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可以取代你的人太多了,随时都能把你换掉。』
我惊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怀念的天花板。
我作了一个讨厌的梦。春天的气息才刚来临,此刻的我却满身大汗。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就好了。把我唤回现实的,似乎是走廊上疯狂响起的老式转盘电话。
刺耳的铃声让我感到焦躁。
我没办法接听。快点放弃吧!也许把电话丢掉可以清静一些。
当我想到这里,电话彷佛要表达不愿被丢弃的想法,铃声戛然而止。
「简直就像锁国状态……」
手机关著,一直放在包包里,大概已经没电了。我大概还有好一阵子不打算充电。
外界联络我的方式只有两种:直接来家里,或是打市内电话。不过现在的我对于这两种方式都抱持拒绝态度。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的脸,或是听到他们的声音。
「到底是哪里错了?」
我出声询问自己,但即使绞尽脑汁,仍旧找不到答案。不仅如此,在回溯过去的过程中,思考也变得迟钝。
当我从冰箱取出宝特瓶装的水时,门铃响了。宝特瓶从手中滑落,发出低沉的「噗咚」一声。
剧烈的悸动摇撼全身,就连自己都知道思考瞬间暂停。
我用几乎无力的双腿前往走廊,以颤抖的手拿起对讲机的听筒。
走廊尽头的玄关玻璃门外有个人影。
──是谁?是谁?是谁?
「您好,猫猫宅急便,需要您盖章签收喔!」
悠闲开朗的声音传来。从声音就可以听得出,这种人对任何人都不会感到自卑。
「呃,我现在没空。印章在信箱里,请你把包裹放在门口。」
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语调,声音却很窝囊地拔尖,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奇怪。
「好的。啊,我会把传单放在信箱里,请多多指教。」
送货员似乎没有任何疑问,只听见钥匙圈发出锵锵的声响离开了。
听到车子引擎远离的声音后,我才缓缓走向玄关。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也感到鼻酸。仅只是收个宅急便,我却没有勇气与人面对面说话。我为自己感到可悲,几乎快哭出来了。
短短一个星期内,我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变化。我原本平日会上班,加班情况普通、薪水普通,工作带给我适度的紧张,但又非常轻松愉快。假日我会和可爱的女朋友或朋友去逛街、看电影、从事户外活动等等。我能和不认识的人自在地谈话,偶尔也会得到刺激。对我来说,那样的生活稀松平常。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
现在我只要和人面对面说话,就会听到不存在的怒骂声。
──这是被害妄想。
可是想逃避令我浑身打哆嗦的恐惧,到底有什么不对?
我来到玄关开门,看到拉门外的踏脚石上放了一个小纸包。
丹羽阳向先生收──是父亲工整的小字。
我单手捡起包裹后,掏出塞满信箱而溢出来的邮件,趁还没被人看见前立刻关上门。
打开包裹,里面是小小的盒状物。邮件用包材仔细地包起来,还附了一张信笺。
『有空的话,帮我誊写这里面的内容。这是阿周的遗稿。』
阿周是我过世的叔叔。他是一名童话作家,也是这栋屋子的前屋主。他和他写的童话一样温柔,我很喜欢他,常常来这里玩,而叔叔也很疼我。或许因为如此,他在临终前把这个屋子的钥匙留给我,但我不知道他直到最后都还在写故事。
「录音带?」
叔叔在这年头仍旧很罕见地以手写原稿的方式交稿。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用电脑等机器。当时叔叔笑著说,还能使用的东西为什么要改买新的?理由很简单:对叔叔来说,那不是必需品。
所以我可以理解,叔叔无法执笔写最后的故事,就把它录成录音带。不过对于收到遗物的人来说,却相当麻烦。
我喃喃抱怨,从壁橱里拖出沉眠已久的录音机。这台机器布满灰尘,但勉强还能使用。
我按下播放按钮,随著很大声的「喀嚓」声,录音带的轴开始缓缓转动。
『阳阳去旅行──』
声音是有些沙哑的男声。音质虽然不佳,但应该是叔叔的声音。
「好死不死,竟然是这个系列……」
录音内容似乎是「阳阳系列」的最新作品。这个系列带给我比其他任何书更深刻的回忆,因为「阳阳」的原型就是我。
叔叔在我出生时,写了以五岁女孩阳阳为主角的童话。他希望能够让刚识字的小孩快乐地运用这项知识,并且喜欢上阅读故事。这个系列不像一般童话以「故事结束」终止,而是以「明天见」结尾,大概是想要让读者觉得阳阳就像自己真实的朋友。
描绘阳阳日常生活与小冒险的作品,成为曾经是小孩子的父母亲念给自己小孩听的系列。每当以自己为原型的「阳阳」在故事中活跃,我就会有点害羞,但也感到骄傲。
然而如今「阳阳」的存在对我来说只是讽刺。
「有空的话?当然有空啊。」
话刚说完,就听到冲击性的一句话:
『即使阳阳不在,也没有关系。』
我反射性地按下录音机的停止按钮,全身上下的脉搏剧烈跳动,彷佛刚刚全力冲刺过。我缩起身体,想要压抑下来。
──可以取代你的人太多了,随时都能把你换掉。
耳边又听到这句刺穿胸口的话。
是谁说的?或者,会不会是被说过的各种话语,在脑中混合后产生出来的幻想台词?我连这点都不知道。
温柔叔叔写的故事,都会有温柔的结局。阳阳在这个故事中,一定也会迎向充满喜悦的结局。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是无比的残酷。
「就算是快死了,为什么不用文字写出来?」
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在睡前常常读童话故事给我听。
「对了,用说故事的形式出版不就好了吗?」
父亲和能够天马行空编故事的叔叔不同,完全没有创造力,不过他似乎很喜欢阅读,假日常常坐在心爱的沙发上看书。他读故事书给我听,或许也是阅读兴趣的延伸。滔滔不绝的朗读听起来很舒服,可是……
「为什么……要给我这种东西……」
我知道他是基于某种想法才这么做,然而,好似在对我诉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打在身上的拳头。
「阳阳」这么努力。
「阳阳」遇到困难也绝对不服输。
──你呢?
就算告诉我,有人在更艰困的人生中依旧努力,但那个人的痛苦和我的痛苦又怎么能够比较?任何鼓励的言语都变成刀刃,无理地攻击我。当它来自「阳阳」时更是如此。
我即使在叛逆期也过得很平稳,因此对于这次自甘堕落的行径,双亲自然也察觉到危机。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珍贵的录音带遗稿寄给我?
「时间太多跟有余力做某件事,明明是两回事。可恶!」
我虽然口中抱怨,但也知道自己心中逐渐淤积著暗浊的东西,被这些黑暗情绪束缚而无法动弹,把一切都当成憎恶对象。但现在最憎恶到想杀掉的是……
「喵~」
莫名少根筋的声音让我站起来。一只野猫似乎从敞开的外廊溜进来,正站在矮桌上。这是一只毛很蓬松的白猫,虽然看似优雅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大摇大摆地在物色东西。
「喂!」
我用手赶它,它便轻盈地跳到榻榻米上,毫无顾忌地在房内尽情奔跑。我跟在后面追赶,总算把它赶到外头。它继续在玻璃门外喵喵叫,但我不予理会。看到先前从信箱取回的传单凌乱地散落在房间里,我不禁深深叹息。
「搞什么啊!」
好像全世界都变成我的敌人。
我一一确认每张传单,然后揉成一团。我捡起最后一张,凭著惰性拧转后又小心翼翼避免弄破地摊开。
这张传单设计简单,不过似乎颇费功夫。
『有没有无法忘怀的声音?我们会替您听打出录音与回忆。』
大字下方有会议纪录、回忆录等各种范例,不过,我的视线停留在大字体的宣传文句上。
没错,不用我来做,请其他人来听打就行。如果是文字,应该能够较冷静地阅读,也可以只是草草浏览。
我拚命阅读传单内容,最下面写著「音谷听打事务所」的名称与地址电话。
现在的我不可能立刻亲自造访,剩下的方式就只有打电话……
没关系,不是面对面,而且要谈的只有公事要件而已。
想到就去做。我在走廊上的老式转盘电话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听筒中传来的每一声铃响,都令我的心脏好像要跳出嘴巴。
『──喂,音谷听打事务所。』
铃声响了几次,接起电话的是低哑的女声。冷静的语调不像典型业务员的说话方式,让我有些意外。
「你好,我看了宣传单。」
听打出录音与回忆──这句话格外吸引我的注意。心中产生期待:使用这句宣传词的事务所,一定也能好好听打出我的录音带。
『……宣传单?』
女人的语调变得有些苦涩,好像在责备我。我感到不知所措,手指滑过卷起来的电话线。这时,我听到电话另一端好像在争执,有个稳重的男声从稍远处传来:
『久呼,不能用这种态度,换我来听吧。』
──随时都能把你换掉。
这个声音很像我想要忘掉的声音,我差点冲动地挂断电话。
『你要委托工作吧?』
我感觉彷佛从还没结痂的伤口渗出黏稠液体。
『喂~?』
对方发出狐疑的声音。我勉强在丹田施力,念出事先写下的问题。
「我想要请你们帮忙听打录音资料,如果是录音带也没关系吗?」
『当然。是很旧的录音带吗?』
「呃,不会,应该没那么旧。我可以邮寄到传单上的地址吗?」
『嗯~还是希望你能够亲自来一趟──久呼,你先别说话──今天傍晚六点左右可以吗?』
「咦?」
『如果不方便的话,明天也可以。』
听筒另一端好像有人在怒骂:『笨蛋!』要去那种不受欢迎的地方……这是什么试炼?
