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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救赎

亚文是幸福的。他身处几乎想要手舞足蹈的心境,即使已经笑到声嘶力竭,却依旧忍不住想笑。

他手上的军刀已经沾满六名精灵的血,虽然自己也被射伤与灼伤,不过他痛快到甚至忘了这些痛楚。

他杀了,他已经杀了六名精灵。

虽然有倍于此的属下惨遭杀害,不过这都不重要,只要杀得更多就行了。无力抵抗而四处逃窜的精灵小孩正在面前跑来跑去,无论砍了再砍,猎物仍接二连三地出现在面前。

直到刚才为止,来自四面八方的怪物与精灵如雨点般落下的箭矢,将他逼入濒死的绝境,然而当他拼命想逃离死亡、不断迷失方向朝着森林深处前进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奇迹——亚文寻找已久的精灵隐密聚落景观,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接下来攻守的态势就逆转了。

若论及精灵的防卫线为何会唐突地瓦解……这不是亚文他们可以得知的原因,不过精灵守卫们因为幻觉结界被破坏而变得狼狈,加上黑精灵出现在聚落里,使得他们非得要从前去森林防卫线的兵力中,分出部分人手回来拯救聚落。森林的守护者因为这场混乱而失去统率力,导致无法将凶暴化的人族余党压制到最后。

即使失去幻觉的守护,精灵村落可是位于被粗壮树木支撑于头顶的远方,这样的高度应当如城墙一般可阻挡外敌的入侵。然而即使是树上,也已经被不知从何处潜入的黑精灵们进行攻击而遭到蹂躏了。

被拉瑟尔纳入麾下的艾比萨利恩猛者们如『一骑当千』这句话所形容,正英勇击溃群聚而来的精灵士兵们。为了收拾仅仅三名的侵略者,聚落里的后备战士几乎全部出动,而且大半都失去了生命。

虽然老练的战士都前往对抗森林外的梅拉聂德部队,导致聚落没人驻守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爱好和平的精灵族与同族的叛徒黑精灵族相较之下,对于战斗训练所倾注的热情程度是不一样的,战士们的身手会有差距也是必然。事实上大多数的精灵聚落光是让两个小队左右的黑精灵潜入,就会在一夜之间彻底毁灭。

黑精灵们在杀戮的空档放火烧屋,无从消灭的火势就这样延烧到村中,已经变得无法收拾了。精灵们逼不得已,只好让不是战士的妇孺们从化为炼狱的树上逃到地面,然而就在此时,在聚落外头的混战中存活下来的梅拉聂德伯爵部队却出现了。

被疯狂情绪附身的人族,其暴虐行径实在难以用笔墨形容。他们看到孩童就杀,看到女性就几个人围上去压住后轮流强暴……尽管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火势正逐渐从四周包围过来,士兵们也丝毫不在意。

从等同于小虫子般等着被杀的立场摇身一变,成为将对方当成小虫子一样屠杀的立场——这股优越感以及解放感,使得连同亚文在内的人族士兵卸下了内心里那名为理性的束缚。慈悲、尊严、名誉——这种粉饰人生的东西,在杀与被杀的场面之中又是何其陈腐且无聊的玩意儿,现在的他们已经透过亲身的体验理解了。

『啊啊,原来这么痛快……』

年轻的下一代伯爵发出放松到极限的狂笑声,并且跌跌撞撞地徘徊于树干之间,手上胡乱挥动着军刀,随意挥出的其中一刀再度撕裂一名精灵少女的背,新鲜的血水又一次将刀身染红。

不只是亚文,他所带来的所有手下如今皆露出像是失智者般的空洞眼神,在手上斧头撕肉溅血的触感之中,展露出欢喜至极的疯狂姿态。

现在的他们是野兽、是畜生,处于无限的自由与放荡下。如果要以言语来形容这种喜悦,就真的只能以『混沌』两个字为代表了。

即使随心所欲做尽各种残忍的行径,亚文等人还是逐渐朝着聚落中心——那棵耸立的大榕树前进。只要取下应该在那里的尼布尼尔酋长首级,就可以让这次的享乐进入最高潮,士兵们在疯狂的思绪中,依旧想要实现这场战斗的初衷。

