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就仅仅是有光。但不清楚那光的来源。
也无法把握这里是哪儿,这就是我的现状。
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又是从何处而来?我没有这部分记忆,不知道被我落在了哪里。或许我是刚刚出生也说不定。不管怎么说,我分不清上下前后。不过光就在那里,不知是远是近。
我知道,我应该往有光的地方走。
祈愿朝有光的方向移动后,我开始前进。活动身体,就有拨开什么东西的感觉传了过来,还有什么东西活动着,像是要包覆我的表面。但想要辨别那是什么却无法如愿。我能面向的只有光。
不知前进了多久。光一点点地变强。我把这看作是自己在朝光的方向前进的佐证,总觉得放下了心来。但不知道光的本来面目,在前方是否真的有我所期望的东西也就还不明了。此外,自己所期望的是什么,这一疑问也随之萌芽。连自己是怎样的东西都还没有把握的我,看得到自己到期望吗?
不久,光广阔地延展开来。来到被光芒环绕的地方,又感受到了有别于之前的触感。另一种温度的流体朝我撞了过来,而光则逐渐减弱,黑色的东西从一端流出。这种东西的出现方式,立刻让我感到不安——来到这里真的好吗?
流体也随着我不断承受而发生变化。那个尖锐冰冷的东西逐渐变大、硬化。感觉有什么东西逼近了。“什么东西”指的是什么东西呢?在我外侧存在的东西又是什么?在一切都是未知的“什么东西”的状态下,我不得不做出判断。
我尝试对自己施加反向的运动。尽管连这一行为有没有正确得到实践并不明了,但我接触到的东西变得平和。包住我的东西开始松缓,然后,突然停止了。相应地,至今为止不存在的东西出现了。在下面。我开始能意识到自己的下侧了。我终于接触到了什么东西。下侧传来大致均等的触感,于是我能判断出那是平坦的东西。
可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之后就只剩下干燥的气味。
有时,会有冰冷的东西流过来。那和不久前黏着不放的东西相似,但相比之下缓慢得多。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起初看不到的光也渐渐出现。
我烦恼起来,要不要再次朝着光移动呢?
就在我犹豫时,光远去了。我在一片漆黑中感到后悔。但,光再次到来。消失。到来。而下侧则依旧平坦而坚固。变化的仅仅是光的有无。
不知不觉中,“要去哪里”这个问题演化为“我是什么”这一探求。
这重复了多少次呢?
突然,包住下侧似的平坦的东西离开了。取而代之我下侧碰到的是柔软的东西,质感干燥清爽。发生了什么呢?为了掌握情况,我静观其变。
我似乎感到光稍稍靠近了。然后,有什么略强地流过,与我交叉。
感受到那个变化,再加上接下来的事,我确信了。
移动的不是下侧的东西,而是我。
有什么别的东西把我移动了。不,是正在移动。
毫无疑问,我无法感知的另一侧有什么正在扩展。其中的什么东西,为什么要移动我呢?对那个“什么东西”来说,我是怎样的东西呢?
那东西和至今为止的流体或光相比气氛不同,感觉是白色的块状物。
要是我想离开,倒也做得到。不过,我很好奇移动我的东西是什么。能否理解这件事,也会关系到对置身于宽阔之处的自身的把握。
我是这么想的。
后来,我被带到各种地方。触摸我的东西的质感第二、第三次发生变化,而且时软时硬,各式各样。最后再次是平坦的东西盖住下侧。这一情况暂时持续下去,貌似总算安顿下来了。周围的气味并不干燥,伴着独特的刺激。不过,我并没有产生不愉快的想法。
明明不明底细的东西再次增加,我却没有感到不安,反而过得悠然。
而那阵气味,不久后也和我分开。自己被吞入无臭无味的光中,在那里,什么东西接触我的机会增加了。试探似的微弱刺激到来。偶尔,下侧的感觉会消失又立刻恢复,我似乎是在被随意地移动。
那个什么东西在尝试和我交流。根据次数,我如此判断。冲击很弱,于是我能推测出那不是攻击性的接触。除我以外的,什么东西。而我没有办法去了解那是什么。不知不觉间,我开始在反复的接触中感到焦躁。
我思考接触的意义。会不会是对我有什么需求?我无法主动给出任何东西。我想要回应,但,什么也做不到。
没过多久,另外的什么东西来到了身边。
随之而来的,是以前体验过的刺激性香气。
自那以来,那阵香气便常伴身边。
香气会渐渐淡薄,而后突然恢复原来的新鲜与清爽。
这一推移变化,教会我“日期”的概念。
那样的我,现在生活在别的行星上。
得到机械构造的身体,获得视觉,连听觉也变得自由。
在这之中积攒了众多的人生。而最深处,便是她的存在。把我捡起,教会我很多事的她。靠着她,以及对那阵香气的意识,自己和他人的概念才得以明确。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
话虽如此,我对她的了解却仅限于传闻,连身姿容貌也不知道。
就算想知道,那部分记录也太过古老。
从一开始,我期望能够相会的东西就几乎没有什么得以留存。唯一留下的东西,如今,正和我一起沐浴在火红的落日余晖之下。
透过装在墙壁一角的玻璃向外看去,太阳正要落山。被废弃的城镇上,背负起原本的烟熏色和夕阳混杂而成的赤铜色。在那片街道的背景下,青白色的线条将天空染上色彩。
小型的飞翔物体成群结队在天空中穿行。看起来像鳐鱼,也有人把那看成是青色的蝴蝶。要我说的话,还是更像蝴蝶吧。要是住在居住区的人类看到了,大概会慌忙逃走藏起来。负责花园警卫的机械人偶也感知到那些生命体从左右跑了过来。无论哪个机械人偶,脸上都平板单调。
这是为了行动时不让那些家伙发觉,将原有的东西去除后开发的。如果借用参与机械人偶开发的那些人的表达,没有五官的机械人偶是第四代。这是现在的主流,它们为战斗而生。
由于还有一定距离,机械人偶没有立即展开攻击行动。也有围住外壁般盛开的花的原因,青色的蝴蝶在远方的空中一闪而过,离开了。确认蝴蝶消失到拉远视角也无法发现的距离后,机械人偶回到周围继续警戒。在那之后,我继续望着外面。
被人偶踏过的花若无其事地,在和煦的晚风中跃动。
据说那些飞虫似的飞翔物体不是自然出现,而是从宇宙来的。和我一样。过去的我是从地底出现,还是从宇宙飞来的呢?就连这点我也仍然不了解,但这次确实是从宇宙降落。因此可以称为外星人。
最初和这颗星球的居民接触时,我也是如此自我介绍的。
当然,彼此都是外星人,语言不通,当时的自我介绍也没有意义。
“………………………………………”
4552年,人类和动植物的数量静静地不断减少。
时间追溯到一千五百年前。大规模爆炸、虐杀、大火——这颗星球与这些无关,但生命静悄悄地消失。几乎与此同时出现的,是青白色的飞虫。根据研究的结果,人们得出那种飞虫在捕食生命的结论。它们没有张开大嘴,温和地拍动翅膀。回过神时肉体已经被剜去。柔美的青色让人感受不到敌意,不会立即为看到的人带来恐惧。明白一切的时候,人类已经开始受到无法挽回的损害。
爆发性增殖的青色飞虫挤满这颗星球,也是距今数百年前的过去了。自那以来,包括人类在内的生命体便走上了数量持续减少的单行道。尽管那一趋势随着飞虫个体数降低而趋于稳定,但维持物种延续所必须的数量被打破,衰退未能停步。
人类灭亡无法避免。他们消失时,被留下的机械人偶又会看着什么呢?
已经沉入地面的夕阳在我身后也打下影子。而回头朝拖长的人影看去,便有种真的成为人类似的心情。但我不是人类。也不是机械。
我的本体,不过是埋在头部的那个东西。其他的一切,都是后来附加的部件。可是说到人类,具备哪些部分能算作人类,这个界线很难定义。失去手脚就不是人了吗?只要有脑袋就算是人吗?
只要有心灵就能成为人吗?我能够询问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
在这周边剩下的人们建造了半圆形的大型设施,用来当作避难居住区。现在我所在的就是那里,是一座从过去一直造到现在的建筑。材料和人手都不够,完成度和当初的计划相差甚远,但最低限度的机能已经实现了。纯白的墙壁,还有纯白的花。花,花,花。无论内外都被花所覆盖,缝隙则被花香填充。因此,这个地方被称为花园。
捕食者极其厌恶这种花,不会靠近。其答案就是连屋里也几乎铺满落脚之处的白花。这花不会开放,也不必埋在土里。却又绝不会枯萎,像绒毯般将地面染上颜色。
那,是我很熟悉的香气。
“………………………………………”
事到如今,那已经成为自己与过去曾待过的那颗星球间的唯一联系。和我一起,持续研究后诞生的不会枯萎的花。从死亡这一历史的必然中逃离的,违背天理的生命。
如今,这种花正在为人类的残存做出贡献。
创造出这种花的人,这样就满足了吗?
花如此盛开,观赏的人却真的很少。
在寂寞中,花永远地开着。
而那份沉静,被大范围破坏。
“嘟砰嘟啪嘟啪咚咚啪啪嚓!呀——呀——呀——呀——连开头的前奏都要自备,这世道真是越来越难啦!今天也把什么是不是晴天啦天气啦时刻啊扔到一边,让我们开始散发书香的广播吧!嘟——嘟嘟——嘟嘟!啊对了对了刚才我看到一群青色的蝴蝶飞走了哦!要是有人出门的话记得边走边朝上看吧!那么接下来我们赶快……”
在整个设施中播放的,不和谐的声音。看来是不定期广播又开始了。这广播有时是拿录好的内容反复放,有时是本人直接即兴单方面说个不停。这次貌似是直播。好吵,和以前一点没变。感觉这人对炒热气氛的方法有什么误解。
被扫了兴致,我转身背对夕阳。用力踩着花返回居住区的方向。
广播在能看到其他人影的时候仍在继续。要说持久力强……因为是机械,这也是理所当然,但我觉得旧型号的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较好。现在广播里正在朗读过去的绘本。
是离这儿有点距离的图书馆里收藏的东西。估计又是单独去拿来的吧,她像是夸耀那份战果一般,蕴含感情地大声读着。虽然感觉这词用来形容机械人偶不太恰当,不过那样子生气勃勃的。果然,机械也需要目的吧。
乍地一看,居住区到处都充满牧歌情调。复数的人共同生活在带隔板的房间里,不过无论地面还是墙上,都沾满了花。有人为求万无一失,就连被窝里都用花铺满。如果不考虑表情,人们看起来甚至仿佛在乐园里住得悠闲。
所有人都一样,安安静静的。逃到这里倒是还好,但他们或许既没法想出去就出去,也找不到自己该做的事。毫不顾忌地高声播放的广播仿佛过耳旁风,不在任何人耳边停留,奔跑而去。
伴随着花朵的梦幻般的生活似乎并不受欢迎。对我来说包括色泽在内都令人愉快,但有些人好像觉得自己像待在棺材里一样。原来如此,棺材里还确实是用花铺满的。将这一文化在这颗星球上传播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那个……”
站在居住区入口的墙边时,我被人搭话了。朝那边看去,是个小孩。
虽然有印象,但我们没说过话。
“什么事?”
