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和我一样是人偶,但一摸它的手,出色的质量就让我感到年代的差距。
按我自己的划分,现在拿着的这只手属于第四世代。在人手的基础上,去掉了多余的东西。手指能轻松地反向弯到手背,动作灵活,数量也得到扩充又可以拆卸,能根据用途进行运作。而我手上的手指只有五根,弯得过头就会折断又无法更换。相比之下,世代的差距好大。
“…………………………………”
这么一想,我又开始考虑“多余”是怎么回事。
修理完损坏的机械人偶的手,我也减少自身运转的部位。换成是人类,就相当于放松肩膀稍事休息吧。运转所需的能量也不是无限的,节约很重要。
我关掉大半功能,把自己埋进从墙壁缝隙间脱落般洒下的光里,便听到工厂入口传来了声响。身体像穿上线一样复原。来者是负责买卖交涉的男人。
他一个人吗,我看到沐浴外面的光线的人影数量心里想到。男人正值中年,却已经长出了显眼的白胡子。他把放在那边的行李箱当椅子坐下,疲劳地吐出一口气。
从那垂下肩膀的样子来看,我便推测到他心里颇为安心。
“客人刚才回去了。说是这次没有想买的东西。”
“我想也是。”
除了机械人偶以外,那位客人对其他发掘物一丁点儿都不感兴趣。我已经几次看到那副瞥一眼商品目录就扔到一边的样子,想播放那段记忆真是轻而易举。
有时那位客人会在回去前到这边来看看,这次没来太好了。那人应付起来很麻烦。
今天的客人是住在旧街区的人类。住在旧街区的人类拥有很长的历史,可以说是遗产的集合体。历史能带来财力与权力。对于过去满是空白的现代人类而言,继承了什么东西,意味着会产生巨大的利益。
而住在那个街区一角的大小姐是我们的老主顾,也是调查遗迹的出资者之一,自然不能冷淡对待。承蒙恩惠而过活的人会变得卑屈又谦恭。虽然不至于谄媚,但讨好还是必要的。
“还有就是命令我们在图书馆一带继续挖。”
“和以往一样呀。”
如果挖得太深,早晚有一天图书馆会被埋藏到地下吧。发掘的主题可是恢复掩埋在历史中的技术,要是反过来埋住也算本末倒置。我倒是怎么都无所谓。
“挖得比那更深的话,搞不好这边会被埋住啊……”
我无视男人的嘟囔离开椅子。给在工厂角落里待机的第四世代机械人偶连上刚修理好的右臂,剩下的就只要确认启动后功能是否正常。
连好胳膊后,我拂去落在机械人偶脸上的灰尘。
这个机械人偶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脸上光溜溜的。
不是缺了这些部分,而是一开始就没准备。这是第四世代的特征之一。
“说到那个人偶啊,客人也问了脸能不能加工。”
“加工?”
“她说是,要是能准备出像你一样有模有样的脸,那这样的人偶也会买。”
男人朝机械人偶比了比下巴。
所说的有模有样,只要像我一样脸上粘着眼睛鼻子嘴和耳朵就行了吗。
“有模有样指的是?”
我问了一下。
“就是弄成美人吧,像你一样。”
我望着机械人偶缺乏凹凸的脸回答:
“没戏。”
没有那种技术,也没有那种设备。我能做的估计也就是从上到下画上眼睛鼻子和嘴吧。
但就算只是画这些,我也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拿出让客人满意的画作。
“也是啊。算了,光是能修好那么几个就已经足够了嘛。”
男人如此说服自己。人类很擅长放弃。
这样,也就能对现实逆来顺受。
“挖洞,寻找人偶……这人的癖好可够好的。”
男人哼了一声嘀咕道。正如那个大小姐在别的人类身上找不到价值一样,男人也同样打心底厌恶旧街区上不务正业的人。这点程度的事,就连我这个机械人偶也明白。
在我身上,有眼瞳。有头发。有双手。有指甲。有腿。有膝盖。有胸。有嘴。有牙齿。没有能伸长或是能替换的部分,被做成了一次成型的东西。
这样的我,身上缺少蛋白质。
能让眼前这个和我同样与有机体无缘的机械人偶活动起来。
没有脸的人偶自然也没有能和我对视的眼睛,兀自低着头,毫无征兆就跳了起来。从那为了抢先周围而行动的外表和设计,便能察觉制造它的目的。是制造时的时代背景,迫使它必须要在不被对手察觉的前提下行动。
跳起来再次坐下的机械人偶再也没有活动的意思。
唯独修理过的右手轻快地转动手指。
至今为止,众多机械人偶得到开发,然后现在被埋在土里。
从发掘的地层和倾向来看,我觉得可以区分出世代。目前得到确认的人偶到第四世代为止,而现在我所站的地平面的任何地方,恐怕都不会迎来第五代的问世。
就算有,也是几百年后的事。和现在相比,已经算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吧。
人类划船驶入名为“发展”的大海,触礁搁浅,然后漂流到宇宙的孤岛上。同过去来临的苦难一样,没有任何来自外部的救援,人类只能继续这样活下去。
知识就此断绝,留下的只剩对于机械的便利性的理解,以及文明的残片。
有人挖到那些残片,有人将其利用,也有人为此工作。
而我,就是工作的那种。
早晨,我走在街上。被我当作住处的工厂离街区稍有些距离。这里不停有发掘品搬进来,街上的人大概是嫌恶被弄得灰头土面,所以才会离得这么远。我们的城镇组成新月似的形状,中央的巨大痕迹似乎来自什么东西落下时的冲击,而城镇就像是沿着那痕迹似地建成包拢之势。关于这里发生了什么,留下的也只剩几句暧昧的传闻,不存在客观的记录。至少我被制造出来的时代还不存在这样的地形,也没有新闻报道大规模质量降落的事故。关于这部分的记录和知识我是有的,所以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吧。我推测是卫星之类的东西掉了下来。
我被制造出来后,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停止了运转,所以对这颗星球的历史并非清楚到巨细无遗。
在稍远一点的大街上,随着人影消失,我远远地朝那片中心地带望去。墙壁上涂饰剥落的地方沾上风雨带来的土,色彩变得像是马赛克,围着一个中心,高高耸立着。墙壁顶端的破损很显眼,状似撕破的窗帘,让人感受到漫长的岁月。在那眼看就要崩塌的墙壁对面,有一块空地。被镇上的人类命名为花园的地方在那里延展开来。
在这大敞四开的镇上,那是个少有的与灰尘和污垢无缘的地方。
“哟。”
工作同事的那个男人从对面的仓库出来,看到我便打了个招呼。他身上穿得不多,脸上有睡觉压出的痕迹,抱着似地把一捆什么东西搬了过来。
“这个是?”
“昨天挖出来的影像软件。把全是土的包装盒擦干净就花了一晚上。哎,也没有能播放的机器,顶多只是个摆设罢了。”
男人说着身体哆嗦了一下。是不是气温低啊,我望着远处淡色的云。
他所说的摆设也会成为商品。总归有那么几个好事者,以为东西只要是从土里挖出来,就都是宝贝。
“咋了,你会到这儿来还真稀奇。有什么事吗?”
