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外星人跟流星雨呀……简直像哪来的童话故事。」
躺在我床上的老姊未停下滑手机的手指,以有气无力的语调如此说道。
接著,她将巧妙放在床缘的高球鸡尾酒一饮而尽,并且毫不客气地打了个嗝。
「真是个充满浪漫情怀的孩子呢,跟你完全不一样。」
你是用哪张嘴说出这种话的?假如待在拿废弃物打造火箭的自家妹妹卧室里大口饮酒,就叫做充满浪漫情怀的话,那我情愿当个毫无梦想的现实主义者。
老姊瞄了我一眼,像是很感兴趣地提问:
「太空衣该怎么办?什么防护都没有就跑去宇宙,听说身体会炸开喔。」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拿你来实测看看如何?相信你很适合成为夏日的烟火。
「既然他都打算组装引擎了,应该至少会制作太空衣吧?像是让他口中的那个外星人来帮忙。」
反正高中生制作的太空衣也只是求个心安罢了,如果对方拥有能把人类当作虫子的科技,让飘浮在宇宙中的尸体复活肯定是小事一桩。而且依照东屋的个性,总觉得他会笑咪咪地说「只要能前往宇宙,就算身体炸裂也死而无憾」。当然,我可是敬谢不敏。
由于此事太过异常,害我把大肆吐嘈的冲动拋诸脑后,真要说来,我觉得光是深究东屋行为的合理性就没有太大意义了。
「这种事应该无须在意吧?反正是垃圾组成的火箭,哪可能真的飞上宇宙。」
日本顶尖菁英可是为此不分昼夜地开会讨论,若一台形同暑假劳作的火箭能顺利飞上宇宙,叫人情何以堪?不过我也挺好奇,倘若此事成真,这些菁英们会有什么反应。
当我直言不讳地做出结论后,老姊从手机移开视线,像是觉得难得一见似地看著我说:
「你在谈论这位火箭小弟时,看起来似乎特别开心喔。」
「咦,为什么?」
「呃,提问的人是我耶。」
「咦,所以我才问你啊,这哪有什么让人开心的要素?」
有点在鸡同鸭讲的这段对话,瞬间让现场气氛充满火药味。虽然我不懂原因,但肯定是老姊的错。
首先让步的是老姊,她发出叹息后,便换了个话题。
「……算了,这种事怎样都行,那你今后不如常去火箭小弟那里露个脸如何?感觉上,那孩子也很高兴能找到聊天的对象。反正你时间很多吧。」
「我可比不上姊姊喔。」
只要我在家,几乎没看老姊出门过,记得她有在打工吧。这个女人到底是何时才去大学上课……话说她主修什么科目?酒的历史之类的吗?
尽管被老姊说是闲人让我挺不爽的,但这句话也并非完全不对。
「不必你说我也知道。老师拜托我帮忙监视他,而且我有点想看看完成后的火箭。」
念书、交友以及监视东屋,像这样列举出来,要做的事情还不少。
不管怎么说,首先就从把老姊赶出卧室开始吧。
「那么,我还得写暑假作业。我跟你不一样,每天有很多事要忙。你不念书是无所谓,但至少不要一把年纪了还想成为Youtuber喔。」
我赶狗似地催促著老姊,等她来到走廊就一把将房门关上。
看老姊今天没有继续鬼扯瞎说,就这么乖乖走出房间,不禁令我有些意外,但我很快就埋首在暑假作业里,并未深究这件事。
「……你真的有想清楚这件事吗?美铃。」
所以,没有任何人听见门外这阵喃喃自语。
老实说放暑假时,我尽可能不想跨出家门一步,不过待在家的话,主要会觉得老姊很烦,所以外出的机会基本上是比较多。
上午在凉爽的图书馆认真向学,心血来潮就在回程途中晃去垃圾山,这已逐渐变成我的习惯。天气真的一如预报降起小雨时,我不禁有些担心,就去了垃圾山一趟,值得庆幸的是现场没看见东屋的身影。看来被我一拳打趴后,给了他不小的教训。
可是除了雨天以外,随时能在那里看见东屋开开心心地与垃圾为伍。那股热诚真令我肃然起敬。
即便是社团活动,如果一周没有休息几天,任谁都无法坚持下去。我是没有见过外星人,难以体会那种心情,不过,他真的如此想见外星人吗?
