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教室座位上,对著眼前的白纸微微发出沉吟。
「……嗯……」
小考这点事情根本难不倒我,不过此次的问题是「文化祭的主题」。老实说,我是比较偏向「不想参加」。像是去年的主题,我早就已经没印象,重点是我感受不到参加这种活动的意义,只是徒增工作罢了。
「再过一分钟就会收回提案纸,还没写好的人请赶快。」
班长的声音令我感到焦急。吵死了,我正准备要写啦。
由于是采匿名制,因此就算没有写提议也无妨,但是交白卷会令我有股落败感,让我不想这么做。我以付出最少劳力又不会让自己丢脸为前提,透过删去法得出的结论是游戏店,我连忙写在提案纸上。当我写下最后一笔的下个瞬间,在班长的一声令下,从座位后方开始收回提案纸。
我把自己的提案纸跟传来的一叠提案纸放在一起,交给前方座位的同学。看著班长将收回的提案内容写在黑板上进行投票,我忽然感到一阵不满,心想自己何必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白费心力……喂,现在写在黑板上的「星象馆」,肯定是东屋提案的吧。
结果,提案最多的主题分别是「夏日祭典」、「女仆咖啡厅」和「《月薪娇妻》舞蹈」三种,经过举手表决后由「夏日祭典」胜出。这个提案类型上与我提议的游戏店有些相似,结果还算不错。话说回来,文化祭是在九月举办,应该算是秋季祭典,但这部分就别太深究好了。
「第二学期开学后就会正式开始准备,请各位同学务必配合。那么,班会到此结束~」
班长总结完后,便以自行解散的方式结束班会。
大家为了参加社团或返家而收拾书包时,东屋穿过这片喧嚣向我搭话。
「市冢同学,文化祭的参展主题,你是提议什么呢?」
难得东屋在教室里找我说话。我边收拾书包,边淡然回答。
「想当然是游戏店啦。只要准备完毕,之后就很轻松。」
假如是女仆咖啡厅,我是考虑到时故意让自己感冒缺席。像那种称呼陌生人为主人并服侍对方的行为,究竟有何乐趣可言?我完全无法理解。
「你提议了什么?东屋。」
「星象馆。只是到最后都没有其他人提出相同意见,让我觉得有点遗憾。」
果然是你。话说这个活动主题,感觉上也能落得轻松,我个人是愿意支持,但在准备与营运时太过偷懒的话,往往会惹人非议。参加这类活动,至少在态度上要假装自己很努力。
提案才刚被否决不久的东屋,看起来并未感到一丝沮丧,他欣喜地开口说:
「既然主题已经决定是夏日祭典,就得好好配合才行。到时或许能把墙壁与天花板布置成简单的宇宙空间。让我们一起加油吧,市冢同学。」
「啊、嗯……总之再看看吧。」
很抱歉在你干劲十足的时候泼冷水,但我只打算「假装努力配合」,毫无一丝「真心努力配合」的意愿。反倒是东屋对这类活动表现出如此配合的态度,令我有些意外。
「东屋,比起参加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动,你难道没想过要专注于打造那个吗?」
面对我直率的疑问,东屋维持一贯开朗的模样出声否定。
「我完全没这么想过,毕竟和其他人合力完成某件事,感觉上会很有趣啊。」
「……是吗?」
相形之下,我毫不避讳地皱起眉头。东屋见状,笑著继续说:
「而且我相信在暑假期间就能够完成那个,因此不会对文化祭造成影响。谢谢你的关心,市冢同学。」
「我又没在关心你。」
我冷漠地吐出这句话,东屋却看似完全没听见。他扛起书包,飒爽地走出教室。
咦,他真的只想跟我聊这件事吗?
还以为东屋有其他事情找我,害我白担心一场。先不提这个,刚才那些小事,没必要趁现在对我说吧?
东屋离去后,一想到第二学期必须搞定的学校活动,我便重重叹一口气。
无论是合唱表演、竞技比赛、运动会或文化祭等等学校活动,基本上我都相当排斥。平常只被我当成是路人A的同班同学们,总会基于各种理由或自私的想法来要求我帮忙,但工作完成后,彼此交情又会变回原先那样,视同陌路。当然我明白跷掉班上活动的话,会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因此表面上会摆出配合的态度,不过这类活动,与其说能使班上更有向心力,我反而觉得会让大家产生更多磨擦。就我个人来说,比起浪费时间在这些事情,倒不如用来进行休闲活动更有意义──
当我思索到一半,脑中冷不防闪过东屋笑著说出的那句话。
──毕竟和其他人合力完成某件事,感觉上会很有趣啊。
我不觉得自己的主张有错,相信除了我以外,抱持类似想法的同学也大有人在。东屋表面上那么说,天晓得他心里作何感想。
不过……
我一开口就全是抱怨与不满,但假如有人问我:「那你是想做什么?」我也完全答不上来。确实,我有信心说自己是成绩优秀的人,运动神经还不错,外表也不差,可是要我成为偶像歌手或体育选手,仍旧有点困难。只要我有心,相信可以从事大部分的职业,但说到「心生向往的未来」,我却是毫无头绪。
即使拥有能够成为任何人的可能性,也未必真的能成为任何人。
──我到底有什么喜好呢?