“并没有。就是所谓的散步。”
“散步呀。”
男人抚摸着胡子眯起眼睛。
“你啊,果然是个古怪的机器。”
“程序就是这样设置的吧。思考上不会去排除无用的行动。”
这点完全是无用之处,但设计上就是这样,我也无可奈何。
人类,似乎是内含无用之处的生物。
我诞生于机械人偶开发中的第二世代。在那个时代,拘泥于对模仿人类的追求。他们修整人偶的外表,再现皮肤的质感,为关节赋予柔韧性。在指尖做出不会伸长的指甲,嘴里整齐地排好派不上用处的牙齿。
合成声也有意加进了自然的抑扬顿挫,听起来像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
最厉害的一点,大概是我被赋予了无限近似于人心的判断标准。
记忆中,开发者曾昂首挺胸地表示在这方面的自信。那是久远的时代的事情了。到如今,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已经全都不在,只留下在地下渐渐损坏的机械人偶,他们和那个世界都成了记录的一部分。而我现在则依靠那些记录过活。
连机械都要求像人,我便是集人类的自我陶醉于一身的产物。
而相对地,该说是代价,还是说正符合设计理念呢,我不够像个机械。
正确的动作,超越人类的承载力,不眠不休的劳动力。
我一样都没有配备。
这似乎是因为,若是给予我超出人类界限的功能,就会偏离“人”的性质这一理念。
这不该称为本末倒置吗?
大概那是那个时代还能够如此从容吧。
“你说散步啊,会感动吗?比如朝阳好美,或是风吹着真舒服之类的。”
听到男人不怎么关心地询问,我抬头朝天上望去。
淡淡的光从头上落下。那光的形状,尽管时间流逝却依然如故。
“我难以回答。因为那种事我无所谓。”
重要的,只不过是散步这一行动本身而已。
况且,美是怎么回事?光的强弱深浅会产生怎样的价值呢?
不就是视觉上的差别吗?
我做判断的依据,就只有物体做工的好坏。
而像这样了解到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我便会想,你口中的自信作就只有这点水平吗。
“你啊,就没有不无所谓的事吗?”
被男人不经意地问到的这句话,触及我眼下的疑问。
“我难以回答。”
就是没有。
在我心里,这种无所谓的事非常多。不,几乎所有的事都能归结于此。
“哎,我是无所谓了……我想去工厂,可以擅自进去吗?”
“那,我也回去。”
散步结束了。多走也没有意义,于是我决定掉头回去。
看到我立刻转身迈步,男人说道:
“要是你想要像个人类,就算装的也该感动地仰望黎明呀。”
这是忠告吗?如果是,就完全没有意义。
“别搞错了。我只不过装装样子而已。”
要是我能找到机械贴近人类的意义,会不会更积极一些呢?
可只要看看人类的现状,就不可能想变成那样子。
“嗬……”
“怎么?”
“没事……就觉得你完成度真高。”
他这么嘀咕着,不知道为什么笑了。
回到工厂,男人放下发掘物后便前往正在修理的机械人偶面前。就是昨天修了右臂后接上的那个。由于没能成功启动,我昨晚又试着修理了一下,却没看到恢复的希望。虽然好不容易修理了,但动不了的机械就单纯是部件,没有其他用途。
“不行啊。”
我站在男人身后说道。
“是嘛。那就只收下能用在别处的东西吧。”
“明白。”
我在工厂里转了一圈,准备解体用的工具。在那期间,男人把搬来的影像软件摆在货架上。估计之后会记在商品目录上。
接过我准备好的工具,男人和我围住没修好的机械人偶。
“特意从地底下跑出来,辛苦你了啊。”
男人随口同情了它一句,把头部摘下来。
我一边和他合力进行解体作业,一边不停思考。
保有第四世代后的特征的机械人偶不曾被人发掘,可以推测,人类的发展在那个时代暂时停滞,至少过程并不顺利。目前的生活和知识的传承就证实了这一点。
关于机械的积累从现代人类中脱落。他们知道机械用起来很方便,却缺乏制造的知识与技术。
这种事也并不稀奇。第二世代的人类的生活中蒙受卓越文明的恩惠。任何人都具备关于机械用途的知识。但关于功能的原理、修理和改善的技术与理解,会在脑中钻研的人绝不算多。
好像是这样。
我没有实际体验过,所以这只是来自于记录的臆测。
这点姑且不论。
所以,像我一样在机械技术方面有所造诣的人就会得到重视。准确来说,是记录部分没有损坏的机械人偶。单论被发掘出来的机械人偶,倒是有一定数量,但其中能不能启动都是个问题的占了半数。不论内外都有缺损,是人偶身上避免不了的特性,而我就在进行修理与补充代替品的立场上安顿下来。但我对第三世代以后的机械人偶不具备明确的知识,所以也不是万事都能应对。有不少东西没能修好。
当不成商品的东西就会像这样被挑走有用的部件,然后拿到镇外废弃掉。这方面不存在对先人文明的敬意。
或许正因为如此,这样的行为被一部分人称为盗墓。不记得是谁曾愤慨说那既是轻蔑,也是欠考虑的人的中伤。想到这里,我又开始思考欠考虑是怎么回事。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那并非运算一类整理思路的处理,而是像尝试舀起浮上水面的异物般,想要让不确定的东西成形。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曾顺利做到这件事,我的疑问从未得到解答。
没有拘泥之处,意味着没有思考的基准。
正在干活的男人像是要把眼睛和鼻子之类的挤瘪似地皱着脸。一般来说,这是该理解为不愉快的表情。
怎么了?看到我用视觉的动作询问,男人朝我的头部瞥了一眼。
“没事,有花的味道。”
“啊啊……”
是说我头上那个花饰吗。用白色花朵填满的那个东西以鲜花为素材,而且不会枯萎。这镇上的人类讨厌那个味道,几乎没有例外。原因并不明确。而我明明很清楚在市井活动时这个花饰极其不受欢迎,却时常把它戴在头上。因为感觉这是谁送给我的。作为擅长在不明确的记录中准确地保存这种事情的机械来说,实在是不中用,但我也只能这么说。
“你忍一下。”
“好吧?”
男人似乎也在干活的过程中渐渐习惯了,这气味还不至于让他停下手。
“这边结束了就要去图书馆挖洞了。”
“是啊。”
进行发掘工作时我不会同行。要是扬起来的土钻进关节部分,保养起来就麻烦了。我一开始就把机械的操作方法教给了他们,之后便躲得远远的。
“书也时不时卖得出去,不过那种东西就算买了又有什么用啊?”
男人对副产物的没有价值长吁短叹。要是过去的文明人类听了,恐怕会相当丧气。
“那是因为现在尽是些看不懂书的人。”
对对,男人点头同意,好像在说他也是其中之一。
“你能看懂是吧?”
“没错。如果是用我被制造的时代的语言写下的书籍就能。”
就算时代变迁,人们所用的文字也没有太大变化。安定下来后,有些文化得以传承至今,但现代人类没有将其继承。然而,他们对世界又有一定程度的理解,这种情况实在是扭曲。到底,曾发生过什么呢?
过了几个小时,机械人偶被粗略解体,看起来能继续用和不能用的部件也被分类。机械人偶像是遭遇拦路打劫一样袒露素体,再次陷入沉眠。
如果当时状态不好,我也会变成这样。
我似乎是以保存为前提被暂时停止运转,更幸运的是,保管的地方平安无事。除自己外,我至今没遇到过完好无损的机械人偶。不仅如此,我还有处理机械人偶的知识。我现在能像这样活着,完全依靠这两点的支撑。
“之后我拿去扔了,先帮我放到外面去。”
“知道了。”
可能是解体作业干累了,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气。和其他人类相比,参与发掘的人在操作机械方面更熟练,但他们并没有理解其本质。我决不会把这件事教给别人吧。
当然,从头教起我也做得到,但如果教会了别人,我就会失去价值。一旦失去价值,我就不再特别。
那样一来,我便会被淹没在杂七杂八的机械人偶中,登记到商品目录上,再被好事的人收购吧。喜欢人偶的大小姐之类的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并买下,在宅邸里尽情摆弄,肆意破坏。接受自我的丧失这一念头,大概和人类的思考相距甚远吧。
明明没什么固执的事,我却做出判断,为避免丧失自我而行动。
然后,仅此而已。
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没有开始,唯独对结束低下头不去直视。
行动就只是行动而已。想到自己变得和刚才被解体的机械人偶一样,会让我产生拒绝反应,所以这一行动是为了自卫,这点我理解,但其原因并不明确。按程序上的记录,这种时候就当这么做——这个理由该说是不充分吗……我无法把它转化为语言。
我对自身不完备的处理能力感到失望。应对问题的能力太低了。
这就是旧型号的极限。
我回到椅子上,再次依次关闭各种功能。
“噢……要睡了吗?”
