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蓝之瞳 Очи индиго
从开始训练后已经过了两个礼拜。
尽管星期天不会训练,但伊琳娜用「我在读书」的藉口,坚持不肯从单人牢房出来。因此列夫想说来享受一下久违的独处时光,便前往很常去的爵士酒吧「红星」。
店里有八张桌子,像藏身之处的空间飘散著香菸燃烧后的烟雾。列夫坐到吧台的角落,随著由电唱机播放出来的抒情爵士乐摇晃身体。用冰过的小酒杯一口气喝下因浸泡过茱萸果实而变红、有点混浊的酒,整个人从体内暖了起来。
「呼……」
在来到店里的途中,列夫和数名培训生擦肩而过,但只有打招呼,对方并没有问他伊琳娜的事情。「不需要知道太多关于实验体的事情。」大家都遵守维克托中将下的指示,列夫也感觉到众人都和他保持距离。
「……伊琳娜,她现在有很认真在自习吗。」
虽然喝酒是想把头脑放空,当一回过神来她已经出现在脑中。
萨加洛维奇副所长那种找碴般的训练仍在持续,但正因如此伊琳娜对极限状态的抵抗力越来越强,甚至成长到让副所长会不甘心地紧握十字架的地步。
除了跳伞以外的检查和训练都很顺利。
列夫原本期待伊琳娜会比较习惯高处,但从高跳塔的滑翔不管做几次她依然止不住颤抖,采用让她在打开降落伞的状态下从跳伞塔跳下的冲击疗法时她差点昏倒,还叫列夫「吸血鬼杀手」。
照现在这样下去,发射的那天她从七千公尺坠落时一定会晕过去,著地将会失败。
「无论如何都得找到因应方法……!」
坐不住的列夫,在毫无头绪的状况下冲出店外。
「——今天为了要克服惧高症,我想进行特别的训练。」
在课堂学习前,列夫对伊琳娜提议。几次下来伊琳娜也承认自己有惧高症,并没有提出反驳。
「什么样的训练……?」
「我在图书馆查了很多。虽然只找到人类用的克服方法。」
「人类用……」
伊琳娜不高兴地鼓起脸颊。
「你起码听看看吧。」
「知道了啦……」
列夫从怀中拿出记事本,把内容念给伊琳娜听。
「首先,『我不怕』这种自我暗示会有反效果。会害怕高处是『掉下去会死』这种动物的本能,不去否定它也行。」
「喔……」
「再来,想像力太过丰富据说也是原因之一。你该不会有在想像自己撞到地面的样子吧?」
「有……」
「为了消除这种坏的印象,要往好的方面想像。比如说……伊琳娜你家的城堡在山上对吧?高处视野辽阔之类的。」
伊琳娜若无其事地脱口说出。
「能够从上方俯视人类这样吗?」
出乎意料的毒舌发言,列夫一下子后退了半步。
「你不能想别的吗……」
「喔……离星星很近。」
「对对,很美吧?然后习惯高度的方法有站在屋顶上忍耐十分钟左右,但伊琳娜要面对的是位于遥远上空的七千公尺。我认为习惯普通的高度没有意义。」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变更预定的课堂学习和体力训练,采用有点激烈的手段。」
「咦、咦,激烈手段……」
伊琳娜害怕地颤抖,列夫把军用机场的使用许可证拿给她看。
「用双座式的教练机在空中飞行。」
「飞行!?」
伊琳娜吓到简直要站不住。
「天空很舒服喔!应该能把恐惧吹到风的彼端。」
「你、你来驾驶吗……?」
「当然!虽然我已经已经十个月没有自己开飞机了。」
列夫微笑著伸出大拇指。
伊琳娜哑口无言,但列夫一直用「绝对不会掉下来相信我啦!」、「天空真的很棒!」来热情地说服,她终究还是拗不过列夫,「没事的、没事的……」她这么告诉自己。
凌晨四点,离莱卡44十公里远,位于平原上的军用机场。
点亮指示灯的跑道上,列夫和伊琳娜搭乘的教练机高速冲刺正要离陆。
坐在操纵席的列夫用附在氧气面罩上的无线电呼叫后座的伊琳娜。
「你不用担心啦!」
「嗯……!」
后照镜上的伊琳娜缩著身子握著上衣衣襬,紧紧地闭著双眼。
列夫确认速度仪表。
「V1……」
喷射引擎喷出烈焰,机轮与地面猛烈摩擦,振动传达到座椅上。指示灯高速地向后流逝。
「VR……要起飞啰!」
后燃器全开,列夫把操纵杆往自己的方向拉。
机体离开地面,开始往上浮。
「噫……!」
离陆的瞬间,伊琳娜发出短暂惨叫。
「刚才……飞、飞起来了吗?」
「嗯。正在猛烈上升喔。」
隔著覆盖驾驶舱的天窗,闪烁的星空在眼前展开,下方则是由湿地沼泽形成映照出月亮的水镜。
「怎样?很漂亮吧。」
「一片漆黑……」
伊琳娜闭著眼睛低下头去,全身不断在颤抖。
「睁开眼睛啦!」
「我、我知道啦……!」
「往右上方看。」
列夫对稍微睁开眼睛,一边提高警觉一边像只松鼠不安地摇晃著头的伊琳娜说。
畏畏缩缩地看过去后,伊琳娜惊讶到呼吸都停了。
发出银色光芒的美丽月亮高挂在空中。
「啊……」
伊琳娜原本是那么害怕,现在却完全看景色看到入迷。彷佛是月亮对她施了消除恐惧的魔法。
「……」
「还会怕吗?」
列夫一问,伊琳娜把手放到胸口,吐了一口气。
「我不清楚……心脏跳得好快……」
「不过你看起来很习惯了。」
「是那样吗……」
「因为你没在发抖,眼睛也有好好睁开吧?」
「咦……」
伊琳娜被这么一说才发现,列夫把她的变化当成自己的事情般开心,露出满面的笑容。
「第一次亲手开飞机的时候我感觉得到了翅膀,不再受到地上的束缚,人生观也跟著改变。如果你也能不是感到恐怖而是感到自由那就太好了。」
「自由……」
列夫看到伊琳娜好像感受到什么,决定继续飞行。
「虽然这不在预定行程,我要进行第二阶段。同时兼做重力训练,一口气飞到高度七千公尺!」
「咦?等、等一下,你没跟我说!?」
列夫无情地对因为不断摇晃的座椅而产生动摇的伊琳娜宣告。
「你无处可逃喔?来,抓好吧!」
列夫拉著操纵杆让机首往上——
「这次你可别闭上眼睛喔!推力增强装置(Augmentor)!」
排气孔喷出红莲火焰,猛烈地加速。强烈的压力压在身体上,伊琳娜的表情变得僵硬。
「噫……!」
训练机一瞬间冲破漂浮的云层,往高空上升。
在仅仅数十秒后,到达没有任何遮蔽物可遮住视野的星海。恢复为缓慢的水平飞行后,身体一下子变轻,列夫非常喜欢这种彷佛身心都得到解放的感觉。
「抵达!」
「噫……呼……你……打算杀了我对吧……」
列夫边从后头部感受伊琳娜那满怀恨意的视线,边指著无垠的天空。
「从太空回来的时候,你会在这个高度被拋到空中。」
冷静下来的伊琳娜仰望著闪闪发光的星星,打从心底发出感叹。
「……真难以想像。」
「我会暂时进行导览飞行,你要好好习惯这种高度的世界。」
