔巴赫之间,只有安全这一个优点,是个贫穷的地方。
「你说如果你真的能成为领主的话,会有很多想做的事,会竭尽全力去战斗,会打破贫困将瓦泽塔变成富饶之地,你是把梦想寄托在了野兽们的名字上吧。」
克劳的眼睛紧盯着逼近的獠牙。一直守护着边境的箱庭的男人问弟弟:
「你的烦恼,只要靠冲动暴走就能解决吗?——你,连自己的梦想都要出卖给罗什家吗!?」
「啊、……」
听到那句话,只有短短一瞬,光芒回到了尤安的眼睛里。
「我把……」
「尤安大人」
「这些家伙、变成怪物了。我不要,我的梦想……」
尤安用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但被咒语束缚的他无法动弹。
(梦想……我知道了! 这个诅咒的颠倒)
菲尔捧起尤安的脸,双眼对视。深深吸了一口气,黄昏色的光彩散发出朦胧的光芒。
(不是强行解开,只要鼓励他就好。让他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回来。)
「没关系的。会实现的……」
菲尔急切地喊道:
「不对,是正在实现。你不是正为此一直都在努力吗!?」
啪啦,传来了像是玻璃碎掉时发出的声音。
尤安浑浊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清晰地恢复了意志。
「茉莉安! 玛赫!……你们、的、主人,在这里!!」
他推开菲尔走到前面,呼唤自己的狮子们。
虽然声音有些沙哑,但听到声音的瞬间,就连眼看要咬破克劳喉咙的玛赫,以及与高文的圣杖缠斗的茉莉安,都猛然抬起头,注视着尤安。
两头狮子是被吸引了一样地冲向尤安,然后分别朝他举起的双手,咬了上去。獠牙刺进手臂,红晕滴落在地上。
「尤、尤安大人……您做什么!?」
「够……够、了!」
尤安喘着粗气,咬紧牙关低声呻吟。然后命令狮子们:
「停下来。你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他的声音很安静,却蕴含着连身后的菲尔都为之颤抖的气魄。(因为菲尔你本体也是野兽吗hhh——by烟)
两只怪物狮子,犹如遭雷击一般将他放开。尤安往后退了几步,垂下头。
他就那样向后倒去,菲尔慌忙从背后抱住、支撑着他。她一边呵斥着自己萎靡不振的双腿,一边吃力地把因为失去意识而变得沉重的尤安慢慢地放下来。
(伤口,哈……太好了,不是很深。)
与此同时,就像魔法解除了一样,茉莉安和玛赫变回了普通的狮子,高文和克劳分别用一击将他们打倒。两头狮子悲鸣着在地上打滚。
「您没事吧,夫君大人……!」
「总算是没事吧。又被你救了一命啊,席蕾妮。」
克劳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土,听到菲尔的呼唤,嘴角微微上扬。
高文和凯虽然被撕裂了肌肤,有些挫伤,但并没受什么太大的伤。吉尔福特赶到伤势最严重的米泽身边,她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仍然靠自己的双脚坚强地站着。
(老师也好,其他人也好,暂时都不要紧吧!)
在确认他们平安无事的瞬间,菲尔的腰一阵无力,瘫倒在地。
结束了。
(……这双、眼睛)
不要去追究它为什么有这样力量,而要考虑它的使用方法。
菲尔突然想起奇利亚说过的话。
(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力量呢?即使不知道拥有的理由。……现在,确实的,这双眼睛对他起到了帮助。)
在咒毒的危害逐渐扩大的埃尔兰特帝国。在被来历不明的敌人屡屡盯上的东西之滨科尔巴赫,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在现在混乱的状况下离开埃尔兰特,也就等同于把对此毫无应对之策时刻暴露在咒毒的恐怖中的克劳丢下不管。
菲尔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单方面伤害他之后就离开他。
(这样啊。我……)
菲尔看着自己的双手。
「弟媳妇。」
吉尔福特冷不防地唤了她一声,菲尔抬起头。
他扶着坚决推辞的米泽,微笑着问道。
「你找到答案了吗?」
菲尔惊讶不已,没有等她回答,吉尔福特就默默地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