虽然听到男人的声音,但发声部分已经被我关闭。
就像一根一根地把线切断一样。
为了尽可能让身体维持得更久些。
尽管我明白,活过长久岁月,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找不到。
“………………………………………”
听说人活着的目的并不只是长生。
可我想不到其他的生存方式。
……至少,我觉得自己是这样。
直到那一天,那个东西被搬进来为止。
下雪了,让我意识到季节的变化。对人来说难熬的时间开始到来。
平时为了节约,我都会关掉用来感知温差的表面传感器。这东西覆盖全身,只有开或关两个选择,消耗可没法小看。只要住在镇上,也不会有什么活动会在足以妨碍活动的低温下进行。如果能靠视觉把握危险,这东西就完全没用处。
启动后,我暂时观察了一会儿在工厂外飞舞的雪。雪让人受不了。一旦堆积起来,就不得不变更各方面的计划才行,工作也会增加。最糟的情况,建筑会倒塌。没一件好事。
尽管我希望能早点停下,却又拿它没办法,只好盯着雪看。
雪,颜色和花饰相似。我一边意识到这件事,一边想到眼前以外的地方也在落下的雪。发掘现场,西南的神秘地带,还有城镇中央。最后,视觉鲜明地被纯白色铺满。
记录中的影像和映在视觉中的现状重叠。这明显是程序错误。就算身体和手脚完好无损,内部的调整也未必万全。而且没有能调整的技术人员,今后我的状态绝不会好转,只会一味恶化。这种情况,就像是人类所说的身患不治之症。
我朝工厂的角落看去。出了毛病便被打发回来的机械人偶们沉默地等待修理。在前去发掘的那伙人回来之前,我要着手的就是这件事了。已经是卖出去的东西,就算修理也不会带来直接的利益,但做买卖的人不能在这方面疏忽大意。应该不能。
我站起身,前往它们身旁。并排摆着的机械人偶全部是第四世代。
和小型化的第三世代相比,损伤与故障更严重。它们出生于存在某种敌人的时代,完成使命后,本以为能归于尘土却再次被启动。而且,恐怕是被差遣去干原本赋予它们的使命以外的用途上。“盗墓”这一表现也戳中了部分事实。
观察折断的脚腕的同时,我再次思考。
我的使命,是什么呢?制造我的人对我有什么期盼?
比如像人类一样行动?
那种事让人类来做不就好了?
为什么开发者没有赋予我目的呢?会不会是开发时没怎么考虑这件事?
这可真够不负责任。
我一边不时确认雪的情况一边干活。幸好,过了中午就不再下了。到工厂外看了看,发现地面稍稍留有一点雪,只要等待自然溶化就好,真是不错。我抬头朝天空望去,能看到笨重的积雪云仍然健在,但城镇远处已经开始看得见蓝天。没有天气预报,所以这么说并不正确,但若是模仿人类进行毫无根据的预测,那接下来会渐渐放晴吧。
“仰望天空……”
我重新播放以前男人说过的事情。天空,就是天空。再怎么观察脑中也只会冒出气象的预测。天上有云,早晚会放晴。我罗列事实,那么,接下来又是什么。
“所谓的感动,在哪儿呢?”
我没有问得那么深。男人和我说话时把我误解为人,但那种东西不在我的考虑之列。
不说得清清楚楚,机械就不会明白。
发掘队归来,是在他们前往现场后过了二十三天后的事。在那之间,我修理过七个机械人偶送了回去。机械人偶大体上恢复了功能离开工厂。
人偶功能不全大半由部件老化引起。这个时候,被解体的其他机械人偶的零件就有了作用。我把能用的东西,还有不怎么能用的东西拼凑在一起,让人偶变得差不多还能用。
去掉了交流功能的机械人偶谢也不谢一句就从这里离开。
或许哪怕听到一句道谢,我就也能找到自己活着的目的。
尽管前一天下过大雨,不过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毫不拖泥带水。
挖到宝贝了——夕阳渐渐变浓的时候,男人们兴奋的声音传了过来。听到声音,我运转四肢站起身。车辆并排停在外面,发掘品一件接一件被摆开。
也不弄掉灰土就拿过来,真让我没法欢迎,但又挡不住那股劲头,而且我对他们所说的宝贝也有兴趣。说不定,那是让我们发掘图书馆遗迹的目的。话虽如此,按让我们发掘的人类的性格来看,挖出的东西大多亏本的可能性更大。
平时常来的那个男人冲过来,他身上同样沾满土。
“喂,吃惊吧你!”
“哇——哇——”
收到命令,我用尽全力吃惊地朝后仰,却被无视了。
“今天我把你的同伴带来啦!”
作为我本人来说也放弃了对没意义的行动的思考。
“同伴?”
在我意识里没有形成概念的东西。
同伴。
同样的东西。
我的?
“先把那东西拿进去,绝对能买个好价钱。”
男人朝外面的人发出指示,把那个东西搬了进来。三个人抱着似地搬来的东西,起初是被装在一个做工粗糙的棺材似的箱子里。不知道是一开始就待在那里,还是为了搬运而随便找的容器。不过考虑内容物,就算是用棺材可能也没用错。
“………………………………………”
男人们把箱子放在地上。那个东西,横放在,我的面前。
“这家伙是和你同一时期的机器对吧?看,总觉得给人那种感觉嘛。”
男人嘴上说着什么。而我明明在听着,却没想出怎么应对。
而是所有功能都时常了似的,凝视着那个东西。
睡在箱子里的是少女。
闭着眼睛的,少女。
“………………………………………啊。”
第一眼看到的瞬间,我就有什么地方出了故障。
有种给我如此反应的,特大的,违和感。
柔软银丝般的头发,难以想象是人工制造的光润皮肤。白衣破损得厉害,像一块破布一样裹在身上。目光随着连指尖都精细地制作的造诣移动,身体里便接连不断地掀起发热和程序错误。我像是感染了病毒一样,逐渐遭到破坏。
无可挑剔这个词,大概就该用在这样的时候。
唯独有欠缺的,就是右臂。肘部以下都消失了。如果那个断面不是机械,我就不可能判断出这名少女是机械人偶吧。
这,我心想。
我倒吸一口气——明明身体没有这种功能,却出现了与这一表现相称的停顿。
这——显而易见。
“好美。”
我把什么详尽的调查忘在一边,这样的话脱口而出。
“啊啊?”
搬东西过来的男人诧异地眯起左眼。这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发言。
刚才,我说了啥?
哇——地一下。哇——地一下?哇——地一下,还有困惑,这,怎么回事啊。
心里翻腾起待不下去的感觉。
“哎,外表就不得了。娘胎里生不出这种美人……”
男人的声音我连一半都没有接收。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迈开了脚步。
“喂——?”
我无视想叫住我的声音,走到工厂外。遇到地上积的水洼也没有余力避开,而是踩着水径直朝前走去。吧唧吧唧,咔哧咔哧,脚步声好响。景色的推移好快。
我加速了。逃也似地加速。
头发在后面被拽住一样的阻力,久久不散。
“美,是什么?”