那个小孩,明白我是怎样的存在吗?
小孩好像有点惶惶不安,摇摇晃晃的手指指向我的右手。
“那个断了……”
“嗯?”我也朝右手看去。
“啊。”
还真是,我举起右手。拇指第一关节以上的部分折到了外侧。什么时候的事?估计是在外面干农活的时候吧。本来这只右手就等同于装饰,除了在身边做摆设外没有其他用处。毕竟不是机械,而是铁丝和粘土做的。
“谢谢你告诉我。”
我向小孩道谢,然后前去修理。一边走着,我一边面朝右手手掌。
虽然多少做了保护措施,但根本的部分从以前起就没变。脆弱,派不上用处,是她给我的东西。我摸了摸手背,硬邦邦的。
这只右手,是萌生出的唯一一点拘泥的残渣。
在这件东西上,我不会向合理性让步。
走在走廊上,回过神时广播已经结束了。在错觉中,我仿佛感到被大声冲散的花香再次静静将空间填满。被杂音扰乱的意识开始意识到花的白色,稍稍镇静下来。
就在这时,有个家伙用力踏过那些白花走来,脚步快得鼻子都要发红了。
是刚才像散布噪音污染一样播送广播的机械人偶。
我很熟悉这个自称三条最子的家伙。已经运转几百年的初期型机械人偶,极其不擅长战斗、杂务和单调作业,迷失了机械的存在意义。当时正兴行以我为范本开发机器人,她就是当时登峰造极的型号的初期机械人偶,会追求与人类的相似性。那时捕食者尚未出现,人类的数量也充裕到不必积极补充劳动力,因此才会出现这样不务正业的作品。正如开发者本人所说,设计中对我模仿的意识很强烈。连面容的造诣都很类似。不过这幅面容又不是我自己的东西。
她似乎是以创造什么东西为行动方针。开发者表示自己忠实地模仿了作为基础的性格模式,但我可没见过这么吵的人类。
“呀,这次的广播如何?我在最后还顺便宣传了一下自己写的小说。”
看到我,三条最子过来搭话。由于开发时碰过面,她一直误以为我和她是同一批机械人偶。而且就算我表明身份,她的态度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三条最子缺乏听懂别人的话并做出应对的能力。如果是人类,其他姑且不论,这性子可活不下去。
“连一半都没听。”
听我照实回答,三条最子简直像满心欢喜一样“这样啊这样啊”地说着点头。
“也就是说听到的内容中有什么留在心里了呀。光是这样就足够啦。”
她那装腔作势的口气,算得上是忠实地实现基准性格吗?这发言好像视觉功能真的只朝前面运转一样,以机械来说真是少见。而听了她的话,有人“啊哈哈哈”地笑了。是站在她身旁的少女。
住在城镇时,她曾是拉面店老板的女儿,而现在没有任何身份。
“小条有点那什么啊,别人的话连一半都听不进去。”
“相比之下她还算正经的呢。”
哈——哈——哈——哈,两人相视而笑。无论哪边都笑得过头。
其中的一个,姑且算是活生生的人类。在街区作为市民登记的名字是小侑。不是姓也不是名,不是任何人的小侑。她本人不会编造其他的名字,所以才会这么处理吧。据说她是3000年前后出生,这样一来就是出身于超过一千年之前的过去,而那个记录并没有出错。她是获得了长久到人类无法承受的寿命的人类。
她接受了尽可能延长寿命的手术。那是我带来的技术经过漫长时间后得到普及,独立的可能性也得以确立的时期。关于为什么期待长生不老,这点因人而宜,但那项技术的发展是自然而然的事。因为做得到,于是做做看。人类的好奇心中,包含着一切行动力,甚至能超越对无法触及的领域的恐惧。
手术之后,小侑的人格方面受到了极大的影响。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有技术处于发展时期,尚不成熟的因素,实验对象个人因素也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实验在某种意义上成功了,但思考似乎也变得相当迟缓。此外,还有报告称有几种情感无法抒发出来。
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失败。
会不会是精神为了适应漫长的人生而做出改变了呢?这便是我的见解。人类的精神撑不过千年以上的时间。我觉得寿命的存在便是预见到了内心能够维持的期限。所以,为了过剩的长寿,就必须要有扭曲的精神。
其答案,就是这种迟缓的思考吧。
“哎呀?你要去哪儿?”
“修理。”
见我亮出折断的拇指,三条最子便说着“保重身体”目送我离开。
而小侑,则仅仅是笑眯眯的。
沿着走廊,我朝与居住区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到处是花的一角右转,从正面的入口前经过,前往花园内的西侧。西侧附设了生产生活物资的工厂。不消说,那边也安排了花的防护。在走廊中,唯独有一处的花间断了。
我打开那扇经常不锁的门。里面和走廊里同样,充满迟暮之色。
有个老人正从敞开的窗户朝外望去。通过窗户,花园中庭的样子略见一斑。在花园里,除了白花外还以某种美学并排种着其他花。大概是叫花坛的东西吧。
随着微风摇摆的只有花草,看不到人影。或许以观赏来说去那里更合适。
老人占据这个房间住着。感觉会有人发牢骚说单人间真是奢侈,但博士故意撤走了房间周围的花,以此来避开别人远离抱怨。
在这个房间里,白色的花规规矩矩地摆在花瓶里。
“你来啦。”
老人朝我转过身。稍稍留长的头发被扎在后面,随着脑袋移动而微微摇晃。浅黑色的皮肤和额头划伤的伤疤令人印象深刻。这个老人也是接受了长生不老手术的一人。明明“不老”却是老人,据他说是“谁叫我是上了年纪才接受了手术嘛”,本人把这事情的经过当作笑谈。
“应该是。”
我回想起来和他一说,老人便“没错没错”地说着深深点头。
“要是你早五十年来访啊……”
“你就能保持年轻?”
“哎,现在至少头发还在,这就算好的了。”
他抓住扎在后面的头发笑道,满头白发的老人开朗得恰到好处。
我把这个老人叫做博士。起初相遇的时候叫他青年。
“牙齿也很结实。不过最近没什么机会吃到有嚼劲的东西。”
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无论牙齿还是头发,只要设备齐全,想换多少次都没问题。如今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许正因如此博士才会引以为傲。
博士离开窗边,驼着背站在我面前。
“那,今天是有什么事?”
“右手手指弯了,给我修一下。”
我伸出患部。博士瞥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弯折的拇指,耸了耸肩。
“这是修理第几次了?”
“二百六十二次。”
“哈哈哈,记得真清楚。你明明不是机械。”
我先拿下来一下啊,博士说着将拇指剥下。就连枯枝般的手臂和贫乏的树根似的手指,都能轻松地将其取下。把拆下的拇指放在桌上后,博士端详着右手。
“其他部位好像不修补一下也要到极限了啊。能不能把整个右手拿下来?”
“我不要。”
“我就猜到会这样。哎,就算保持现状我也尽力吧。不过原材料可是早晚会用光。”
“那种事,等用完了再考虑。”
在那之前我先停止活动也不是不可能的。
“说得没错。”
在博士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样子像个慈祥的老爷爷。
他坐在椅子上,上上下下对我的拇指看来看去,一边发出“唔”或是“嗬”一类的嘀咕声,一边抛过话头。
“昨天啊,最子君说要去图书馆,我就一起去了。”
“真亏你能平安回来。”
“我是头顶披着花走过去的。”
原来如此,我感到佩服。而且,我之前看到不少居住区到人类身上戴着花饰,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这种花,能当作护身符。
“没想到你带来的花还能像这样派上用场啊。被花围住的生活也不错嘛。”
“我是觉得不用摆到落脚就踩到。”
“人类很胆小,你多担待一下。要想欣赏什么东西也要等心里有余力再说啊。”
“……是这么回事吗。”
捡到我的她,也是因为有余力才会寻求交流吗?
而对于没能从真正的意义上做出回应,就算是无可奈何的事,也让我后悔不已。
“……不过,为什么去图书馆?”
图书馆的位置里城镇相当远。准确来说过去那里也有城镇,但随着生活圈缩小,图书馆被孤立了。在那里收藏着当今时代很稀少的纸质书,但其中没有人类的作品,全都是机械人偶写下的小说。
机械开始记下故事的时候,人类已经不再幻想了。
如果借用刚才博士的话,就是失去了欣赏故事的余力吧。然而,机械不通人情世故,他们只会遵照得到调整的知识与技术,将发生的事情按原样记录。
其中,拼搏、窘迫、爱以及耗费的心血,统统都不存在。
而这样诞生的故事,尽管差强人意,但还是勉强得到了世间的认可。
“你想知道我去的理由?”
博士看过了来,一脸想让我发问的样子。这种程度的事就连我也能明白。
“为什么呢?”
声音听起来很冷淡。
“这样啊。那么不妨说说个中理由吧。”
博士站起身,喜孜孜地小跑到房间里头。修理被他丢在了一边。
我心里抱怨着朝那边望去,便看到他从仓库似的空间里拽出了什么。纵向的底座上,放着一个同样是纵向的箱子。起初,我还以为是棺材。
而实际上,这想法说不定也没差太多。
躺在棺材里的,是少女。
“………………………………………”
花了一点时间,我才理解到那是机械人偶。
标致的五官,纤细的四肢,和人没什么区别的衣服。
然后,是那张脸。
脸有点圆吧。眼睛完全闭着。机械有必要眨眼吗?修整得清秀的眉目让人移不开视线,而鼻子和嘴的位置也无可挑剔。以人工的造型来说协调匀称,没有不自然的感觉,恐怕是在负责维持与人类的相似性这一目标。
将这些综合起来,我——
“很美呢。”
最先浮现心头的,是这句单调的感想。
而话一出口,我便开始思考自己在说什么。
“真是光荣。”
博士破颜一笑,简直像是自己的女儿被夸奖。
而机械人偶听了自己头上的交谈也没有醒来,依旧保持沉默。
头发是half-up的发型。对现代的机械人偶来说,这样蛮漂亮的外表并不需要。
“外表是博士的喜好?”