「嗯……」
为了伊琳娜,列夫久违地握起操纵杆,但藉由飞在地表与太空的交界上,他体内的灵魂跟著高昂起来。
列夫想像著从太空俯视的地球。一定是美丽的蓝色球体吧。在无重力空间飞行的感觉会跟在天空中飞行完全不同吗。虽然有学者提出从客观的角度观看地球精神将会崩坏,但列夫有绝对能承受得住的自信。
但候补人员无法实现太空飞行的梦想。预定要飞上太空的是在后座静静地看著风景的吸血鬼少女。
「我说伊琳娜……」
列夫看著前方,小声地说出口。
「什么?」
「……不,没事。」
列夫变得感伤,差点脱口说出对太空抱持的情感之类多余的事情。至今列夫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怨言或泄气话,不知为何会想对伊琳娜说。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要早点说喔。」
列夫一面关心伊琳娜,一面对能在太空飞行的她感到羡慕。列夫心想假如自己被指名为实验体一定会一口答应。不过另一方面,列夫也发觉自己有一部分是纯粹想声援讨厌人类的她。不是因为任务,而是想回应她的努力。
夜晚接近尾声,世界逐渐染成通透的深蓝色。同时在西北方的尽头,隐藏在黑暗中的险峻山岳地带模糊地现出身影。那是分隔共和国和利里特国的山脉。过去的大战中曾进行过激烈的山地战,但盖上冰雪帽子的山非常壮丽,从远处看去毫无灰暗历史的形迹。
「伊琳娜的故乡就在山的另一边吧。」
「嗯……」
伊琳娜注视著窗户外面。那眼神带有到目前从未让列夫看过的忧愁。
「要不要更靠近一点?」
列夫一这么说,伊琳娜就像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被看到似地改变表情。
「不用。」
伊琳娜用掺杂著寂寞和愤怒的声音否定完,「回去吧。太阳要升起了吧。」就用强烈语气这么说。
在故乡发生过什么事吗,列夫虽然有点在意,但的确时间已接近早晨,燃料也用掉不少,便压著操纵杆开始往下降。
伊琳娜一直沉默不语,列夫也觉得很难以启齿而没讲话,但当快接近地面,伊琳娜的声音隔著无线电传来。
「谢谢。」
「咦?」
这句不像她会说的话,列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便透过后照镜看向伊琳娜。这时她看著天窗外面小声地继续说。
「托你的福我似乎习惯了天空。」
「喔、喔……那太好了。」
伊琳娜的脸被氧气面罩挡住,无法确认表情,但她看起来有点害羞。
当两人四目相交后,伊琳娜便踢了列夫的座椅一脚。
「看前面啦!」
「!」
伊琳娜的大喊贯穿了鼓膜,害得列夫差点把操纵杆往后拉。
「拜托你别大叫……」
列夫把视线转回正面。得到一直抱持反抗态度的伊琳娜感谢,他感觉彼此的内心有些许相通了。
眺望著东方开始变白的地平线,列夫心想。
天空果然是自由的。
回到机场后,机场内感觉很慌乱。明明才刚日出,却开始准备运输机的起飞程序。
「怎么回事……?」
在困惑的两人面前,推车发出吵杂的声音通过。平台上的箱子记载著「紧急输血袋」。
肯定是某处发生了什么事。
列夫询问附近的职员。
「怎么了吗?」
被问到的职员先是皱起眉头,但列夫一出示身分证,他就简短地回答。
「阿尔维纳发生了事故,数名技术军官受伤。」
这个回答让列夫觉得不对劲而想要继续追问,但职员露出「饶了我吧」的表情后就离开。
「阿尔维纳?」
列夫告诉歪著头的伊琳娜一般国民无法得知的内情。
「那是发射火箭或人造卫星的重要据点。」
位于莱卡44东南方两千公里外之偏远地区,建设在靠近赤道岩漠的阿尔维纳太空基地是〔保密行政区〕之一。
「仅有数人受伤的事故,会从远方的机场运送输血袋吗……?」
共和国一向会隐藏失败。会不会有很可怕的隐情,列夫的胸口忐忑不安。
不出所料,列夫的预感应验了。
国营广播以「国家委员会的委员长因不幸的空难去世」这种不揭露详情的方式报导,但那是播放给一般市民的假报告。
从维克托中将口中听见冲击性的真相,是在事故发生的两天后。
洲际弹道飞弹的发射实验中发生大爆炸,包含前往视察的委员长在内,一共夺走将近一百五十条性命。
爆炸的原因以「电路故障加上技术军官的错误操作」为结论,但也有「想破坏计画的某个人所策划的阴谋」这种令人不安的传闻。而且并非怀疑是联合王国的谍报员干的好事,而是怀疑有内鬼。
会招致这种怀疑,是因为共和国的内部情况。
共和国虽然进行著行星探查等超过二十项的太空开发计画,国家预算也是有上限,逼得各计画负责人使用各种手段来争夺预算。连拥有一千名部下的柯罗文也需要国立科学院的支援,另一方面,柯罗文的政敌格兰汀阵营则有著由政府首脑当后盾的科学家。
对于纯粹做著太空梦的列夫而言,在成为培训生后得知欲望横流的世界时,心情变得很忧郁。
「无法跟伊琳娜说其实还有这种背景呢……」
她会对人类抱持更深的不信任感,列夫不希望她变得比现在还更讨厌人类。
阿尔维纳的惨剧也给米契达计画带来不好的影响。意外身亡的委员长拥有计画的管理权限,故在代理人出炉之前只能暂时停止火箭开发。受到余波波及,培训生们训练也中断。列夫和伊琳娜也不例外,特殊装置和飞机的使用受限,只能在跳伞塔反覆练习。
在跳伞塔的训练是从八十公尺的高度打开降落伞跳下,对准软垫著地。这本来是以学习缓冲动作为主的训练,但伊琳娜的情况来说克服惧高症占比较大的比重。
「噫……!」
伊琳娜一面发出哀号一面开著降落伞缓缓落下,列夫从地上大喊来给她建议。
「五点著陆!脚尖、小腿、大腿、背部、肩膀!」
「我、我知道啦……!」
伊琳娜用不熟练的缓冲动作著地,但力道过猛害整张脸撞到软垫上。
「好痛……!」
比起先前颤抖到站不起来,伊琳娜是冷静不少,但搭飞机飞行和跳伞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不太能达到想要的结果。话虽如此,光是能跳下来就是很大的进步,列夫感到有了成果。
「呜……撞到鼻子了……」
伊琳娜站起身来,鼻头变红,泪水在眼眶打转。
「……稍微休息一下好了。」
两人在软垫上坐下,边喝著水壶的水边闲聊。夜风很冷,列夫把外套的拉炼紧紧拉上,伊琳娜却完全没感觉。
「这么说来阿尔维纳的意外事故最后要怎么解决?该不会计画就这样中止吧?」