困惑毫不犹豫地在心中疾驰。
这似乎是生来第一次遇到程序错误,我想不出任何应对方法。
回过神来,我已经藏在建筑的阴影里一样,低着头动弹不得。各种缓解功能没有正常工作,负荷不断累加,关节和视觉功能都开始发烫,动作渐渐变得笨重、粗涩。
那一天,我的功能没有恢复原样。
“没事啦,程序错误已经消除了。”
到第二天为止,我关掉了大半的功能,清晨总算有了恢复的迹象,我才回到工厂。
“没事了。”
我又强调了一次,不过工厂里一个人也没有。……不对,有个人影。
在平常我坐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坐着那个机械人偶。
“这儿,是我的,椅子……”
我断断续续地,指出这点。机械人偶闭着眼睛,看来仍然没有启动。那么是谁让她坐在这儿的呢?肯定是那群男人,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伸开残存的左臂还有双腿,沉默着。我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机械人偶的脸有接近一半被头发盖着,仿佛生出银色的瀑布。那睡着的面容,真的很自然。把脸表面精巧的做工也考虑在内,她第二世代的出身几乎已经确信无疑。
“你……”
我出声搭话。还是对着根本没有启动的机械人偶,这太扯了。
不仅如此,我还想不到接下去的内容。虽说无法对白费力气坐视不管,但这样包含意义在内都太过不明确。我是有什么必须说的话吗?明明不知道这点但行动已经成了板上钉钉,太荒唐了。我就是我。明明不可能有另外的指挥系统与我共存,可现在简直就像别人在控制身体行动一样。我闭上嘴,后退一步,转过身去。
充满警告意味的程序错误不断发生。
为了不让那个机械人偶进入视线,我一个劲盯着工厂入口,一动不动。
中午的时候,平时常来的男人到了。他的举止好像受到了限制,走路时微微拖着右腿,看来是身体受发掘作业的影响而疼痛。
“哟,回来了?”
“程序错误消除了。”
“啊——这么回事……话说以前你出过程序错误吗?”男人说着歪过头。“也是,你不知怎么就突然没影儿了,的确挺怪的。”
“不完备的地方多少还是有的。”
我对男人的意见贯彻应付的态度。然后,重新俯视机械人偶。
这回就算不停看着,也没有发生程序错误。看来我总算恢复了正常。
她的外表下了功夫,一眼就能判断出不是第四世代。该说是……美吗。面容很端整。脸颊上还留着泥土,让我不由得去擦拭。头发随着她身体的活动而摇晃。
在她头发的深处,我发现了异物。拨开头发,便看到额头稍稍偏上的位置突出两块黑色的东西,像角一样。左侧的突起更粗,而右侧又小又靠不住。我戳了一下,硬得像块石头。原始的色泽显得异常。
“这家伙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吧?”
男人声音兴奋,好像在对报酬浮想联翩。
“谁知道呢……”
我没有轻易赞同。造诣上确实值得赞赏,但提到买卖就会有个问题。她没有右边的小臂。从买家的性格来看,能不能容忍这点很值得怀疑。
我拿起她的右臂。从压碎一样损坏的肘部打探内部构造。
断面被压扁,拧得厉害,不知是因为被埋住了,还是因为更久以前的事故。
“……哦?”
从右臂的损伤部位向内部稍稍观察,我就发现了龃龉。
这是怎么回事?
外表上的确展现出第二世代的特征,可内部使用的部件是第四世代的东西。说不定是长年累月地运转,在第四世代得到了翻修。那样一来,她或许会有关于第四世代还有人类发展停滞的情报。
其他的第四世代机械人偶无法进行沟通。在他们的记录中或许存在情报,可就算有,关于重新播放的方法我只能举手认输。我的知识没有完备到连内部构造都能掌握。
她会不会是能够讲述人类变迁的,宝贵的幸存者呢?
不过,对我身后的男人来说,那种东西大概没有任何价值。
“右胳膊之类的随便接一个不就行了吗。”
“你说得轻松。”
第四世代的右臂在表面的加工上乏善可陈,而且最主要的是关节的位置并不固定。就算接在这个机械人偶身上,也只会让人觉得不协调吧。……所以,该怎么说呢。
我刚要把这种想法判断为无利可图,可不知为什么,新的杂音再次出现。
这个机械人偶,是不是在发送什么让我失常的信号啊?
一旦试图接触与洞察,思考模式就完全不安定。
“这个机械人偶是从图书馆下面挖出来的吧。”
就像我一样。
“啊啊。深度上没有那么往下的位置,是从半路的侧面挖到的。”
“不深?……这样吗。”
如果是从比较浅的地层挖掘出来,那她果然曾在第四世代的时代活动吗。
“这要是动不了就太失望了。”
“我各方面都查一下。没启动的理由也必须掌握才行。”
现在连原因是故障还是能量不足都不清楚。“拜托了。”男人简短地回答,暂时在原地望了一下,但立刻打算离开工厂。就算看着也没什么用,而且放在外面的其他发掘品也需要整理。他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
我放下机械人偶的右臂,俯视裸露得厉害的身体。
“那个,我想要身衣服。”
“衣服?”
听到我在背后提出要求,正要离开的男人说着皱起眉头。
“要给这孩子……给这个机械人偶穿身衣服的吧?”
第三或第四世代的机械人偶就不需要什么衣服,但这孩子……和它们有什么区别呢?提出建议后我脑子混乱了。有脸孔所以需要衣服?莫名其妙。
“衣服嘛——”
男人似乎对我的发言感到稀奇,不可思议地朝我看过来。
而我,不知为什么,转向了工厂里面的方向,这是哪种功能在发挥作用呢?
“哎——我知道了。让谁有衣服的随便拿来几件……对了,那家伙醒来的话让它自己选就行了吧。”
哈哈哈,男人对自己的发言笑了出来。我无法体会是哪里让他感到愉快。
想听懂玩笑,需要非常高级的思维。
于是男人离开,我再次和这个机械人偶两人独处。其他机械人偶的修理已经结束,所以真的只剩下我们。不对,“两个人”这种数法并不恰当。
但,是两个人独处。
说起来,我忘了问男人为什么让她坐在这里。
这样一来,我又该待在哪儿。工厂里,没有其他能倚靠身体的地方。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原地盯着机械人偶,而回过神时,已经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就像被吸引过去一般。
“………………………………………”
我触碰脸颊。将其稍稍抬起。机械人偶没有任何抵抗。
我的手,撑起那张脸。
想要像永远触碰下去,这种没有意义的想法随之产生。
“……这,怎么回事啊。”
醒来的时候,这个长角的机械人偶会从那里看到什么?
对我,又会怎么想呢?
不知道的事,还有想了解的事接连不断地增加。
我怎么也追赶不上这阵增殖,只能像太阳留下的些微余热一般,被远远落在后面。
傍晚,太阳泛起晚霞时,没有右小臂的人偶醒了。
在那之前,就算我检查也没搞清楚没启动的原因。在能确认的范围内的故障部位已经修理过,能源好像也已经没有问题。所以我无计可施,只有靠时间来解决问题。
等待的时候我考虑过,如果醒不过来的话,是不是就连这样的机械人偶也要解体呢。
机械人偶睁开眼后,上半身猛地抖动了一下。
就算是偶然的巧合,这幅举动也和她的外表相称,难以与人类起床的样子区别开。
“……你醒了啊。”
确认启动后,我朝她开口。明明就只是这样而已,可不知为什么,我的某处在颤抖。
是不是内置的部件出了毛病啊?