「那个……我不太方便外出……不能用邮寄的吗?」
『非数位资料会有破损的风险,因此希望你能够直接送过来。』
他的立场虽然是在请求,语气却不容拒绝。我感到背脊发凉,努力想要在口中组织起不成语言的声音。
──听打出录音与回忆。
传单的文字伴随种种想法浮现在脑中,挥之不去。
拒绝的理由一出现就立刻消散。
「……好的。」
『那么,我们会在今晚六点钟等候你大驾光临!』
电话「喀嚓」一声挂断,我缓缓用颤抖的手放下听筒。此时,心中只有一句话: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维持著放下听筒的姿势,连脑袋都僵化了。让我恢复活动的是「喵~」的叫声。
那只野猫不知从哪里再度进来屋里。它在我的脚边绕了一圈,然后抬头看我,似乎不怕人。
我深深叹气,蹲下来想要摸野猫的头,但它闪开了,还发出叫声抗议,似乎是叫我不要碰它。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我忍不住跟猫商量,它便发出「喵~」的声音像在鼓励我。我无力地低下头。
「没错,我没办法自己做,只好请人帮忙了。」
能够打电话并且约好与人见面,即使是非自愿的,但仍是自从那天以来很大的进步,乾脆什么都不要想,顺势跳下去吧。
我站起来,野猫便转过身背对我,从不知何时打开的玄关拉门缝隙溜出去。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
我口中喃喃自语,拚命鼓舞自己。我把放入录音带的包包像护身符般紧紧握住,缓缓走向前方。
走路大约十分钟。传单上的地址位在清澄白河站附近,是一栋必须抬头仰望的高楼大厦。我在入口的电子板输入房间号码后,听到接通的「唧」一声,玻璃门随之打开。
我搭乘电梯,从往上的走廊俯瞰地面,心脏好似被冰冷的手抚过般瞬间缩起来。小时候这一带只有低矮的建筑物,但自从清澄白河站落成后,就盖起越来越多彷佛向天空伸出手的住宅。我一直住在透天厝,对于住在没有接触地面的屋子感到恐惧,但另一方面也有些憧憬……如果不想这些有的没的,我也许马上就会逃走了。
房间号码是二八○一。终于到了。
我伫立在门口,听到邻近住家开门的声音,突然想要逃走又担心会被当成可疑人士报警。我鼓起仅存的勇气按下门铃。
「那个,我是中午打电话──」
『门没关,请进。』
这是一开始接电话的低哑女声。她没有隐藏不耐烦,更让我感受到自己身处客场。我想回去,可是如果回去了,就得自己听打录音带内容。加油,别输,卯足所有力量……
这是我逃离老家后第一次与人见面。宅配可以透过对讲机解决,这次却必须当面直接交谈。我在脑中反覆温习一再重写在传单背面的自我介绍。
首先要打招呼,然后说自己看了传单,接著说出姓名和委托内容。只有这些,上吧!
我凭著气势打开门,但一看到眼前的人物不禁僵住了。
还以为有个穿著和服的日本娃娃站在面前。
乌溜溜的直发,搭配令人看呆的端正面貌。长睫毛在脸颊上形成阴影,鼻梁细而高挺。这一切都冷冰冰的宛如工艺品。
然而,细长的眼中蕴含坚强的意志,宛若黑暗中的猫。虽然美到像梦中人物,表情却丝毫不隐藏心情不爽。
我感觉好像闯入不同的世界,心中有些混乱,但还是一鼓作气地说:
「你好,我叫丹羽阳向,来访的目的是想请你们帮我听打录音带。内容是童话口述原稿,应该没有很长,也没有特定期限,请多多指教!」
我大声喊出记下来的文章,并且递出带来的传单。和服美女脸颊变得稍稍红润,姣好的薄唇轻启,似乎在喃喃说话。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还是我根本搞错地方?
「这里是传单上的音谷听打事务所吧?」
和服美女以优雅流畅的动作抢走传单,立即撕毁。我正想著总算看到她人性化的一面,她立即凶狠地发火。
「调臣!」
和服美女发出锐利的喊声,走廊转角另一边传来拖鞋拍打在地板上的声音,朝这边接近。穿著深蓝色格子纹衬衫、浅棕色长裤的男子面带温和的笑容出现。
「久呼,不用喊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欢迎光临,先生,你的声音真不错。我马上去泡杯咖啡,请稍候。」
接著他立刻退回去了。
「调臣!你又随便做这种事!我可没听说!」
和服美人踩著几乎要把地板踏穿的脚步,同样走向走廊尽头。
我原本以为穿著和服的人都很高雅。她的确很适合和服打扮,似乎也很习惯穿和服,动作却很粗鲁,态度也很无礼。如果穿更容易活动的衣服会比较方便吧?
我被遗弃在玄关,犹豫著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小声打了招呼脱下鞋子,战战兢兢地穿上应该是替客人准备的拖鞋,跟在两人之后。
长长的走廊上,左右两边各有两扇门,不过两人的声音是从更里面的尽头处传来的。我循著声音前进,来到有整面玻璃窗可以俯瞰风景的客厅。
然而这里不是一般的客厅,进入后左侧是开放式厨房,不过设有木窗,将开放式的要素归零。厨房对面的右侧则铺了四张左右的正方形榻榻米,榻榻米上有一张古风的和室书桌及很大的桌上型电脑。书桌旁边的小茶柜上,堆放著周边机器及不知名的机器。可以欣赏风景的窗边则有一张大餐桌,角落同样放了桌上型电脑与音响。
被称作调臣的男人不理会仍旧情绪激昂的和服美女,一手拿著杯碟带我到窗边的餐桌。
「久呼,你没有工作也会饿死吧?对个人事业来说,宣传是很重要的。那是我请认识的设计师制作的传单,报帐当然是用你的名字。」
「不是这个问题!」
说话粗鲁的和服美女与不以为意的悠闲男子──这两人究竟打不打算招呼客人?我来这里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见我呆呆站著,调臣便指著椅子对我说:
「别客气,请坐。久呼,你也该上工了。」
我点点头坐下,但不对劲的感觉仍旧没有消失。
不协调的客厅和榻榻米空间是怎么回事?更基本的问题是,为什么要把事务所设在这么高的楼层?