我的思绪,就这么被加入新成员的夏蝉大合唱给打断了。
「市冢同学,你觉得怎样才算是长大成人呢?」
爬上垃圾山努力收集材料的东屋,突如其来地拋出这个问题。
我停下滑手机的那只手,以彷佛快射穿东屋般的视线注视著他。
「嗯?怎么了?」
东屋不解地歪著头,我这才回过神来甩了甩头。
「没什么,只是有点吃惊,没想到你会提出这种很像未成年孩子会问的疑问。」
我原先以为东屋完全是「朝自我目标前进」的那种人,对于未来有明确的答案。如果他不是这种人,哪可能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垃圾山国王放下手中的工作,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后,稍微喘了口气。
「瞧你只是在一旁看著,我想说应该会很无聊。」
是很无聊啊,而且很热,再加上蝉鸣声又很吵。
「是吗?那你要来帮忙吗?老实说挺有趣的喔。」
「我拒绝。」
不要擅自帮我出主意。另外,别从高处低头俯视我。
我将手机塞进裙子口袋里,把刚才的问题原原本本奉还给东屋。
「那你觉得呢?怎样才算是长大成人?」
当一个人对别人提出偏向哲学的问题时,往往只是想让他人听听自己的想法并获得认同。纯粹想得到答案的案例,依我至今的经验来看,反倒是少之又少。事实上,日前我对老姊提问的意图,真要说来亦是如此。
因此,我决定听听东屋的见解,再随口回他几句应付了事。不过东屋被我反问之后,只是露出困惑的苦笑。
「嗯~就算你这么问我……我也不曾想像过自己长大成人的样子。」
「也是啦,像我就无法想像你长大的模样,感觉上你会一辈子与垃圾为伍。」
纵使撇开身高不谈,东屋的脑袋大概也与小学生不分轩轾。瞧他这副模样,不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高中生,结果居然跟我一样就读高二,即使他再过四年左右就是成人,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
忽然,我发现东屋的神情蒙上一层阴影,但那并非是因为我刚才的发言。
「孩提时代的梦想,为何大家总会忘记呢?」
东屋落寞地喃喃自语,尽管音量不大,却清楚地传进我耳里。
走下垃圾山的东屋捡起一台游戏机,将上头的尘土拍掉,同时吶吶而语。
「无论是花店老板、甜点店老板、医生、漫画家、钢琴家、运动选手、歌手或太空人等等,你不觉得比起『未能实现梦想』,更多人是『没去实现梦想』吗?在二十多岁时便得认清自己不得不放弃的梦想,实际上屈指可数。大家总爱说些言不由衷的志愿与动机,最后却从事自己不感兴趣的工作。反观大人也一样,当初愿意声援孩子们小时候的梦想,但随著孩子成长,又莫名变得不认同。」
就跟曾令孩子们爱不释手的游戏机,将使命托付给后继机种、不再被人需要后,只是等著被废弃、化为垃圾。听完东屋的一席话,再看看他手中的游戏机,我没由来地觉得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
东屋仰望蓝天,因闪耀的阳光而眯起双眼。
「因此我对于怎样才算是长大成人,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嗯……」
感觉话题变得很沉重,我发出沉吟。
东屋刚才的发言,恐怕是任谁都曾有过的疑问。就像自己的父母为何不是董事长?游泳班的教练为何没参加奥运?原则上跟这些事情大同小异。当一个人未能将梦想与现实区分清楚,有时就会产生这类抵触。
但要解释清楚这个道理又相当困难。原因是这类问题,与其听人解释而理解,不如说只能在成长过程中自行领悟。而且,抱持「梦想终有一天会实现」此类幻想的人,最糟糕的情况是一辈子都无法明白。
为了让思想幼稚的东屋也能明白,我手指抵著下巴,试图以简单易懂的方式解释。
「孩子们口中的梦想,只有想到实现梦想后的情况,少掉了实现梦想的过程。因此他们不会面临失败,只要觉得有趣就好。」
孩子们重视的基本上只有该梦想吸引人的一面,无论是光鲜亮丽、英勇帅气、聪明优秀、受人尊敬……因为无条件地予以肯定,所以他们从未想过「为何实现那些梦想会让人觉得如此出色」。
做什么事都受人赞扬的孩童时代,认为世界是以自己为中心在运转,因此,就算「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实现那些梦想」的事实,做为一种知识记在脑里,内心仍无法理解那种感受。
「更何况在孩童时期,绘本、电视以及学校就是人生的全部,根本无法想像其他生活方式,所以才更加看不见潜藏在梦想中的『坏事』。比方说,认为『若是成为足球选手,就能每天踢最爱的足球,又有钱赚,简直是棒呆了』的那种人,每个班上总会有一位。说穿了,大家就是想轻松又开心地活在世上。」
记得之前有一则新闻说,很多人对于时下小学生的梦想是成为热门Youtuber一事感到悲观,但我认为根本不必那么在意,那只不过是取代在更早之前许多孩子的梦想是成为搞笑艺人罢了。
绝大多数的孩子,会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察觉到自己是属于「无法实现梦想的多数人」,以及在实现梦想后,美满的人生并非就等在前方的事实。毕竟在付出代价换取报酬的阶段,不可能全是好事。
至此,我试著回想东屋提出的质疑。
为何大家不去实现孩童时期的梦想?