伊琳娜一问,列夫内心就感到焦虑。因为不希望她追问所以都随便蒙混过去。万一真的中止,伊琳娜的飞行实验也会无限期延期,但目前高层以要继续计画的方针在行动。
不过列夫也不打算说谎,所以老实地告诉她。
「据说再过几天委员长的继任人选会出炉,计画会继续进行。」
「这样啊……」
伊琳娜用无法领悟出感情的声音静静地说著。当列夫正在烦恼著是否该说句体贴的话,伊琳娜却先开口了。
「我之前就很在意,为什么飞弹会在太空基地引发大爆炸。」
「是引擎燃料惹的祸。」
「不是。我是说关于进行飞弹的发射实验这件事啦。」
「……该不会,你不知道火箭本来的使用目的?」
伊琳娜感到困惑。
「那不是用来前往太空的东西吗?」
「不是,是战略武器喔。」
伊琳娜的表情蒙上阴影。
「……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是要将核子弹头射到联合王国,作为替代,才把搭载人类的座舱射向太空。所谓的太空人其实就是人类飞弹,或许连神听到都会吓跑吧。」
这是在培训生之间流行的笑话,但伊琳娜完全没笑。
「……开玩笑的啦。我真希望只是为了飞向太空才开发火箭。」
听到这句话的伊琳娜注视著列夫的眼睛。
「那样的未来会到来吗?」
列夫苦笑著搔头。
「这是理想论啦。」
「你是指有像你这种想法的人很少?」
伊琳娜这种像孩子般直率的问题,列夫即使有些招架不住还是做出回答。
「在现场工作的培训生和技术军官大部分都希望能用在和平上。他们和开发竞争无关,纯粹在追寻梦想。但这件事不能大声主张。」
「为什么?」
「因为会被开除。」
伊琳娜不满地撇嘴了。
「真是愚蠢。」
「现在还比较好了。战争中更严重……像我的恩师可是被秘密警察抓走。」
「抓走……?」
列夫看著远方,眺望开始朦胧的新月。
「战争终结前夕,中学的老师教导我『飞机是要飞在空中的东西,并不是杀人的武器』。隔天,老师就从村子里消失了。他只是说了真话,却被当作民众之敌。」
伊琳娜看著列夫的侧脸听他诉说,然后低声说著「好过分」。列夫用悲伤的表情点头,接著把手放到胸前。
「如果老师还活著,我想让他看我成为太空人的样子。」
「嗯。如果他平安无视就太好了……」
列夫看到低著头的琳娜,认为自己说了多余的话而没有说下去。现在虽然不是战争中,如果传进〔送货员〕耳里恐怕会被当作问题发言。自己为什么会跟她说这种事情呢。
「……往事就讲到这里。我们继续训练吧。」
列夫想打断话题,便把水壶收了起来。
从阿尔维纳的事故起过了一星期。继任人选出炉,格吉耶夫第一书记登高一呼,米契达计画就再度展开。特殊装置和机场也解除使用管制。
「就是想把受诅咒的种族送上太空才会发生事故啦。」
伊琳娜没有输给萨加洛维奇副所长依然不改的态度,顺利地完成特殊装置的训练,从训练塔的跳伞也变得能做出缓冲动作。
接下来终于进到从高空做跳伞训练的阶段。当然,第一次不会让伊琳娜单独跳伞,而是担任教官的列夫贴在伊琳娜背上一起进行的双人跳伞训练。
凌晨三点。细雪纷飞,天寒地冻的黎明时分。
列夫和伊琳娜搭乘维克托中将指名的驾驶员所操纵的直升机,飞到天空中。
上升到能俯视云朵的极限高度后,列夫和伊琳娜进入降落姿势。两人穿著御寒规格的飞行夹克和头盔,在列夫的腹部紧贴在伊琳娜背部的状态下用背带连结,坐在舱门的边缘。
列夫在全身僵硬的伊琳娜耳边说明关于跳伞的事项。
「从太空返回地球时,自座舱弹出后,预定会是以坐在荡秋千上的姿势打开降落伞。虽然两者降落姿势不同,但能学会基本是最好的。」
「……………………」
列夫说的话,伊琳娜似乎都没听进去。
「喂——」
列夫敲了一下伊琳娜的头盔后,她惊讶地抖了一下。
「要、要、要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太高了?」
「今天全都由我来操作。你只要听从我的指示就好。」
「可、可是……」
「虽然有点冷,但没有起风,会是趟很舒服的跳伞。相对地你绝对不要乱动喔?降落伞的绳子缠在一起甚至会直接摔死。」
伊琳娜用快哭出来的表情做出反击。
「不要再吓唬我了……」
「哈哈。那做好跳出(Eject)姿势。将双手在胸部上方交叉,抓住肩膀。」
伊琳娜用力地抓住双肩,指尖甚至陷进夹克里面,然后她像做好觉悟似地用力吸了一口气。
「好要跳啰。三、二、一、零!」
列夫迅速地倒数,接著毫不迟疑地跳到空中。
他让身体僵硬的伊琳娜维持腹部向下的姿势,一面坠落一面拉开减速伞。伞体顺利张开,但伊琳娜发出很尖锐的叫声。
「没停下来!?不是拉开了吗!?」
「没问题!这不是主伞,是用来控制姿势和事先减速的!」
「快点打开主伞啦!」
「冷静点!与其说在坠落,感觉比较像乘著气垫在空中飘浮吧!?」
「咦、咦、咦。」
列夫即使从背部,也能想像到陷入恐慌状态的伊琳娜惊恐的表情。
「我会继续自由落体,你把双手双脚张开呈大字型!」
「这、这样吗……!」
伊琳娜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脚。
「对对!把头抬高,肚子往外挺让身体反弓!」
伊琳娜经由列夫的建议做出正确姿势,但过不久就很痛苦地挥舞四肢。
「……唔……唔……不能呼吸……!」
「用双手包覆住鼻子!这样能减轻风阻会轻松不少!」
伊琳娜依照吩咐把手放上去。
「呼……」
一开始惊慌失措的伊琳娜随著时间经过不再恐慌,降落过程变得安定下来。
两人穿过雪云,在细雪纷飞的天空中自由落体。
「感觉不错!」
「还没要拉主伞吗!?地面越来越近了!?」
「要拉了你别慌!嘿唷!」
丝质的主伞张开,掉落速度趋缓,伊琳娜安心地吐出一口气。
「呼~……」
「感觉如何?」
「……鸡皮疙瘩还没消失。」
「为了能平安生还,到著地前的目测方法、著陆、著水的方法。如何对应强风或旋转状态。你得学很多东西。慢慢让身体记住吧。」
「我明白了……」
数分钟后。
一降落到地上,伊琳娜就全身无力地瘫软。
「……」
「没事吧?又跟之前一样站不起来了吗?」
列夫解开背带对伊琳娜说话。虽然站不稳,但她还是用自己的双脚站了起来。然后拍掉夹克上的草,挺起胸膛表现出决心。
「今天还能再飞一次吗?」
「咦?」
意料之外的提议让列夫瞪大双眼。
「到日出为止还有时间对吧?我想趁还没忘掉的时候复习。」
「嗯、好。我拜托驾驶员看看……」
列夫虽然佩服她积极的态度,但同时也抱持疑问。即使考虑到得学会各种技能才能保命这点,她会不会太过积极?