这种事根本无须多问,随著时日逐渐成形的火箭,就是东屋的答覆。
「市冢同学,你没有打算趁暑假去哪玩吗?」
这样的生活持续一周后,东屋一如往常趁著作业的空档,对我如此提问。
依字面上的意思,这是个稀松平常的问题,但是,他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令我莫名恼火。
「你希望我去别的地方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
天晓得你是哪个意思。但就算我从明天起再也不来这里,对我也无关痛痒。
在心底抱怨发泄完后,我振作起精神回答:
「我也不清楚,看父母心情啰。原则上每年会一家人一起去温泉,除此之外,就是和朋友去游泳或逛街。」
虽说也因地点而定,但基本上我不讨厌泡温泉。比起在外面人挤人,或是得等上一个小时才能搭乘几十秒的云霄飞车,不如泡在温泉里悠哉疗愈身心还比较适合我。就算有人嘲笑我像个老太婆,我也不在意。
……比起这个,我倒是难以想像东屋乖乖泡在温泉里的模样。话说回来,东屋在建造火箭前,都在做些什么呢?
「那你不出去玩吗?整个夏天都在这里玩垃圾,以一个高中生的暑假来说,未免太可悲了吧。」
「啊哈哈,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啦,我很期待打造出这架火箭喔。」
嗯,这点我早已再明白不过了。
我回以苦笑,有些难以启齿地试著补足刚才的问话。
「对你而言或许是这样,不过,你的家人呢?他们也可能想多多亲近身为高中生的你啊。」
……嗯~只是我死命与老姊保持距离,说这种话好像没有说服力。
纵使因为心虚而有些含糊其辞,我仍向东屋提议:
「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不过,与其为了打造火箭而拒绝家人的邀约,偶尔陪陪家人总是比较好吧?反正少做两、三天,对于进度也影响不大,倒是你藉此放松一下,搞不好能提升效率喔。」
看著停下手边工作的东屋,我的内心闪过些许不安。
这样会不会太多管闲事呢?仔细想想,我未曾听说过东屋与家人间的关系。我至今曾多次想像,东屋有可能是因为家中的斯巴达教育或受虐,才导致他开始制作火箭。假若真被我猜中,和家人出游别说是放松,大概还会造成反效果……
不过我的疑虑,最终证明只是杞人忧天。
「……这样啊,你不是担心我,而是我的父母吗……」
一反我的担忧,东屋像是回神似地如此低语。
接著他抬起脸来,心平气和地对我露出微笑,并且出声道谢。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谢谢你,我会试著跟他们提提看。」
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傻眼,于是浑身放松地呢喃:
「……该怎么说呢?你这个人对于梦想还真盲目耶。」
「嘿嘿,过奖、过奖。」
「就说我没在夸奖你啦。」
这样的相处方式我已习以为常,于是轻笑一声。东屋见状也露出腼腆的笑容。
对话告一段落,我仰头喝著瓶装绿茶,东屋则重新看向火箭。
可是,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东屋将双手贴在火箭的外壳上,以背对我的姿势询问:
「……话说市冢同学呀,你在暑假期间没有要去哪里吗?」
「……啥?」
这次我不悦地皱起眉头。
数分钟前的那段对话究竟有何意义?简直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嘛。
「我刚才已经回答过啦,难道你没有听我说话吗?」
现在是怎样?难道我这次真的穿越时空?还是东屋在出言挑衅?他想表达我是个暑假期间没有任何安排的可悲女高中生吗?快给我说清楚!