答案相当单纯,因为不去实现梦想,才能活得既轻松又实在。
「大家迟早会了解现实,转而把更轻松的生活方式当成目标,虽然那种生活方式实际上也可能是一条满布荆棘的道路……反过来说,这世上充满更多不值得去实现的梦想。管它是梦想还是什么,对自己而言,到头来都只是一种坚持,看在旁人眼中,这个人是否能自力更生还比较重要。假如你的孩子,无论长到多大都仍不自量力,目标是想成为一名搞笑艺人,相信你也会受不了──」
「我相信现实就像市冢同学说的那样,大家对于他人的梦想不感兴趣。老实说,我也觉得自己从未切身思考过别人的梦想。」
原先单方面听我说话的东屋,冷不防拋出这句话。
因为不解东屋的意思,我陷入沉默,接著,他像是深思熟虑过每一个字般说道:
「但是,比起因为有自知之明而甘于现状的人,我觉得努力去超越自我极限的人更加帅气喔。」
面对东屋给出的答案,我像是刻意让他听见似地重重叹息。
他状似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懂。
「我说你啊……」
东屋是个纯真的人。这句话并非赞美,而是指他思想幼稚,一般人称之为笨蛋。
假如老姊年过三十仍是个没没无闻的Youtuber,不管说得再好听,我仍是敬谢不敏喔。
「义无反顾地追求梦想确实很迷人,但并非任何人都能够办到,这一点任谁都无法否认。不过啊,人光靠梦想是活不下去的,也无法单凭『迷人』二字来转动这个世界。光出一张嘴声援是很简单,但直到那个人实现梦想之前,其他人具体上又该如何支持?倘若梦想当真实现倒还好,如果最后未能实现,在此之前的投资将会全数白费──」
「即使未能实现梦想,谁又能断定付出的过程都是白费力气呢?」
东屋打断我的话,以不曾有过的强硬口气提问。
当我因为这句意外的反驳顿时说不出话时,东屋紧接著继续解释:
「能够实现梦想的人,并非拥有与众不同的才能,我相信他们只是无法想像实现梦想以外的生活方式。不管梦想实现与否,对这种人来说,我认为实际上并没有太大差异。」
──这小子到底是为什么如此坚持……
这个天真到极点的观点,听得我都以为自己要变成小朋友了。
可是,此时我不知为何,无法将这番比天方夜谭更不切实际的漂亮话一笑置之。东屋这段发言,听起来像在暗指他自己是「除了追求梦想以外,不知道其他生活方式的那种人」。
我一半基于好奇,一半基于发言遭到否定而想迁怒他人的心态,询问东屋:
「那我问你,你现在想像过自己日后的生活方式吗?」
「哈哈,这应该算是刻意刁难人的问题吧?」
由于东屋一反我的预料,仅以暧昧的态度模糊其词,令我有些失落。
基本上我没有其他意思,别说是他的生活方式,就连此刻他在想些什么,我都完全搞不懂。
「既然如此,我就说些更刁难人的话吧。」
事到如今,我甚至开始思考要如何才能挫挫东屋的锐气。认定拐弯抹角的方式无法对这个笨蛋造成打击后,我冰冷地吐出一句话。
「奉劝你赶紧认清现实,别再做这种白费力气的事情如何?」
我期待东屋因此闹别扭,或是一如刚才那样,态度坚定地反驳。假使「人被戳中心事时会动怒」的说法当真属实,那就证明东屋也对于自己是在白费力气一事怀有自觉。
但是,东屋没有表现出我期待的反应,他的神情莫名平静,还笑咪咪地说:
「市冢同学,你口中的『现实』,应该能替换成『坏的一面』吧?」
瞬间,我被堵得哑口无言,甚至显得有些狼狈。
东屋将我的无言以对当成默认,双手环抱在胸前,眺望著垃圾山。
「所谓的『现实』包含好与坏,唯一的差别,在于当事人著重哪边的现实。既然我们摆脱不了现实,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不是更好吗?」
对东屋而言,现实并不是为人避讳、令人抗拒、让人得过且过,反而是把它当成老友似地,携手共同走下去。像东屋这种,彷佛至今生活都与恶意无缘的天真想法,甚至令我心生羡慕。
虽然东屋给我的感觉是既愚蠢又幼稚,但看来我需要对他有所改观。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呢。」
我以苦笑替代认输,无奈地双肩一耸。
──世上有个像东屋这样的笨蛋存在,或许也不错吧。
我返家后,开始翻找卧室的橱柜,将幼稚园的毕业纪念册找出来。大概是刚才与东屋的对话让我有所感触,我忽然决定试著回想自己小时候究竟抱持什么样的梦想。
我轻轻拍掉纪念册上的灰尘,动手翻著泛黄的页面,很快就翻到想找的那一页。在莫名眼熟、笔触稚嫩的插图旁边,写著一行丑陋的文字。
依我的个性,肯定不会写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容──不过,原先这般一厢情愿的想法,当场被过去的自己彻底粉碎。
『我将来的梦想是成为一块好吃的蛋糕。如果可以,我想成为上面有草莓的水果蛋糕,让我最喜欢的朋友们、爸爸、妈妈和姊姊把我吃下肚──』
「唔喔喔喔喔!」
看到一半,我便发出空气从嘴里尽数排出的叫声,一把阖上纪念册。
就算阖起书页,我的指头仍微微颤抖。看来内心受到的打击,比自己想像中更严重,而且我还产生一股冲动,想跑遍每位幼稚园同班同学的住处,放把火将所有的毕业纪念册都烧掉。
因为刚看过毕业纪念册,也勾起我一连串幼童时期的回忆。
我整个人靠在墙边,单手抱住自己的头。
小时候的我,居然想成为甜点。
为了避免造成误会,本人在此补充一下,我并不是想成为甜点师傅,而是甜点师傅制作出来的甜点。实际理由我已不太有印象,但以前不知基于何种原因,我就是想成为「人类以外的其他东西」,比方说花店里的花、飞行员驾驶的飞机、设计师制作的衣服。之前我在过往的交换日记里看到「我想成为蚊香」的文字时,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什么。唯独这件事,就算有人取笑我是笨蛋,我也百口莫辩。