心中的疑问一直绕著同样的路径打转。
我和调臣坐下后,久呼仍旧不打算坐下来,只是伸手对我说:
「录音带。」
「咦?」
「你是来委托工作的吧?快拿出来。」
这已经不只是说话难听的问题,她完美无缺的美貌更增添了压迫感。
不过她毫不隐瞒焦躁的情绪、直球应对的态度,反倒让我有些安心。相较于和摸不清内心想法的人对话,这样子反而轻松许多。
我把录音带交给她,她便立刻转身背对我。
久呼坐到和式书桌前。榻榻米、和式书桌与和服,这几种要素搭配在一起彷佛一幅画,但其前方的电脑和机器显得格格不入。她操作放在桌上的电脑,把录音带插入旁边的机器,又进行了一些操作。接著,她戴上厚重的耳机。这副耳机似乎有很高的密闭性与遮蔽性,感觉很专业。
「久呼虽然讲话粗鲁,不过本性不坏,而且如果是你,应该不会有问题,所以别担心。」
我接过调臣递过来的马克杯,温和的咖啡气味让我稍微舒缓紧张。
「如果是我……?」
两人似乎都比我年长几岁。态度温和的调臣想必很有人望也很可靠,就如昔日的……
他虽然有股可靠大哥般的气质,却让我联想到不愿想起的人。
我低下头,避免视线接触,握紧拳头放在膝上,掌心渗出汗水。
「她叫音谷久呼,是一名自由听打工作者,简单地说就是誊写录音内容的人。她的技术是一流的。工作对象主要是我们出版社和相关业者,另外应该也有很多透过网站委托的客户。不过,我觉得差不多也该增加不同类型的工作了。」
「不同类型……?」
「没错,比如像你带来的工作。私人性质的录音,通常会想要直接带过来吧?」
工作就只是工作而已。只需听录音档案,转换为文字。
区区录音档案,还有什么高深奥妙之处?
对于举止可疑的我,调臣并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不知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因为我是客人而没有表现出来。我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觉得可怕。
「请问……你是出版社的人吗?」
如果只是为了工作而来,应该不会这么随心所欲才对,可是我不确定该不该询问私人方面的事情。
「你对我感到好奇吗?我叫深津调臣,在丸山出版社的文化杂志《151A》(注1:《151A》 与日文成语「一期一会」(一辈子仅有一次的相会)谐音。)担任编辑。我和久呼在工作之前就认识了,所以偶尔会过来,不过我当然不会过问她其他的工作,所以请别在意。」
「哦……」
我并没有考虑到那么多,不过想想也对,将公诸于世之前的资讯委托这里处理,当然会在意资讯管理的问题。
「临时指定见面时间,有没有妨碍到你的工作?你的公司在这附近吗?」
我早有预料会被问起,但实际听到时,却无法流畅地回答。
「工作方面……我现在……那个……」
我吞吞吐吐地说话,他只回答「这样啊」,没有追问,也不打算触及这个话题。这样的态度反而让我觉得他在体谅我,累积在心中的沉淀物突然一口气冒上来。
「我到上个月为止都有正常上班。我在还算满大的公司工作,已经要迈入第四年,大家都说我满有工作能力的,前辈也相当看重我。假日排满了和好友或女友的活动,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或者相反地可说是尽情放松自己……」
我避开对方的视线滔滔不绝地说道,调臣用和刚刚相同的语调回答:「这样啊。」口气相当平淡。
我一口气喝完咖啡,粗鲁地把马克杯放在桌上。我瞥了调臣一眼,他回以友善的笑容。
应该没有人会笨到相信我夸大其词的说法。可是,他没有特别好奇,也没有直接否定……这种态度该怎么形容呢?
「你要再喝一杯咖啡吗?」
──啊,对了……
我发觉到的瞬间,已经掉下眼泪。
──这是尊重。
我一直想要的就是这个。自从黑暗的那一天,我就一直渴望著。
我没有擦眼泪,任凭眼泪流下。视线被遮蔽会让我比较自在
「骗人的。其实没有人在乎我……我信任的前辈把所有过错推到我身上……」
我进入了求职者一定听过的知名企业,没有过多的加班,前辈也值得信赖,踏入社会的生活相当顺利,甚至让我难以相信这世上会有黑心公司存在……原本是这么想的。进入公司以来就搭档的前辈担任大型计画的主事者,正进入佳境时,却发现让本公司与交易对象蒙受巨大损失的错误。我为了弥补错误四处奔波,结果所有过错都被推到我身上。
「他们说,现在可以让我自愿离职,完全不听我解释。」
当时我才知道,我过去的业绩全被当成前辈的功劳,而他平常就把失误的责任都推给我,我只是自以为周遭很和平。
我不是气愤,而是恐惧。我觉得这世上没有我的栖身之处,眼睛看到的全都是虚幻的假象。
我不知想过多少次,如果那天全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我去女友住的地方寻求安慰,结果看到打赤膊的男人走出来。她拚命对那家伙解释,我明白到原来我才是外遇对象,只好离开现场。我在恐慌中打电话给好朋友却打不通……问了其他人,才知道他潜逃了。他跟很多人借钱没还……我也借了他钱……我把他当成好朋友,他却完全没有跟我说一声。」
被人以嫌恶的眼神责难,自尊与信赖都遭到粉碎。我一直逃跑……逃到没有人的叔父家,逃到没有人认识现在的我的地方。
「我从来没想过会有那么悲惨的日子……」
自从哪一天起,我不敢与他人四目相交,也不敢与人交谈。我拚命搜集资讯,得知这是社交恐惧症。
我甚至害怕对父母说明,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怜悯我、骂我怠惰懦弱,或是以轻蔑的眼神看我。于是我没有多加说明,只拿了衣物与存摺就离家出走。
比遭人背叛更让我受到打击的,是蠢到连那种人都看不穿的自己,以及此刻毫无支撑之物、赤裸裸的自己。
「我没有想到,自己是那么没有看人眼光的蠢蛋。」
调臣皱起眉头问:「这些事都发生在一天之内?」
虽然可以逞强说「我不需要同情」,但我现在连这点自尊都没有,只想要得到安慰。
「是的,一天之内……」
调臣有点像我那个朋友,让我觉得有些恐怖,不过他一定会很体贴地──
「噗……哈哈哈!太厉害了!简直是同花大顺嘛!」
「咦?」
面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调臣却拍著桌子笑到掉泪。虽然也不是不能说他陪我一起哭……但是不对,我要的不是这种眼泪。
「要收集这么多不幸,实在太难了,而且还是在一天之内。呼哈……好痛苦。你真厉害。今后不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了,真棒。」
他似乎不是在取笑我,而是真心觉得好笑。他直接表达出没有矫饰的感情,久呼也一样。他们只是不打算隐藏不悦或想笑的情绪。
我感到全身的紧绷顿时解除。
「说得也对……不会有更惨的事情了。」
「没错。而且当你知道自己是蠢蛋,今后就有可能改变。光是发觉到这一点,就表示你还有优点吧?」
他以鼓励的笑容对我说道,让我又想起眼前的烦恼。
「可是我不明白……老爸为什么要寄来这样的录音带。」
想到那坚硬的物体中装了叔叔柔和的故事,就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哦,原来是你爸爸寄来的录音带。你听过了吗?」
「听了一点。好像是我叔叔遗稿的口述原稿……他是童话作家。」
「『好像』啊?原来如此。」
调臣喃喃自语的同时,我听到取出录音带的「喀嚓」声,抬起头看到久呼似乎听完录音带了。她静静地站起来走向我,直接把录音带递给我。
「咦?」
她不是要用这个来听打吗?
我感到困惑,但她接下来的话使我更加惊愕。
「我无法接受这卷录音带的听打工作。」
她一改先前粗鲁的说话方式,换上庄重而果断的口吻。
「什么?」
「等一下,久久,你怎么了?」
调臣也惊讶地想要挽回她的决定,她却看也不看一眼。
──这个人不知道,我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来到这里吗?
「所以,请你回去吧。」
她以表面上的客气态度鞠躬后,回到和式书桌前,再度戴上厚重的耳机,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打字。
──她怎么能够这么简单地践踏我的努力?
心中逐渐升起怒火,伴随著这一星期以来不断累积的沉淀物。
「该怎么办呢?」
调臣看著我发火的表情,喜孜孜地点头说:
「就这么办吧。」
他自顾自地得到结论,缓缓站起来,拍拍久呼的肩膀。她恼怒地摘下耳机。
「久久,你去跟丹羽说明一下听打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
「如果你不能帮他听打,至少可以做这点事吧?」
「不要。你有什么企图?」
她露骨地摆出不高兴的表情,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终于按捺不住怒气。
「别忘了,我是客人!你凭什么毫无理由地拒绝我?至少该说明一下吧?」
纠结在我心中的愤怒让我从腹部发出声音。或许是因为突然听到大音量而惊讶,久呼反射性地看了我,接著用不知为何充满热度的眼神凝视我。
「那不是我应该听打的录音带,所以我拒绝了。就这样。」
「你说不是你应该听打的录音带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没有接受委托的价值吗?」
「那卷录音带是寄给你的,所以不是我应该听打的内容。你的理解力难道差到连这句话都听不懂吗?」
「寄给谁有什么差别?不就只是把听到的内容转换为文字吗?」
或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大声说话,我感到呼吸困难。脑内掀起漩涡,寻找著接下来的句子。上次神经细胞这么激烈运作是什么时候?