“不。是参考了你带来的资料库。”
不过,选了这个样子倒是因为喜好啦,博士笑道。嗬,我朝她的容姿望去。
这喜好感觉相当不错。
在我心里,混杂起共鸣和类似怀念的东西,仿佛让我思念起过去曾体验过的那种,想要感受白色块状物体时的心思。
“那,这个机械人偶怎么了?”
“没,我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杰作。”
博士收回了箱子,好像在说给我看过就完事了。
“很少有人会对我的爱好表示理解。”
“我倒也一样没有这种爱好。”
把箱子放回房间里头后,博士在椅子上坐下。光是这点动作,就让他大口喘气。
“你体力大不如以前了啊。”
以前他明明还能抱着三四个装满粉末的袋子走呢。
“也不想想我多大年纪了。”
博士苦笑道。的确,对至少超过一千岁的老人来说,这种动作可能太吃力了。
就算外表纤细,但既然是机械人偶,重量可想而知。
“从外表来看,设计思想是初期型的呢。”
追求与人类的相似,倾倒于博士口中所说的“爱好”。
三条最子就属于那个世代。在花园里,再没有其他初期型的身影。
生活在城镇时能看到的景象已经不在了。
“正是如此。原型是我年轻时完成的。只是那个时候小型化的浪潮已经到来,对兴趣拿不出钱来,资金的支援就断了。于是,兜了一个相当大的圈子。”
博士的话语和视线都很平静,仿佛连苦难都感到怀念,浑身散发出一股大功告成的感觉。
“来到这里终于完成了。过去的部件是在这儿找到的,哎呀太好了。”
咯呵呵呵,博士晃了晃肩膀。这语气可以说是在笑了。
“……嗬。”
“怎么了?”
“感觉你这个笑容从过去就没变。”
听我指出他的样子和过去的记忆重合,博士张着嘴,一副犯傻的表情僵住了。
然后,“嘎啪”一声用力合起下巴。
“以前我就满脸皱纹?”
“真好呀。”
才不好,博士笑道。随后他身子前屈,又朝后仰起后背。
“最近,我经常回想起最初遇到你的时候。”
博士靠在椅背上,发出嘎吱一声,说道:
“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也总觉得像做梦一样。”
“……有可能。”
就好像对我自己而言,最初和她相遇时的事也仿佛梦境。
“靠你带来的技术,文明实现了飞跃,步伐甚至快过了头。世界变得方便了呀。特别是关于机械人偶的知识,实在感激不尽。那个真的太棒了。”
博士沐浴着夕阳讲述着,精神恍惚般脸色发红,而且面容陶醉。他就带着这幅表情重新开始修复手指。行吧,只要能给我干活,什么表情都无所谓。
“带着经过选择的要素诞生的存在。实在,令人羡慕。”
他仍保持原来的表情,一句一顿地说道。
“人出生时无法做出任何选择啊。境遇,才能,兴趣。这些都一致的情况才算稀奇。我对无法为出生的孩子提供任何东西这件事感到恐惧,结果最后也没要孩子。在这点上,机械人偶就很好。有很多我能做到的事。”
就像现在这样呐,博士说着拿过我的手。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听博士讲起他一心扑在机械工学上的理由。
对我来说,他帮忙促进了技术的发展,倒是正合我意。
本打算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等待修理结束,但,我注意到一件事。
“……那。”
“嗯?”
“刚才的机械人偶,和图书馆有什么关系?”
如果那样就结束,就单纯是炫耀了。博士一边捏着我的拇指,一边答道:
“啊啊。我在犹豫该不该让那孩子去那边避难呢,于是预先去打探一下。”
所谓“那孩子”,当然是指机械人偶。避难,我想着抬头朝墙和天花板望去。明明我们就是逃过来的。
“你觉得在这里不放心?”
“该说是不放心吗……哎就是不放心吧。有人的地方,蝴蝶就会过来。反之城镇里没人,也就是说那种蝴蝶也不会去,进一步说就是不会发生争斗,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
有一定道理。毕竟蝴蝶不会盯上机械人偶。
“生物会成长。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就会克服花的气味。”
“克服花……就算它们能无视花到这里来,不也只是人类会灭绝吗,机械人偶不会有事吧?”
博士瞥了我一眼。“唔。”他岔开话题似地顿了一下。
“如果那个是蝴蝶,比起人,还是聚在花旁边更漂亮啊。”
“……这什么标准?”
然后,他无视我的话,单方面继续说起话来。
这个男人的想法变得比过去复杂,我很难理解。
就这样杂七杂八地聊着过去的东西,拇指和右手的修理很快结束了。
之后,很快还会再坏掉吧。
只要我还在这里生活,这一点就不会改变。
这一天,一如既往充满干燥凉爽的空气。
傍晚时容易发现青色的蝴蝶。昼夜交替之境,它们也不会停滞,全天都在活动。我和以往一样,在花园外侧的空地干农活。
我一边小心右手手指,一边培土。现在种的是类似马铃薯的谷物。生产食品的工厂也在运转,不过我这边就是所谓的储备了。毕竟工厂那边人手也不够,而且不知道运转所需的电力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前途一片黑暗。
像博士那样把机械人偶当杰作欢欣雀跃的人才更稀奇。
右手修好后过了十天左右,不过目前其他手指还没断过。
盯着手看去,我便会窥见久远的记忆。
我不打算装上别的手,不过那个男人的主张是正确的吧。
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处。
干活的同时,我也会大致监视一下周围有没有飞虫。不过因为没有正面撞见过,所以真的只是顺便监视一下而已。实际上,飞虫的数量不多,估计还不到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吧。理由很单纯:食物不足。毫无计划地捕食人类,其结果仅仅是威胁到了自身的存亡。人类就像被那对翅膀包裹,即将一同消失。
而人类和飞虫还能在这块居住区附近存活,都是因为白花的影响。讽刺的是飞虫的活动因讨厌花而有所节制,从而活了下来,人类亦然。双方都靠花的恩惠才得以生存。永远的花,不会有所偏袒。
没过多久,那种飞虫就到来了。回过神时,便发现数量不止一只,嬉戏般在农田上飞舞,似乎没把农作物放在眼里。好近啊,我来回看着外壁和飞虫。
在周围警戒的机械人偶的脚步声还很远。
我停下手上的农活凑了过去。飞虫没有逃走,依旧天真无邪地飞个不停。
举起手来,飞虫便停在食指上。我仔仔细细地注视青色的结晶。它发出青白色光辉,和曾经星星的光芒相似。每当翅膀扇动,鳞粉似的光的粒子便会在空中划下轨迹。好美——衬着黄昏时分浓郁的光,我如此赞叹。
只是从个人角度来说,我并不讨厌这种蝴蝶振翅的明灭。
我不会被捕食。位于头部深处的我的本体应该是生命体,可它们看也不看。只要是生物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吃特吃的飞虫也有嗜好吗?还是说,我没有被看作生命呢?因为这样,外面的农活便由我来负责。
花园的居民的生活,都是由我和机械来供应。工厂设备的维护和检修也完全交给机械。如果发生叛乱,不消多时人类就会完蛋吧。不对,岂止如此,只要机械稍不干活人类就要灭绝了。或许机械人偶已经成为这块地区的支配者。
不过,哪儿会有机械人偶会想取代已经行将迟暮的人类呢?
机械没有梦想,甚至没有愿望。
非要说他们从顺从地劳作中得到的回报,也就是使命吧。
机械的使命不是自身寻求的东西,而是被赋予的东西。
这也是被制造者的定数。生命必须自己找到出生的意义才行,但无机物则是事先就被赋予,对,正因为有意义才会出生。
“……我,”
又如何呢?
至少,她似乎将我当作一个生命来对待。
连面容都不知道的她。连声音也没能听到的她。
但,她让我成为“生命”。她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我发愣时,飞虫已经不声不响地从手指上起飞。忽左忽右,悠闲地舞动翅膀飞上天空。他们有没有思维呢?本能上会避开花,所以是生命这点毫无疑问。饵食都减少了,他们不回宇宙去吗?
就这样,蝴蝶向近乎废墟的城镇的方向漂游而去。
“好漂亮呀,我暗地里是这么想的。”
自己以外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回过头,看到小侑从入口处朝这边打探。视线相交,她便嘿嘿地傻笑起来。这并非友好,而是平时神经大条。她的一切都是这样。
确认飞虫完全离开后,她朝我走了过来。如果多数情况都和她一起行动的三条最子在身边,估计会制止她吧。三条最子虽然是机械人偶,不过似乎对小侑抱有笃爱之情。两人好像有很久的交情。
走过来的小侑头上戴着花环。当然,是白色的。
“那些蝴蝶,好漂亮呀。”
“我觉得亮度很高。”
“要是和其他人这么说会让人发火吧。难办了难办了。”
小侑伸手在额头遮住阳光,凝视远处的蝴蝶。明明如此没有防备的饵食离开了花,蝴蝶却没有回来的意思。它们有没有活下去的心思啊?
“那个花环是?”
“小条给我做的。说是让我外出时戴上。”
嘿嘿嘿,她开心地笑了,声音有点尖。
“那个三条最子呢?”
“在写小说哦,说是到大结局了。”
和以往一样——小侑开心地翘起嘴角,然后就那样在农田附近滴溜溜打转。怎么办呢?我盘算起来,把她推回花园去?还是放着不管?
“拉面里不怎么会放薯类的吧。为什么呢?大家试过吗?还是明明没试过却下意识就那么做了呢?事情都是这样的吗?”
她嘀嘀咕咕地说着,但隔着农田,我听不清楚。徘徊了一会儿后,她背负着夕阳走回来。吸收了黑暗和赤红的眼瞳,摇曳般闪闪发光。
“你叫什么来着?”
被这名少女问这个问题,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缇丰。”
“啊,对对。……以前我问过没有?”
看来她还记得一点。我故意不回答,别开视线。
“不过缇丰,缇丰……感觉好像在别处听过。”
“别处?”
诶——小侑歪过头,我也歪过头。
“哎,算啦。比起这个,我从老爷爷那儿学到了哦。说是你从遥远的星星过来,新的时代就开始了。”
“老爷爷……是说博士啊。”
他也到了和小孩子讲陈年往事的年纪了吗,我禁不住笑了。
不过,说是小孩子,和实际的年龄相差悬殊就是了。
“那个,是不是真的啊?”
“谁知道呢。”
博士,是我在这颗星球上最先接触到的人类。当时他还不是什么博士。
在牧场工作的青年,对降落下来的我大吃一惊的样子,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时,这颗星球的文明等级可以说是不发达。人们没有机械的概念,构筑起的文明对过去那颗星球而言仅仅是中世纪的水平。因此,最初的几年相当辛苦。
博士可以说是那段历史的活证人了。
在简陋的农田前,我和小侑并肩而立。
两人都沐浴着红色,肩上烤得发红。
“小缇你多少岁了?”