机械人偶转过头来。刚和她视线相碰,我似乎就接连不断地、细碎地出现程序错误。
对方也看着我,最初没有反应。但看得出来,她的功能似乎逐渐恢复,开始认识到我的存在,睁大了眼睛似地盯着我不放。
“…………………………………”
首先,该问些什么,又该告诉她些什么才好呢。
如果和我是同一世代,那就是说她也装载了交流功能,所以……言语没有变得明了。明明身为机械,却无法有条理地进行说明。和昨天一样的困惑仍在继续。
机械人偶似乎注意到右小臂的消失,她低头朝自己右侧看去,眯起眼睛,像是寻求本该存在的小臂一样握碎空无一物的空间。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难以看出和人手的差别。
“我说,你啊,有名字不?说编号也行。”
我总算想到要问什么。只能一个一个确认了吧。
她依旧眯着眼睛,再次朝我看来。
“我醒了呀。”
机械人偶无视我的问题,确认似地嘀咕道。总觉得,那样子有点苦闷。
“是啊,我大体上给你修理过了。”
“……那真是多谢。”
她闭上眼,嘴角隐约弯曲。简直,像是在笑。
“我还没报上名字?”
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声音。当然,是合成声,但比我的声音更加自然。
感觉除了右臂的断面外,她身上真的省去了机械的特征。
是不是完成度比我还要高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失败作品还是实验作品,甚至连是不是完成品都不确定。
“别说名字了,我对你还根本一无所知。”
这种语气行不行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打交道。
“也是。”机械人偶嘀咕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
“缇丰。”
她简短地开口。缇丰,明显不是编号,所以,这是名字吧。
就算搜索记录中的单词,也找不到匹配的结果。
“缇丰吗,哦。”
遇到拥有名字的机械人偶实属罕见,而且我也遇不到自报姓名的人。
对于知道名字这种事件,我经历得很少。
“你呢?”
她像是礼节似地反问回来。这真是,让人头疼的问题。
“没有。我没有名字。”
我也是从地下出来的,但我是独自醒过来,什么也没有记录。
当然,也没有登记个体编号。
“这样,那还真是不幸呢。”
她的语调翘了起来,仿佛画出月牙的形状。这,恐怕就是所谓的那个“挖苦”吧。
那表情,还有语气。无论哪个,都令人感到真的很自然。
“你啊,真不简单。”
竟然能将人类的模样再现到这个地步。和我做表面文章不同,能感到更深层的东西。
缇丰慢慢收回歪斜的嘴角,摆正伸开的双腿。
她挺直后背重新坐好的模样,我分辨不出和人类的差别。
“这里是哪儿?”
“就算你这么问。说坐标你能懂?”
“完全不懂。”
这么痛快就表示做不到,她性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所以说第二世代啊——刚这么想,就发现自己也含在里面,结果我无话可说。把我们做得派不上用处,人类真是无可救药。
“那我就什么都没法说。这里是城镇。连名字也没有了的城镇。不过你被埋在这儿的地下,在附近走走搞不好会有印象?”
且不论建筑,林木的位置就算历经岁月也不会有太大变化。能记得这点,是机械胜过人类的一个领域。缇丰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做出反应:“是呢。”
说不定她还没完全恢复状态。
“是你救了我?”
她保持原来的姿势,盯着工厂深处朝我问道。
“修理是我做的。不过把土翻开找到你的是城镇的人类。”
“城镇……城镇的人类,吗。”
缇丰脸上出现皱褶,显出些许严厉。这个动作做起来不容易呢,我心不在焉地做出评价。
“……只不过,被挖出来说不定算是不走运呀。”
缇丰脸上仍然带着严厉的表情。她看着我,似乎在等接下来的话。
在此之前,我没有遇到过可以正常对话的机械人偶,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告知:
“你是商品。为了用盒子包装,等着被人买走而发掘出来的。”
“商品?嗬。”
缇丰反应冷淡。她是以哪种性格为基础构筑而成的呢。
总之她好像和我一样不亲切。
“买我吗?谁?”
“还不知道。”
接下来要把她登记到商品目录,之后等待回应。不过,谁会买我心里已经有了数。
被那个人买去的机械人偶会变得怎样,我也是知道的。
缇丰站起身。本以为她总算把位置让给我了,结果她到我这边来了。动作慢吞吞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右小臂,她的步伐不稳,好像在往左踉跄。
走着走着,距离被她缩短。
短得要碰到鼻子了。
“干嘛啊?”
“好棒的花饰。”
她对我的头上极力称赞,一动不动地看着,眼睛离我好近。
眼瞳是深灰的颜色。
“是谁送给你的礼物?”
“不知道。发现的时候就在头上了。”
我老实回答。况且机械不会说谎。
比起这个——我反过来盯着近在眼前的缇丰。
“………………………………………”
觉得她好美的想法,消失了。
“呵”。缇丰喜笑颜开,那模样简直像是吐出不需要的空气一样。
然后她瘫倒似地就地坐下,像人类一样,垂下肩膀。
“啊——好累。”
“你做了什么?”
“一直在睡呀。”
大概吧——缇丰嘀咕着要闭上眼睛。这是要停止运行吗。
比我的做法还粗糙。
眼睛闭上前的瞬间,她凝视从工厂缝隙间到来的黄昏。
“好耀眼。”那张嘴里轻轻地喃喃一句,然后暂时停止了运转。
睡着的样子,和人类相似。
举止也好,语气也罢,简直像是在和人类对话,让我感到不协调。
感觉她是第二世代的完成形态,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所以,我才会浑身冒出程序错误吗。
我丢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缇丰,回到以往的椅子上。
要是她又暂时醒不过来该怎么办。岂止如此,再也醒不过来都说不定。
那样的话……我,也不会做什么。不会的。醒不过来的机械人偶……就会被解体。
同伴意识啦,同情啦,那种东西我自然是没有的。
因为我不是人类。不对我知道,就算是人类,也不会无条件地萌生那种念头。
“………………………………………”
我是为了更接近人类而被制造,但我自身并没有这样的追求。
谁也没有命令我成为人类。更何况记录里甚至没有登记是谁制造的,想也知道,不可能有什么开发前的记录,诞生时并没有带着行动理由这种东西。恐怕,是因为人类不是生来就有什么执着,所以才会被故意省去了这一要素。经过漫长的思考,我得到的便是这样的结论。
他们会不会是在期待,总有一天我心中会产生那样的东西呢。
如果是那样,我也没有回应的打算。
无意中,我用手包住脸颊。托着下巴注视的前方,是机械人偶的后脑勺。
“好美。”
没由来地跳出来的,本不该存在的价值观。
明明还没有理解什么是美,怎么会说出口。
因为,我从头到脚都是机械。
第二天早晨,缇丰从工厂消失了。
“………………………………………”
我将功能一个接一个启动。
没有发生程序错误。内部没有发出声音,仿佛静静地踏下厚厚堆积的雪。
尽管如此,我还是先在工厂里转了一圈。本来也没有多大地方,很快就找了个遍。没有缇丰的痕迹。也难怪,毕竟自己能走,所以是出去了吧。
我心里没有受到打击。甚至没有“让她给跑了”的感想。
说不定是因为我还没有把她看作商品。
可是从把她发掘出来的男人们来看,她不见了可不只是受到重创那么简单的事吧。我犹豫要不要报告。反正,男人到这边露面就立刻能知道了。
我想到了数个选择。放着不管,是最优先的候补选项。
和我没关系。平时就总觉得命数将近,我可不想让故障部位继续增加。
男人来了我就只说明情况,然后和以往一样继续待在这里就行了。
有结论了。
结果我走出了工厂。……在我无数的缺陷中,致命的一点就是自己没法修理自己吧。候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走在镇上。和在此之前没有意义的散步不同,这次有必要观察四周。眼睛追着城镇的缝隙,寻找缇丰的身影。不知道她是不是躲了起来,所以连在大道上也必须直向前看。说白了,就是必须一处不漏地找个遍。
机械人偶在冬天更容易活动。我躲着仍然没干的水洼,偶尔还会失败,同时列举缇丰的特征。深灰色的眼瞳,银丝般的头发,破布。仔细一想发现无论哪个都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开始沿着新月形的城镇环绕。期间朝阳升起,阳光变强。
“………………………………………”
我转了一圈。
镇上没有。到外面去了?如果是那样,就肯定追不上了,于是我放弃追到外面,考虑起其他的可能。如果说在镇上找了也没发现,那就是在我们平时不会去的地方吧。
我没去的地方还有两个。旧街区,和另一个。
我朝城镇中央望去。时不时,我会无意识地注视那面墙壁。
那是除了“看”以外不带有其他意义的行动。
但这次的行动有其理由。我命令自己,朝那个方向前进。
迈开脚步的,我。用与一般机械人偶不同的柔软的脚腕和关节,向前。
我朝着漩涡的中心,像是被吸引过去一般。
在城镇的中心,有一面半毁的墙,在那对面是铺开的大自然。
那片土地呈半圆形,相当宽广。白色的花填满宽阔空地,不留空隙地开着,与“满满一片”的评价相称。那阵气味,还有遭到镇上的人类的厌恶,便证明那和我的花饰上用的是同一种花。
所以平时没有任何人会靠近。
在这样的地方,我找到了缇丰。
她坐在那里,仿佛被花田包围,头发沐浴射下的阳光,闪闪发亮。相同颜色的花与穿在身上的衣服相接,仿佛让她穿上了一件礼服,下摆长长地铺成一片。
缇丰仰望着半毁的墙,就算我靠近她也没有回头。
“你还记得什么吗?”