「你就老实说吧,这种录音带根本没有转换成文字的价值!」
听到我的话,久呼站起来,快步走向餐桌。
「我没有这么说,是叫你自己去做。」
她冷淡拒绝的态度激起我焦躁的情绪,我硬是把被退回来的录音带塞到她手中。
「不过就是一份家庭兼差的工作,谁来做有什么差别!」
「家庭兼差?」
我感觉到久呼身上似乎冒出火焰,然而话一说出口就无法停止。
「只凭一卷录音带,你知道什么?这只是单纯的储存装置而已。」
我感觉好像把匕首刺进自己心脏。父亲托付这卷录音带的意义,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才对,可是我假装没看见,越说越激动。
「说好听是自由工作者,其实你只是不想见人,只想在自己喜欢的时间随心所欲地工作吧?真羡慕自由业,可以按照自己的步调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这卷录音带,你要什么时候听打都没关系,只要在有空的时候稍微处理一下,很简单──」
「至少──」
她狠狠拍了餐桌。
激烈的震动彷佛扩散到整间房间,气氛瞬间变得肃穆。
久呼摇晃录音带,发出「喀嚓」的声音。
「至少我比你更清楚这是什么,所以我才要拒绝。」
她直视我的视线不容许轻易反驳。
「我、我就是做不到,所以才要委托……」
「做不到?为什么?因为不知道做法吗?」
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像小孩闹别扭一样说不想听录音带,而她似乎把我的沉默当成肯定,轻轻叹一口气。
「我来教你,这样你就会了吧?」
突如其来的提案让我瞪大眼睛。
教我?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样……」
我只能提出单纯的疑问。这不是白忙一场吗?但她的眼神非常认真。
要拒绝?还是接受?
「这是家庭兼差也能做的简单工作,你难道无能到连这种事都不会做吗?」
她如字面所示地嗤之以鼻,这是我第一次当面被如此嘲笑。
为了从久呼手中夺回录音带,我连她的手一起拉住,近距离瞪著她的眼睛。
我想要逃跑。为了压抑这样的情绪,我屏住呼吸说道:
「怎么可能不会!我就做给你看!」
话一说出口,我立刻发觉不妙,然而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
久呼失去平衡,朝我这边倒来。我想要接住她,她却用双手推开我的肩膀。她的脸红到耳根。
「还是算了!刚刚说的不算──」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般突然慌张起来。这时传来清脆的「啪」一声打断她的话,原来是调臣拍了一下手。
「那就这么决定了。幸好丹羽现在能自由休假,就从明天开始上课吧。约同样的时间没关系吧?好,今天解散!」
调臣一副准备要哼歌的态度,开始收拾马克杯。
他该不会早就预见这样的事态发展……
我感到背上冒出冷汗,一瞬间和久呼四目相交,却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点头致意便转身离开房间,好似要逃跑一般。
我听著背后的门关上,快步远离。脚步越来越快,走出大厦之后就在夜晚的街道上急奔。
──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只是请他们听打出叔叔的录音带。我无法承受去听那卷录音带,只想至少读读文章就好。
当我看到传单时,以为是上天给予的启示,可是为什么变成由我自己来听打?
奇怪,太奇怪了!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因痛苦而停下脚步。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深川图书馆。
「不是为此才有公司、才有事务所吗?说什么『我来教你』啊?」
我连站著都觉得无法承受,靠著图书馆的墙壁往下滑,瘫坐到地上。似乎刚从图书馆里走出来的人看到我,吓得跳起来,匆匆走过我身旁。像这样被当成可疑人士,也都是那些怪人害的……
「可恶!我才不去!没错,再找找看,应该还有其他听打公司吧?」
但是要怎么找?在没有电脑的那个屋子里要得到资讯,就只能仰赖手机。
我能够打开手机电源吗?
那个小小的黑盒子,不知道有谁联络过。或者已被所有人遗忘,成为没有任何联络纪录的空盒子。
而且那个怪人只听过一次,凭什么断言……
汗水原本已经停止,此刻再度随著不舒服的感觉滑过背脊。
「那个女人是怎么搞的?」
我被唬了。她有一张洋娃娃般的美丽脸孔,却一次都没有露出笑容。不,不对,唬我的是那个叫调臣的男人。那对搭档实在太奇怪。因为难得与人见面而紧张的我,怎么可能有办法跟人吵架呢?
……话说回来,我不知有多久没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我抬头仰望天空,双手捂著嘴巴喃喃自语:
「……也许,有点痛快吧。」
从肚子发出声音,似乎稍微冲走一点心中堆积的沉淀物。
电灯的光芒和烟雾遮蔽美丽的星空。但即使是这样的夜空,我之前也无法抬头仰望。
明明是很糟糕的意外,为什么心情却变得开朗?
「明天我如果不去,岂不就会被当成无能的人吗?」
这种不战而败的行为太窝囊,所以我别无选择,不得不去──我这样说服自己。
隔天,我在傍晚六点整来到大厦。入口的玻璃门再度无言地开启,我有些尴尬地打开大门。久呼穿著条纹和服,仍旧如人偶般脸上毫无血色,无言地瞪著我。
如果她稍微露出笑容,一定……想到这里,我用力摇头。
「你的脑袋长虫了吗?」
她和昨天一样,说话毫不留情。
「……你既然要穿和服,穿那双袜子不会很不搭调吗?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穿和服?」
「跟你无关。」
她今天的态度还是这么乾脆。
进入客厅前,她转身竖起食指说:
「第一,我不会把你当成客人,而是当成听打见习生。」
前一天吵架过后,要是受到客气的对待反而不舒服。我用力点头,接著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说:
「第二,指导时间是六点到七点的一个小时。」
「这么短的时间,真的可以做完吗?要花多少时间?」
「这就要看你了。不过一开始最多就只能做到这样吧。」
这样说好像瞧不起我,让我感到生气。我正要张嘴抗议,她又竖起第三根手指。
「第三,从七点开始,要替我念三十分钟的书。」
「念书……?」
这个意想不到的条件使我愣住了。
「这也跟听打有关吗?」
「这是学费。」
「啊?学费?」
虽然是强迫推销的指导,但我并非没有想到付费的问题。不过,我想像的是一般委托价钱再加些礼金之类的。
她却要我念书?
「你该不会没办法自己看书吧?」
「你是白痴吗?那样的话,我不就等于没校正就交出工作成果?」
长得那么漂亮的嘴,为什么说出的话都这么粗鲁呢?实在太可惜了。
不过我得到一项新资讯:除了把声音转换为文字,还要进行校正。这项工作的专业性或许比我想像的还高。
「呃……音谷小姐。」
「我讨厌这个姓。」
「久呼……请多多指教。」
我看著她的眼睛,战战兢兢地鞠躬。虽说是阴错阳差的安排,不过对于指导者要尽到礼仪,这是我根深蒂固的习性。
「坐在椅子上。」
我抬起头,发现久呼已经走进厨房。我照她的指示走向餐桌,听到几次跺脚的声音……我哪里惹她生气了吗?我有些胆怯地坐在座位上,受到小小的冲击。
昨天背对窗户的桌上型电脑今天朝向我坐的方向,键盘和滑鼠也放在容易操作的位置,耳机连结到塔型的机壳。这样的准备显示她完全不怀疑我会来。
我闻到咖啡的香味抬起头,久呼以讶异的表情蹙眉问:
「怎么了?」
「没事……」
她说要教我是认真的。我原以为她只是被激之后脱口而出。稍微想想就知道,即使只有一小时,她也是为我拨出宝贵的时间,而报酬只要我念书给她听……
可是,我却心不甘情不愿地过来。我为自己过于天真的想法感到惭愧。
久呼很自然地坐到我旁边,边喝咖啡边指著滑鼠。我把手放在滑鼠上,原本在休眠状态的萤幕变亮了。
「先打开左上角的那个软体。」
我照她的指示点了两次图示,开启小小的视窗,里面有几个栏位、计时器,下方则是等化器。
「这是听打用的软体吗?」
「虽然是免费软体,可是很实用。从左上角的『档案』打开『20170312 童话』的档案。那是我把昨天的音源转成的数位档。你都用什么文书软体?」
「在公司是用Word。」
「那就打开Word,跟听打软体并排比较容易操作。嗯,就这样。」
我只是照她说的去做,她却一一回应。
「F2键是播放和暂停。暂停时,设定为自动倒回到三秒前。」
「那有什么意义吗?」
倒回三秒,不是多浪费时间吗?