“谁是小缇啊。岁数大到没法告诉你。”
“这样啊。我们一样呢。”
小侑朝黄昏露出微笑。在太阳的光线下,仿佛有种嘴角溢出血来的色泽。
“你啊,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呢?”
她满面微笑地,向我询问。
那笑容和疑问中,有怎样的含义呢?我难以推测。
单纯像社会参观似的随口一问吗?还是说,想要看清我在这颗星球上的价值呢?逃离老成,失去框架,这样的人的生存方式与心理,其他人很难推量。
“……我想想啊……复杂的内容你能听懂吗?”
“过分——”
小侑顶着笑脸装哭,手咕叽咕叽地把脸颊揉烂。
“你就说一下试试吧,要是不明白我就当作没听到。”
“……选择这颗星球作目的地,是因为上面住着人类。这一点会作为具备人类能生活的环境的依据。而在这样的星球的候选中,起决定作用的就关系到和其他星球的合作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星球和其他星球的生命体之间的交流也增加了。然后,就提到了想一起把别的星球变得容易居住,然后移居过去这件事。”
这完全是自私自利的动机,但所谓生存就是伴随着如此的贪欲。
我不动声色地偷看了一下听众的反应。她半张着嘴,像是在找蝴蝶一样朝上仰着头。
我多少失去了些说下去的热情。
“不过,来自另一颗星球的移居者没有出现就是了。火箭没来,无论过了多久都没有。至少我生活在这颗星球的时间里,一次也没有确认到那样的来访者。说不定是发生了不测。他们的母星马上就要迎来灭亡。而他们自身,完全化为异形的姿态才总算活了下来,但也有可能是他们在出发前气数已尽了 [注]。”
(译注:此处从另一个角度讲述了入间人间的另一部作品,《きっと彼女は神様なんかじゃない》(台版译为《无法成为神明的少女》)中的故事。)
拜此所赐,改变这颗星球的环境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事。虽然花费了远远超过预定的时间,但就结果而言,或许这样才好。毕竟,就算缩短了时间,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目的。
“你说的异形,是脸长得奇怪吗?”
感觉小侑基本没怎么听我说话,但她唯独对这点抓住不放。
“长着四条腿,如果对照这颗星球上一般意义的美感,就相当于怪物了。”
“诶——”
“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呀,小侑完全形式化地附和。
“那,你为什么来了?”
“……这感觉,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空虚啊?”
明明我说了这么久,现在就好像时间倒流了一样。
“因为刚才你说的是更大的事情的理由对吧?感觉那和你自身的想法有一点不同。”
“……唔?”
对话能够成立,以及小侑在讲有点复杂的东西。
两边都让我感到佩服。
“我想问的,是‘你’以这里为目的地的理由。”
她像是强调一样,指着我的额头再次发问。
“那……”
因为事情顺其自然就这样了。
因为我背负着把我送到这里的人们的希望。
因为他们把将传递给自己未曾见过的星星的消息托付给了我。
一切,都是过程中产生的真实。
同时,也全部都是谎言。
“那件事,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摇摇头。
就算我,也有不想说出口的真心话。
小侑接受我的谎言,仰起头。至始至终,她都带着和缓的笑脸。
“在这点上,我也一样。”
唯独这一句话,仿佛和夕阳一同沉下远方的地平线。
被太阳迫近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而声音,也立刻恢复。
“啊——好想吃拉面呐。”
小侑一边伸展身体,一边将愿望随着呼吸一同吐出。
“不过拉面是怎样的东西呢——这点就微妙了。”
“是呀。”
虽然我知道,但感觉就算告诉她也会再次被忘掉。
我不负责照顾这名少女。那种事,要交给三条最子。
“啊。”
小侑依旧伸展着身体,睁圆了眼睛。
“有什么人来了呀。”
“谁?”
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我这么想着凝神看去,便发现从本该没有任何人住着的城镇的影子中,分离出一个东西。
人影?
踏着烤红的地面,拖着影子的,一个人。
装束极其普通的青年,注意到我们后小跑起来。
“………………………………………”
“什么嘛原来有人在呀,喂——”
青年朝我们挥手。我没有回应,朝小侑看去。小侑也同样没有挥手,仅仅是克制地笑着。看来没法靠她作出判断。
虽然并不擅长,不过现在看来只能由我自己决定才行。
“你们好。我有点事想问,可以吗?”
青年不慌不忙地出声搭话,似乎因相遇而喜悦。
那副样子爽朗、对人和气,简直像刚刚诞生一样。
这样的生物,本来不可能存在。
“嗯——
怎么办呢。
“你们好?”
青年稍稍前屈身子,似乎想打探我们的样子。于是,我做出决定。
抬脚踢向那个破绽百出的下巴。
“哇噢。”
身边的小侑不紧不慢地吃了一惊。
被踢飞的青年后背着地倒下,动作慢得不逊色于小侑的声音。
“你挺强嘛。”
“只不过是没犹豫。”
我牵起笑着的小侑,朝花园入口跑去,在男人复活前回到建筑物里,躲进正面大厅的柱子阴影里。一起藏起来的小侑发出疑问。
“不再跑远点吗?”
“稍微观察一下。”
“疼死了——”倒在外面的男人按着下巴起身。“干嘛啊。”摇摇晃晃的男人一边抱怨着自己被踢,一边朝花园看过来。他歪过脑袋,朝入口过来,不慌不忙,像是在逐一确认。
看来对方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或许随着确认危险性,也不是不可以进行接触。
男人面色紧张地想要穿过入口时,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俯视占领地面的花,动作猛地停住了。
看到这个反应,我也吃了一惊。
在男人脸上,脸颊、眼睛和嘴仿佛各自朝不同的方向逃走一样扭曲翻折,实在不是普通人类能维持的面容。根据那个厌恶的样子,我心里浮现几个推测。
就算那个样子,男人还是慢慢抬起脚,用力朝花踩去。狠狠地,一次又一次。仿佛在站稳脚步。执拗地重复那一动作的时间里,男人似乎稍稍适应了那个味道,脸部的扭曲稍有恢复。
最后,面容恢复到了皱眉的程度,男人在花上迈开脚步。
“………………………………………”
“那个,难道是——”
小侑用嘶哑的声音简短地表示惊愕。
“如果是小条的话,就会按这个感觉装模作样是吧。”
我无视这个自娱自乐的家伙。
男人并没有去西侧的工厂,而是朝居住区的方向移动。
想象着接下来他进入居住区后那边会响起的惨叫,我得出了假设的结论。
“没错,那个——”
那个,是披着人皮的敌人。
“事情变得很有意思啊。”
赖在仓库不走的博士听了报告,一开口就是真心话。
“还有,事情变得头疼了啊。”
他补充道,挠着额头板起脸。
那视线既没有看窗外也没有看我,而是盯着朝里头的库房。
“表面上不装一下头疼的样子,是不是很没人性啊?”
“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判断。”
“那,那个(假设的)新人类呢?”
“恐怕还在花园的居住区。小侑倒是追上去了。”
“那可糟了,各种意义上。”
博士像是用手指遮住嘴角一样,眼睛朝远处看去。
“赶出去?”
“嗯……”
看来他提不起劲,多半是想观察情况吧。
再这么慢腾腾下去,搞不好到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刚才我先采取的行动也是观察就是了。
“讨厌花的人类吗。个人来说讨厌花香的可能性倒也不是没有。”
“是呀。不过我觉得讨厌到能把脸歪得像分成三份似的还是有难度。”
三,三啊,博士别开视线嘟囔道。
“我想到了三种可能性。”
他竖起三根手指。为什么是三个,根据惯例很容易推测。
见我用眼神催他说出来听听,博士弯了弯中指。
“首先是第一个。外星人。我是以所有外星人都讨厌那个花香为前提来考虑的。”
“我倒是喜欢。还有,如果外星人讨厌的话,我觉得这颗星球的人类也会讨厌。”
因为我和花是从别处的星球过来的东西。
博士掰下食指。刚才的中指呢?
“那第二个。其实有人没来得及从城镇逃过来。”
“那他待在哪儿?”
“地下避难所之类的怎么样?”
“有吗?”
“这一带没有。”
中指掰了下来。看来刚才的想法是凑数的。
“第三个。虽然最荒唐无稽的:可能是那种蝴蝶造出来的人类。”
博士强调说“这个是我最想说的”,说着竖起的无名指还在抖抖簌簌。我觉得考虑一下掰下手指的顺序比较好。
“蝴蝶造出人类?”
“也不知道是当食物还是喽啰,不然就是想爱护濒临灭绝的动物吧。要说有谁在如今的地上创造出什么新东西的话,那些家伙是最活跃的。”
这推论很有博士的风格。可看着博士,我便对活跃这点产生疑问。
拿这个老爷爷和青色的蝴蝶比起来,反而是他更吵闹。
“哎,要说剩下数量最多的,可能是它们。”
“目的会不会是把花撤走啊。那个花不会枯萎,所以可能是想一把火烧了。”
“我觉得不可能。”
唔,博士动着下巴追问我的根据。
“一个不小心,难得的饵食就要被烧死了。”
“原来如此。”
博士心服口服。
“不对,说不定它们比起生吃更偏向于烤肉派呢。”
“原来如此。”
这次换我认同了。
博士把椅子靠得嘎吱作响后起身,朝窗外望去。
黄昏开始迈入夜晚,仿佛带着最后的热量将绯红色染得更浓。
那颜色和白花相映,和风一同如火花般摇曳。
“如果花失去抑制力,那这里就和城镇没有区别。话虽如此,也没有其他去处,这次是真的难办了啊。”
他口气淡然,并没有焦躁的样子。同样活过漫长时间的我,回头看去也觉得没有起伏。对我而言,活着时要完成的事情已经没有了。
再说了,我梦想中的目标本来就跟“寻找比宇宙更遥远的地方”一样,是不可能实现的。
“你来了以后,这颗星球真的变得富饶了。”
突然,博士朝我看过来。
“你指什么?”
“你带来了文明的飞跃,人类的寿命变得稳定,数量也增加了。虽然增加得过头产生问题,但富足这点毫无疑问。这颗星球,就好像是你建造出来的烂漫的花园一样。”
“………………………………………”
“所以对那种蝴蝶而言,说不定把这颗盛开着人这种花的星球看作乐园了。”
听他说到这个地步,我明白了博士想表达什么。
“你是说招来那种蝴蝶、让人类灭亡是我的错?”