伊琳娜别说逃跑了,甚至完全没有抱怨过,这点列夫也觉得很奇怪。
「该不会是有把柄在别人手上?」不安在脑海中闪过。
看著正在折降落伞的伊琳娜,列夫脑中响起以前在飞机上远望利里特国时,她那落寞的声音。
说不定是她的家人被当作人质,或是订下了牺牲自己好拯救某人的密约。
共和国为了达到目的会不择手段。
——从格吉耶夫拿下政权以来,以「爱好和平之国」的名义进行的压迫与肃清虽然减少,但〔送货员〕还是跟以前一样暗中活动。
「你的表情很苦涩呢?」
当列夫正在沉思,伊琳娜从旁窥探他的表情。
「嗯……我只是有点累了。」
「我明明还这么有活力,你真没出息。」
虽然肯定是假装的,不过看到开朗又坚强的伊琳娜,列夫强颜欢笑。
该不该问她怎么变成实验体的,列夫一直在烦恼这件事。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境遇自己可能会同情她,会无法以监视者身分做出冷静的判断。
所以不要深入,在维持双方的界线下,列夫不断重复跳伞。
然而越是无视,她的存在就越浸透内心。
从两人相遇起过了一个月,十一月中旬终于决定了发射的日程。列夫告诉刚起床睡眼惺忪的伊琳娜这件事后,她就浮现出做好觉悟的眼神。
「发射地点是阿尔维纳太空基地。时间是三周后——十二月十二日,清晨五点零四分。」
「终于来了呢……」
列夫淡淡地继续对看似压抑著高昂感情的伊琳娜传达飞行预定计画。
「突破大气层进入轨道后,会以时速两万八千公里的速度在无重力空间中飞行六分钟。花一小时五十分左右绕行地球一圈后,返回基地附近的沙漠地带。在那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让单独跳伞成功。」
「嗯……」
伊琳娜表情紧张地用力点头。
为求慎重,还没让伊琳娜单独进行过跳伞训练。因为假如她受到了骨折之类的重伤,发射就会被迫中止。
「话说回来,今天从瑟格朗多送来了很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
「是你的太空衣哦。」
科学生产企业的五名开发人员带著一整套太空衣,来到训练中心的一个房间内。这是为了要先让伊琳娜试穿来确定尺寸。
不熟悉的装备排列在列夫和伊琳娜面前。
可以完全盖住脸的巨大头盔,用强韧的合成橡胶加工制成的蓝色压力服,鲜艳的橘色外套。
长著满脸鬅渣的开发人员自豪地对发出感叹的两人说明。
「这些装备兼具耐压性和气密性,显眼的橘色是为了降落在白茫茫的雪原时能较容易发现。」
明明不是自己要穿,列夫却心跳加速,手掌也渗出汗水。不知道是否有察觉他的心情,伊琳娜拿起头盔给他看。
「好重……」
「我们培训生也没有穿过正规品喔。」
「嘿嘿,我抢到第一了呢。」
伊琳娜得意地露出微笑,然后开始试穿。因为没办法一个人穿上太空衣,便由开发人员从旁协助。列夫看著那种光景,内心涌现苦闷的焦躁感。他心想,我这个候补人员连能不能飞都不确定,伊琳娜却马上要飞上太空了呢。
「——呼,这样就穿好了……?」
穿上重达二十公斤的装备,伊琳娜被坚固的头盔和表面粗糙的压力服完全包住,怎么看都是衣服在穿她的感觉。
伊琳娜被开发人员团团围住,接受各种检查。
「穿起来感觉怎样?」
「又热又重好难行动……好像蒸汽浴……」
开发人员似乎不怎么中意这个答案,语气变得不太好。
「这就表示气密性非常好。你要前往极限的世界所以忍耐点。另外,返回地球时也会穿著这副装备跳伞。」
伊琳娜接连收到「跳跃三十次」、「全力奔跑」、「深蹲五十次」等指示,拚命鞭策她那娇小的身体。列夫看著虽觉得有点可怜,但还是狠下心来静静旁观。
然后,当所有检查结束后伊琳娜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开发人员就像扒光她全身似地将太空衣脱下。
满身是汗的伊琳娜连内衣和肌肤的颜色也完全透出来,但热到头昏的她没空去管自己的模样。
「这比想像还辛苦呢……」
「嗯,似乎是如此……」
列夫无法直视伊琳娜而别开视线,而伊琳娜在看见镜中的自己后则发出「噫!」的短暂惊呼。她连忙当场蹲下,并用怨恨的眼神看著列夫。
「你刚才盯著我看……」
「我、我没有啦!这是误解!」
列夫惊慌失措,满脸通红的伊琳娜则是对他显露敌意。
「你自称是我的管理员,那起码要准备替换衣物吧……!」
伊琳娜为了换衣服而走进厕所,列夫边等她边在思考著自己的将来。柯罗文虽然对列夫说「我很期待你的未来」,但这种激励完全无法保证他可以再升为培训生。而且伊琳娜在火箭发射之后会遇到什么样的待遇也还不明朗。虽然平安生还的实验犬是边由研究者采集资料边悠闲度日,但一想像到搞不好自己今后也得跟著她生活在单人牢房中,列夫的胃就绞痛起来。
当列夫用手扶著额头叹了好几次气后就听见脚步声。一转过头,穿著训练用运动服的罗莎表情很不愉快地走过来。
「我听说吸血鬼试穿了太空衣呢。」
「是啊,虽然一点都不适合。」
「她似乎很认真地在进行训练呢。」
这不是在夸奖,而是话中带刺的语气。
「嗯,她很努力喔。」
列夫随便地回应,但罗莎没有离开,而是露出觉得很可疑的眼神。
「那女孩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比如说她是联合王国的谍报员之类。」
「不。我一直跟著她,她从没有做过奇怪的行动。而且在被带来这里之前,应该有详加调查过她的家庭组成之类的事项。」
「你还真信赖她啊。」
「我只是在完成任务。」
「任务……?」
罗莎很不高兴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被吸血鬼这种东西抢先一步,你不会感到屈辱吗?」
「虽然会感到羡慕,但不会觉得是屈辱。」
列夫持续否定,罗莎无奈地摇头。
「你真的是个老好人。啊,你是『候补人员』呢。或许不太有要抢当第一的意识。」
明显地是在嫉妒被伊琳娜抢先。以前伊琳娜在餐厅自我介绍时,罗莎那险恶的视线原来就是在针对敌对者。
「哼。算了,怎样都好啦。」
不再交叉双手的罗莎自嘲,然后用很冰冷的声音继续说。
「吸血鬼就算能够生还,实验结束就会遭到废弃,会被当作她从没存在过吧。」
「废弃……?」
列夫的内心产生波澜。
「你想想看啊。你认为上面会让和狗不同、能够说话的实验体一直活著?在对祖国不利的真相曝光前,他们会先斩除祸根。」
列夫无法反驳。
不管情况怎么发展,伊琳娜的命运都无法期待。说一句「感谢你协助实验」就放她回故乡,这种事只要共和国没瓦解就不会发生。
「真是感人呢。会被杀掉还这么努力。」
「你也不需要这么说吧。」
「该不会,那女孩努力训练是为了表示『我派得上用场所以别杀我』,藉此讨好别人吧。」
「你如果看到伊琳娜拚死努力的样子,就不会说出那种话。」
当列夫的语气稍微变得粗暴,罗莎也用找碴似的方式顶回去。
「你居然站在她那边。你是被她咬了变成眷属吗?还是说你们一直独处,她色诱了你?」
明明不是在侮辱自己,列夫却无法压抑住怒火。
