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们添麻烦了。」
将尤安从诅咒中解放出来,已经过了整整一天。
一直睡得不省人事的尤安似乎直到刚刚才醒过来。他坐在贵宾室的长椅上垂头丧气,而前来探望的菲尔与他相对而坐。
「没关系。……看到您平安无事,妾身就放心了。」
菲尔嫣然一笑,然后微微歪过头。
(尤安大人醒了之后,就不再说什么尤奈亚的毒花之类的话了……又为弄伤我的事道歉了。就好像附在他身上的什么坏东西被拔除掉了一样。)
米泽因失血过多而晕倒,万幸的是没有生命危险且身体机能并无大碍。听到菲尔这么说之后,尤安松了一口气。
「我究竟、是在哪里,被下了咒毒……」
看着咬着牙的裕安,菲尔的脸阴沉了下来。
(……难道说,是莉葛琳……不,别再想下去了。)
虽然能想到可能性,但这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推测。尤其是在刚刚才被操纵的尤安面前。
说起菲尔现在能和他说的话题。
(像是关于商路建设的话题的后续,之类的?虽然那方面目前还没有任何进展……)
其实,刚才菲尔也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关于是否能开通瓦泽塔商路的问题,但因为尤安担心罗什侯爵家会停止支援,所以不愿意回答。
——因为不能为了自己的梦想而牺牲领地的人民。
据说,在看到克劳与咒毒之兽对抗的画面后,现在的尤安反而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如果罗什家的力量对瓦泽塔的繁荣不可或缺,那就无计可施了吗……)
在悄悄泄气的菲尔面前,尤安自言自语地说道:
「安德鲁也是,他看到我被罗什家拉拢,变得进退两难,所以想先让我远离现状,给我思考的时间。对了,那家伙给我的忠告是『请冷静下来看清形势』,但我从中途开始就完全没听进去。」
啊—啊,我还真是不成熟,尤安挠着脸说道。面对这样的他,菲尔歪了歪头:「但妾身认为并非如此哟。」
「虽然有皇族的自尊心和脸面的束缚,但是您能够认真听取下面的人的话,自我反省之后再不断向前进,妾身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能在像您这样的人的手下工作,妾身认为您的管家十分幸福。」
「……是吗?」
「正是如此哟。而且,还不成熟什么的。在十几岁的年纪就面面俱到十全十美,只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吧。如果没有成长的空间,就不可能有未来的梦想。」
「因为不完美,所以才会有梦想……?」
「是的。」
菲尔微微点头,尤安瞪大了眼睛:
「可是,你说让人觉得不舒服。从十几岁开始就面面俱到十全十美,你的丈夫就是那一类人唉。」
「那么,妾身的丈夫肯定让您觉得不舒服了吧?」
「……噗、」
听到菲尔的断言,尤安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这样啊,你还真是毫不留情啊!」
「……其实夫君大人并没有您说的那么完美,他一投入到工作中就会满不在乎地废寝忘食,有时通宵达旦之后就会一头倒在桌子上。请高文大人进行战斗训练的第二天,就会因为全身挫伤和肌肉痛而稍微驼背。」
「那、那个。那什么,说到这里就可以了,是我不好。」
「……呵呵。对那位大人来说的优先事项,比起耻于自己的不成熟而止步不前,更重要的是向前进,所以他看起来才这么完美。他应该还有拥有梦想的余地。」
断言之后,菲尔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尤安眨了眨眼睛。
「原来如此,是优先事项啊……咦? 我突然觉得你和我最近见到的某个人很像。是声音的关系吗? ……啊,但是脸完全不一样。」
「诶」
菲尔吓了一跳。「是我的错觉吧」尤安笑着补充道。
「不过,你真是个不错的家伙啊。我最近一直想着必须要成为反尤奈亚派,但因为你我说不定会喜欢上尤奈亚。赶紧在沃普尔吉斯之夜前离婚,甩了克劳找个更好的对象吧。」
「是的。妾身正全心全意努力中。」
「唉、我只是开个玩笑。」
对于吃惊的尤安,一个声音叹息着回应了他:「和离婚有关的话题,我的妻子是听不懂玩笑话的。」
「哎呀,夫君大人,您来了啊。」
不知何时,一个熟悉的黑衣身影站在了贵宾室的入口。
看到兄长的脸之后,尤安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克劳,虽然给你添了麻烦让我很过意不去。但是,我还是……」
「啊啊,如果你和罗什家的关系恶化的话,瓦泽塔的经济就会无法发展,上次我们是聊到这里吧。关于这件事……」
仔细一看,克劳手里拿着一捆文件。
他走到长椅边上,缓缓地开口道:
「尤安,你对现状满意吗?」
「……诶?」
看着眨巴着眼睛的尤安,克劳用扎成一捆的文件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我考虑过了。如果你继续依赖罗什家,瓦泽塔迟早会破产。你想要做的都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出结果的事业,如果瓦泽塔不健全自身的财政,就会事事都受制于对方。」
为了得到罗什家的支援,就必须为罗什家服务。也就是说,形成了伪装成支援的榨取结构。
虽然克劳亲口向尤安说明了皇帝的信是假的(菲尔还是第一次看到夫君大人被自己以外的人丢靠垫的场面),但这也恰恰说明了瓦泽塔正处于随时会被皇帝谴责的危险中。现在的瓦泽塔简直就是一艘泥船。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尤安抿着嘴唇,把目光从哥哥身上移开。
「那么,——我有一个提案。」
「什么啊。……你要代替罗什家成为出资人吗? 那不就只是换了个主人的区别吗?」
「你先看看这个。」
克劳慢慢地把手里的文件叠放在长椅前的桌子上。
菲尔也看了看那些书面材料,然后「啊」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这是……」
(前几天和夫君大人一起精打细算挤出的,黑龙城的节约预算!)