我气呼呼地接近东屋,不过此时抬手摸著额头的东屋,看起来不像是在装傻或捉弄人。
「……咦?奇怪,是这样吗……?」
「你这个人喔~可别跟我说你这点年纪就患有早期阿兹海默症,诸如此类让人笑不出来的──」
我没有多想地将手搭在东屋的肩膀上,剎那间──
看见他的身体往侧面一倒,我的思考瞬间停摆。
「咦!」
东屋像一尊精巧的蜡像,以侧躺的姿势倒在地上。
我基于反射动作般摇晃著东屋的身体,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东屋!喂,东屋!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只是有点中暑……」
「但你的状况,看起来不只是有点中暑呀!」
东屋的脸色苍白到即使能回应我,我也无法安心下来。再加上顶著这样的大热天,他却几乎没有出汗。
看著眼前的状况,我感到不寒而栗。
「──」
你在制作火箭时,究竟是多么专注啊?
死亡──至今原以为与我存在于不同世界的两个字,瞬间闪过脑海。
心跳剧烈得让我胸口隐隐作痛,呼吸也变得急促。身体紧张到几乎快停摆,我拚命挤出力气,用手指滑动从口袋中取出的手机。
指尖发颤令我无法顺利操作手机。东屋用失焦的眼眸,仰望著因为焦急而啐了一声的我。
「等等,市冢同学,你在做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叫救护车呀!」
难道你以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打电话叫比萨吗?当然是要找人来把你送进医院。
终于顺利拨打紧急通报号码后,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可是东屋以近乎哀求的口吻,对至今从未如此全神贯注的我说:
「不行,拜托你快停下来,唯独这件事真的……」
「这情况是叫我怎么停下来!总之你先闭上嘴巴!」
我激动地斥责东屋,此时从话筒传来女性冷静的说话声。
『您好,这里是119消防专线,请问是发生火灾?还是需要急救?』
语调近乎怒吼的我急忙喊道:
「这里有人需要急救!是一名男高中生,他因为中暑昏倒……那个,地点是……」
我像是想抓住救命稻草似地环顾四周,但周遭只有阴暗茂密的树林与垃圾山。虽然现场有一条状似用来非法弃置垃圾的小径,不过救护车能否顺利通行实在挺难说的。但要将东屋移动至马路边,也可能会有危险。
我从喉咙里挤出几乎不成声的嗓音,语调像在迁怒般提问:
「没办法透过GPS定位吗?这里是树林里,没有任何地标!」
相较于近乎恼羞成怒而大喊的我,应对的女性则以机器人般的冷静态度,向我确认现场状况。
『请您不要切断通话。可以请您前往救护车能够通行的道路上吗?』
女性维持一贯的态度,像是不在乎东屋的危机与我的焦躁。我产生愤怒与感谢参半的复杂心情,并将此情绪压缩成简洁扼要的话语吼出来。
「没问题!我这就过去!马上赶过去!」
眼下的情况跟我的情绪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只要有谁能够帮上忙,管他是神明、恶魔或外星人都可以。
我暂时放下手机,强行将拚命挣扎的东屋拖到树荫下,接著倒出喝过的瓶装绿茶,将手帕沾湿后,贴在东屋的后颈。就算这点应急措施只是让人心安而已,也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我强迫东屋喝完剩下的绿茶,语气强硬地命令:
「东屋,你不许乱跑喔!假如你敢乱动,即使要我揍人,我也会阻止你!」
「等等……市冢同学……」
东屋制止我的声音,我已听不进去。我一鼓作气站起来,将手机贴在耳边,快步穿梭在树林间。途中,树枝与杂草在我的脸颊与双腿留下轻微割伤,但我完全没有放慢脚步。明明只是短短一分钟,我却彷佛经历了近似永恒的漫长时光。
终于来到能隔著树丛看见柏油路的位置时,我便告知自己已经抵达马路附近。从女性口中得知,已将精确的定位座标传送给正在路上的救护车后,我才安心地切断通话。站在原地等待的几分钟里,我却觉得漫长到已经过了好几倍、甚至好几十倍的时间。