巨大榕树宏伟的容貌就近在眼前,已经可以分辨出每一条交缠的气根了,神木那覆盖视野的雄伟模样,看起来宛如树的本身就是一座垂直向上的森林。

而在树的根部有道穿着天空色长袍独自伫立的身影,那顶紫水晶头冠无疑是高贵身分的证明。确认这个毅然站立的身影就是当前的目标尼布尼尔酋长,人们脸上凶恶的表情变得更加显著。

「……终于找到了,你这个亚人种的罪魁祸首。」

亚文缓缓拿起染血的军刀,将刀尖指向精灵之长,并且露出扭曲的笑容。

「看样子你已经认命了嘛。不过如果想臣服于我梅拉聂德家,你似乎已经错失良机啰——因为你的子民,已经被残杀侵犯到一个不剩了。」

身为头目的亚文说出的话,或许让至今剩下不到二十人的梅拉聂德伯爵士兵,回想起那股嗜虐行径的手感吧,他们露出渴望鲜血的野兽眼神嗤笑着。

对于人族的这番嘲笑,尼布尼尔酋长则是面无表情地冷淡承受着,他轻蔑众人的眼神甚至带着一抹哀愁,当中丝毫没有害怕的神色。对于这些聚集过来的暴徒,他很明显地根本不将其视为威胁。

「直到刚才,我都还在为了你们的死而悼念。」

精灵族的年老英雄以疲惫至极的沙哑声音,以及隐藏着冷峻愤怒的语气继续说着。

「……不过现在,我哀悼你们的灵魂!并且叹息昔日朋友的后裔,居然已经龌龊、堕落到非得以毁灭才能拯救的地步。」

事到如今,尼布尼尔的语气还是这样地高傲,令亚文嗤之以鼻。

「你这家伙给我搞清楚状况——」

就在他开口的同时,在互相对峙的人族与精灵之间,忽然有片叶子翩翩飞落。

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明明没有风,头上树梢的叶子却宛如遭到晃动一样落下。

「……」

随着逐渐涌上心头的寒意,亚文凝视着耸立在年老精灵背后的大树。

大树在动。

榕树的树干——无数交缠在一起的支撑用气根,宛如颤抖似地蠢动着。

并不是……地震。亚文等人所站的大地没有丝毫动摇,是那棵大树正从内侧摇晃。

榕树里头藏着某样东西,有某物正穿梭在厚厚叠合的气根之间蜿蜒前进。

从编织成好几层的支撑用气根的另一头,那缝隙内的黑暗中发出了光芒——宛如熊熊燃烧的一对视线正在发光,那是有别于亚文知道的所有猛兽、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异形目光。

这样的恐怖与绝望实在太过静谧了。牺牲者候补在金色目光的凝视之下变得全身僵直,尽管目睹了巨大的躯体从支撑用气根的网缝钻出,却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那是一条大到难以想像的蛇,其躯体的直径简直就像是马车的车轮,头部则有一头牛那么大;裂到颊边的那张嘴想必一开口就足以生吞好几个成年人吧。

有谁会想到,这只巨蛇正是岈谷所侍奉的『大主』——是从太古时代便寄宿在守护森林大榕树里的圣兽。聚落里的精灵之中,除了最年长的长老尼布尼尔之外,没有任何人目睹过其容貌,至于不了解森林的人族更是无法想像,有如此压倒性的神圣存在守护着这座岈谷。

有一种说法是『被蛇盯上的青蛙』,没有任何形容词能比这个语句更适合比喻目前的情境了,沐浴在巨蛇凝视之下的人族们,真的就如同青蛙般无力。

「就让我来净化你们吧,邪恶之辈!藉由死亡取回纯洁无瑕的灵魂吧!」

尼布尼尔冰冷地做出宣言,他身边的巨蛇将头部高高抬起,从鼻孔吹出来的湿热气息,像是强风一样轰然擦过亚文等人的脸颊。

在所有人都觉悟到将面临无法抵抗的死亡时——没有任何人预料到的新闯入者,将从一个出乎意料的角度加入战局。

从头顶上。

此人大概是从已逐渐被火焰烧尽的树上村落的某座吊桥跳下来的吧。他伴随着震撼的巨响着地,并且以沉重的动作起身,全身亦被缝合痕迹所覆盖,那是一名简直高耸入云的巨汉。这不是别的,正是昨晚将梅拉聂德城堡化为地狱的不死身怪物。