我重新鼓起勇气,在抵死不看自己那页的状态下,翻阅其他小朋友「将来的梦想」,答案有花店老板、蛋糕店老板、漫画家、科学家、棒球选手、木工、医生、老师、游戏工程师、偶像歌手、驾驶员、饲育员、警察、消防员、董事长、总理大臣以及富翁等等,可以说所有孩子们的梦想都网罗其中。话说回来,为何女孩子都很憧憬当花店老板或蛋糕店老板呢?虽然原先想成为蛋糕的我,实在没资格说这种话。
我现在唯一能肯定的事,就是当年在毕业纪念册里写下梦想的这些人,当真付诸实行的人是少之又少。
我阖上毕业纪念册,轻轻发出叹息。
孩子之所以能怀抱梦想,是因为他们无条件相信那是一件出色的事。所谓的长大成人,则是看见那些「梦想」不好的一面。这不光是指实现梦想的过程,还包含实现之后的情形。
梦想是消耗品,即便当初是个有趣的玩具,随著时间过去,便会令人失去兴趣而遭到舍弃。
天真无邪的空想(梦想)、不负责任的幻想(梦想),因为不再被需要而随手舍弃的梦想(垃圾)上,站著已经实现梦想的一群人。
就此角度来说,这些人或许也不过是垃圾山的国王。如今仔细想想,儿时的自己大概就是基于这个原因,才没有被任何职业吸引。这个世界不可能会让所有人都实现梦想,互相争夺为数不多的席次时,势必有人沦为垫脚石。恐怕我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才决定成为无人追求的非人存在……虽然也有可能我小时候单纯是个笨蛋啦。
总之,即使到现在,我依旧不愿成为他人的垫脚石,也不想把他人当作垫脚石。至少对我来说,目前没有任何梦想值得让我这么做。偶像歌手站在光鲜亮丽的舞台上载歌载舞,必然不可能永远都春风得意,光是想像她一脚踢下其他紧追在后的对手、台面下经历各种身心俱疲的事实,我就觉得自己快要胃痛了。
不过……我从未那么思考过,或者是至今都刻意在逃避那种想法。
东屋说的那些话,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认为,世上存在某种即使赌上性命仍想亲眼看看的事物。
──我相信他们只是无法想像实现梦想以外的生活方式。
这群人拚命到这种地步,究竟是想看见什么?
从这群人抵达梦想的该处望去,又能看见怎样的光景?
──看我做这种事情,你有何感想呢?
堆积而成的垃圾山,高度仅有四、五公尺。
不过当时的东屋,确实站在比我更接近宇宙的地方。
今天是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天,换言之就是结业典礼。
做为典礼会场的体育馆没有安装空调,全校近六百名学生群聚在此,现场只能用「地狱」二字形容,不禁让我觉得自己成了蒸笼里的肉包或茶碗蒸。
为何校长的演讲总是又臭又长?反正也没人在听,赶紧说出总结就好了嘛。
「啊~相信各位同学都对于快乐的暑假兴奋不已,但请大家切勿忘记身为高中生的本分,时时提醒自己过著规律的生活……」
这段台词,请指名是针对东屋,另外还有老师……不对,是笠本。
不过大人口中的「学生本分」,大致上就是「小鬼们,别给我们添麻烦」的意思。若是有人跑去树林里与垃圾为伍,大家都不当一回事吧。
古板无趣的结业典礼结束后,转眼间就到了放学时间。我走在回教室的走廊上,不介意他人的目光举起双手,伸展僵硬的身体,这时,古古亚从我身后搭话说:
「美铃,听说国道旁新开一间蛋糕店,你要一起去吗?」
「这样啊。机会难得,我也一起去吧。」
纵使身处在一支手机即可掌握各种消息的年代,我依旧很庆幸能收到这类差点错过的情报。如果餐点够美味,就把这间店纳入我的最爱吧。
蛋糕店调查团的最终人数,包含我与古古亚在内一共五人。我们边闲聊边走向目标蛋糕店的途中,我忽然惊觉明明正值中午,气温却没有过于炎热。
当我天真地以为,老天爷终于愿意配合厌恶酷暑的我,抬头仰望天际时,天空不知不觉间已布满深灰色的乌云。在我来不及冒出不祥的预感之前,一滴水珠便落在我的脸颊。
「啊,下雨了。」
我抹去沾在脸颊上的冰冷雨滴后,云朵开始毫无节制地吐出雨水。
距离蛋糕店已不到一百公尺,再加上雨势不算大,所以我们不约而同地往前跑。
我们稍微淋了点雨便抵达屋檐下,古古亚愤恨地望向阴雨绵绵的天空。
「真倒楣~气象预报说今天会放晴的~」
「别气了,反正我们刚好也抵达目的地,快进去吧。」
我们用手帕稍微擦乾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衣服后,纷纷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
在铃声和年轻女店员的欢迎声中,我们被带到靠窗的六人座位。由于现在是平日中午,店内客人不算太多。雅致的装潢配色营造出舒适的气氛,蛋糕的种类也相当丰富。这家蛋糕店有种秘藏好店的感觉,我个人挺满意的。
坐在窗边座位的我点了起司蛋糕与咖啡欧蕾,与朋友闲聊的同时,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
突如其来的雨,令路上的大人们纷纷以手提包或手帕遮著头,来来往往地快步移动。虽然不清楚他们匆忙赶路的理由,却能隐约感受得到,大家都没有余力悠哉地找个地方避雨。
我望著那些被小雨打乱脚步的身影,彷佛看见未来的自己。等大家的交谈告一段落后,我对著坐在身旁的古古亚提问:
「古古亚,你将来有想从事什么工作或梦想吗?」
「咦?美铃,你忽然之间是怎么了?」