「你够了吧!她不是那种人!」
「人?」
罗莎张大眼睛。
「你以那种眼光在看那个东西吗?」
「啊……?」
虽说是顺势脱口而出,列夫却藏不住对自己发言的动摇。
「我只是说错了啦!这种小事不重要吧……!」
罗莎用鄙视的眼神看著拚命想要遮掩的列夫。
「你就是会为情所困、想法又太天真才会是候补人员。受诅咒的种族应该跟实验犬一样,被当作『东西』来对待。」
罗莎指出培训生该有的态度,列夫搔了搔后脑勺。
「我很清楚自己是个天真的家伙……可是受诅咒之类是愚蠢的偏见。不许你再说第二次。」
「好啦好啦……」
罗莎厌烦地耸了耸肩后,将视线从列夫身上移开,往厕所的出入口走去。列夫也感觉到气息而回头,就看见伊琳娜紧握著换下来的衣服。
「啊……」
事情不妙了,当列夫正在寻找能度过这个状况的发言,伊琳娜大步地走向罗莎,站在她的正面。
「你不是有话想跟我说吗?那直接说不就得了?」
矮上一截的伊琳娜以锐利的眼神抬头瞪著罗莎,罗莎则是毫不退让地抬高下颚在俯视伊琳娜。
「我啊,就算你的发射成功了也不会认同。」
「我也不想要人类认同我。」
「我才不想被吸血鬼那么说。」
冰冷的火花四散,周围飘散假如放著不管她们会打起来的紧张感。
「你们两个,先冷静点……!」
列夫以冲进猛兽笼子的觉悟介入,硬是要当和事佬。
「……哼。你要小心点可别死了啊。列夫你也是可别被吸血啦。」
留下这句话后,罗莎离开现场。伊琳娜不甘心地咬牙瞪著她的背影,列夫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全都听到了吗……?」
「从中途开始。」
伊琳娜鼓著脸颊,边搔著头边回答。列夫很在意她有没听见「被杀掉」或「废弃」的字眼,但如果被追问这些又很难启齿,所以不敢进一步问下去。话虽如此列夫也不想保持沉默,便说出不会带来坏影响的安慰台词。
「别太在意,罗莎她真的很倔强,对任何人都是那种态度,特别你是女性又更……」
这时伊琳娜凝视著列夫。
「你对我有什么想法?」
「咦……?」
意料之外的问题,列夫惊讶到嘴巴合不上。
伊琳娜急忙在胸前挥手。
「别误会!不是那种意思啦!只是相处了这么久,却没听过你形容过我,才会有点在意。」
考虑到死别时的事情,所以列夫一直不愿去触碰这点,但他实在无法直接传达这件事,便用别的理由来敷衍。
「嗯……我认为你被迫来到这里却很努力。」
伊琳娜听完整个愣住。
「你听谁说我是被迫的?」
「咦?不……只是想说大概是那样。」
当列夫想偷偷观察伊琳娜的表情,她就把视线往上移,在犹豫该不该说出来之后开口。
「被迫是误解。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候补人选,但我是自愿来这里的。」
「自愿……!?」
列夫知道自己有了很深的误解,内心受到些许冲击。如果是自愿参加,就能理解她为何会积极地进行各种训练。
「那么,并不是你有什么把柄握在他们手上……?」
「那是什么?比如说呢?」
「……家人遭到囚禁之类。」
列夫感觉到伊琳娜的眼睛一瞬间露出狼狈的神情,但她马上用力摇头。
「不可能。你不要随便捏造事实好吗?」
「对不起……」
伊琳娜似乎不想要别人提到关于家人的事情,她结束交谈,转身背对列夫,朝著训练室走去。
列夫无法释怀。自愿来到这里和搭乘教练机飞行时拒绝绕去故乡看看这两件事重叠在一起。
「离家出走……吗?」
虽然在意伊琳娜隐瞒著什么,但想追问详情她似乎又会紧闭心房,列夫只好把疑问吞下肚。
伊琳娜依然很积极地进行之后的训练。看到那样子列夫不觉得她有听到「废弃」这字眼,便松了一口气。但是这个残酷的字眼却在列夫的脑中挥之不去,每当跟她说话就觉得胸口刺痛。
十一月进入后半,有霜精(马洛斯)之称的北极冷气团吹起冰雪气息,会渗入五脏六腑的寒冷包围莱卡44。行道树戴上雪帽,人工湖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漫长又严峻的冬天到来。
在寒冷彻骨的单人牢房内,穿著公发军用大衣的列夫,正在将下周预定行程告诉不把寒冷当一回事,未穿著外套的伊琳娜。
「下周起要在『无响低压室』进行孤独训练。」
「那个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没听过的训练让伊琳娜皱眉。
「无响低压室是将空气中的氧气比例调高,降低压力的气密空间。」
里面不仅听不见外部的声音,甚至室内的声音也会被墙壁吸收,空气也完全不会振动。你要全身装著感测器,独自一人在那个房间里度过好几天。还得在固定时间用无线电和外面联络,但外面不会做出回应。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太空人搭乘的座舱是和外部完全隔离的空间。习惯那种孤独是目的之一,另一个目的则是模拟无法预期的情况。到达太空后发生问题无法返回地球时,或许得长时间漂流……只能希望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将意外事故的内容传达给伊琳娜实在有点尴尬。因为这不是搭乘者有注意就能避免的事情,一旦发生就会很致命。
随著列夫的说明,伊琳娜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我要被关在那里面多久?」
「我只听说是一天以上,不满十天。门锁被打开就结束了。」
「唉……」
伊琳娜抓起垂在肩膀上的发梢,一面叹气一面卷著。她光是想像就感到忧郁吧。这也是列夫最不擅应付的训练。
「因此……监禁在精神上会很痛苦,明天的假日,我建议你有想去的地方就去,好好发泄一下情绪。呃……虽然会在我的监视之下,你愿意的话……」
不习惯开口邀请女性的列夫连话都说不清楚。
原本伊琳娜不发一语地注视列夫,却又突然眼神游移并开始拨弄著头发。
对这种反应感到困扰的列夫,无意识地重复扣上又解开军用大衣的钮扣。
「……嗯、呃,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你在假日都会去哪里……?」
「我吗?我……会去爵士酒吧。」
「……就去那个地方吧。」
「咦……?」
伊琳娜在没有看著列夫的情况下回答。
「我是说去爵士酒吧就好。」
意料之外的回答令列夫感到困惑。
「你喜欢爵士吗?」
「咦?」
「因为…你说过你不能喝酒……」
「嗯……不是啦……那个……」
伊琳娜只是困惑地卷著发梢无法做出回答,所以列夫再度确认。
「假日的话店里会有不少人,没关系吗?」
「咦?咦?」
从伊琳娜再度满脸疑问的反应,列夫察觉到。
「该不会你不知道爵士酒吧是什么样的地方?」
「……」
伊琳娜摸著头发嘟起了嘴巴。在列夫沉默一阵子后,伊琳娜的脸颊逐渐染红。
「你不知道对吧……?」
即使列夫这么问,伊琳娜还是咬著嘴唇保持沉默。
「……除了酒之外也有别的饮料,我想你可以享受音乐……不过,为什么要选爵士——」