“说什么傻话,还没有灭亡。”
博士拍拍胸脯,好像在说“还有我在”。这老人何等傲慢,又何等可靠。
“而且别的地区也还有人活下来吧。”
“……无论灭亡还是繁荣,现在都无所谓吧。”
不,我总觉得我在一开始就抱着对存亡毫不在乎的想法。
“我只是……”
我也像博士那样,将花田尽收眼底。花草没有阴霾,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照顾。
我愣愣地望着,想起居住区和那个男人,感觉自己悠哉过头了。
或许是我在这颗星球上住了太久。只要拖延下去,任何事都会失去紧张感。
“果然转移到图书馆才是明智之举吗。”
似乎至今为止都在考虑这件事,博士突然得出结论。
看来他选择的不是将事态平息,而是立刻逃走。
哎,倒也不是说博士能做到什么。让他动武简直是太强求了。
“在城镇的图书馆地下,是块相当宽敞的空间。那边很适合保管这个孩子。”
他再次从库房拽出那口棺材。机械人偶和以前一样仍在沉睡。
“虽然保险起见选了这处设施,但这儿也危险的话就没理由留下了。”
“……留下的理由呀。”
虽说待遇倒是粗率,但这里的花很多,比城镇多得多。因为中意这点,所以我才没想从这里离开吧。我不会被蝴蝶袭击,所以只要有那个想法,我就能去任何地方。
只是,尽管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我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
这和在黑暗中向着光前进的时候不同。正因为看得到很多东西,才会迷失方向。世界流光溢彩,五光十色,唯独人影在消失。
“感觉搬运会很困难啊。如果是以前,虽说算不上轻而易举,但要扛是扛得动的。”
老人仿佛回顾充满力量时的自己般,撇下了嘴角。
“把那个机械人偶启动,让她自己走不就好了?”
不然你以为给机械人偶接上四肢是为了什么?我就是这样得到身体的。
对于这个意见,博士抱着胳膊迷上眼睛。脸上皱起眉头。
“关键就在这儿。”
“哪儿?”
博士“哈,哈,哈,哈”地发出笑声。他如此厌恶地笑还真是少见。
“她不启动啊,不知道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呢——博士的声音显得空虚。
“你说为什么,那,”
不是因为设计上失败了吗。
“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
“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随后门像是顺便一样被打开,三条最子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她手上不是空着,而是抱着大叠的纸,再上面则是摞着几十本笔记本。笔记本封面上是白花的图案。
“感觉你们要去图书馆呀。一起去吧。”
她的登场很突然,我还以为会是刚才那个男人张牙舞爪地出现,差点摆起架势提防。
就连博士也有点害怕。
“偷听可让人不敢恭维啊,最子君。”
“所以我不是光明正大地报上名字了吗。”
这就一笔勾销了啊,三条最子擅自作主决定道。她是把什么勾销了啊。
“刚好,作品完成了呢。我正想着要把它和现存的东西一起摆到图书馆里去。”
她把抱着的那叠纸举起来,像是展示给我们一样。纸类明明很贵重,真亏她能到处搜罗来这么多。
还有,擅自把自己的作品放进图书馆,这家伙脸皮还真厚。
“那……不是挺好的嘛。和我的最高杰作在一起,这才能更添文化的韵味。”
唔、哈、哈,博士也起劲了。这家伙也够任性的。
没法称心如意地启动的最高杰作吗。
不过,看着他们的交流,我也有所发现。
博士和我以外的人讲话的方式有所不同。和我说话时,依旧是过去的口吻。
而我,也觉得自己把博士当作他还是青年来对待。
我们对彼此,都仍然是过去的印象吧。
……我也拥有了所谓的“过去”啊。
“我终于写完了大老师的遗产。真是超出预想的长篇呢,花的时间真够长了。差不多七百年吧。”
“……超级大作呀。”
如果是机械,七百年前的故事的梗概都能准确地记住吗?真是便利。
人类不再写小说的理由,如今我也感觉稍稍理解了。
“你说的大老师,是指制造你的人吗?”
“正是如此。”听到博士向她确认,三条最子很有精神地回答。
“你认识老师?”
“多少了解一些。我还在想那人留下了什么呢……唔。以那家伙来说很有梦想呐。”
“这是巨细无遗地记下从人类的伊始到终焉的大作喔。”
要读不?见她好像要把怀里多到快抱不住的纸塞过来,我表示谢绝。
“感觉没那个时间。”
七百年份的原稿,真的会有谁读吗?
“那真是遗憾。不过,有事可做是好事。”
嗯,嗯,三条最子独自满心欢喜。看来她只有积极的思考模式。
说不定那样也有那样的妙处。
“虽然想把它出成一本真正的书,不过已经没有出版社了,真让人懊悔。”
唔呵哈哈,三条最子笑得让人不舒服。她这个机械人偶完成度可真高,我对那个笑法感到佩服。
我带来的技术仿佛上了岸的生物,独自完成了进化。
“你好像挺愉快的,不过小侑放着不管好吗?”
“哦?发生了什么吗?”
大概她偷听也只听了一半吧,三条最子这个反应可不妙。听我简单扼要地说明后,三条最子面色凝重地眯起眼睛。
“新人类吗。会不会喜欢我的小说呢?”
“连能不能看懂字都值得怀疑吧?”
如果博士的说法正确,那对方就像是蝴蝶的化身一样。蝴蝶是不需要文字的吧。更何况,现在连普通的人类都不读什么书了。
“小侑让人担心啊……我肯定很担心。但是,我自己也不是状态万全呀。”
三条最子搅动似地活动手指。每动一下,就会发出关节卡住的声音。
“没法期待修缮,我也差不多到极限啦。所以,来得及写完真是太好了。”
三条最子的眼睛盯住我不放,仿佛在问:你又如何?
和你差不多——我别开眼神代替回答。我虽然接受了修复,但早晚会到极限。不过,只要我舍弃机械的身体,倒是还能继续活下去。
但,那意味着舍弃视觉,听觉,以及右臂。
等变成那样,不知道还称不称得上是活着。
“去图书馆是什么时候?”
“就现在。”
博士立即回答。诶,是这样?我和三条最子一同朝博士看去。博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开始解开睡着机械人偶的箱子上的锁。看着眼前绕箱子转来转去的博士,三条最子也说“就该在还能动的时候行动啊。”,似乎在表示赞同。
活过长久时间的老人,机械,以及不知算是什么的东西。
三个不同种类的高龄者聚在一起,正要以各自不同的目的开始行动。
……我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装作没看到这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小心翼翼地举手。
“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请讲。”
博士催促道。不知为什么,三条最子也一脸得意地扬起鼻子,努努嘴说“请讲”。
“刚才那个男人从城镇的方向过来,不知是不是偶然。”
如果只是路过倒无所谓,但要是把这儿当据点……等他们繁殖起来就麻烦了。
博士像是寻找什么似地转了转眼珠。
“十天前去图书馆的时候,我可没遇到任何人啊。”
“是呀。顺带一提也没碰见那种敌对性生物。”
三条最子补充说也没见到蝴蝶。就算听到这种报告,我也没法放心。
如果有十天时间,自己能走多远呢?
我正思考着时间、可能性。这时。
带着重量的惨叫声,仿佛殴打后脑勺般从远处挤压过来。
房间里嘈杂起来,仿佛遭遇了暴风。依旧安稳的只有窗外的花田。
“看来出了什么事啊。”
“……没办法,先放下吧。”
把纸直接放在地上后,三条最子快步折回房门口。看来尽管她嘴上说这说那,心里还是担心小侑。理所当然一样挂念他人的这个功能会处于优先地位,是因为她是由人制造的吗?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任何其他因素吗?这个机械人偶制造得太过出色,让我无法做出判断。
我也打算去确认情况。可正要动身时,被博士拦住了。
“可以拜托你留在这里吗?”
“为什么?”
“我不想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丢在这里。还有,我想直接确认那个新人类。”
博士列举两个愿望,似乎完全没考虑自身的安全。
明明最初和我遭遇时他还很胆怯,胆小的人也老成了吗。
“请便。”
我模仿刚才博士的样子,催他行动。不知自己被模仿有什么好让他高兴的,博士淡淡一笑,和三条最子一起跑出房间。人类发出惨叫,就说明有什么相应的事情在等着。哎,反正他们感觉有危险就会逃回来的吧。
寂静,随着细碎的尘埃一同飞舞落下。为什么,夕阳会让人觉得声音变得遥远呢?视线,置身之处。无论哪边都不清不楚。我像被吸引似地站到箱子旁。
我把手平放在那个棺材盖一样的东西上,低头朝机械人偶看去。
和不久前没有变化的模样,恬逸的睡脸。
就算重新看一遍,脑中浮现出的仍然是“好美”这样单调的感想。美是怎么回事?考虑到这个,我便得出结论:就是自己现在所感受到的东西吧。因为觉得美,所以这就是美。
自不必说,那个漂亮的机械人偶一动不动。
现在觉得漂亮,但如果看到她活动的样子,我会再涌现其他的感想吗?
“………………………………………”
咚,咚,我敲了敲棺材盖。身体,不自觉地作出行动,仿佛想让她醒来。
机械人偶完全没有反应。
没过多久,门开了。
“我回来了。”
开门的是三条最子。她身后没跟着任何人。
“博士呢?”
“啊啊,正在梳妆打扮呢。估计很快就会过来吧。”
她没关门就走进房间,重新抱起地上那叠纸。她一边朝后晃了晃身体,一边用力张开手臂。因为是机械,只要根据需要更换手臂,干活就能更顺畅。这也是正确的做法,但拒绝更换小臂的我没资格说这种话。
“发生了什么吗?”
我询问事情的原委,那叠纸的对面便传来声音。
“只不过在屋子里发现了蝴蝶。”
“这么大的事还叫‘只不过’?”
对捕食对象的人类来说,这可是噩梦般的变故。估计是体内被产卵一样的心情吧。三条最子并没有特别慌张地……毕竟是机械人偶,机械又不可能慌张,她淡淡地说明:
“蝴蝶似乎是在你和小侑遇到的那个男人的衣服里面,钻到了他后背里。男人刷拉拉一弄,就呼啦一下出来了。”
“呼啦一下……那些蝴蝶呢?”
居住区没有太大防备,要杀死或是赶出去没那么容易吧。
我朝敞开的门看了一眼。
“不用担心哦。”
三条最子的声音一如往常,不过感觉这微妙地带非所问。
没等我理解她的回话的含意,全身都披着花的博士回来了。
“让你们久等了。快点走吧。”
无论他讲话还是活动,花都会哗啦呼啦发出声音。脸的正面也被盖住,真怀疑他能不能看到前面。不过博士径直走过去抓住机械人偶的棺材,看来行动上并没有受到妨碍。
近看才发现博士全身都是花,真亏他能在身上沾上那么多。
“快点吧。”
话语变得沉重,大概是因为他在脐下丹田处憋足力气开始推机械人偶吧。就算有底座,那个负担对老人的腰和膝盖来说好像还是很重。没有还能动起来的车真是遗憾。
就在我站在原地目送时,博士莫名其妙地回过头。
“干什么呢?你也跟上。”
“……诶,我也去?”