「你试过之后就知道那有多方便。我先给你五分钟的分量,你听打看看。」
「咦?马上要开始吗?」
先前仔细的说明到此突然变了调,我不禁感到畏缩。
「先打逐字稿。」
「逐字?逐字稿是什么?」
「要从这里开始解释啊……」
她无奈地喃喃自语,然后压著和服袖子下方,拿起放在餐桌边缘的笔记本和笔,在上面写了「逐字稿」、「去除赘字」、「修润」三个项目。
「我先做简单的说明。『逐字稿』是没有任何省略、一字一句正确记录的意思。『去除赘字』是去掉发语词之类多余的东西。」
「发语词?」
「譬如说,最近不是常有人喜欢先讲『怎么说~』才开始说话吗?」
我在脑中回想和朋友之间的对话。
「的确。」
「『修润』是把说话顺序、连接词之类的都整理得很流畅,像正式文章一样。这种委托案件很少碰到。好,开始吧。」
「呃,有什么诀窍吗?」
「只是把听到的内容转换为文字,不是吗?」
久呼说话时面不改色,只有语气像在嘲讽。昨天说这句话的是我。
「唔……我做就是了。这样总行了吧?」
我压抑想要逃跑的心情,按下F2键。
沙哑的声音开始说话。
阳阳去旅行。
我先在这里按下F2键,开始打字。
正确的听打要加标点符号吗?汉字转换(注2:汉字转换 日文以平假名及片假名标音,有些平假名习惯上会转换为汉字,以方便阅读。幼儿识字是从假名开始学习,因此不认识太多汉字。)……应该要吧。
我犹豫之后,在「阳阳」和「去旅行」之间加了逗点。原作的写法就是这样。
阳阳,去旅行。
嗯,这样比较有叔叔的童话气氛。
久呼在旁边没说什么,因此我再度按下F2键。
阳阳有很多工作。
帮妈妈做事,和妹妹一起玩,照顾还是小婴儿的弟弟。
「工作」应该使用汉字吗?因为是给年纪很小的小孩看的,所以用平假名比较好吧?「和妹妹(いもうとと)」比较难阅读,所以「妹妹」就转换成汉字。既然「妹妹」是汉字,「弟弟」也要用汉字吗?「婴儿」呢……我不知道。
我几乎每次遇到句点就停止,然后又播放,一再反覆。
著手进行后,就会发现「停止时倒回到三秒前」的设定果然很方便。重播录音的时候,会刚好从我正要听的地方开始播放。如果没有这个功能,开头大概就会切掉一半以上吧。
虽然每天都很忙,可是阳阳今天也很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今天」和「自己」可以用汉字吧?不过平假名还是太多,很难阅读。
久呼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五分钟到了。
我总算吁了一口气,突然感觉到有东西轻触耳朵,害我吓得挺直背脊。久呼把脸凑到我旁边看向萤幕。
我偷窥她的侧脸,视线被她的脸孔吸引。如此超脱现实的美人,反而不会让人心动,像是在观赏艺术品一般。
久呼似乎毫不在意我的视线,保持这个姿势问我问题。我连忙摘下耳机,她再次问我:
「这份听打是要做为故事书使用吗?」
「呃,不……没有特别指定,所以就照一般的文章……啊!」
我自己发觉不对,把手放回键盘上。这时久呼拿起耳机,从头开始听录音带。她一定是在确认我有没有正确听打。在这段时间,我开始把平假名变换为汉字。
阳阳,去旅行。阳阳有很多工作。帮妈妈做事,和妹妹一起玩,照顾还是婴儿的弟弟。虽然每天都很忙,可是阳阳今天也很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转换成汉字之后比较容易阅读,应该也都没打错吧。我把嘴巴凑近久呼耳边,从耳机缝隙对她说话:
「这样还可以吗?」
这时久呼突然退开,差点连同椅子往后倒。我连忙拉住她的手扶起她。耳机的接头发出「噗」的声音拔出来。她的身体比我预期的还要轻。只有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倒下。
「吓到你了吗?抱歉!」
她自己靠得这么近,却不接受其他人接近她吗?
久呼满脸通红地把椅子扶正,将拔出来的耳机还给我,接著轻轻敲打键盘。
呃~阳阳,去旅行。
阳阳有很多工作。帮妈妈做事,和妹妹一起玩,照顾还是婴儿的弟弟。虽然每天都很忙,可是阳阳今天也很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她在开头加上「呃~」,然后把「今天」的汉字改为平假名。我对她修正的地方感到不解。
姑且不论换行,我不理解她为什么做这种修正。
「『呃~』有需要吗?」
「我不是说要打逐字稿?」
「为什么要打出来?这只会造成阅读困扰吧?」
「那不是你决定的。依委托者的用途,有时还是需要。」
委托者的用途……不就是看我的需求?可是,她却说不是由我决定,未免太不讲道理了。我可以生气吗?
「所谓的逐字稿,是最能反应录音当下状况的做法,也是基本技术。」
「状况……?」
我无精打采地回应。童话的口述原稿不需要这种东西,所以她的意思应该是要我从基础学习吧。
「可是,『今天(きょう)』为什么不能用汉字?一般来说,应该要用汉字吧?」
「一般?你真喜欢说这个词。」
久呼拿起放在桌上的《记者手册》这本书。
「听打需要校正。如果是专门的听打公司,或许还会有专门的校正人员,不过校正时也是以这种书或公司规则为依据。我们这里只有规定最基本的项目。」
久呼打开「校正用」的章节。根据上面的规定,念成「きょう」(kyou)的时候要用平假名,念成「こんにち」(konnichi)的时候要用汉字(注3:「きょう」(kyou)、「こんにち」(konnichi) 两者的汉字都是「今日」。)。
「咦?连这种事都有规定?可是比较常用的是『きょう』,为什么反而是很少听到的『こんにち』要用汉字?」
「谁知道?」
「什么!」
我表示无法接受,久呼便打成文字给我看。
きょうは仕事をします。(我今天要工作。)
こんにちは仕事をします。(我今天要工作。)
……原来如此,这样的确很容易懂。
「哪个比较好念?」
「『こんにち』如果用平假名,容易跟助词的『は』读在一起,变成『こんにちは(你好)』。」
「这也是理由之一吧。不过,如果有时间想这种问题,不如继续听打,否则只是白白浪费时间而已。」
「你说得没错,不过刚刚应该已经做了满多……咦?」
计时器显示的数字无情地告诉我──
00:00:34/00:21:32
难道是我看错了?我闭上眼睛然后张开,再看一次。
「骗人!怎么连一分钟都还没做完?」
「通常听打十分钟的内容要花一小时。你花五分钟打出三十秒左右的内容,应该算是平均值吧。」
「怎么会……你也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吗?」
她短短呼出一口气,光是这样我就明白她在嘲讽我。不过在此同时,我也感到放心了。如果像她听打速度那么快,结果还一样的话,那才真令人绝望。
「照这样继续做吧。」
「……好的。」
我转转肩膀和脖子,再度面向萤幕。
我每听一小段便打成文字,并且变换为汉字。之前看到久呼工作时,这一连串动作都没有停顿,只能说她是怪物了。
对我来说幸运的是,这卷录音带原本就是要做为口述原稿,所以文章读得缓慢而清晰。
阳阳每天努力工作。有一天,她收到一封信。
住在远方的阿姨写信给她,希望在马上就要来临的长假,阳阳可以自己一个人到阿姨家玩。
阳阳很喜欢阿姨,所以很苦恼。
她想要去见阿姨,可是如果阳阳不在,阳阳的工作怎么办?