「总之带我去就对了啦!」
伊琳娜无视列夫躺进棺材内。
上盖碰一声地盖上。
「啊……」
至今伊琳娜都讨厌与人接触,这是什么样的心境变化?列夫虽然很在意,但看来问她也不会得到答案。
「话说回来……两个人去酒吧……?」
光是想像就觉得胃有点痛。
接著到了假日。
列夫穿著非执勤时穿的皮外套和棉质长裤,伊琳娜戴著项炼和耳罩帽,穿著盖到膝盖的黑色斗篷,两人一同离开研究所。
两人走在通往爵士酒吧「红星」,积著薄薄一层雪的柏油路上。
伊琳娜平常都穿著朴素的运动服或拘谨的军服,穿著宽松斗篷的她给人新鲜感。
「这是第一次穿便服一起走在路上吧。」
「静不下心来……」
「我也是……」
「我也……」
「……好冷喔。」
「不会啊……」
「……」
「……」
令人窒息的沉默降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列夫,不知为何用脚踢著掉在路边的松果,伊琳娜则是眺望著从烟囱升起的烟。
两人在毫无对话的情况下进入居住区,当抵达开始点亮霓虹灯的商店街时,米海尔和三名培训生从前方走来。米海尔发现列夫和伊琳娜后,面无表情地轻轻举手。
「真巧。你们要去哪?」
对话的契机来了,天助我也,列夫内心感到很高兴。
「我们要去『红星』喔。你们呢?」
「敲杆。」
米海尔做出打撞球的姿势,接著看向伊琳娜。
「你好像跟罗莎吵了一架呢。」
「我才没有跟那种人吵架。」
伊琳娜很不耐烦地回答后,米海尔和培训生们看著彼此并尴尬地笑著。
「有什么好笑的。」
如果是这种对话乾脆不要发生。更重要的是得避免在街上吵起来。列夫挡在正要回嘴的伊琳娜身前。
「那我们要走了。」
列夫一说完就拍了伊琳娜的肩膀示意她往前走。这时米海尔对正要离开的两人投以冰冷的笑容。
「我很期待实验的成功。」
米海尔等人大概也很讨厌伊琳娜。列夫稍微举起单手来代替回答,然后把伊琳娜给拉走。
「感觉真差。」
「别在意啦。他们只是羡慕你。」
嘴巴上虽然这么说,另一方面列夫也感觉到自己被培训生们排挤。但他完全不想为了讨好他们而忽视伊琳娜。
一打开「红星」的门,轻快的爵士乐音色和香菸燃烧后的烟雾迎接两人。店内有著一定程度的拥挤,但并不会吵闹。
伊琳娜好奇地到处乱看,然后是视线停在电唱机和喇叭上。
「声音是从那个一直旋转的圆盘传出来的吗?」
「那是唱片。」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音乐。」
「爵士乐是联合王国那边的文化,所以一直受到禁止,最近才终于获准开放。」
莱卡44有正规的唱片在流通,但其他地区则是卖著用切割过的X光片来刻录的劣质品。利里特国的深山里则连无线电台的电波都收不到,故音乐文化还停留在中世纪。
「听起来怎样?」
列夫询问站著听到入迷的同伴,伊琳娜便露出笑容。
「还不错吧。」
「太好了!那来点饮料吧。你要喝什么?牛奶?」
看著菜单的伊琳娜冷淡地回答。
「既然都来了,我就喝那个……叫什么柠檬水的东西吧。」
「呵呵。了解。」
列夫从吧台拿了碳酸柠檬水和浸泡过茱萸果实的酒,以及用来当下酒菜的乾粮,和伊琳娜坐到靠角落的位置上。
「辛苦了。」
玻璃杯碰撞,发出锵一声。
伊琳娜先是闻碳酸柠檬水的味道,然后只喝下一口,品尝一会后又喝一口。
「虽然很不甘心,但这个很好喝。」
伊琳娜稍微露出小小的尖牙,眯著眼做出微笑。
「啊……」
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列夫感到心跳加速。那彷佛是年幼又天真无邪的少女,一瞬间就夺走列夫的目光和心。
「怎样啦。我难得称赞你耶?」
伊琳娜很不可思议地注视列夫,并感到困惑。
「啊,没有啦,人类的饮料也不错吧。」
为了不让伊琳娜发现他的脸变烫,列夫一口气把酒喝下。
「那是什么饮料?红红的好漂亮。」
「这是把茱萸果实在蒸馏酒中浸泡三星期的水果酒。我喜欢加入大翅蓟蜂蜜来提味。」
「哦——」
要是伊琳娜喝酒会有什么反应,列夫兴起了想恶作剧的念头。
「你要不要喝一口看看?」
「可是……我说过我是十七岁吧。」
「在你的村子要满二十岁,但共和国十六岁就能饮酒喔。不是有句话是『入境随俗』吗?」
「唔唔……」
伊琳娜烦恼著,列夫又推了一把。
「搞不好会跟喝碳酸水的时候一样,获得新鲜的感动喔?」
「……那就喝一口。」
伊琳娜拿起杯子喝下一口。
「!」
在那瞬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
「噫耶,舌头和嘴巴都在燃烧……」
列夫看著连忙喝下碳酸柠檬水的伊琳娜,忍不住笑了出来。
「哈哈哈,很烈吧?」
「看来对我来说还太早……有消毒水的味道呢……呼……」
伊琳娜用手在帮脸搧风。
列夫反省自己是不是恶作剧过头了。
「你要不要喝牛奶来洗掉味道?」
「有碳酸牛奶吗?」
「劝你不要……」
光想像就觉得恶心。
伊琳娜似乎蛮喜欢爵士乐的,她随著轻快的钢琴声和起伏的铜管乐器音色轻轻摇晃身体。感觉跟她说话会打扰到她,这样太不解风情,于是列夫茫然地喝著酒消磨时间。
擦身而过的人会回头看伊琳娜,是因为和烟雾弥漫的店内不相衬的美丽夺走了他们目光吧。还听见有人在问常来光顾的列夫带来的那名少女是什么人。和吸血鬼共饮的奇妙感觉,以及带著美少女的自豪同时存在于列夫心中。
「这首曲子叫什么?」
「叫做『亲爱的你』喔。」
「我喜欢这首曲子。虽然不知道在唱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国家的语言呢。」
喝了好几杯有些微醺的列夫打破禁忌和伊琳娜聊起私事了。
「你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假日都做些什么?」
「嗯~?为什么要问这个~?」
伊琳娜用口齿不清的甜美声音在回答。她脸颊有些泛红,看来即使是一丁点的量也让她醉了。
「嗯,我只是有点在意。」
对于列夫的疑问,伊琳娜把食指贴在下颚,像一个个在回忆似的回答。
「读书~种植物~照顾牛跟山羊喔~。」
「真有乡村风情呢……」
「没有其他事好做啊。欸~列夫你来到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
列夫一脸认真地对语气变得柔和许多的伊琳娜说。
「我一直在天空中飞翔。」
「天空……?」
「来到这里之前我是空军的飞行员,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加入当地的飞行倶乐部。小时候我曾经用自制的飞机从屋顶上跳下去受伤过。」
列夫自己边说边觉得真的是和天空一起活到现在。
「呵呵,奇怪的小孩~」
伊琳娜喝著冰块融到一半的碳酸柠檬水,突然转过来面向列夫。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前往太空?」
「……比在天空飞翔还早很多。」