听到声音,她慢慢回过头,发现是我,又把头转向前面。
“嗯,多多少少有一点。”
“不好意思,就算记录上不完整,我也修不了那部分。”
“这样啊。”
缇丰完全没放在心上,她应付了一句,然后左手撑在地上。
“这儿,是个安静的好地方呀。”
“因为镇上的人类没人会过来。”
“……为什么?”
“因为讨厌这种花。他们一靠近,就厌恶得脸都走形了。”
除了极少一部分。
“嗬。”
缇丰把脸靠近花瓣。简直,就像在闻气味。
“你有嗅觉?”
“花的味道和过去没有变化。”
对我的问题,她兜着圈子回答。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这回答也显得暧昧。
……暧昧。这在我们机械之间本该是不受欢迎的东西。
然而,在这个机械人偶面前,暧昧模糊的东西便接连不断地产生,让我频频出现程序错误。感觉有感染病毒的危险。
享受一番花香的缇丰恢复身体原来的姿势,然后转向我。
“我说你,明明连味道都闻不出来,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没什么。散步。”
我说了谎。不对,是蒙混过关?这种功能,我过去有过吗?
“和我一样吗。”
“……你只是出来走走?”
还以为她是逃出来的。这种话,也被我咽了下去。我在兜弯子。
“说走走可能会发现什么的不是你吗。”
“……对,是呀。”
你想起什么了吗——这个与一开始搭话时相似的问题,我没有再问。
就算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就算更加了解缇丰,早晚要……
……早晚要,是怎么回事。身体的某处似乎被这话拖住。
“你待够了的话,就回去吧。”
“回哪儿去?”
“工厂。接下来你要做好被卖的准备。”
比起“被买”,这个说法更符合她自己的立场吧。
“我知道了。”
缇丰痛快地接受然后站起身,样子毫无抵触,甚至让我怀疑她完全没听我说话。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详细地说明被卖意味着什么呢?
感觉就算在这里把所有的事都讲给缇丰,她也完全不会动摇。
缇丰很安定,沉稳冷静,和我不同。
那样子似乎在心中拥有切实的东西。
“你和这花很像。”
随着身边的花微微摇摆,缇丰说出这种话来。
“花,和我?”
我不由得伸手去摸戴在头上的饰物。不会光是因为这个就被她一视同仁了吧。
说不定她的视觉上有异常。
“一眼看去挺美,然而其中带毒。”
缇丰的评价是不是夸奖,我难以判断。
我并没有在内部包含毒物的功能。所以,这是所谓的譬喻了,是从图书馆遗迹拿进来的原稿和笔记中随处可见的东西。……到这里为止我还明白,但含义上依旧不清楚。
比起这个,我把注意力放在她所用的表达上,无意中,询问道。
“我说你,知道‘美’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问什么呢?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就算问了也没有意义。
我知道,即便有了回答,也只会平添烦恼。
缇丰歪着脑袋似地,注视着我,然后像最初见到时那样有点踉跄地走过来。来到快要碰到鼻尖的距离,这点也和上次一样。
不同之处也就是背景不是夕阳,而是纯白的花田吧。
仿佛视线所及之处都是纯白,与头发的颜色相称。
而缇丰白皙的左手,触碰我的脸颊。
我听到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地绷开。
“就在我眼前。”
手,还有话语,哧溜一下抽走。
缇丰从我身边经过,离开花园的中央。
随着对人来说恐怕吃不消的晨风吹过,花茎猛地向下弯。
但在我眼里却是笔直的。因为我也几乎倾斜得同样厉害。
“她说啥?”
无法理解的东西排成一列,甚至让我出口的话不由得走形。
“……她——说、啥?”
我转过身,再次出现故障。
到底,她对我说了什么?
问题始终没有得到答案,我动弹不得,甚至感觉要在花田结束一生。
“我也没让你提供衣食,题所以说待在这儿也没什么问题吧?”
“并没什么……不过吃姑且不论,衣服你不需要?”
对先一步回到工厂的缇丰来说,确实没有去处吧。毕竟不久前都待在地下,再加上光阴流逝,能回去的家也没有了。所以她住在这里本身我无所谓,而且也觉得,反正不会相处太久吧。
那样的缇丰的打扮,只有一件破了的衣服。非要说的话,机械人偶穿衣服也是滑稽,但她走在外面不穿衣服的话就有碍观瞻。比起不穿,还是穿上比较好。
“衣服暂时穿这件就好。”
缇丰捏起纵向撕破的衣服下摆说道。对象物体破得不成样子,我难以将其认定为衣服。不过既然本人说这样可以,我也不强求。
因为我并没有权限对缇丰的事情下决定。
稍过了一会儿,男人来工厂制作商品列表。
“除了这家伙以外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能说话的机器呢,时间可能不长,不过还是请多关照啦。”
男人打了招呼,但缇丰只是瞥了一眼,什么也不回答。她将对男人的无视贯彻到底。“说话的功能坏了吗?”男人向我确认,“能说啊。”我老实地告诉他,“什么啊只是被讨厌了吗。”男人便接受了。
对他来说,只要能拿去卖,对自己的评价就无所谓吧。
真是合理的判断。
后来,他把缇丰登记在商品目录后过了几天。
立刻就有人联络说想亲眼看看商品。
“耶——”
男人作怪样似地欢喜。缇丰冷冷地望着那副样子。
正如我的预料,对方是旧街区的大小姐。会优先买机械人偶的就是那个人。
据我所知,她是住在那一带的人里最温和,又最无法沟通的。
“你把它带到宅邸去。”
“为什么?”