虽然克劳修改了相当一部分,但毫无疑问。
尤安拿在手里看着看着,也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省出了好大一笔钱!」
「这是由我的妻子帮忙的结果。」
「但是……原来如此,薪炭费? 咦?节约时间?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想法。不过,领地之间的条件不一样,而且光靠城内的节约根本就……」
面对愁眉苦脸的尤安,克劳微微一笑,耸耸肩说道:「我想说的是,从这一点来看,对于领地整体的经营,你还有很多需要重新审视的地方。」
「而且,我的妻子好像对此很感兴趣。当然,真正的话题正要从这里开始。节约是我妻子的强项,但就我而言,我还是更擅长将多出来的预算进一步有效利用。」
菲尔很清楚他的本事。最近由于经常翻阅决算书,对此她甚至想把克劳的绰号从『毒龙公』改成『毒之炼金术师』。虽然还是没有摘除毒的成分。
于是,克劳弯下腰,盯着弟弟的脸说道:
「所以,尤安,为了让你能够自立,专注于自己的事业,我们来商量一下资金周转的问题吧。」
「妾身也是!虽然妾身才疏学浅,但还是会助您一臂之力。」
「诶……」
菲尔慌忙举起手。尤安只是惊讶地来回看着菲尔和克劳的脸。
「……当然,我们能做的只有协助,到底要怎么做由你自己决定。」
所以。
你是要被驯服、被束缚,在负反馈的连锁中,一点点地堕落下去。
还是即使力量微薄,也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战斗呢?
「当然,我不是让你现在立刻作出回答,你可以慢慢考虑——」
尤安目不转睛地听着克劳的话,最后静静地垂下了双眼。
「……克劳。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可以在空闲时间做好所有事情的人。但实际上,该怎么说好呢,你感觉更像是一只水鸟。」
「水鸟?」
「你之所以能在水面上看似优雅地滑行,是因为你在水面下拼命地用脚凫水。」
我认为这样很好,尤安说道。
「我一直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无法舍弃,也因此什么都无法选择。在被现实束缚住之后,就放弃了。但是,现在我要作出选择了,我决定要继续前进。」
尤安毫不犹豫地握住克劳伸出的手,微微一笑:
「商路的事,我会积极考虑的。——我也想靠自己的力量好好的凫水,克劳兄长。」
(这边解决了! 然后就是)
菲尔从尤安的房间告退,径直朝米泽睡着的房间走去。
之前变成凶恶外表的茉莉安和玛赫此刻也失去了知觉,但似乎没有生命危险。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擦伤以外几乎都没有受伤,唯一重伤卧床不起的,就是她。
(明明伤得那么严重,还在战斗……在黑龙师团兵到达,吉尔福特大人的安全得到保障之前,她都坚持着没有失去意识,太厉害了。)
穿过长长的走廊,菲尔来到她休息的房间前。
打开门后,她发现里面已经有一位客人了。
「哦! 这不是弟媳妇吗?有何贵干?」
「吉尔福特兄长大人?」
菲尔微微瞪大眼睛。
他把椅子放在她的床边,一直注视着护卫的睡脸。
(为什么?)