以往总被我当成背景音或杂音的警笛声,如今听起来像是充满希望的旋律。看见没多久就驶来的救护车,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救护车一发现我便停下来,从中走出一名壮年的男性救护员,凛然说道:
「让你久等了,患者在哪里?」
「在那边的树林里!我让他躺在树荫下!」
在我们交谈的期间,另外两名救护员分别用单手拿著急救箱与担架,从救护车里走出来。
救护员稍微看了看身后,确认准备已完成后,注视我的双眼说:
「能麻烦你带路吗?」
「当然没问题!」
就算你没问,我也有此打算。我无所顾忌地迈开步伐,沿著来时的路径往回跑。不愧是平日便勤于锻炼的救护人员,就算他们身上扛著不少装备,也能顺畅地跟在我身后。
东屋听从我的指示躺在树荫下。他毫无动静的模样,乍看之下真的像是已经过世,吓得我不禁浑身发颤,不过他在听见救护人员的呼喊后,确实有做出回应。
三名救护员俐落地完成急救处理,让东屋躺上担架后,往救护车的方向移动。我再也按捺不住,向跟在另外两名成员后方的壮年救护员问:
「东屋他不要紧吧?」
救护员抹去脸上的汗水,朝我点一下头,脸上浮现松一口气的神色。
「嗯,假如再晚一点,情况可能会很危急。患者的意识还算稳定,我想应该没有危及性命。虽然接下来必须立刻送医检查,但我相信只要静养一段时间,他很快就会康复。」
我花了好一段时间终于理解这番话的意思后,全身的体温才恢复正常。
我将手贴在胸口,以细如蚊蚋的音量喃喃自语。
「……太好了……」
紧张的情绪一口气舒缓,总觉得自己就要瘫坐在地上。
救护员将他厚实的手掌搭在我肩上,出言慰劳说:
「这都多亏你处理得当。你要一起来医院吗?」
无须多言,我原本就有此打算。除了得确认那个笨蛋真的安然无恙以外,还打算好好训斥他一顿。像这样给我增添不必要的担忧,代价只是请我吃一、两块蛋糕,根本太不划算了。
但在我打算点头同意的瞬间,发现担架那里好像滴下一颗水珠。
有可能是我眼花了。我花了几秒的时间,注视著躺在担架上的东屋,但还是没能成功确认。这段期间,担架已消失在树丛另一头,转眼间不见东屋的身影。
最后,我对神情困惑的救护员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就不去了,东屋拜托你们。」
救护员露出有话想说的模样,但他似乎以自己的方式看出端倪,并没有继续追问,转而为了追上担架,踏著坚定的步伐离去。
独自留下来的我,为了把关于水珠的真相拋诸脑后,尽可能以凶狠的态度低语:
「……这都怪你自己不好,东屋。」
明明顺利度过最糟糕的危机,我却不知为何无法放松,也没有庆幸的感觉。一股未知的情绪盘据在心底深处,令我久久无法释怀。
如今回想起来,想必是我已经下意识地察觉到了。
所谓的不祥预感,往往都会特别灵验。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接近过垃圾山。
既然东屋不在,我也没必要去那种地方。尽管这句话合情合理,但我大概不光是基于这个理由。恐怕,即使东屋在那里……不对,而是他若真的在那里,我更是不愿前往垃圾山。客观来说,我做了正确的事,却也因此令我更加恐惧。我正确的行动,假如为东屋带来他不乐见的结果──只要一想像东屋会露出何种表情,就令我百般不愿去见他。
具体来说这是何种心情,我并未完全认清。
但以结论而言,我的预感成真了。
在东屋被送进医院的一周后──
因为我没有与东屋交换联络方式,别说是他家住址与送往哪间医院,我就连他现在的状况都不清楚。由于待在家里也静不下来,我终于决定前往垃圾山一趟。户外还是老样子奇热无比,宛如想把我关在家里似地持续升温,不过我强迫自己当作没这回事。
一旦离家外出,酷暑也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事实上,我只是无心在意那点琐事,现在一心一意朝著那座树林前进。站在看惯的羊肠小径入口,我深呼吸一次后,迈步踏进树林。
沿著这条算不上是步道的小径走去,我忽然感到不太对劲。
「……嗯?」
我边走边思考这个问题,最终顺利找出答案。