已经被对巨蛇的惊骇麻痹了思绪的亚文等人,看到这名接着现身的恐怖对象,更是无力到跪倒在地上。如果逃离巨蛇的可能性是零,那么面对这名不死壮汉还能活下去的可能性更是低于零。

然而在下个瞬间,人们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

不死巨汉就这么背向他们、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反而朝着高举头部的巨蛇冲过去。

亚文他们当然无从得知,操骸师拉瑟尔的操躯兵绝对不是站在岈谷精灵那一边,不只如此,这个没有灵魂的尸体人像,直到刚才都还遵照着拉瑟尔的命令,与其他的黑精灵一起灭树上的精灵战士们。

操躯兵把会动的一切全都砍倒并且到处徘徊,到最后找不到其他明显的猎物时,终于发现了位于下方地面上的人不过比起人族的残兵败将,他优先视为目标的对象当然是精灵族的酋长尼布尼尔,以及正在保护他的『森林大主』。操躯兵不具有灵魂,自然不会对巨蛇的魔眼产生畏惧,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将大柴刀高举过头顶,并且傲然朝着巨蛇砍去。

然而,对方也同样地毫无动摇,这个仅有怪力与顽强可取的无生命傀儡,在掌管神木的神兽眼中完全不足以为惧。

巨蛇以电光石火的气势伸出头,在操躯兵将大柴刀举到最高点挥下之前,就卷住了已死巨汉的身体。巨蛇又粗又长的躯体整整足以捆住操躯兵的巨大身体两圈,将他从指尖到肩膀完全缠绕住。

操躯兵以己身的蛮力抵抗着蛇身压迫的力道,然而这实在不是他能应付的对手,不久之后开始发出轧轧声响的,是操骸师以魔力强化过的尸体筋骨。从蛇身的缝隙伸出来的操躯兵手臂,就这么逐渐丧失握力……筋骨分明的手最后放开了大柴刀的刀柄,落下的厚重刀刃深深插入地面直立着。

巨蛇继续毫不留情、紧紧压榨着被他卷进身体里的猎物。猎物很快就到达极限了,伴随着如一捆竹子被扭断的碎裂声响,操躯兵的身体失去了宽度与厚度。

即使他是被杀也不会死的怪物,但是当肉体本身被破坏到不成原形时,也没有道理可以再度站起来。巨蛇解开蜷曲的身体后,那瘫在地面上的不过是一堆被当成抹布拧绞而形状不一的肉片与皮肤组织,徒剩残留下来的大柴刀笔直地没入地面,述说着可怕怪物曾经带来的威胁。

亚文等人见证到曾经如此令人畏惧的不死巨汉,居然轻易地就踏上了末路。然而对他们而言,这当然不足以构成任何的安慰,他们反倒因为见识到巨蛇无与伦比的强劲,更增添了一层绝望感。

「看到了吧,混沌的使仆们!这就是神威!」

尼布尼尔正因神木巨蛇压倒性的胜利而得意,并且高声大笑着宣言。他也同样不知道,这个必定是经由混沌邪法所诞生的可动尸体,居然曾经在梅拉聂德那方进行过杀戮行为。

不知何时,分散到聚落各处追杀那三名黑精灵的精灵战士生还者,一个接着一个来到了大榕树的底下。他们历经了激烈的战斗,每个人都伤痕累累地布满了血水,散发出还没从血战余韵之中清醒的凄怆杀气,以憎恨的眼神瞪着亚文等人。

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会为了这些即将命丧于巨蛇口中的可怜饵食哀悼,所有精灵都渴望人族的死,即使巨蛇大发慈悲放过他们,届时疯狂至极的精灵士兵们也会代替他们所侍奉的神,将亚文等人大卸八块吧。