我询问关于梦想的事有这么令人意外吗?瞧她那副吃惊的模样,可是挺伤人的喔……话虽如此,毕竟我平常不太参与其他人的话题,难免令她出现这种反应。
我将叉子刺进起司蛋糕里,尽可能保持稀松平常的语调补充: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点好奇罢了,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我稍微尝一口古古亚点的莓果塔,这里的蛋糕都还算不错。别看我这样,其实对吃挺挑剔的。但我先声明,自己并不是因此而想成为蛋糕。
古古亚以手指压著太阳穴,露出羞涩的笑容说:
「嗯~我想想喔~虽然也不是没有啦……但要告诉别人,又有点不好意思。」
「喔~是什么呢?」
放心,除非你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蛋糕,不然我都不会嘲笑你。大概吧。或许吧。Maybe吧。
古古亚以含蓄的口吻,对著比往常更认真等待答案的我说:
「我想从事帮助孩童的工作。」
听见这个无法从平日的古古亚身上想像出来的答案,我吃惊地微微睁大双眼。
古古亚撑著脸颊,望著马克杯里的热可可。像这样吃甜食配甜饮,感觉上嘴里会又甜又腻,但她说出的话语,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天真(注1:天真 在日文中,「天真」与「甜」的发音一样。)。
「这世上有许多孩童,因为家境贫困被送进育幼院,或是无法就读大学,到头来就算长大成人,仍无法从事更好的工作,从此陷入半永久的贫困循环中……这些是我以前在纪录片里看到的,所以我希望能想办法改善这种状况……可是具体来说,该从事怎样的工作才好,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
「唔、喔……你想得还挺多的呢,古古亚。」
我还以为古古亚是会回答「只要现在活得开心就好啦」这类傻里傻气答覆的那种人,见她对将来有这么具体的展望,老实说真的很意外,而且内容还挺沉重的。
「真没礼貌~好歹我在必要时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即使我是个笨蛋,仍会以笨蛋的方式去思考。」
古古亚自我解嘲后,便露出开朗的笑容,反观我内心却是乌云密布。
我原先认为,怀抱超出自我能力的梦想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坦白说我根本无法想像,容易见异思迁且成绩不好的古古亚,能在将来实现她刚才说的梦想。换作是以前的我,想必会一如古古亚现在所说的,觉得她这个笨蛋装什么认真,在心中对她嗤之以鼻。
不过,现在我无法这么想。就算古古亚的成绩再差,但她想超越自我去挑战梦想的态度,耀眼得令我自惭形秽。
也不知古古亚是否察觉我的脸色有异,反过来问我:
「美铃呢?你将来想做什么吗?」
「……我……」
不出所料,基本上这类问题都会回到自己身上,因此在被询问前,我便已随便准备一个答案。
但现在轮到我要回答时,嘴巴却不听使唤。可能我认为,若是随口说个答案敷衍了事,实在很对不起强忍害臊、认真回答的古古亚。
「到底是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以自嘲的语气开口,就算没照镜子也明白自己此刻的脸上没有笑意。
除了我以外的人全都是笨蛋──真不知自己有什么脸说出这种话。别说是实现梦想,我就连梦想是什么都尚未确定。
──与其说是人生无趣,根本是我自己让人生变无趣的吧?
古古亚豪迈地将切下的莓果塔一口吃掉,一脸傻乎乎地说:
「是吗?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反正我们还只是高中生,你又聪明,任何梦想都能实现的。」
「……是吗?」
古古亚像是想安慰人的这席话,反倒加深我的不安。
还只是国中生,还只是高中生,还只是大学生──人们就是像这样把眼前的问题全拋给未来的自己,而且每每总会对过去不负责任的自己感到后悔。不过,许多人虽然会后悔,却仍旧没有改过自新,毕竟生活方式基本上都会变成习惯。
东屋努力制作火箭的心情,我现在多少有些理解了。他并非期待自己终有一天能实现梦想,而是拚命去完成自己目前能做的事……虽然我还是认为,他应该拿这段时间去学习太空人的相关知识。
我不经意地望向窗外。
雨势稍微转强,店前的柏油路已开始积水。
「……雨下个不停耶。」
古古亚等人听见我的呢喃,也跟著看向窗外,同样摆出一张苦瓜脸。
「我可不希望雨就这么下个不停,这里距离超商有点远耶。」
「我把折叠伞留在学校的柜子里了~」
「我家现在或许有人在,我打电话叫家人来接我们如何?」
在朋友们接连对于下雨大表不满时,我出神地注视著一处。
并不是看见了什么,而是在默默思索,为何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
──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是那小子……
得出结论后,我一鼓作气从座位上起身,接著把千圆钞票放在桌上说:
「抱歉,我想起洗好的衣服还挂在户外,得先回去了!餐点钱放在这里!」
话才刚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奔向出口。
店员与其他顾客都一脸讶异地望过来,但我不以为意地推开店门,快步冲进大雨之中。
「啊,美铃?」
──抱歉,到时我会再跟你们赔罪!