这条路有别于先前,变得相当好走。路面被踏得十分平坦,树枝与杂草也已被清除,让人容易通行。只是三名救护人员在此往返,而且那是一周前的事,我实在不觉得那样便能把小径踏平到这种地步。
我在想不出个中原因的状况下,从枝叶缝隙间看见一部分的空地,以及一道熟悉的背影站在那里。如此巧妙的偶然,令我萌生一股五味杂陈的心情。既然与他撞个正著,我也不能视若无睹。
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拨开树枝对著东屋的背影打招呼。
「东屋,你的身体要不要──」
下一瞬间,我不禁哑然失声。
我抵达空地后,越过东屋的背影看去──那里变得空无一物。
成堆的垃圾山已不见踪影,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荒地。
那座垃圾山彷佛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之前的那段日子,恍如全是一场梦。
当时的痕迹,连一丁点都不被允许留下。
「……那座垃圾山已经被丢掉了。」
站在一旁的东屋,对愣在原地的我小声解释。
光是这么一句话,我就彻底明白了。
这里的东西都被清理乾净,包含东屋费尽心血打造的那艘火箭。
「……」
我想不出该说些什么,甚至无法鼓起勇气扭头看向东屋的侧脸。我随意与东屋接触,并且毁掉他的梦想。这是我现在最不敢面对的现实。
「嗯……那些原本就是被人丢弃的垃圾,说它们『被丢掉』好像怪怪的。所以该说被清理吗?还是被收走呢?嘿嘿,我也不是很清楚。」
东屋的语气比想像中更为开朗。
不过,我听出东屋朝气蓬勃的嗓音中,参杂著不稳的颤抖。
「为什么?」
「听说在那之后,有不少凑热闹的群众聚集在这片树林,于是这里的垃圾山被人发现了。公所接获通报后,便派人来清理……大概是有人觉得孩子在这里嬉戏会有危险吧。嘿嘿,而且事实一如他们所言,我也无从辩解。」
「喂,为什么?」
「这也莫可奈何,毕竟公所的工作就是维持城镇的整洁,不管我用什么理由说『拜托让垃圾山留下来』,他们也不可能听我的吧?想想还真厉害,当初这片树林里的那座垃圾山,仅仅一周就被全数清乾净。」
我已经压抑不住怒火。
「为什么!为何你能像这样坦然接受!」
我放任自己的情感宣泄,一把抓住东屋的肩膀,强行让他以正面面对我。
东屋那双看似黑曜石般目光荡漾的眼眸,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境,我为了挖出他封闭在心底深处的真心话,紧接著把话说下去。
「不对,你没有坦然接受,这种事叫人如何接受,你差点中暑丧命才完成到一半的火箭,就这么轻易被人清理掉了,不可能有办法坦然接受吧!最大的证据就是你当时哭了!其实你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吧?」
东屋仍保持沉默,但不像是被我激动的模样吓到,很明显是以此同意我说的话。
将这片空地所有垃圾丢掉的那帮家伙,擅自清理垃圾山的那帮家伙,我饶不了他们。其中最无法饶恕的,就是当初完全没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结果,既愚蠢又肤浅的我。
现在的我,恨透了让东屋心生绝望的一切事物。
「你很生气吧?你一定想责怪我太鸡婆,害你至今的努力全都白费吧?拜托你别为了我故作坚强!就算看见你强颜欢笑,我也一点都不高兴!」
一鼓作气将心底话全说出来的我,犹如刚跑完上百公尺般,双肩起伏地大口喘气。
我都大吼到自己的耳朵隐隐作痛,东屋仍没有撇开目光。
我都用力到指头掐进东屋的肩膀里,他却没有皱过一次眉头。
明明逼问的人是我,我却感到是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
我很害怕听见东屋的答覆,不过现在选择逃避的话,我必定会再也无颜面对东屋。为了避免让东屋发现我已开始腿软,我使出更多力气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看著东屋终于缓缓张开唇瓣,我不禁绷紧全身。
「我没有在逞强喔。」
东屋说出的这句话,并未带有愤怒与悲伤。