的确,如果根据对话的发展,似乎有我也一起去的倾向。
不过,我有连图书馆也要去的理由吗?我对读书也没有兴趣。
“快来啊。”
“……哎,好吧。”
被身上开花的老爷爷撺掇着要我跟上,于是我没有多做考虑便朝前迈步。
因为现在我也并没有什么留在这里的理由。
追过抱着行李的两人,我很快就成了打头的。走在走廊时,我稍稍注意了一下,不过没看到蝴蝶的影子。这方面也详细地问问博士比较好吧。正要回头时,视线中出现人影,我立刻转回前面。
不知是不是从居住区逃过来的,小侑正在入口那边转来转去。看来她平安无事。看到三条最子,小侑便满脸笑容。之后本以为她会跑过来,结果是悠闲地走了过来。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变化这点似乎不仅限于外表。原来如此,或许只要不成长,退化也不会到来。
“小侑你在这里等着。完事以后我立刻回来。”
“嗯——”
听到三条最子的指示,小侑像是深思熟虑似地闭上眼睛。恐怕她心里什么也没考虑。
“也是,小条脚步快,真的是立刻就会回来吧。”
“当然。”
三条最子态度轻快地一口答应。而早已气喘吁吁的博士从她身边经过。由于用花遮住脸,妨碍了呼吸,体力消耗得似乎更厉害。
“要让其他机械人偶帮你拿吗?”
为了警卫而在外面闲逛的机械人偶与我们不同,身怀怪力。
“不,这是我的私事。拖上机械人偶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吧。”
“……也是。”
他对被找来舍命陪君子的我就不觉得过意不去吗?虽说我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我站到博士身旁,一起推动底座。睡着的机械人偶的脸就在眼前。
就算望着,也不费力气。
“哎呀真不好意思。”
这话说得有点迟。
“因为再不快点傍晚要结束了。”
我的身体基本上是节能的,不适合在夜间打着亮闪闪的光干活。
要在外面走,仅限于白天。
离开花园前,我朝通向居住区的走廊看去。不知是不是骚动已经平息下来,听不到太大声音。
不止蝴蝶,那个男人又怎么样了呢?会不会被居住区的人类杀了?
平时话多的博士什么也不说,或许是发生了他不想提的事情。
“拜——”
小侑不慌不忙地目送我们离开,被纸埋住的三条最子笑了。
从花园离开,站在黄昏之中。西沉的太阳,火红的天空。面朝那副景象时浮现心头的一抹寂寥,就算跨越星球也会同等地到来。这,带来的是色彩,还是时间?
每天,我都理所当然地迎来这段时间,可无论经过多久,我都找不到答案。
我推着底座,朝高塔般伸长的城镇的影子前进。虽然距离上并不算太远,但可能是离开得太久,我对城镇产生了距离感。曾经铺好的路面也已经剥落,给沿途换了一套荒野的新装。
三条最子也沉默地走着。在广播里明明那么吵嚷,但她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烦人。
虽然我总是忘记,但她也是机械,不过是在必要的场合发挥自己的作用。
只不过,光是能判断出那种场合,就比我强多了。
“还没到之前,这件事还是先说一下比较好。”
博士开口道。张开的嘴藏在花的深处,从外面看不见。
而随着他的动作,从离离花朵中传出香气。
“要是我不行了,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他的双眼和嘴一样藏在花田中,但我感到眼神正看着睡在那里的机械人偶。
“虽然很抱歉,但是拜托了。”
“你突然,说什么?”
“年纪大了,就有事没事会说出这种话呢。”
博士的话里似乎含着自嘲。总感觉这话有点答非所问。
对于无从回答的问题,我提不起劲头强行追问,于是,我换了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虽然有各种理由……”
花刷啦啦地蠕动。然后,行动仅此而已。
尽管我等待着,博士却只是沉默地前进,没有说出理由的意思。
“各种理由是指?”
听到我催促,博士的脚步稍稍放缓,而花的深处蠕动起来。
“你不会被蝴蝶袭击是吧?所以就算和那个孩子在一起也没什么不方便。”
“……不方便吗。”
真是极其自私的考虑。或许确实没有问题,可这考虑我的意愿了吗?
尽管也想反驳,可看着朝前俯身上气不接下气的博士,我又说不出强硬的话来。
“还有就是,因为我和你的交情最久吧。我相信你。”
咳呵,咳呵,咳呵,博士笑得有点痛苦。……交情久吗。听了这话的人就难以拒绝对方,他是明白这点才故意说的。
人类熟知扎下言语短剑的方法。该扎向哪个部位,以及,该扎多深。
攻击也好,友好也罢,全由扎下的轻重而定。
城镇近了。无论回头,还是朝前看,都并没有谁来妨碍。因为不是要做坏事,所以没什么来碍事的理由吗。然而不知为什么,有种穷途末路似的感觉深深沁入心神。晚霞推挤后背,催促我要赶快回到哪儿才行。
“你能感到疼痛吗?”
博士头也不回地问道。我无法理解询问的含意,于是彻底保持沉默。
“你了解疼痛吗?”
这完全是哲学上、或是带着诗意的问题,我很难回答。
如此含糊的问题,怎么也想不到是出自科学家之口。
不过若光是回答,我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由机械构成的身体与那种东西无缘。不如说没有反而是长处。但博士想问的不是这种事,这一点就连我也明白。因为我并非连思考都是机械化的。
虽说算不算生物也不明确就是了。
所以,我烦恼地,考虑再三。
“唯独指尖吧。”
回答中,带着自己的诗意。
并非机械和土块的两支手臂。唯独从额头伸出的指尖是有触觉的。
我用来感受周围的,仅仅是那两块些微的突起。
甚至可以说,我仅仅在用那一处面对整个世界。
“那就好。”
“你指什么?”
博士大口喘着气。身体难受的话别勉强和我说话不就好了。
莫名其妙的询问就不用那么努力,我也觉得麻烦。
“最近,我经常会想起和你相遇时的事。”
“这话不久前听你说过。”
“哦?是吗?抱歉抱歉。”
呵、呵、呵,博士有气无力地笑了。他在说什么啊。
很快,我们进入城镇。尘土消失,建筑在街上打下影子。
然后。
“哎呀哎呀哎呀,这不是相当热闹嘛。”
三条最子像是带着讽刺似地嘀咕。闻此,我随之看去,便发现正在穿过人行横道的复数人影。花园里没见过的面孔,完全无视交通标示和信号灯,自由地走来走去。
大概是还没人注意到我们,无论哪张侧脸都愣愣的。
“模仿上次披着花过来,可能是个失败啊。”
博士为变成花之怪人的自己不胜唏嘘。的确,如果这城镇里的人类都和那个男人的来历相同,就不可能有好的反应吧。果然那个男人是从这儿来的吗。
从大楼的窗户和路灯的样子来看,照明都停了,城镇本身没有在运转的样子。感觉他们只不过是找到了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就住了下来。到花园去的那个男人也一样,怎么看给人的印象都很无知,而且,好像没有积极与我们对敌的气概。
“嗯,和为贵。别太在意,去图书馆吧。”
看来现在博士要优先保证机械人偶的安全,刚才的兴趣也减弱了。
我们确实不是来挑起争端的,彼此互不干涉才正如所愿——如果对方允许的话。
“要是被他们知道城镇里有很多新人类,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
三条最子口气略微装模作样地表示担忧。对此,博士的见解是这样的:
“旧人类可没有引起纠纷的精力。之后只会静静地灭亡消失。”
“的确。像小侑那种人连‘争斗’这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呀。”
“那样,搞不好已经不算是生物了。”
博士嘀咕道,那态度也可以说是并不关心。闻此,三条最子只是动了动眼神。本以为她会继续说些什么,却见她重新转向前面。三条最子如何看待小侑,我并不明了。
她的性格模式本该是极端热衷于创作活动才对,对小侑的感情来源于哪里呢?
城镇的人类似乎觉得我们很稀奇,尽管保持距离,但视线可没少给。偶尔朝他们瞪回去时,不同于来到花园的男人,多数人都会别开视线。而每当有风吹过建筑的间隙,花的气味扩散的地方,便能看到和之前一样的扭曲表情。
要说算得上是接触的,也就是这样了。没人围过来袭击,我们得以轻松地移动。
但,明明是生活过很久的城镇,我却感到不安,心情怎么也没法平复。
幸好,图书馆附近没有人影。模仿外国图书馆建造的圆形外观仍保持着原样,没有崩塌。中央是圆柱状的图书馆,而在四周屏障般将其围住的,是容纳各种各样设施的三层建筑——曾经是。如今,咖啡馆自然也失去了原本的作用。光线良好的靠窗一侧所面朝的道路,在黄昏中映出一片空白。
“不觉得这个设计不错吗?”
见我朝那边望去,三条最子便向我征求同意。
“是吗?不好意思,这种事我无法判断。”
漂亮或是美丽这种感觉,我真的是最近才有所体会。
“原稿能被收录到这么气派的图书馆里,我倍感光荣。”
“是吗。”
“……哎,其实我更希望能卖个痛快,让很多人读到呀……”
无法实现的梦想呐,三条最子说着耸耸肩。
的确,现代人不会读书。是不是因为其他传承的方法增加了呢?
这一发展的渊源处便是我还有博士。三条最子会不会怨恨我们呢?
越过宛如墙壁的建筑物,笔直穿过无人的咖啡馆,我们向中央的图书馆前进。门前作为象征似地装饰着一件艺术作品,几何学的圆形仿佛描绘螺旋般扭转。
被那个艺术品恭迎着,我们推开图书馆巨大的门。
门并非自动,而是故意做成左右对开的古风设计,或许这反而帮了大忙。我们不必破坏,只要推开就好。以博士打头,我们踏进馆内,先是从脚下传来了绒毯的气味,其中稍稍有一点夹带异物的感觉,不知是不是来自发霉的味道。
内部和外观一样,书架呈圆形摆放。由于灯都灭了,只能依靠从走道的磨砂玻璃微微渗进来的夕阳。一楼的中央处是检索书籍用的柜台和座位。机械类物品蒙上了灰尘,仅仅是敞开入口时带起的微风,便让整块的东西像绒毛一样飞舞起来。
“唔哇!”