在短暂的片刻之中,曾经身为胜利者而陶醉于杀戮与蹂躏喜悦的梅拉聂德势力,走到这一步终于要面临最后的命运了。

「好啦,放下武器低头吧。大主有着慈悲之心,只要你们表现得干脆点,死亡的痛苦就不会持续太久的。」

高傲做出宣言的精灵族之长——在这个时候是否有所自觉呢?身为赞颂慈爱所有生命的使仆,拥有永恒生命并且活到现在的自己,不知何时居然会为了敌人即将濒临死亡而露出笑容。

「请等一下!」

一道悲痛的声音,打断了正要开始进行的处刑仪式。

在杀气腾腾的精灵战士们之中,一名少女不知道打从什么时候就在现场,她跑向尼布尼尔并且紧紧抓住他,那头不属于精灵的黑发为众人所熟悉。

「……退下,爱儿希雅。我应该已经命令你离开了。」

面对不听劝阻冲进来的半精灵少女,尼布尼尔却没有将怒气发泄在她身上,反倒像是不值得生气一样,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如果是先前的爱儿希雅,光是听见酋长这种冷漠的声音就会畏缩,并且再也不敢开口了吧。然而这次却不同,半精灵少女以至今未曾发出过的音量,绞尽自己一辈子的勇气,挡下严肃的酋长大叫。

「请高抬贵手,请大发慈悲吧!人族当年都是我们的同胞啊!」

「我不记得曾经把混沌的使徒视为盟友!」

尼布尼尔酋长这次真的表露出愤怒的情绪如此断言。

「这些家伙利欲薰心!为了要蹂躏我等岈谷,甚至不惜向黑暗之族类请求协助。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那些家伙为了瓦解聚落结界而跋扈作乱,甚至把黑精灵引进聚落里了啊!」

「黑精灵应该也是人族的敌人!」

面对尼布尼尔愤怒的声音,爱儿希雅丝毫不退让地反驳着。

「说不定人族也一样,是与精灵族一起中了黑精灵的阴谋——为什么您就没有衡量到这一点呢?」

「……那么黑发的爱儿希雅,我问你,你之所以把『柽之守护』带出岈谷,也是基于黑精灵的指使吗?」

「……!」

爱儿希雅被这个高明的反问挖开内心的伤口,顿时喘不过气来。

「他们的卑劣相较于黑暗眷属一点也不逊色,真正的混沌在于梅拉聂德伯爵以及他的党羽,至今他们所做出的行为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并非原谅或不原谅的问题,这并非断罪而是驱除。身为站在『法』之势力的一员,我等精灵族无法对在这片大地上跋扈的混沌坐视不管。」

爱儿希雅无法回话,然而即使如此,少女紧抓着酋长天空色长袍的手还是没有放开。

「……您……唯有您……我不希望您因憎恨而杀害人族……」

面对少女以细微的声音做出的泣诉,尼布尼尔只是冷笑不予以理会。

「爱儿希雅,我啊,事到如今甚至憎恨着你身上另一半的人族血统。如果另一半的血统不是精灵,我早就已经把你处决了。」

「我……!」

少女因泪水而湿透的双眼睁大了,她将脱口而出的激情毫不保留地吐露出来。

「就算您讨厌诞生到这个世上丑陋的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可是您还是……您还是深爱过我的母亲吧?父亲!!」

时间刹时冻结了。连同尼布尼尔酋长的表情、在场的精灵们,甚至因绝望而虚脱的人族在内,全都当场为之僵硬。

在发僵的寂寥之中,只有少女哽咽泣诉的叹息响遍全场。

「……您曾经说过,这是您生涯之中唯一的恋情……那是谎言吗?您也曾经对人族敞开心胸……难道您已经忘记了吗?」

「忘了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尼布尼尔酋长以不寻常的温柔态度及不寻常的冰冷,用生硬的嗓音柔声说道。同时,与这个声音极为相似的某种冰冷又坚固的触感,无声无息地贯穿了爱儿希雅的心脏。

「只要你把这件事埋藏在自己的心里,我就会让你活下去——我应该曾经这么对你说过吧,半精灵。」

驱使她的与其说是痛楚,不如说是惊讶,而笼罩她的哀伤更甚于痛苦。少女凝视着刺进胸口的短剑以及父亲握着剑柄的手。非常巧的是,这个位置与昨晚昔日恋人所刺的位置分毫不差。

她丧失了全身的力气,就这么颓倒在大地上。爱儿希雅感觉到有许多视线正注视着自己的死,而且所有的视线都充满了冰冷、憎恨与嫌恶。

「——」

流失了,剥落流失了。

自己体内曾感到痛楚的部分、曾经流下眼泪的部分,就如同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流失,化为一无所有的空洞。