我没有理会古古亚的呼唤,只在心里如此回应,所以没有察觉到她的意思。
留在原位的古古亚,低头看著桌上的千圆钞票,茫然地低语:
「……你留下的钱不够啊……」
我冲进沿途碰上的第一间超商,焦急地向无所事事的年轻男店员问: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有卖毛巾吗?」
「咦?啊,有的,一般毛巾就放在旅行用品区……」
我从店员所指的架上抓起一条粉红色的毛巾,并且顺便抽走一把雨伞后,将千圆钞票一掌拍在收银台上说:
「不必找了!」
在吓傻的店员开口回应前,我已化作一阵风转身跑开。
「啊,这位客人!」
就连店员的叫唤声,我也没有听见。
◇ ◇ ◇ ◇ ◇
正当店员离开收银台、准备追出去时,却被另一名中年店员叫住了。
「别追了,就让她去吧。」
「咦,这样好吗?店长。」
店长摸了摸自己的落腮胡,感慨良深地低语:
「没关系。我也经历过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年轻人,不该迫使她停下脚步。」
「店长……」
店员注视著找零盘上的千圆钞票,像是终于挤出声音似地说了一句话。
「其实,那位客人付的金额不足。」
「咦!真的吗?」
店员看了看发出惊呼的店长,从架上拿起相同的雨伞和毛巾来到收银机前,刷完条码后问说:
「总共还少了一百八十八圆,这部分就由店长您自掏腰包啰?」
店长先是注视著收银机显示的总额,然后以凶狠的目光瞪向自动门,语重心长地喃喃自语:
「……有时候,迫使年轻人停下脚步,也是身为大人的责任。」
◇ ◇ ◇ ◇ ◇
我顾不得撑开雨伞,一心一意在雨中奔跑。
为何会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一般来说,不可能有人在雨中建造火箭。即便东屋因此感冒,原则上也跟我无关,毕竟我已多次劝阻他。既然东屋不肯停下愚蠢的行为,也就只是遭到报应罢了。
我在树林里狂奔,沾染在袜子上的泥泞令我浑身不舒服,再加上一路跑到这里,我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有股冲动一直催促著我,迫使我加快脚步奔向目的地。
终于穿出树林的我,双肩不停起伏地大口喘息,同时以失魂落魄的语气说:
「……为什么?」
在抵达这里之前,我究竟期待看见什么,自己已经没印象了。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东屋智弘蹲在雨中的火箭前方。
「啊,市冢同学。」
东屋听见我的脚步声,露出一成不变的坦率笑容跟我打招呼。虽然他脸上沾满了雨水与污泥,神情却与往常无异。
看著态度一如往常的东屋,我恼怒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你在做什么?」
我嗓音颤抖地如此提问,东屋则就我字面上的意思,慢条斯理地开始说明:
「也没什么啦,因为我昨天才帮火箭涂上黏胶,所以来确认一下是否有剥落。如果周围开始积水,我想把它换个位置,顺便帮它喷上防水喷雾;假若完全没问题,我是打算替它多包一层塑胶布就回──」
东屋还没把话说完,我已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令他从地上起身。
「东屋!」
「噗呼!」
然后我使劲挥出一记右直拳,打在东屋的左侧脸颊上。
看东屋整个人飞到半空中,接著以背部重摔在湿滑的地上,我毫不心软地破口大骂:
「你这家伙脑袋有病吗?别逼我揍趴你喔!」
「你已经揍趴我啦……」
「现在不是让你搞笑的时候!」
「我没在搞笑……是实话实说……」
躺在地上呻吟的东屋,脆弱得让人联想不出他平日那种难以捉摸的态度,直到这时候,我才体认到这位身材矮小的少年,跟我一样都是高中生。
此时,我才撑开买来的雨伞,慢慢走到东屋身边。如果任由东屋继续淋雨,总觉得他会溶化消失在雨水中。
「你真的太奇怪了,为何那么拘泥于这件事?难道昔日的承诺,对你而言真有这么重要吗?」
「……」
面对我一针见血的提问,东屋仍闭口不答。
本小姐可是牺牲了自己的袜子与乐福鞋,外加两张千圆大钞才赶来这里。你这小子很有种嘛,既然你不肯说,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好啊,若是你不说,我就把这件事通通告诉老师与你的父母,另外也会通报公所,让他们把这些垃圾跟火箭全部搬走。」
话一说完,我便转身离去。东屋连忙起身,拚死出声制止我。
「拜托你别那么做,唯独这件事真的……」
「那你就赶快告诉我!」
已感到不耐烦的我,转过身扯开嗓门,对著一脸错愕的东屋,继续以强硬的语调放声说:
「无论是承诺或理由,全都给我交代清楚!倘若你不肯说……或是说完之后无法说服我,我发誓一定让你至今的努力全部付诸流水!」
想想自己还真狡猾。明明当初表示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并且说好会帮忙保密,但在情况不如我意时,就丢出让人无从选择的问题。我现在的行为,就跟自己最嫌弃的「谁说话大声就是赢家的游戏」没两样。
即便强调是因为已想不出其他法子,这样的藉口也无法让我得到任何慰藉。换言之,就只是自己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聪明罢了。
面对神情激动的我,只坐起上半身的东屋眨了眨眼睛,最终像是投降似地露出苦笑,轻声细语说:
「……哈哈,市冢同学,你出乎意料挺坏心眼的耶。」
「这哪里算得上是出乎意料或坏心眼,单纯是你太笨。」
我赌气地反驳,同时朝仍坐在地上的东屋伸出手,一鼓作气将他拉起来,接著把买来的毛巾连同包装扔给东屋。
「拿去吧,不然会感冒的。」
「……谢谢。」
我们为了避雨,来到一棵大树下共撑一把伞。