在记忆深处的某个情景鲜明地浮现出来。
「我五岁的时候看到横越过满月的战斗机。那时我在想,搭乘那东西或许能到月亮上。现在想想这想法还真是愚蠢,可是我认真地决定总有一天要去。飞上月球,甚至到火星或金星去旅行。」
「嗯……」
伊琳娜用热情的视线认真听著列夫说的话。
「我会想加入空军,是在我遇到先前提过的那位中学老师之后。」
「飞机并不是武器……对吧?」
「嗯……」
列夫喝完剩下的酒,紧握著杯子。当时的愤慨涌上心头,他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
「我以为只要战争结束,世界就会改变。各地虽然还有些小型纷争,但确实慢慢在改变。所以我现在还是不能接受老师被带走这件事!因为老师说的东西是正确的,为什么得吃这种苦头。太空火箭也是,那不是打倒联合王国的武器,而应该是和平的象徵——」
「你太大声啦。」
伴随耳熟的声音,有人从后方拍了列夫的肩膀。
「唔!?」
列夫惊讶地转过头来,站在他背后的是拿著啤酒杯的娜塔莉亚。
「娜塔莉亚小姐……?」
因为拿掉了头巾和围裙,列夫一下子认不出来是谁。如果对方没戴眼镜,他可能会以为是别人。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娜塔莉亚摇著快喝完的酒杯。
「我也会来喝酒啊。还是你要我一直待在餐厅当煮饭婆?」
「不,对不起。我只是感到有些意外。」
她也有舍监以外的面貌啊,列夫想著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时娜塔莉亚傻眼地叹气,她把脸靠近列夫的耳边轻声地说。
「比起这个,你要高谈阔论是没关系……提到联合王国的事情要是进到〔送货员〕耳里会很不妙吧?你刚很引人注目喔。」
「啊……」
列夫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站起来了。热情到会无视周围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
他静静地坐下后,边搔著头边向伊琳娜道歉。
「抱歉……」
「真会添麻烦……」
娜塔莉亚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正尴尬地笑著的伊琳娜。
「伊琳娜小姐也很辛苦吧。跟『融雪的列夫』相处很累对吧?」
「融雪?」
「他给人的印象是讲到天空或太空的事情就会很激动,甚至能融化周围的冰雪。」
「哦……」
伊琳娜托著下巴凝视列夫。
「你知道我怕热吧?」
伊琳娜像在捉弄他似地开著玩笑。
「所以我道歉了……」
受到两名女性围攻,列夫只能缩起身子。
「不过列夫啊。你把伊琳娜小姐带来酒吧……不会是打算灌醉她好做什么坏事吧?」
「我不会做那种事。为什么你总是要说这种话。」
列夫的抱怨让娜塔莉亚吓了一跳。
「你还问为什么,之前体检的时候你说墙壁很冰——」
「啊——啊——啊——!」
眼看偷听体检这件事要曝光,列夫急忙大喊,导致店内的客人全都看向他们。
娜塔莉亚把食指拿到嘴前做「嘘」的动作。
「我不是说过你太大声了吗。」
「不是啦,因为……」
列夫偷瞧了伊琳娜一眼,伊琳娜就用讶异的眼神看著他。
「墙壁很冰?」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对吧,娜塔莉亚小姐……」
列夫恳求似地寻求同意,对方则是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嗯,我们只是讲到冬天墙壁也会很冰冷。那么两位,我先失陪啦。」
娜塔莉亚喝完啤酒,接著转身离开。
「呼……」
原本醉得很舒服的列夫一口气回到现实中。
一看时间,已经超过晚上九点。因为大叫了两次,觉得待不下去的列夫决定要换个地方。
「再来你打算?」
「其他还有什么地方?」
「比如说电影」
电影院整晚都有营业,这句话刚说到一半,列夫就想起这周是怪谈电影特辑。要是让伊琳娜看到害怕大蒜和十字架的吸血鬼遭到猎人杀害,那事情就很麻烦了。
「电影会想睡还是不要好了。我想想……」
列夫平常遵守共同宿舍的门限,过著规律的生活,不太了解晚上能去哪玩。这么晚了也没有足球赛,撞球场有培训生,能做的事情有——
「啊。溜冰怎样?」
「溜冰?」
「因为郊区的湖泊已经结冰了。你知道溜冰吗?」
伊琳娜展现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很擅长喔。」
「要不要去溜?」
「可是我没有溜冰鞋。」
伊琳娜感到很遗憾地耸肩,列夫就对她比出大拇指。
「我买给你。附近的杂货店就有卖,应该还没打烊。」
「我不想欠你人情。」
伊琳娜虽然摇著头但心里似乎很兴奋,列夫察觉到她只是在逞强但其实很想溜冰便再度邀请。
「就当作训练的一环吧。培训生的薪水可是不错喔。因为没有空花钱所以我也有不少存款。」
「明明是候补人员,却领正职的薪水吗?」
「啰嗦!快走吧!」
在杂货店买了两双溜冰鞋后,列夫和伊琳娜前往郊区的湖泊。
「为什么你还买了自己的份?」
「坐著等很无聊吧?而且,不动一下身体会冻死啦。」
彷佛在等待列夫这句话,霜精(马洛斯)的冰冻气息咻一声吹过。
「唔喔好冷……!」
列夫打开为了温热身体而弄来的小瓶蒸馏酒瓶盖,喝下一口。
「你从刚才开始就喝太多了啦。」
伊琳娜白眼瞪他。
「非值勤日就放我一马吧。对共和国民来说这是跟水一样的东西。我们没有像你一样耐寒。」
两人一面闲聊一面来到湖边。踩著积到脚踝的柔软白雪抵达湖畔。
湖面结成的冰受到月光照射,洋溢著银白色的光芒。
「包场呢。」
「很少有在这么寒冷的夜晚还来滑冰的怪人啦。」
「你不就是。」
「我是因为要监视才陪你来。」
列夫装作没兴趣,但他心中有著宛如半夜潜入学校的奇妙高昂感。
两人把长椅上的积雪拍掉,坐到椅子上换起溜冰鞋。
「既然没有别人,我不需要戴帽子吧?」
伊琳娜脱下耳罩帽,开心地把脚踩到冰上。列夫也追上去,但他已经喝醉,连站都站不稳。
「唔哇……可能有点喝太多了……」
伊琳娜看著列夫,嘴角稍微上扬。
「来比赛吧。」
「啊?」
「先绕湖泊一圈的人赢。」
伊琳娜还没说完就滑著冰前进。
「等,你等一——」
列夫差点就要滑倒,但在千钧一发之刻他重新站好。
「真危险……!」
虽然急忙去追伊琳娜,但列夫感觉身体不像是自己的,轻飘飘无法直线前进。另一边已经完全酒醒了的伊琳娜,则是哼著刚学会的「亲爱的你」,优雅地滑在冰上。
好几次差点摔倒的列夫绕完湖泊一圈回来后,伊琳娜手插著腰,故意打了个呵欠。
「你太慢我都要睡著了。」
「要是我没喝醉就不会是这样……」
在酒醉状态下运动让他的脑袋昏昏沉沉。
「我要休息一下……」
列夫整个人瘫在长椅上,茫然地眺望伊琳娜舞动著飘逸的黑发在溜冰。
宣泄而下的月光彷佛聚光灯照出伊琳娜的轮廓。飞舞的冰晶就像星尘般闪耀。