博士不由得朝后仰身。而我和三条最子,仅仅是抬头望去。
图书馆内的天花板上,蝴蝶交错飞来飞去。就像是要掩埋住失去灯光的枝形灯一样,铺天盖地的一片蓝。
轻飘飘地飞来飞去的蝴蝶似乎发现了博士这个饵食,慢慢地下降。
数量多到一时间数也数不完。
再次抬头朝上,纸的味道变强了。
“快走吧。”
博士不再抬头,用力推动底座。憋着力气挤出的声音就像是呻吟。
“我没有要去地下做的事,就此别过吧。”
三条最子说着停下脚步。我们之间叠着原稿,无法窥探她的表情。
“这样啊。”
博士的回答很简短。大概因为蝴蝶在逼近,他也心急吧。
不知是不是认识到这点,三条最子没有再多道别,而是继续说道:
“不过,怎么说呢……要是你有空的话,能读一下我的小说我就太高兴了。”
“我吗?”
由于她正朝向自己,我差点反问为什么。她这话是不是该对博士说啊。
三条最子“哼哈”一声,晃着红鼻子朝深处的书架跑去。在她头上,飞舞落下的蝴蝶的鳞粉随着空气流动。
“真小题大做啊……明明还能在花园见到。”
“是啊。”
博士的反应又是很简洁,然后推起底座。那背影看起来一步比一步沉重。
那并不只是因为他在推着重物,人生本身也在变得沉重吧。
至今为止,我看到最后的人类都是这样,渐渐地就动不了了。
曾经的她,也是这样吗。
在蝴蝶下来之前,我们经过铺着绒毯的中央,来到了通向地下的楼梯前。施加限制一样设在左右两边的警报装置很碍事,于是我将它们踢倒,扩大入口。
博士在楼梯前停下底座,手撑在膝盖上。
“电梯停了。接下来背着走吧。”
他说着一个踉跄,差点滚下楼梯。博士把肩膀撞到墙上才勉强站住,然后长出一口气。以这个状态还真亏他说得出这种话。
我剥下似地打开棺材盖,握住机械人偶的手。碰到手指以后,抱住腋下一样举高背了起来。就算同样是机械,一旦考虑到正在身体接触,就总觉得静不下心来。
由于右臂几乎没法用来支撑,背着她的姿势有点歪得不像样子。
就算这样,也比长吁短叹的老人搬起来更快。
博士的鼻子和嘴里咕叽一下冒出花来。以开花来说可有点黑。
“谢谢。”
“我有多少年没听你道谢了呢。”
“不过可别弄掉了啊,小心点背着。”
“感觉你上了年纪以后,这种厚脸皮的地方越来越厉害了。”
在黑暗中,我开始小心地走下楼梯。一瞬间,脚腾在空中又踩到地上,有种变成了落到地面的雨滴似的心情。虽然我脚掌处没有感觉,但声音可以依靠。脚步声是两个人的。从那后面,传来了声音。
“以前我就觉得不可思议了,你是女性吗?”
“诶?”
我差点一脚踩空,真希望他不要突然发问。
“机械的外观毫无疑问是女性,但你本身又如何?”
以前他没问过这样的事吗?……而答案,在过去的记忆中也没有找到。
“谁知道……”
“你不知道吗?”
“……因为最初捡到我的人是女性。”
因此事情才会像临摹一样,变成现在的样子。实际上,我本身并没有性别这个说法吧。
因为,我是没有同伴的。
完全走下楼梯的地方,光就照不到了。博士走在前面,伸手摸索着碰到了墙。然后好像是发现了门,金属零件的响动声传了过来。我随着“在这边”的声音前进。
途中,脚步声稍有变化,我便知道进入了不同的空间。
可是四周一片漆黑,不知道宽不宽敞,也看不到被黑暗吞没的墙。
“不久前我调查了构造,这里很结实。就算上面的图书馆塌了都没事吧。”
从入口附近传来博士的声音。而且来的方向很低。转头凝神看去,便发现了坐在地上不动的身影。看来不知什么时候我超过了他。
“不用再往下面的楼层走?”
他不想极力远离一楼的蝴蝶吗?心理上。
“三层和四层不行。那边有闭架的书,但感觉快塌了。”
“哦……”
我探着头迈开步,走到额头、以及伸出的指尖碰到硬物后才停下。听到咔嗒咔嗒的声音,我靠过脸确认到墙壁的存在,像是这才想起来似地确认气味,发现明明是图书馆,却没有书的味道。能感觉到的只有带着灰尘的干燥空气。
我在墙边放下机械人偶,让她端正地坐好,整理垂下的刘海。
接下来,她要独自一人待在这样的黑暗中吗?如果启动了怎么办呢?
“放在这附近就行?”
“啊啊……嗯。”
博士的回答很含糊,不知道是不是看不见。我折回到他身边,他也仍然低头坐着,一动不动。
“你还有时间休息吗?”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必须快点,但如果蝴蝶继续增加,我姑且不论,博士可能会很难逃走。然而博士如此回答:
“有,有很多。”
“……诶?”
“从现在开始,有很多时间啊。”
呼——他唇齿间传出长长的叹息声。
博士总算抬起了头,然后用手拨开盖在脸上的花。
“………………………………………”
除了鼻子以外,他脸上还多出来好几个新鲜出炉的洞。
从就算在黑暗中也能分辨出来的深渊中,露出了骨头和血管。
“和我说过的一样,虽然万分抱歉,那个孩子就拜托你了。”
“你这是,”
“啊啊,之前不是起了点骚动吗?飞过来的蝴蝶从我身上穿过去了啊……虽然满身窟窿,不过用花堵住就好,要准备的东西很简单了。”
说着说着,博士身上便不断地掉下花来。不只是脸,四肢、肩膀上也是无数的窟窿。
再怎么说,肉体已经没法正常发挥功能了。这样一来,关住生命的笼子就此告终。把花全都拨去后,博士像是完成了工作一样长出一口气。
每个窟窿都漏出空气,看起来甚至在萎缩。
“那,就是这么回事……能赶得上真是太好了。”
博士闭上眼睛。我像是要窥探闭上的那个缝隙一样,在他面前蹲下。
“可以的话……我想让你时不时来看看这个孩子的情况。”
“你来就行了。”
“……就说了这实在是有难度……”
别不讲道理啊,博士微微笑了。由于周围也开了洞,嘴巴画出扭曲的曲线。
“我心里惦记的东西,就全托付给你了。要是那孩子什么时候醒了,就和她好好相处。”
“………………………………………嗯。”
尽管相当犹豫要不要回答,但最后,我还是答应下来。
博士他,大概放心了。之前用花堵住的窟窿里渗出血来。就算返回地面,也没法给他准备医疗设施或是医生。不管怎样,博士已经没救了。
所以,他才能一口气冲到这里来吧。
“机械人偶的名字是?”
这种事,我真的想问吗?
“这个嘛……我倒是想出了很多啊,但还在发愁,不知道哪个好。”
“什么样的名字?”
博士叽叽咕咕地动了动嘴,我完全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要是有了好名字,你来决定就行了。”
“……我知道了。”
我再次轻易地答应下来。想到这便是最后了,彼此都太过随便。
……最后。一旦有所意识,便总觉得这个词让人焦躁。
“之后,最后一个请求。”
“还有啊?”
再多来点也没事,这便是我现在的心情。
“我死了以后,把我扔到屋子外面去。”
“……不在她身边没问题?”
“要是沾上我腐烂的味道,那孩子肯定会讨厌吧……”
博士眼睛也不睁,掰手指数着什么。手指缓慢地,垮塌折下。
“好了,这下想传达给你的事就都说完了……大概吧……”
“……哦。”
我有没有什么想传达给他的事呢?
如果有,我能不能做到呢?
博士掰下的手指,立起了一个。
“啊,还有一个吗……爱忘事真是烦啊。”
“说说看呐。”
“嗯……唔……”
博士支吾起来,似乎在犹豫。感觉又不像是话说不流利。
都这副样子了,他还犹豫什么啊。
“你没多少时间了啊,估计。”
我知道,博士说着嘴唇发抖,然后他抬起头,像是下定决心。
张开的眼睛,在朝着和我没关系的方向。
“谢谢你,来到这颗星球上。”
“………………………………………”
说完,博士立刻低下头,像是掩饰难为情的样子一样,别开视线。
“………………………………………”
他只是难为情吗,我惊呆了。
临死时来这个吗,我惊呆了。
惊呆了。
博士他,一直在难为情。
“………………………………………死了?”
我问了一下,没有回应。
“……真的死了?你死了是吧?要是没死的话……我可要不好意思了。”
我再三确认。等了几分钟也没有回应,然后。
“我才要和你道谢。今后,肯定会变得寂寞了。”
我摸到了博士的身体。拽过来,抱在怀里,然后扛了起来。
他有这么小吗?我从头到脚尖看了一遍。
然后按遗言所说,把博士的身体放到了房间外。放下后过了一小会儿,又重新扛了起来。
我一步一个台阶,慢慢地回到一楼。一到楼上,就遇到了一群蝴蝶。
青色描绘出交差的轨迹,让视野左右摇摆。
“走开。”
我赶走蝴蝶,来到图书馆外。到了有阳光的地方,分明地辨认博士的遗体。坑坑洼洼的脸上,已经没有老友的熟悉的面影。
“………………………………………”
真不该从黑暗里出来,我稍稍有点后悔。
在与图书馆有一点距离的地方,我发现了花坛。没有人照顾,里面的花自然除了白花外都枯了。我拨开干枯的草和土,将博士容进那个空间。从这件事开始到结束的时间里,太阳落山,夜晚到来了。有时,会有青色的光在远方的天空回环。
埋下博士,填上土,埋葬就此结束。完成后,我回到了图书馆。
入口一侧被青色的光照亮,不过对没有生命者而言仅仅是更加方便了。
进了图书馆后,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动静。三条最子大概已经出去了。
是博士拜托她岔开骚动的话题吧。
难不成他觉得我知道了以后会阻止?
“……怎么可能。”
我前往地下。蝴蝶对我没有兴趣,因此不会紧跟过来。
可是为什么它们不在外面,而是聚集在这里呢?是不是喜欢纸的味道啊?
我走下楼梯,打开之前那个房间的门。就算立刻关门,房间中黑暗的浓度也没有改变。
我暂时,闭了会儿眼。这么做的意义,我没能想到。
睁开眼,我径直走过去,找到一动不动地坐着的机械人偶。
我也在她身坐了下来。
我并不必进食,甚至不会睡觉。就连呼吸都不需要。
所以,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回花园了。
我完全听不到动静,就算并肩坐着,也只感觉她像空气一样。
偶尔朝旁边看去,便能确认到,哦哦她在呀。她只是在睡着,看来她就不会去在意这些——无论是黑暗、孤独、还是寂静。
但其中,只有一个让我痛苦难耐。
“我……不是机械。已经学会了交谈,不说话真不好过。”
所以,真希望你能早点醒来陪我说话。
尽管明白这强人所难,我还是抱着这样的希望。
在黑暗中仅仅是一动不动地待着,算得上是生活吗?