在一旁拿毛巾擦脸与头发的东屋看起来莫名性感。尽管这跟女性魅力扯不上边,但他此刻看起来比我可爱一事,不知为何让我很火大。当我思考著如果文化祭要举办女仆咖啡厅,让东屋男扮女装应该会很受欢迎时,忽然有一条毛巾出现在我眼前。
「来,市冢同学也快擦乾吧。」
面对东屋理所当然般递来的毛巾,我大感意外地整个人向后仰。
「咦!没关系,我不用了。」
「里面有两条毛巾,更何况你也浑身湿透了吧。」
「……啊~嗯,说的也是,那我就不客气。」
起先回绝的理由,就连我自己都不愿多想。羞耻到很想当场消失的我,为了把这般思绪拋诸脑后,粗鲁地用毛巾擦拭头发。
值得庆幸的是,东屋并未针对此事继续追问。由于我们没有其他话题能聊,因此周围只剩雨滴打落在垃圾与枝叶上的清脆声响。
我偷偷窥探东屋的侧脸,他看似果然不太愿意透露之前提过的那个「承诺」。刚刚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我才口无遮拦地说出那种话,现在想想,或许根本没必要为了逼问此事,甚至做出近乎威胁的举动。
虽说我不太甘心向东屋道歉,但自己刚才一拳将人揍倒,也无法坚称自己完全没错。为了展现身为一名成熟人士该有的气度,我做好觉悟地张开嘴巴。
「那个……」
「我许下承诺的对象,是一名外星人。」
但东屋与我同时开口,让我刚才做好的觉悟全都白费了。再加上这句话太出人意表,我不禁怀疑自己听错。
只是,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相似的名词,于是迟疑地重复东屋的话语,改口再问一次:
「……外星人?」
「嗯,我小时候摸黑外出散步时,遇见一名外星人。」
东屋不加思索地表示同意,抬头从枝叶的缝隙间仰望著雨云。
「他对我说『我有事情想告诉你,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来宇宙见我』,接著外星人很快就消失无踪。虽然我与他的交流只有这么一次,那对我而言却是很珍贵的回忆。」
东屋此时的眼神,宛若少女漫画中登场的人物般闪闪发亮,实在不像在撒谎骗人或信口雌黄。而且东屋在我眼中,不像是会撒谎的那种人。
相较于东屋,我内心别说是充满蔷薇色的浪漫情怀,反倒是陷入灰色的疑云漩涡。看著思绪驰骋于回忆里的东屋,我首先提出一个问题。
「……先等一下,为什么你们会许下那样的承诺?」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对于那个外星人来说,应该有某种特别的理由……」
「你恰巧遇见的那名外星人,用日语和你许下承诺吗?」
「……」
东屋陷入沉默。
就算对方是说英文,我仍觉得相当可疑。先不提孩童时期,东屋到现在都没有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吗?
东屋无所适从地摆动双手,试著以了无新意的理由解释。
「那是因为外星科技远比地球发达。你想想看,就像地球也有能够跟狗沟通的BowLingual狗语翻译器……要不然可能是直接传递意念,类似心电感应的沟通方式……」
你也太晚做出这样的推论!我还以为你会立即提出假设,这样反而像是不攻自破。
在评断东屋这番言论的对错之前,我用下个问题来代替回答。
「……话说回来,你为何认为对方是外星人呢?」
「因、因为他穿著太空衣。就是经常出现在电视上,太空人身上那套以白色为主、看起来十分厚实、头盔呈圆形的服装,而且他自称是外星人……」
「你说这位自称是外星人的家伙,穿著地球制造的太空衣吗?」
「……」
总觉得站在我身旁的东屋,随著这一连串的问题,身形越缩越小,简直像是真的逐渐被雨水溶化,甚至彷佛能听见他拚命运转脑袋的声响。那副模样滑稽得令人心生同情。
接著,东屋终于得出结论,以细如蚊蚋的音量说出答案。
「……因为地球制造的太空衣品质很好。」
这答案远比我想像的更糟糕,已经到了愚蠢的地步。
所以你想说,NASA与外星人进行贸易活动,从中获取莫大利益吗?支付方式是刷VISA卡一次付清吗?HAHAHA,这真是太妙啦,汤米。
「你不是才刚说过『外星科技远比地球发达』吗?」
「……」
相信东屋也发现自己的发言十分矛盾。看著低下头的他,我发出一声叹息。
首先,外星人不会自称是外星人吧。假设地球人与外星人交流,应该会先说明自己出身的星球、专有名词与目的。那样子劈头就说「我是外星人」,是哪门子的自我介绍?如果那样都OK,本小姐也是外星人啦。
「嗯,这下子我都明白了。虽然全都弄明白,但我必须重申一次。」
我尽可能地故弄玄虚,为了避免有人听错接下来的这句话,斩钉截铁地开口:
「你是个笨蛋对吧。」
周围传来滴滴答答的雨水声,以及小鸟清脆的鸣叫。
闹起别扭的东屋,维持著待在雨伞范围内的距离,不悦地撇过头去,同时喃喃自语地低声抱怨。
「……吵死了~不用你鸡婆啦,所以我才不想说嘛……」
看来外星人一事,在东屋心中有著不同的分量。至今老是被我数落却未曾放在心上的他,首度摆出闹脾气的态度,因为模样实在太可笑,我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噗!啊哈哈哈哈哈!」
虽说把这件事宣扬出去也挺蠢的,但若是真的跟人爆料这种事,大家也只会把我当成脑袋有问题的家伙吧。
「抱歉抱歉,我没想到这件事对你而言那么重要。也对,与外星人的承诺就该好好遵守,你真伟大呢,东屋小弟弟。放心,大姊姊可是既温柔而且口风又紧,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
心情大好的我露出一脸灿笑,温柔地抚摸东屋的头安抚他。
东屋似乎受不了被人当成小孩子,拚命抗议。
「他、他真的是外星人啦!绝对不是哪来的地球人!他背后拖著一条好几公尺长的白色尾巴,而且有如凭空消失般,转眼间就不见踪影……」
「对啦对啦,宇宙最棒的一点,就是充满各种能让人自圆其说的浪漫呀~」
此刻我已无心聆听东屋的反驳。真要说来,天底下有谁会乖乖聆听这种破洞百出的论调。