“我有多讨厌花,就有多讨厌那边的人。”
而且下雪又冷,他说着指向工厂外。全是他私人的理由。
可我也一样,难以应付不好沟通的人,所以不喜欢和她接触。
但机械难以拒绝别人的拜托。
而且缇丰会不会被买走这件事,要说我不惦记那是骗人。
在零星飘舞的雪中,我连伞也没撑,和缇丰一起走着。光是看到缇丰只披着一条破布就走在皑皑大雪下,就让人觉得冷。如果不知道缇丰是机械人偶的人看了,想必会吃惊吧。
“不好意思啊,只有我自己。”
“没事。商品蒙上雪就麻烦了。”
缇丰被我撑的蓝色雨伞护住。她似乎“嘿”地一声短短笑了一下。
我甚至想问问她,要怎样才能笑得那么自然。
带着雪的城镇比平时增添了白色。云厚厚的,接下来雪好像会下得更大。要是花园的白花上有了积雪,那可真的和地面区分不开了。
完美无缺的,白色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想看一看。
尽管走在城镇里,缇丰好像没有什么感慨。明明她应该是久违地走在外面才对。说几年前实在不可能,而是几十、几百年。我和那么久以前的机械人偶并肩走在如今。
虽说我也来自古老的世界,这情景仍然不可思议。
“以前你也住在这座城镇?”
移动途中,我朝她询问。
“嗯。”
缇丰简短地肯定,将就快化作废墟的城镇尽收眼底。进入旧街区,荒废的气氛便更浓了一分。没有人在其中生活,住所便会破败。
“那个时候,这一带人更多一点吗?”
“现在反而更多呢。”
“这样啊……”
如果是第四世代的机械人偶在争斗的时代,说不定就是这样。
不管怎样,虽然数量没达到能维持种族延续,但竟然比现在人类还少,城镇肯定一副闲散的样子吧。真亏他们在那种形势下还能增加人口,我对人类的顽强感到佩服。
缇丰朝伞的另一边抬头望去。那双眼睛左右飘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雪很稀奇?”
“我在看的不是雪。”
那是什么?不等我发问,缇丰便淡淡地说:
“就是在想这儿没有蝴蝶。”
“啊?”
商品目录上记载除了右臂以外没有损伤,我开始怀疑这算不算欺诈。
如此这般,我们看到了目的地,于是告诉她就是这里。
“这就是宅邸?”
“没错。”
说是宅邸,也没有广阔的土地和建筑,而是直接使用未经修复的旧世代的街区,这才叫奢侈……这是他们的说法。住在那里的人们——话是这么说其实数量真的很少——他们和她们除了物资以外极力避免与我们的交流。
今天那个大小姐住的建筑,门前的蹭鞋垫是红的。貌似门牌的东西是红的。屋檐上另一个方形门牌也是红的。清一色红。其他的东西则变得腐朽,化作破败的木制墙壁。门旁边丢着里面只剩下土的花盆,而且是破的。
“这不就是家拉面店嘛。”
进门前,缇丰小声嘀咕道。可是我没有记录那个单词,无法详细理解。合起伞,我们横着拉开开关不顺畅的门进去,没过多久就听到了脚步声。大小姐发出声音下了楼梯,从里面露面。
“你好。”
“……早上好。”
不管是一天里的什么时间,大小姐都只会用“你好”来打招呼。她就是这种人。
宅邸中准备着几张用途不明的饭桌和书桌。隔着柜台的另一边,备着黑乎乎的烹饪设备,这里原来说不定是提供某种餐饮服务的地方。
“这边就是新发掘出来的人偶吧。”
大小姐被好奇心所驱使,把脸凑近缇丰,而缇丰沉默着反过去盯着大小姐。眯起眼睛的动作让我难以领会她的反应。这是心烦吗,还是说在看着那里的什么其他东西呢?她始终没有开口。
“嗯——?嗯——”
大小姐歪了大概两次头。缇丰像是模仿似地跟着歪头。
“啊哈哈哈。”
大小姐一副感到有趣的样子,吧?由于是我无法理解的世界,其中问号很多。
她敲了敲缇丰的右肩。
“没有右手呀。”
“是发掘出来的时候就失去了。”
虽然商品目录上写了,不过我还是口头说明。反正,她不会读详细的注释。
“这样啊。嗬,嗬。”
大小姐缩回了脑袋,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缇丰的脸。
“以前我们见过?”
这发言仿佛翻淘记忆的底层,但恐怕其中并没有什么意义。
从一开始,这个大小姐就几乎不记得自己与别人的相遇。
同样的问题我已经被她问过五六次了。
“有可能。”
缇丰极其随便地含糊应付。
“这样啊——这样啊。”
大小姐完全没动脑子似地接话,然后把脸移开,来回看了看我和缇丰,露出柔和的笑容。……与其说柔和,不如说柔弱?
“可以了。”
“……您说可以了的意思是?”
这种表达往哪个方向都能理解。机械不擅长分辨这方面的微妙差别。
“可以了。”
大小姐光顾着笑眯眯的,说的话还是不得要领。
……于是,我决定按方便的情况理解。
按谁的方便?
“那么,如果您不打算买其他东西,就容我告退了。”
“嗯,嗯。啊,接下来你们要继续往图书馆下面挖喔。”
“我会转告的。”
这样,要办的事就结束了。我是不是该多努力推销一下?
心里冒出这种并非真心实意的想法。
男人们大概会泄气,不过销售又不是我负责。
“拜——”
大小姐随意地送行。缇丰听了,依旧面朝前方,然后眯起眼睛。
来到外面,关上门后,缇丰闭上眼。
“她没有回来啊。”
该说是意有所指吗,这发言听起来好像她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
“你们真的认识?”
虽然考虑到大小姐的外表,就会有各种地方显得奇怪。
“没什么。比起这个,我这个商品不合格了呀。”
缇丰好像很开心。可能这也难怪吧。
“不过很快就会有其他买家喔。”
光是现存的第二世代机械人偶,就很稀少了。
只要摆在那边就会有什么人来打听吧。
“虽然现在才问,不过为什么我的想法要被无视,非要被卖掉?”
“哎,倒也确实。”
我想不出反驳的话。就算是从地面下挖出来,也并不代表是谁的所有物。至今为止,我们一直把没有意识的机械以及旧世代文明拆开零售,也没有出现不满意见,但在缇丰这件事上,把她当作商品摆出去的做法或许一开始就错了。
“………………………………………”
思考一连串地增加,考虑着不该卖缇丰的心情,离得好远。
每当和缇丰扯上关系,自己总会与意志相悖般擅自作出行动。
有种俯瞰自己脑子似的乖离感。
“被卖掉倒也没什么。”
“你到底要怎样?”
“我又没什么事可做嘛。”
缇丰一脸无趣地看着城镇。而我,别开视线哪儿也不看。
啊——一样呐。我心想。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
因为活着,所以就一味地活着。至少,在此之前我都是这样。
我撑起伞。咦?先走一步的缇丰奇怪地回头。
因为伞没有遮到她自己头上。
“伞呢?”
“你已经不是商品了。”
给我顶着雪回去。
“过分!”
缇丰睁大了眼睛。那夸张的反应,正是我想要的东西。
“怎么说呢……开个玩笑。”
当作是这样,就好了吗。我的思考模式也混乱得过头,没法完全把握。
我把伞挪到缇丰头上,她便抬头望去。头发映上伞的影子,化作近似水色的东西。
“……开放的花。”
“啊?”
“疾驰的风。”
“诶,突然怎么了?”
缇丰叽叽咕咕地说了起来。风姑且不论,花之类的东西我现在可哪儿都没看到。
“既不回头,亦不再来,仿效现在。”
缇丰一脸满足,似乎说完了什么。……诗?记录里没有这种东西。
“去不去散步?”