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不知道经过了多长的时间。有可能才过了几天,也有可能是几周。从心境上的感觉来看,我判断大概没到几个月吧。
“然后呢,我就从别的星球飞过来了。一个人哦。虽然时间很久,但我降落到了已经观测到的生命体在繁殖的星球……也就是这里。降落的地点是牧草生长茂盛的地方。我没考虑太多就降落了,所以发现那里有人时可吃了一惊。对方也彻底惊了。毕竟,是有人从天而降。他都有点要哭了。”
我细数过去的回忆。掌握在手中的,只有自己。
无论听我讲多少话,坐在旁边一直歪着头的机械人偶始终没有反应。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着。
遥远悠久的,最初的日子。
她起初向我谋求接触时,就是这样的心情吗?
何等空虚的交流啊。
尽管如此她仍没有将我舍弃。一想到这里,无以言表的东西便缠上心头。这,让我体会到“苦闷”这一本不可能体会的心情。
她是怎么做的来着?啊啊是这样。想起来了。我将额上的、我自身的指尖放在在身旁的机械人偶肩头。咔嗒,指尖发出回响。
啊——你在这里呐。这体会比用眼睛看来得更深。
想必,曾经的她也是带着这样的感觉来触碰我的吧。
也是带着这样的感觉,在为我着想吧。
甚至对什么也不说的我,赠送了礼物。
……礼物吗。
“……对了。”
我站起身,弯腰盯着地上,发现博士留下的花以后捡了起来。茎的根部被博士的血染红。也没有其他的,这样就行了吧。把花搜罗起来后我返回原处。
然后,我盯着右手。能当作材料的也就是这个了。
心里感到抵触,我差点合起张开的手指。
曾经一起带来的东西,经过再三修补后早已是不同的东西了。这我明白。
但,一旦要失去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渐渐涌起一股抵触。
直到内心镇静下来为止,过了很长的时间。
自己已经如此失落,感觉她一定能原谅我。
不知为什么,我会对根本没见过的她感到理解。自己真是滑稽。
好,我在心里念着做出决定,把右手打碎。只要用力在墙上砸上两次,手就轻易折断露出里面的东西。我摘下手指,拔出露出来的铁丝并排摆好。只要有这些就够了。
在白花的茎部开洞,插进铁丝,再从我的衣服上撕下细条代替带子加固。只靠左手,这件事相当花时间,但唯独时间我要多少有多少。我慢慢地,细心地将其完成。
编织做好的花茎,做成花饰。
虽然有点不好看,但第一次做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吧,我放低了评价的标准。
然后,我将那个花饰戴在沉默不言的她的头上。白色的花饰,和黑发很相称。
“要是你能喜欢倒是不错。”
尽管,有点犹豫。我还是把手伸向她的脸颊,抬起她的脸,让彼此的额头贴在一起。
咔嗒,咔嗒。我与她触碰。
要是有人看着,我可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我大概正在做非常难为情的事。哪里难为情呢?是因为渴望他人很难为情?……有这个可能。
因为那样必须毫无隐瞒地展现自己才行。
不过,这个机械人偶真的好美,美到让我想待在靠近她的近旁。
我第一次知道“美”的感觉。对于教会我什么东西的对象,我会表示尊敬。
“……轻飘飘——的。”
摸着她时,平静如水的精神里稳中泛起涟漪。
这一变化并不让我焦躁,而是仿佛将我引向某处。
让我想一直这样下去。
可在视线的一角看到光,我慌忙从她身旁离开。
有只蝴蝶钻进了地下室。它仿佛迷路般到来,将黑暗照得发青。盯着光看去,眼前的景象便和过去重叠。自从向着光移动的那天起,已经过了多久呢?
我真的成功地从那里做出了行动吗?
有没有稍稍靠近了她一点呢?
蝴蝶像是蹬踹着虚空般上下飞舞,轻飘飘地靠了过来。在那一行动中我感受到了明确的意识,于是死死盯住。蝴蝶来到了我头上。
试着伸出手,蝴蝶便像是避开似地飞舞。再试一次,蝴蝶便再次逃走。
“……这混账。”
正当我对那行为莫名火大时,蝴蝶翻动身体,急速朝我接近。
它像是踢开鼻子一样一跳,来到我眼前。我感到那对翅膀和触角的目标似乎是我自身——没错就是突出来的指尖。本体深处打了个冷战。
我猛地挥下左臂将蝴蝶甩开,砸在地上。
然后,握住那个啪嗒啪嗒挣扎的东西捏碎。
刚才那个举动,是怎么回事?
仿佛瞄准容纳在头部的我的本体般的举动。
似曾相识的动作。
捕食的举动。
“……偶然?”
我一边把蝴蝶碾碎一边起疑。青色的粉末从缝隙中溢出来。作为蝴蝶飘荡时还闪闪发光,而撒在地上就完全看不见了。我看着那些东西消失,摸了摸额头。
茫然之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让我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瞪着入口,不知过了多久后又有蝴蝶过来了。至今为止,它们明明完全没进来过。是地面上发生了什么吗?还是说。
发生了什么的,是我呢?
青色的蝴蝶毫不犹豫地朝我的方向飞来。撩起刘海,蝴蝶便很欢喜似地朝这里过来。我再次甩下手臂。这次怎么也打不到。就这样重复了几次,蝴蝶似乎也习惯了,动作准确地逼近,有几次险些出事。
最后,我连同自己打向停在额头的蝴蝶,才把它了结。
青色的粉末稀稀落落地在眼前落下。
这次也同样,很快就看不见了。
在拉下幕布般的黑暗中,我怀疑起是不是它们对我的认知变了。
至今都无视我的蝴蝶,把我当作目标。
理由不明,但如果认同发生的事情是现实,那就是我自身在向生物倾斜。
到我来到这里之前,完全没有那种预兆。
估计是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吧。
博士的死,还有对着不会说话的机械人偶的讲述。
仅此而已。
完全看不出一丁点让我产生生物性质的地方。
难不成,是我开始觉得她美这件事吧。光是这样?
“……怎么会啊。”
真是莫名其妙。但,被蝴蝶认作饵食这点不会有错。而且它们的目标当然不是那些机械,而是我的本体。
一旦想象指尖被蝴蝶进食,我便感到一阵退缩,想要躲起来了。
这就是所谓的恐怖吗。
我逃避似地闭上眼。
在黑暗里,我看到悄然无息间来访的光。
真是令人怀念的世界。如今,我回到了最初被置于的那种环境里。
这次或许已经没法从这里逃脱了。只有土和干燥气味的这个地方,或许会成为我巨大的墓碑。
如果是墓碑,那倒是死了就行了。
我死得了吗?这一点让我感到不安。就连自己是不是活着的都值得怀疑。
眼前一片漆黑,但只要在内心描绘,便会浮现出众多景象。
草原,海,白色的花田。
至今的所见所闻,都清楚地罗列眼前。
但。
“………………………………………”
人只要闭上眼,就能立刻和心中所想的人相遇。
我曾听谁这么说过。
但我,无法与她相见。
想来,至今为止,我总是在寻找她的身影。
真正的理由,或许仅仅是我想要追寻着从那颗星球消失的她,旅行,到达遥远的星球。如果在哪里存在死后的世界,我好想找到那个地方。啊啊不过,自己不知道她的长相,就算遇到也不知道。发现这一点后,黑暗的一端似乎开始显得略微洇染。
感觉连黑暗都渐渐远去。
这就是所说的困倦吗。
渐渐地,我感到自己开始松懈。
对此,我感到有些轻快。博士他,在最后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金属零件的声音响起,仿佛妨碍我的瞌睡。
真是麻烦,我睁开眼睛,结果情况正如所料。
情况峰回路转,反倒让我不禁感到愉快。
“成帮结伙的……”
青色的光描绘出无限的轨道般上下飞舞,带着幻想的色彩。
是数量夸张的大群蝴蝶,推开门大举压境。
“已经不用怀疑了,我被认作生物了呀。哪里?以哪种感觉?虽然想拜托你们讲讲,不过我可没天真到以为能和你们友好相处。”
我开口先发制人。而蝴蝶自然听也不听,没有停下。青色的洪流扑面而来。
——为了将我吞没,吃尽。
我看了看身旁的她。虽然觉得没问题,但万一牵连到她就头疼了。
“竟然等我留下了花饰再过来……蝴蝶会看气氛的?”
我站起身。刚一动脚,就踢开了扔掉的指尖。
我想到博士。彼此的交谈,一句一句地在空中描下幻象。
无论是和她好好相处,还是照顾她,都很短暂。真是太遗憾了。
“没那么容易做到的事,就不该答应呀。”
我深深地感到后悔,蹬开地面,正面冲进青色蝴蝶的洪流。
我只看着前面,奔跑。疾驰。无论身体撞上多少蝴蝶也不退缩。
蝴蝶根本不管机械的身体,而是瞄准本体,结果全员互相碰撞,行动停滞。我用左手完全甩开堆在一块的青色蝶群,离开房间。在外面也有蝴蝶在飞舞,道路被光朦胧地照出来。幸好有光。
我像是跳下去一样下楼梯。因为不是血肉之躯,就算脚下踩空滚下去也没事。我抛弃顾虑从楼梯滑下,来到地下三层。如果构造和二楼相似的话——我想着在蝴蝶的光还没有追上的情况下找门。很快,墙壁朦胧地亮起来,门轻松被我找到了。位置相差很大,不过我又意识到,这样就好吧。
这么一来,头上的位置就不会有她。
我破坏似地推开门,冲进里面。
如果相信博士的说法——我朝房间深处跑去,途中遇到桌子就一脚踢开,一口气与深处的墙缩短距离。撞上墙以后,我回过头,等待淹水般充满房间的青色流进更多。在那期间,我几次触摸墙壁,原来如此,这个强度的话难怪博士会那么说。
感觉能行。
如果单纯是实行,就是用左臂。但万一我能活下来,还用得到这家伙。
于是,我将右臂剩下的前端粗鲁地砸向墙壁。
就算砸扁也不在乎,一次又一次地砸下。
为了让房间因震动而坍塌,将一切都压碎。
青色的蝴蝶,充满世界。
而我,为那个世界拉下帷幕。
“愿你——”
在震颤的世界中,我想要说些什么。
想要给睡在上面的她,留下什么话。
但碍于难为情,结果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再也说不了话了。
后来。
后来,后来,那是过了多久的,后来?
醒来时,身体稍稍有些轻快。
我睁开眼。最先闯进视线的,是曾几何时的夕阳的延续。
然后,是人影。
衬在那个身影旁的,是花饰。
背朝黄昏的物体,向我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