根据我搜寻太空人相关资讯时所见的内容,听说地球制造的太空衣,搭载著超过一百公斤的生命维持装置,让人难以顺利在地面上行走。假使那不是一场梦,就是东屋碰上脑袋很有问题的变装疯子。幸好他当年平安无事,如果对方是孩童绑架犯,那可不是闹著玩的。若是那个外星人哪天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用他自豪的尾巴,当场将他五花大绑。
总之,无论那是白日梦或其他情况,东屋一心一意努力迈向目标的态度,我其实并不讨厌。尽情大笑后终于心满意足的我,改以认真的表情向东屋提问。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就是你何必急著履行承诺呢?」
「……因为今年或许是个好机会。」
虽然东屋似乎仍对我捧腹大笑一事怀恨在心,却还是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
他将背部靠在树干上,犹如回想起当年的情境般阖起双眼。
「听说今年是能清楚观测到流星雨的一年,而我与外星人相遇当时,也是流星雨特别活跃的一年。当年我去奶奶家的那天晚上,同样能看见大量流星雨。我那时为了欣赏那片美景,才晚上出外散步。就算只是直觉,我仍认为两者并非毫无关系。我有种感觉……流星雨就是外星人接近地球的一种徵兆。」
东屋简直像是随时将憧憬铭记在心,令我不禁有些佩服。具体来说,那跟错觉有何分别?很遗憾像你这种人,在赌局成立之前,早已注定是任人宰割。
但是……这或许也莫可奈何,东屋持有的情报,只有儿时那场短暂的邂逅,不管他去请教谁,大家都无法回答外星人的真面目。无论知不知情,在人类的知识未能全面共享的现下,这些情报都不是我们这种高中生所能知晓的。因此,就算是不可靠的臆测,但除了将臆测延续下去也别无他法。
这世上分成两种人,一种是因为可能性微薄而死心放弃的人,另一种是尽管可能性微薄仍坚持下去的人。不用想也明白,东屋肯定是属于后者。
「没人知道下次流星雨是何时造访地球,搞不好从今以后都不再出现了,到时我也未必能够前往宇宙,因此我才想趁现在尽可能地完成这个目标。」
东屋的脸上已逐渐取回原有的开朗,反观我则是对这名外星人心生一股近似于怨恨的情绪。
若是有话想说,外星人自行过来不就好了?还刻意卖关子说「来宇宙找我」,根本是想捉弄人,而且对方还是个孩子。真搞不懂这些外星人的礼数。
「希望你这么做,不会只是自寻烦恼……」
我并非无法理解对于宇宙奥秘的好奇,但无法像东屋这般乐观。一如地球上的人类,相信外星人也有各式各样的个体。
「既然外星人能够发现地球,又拥有可以多次造访此处的科技,应该能轻易让地球化为焦土吧?下次来访的外星人,未必就是与你许下承诺的个体。」
「嗯,外星人与地球人在智慧上的差距,若用地球上的例子来比喻,就跟人类和虫子没两样。」
相差这么多吗?我是无法想像外星人的文明水准,但若是如此,他们早该把这里变成绝望之地了吧?
「可是人类不会想消灭虫子吧?大不了就是它们出现在家里或是咬伤我们时才驱除。只要我们别主动出手,我相信他们不会想开战。」
不,本小姐倒是想把虫子彻底灭绝,不过我确实未必会为了这种事,特地踏进未开化的丛林里。
撇开此事不提,我挺在意东屋刚才不著边际谈到的大前提。
「……你刚才说,只要我们别主动出手是吗?」
此事与国境、宗教以及语言截然不同,想做到这点究竟有多困难,即便是未选修历史课的我也非常清楚。
「那不就没救了?要是除了你以外的人与外星人接触,人类就直接出局了吧。」
「啊哈哈,说的也是,那我得错开外星人造访地球的时间啰。」
东屋笑著说出的这句话,听似只要自己能够见到外星人,人类有何下场都与他无关。与其说他有时会显得很堕落,倒不如说会展露出邪恶的一面。
当我回神时,雨已经止歇。我收起雨伞,望向被塑胶布包住的火箭。
「你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完成那艘火箭?」
东屋解开塑胶布,注视著微微反光的火箭。
大概是东屋的及早应对发挥功效,最令人担心的黏胶部分,原则上没有问题。
「我是打算……再过两周就做好雏形,之后会转向装修内部,希望能在暑假结束前完成。」
「这样啊。」
我脱口回应的这句话,恰巧与我当初见到东屋所说的话一模一样。
我伸出右手,贴在东屋略微发红的左侧脸颊上,以简短的话语代替道歉。
「祝你能见到外星人。」
真是不可思议的心情,唯独这个瞬间,我将规则、常识以及合理性拋诸脑后,打从心底希望东屋能与外星人重逢。
东屋的体温,经由碰触的指尖传递过来。
突如其来感到害臊的我,连忙转身准备离去,此时后头传来东屋提问的声音。
「市冢同学,你觉得这世上有外星人吗?」
犹豫是否要立即回头的我,基于也想让心情冷静下来的关系,双肩一耸回答:
「我不知道,毕竟我对这件事不太感兴趣,再加上此事应该不会对地球造成多大影响。因为智慧上的差异,彼此很可能连对话都无法成立,我也不觉得那些超级科技凑巧能在地球上运作。」
基于不同的物理法则,科技也会有所差异。当科技有所差异时,价值观会跟著改变。坦白说,我个人的观点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样才会达成双赢的局面。但至少东屋见过外星人一事很令人怀疑。
因此我以背对东屋的姿势回应,并且秉持理性的态度做出结论。
「我目前唯一能够肯定的事,只有我与你都是外星人中的一分子,对吧?」
听完这句话,东屋震惊得目瞪口呆,接著犹如花朵绽放似地露出柔和的微笑。
「谢谢你,市冢同学,你果真是个温柔的人。」
没礼貌,说什么「果真」呀,我本来就很温柔好吗?像我这么温柔的人,即使找遍整个宇宙也屈指可数。
「但我还是比不上你呀,东屋。」
在雨过天晴的天空中,隐约挂著一道彩虹。
纵使夏天还是老样子令人厌恶,但今年夏天,稍微让人觉得还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