缇丰打探着我的眼神似地,向我提议。
天气又不好,散什么步——如果是人类,就会这么说吧。
机械真方便。
不过她转换得还真唐突。
“倒是可以,不过去哪儿?”
“花园。”
缇丰转过头,注视行将崩坍的墙壁。
我不记得告诉过她名称,也就是说从过去就是这么叫的吧。
“倒是可以。”
我重复同样的回答。
这个城镇的历史,我并不知道,也不晓得花园从何时开始存在,又曾被如何使用。但既然被称作花园,那么想必一直盛开着花吧。
各种各样的人从这里走过。周而复始,只有花留了下来。
然后,现在这里,有我和缇丰在。
在周而复始的时间里,轮到了我们。
缇丰一边走着,一边朝我询问。
“你说过你会卖挖出来的东西,不过机械人偶以外的东西也卖得出去?”
“是啊。图书馆就是成捆的纸——感觉是成捆的原稿就是了——那类东西有时就卖得出……”
“卖得出去吗?”
不等我说完,她就插嘴。有什么事让她这么关注吗?
“嗯。”
“卖出去过?”
“……卖出去了喔。”
至于这么吃惊吗?缇丰仍然稍稍睁大了眼睛,继续笔直朝前走。我一边推测着这是什么反应一边等待,不久后。
“这样啊。”
她仅仅如此嘀咕了一句,其中似乎含着某种心思。
然后仿佛无视世界的天候一样,稍稍松缓了一点嘴角。
那,是穿越某物后,一路来到如今的表情。
后来的几天里,缇丰都留在工厂。她没有其他去处,也不用我们两个对此说什么,而且这也算缇丰被卖出去以前的临时置身之处。
原以为这段交情不会有多久,这想法甚至让我有些无法释然。
不过现在,这个想法感觉已经不可靠了。
三天里,出现了五个想买缇丰的客人,真是无法望其项背的人气。可一旦亲眼看到缇丰,客人便会说着“果然还是算了”痛快地放弃。缇丰似乎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显得悠然自得。
把她发掘出来的男人们还打着如意算盘以为马上就能弄到一大笔钱,结果现在一同歪着头纳闷。
而我,也开始思考为什么她卖不出去。
“今天要带我去城镇的哪里吗?”
“毕竟,估计不会很快找到下一个买家吧。”
真可惜,缇丰言不由衷地说道。就连我也知道她在装傻。那个缇丰现在伸手拿起了当作商品放在架子上的笔记。里面的内容我也能解读,但到处是不得要领的文章。那和旧世代的诗人比喻表达相近吗?
“那东西明天必须带走,你可别弄坏了。”
“卖出去了?”
“嗯。”
“这样啊。”
缇丰嘀咕着,不知为什么好像有点开心。在我看来是这样。
作为买家与我们接触的,除了一开始的大小姐外就是城镇的富裕阶层,没有旧街区的人类。旧街区的居民似乎不会对机械人偶感到新奇。这其中,或许有什么理由。
“所有人,一眼看到你就会露出厌恶似的表情。”
“是呀。”
缇丰合起笔记,盯着封面看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放回架子。
然后,瞥了我一眼。
“这就是所说的,尽管毁灭,意志犹存吧。”
“毁灭?”
“或者是,动身去了什么地方吗?”
缇丰自言自语地离开了工厂。尽管犹豫,我还是追了上去。
今天外面也被雪所妆点。雪花轻飘飘地,柔和地在空中滑行。
在那雪下,缇丰她,露出微笑。
——以比较纯粹的,人类似的举动。
“你呀,真美。”
在我内部,再次发生了某种程序错误。我暂时停止运转,努力恢复功能。
“咦?”
“重启完成。”
延迟,还有不协调的感觉无法彻底抹除。都是缇丰害的。
“你说美,哪里?”
“脸。”
直截了当的话仿佛化为缇丰的右手,擦过我的脸颊。
“看起来和花园里开放的花带着同样的光辉。”
“我的容貌,是别人制作的啊。”
并不是自然形成的。但如果将其否定,艺术会不会全都变成伪造品?
我头上的花饰,也正是如此。
“那不是挺好?那人赋予你的是漂亮的东西嘛。”
我的疑问与否定,被缇丰以肯定包覆。
那口气简直像是认识那个人一样。
我看了看雪,然后,顺势注视旁边的缇丰。无论哪边,都白得耀眼。
“美是什么?”
感觉不久前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可是,缇丰的回答有了点变化。
“给人那种感觉的东西。那就是‘美’的全部。”
“好抽象,我不懂。”
那就是答案喔,缇丰在后面推了一把。
“……不懂……”
而我,也只能继续表示不清楚。
与缇丰交流,给我带来的全是未知与故障。
仿佛是自己的思维被改写,不断遭到侵食。
在我心里好像也有一个缇丰出现。
每当和谁相遇,人类便会有这样的体验吗?
“在被卖出去之前我就待在这里了,没关系吧?”
缇丰站在身边注视着我,仿佛表示“这里”就是指我的身边。
“我想想啊……”
这个完全没希望卖出去的机械人偶的提议,归根结底,就是说故事会变得漫长。
同时,又脆弱得一旦受到谁一时兴起的玩弄,便会瞬间结束。
非常,像是生物。
“或许,那也不错呢。”
机械人偶,与人类相似。那样的话,或许有模仿人类的本领。
一时间,两人一同望着雪,望着那落到地面后消失的短暂时间。
“工作呢?”
“暂时告一段落了。”
如果是以往,工作结束我便会关闭电源休息,但现在,有所不同。
消耗变得激烈。但,或许对我来说那便意味着活着。
“接下来,我想散步得稍久一点。如何?”
“……你打算走到哪儿?”
缇丰她,仰望城镇的中心。
“花园。”
“那不是和之前一样嘛。”
嘴上故弄玄虚,其实根本称不上久。
世界上,净是些像这样另有深意的东西。
稍稍窥探内侧,便会发现其中有众多故事。
但,决不会有谁将其讲述。
裹在我们周围的事物,不会有很大变动。
要说原因,那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某物已经终结。终结的东西就只会静谧地逐渐崩塌。
而且,缇丰知道那一终结——我心里禁不住产生这种感觉。
“到了以后,我可以讲个长一点的故事吗?”
缇丰说明会变久的理由。
“怎样的故事?”
“我的故事。”
“……噢。”
那样的话,如果我不跟去,长久的散步就不会成立。
若是这种长久,我并不在意。
“我想听喔。”
大概,那个故事里全是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事。
“还有,我想了你的名字。”
“名字?”
我叫缇丰,而你叫——她留出这样的空白。
“你没有名字不是吗?所以,我来给你起一个。”
到了再告诉你,她有点装模作样地说道。那腔调简直好像给孩子起名字。
人类从父母那里得到名字。要说为什么要从父母那里得到,是因为父母有责任。
名字,会成为自己与包覆世界的众多事物间的轮廓。
带着从和责任一类束缚扯不上关系的缇丰那儿得到的名字。
至今都和工厂一体化似的我,或许终于得到了自我。
“那么,那个名字也讲给我听听吧。”
与缇丰的相遇,让我损坏,同时,又不断被重新构筑。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试着搜索,从平时根本得不到正经回答的脑中,少见地,拽出了与其匹配的词汇。
那便是,命运。
在那之后,在花园的花田里,我们仿佛和雪一同被掩埋般静静坐着,谈得入神。
缇丰抱着怎样的想法待在这里。
还有,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听她讲了很多,各种各样曾经的事。
那是非常漫长,漫长得无法完全记清的故事了。
(译注:马醉木,杜鹃花科,马醉木属常绿灌木或小乔木。花呈白色,观赏价值极高,茎叶含毒。花语:牺牲、献身、想要两人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