他似乎想体谅闭口不语的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反倒松一口气,甚至觉得很幸运呢。」
「啥……?」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台词,我渐渐放松自己搭在东屋肩膀上的双手。
东屋以沉静的动作摆脱我的束缚,朝垃圾山原先所在的地点走去,接著以开朗的语调,滔滔不绝地说:
「市冢同学,你说的没错,我早该认清现实。一名高中生想前往宇宙,打从一开始就办不到。这不是谁的错,单纯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挑战而受到报应。更何况打造出徒有外形的火箭,又该如何让它升空飞上宇宙呢?如果赔掉性命的只有我一人也就罢了,可是一旦砸下来,搞不好会引发大灾难──」
起先,我不明白东屋把话说到一半就止住的理由。
接著,我才终于发现东屋已转过身来,看著我的方向。
原以为东屋是看著我背后什么东西,不过流过脸颊的温热触感,告诉我会错意了。
那个温热的东西流至下巴后,化成一滴水珠在地上弹开。
我好几年不曾流下的泪水,无论此刻如何压抑,都没有止歇的迹象。
「……么……」
──为什么我会哭呢?
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原先是期望出现这样的结果才对。当初我一直认为,东屋应该要学著做出符合自身年龄的行为。既然火箭已遭清理,他只要放宽心、努力成为一名太空人就好。但他顽固地拒绝我的主张,无法放下认真想前往宇宙的幼稚梦想──
思考到这里,我终于明白自己落泪的理由。
「……为什么……」
因为,东屋是认真想前往宇宙。
因为,我就近接触到东屋的认真。
因为,我亲眼看见东屋放弃他无可取代的梦想的瞬间。
东屋是个纯真的人,甚至会因为我取笑他与外星人的承诺而闹别扭。所以,他绝不会做出为了迎合他人或开玩笑,就将自身梦想一笑置之的举动。反过来说,除非当他认真放弃了这个梦想,才会做出这种事。
「那个东西」是连赋予其名都为人忌惮,充斥在这个世上的存在。
那就是不值一提,却又千真万确的──绝望。
「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
我不仅像个孩子似地哭著抱怨,还哽咽哭泣。模糊的视野害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却能感受到东屋的困惑。不过,我光是抹掉接连涌出的泪水就已是极限,根本没有余力控制住自己。
──管它是梦想还是什么,对自己而言,到头来都只是一种坚持……
既愚蠢又幼稚的人是我。我至今未曾想像过,一个人在放弃梦想的瞬间,竟是如此令人煎熬。
东屋仍不发一语,失去梦想而伫立于原地的他,形同亡灵般虚无缥缈。
等我回神时,已经转身跑开了。我背对东屋,一溜烟逃离现场。
我不断奔跑、向前奔跑,犹如逃命似地一直奔跑。模糊的视野害我多次差点撞上树干,但我依然没有放缓脚步。我狂奔的速度,就跟日前叫救护车时差不多,或是更为快速。
纵然抵达了相隔很长一段距离的柏油路上,东屋的笑容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东屋没有出声叫住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我不想遇见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只想立刻一头埋进被窝里睡觉。难以理解的情感不停在脑中打转,再不睡一下重整思绪,总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但是不如意的事往往会接踵而至。
我一碰到房间门把,便明白自己的卧室里并非空无一人。我完全不看床铺一眼地拋下一句话:
「抱歉,姊姊,能麻烦你出去吗?」
「不要~因为我是小猴子,所以听不懂人话~」
老姊完全不理会我此刻的心境,而且视线未曾从手机上移开,一如往常捉弄我。