幻想般的光景在列夫因为头昏而摇晃的视野中展开。
梦幻的冰雪妖精像在举行秘密仪式似地在湖面上画著魔法阵,列夫忘记时光的流逝,也忘了凛冽的寒冷,完全看到入迷了。
伊琳娜宛如从狭隘的现实中得到解放,就像在讴歌她的生命,于静寂的世界中自由地飘然起舞。
当薄纱般的云遮住月亮,妖精的华尔滋也告一段落。
「溜得好开心喔……」
伊琳娜在列夫身旁坐下。额头稍微浮出汗水,脸颊像颗苹果般红润。
在湿掉的头发会结冻的零度以下的世界中,两人没有对话,不经意地仰望著夜空。天上横著彷佛会永远延续下去,无边无境的银河。
「居然要飞上那里,真令人难以置信啊……」
列夫自言自语地说完,伊琳娜就故意问他。
「候补人员也能飞吗?」
「不……这个……」
列夫不想说出不能飞,而没有正面回答。
「你说过你的成绩不错对吧?为什么会是候补人员?」
列夫犹豫著该不该说出来,但又想说事到如今也不用隐瞒,便说出来。
「因为我对长官使用暴力。」
「暴力……!?」
听到这个和列夫联想不起来的字眼,伊琳娜惊讶地瞪大眼睛。
沉痛的记忆苏醒,列夫咬著牙。
「技术局干部的儿子把应届的技术军官当成奴隶。他将失败的责任推给别人并说要开除对方,还用鞋子去踩拚命道歉的那个人……那家伙从很久之前就那种态度,我实在忍无可忍就把他撞开。」
伊琳娜很佩服地点头。
「不愧是『融雪的列夫』呢。真是热血。」
「别用那个名字叫我啦……」
列夫有点难为情地搔著头,但另一方面动手的后悔也在身体里蠢动,他于是喝了口蒸馏酒来转移注意力。
「还真亏你喝得下那种会让嘴巴烧起来的东西……」
列夫一派轻松地对傻眼的伊琳娜说。
「等你二十岁的时候,要不要再挑战一次?」
这时伊琳娜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用鞋尖压碎小雪堆。
「……嗯。如果我能活到那时候,生日就喝蒸馏酒来庆祝吧……」
伊琳娜的声音微弱又颤抖,最后还几乎小声到听不见。
「嗯?怎么了……」
感觉到事情有些奇怪,列夫一问伊琳娜,她就硬是挤出微笑。
「实验体可能会遭到废弃或被杀掉不是吗?」
「咦……!?」
列夫感觉像有冷水从背部泼上来。
「……你有听到罗莎说的话?」
「你跟那女人都很大声。」
从那件事以来伊琳娜并没有改变,还是照常继续训练。所以列夫没想到她居然有听见。
「真是很过分的国家呢。」
列夫不知道该对假装若无其事的伊琳娜说些什么才好。
列夫也无法说出我们回去吧,胃变得很沉重,连内心深处都觉得寒冷。细雪降到手背上,接著融化消失。
「……极光……」
在被凝重的寂静所包围的湖畔,伊琳娜的声音微弱地响起。
低著头的列夫抬起头来,星星闪耀的夜空中,碧绿色的窗帘正在摇曳。
带著忧愁阴影的伊琳娜将右手朝天空举起,用食指抚摸著飘浮的极光。
「在我的村子,都说极光是通往死者之国的桥梁。」
「嗯……」
「飞机不是武器……如果人类都是这种想法,我的村子就不会被烧个精光了。」
「咦……?」
伊琳娜静静地放下举著的手,然后像在祈祷似地把手放到胸前。
「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被卷入战争之中,双双遇害。」
「怎么会……」
列夫感觉胸口受到冲击,说不出半句话来。然后伊琳娜用压抑感情的声音,淡淡地吐露过去。
「那时我躲在梳妆台下,他们就在我的面前贯穿了我母亲的心脏,砍下了我父亲的首级。城堡遭到破坏,村子里的大家也死伤惨重。森林被放了火,牛和山羊惨遭屠杀……」
伊琳娜轻轻地用手包覆住项炼上的宝石。
「为什么我们得遇到这种事……我眺望著燃烧的森林,一直在思考著。我在城堡的地下室,独自阅读以前留下的书籍。想说某处会不会有答案……我找了好几年、好几年……」
眼眶泛泪的伊琳娜。列夫说不出体贴的话,只能紧紧握住蒸馏酒的瓶子。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当我没说吧。」
伊琳娜擦掉眼角的泪水,硬是苦笑,然后伸出手指说「啊,对了。」
「你有没有听过『吸血鬼是月亮的子民』这个传说?」
突然被这么问,列夫感到困惑,但他察觉伊琳娜的心情便配合她。
「嗯。我小时候是真的这么相信喔。」
「我原本也以为是单纯的传说。但我从报纸上看到人造卫星拍摄的月球背面影像,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那跟祖先在十六世纪所画下的月亮图实在太像了。」
「咦,这是怎么回事?」
列夫一追问,伊琳娜就很遗憾地摇头。
「那张图是出现在散发霉味的手稿上,但说明是用像暗号的文字书写,所以内容我也不清楚。但我确信吸血鬼是月亮的子民。正因如此,才会在这个行星受到虐待。」
伊琳娜拿下项炼,对著月亮举起宝石。
「月长石。我们家代代相传的月之石。」
照射到月光的宝石伴随极光的摇曳细微地改变蓝色的光芒。
「虹湾……梦之湖……沉睡之沼……」
伊琳娜边让宝石照出月光,边用纯真的声音吟咏月之诗。
「风暴大洋……蒸气之海……」
令人哀愁的咏唱,深深渗入列夫的内心。
「特内里费山脉……腐沼……」
彷佛是月亮做出回答,一阵风吹下,让伊琳娜的黑发在空中飞舞。
「浪湾……拉普拉斯岬……」
然后,静静地结束吟唱的伊琳娜将宝石放到手掌上凝视。
「我想带著这颗宝石前往月亮。可是……」
伊琳娜轻轻地用手包覆宝石,再拿到胸前。
「我没有翅膀。也无法像传说中那样在天空飞翔。在没有飞机也没有科学的深山村落,我只能对月亮祈祷……就在那时候,共和国的人来找我。」
月光照亮伊琳娜望著夜空的双瞳,将瞳孔染成深藏热情的绯红色。
「我就算是当实验体也行,借用人类的力量也行,我想要前往太空。」
真挚的心意撼动了列夫的内心。所以伊琳娜才会没有做出任何不悦的表情,还积极地参加训练吗,列夫终于理解了。她抱著比任何培训生都还要强烈的心意,怀著不能输给人类的钢铁意志。第一天在墓碑前仰望夜空时,她一定也咬牙忍耐著吧。
列夫觉得没发觉她深藏的想法,还抱持著怀疑的自己真是丢脸。
伊琳娜看著月亮,像在心中刻下觉悟似地继续说道。
「从太空返回地球的话,我或许会遭到废弃。但那样也没关系。因为就算继续这样活下去,我的梦想也不会实现。我想比人类更早到太空旅行。想在太空被人类污染前去看看月亮。」
像不想让眼眶泛出的泪水滴下,伊琳娜抬著头望向天空,用压抑著颤抖的声音说。
「所以,请你再陪我一下。」
「那当然,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那边。」
虽然只能协助训练,但列夫还是想实现她的梦想。
「谢谢你,列夫……」
星尘般的细雪飞舞,在伊琳娜的脸颊上融化消失。接著她露出悲伤的微笑,嘿咻一声站起身来。
「我再去溜一下。」
列夫一面看著走向冰湖的伊琳娜的背影,一面用冻僵的手指打开蒸馏酒瓶盖。喝了一口后,喉咙烧起来,身体的深处像燃烧般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