追溯起来,少女已经像这样丧失了许多的东西。而她刚才对曾是父亲的男子做出的激动告白,就是最后残留在爱儿希雅心灵面的内容物。

爱儿希雅在自己逐渐变得空虚的体内,摸索寻找着刀子刺入胸口的痛楚,以及刀刃的冰冷触感。

然而,她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这使得她感到孤单、空虚。这份痛楚八成是唯一让她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的依靠。

「——这是当然的。事到如今,你哪有可能还留有感情?」

声音是从头上传来的。精灵及人们都抬起头、动也不动地仰望着那里,爱儿希雅也抬头望去。这是她熟悉的声音,因为这个既像安慰又带着怜惜的声音,肯定不是朝向其他人,而是在呼唤着自己。

声音来自于耸立的大榕树……他位于树干一半高的地方,以交缠的气根网做为踏脚处,像是藏起了一半的身体般站在那里。

「无论是怎样的痛楚或苦痛,应该都早就和你无缘了才是。我的使仆啊,你也差不多该察觉了吧?」

他的外型确实是爱儿希雅的恩人,与她奉为主人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只要不看肤色的话。

「那些眼泪还有那些悲叹已经不属于你了。那些都是当初的你曾经拥有的,可是对于现在的你,都只能算是无关的玩意儿。唯有那些渣滓还牢牢依附在你的心灵面……就只是这么回事罢了。」

她拼命回溯着对现在来说极为遥远的记忆。

曾经有一名可怜的少女。

不曾得到父母的爱,第一次的恋情也遭到背叛,像是玩具一样被凌辱、被破坏——最后她无法承受这悲惨的命运而咬舌自尽。

所以,她之所以能够对着凑巧捡到这具遗体的操骸师,述说着自己生前的遗憾——

之所以能够以这具没有生命的身体,以自己的双脚回到这座岈谷——

「……」

少女茫然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身上布满以看不见的染料画的刺青,正随着魔力的发动而浮现出漆黑的纹路。这些刻遍娇小身躯全身的是邪法的魔导文字,是用来使唤死尸的『操骸术』之奥秘术法。

「……啊……」

原来如此,爱儿希雅这个人物已经死了。

然而她生前残留的思念,至今依旧对这个世界有所依恋,于是附在曾经被称为爱儿希雅的这具躯壳上。现在的自己只是『渣滓』,这个愚蠢又哀伤的灵魂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死去。

她终于理解了,理解到那股无地自容的丧失感究竟是什么。

那并非表示爱儿希雅丧失了什么东西。

而是爱儿希雅自身,正逐渐从已经与爱儿希雅这个灵魂断绝连系的容器里流失——应该是这种消灭的触感才对。

树上的黑貌对已经理解一切的少女投以满足的笑容。

「好啦,差不多该让我来鉴赏一下……你是否真的值得让我等待这么久的时间来完成了吧。我可爱的作品!」

有一名黑精灵还活着——传来了这样的骚动声。

但她却不知为何地无法理解。这么说来,为什么这个名为黑精灵的称呼,会被人厌恶唾弃到这种程度呢?

虽然这直至刚才为止都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现在的她却回想不起来。

这么说来,憎恨是什么?恐怖又是什么?

一切都距离她好遥远,她已经完全无法理解。

即使如此,在她心中唯一能够屹立不摇且真切理解的只有一件事——

就是那个精灵们正以激昂的眼神拉弓瞄准的对象,那个位于神木上的黑色人影,是她无可取代的主人。

少女拔出胸前的小刀,紧接着以一连串的动作将小刀投出。刀刃随着撕裂空气的吼声飞翔,并刺进正在瞄准拉瑟尔的弓箭手右眼,再从眼窝贯穿脑干使他当场丧命。

「什么!?」

其他的精灵们为此感到惊愕,纷纷将弓箭瞄准的目标转换成少女。弓箭手们甚至没有时间因为『她应该已经死了』而困惑,他们丝毫不迷惘地将手中拉满的箭一齐射出。

少女的遗骸在纵横交错落下的箭雨之中,以远远超越生前的速度疾驰。她在瞬间就看出描绘着网纹的箭尖轨道,然后就像要将身体钻入空隙般地穿梭于其中,而且没有被任何一支箭射中就越过了箭阵。