可是我无意与老姊针锋相对,也不想默默退出房间。我现在不想见到双亲,更别提其他陌生人。
无意与老姊纠缠不清的我,拉开椅子坐于书桌前,接著趴在桌面上随即开口:
「那你就永远待在这里,别去吃饭、上厕所跟洗澡,就算是死也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半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使用手机搜寻关键字「除掉市冢美典的方法」,很遗憾得到的搜寻结果是零。感觉上自己甚至被人类忠仆的机器拒绝,令我基于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将手机扔在桌上,将脸埋进枕在桌面的双手之中。
老姊终于察觉到我的反应有别于往常,瞥了我一眼问说: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老姊应该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关心我,但她摆出一副别说是离开这个房间,甚至连从床上起身都不肯的样子。而且她接著说的话,更能隐约窥见她那粗线条的好奇心。
「啊,难道是那个?你之前提起的火箭小弟?一定是跟他吵架了吧。如何?被我猜中了吗?」
难道这女人无法经由臆测与体谅他人的心情来判断吗?不,我看她应该办不到。谁叫她是一只猴子,除了吃饲料(香蕉)跟睡觉以外一无是处。
不管是哪个家伙,除了我以外的人,还有我……
全都是一群大笨蛋。
「实在太奇怪了……为何他要特地用垃圾组装的火箭前往宇宙……一般人都会决定成为太空人啊……如果当时不叫救护车……我又该怎么做……」
我脱口而出的话语,全是对东屋的埋怨。事到如今,「自己一点错都没有」的自我防御机制仍正常运作,令我感到恼怒,陷入自我厌恶的连锁中。
刚才,我宁可东屋斥责我,宁可听见他骂我「一切都被你搞砸了」。
或是看见东屋大哭。因为自己费尽心血打造的火箭被扔掉,导致他难过得像个孩子般痛哭吶喊。
不对……可能单纯因东屋没有出现上述反应,我才会冒出这种想法。他若是真的动怒或哭泣,我或许会秉持更加温柔与宽容的心态反驳他。但是,若当真出现这种情形,我与东屋的决裂将会变成无可动摇的事实。
我的脑中乱成一团,完全无法思考。
真希望有个重置键,让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唉,我不想再思考任何事情了。
「为何我会有这种心情……以及这究竟是什么心情……我全都一头雾水……」
我像是想用吐露心声取代乾涸的眼泪来发泄。总之,如果没有藉由某种方式持续宣泄情感,总觉得自己的身体会从内部爆裂开来。
真要说来,我其实不想被老姊看见自己如此没用的一面──
「我说美铃呀~」
「呼哇?」
听见来自耳边的声音,我吓得跳起来。
老姊不知不觉间已离开床铺,站在书桌旁边。
我为了遮掩自己哭肿的双眼,用袖子擦了擦脸,坐在椅子上抬头仰望老姊。
「……怎么?你有什么事吗?姊姊。」
老姊低著头注视我好一会儿,我看不透她鉴定般的视线有何用意,于是对她提出质疑。至此,老姊才终于说:
「你现在是怎样?刚才那些话是认真的吗?」
「……啥?你是什么意思?」
听到老姊省略一切具体内容的询问,我更是眉头深锁。
老姊看见我的反应,有如得出结论似地将手贴在额头上,虚脱地摇了摇头。
「……真的假的?你当真完全没注意到吗?」
老姊那副别说是在嘲笑,根本近乎怜悯的口吻,令我产生一股说不上来的怒火。
所以我才讨厌笨蛋,这种人错把自己当成世界的中心,认为周遭都应该明白自己的想法。说难听点,即使是长年相处的夫妻,相信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反应。
总觉得从心底燃起的熊熊怒火,让我找回原本的自己。起先我是懒得理会这只猴子,不过是时候展开反击了。当我冒出以上想法的瞬间──
「美铃,你这个人当真在某些方面特别愚蠢耶。」
老姊丢出的话语──对我接下来的命运造成巨大的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