明明看到她即使受伤也要战斗,断言那就是她的工作,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菲尔的心有些躁动,但她还是把疑问吞了下去,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那个……米泽的情况怎么样?」
「虽然还没醒过来,但也不坏。听说虽然没有后遗症,但可能会留下伤痕。真是虚弱啊。」
吉尔福特淡淡地笑着回答。
菲尔将视线从一脸若无其事地轻描淡写的吉尔福特身上移开,转头去看一直沉睡着的米泽。
(脸色真差……还醒不过来吗?)
——然而。
「!」
她垂下的长睫毛忽地颤抖起来,暗紫色的双眸微微睁开。
米泽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菲尔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
「米泽,太好了,你醒了啊!」
「……下、呢?」
「诶?」
「吉尔福特殿下呢?」
被问到的瞬间,菲尔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就在这里哟,米泽。」
代替菲尔,用平静的声音回答的是吉尔福特本人。
「您平安无事、吗?」
「是的。多亏有你呢。」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米泽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她的双唇慢慢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吉尔福特俯视着她,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
「不过,你竟然毫无顾忌地受了这么重的伤,然后就昏了过去。你真是个不称职的护卫啊。」
「兄长大人!?米泽是因为您才受的伤。不管怎么说,这种说法……」
因为吉尔福特说得太过分了,菲尔不由得想要顶撞他——这时,她注意到吉尔福特俯视着躺在床上满身绷带的米泽时痛苦的眼神。
「你是我的护卫。所以,你必须待在我的身边。这是命令。不要让你的身体和性命白白损伤。从今以后,我永远不会允许你离开我的身边。」
「遵命。」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米泽轻轻屏住了呼吸。过了一会儿,她露出幸福的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会一直在您的身边。我是您的护卫,这双手就是您的盾牌和剑。只要有一息尚存,我就会保护您直到死去。必将如此,永远如此……」
沙哑的声音终于变成了平静的呼吸声。
(啊)
就在这一瞬间,菲尔注意到一直保持微笑的吉尔福特手掌中渗出了红色的东西。
大概是一直以指甲嵌入掌心的力度紧握着米泽的手,直到被她的指甲划伤吧。
(……果然。吉尔福特大人,也很重视米泽……)
那个时候,用理性的枷锁束缚住冲动,将情感全部压抑的结果,就是那个。
(这一定就是吉尔福特式的划分方式。是他在了解她心情的基础上做出的回答。)
他清楚,只有明白自己身为皇太子的立场,真挚地贯彻下去,对米泽才是有益的。
——“为了让期待未来的那个人能够无所顾忌地直视着前方,守护他的背影是我的使命。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这都将是我的使命。”
米泽的想法,吉尔福特完全接受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选择了以『护卫与主人』的身份,让米泽留在自己身边。
对于总有一天会成为皇帝的他来说,政治婚姻是理所当然的。吉尔福特一定会娶别的女人为妻,他并不想让她做一个立场不稳的爱妾,而是尊重她的生活方式,为了不伤害她的未来。
绝不传达自己的想法,选择彻底划清界限。
那是因为对吉尔福特来说,她是无可替代的。两人为了对方,故意以『让关系变得焦灼』作为彼此的答案。
(……这就是他为了米泽而作出的觉悟。)
也有这样的『答案』。吉尔福特和米泽的关系告诉了菲尔这一点。
菲尔将视线从吉尔福特身上移开,凝视着米泽。她裹着白色的亚麻布,枕着暗灰色的头发,米泽醒着的时候,她的脸就像一把出鞘的刀刃,而她的睡颜中和了这种锋利感之后看起来有些天真烂漫。
吉尔福特轻声地问道:
「弟媳妇,你总有一天……会离开愚弟吗?」
「妾身无法回答。」
「是吗?那,我就不问了。你说过的吧,你不想伤害愚弟……我想那个家伙,即使站在他那样的立场上,他也非常珍惜你哦。」
吉尔福特的话让菲尔苦笑。
「是的,妾身也……十分重视那位大人。」
自己只不过是站在替身新娘的立场上,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这双眼睛有特别力量的话。就全部交给他使用吧。帮助认真考虑与尤奈亚和平相处的他,把咒毒的威胁从科尔巴赫境内驱除。)
此刻,有自己身在此处的意义,有非她不可的职责。
直到沃普尔吉斯之夜为止。
在与他并肩而立的这段时间里。
(所以。不用告诉他我的想法。因为,很快他就会忘记『席蕾妮』。这样就好。)
因为这是总有一天会离开他的自己——不是作为席蕾妮,而是作为『菲尔』,能为克劳做的唯一的事。
觉悟虽然伴随着些许痛苦,但菲尔已经不再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