她的目标是眼前的武器,那个操骸师拉瑟尔赐给身为作品的自己使用的虐杀武装。

只见精灵战士们射出的箭被少女一一躲开。精灵战士们在察觉到敌人的意图之后,纷纷拔出短剑袭向她,然而比起从四面八方杀过来的剑刃,少女的动作还是抢先了一步。

那把刺入刚才毁损的操躯兵残骸旁边地面的——巨大柴刀刀身,几乎与少女的身高匹敌,重量却明显超出了少女的负荷。而她面对这把武器只是毫不犹豫地跳起,以双手抓住极粗的刀柄。

随着少女疾驰与跳跃的力道,大柴刀被拔出地面并且浮在空中。转瞬之间,少女让半空中的身体像是陀螺一样扭动并旋转,而大柴刀的刀刃也跟着打乱抛物线的轨迹,宛如失控发疯般在空中乱舞。

血花一口气于同时绽放。

看起来仅是随意挥舞的大柴刀,其实全都是在少女体术的引导之下组织起来的动作,这一点是否有人能够看破呢?朝她展开袭击的精灵们在还没预料到会遭到反击时,所有人的头盖骨就被超重量级的钝重刀刃击碎。

少女在空中瞬间杀掉四个人之后,再以轻盈的身手着地,她握在手中这把大柴刀的刀刃,发出轰的一声地鸣落在大地之上。

她那因为动作超越极限而断裂的肌肉组织,几乎在同时被拉瑟尔先行填充的魔力于眨眼问修补完成;贯穿胸口心脏的刀伤也被黑色魔力所渗透,使得原先的损坏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少女完全没有意识到疼痛。同样的,她对于箭尖在毫厘之间擦过皮肤的恐怖,以及被鲜血反溅到全身各处的可怕感觉,都完全不在乎。

因为,她早就已经死了。

「太美妙了!实在太美妙了!」

拉瑟尔从神木俯瞰下方,他因为自己的作品展现出超乎想像的完成度而高兴得颤抖,并且毫不吝惜地喝采着。

「喔喔,我美丽的舞女〈操躯娘〉啊,起舞吧!赞扬丰收吧!以更多祭品的鲜血装饰这场飨宴吧!」

两名精灵族的枪兵发出吼叫,为了刺穿少女而朝着她冲去。

少女以大柴刀挡下了枪尖——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把刀尖已刺入地表的大柴刀握柄向上使其直立,然后翻身躲到刀面后方,大柴刀因而成为娇小身躯的遮蔽物,使得没能捕捉到目标的两把枪无功而返地被弹开。

少女毫不间断地以流畅的动作展开反击,她绕到大柴刀背面之后并没有停下动作,还将肩膀与背脊靠在大柴刀的刀背,再动员下肢、腰部以及全身的爆发力,以过肩摔的要领让沉重的刀身往上弹起且旋转一圈。两名枪兵还没来得及重新握枪摆出架势,只能挂着无法置信的惊愕神情被劈成两半。

力道过剩的大柴刀继续以少女为中心旋转一圈半后,再度随着地鸣声刺入地面,其握柄依然被少女娇小的手握住没有放开。

大柴刀已经等于是少女的一部分,少女也已经是大柴刀的一部分了,双方合称为杀戮兵器——粉碎挡路肉体的大柴刀之驱动装置,便是少女的全身。

少女以失去光芒的空洞眼神,环视着周围因为这压倒性的战斗力而失去气势的精灵战士们,现在已经没有猛者敢挑战少女的大柴刀了,然而其主人却要求更多的鲜血。

少女毫不犹豫地朝着呆立的精灵们展开袭击。她以如同机械般灵巧、冷酷又正确的动作挥舞着大柴刀,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进行着屠杀行为。

无论对方的表情是害怕或是求饶,全部一视同仁予以粉碎。她对每张脸都有印象,他们是曾经有恩于自己的邻居,即使遭到蔑视,即使被他们讨厌或是排挤,他们仍是怜悯过自己——她却逐一屠杀着这样的他们,或是同时间屠杀好几人。

她是没有灵魂的操躯娘,已经不再拥有任何感觉了。

打从刚才起就不断自眼中流出的点点水珠带来的冰冷潮湿感,至今仍残留在脸上。然而现在,她甚至不明白那是何物。

已经——再也不会痛苦了。

已经——再也不会难受了。

虽然不明白这是否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然而此处真是一个令人感到安详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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