阳阳正担心,但妈妈对她说:「家里的事没关系,你就去阿姨家玩吧。」
阳阳受到很大的打击。阳阳那么努力工作,但即使阳阳不在,也没有关系。
──即使阳阳不在,也没有关系。
我打到这里就停下来。这一段足以给我很大的伤害。
接下来的故事一定洋溢著叔叔特有的温柔,但现实并没有准备温柔的结局。阳阳越是得到光明,我越是感到悲惨。
老爸为什么要寄给我这样的录音带?
不论我怎么想,或是像这样提出疑问,仍是无法理解。
他是想要勉励我,不要为了枝微末节的小事沮丧吗?或是要激励我,世上还有更严苛的情况?不论如何,现在那都只是残酷的行为。
久呼拍拍我的肩膀,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发呆。
「啊,抱歉。」
出社会之后染上的习性,让我脱口就道歉,实在很窝囊。
然而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指著萤幕右下方,时间显示为七点。
「咦?时间已经到了吗?」
依这样的进度,不知道还要花多少时间。我连忙想关上WORD档和听打软体,她又轻轻拍我的手。
「关闭之前最好加上时间戳。」
「时间戳?」
她指著听打软体的计时器说:
「有些案件会要求加入时间戳,譬如,每隔大约十分钟要记录时间之类的。加入时间的话,以后要确认也比较容易。在必须中断工作时,最好也先加上时间戳。」
「哦……这样啊。」
我不需要时间戳,反正也没什么好确认的。但我没有强硬拒绝的理由,所以就乖乖地将计时器显示的数字打在文末。
「接下来要念书吗?」
「嗯。」
久呼露出欣喜的眼神。虽然表情依旧像能乐的面具,不过这么一来就满可爱的。
话说回来,她那声「嗯」未免太有威严,又不是武将!
我在内心吐嘈,接过她递给我的书。
「《快乐王子》?」
作者好像是王尔德。关于作家,我只有这么一点知识。
打造得很豪华的王子雕像请燕子帮忙,将装饰自己的宝石与金子分送给穷人。最后变得很寒酸的王子雕像不再吸引任何人的目光,燕子也死在它的脚边──我记得是如此悲伤的童话。
灰暗的故事情节,感觉跟现在的自己有部分重叠。久呼为什么选这本书?
她把电脑放回窗边,坐在对面的椅子闭上眼睛。她看起来完全就像人偶一般,却比平常显得更有活力。
我上次开口念书是国中上课的时候,再加上她如此期待,简直就像是不容许失败的任务。
「街上耸立著高高的柱子,快乐王子的雕像就站在上方。」
她一动也不动,好似沉浸在故事中,让我稍微解除紧张。当她提出要我念书来代替学费时,我还以为她脑筋有问题,不过看今天这样子,或许算是妥当的代价。我如此心想,继续念下去,她突然说:
「不对。」
我被迫暂停,但没有念错任何地方。见我瞪大眼睛,她不满地抗议:
「要加入感情才行。」
我刚才念的那部分的确是台词。
「……你的意思是,要我用朗读的方式?」
「当然。」
难度提高了……这样算偷袭吧?
不过既然是代替学费,再加上她又显露出无法隐藏喜悦的表情……
「这样我怎么能够拒绝?」
我感觉自己被人需要。
「你以为你能拒绝?」
久呼很乾脆地回应。她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的要求一定会被接受?我忽然想问她:
「久呼……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坚强?」
她坚持自己的步调,不在乎旁人怎么想。另一方面,她也绝对不会怀疑别人。像现在,她也毫不怀疑地相信我会朗读。她不让人抱持期待,却又好像觉得自己的期待不会遭到背叛。
「坚强?」
或者该说是旁若无人?不论如何,都是令我羡慕的生活态度。她一定不会被人耍得团团转。
「一般都会在意他人的眼光吧?」
「又是『一般』?每个人看重的东西都不同,只是这样而已吧?继续念。」
我甚至没办法点头,只能尽力投入感情开始朗读。
在我看来,能够说出心中想法的久呼非常坚强。这个人一定不会去讨好人或陪笑脸。她不认为必须融入周围人群中。对于无法接受的事,她会很明确地说出来;如果不觉得有趣,就会保持面无表情。为什么能够这么坚持自己的信念?除了听打之外,我也希望她能教我这一点。
过一会儿,时间到了。我放下没读完的书,离开大厦。
我虽然充满干劲地来到这里,却不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
──即使阳阳不在,也没有关系。
叔叔是以什么心情说出这句话?他在录音的时候,大概没想到我会陷入同样的心境吧。
久呼只听过一次录音带,就断言必须由我自己听打,否则没有意义。她应该不会刻意说谎,替自己添加更多麻烦。明天开始,便要迈入之前没听过的部分。我会找到「听打的意义」吗?
隔天,时间是下午五点五十分。或许因为提早到了,在我进入房间后,久呼仍旧面向书桌。她以优雅的动作打字,彷佛在演奏钢琴一般。
我想要先做准备,便打开昨天使用的软体,这才发现声音开始的地方回到00:00:00。
「咦?怎么会这样……」
难道我又得从头开始听起?
我连忙打开Word,看到文末的时间戳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既然会变成这样,一开始便跟我说明就好了。音谷久呼这个人还真是不容轻忽。
我虽然感到虚脱,但还是戴上耳机,把游标移到昨天结束的时间。
好,接著昨天继续做!
我心中充满干劲,手指却浮在F2键上方,无法按下去。彷佛在考虑该不该按下紧急按钮,肌肉紧绷。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摘下耳机,把手放回膝上。这时我的头部受到撞击。
「好痛!」
敲在我头上的东西被放在电脑旁边。是装满咖啡的马克杯,而且还冒著热腾腾的热气。
「喂!这么热的东西,洒出来不是很危险吗?」
「因为你好像冻住了,我才想帮你融化一下。」
久呼直接坐在我旁边,催我戴上耳机。我不情愿地缓缓将耳机对准耳朵的位置,她就自己按下F2键。
「等……」
我还没做好任何准备,十分慌张,听到是无声才松了口气。这里似乎刚好是句子与句子之间的空档。
呃~阳阳在──中,决定踏上旅程,前往阿姨家。
原本一直都很顺畅,这里首度出现听不清楚的语句。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我现在的立场是接受指导……可是,如果久呼觉得我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懂,或是不理我……我恐惧地颤抖一下,发现久呼静静地观察著我。她的静默鼓舞了犹豫中的我。
「久呼,我有听不清楚的地方,该怎么办?」
如果是在公司,我大概会犹豫该不该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却毫不迟疑地告诉我:
「你先多听几次。如果听了觉得像某个词,就把听到的词用片假名写在(※)的括号里。如果完全不知道在讲什么,就只要打(※),先跳过去。」
「加上(※)有什么意义吗?」
「只是用来标示。现在听不懂,有可能到后来就听懂了。不用在意,继续做。」
是这样吗?我感到稍微轻松一些,再听一次。听了几次之后,我觉得好像听到「小池」。
呃~阳阳在(※小池)中,决定踏上旅程,前往阿姨家。
小池?小匙?不论是哪个,放在这里都怪怪的。于是我依照久呼的指示处理后,继续进行。
呃~对阳阳来说,这是第一次的大冒险。她感到有点兴奋。嗯……呃~阳阳的冒险终于开始了。
阳阳一个人走到家附近的车站。她背著很大的背包,因为(※耶惹)而擦著汗水前进,在中途的公车站遇到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看起来很疲倦。
不管听几次,我都会听成「耶惹」。感觉好妙的词,耶惹。
呃~阳阳感到担心。她问老太太:
「婆婆,你怎么了?」
老太太脸色苍白地说:
「我有点热,所以有些晕眩,不过没关系。谢谢你,小妹妹。」
老太太虽然这么说,但是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
呃,阳阳想了一下,然后把(※数忽)递给老太太。
「小妹妹,这是你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收下。」
老太太坚决推辞,但阳阳还是硬把水壶交给老太太,然后走向车站。
我又标了一个(※),不过第二次出现时就发觉是指水壶,于是删掉(※),重新打了水壶,这时总算体会到久呼先前指示的用意。
我松一口气,看看时间已经快要七点。在我旁边的久呼指了指耳朵,我便把耳机摘下。
压著头部的东西消失后,会有世界变得宽阔的奇特感受,甚至好像还听得到静谧的声音。没想到封闭听觉会让人如此疲累。
不,不只是这样。
把听到的声音辨识为语言、转换为汉字、变成可读的文章──这样的工作比我想像的更花脑筋。
「一小时才这些……」
我已经累到无法再重启注意力与气力了。久呼每天可以完成多少工作?她不只是怪人,还是个超人。
久呼听了一次音档,然后在两个(※)当中打入「消沉」与「炎热」。
「咦?原来是这么简单的词汇啊?」
她打出这些词之后我再重听,果然听到好像是这样。
我竟然听不出这么简单的词……
久呼以眼角看著沮丧的我,兴冲冲地拿书过来。我对她提出隐约感觉到的问题:
「我觉得有点怪怪的。感觉跟昨天听打的部分好像不太一样。」
我无法精准地用言语表达,好似鱼刺卡在喉咙,感觉很不舒服。
久呼思考片刻,然后递给我两张纸。
那是我昨天听打的部分,以及今天听打的部分。
「功课。你回去想想看差别在哪里。」
她要我自己想,看来不会简单告诉我答案。
隔天白天,我躺在外廊比较两张纸。如果只是发出「唔唔」的沉吟声便能得到答案,这世界上的问题有一半就解决了吧。
「喵?」
那天遇到的野猫从放鞋的石板下方抬头看著我。
它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有什么烦恼?说来听听。」
「搞什么,原来你不是只有那天出现啊?你是野猫吧?自己去找食物,否则会饿死喔。」
「喵~」
我叹了一口气走向厨房。昨天回家时,我在超市看到猫罐头,不小心买了回来。这家伙会不会是知道这件事?
「啪!」听到开罐头的清脆声音,野猫耳朵动了一下。我把罐头里的食物全都倒入盘子里,摆在放鞋的石板上,它便立刻冲向前,把脸埋进盘子里狼吞虎咽,我躺在外廊看著它这副模样。猫的脸依旧埋在盘子里,喉咙发出咕噜咕噜声,尾巴缓缓地左右甩动表达喜悦。
「你该不会是被弃养了吧?」
猫终于抬起头,发出短促的叫声。
「这世界真残酷,对不对?」
猫不知是否没在听,满足地抹著嘴巴周围,然后躺在日照良好的石灯笼上。动作很流畅,彷佛那里就是它固定的特等席。
「如果我也可以这么流畅地听打,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我停顿一下,猛然起身。猫吓了一跳,从石灯笼跳下,逃得无影无踪。
我是听打的初学者。第一天因为不习惯,所以花了比较长的时间。因此,昨天打出的文字比前天还多,大概是习惯了「听」这回事。
然而在此同时,听不懂的地方也变多了。不是在不习惯听音档的第一天,而是在昨天增加。为什么?
我再次比较两张纸。
前天听打的口述中没有迟疑,顶多只有一开始加入「呃~」。
然而,昨天听打的部分却出现好几次迟疑。回想起来,说话的语调似乎也比第一天小心谨慎。
这意味著……怎么回事?
「你会在什么时候加入那样的词?」
我抵达大厦立刻询问心中的疑惑,得到的却是反问。
「呃……」
我为了寻找答案而变得吞吞吐吐,然后恍然大悟:
「当我在思考接下来要说的话,或是准备说出不习惯的话?」
就像现在的我。
「没错,这样的词从中间就增加了。」
看来我距离答案还很远。她说过,我必须自己听打才有意义,是要我一一发现这些问题吗?
久呼明明不认识我父亲或叔叔,为什么能断言说应该由我来听?难道里面录了什么讯息?
──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只要我在听打前从头到尾听一次录音带就够了。但即使到现在,我仍需要她提醒才会发觉。听到最后的时候,我真的能了解其中意义吗?
「久呼,你听到了什么?」
我不是出自无聊的好奇,而是纯粹感到疑问。
久呼大概也察觉到了。她似乎在慎重思考适当的说法,轻轻坐到我的旁边。
「听到什么?当然是录在录音带里的所有内容。」
「那你为什么宁愿忍受麻烦,也要让我来听打?」
「因为那卷录音带是寄给你的吧?原本不应该给我听。」
「如果录在里面的东西便是一切,只要我读过听打出来的文章就可以了吧?」
久呼听了我的话,侧眼看著我说:
「……为什么是录音带?」
「咦?」
「把寄给你的东西丢给别人,实在太没常识了。」
敲打钢铁般铿锵有力的声音,浓浓笼罩著顽固的语调,就好像坚持己见的老人。
她提醒我时间要过去了,我才在她这句话的催促下,开始今天的工作。稍微瞥见的影子就先摆在一边。
在那之后,阳阳的故事也充满惊涛骇浪。她不断遇到有困难的人,每次都把妈妈给她带在身边的宝贝分送给人。虽然是温柔的故事,但叔叔过去的故事曾如此充满苦难吗?好似他意识到自己的死期,想透过阳阳替大家留下礼物。
我想要转换感伤情绪,反覆深呼吸。
「……感觉好像在哪听过?」
这是遗稿,所以应该是我没有读过的故事,却不知为何有种既视感。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萦绕在脑中的某个角落,很不舒服。
「像什么呢?久呼,你有印象吗?」
「不知道。」
久呼进行简单的校正后,把耳机还给我。
「你差不多可以自己接著做了吧?结束之前我再来校正。」
我目送久呼回去做自己的工作,然后播放录音带。
到最后,阳阳身上的东西几乎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电话卡。阳阳到这个地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感到后悔,可是回想起先前遇到的那些人的笑脸,小小的心灵努力告诉自己:「这样就好了。」我看到这里不禁热泪盈眶。
这简直是现在的我。我托付的信赖、友情、爱情都化为乌有。但是我不像阳阳,可以对自己说「这样就好了」。我无法相信自己,无法如此坚强。
阳阳一定会得到幸福。我只凭这样的希望,持续进行听打。
接下来一定会得到幸福,接下来──可是,我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
不论是心情上或行动上,我都无法播放录音带。身体宛若变成铅块,感受到强烈的疲劳。
看看时钟,距离七点还有一些时间。
在这个房间里,我感受到很大的不对劲,可是我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久呼,我……已经……不行了。」
封住耳朵时,会更鲜明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久呼的耳朵受到同样坚固的保护,应该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因此,我才能说出示弱的话语。她如此认真地教导我,使我畏惧告诉她放弃的念头。
──可是,还是到今天为止吧。
正当我坠落到迷惘的深渊中,突然感受到一阵寒意。
「晚安~」
调臣拿著纸袋打开门,冷风似乎就是从门缝灌入的。
即使模糊仍显得开朗的声音,宛如光明一般,让我感到安心。
可是,刚刚门铃响了吗?我正想到这个问题,就看到他手中拿著钥匙包。
「你们一定还没吃饭吧?我买来了。」
「距离结束还有一点时间。」
「唉,有什么关系,我买了三人份。」
我想到从第一天之后就没有遇到他。不过看两人唇枪舌战的对话,似乎不只是单纯的旧识。
……他有这里的钥匙,代表可以自由出入吧?呃……
「请问两位在交往吗?」
久呼顿时瞪大眼睛,调臣则哈哈大笑。
「开玩笑!」
「太扯了吧!」
这个推论被彻底否定。两人的反应虽然刚好相反,默契却非比寻常地好。
「咦?那么是兄妹吗?」
久呼露出极不愉快的表情噘起嘴,调臣则捧著肚子笑到掉眼泪。看来这个答案也猜错了。久呼轻蔑地瞥了我一眼,转回书桌的方向。
「……或者是从小认识的朋友?」
「差不多吧。」
这个回答有些微妙,但我只能点头。话说回来,只要从小认识就能随便跑到女生家里吗?
似乎有点令人羡慕……不,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对象是久呼。
「你拿出钥匙,我还以为你们两人住在一起。」
调臣把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餐桌上,缓缓摇头。
「没有没有。久久工作一忙就会忽略照顾身体,没有说话对象对精神健康也不好,所以我算是来确认她是否还活著。」
「确认她是否还活著……久呼果然是一个人住啊。」
他听我喃喃这么说,温和地笑了,追问我:
「你为什么说『果然』?」
「这……」
我该如何说明才精确呢?
「这间办公室……虽然可能是我只看到客厅的缘故,可是感觉没有生活的气息。」
我现在虽然独居,但那栋屋子里处处留下叔叔的气息,譬如起居室的五斗柜上方摆放的民俗艺品,使用过的餐具、文具等等,这些东西都不符合我的人格特质。
这间大厦虽然是做为办公室使用,但既然住在这里,就算有些日常生活的气息也不足为奇。不,就是因为几乎什么都没有才奇怪。这间房间里除了和工作相关的物品以外,甚至连久呼平常生活的痕迹都感受不到。
「丹羽,没想到你观察得这么仔细。我本来是想赌你有没有逃跑才过来的,毕竟久久的个性那样,很少有人会留下来。」
我应该笑出来还是保持严肃?我态度不明地低下头。
「她对自己太严格了,丢著她不管会很危险。可是,我又不能随时看守著她,所以你来这里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是上天的安排。如果可以持续下去就好了。」
──如果可以持续下去……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震惊。他正好说中我刚刚在想的事情。
「你很替她担心吧?」
「我是在看守她,免得她死掉。她死了会很麻烦。要找到技术方面可以信赖的听打人员很难。如果久久不在,我们杂志就办不下去了。」
「那个,你的意思是……」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调臣便泛起晴天般的笑容说:
「长大成人之后的来往,要是没有利益就不可能持续下去。」
他竟然以爽朗的笑容说出坏人的台词!
我原本因为他看似温和的个性开始信任他,也因此受到格外强烈的冲击,甚至还想起不愉快的回忆。不过,不一样的是,这个人无法背叛我。只要我今天结束听打,便会回到和这两人无关的生活。
「听打进行得怎么样?有进展吗?」
他似乎又猜中我心里想的事,让我缩起身体。
「比我想像的更难。我为自己之前小看听打这份工作感到羞愧。」
「你会那样想也是难免。大多数人都不是将听打当成正职,而是做为兼差或副业。你那样的认知应该算很普遍吧。」
「可是我不把它当一回事……我觉得那样是错的。」
调臣悠然微笑。
「每一种职业只要认真去做,就会对工作产生自豪的心情。」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我之所以工作,是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我是否曾经为工作感到自豪?我觉得我比较重视的是任职于哪家企业、做著有人夸我是可用之才的工作,以及周围的人怎么看待自己……这些外在的虚荣。
我没有意识到对于工作的自豪。
「久呼为什么要专门做听打呢?」
是在开始工作之后产生自豪?或者因为怀有自豪所以选择这项工作?我连这么单纯的事都不知道。
「你最好直接问久呼。」
调臣果断地拒绝回答。如果在稍早之前,听到这样的拒绝我大概会觉得受伤,不过或许是习惯了久呼直来直往的态度,现在我可以坦然接受。
「说得也是。不过,我想我没办法问她了……」
调臣惊讶地张大眼睛。
到了七点,久呼停止工作,像平常一样来到餐桌前坐下。我接过她递给我的书,刻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说:
「我想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
「咦?怎么回事?久呼果然对你做了什么吗?」
回应的是调臣。久呼只是以锐利的眼神催促我继续说。
「我很感谢你教我这么多,可是我已经达到极限了。不论阳阳遭遇到困难或是得到幸福,我都无法忍受。因为现实生活中,幸福不可能那么轻易降临。」
「你打算半途而废吗?」
平静的语调格外刺入我的胸口,她责难的眼神亦然。
我回想起一星期前的那一天,低下头,握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头。
「……我想要重新委托你。我会正式支付金钱,请你接下去──」
「没有人能比收到东西的人更了解其中意义。」
「咦?」
久呼站起来,列印一些资料之后又回来。
「你站在入口,走了一小段路,发现到脚边的石头。现在的你只是把它捡起来。你不打算弄清楚这是普通的石头还是宝石,就想把它丢出去。」
她递给我的两张纸是第一天听打与第二天以后听打的原稿。稍微不同的是,「呃」或是「那个……」之类的发语词都省略了。这一定就是所谓的「去除赘字」吧。
「发现到什么了吗?」
我先前发现第二天的「呃」这类发语词比较多。可是,当这些赘字都去除之后,就没有任何线索。
「没什么特别的……」
「那么你今天就来念这个,像念故事给小学低年级左右的小孩子听那样念。」
我不理解她的用意,开始朗读听打的原稿。读完第一张,我没有察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当我念到第二张时,就停了下来。
她只听一次,为什么会发现这种事?
我还是很难想像她只听见录下的声音。透过她,会察觉到一个接著一个的事实。
「……对小学生来说,『消沉』这种词太艰涩了。」
消沉、晕眩、推辞──以前读过的童话故事里,应该会写成「失望」、「头昏」、「拒绝」这类比较平易近人的词汇。
「为、为什么会用这种词?难道叔叔已经没有余力想到这种事?不,可是……」
叔叔不是那种写故事会偷懒的人。那么,他为什么使用这样的词汇?
「你只要做到最后,应该也会了解理由吧。」
听到久呼的话,我再次低下头。
我打了电话,向久呼学习,越过无法继续听下去的障碍,进行听打。
……能够鼓起勇气,让我萌生新的自信。
但这个故事越听下去,越是在我身上强加痛苦与负荷。不只是单纯的讨厌,而是大脑和心灵都在排拒。光是想到这里,我就快要掉下眼泪。
「可是……」
「我拒绝你的委托。你以为委托我就会发生什么奇迹吗?我没有义务处理你的感伤。」
「久呼,你说得太过分了──」
「你似乎在寻找录音带隐含的意义,可是除了你这个收件人之外,没有人能帮你找到。」
久呼说完,绕到我的身后操作电脑,声音从喇叭播放出来。
阳阳用最后剩下的电话卡打电话给妈妈。呃~阳阳把先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妈妈。她哭著跟妈妈说,她的东西都没有了。妈妈听了阳阳的话,立刻开车来接她。
呃~阳阳上车之后,回到自己家里。迎接阳阳的是一大堆礼物。
「哇,怎么会有这些礼物?」
阳阳惊讶地问妈妈,妈妈便笑著告诉她:
「这些都是你帮助过的人送你的礼物。」
呃~阳阳失去一切之后,虽然感到悲伤,但阳阳的善意转变成新的东西,回到阳阳身边。阳阳这次的旅行还没冒险就结束了,她却找到很重要的礼物。
手边的东西即使失去,也会以不同的形式回来。呃~阳阳了解到,这样会让她更幸福。
咳咳,故事结束了。
──故事结束了?
不对,这个系列的结束词应该是「明天见」才对。而且,这个声音……
我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发现?
小时候睡觉前,我一定要听人念故事书给我听。幼小的我睡觉的时候,父亲很少会在家里。如果他在,我一定会央求他念故事给我听。
当我即将睡著时,便会听到「咳咳,故事结束了」这句邀我进入梦乡的话,然后有只手轻柔地抚摸我的头。
「这声音是老爸。为什么……这不是叔叔的遗稿吗?」
我正感到茫然,久呼便从房间里拿了几本书过来。是「阳阳」系列。接著,她又把我第一天听打的原稿举到眼睛的高度说道﹕
「到这为止大概都是这位作家想的,之后则是别人想的。」
「你的意思是,后面的故事是老爸想的?怎么可能?老爸不是那种会创作的人。」
「我不知道是父亲还是母亲的创作,不过大概是用这个当底本。」
她指著我在这里被要求朗读的书。
「《快乐王子》……?」
我同时在读这本书却没有发现,实在太蠢了。
两个故事的共通情节,是把自己重要的东西一个接著一个送给别人,可是结局悲伤的《快乐王子》和重新得到幸福的「阳阳」系列给人很不一样的印象。
「为什么……老爸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久呼的眼睛睁得比平常稍大,纯粹的眼眸在问我怎么会不明白。
「是为了你吧?」
「为了我……?」
「在《快乐王子》的结尾,天使奉命要把城里最高贵的东西带来,就把王子没有完全熔掉的铅制心脏还有死掉的燕子带到天上。这绝对不只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到最后,高贵的行为获得报偿,和『阳阳』系列一样吧?」
故事情节和我的现况格外相似,大概也是老爸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失去一切的阳阳找到新的幸福,他藉此要告诉我,幸福会转换形式,再度降临在我身上……
「噗!哈哈哈哈,我一直在逃避,简直像笨蛋一样。」
我趴在餐桌上,无法止住笑。
「老爸真笨。」
我也是。
我只注意到眼前的黑暗,因此忘记了,制造黑暗的其实是光明。
「他为什么要做这么拐弯抹角的事情?」
我笑了一阵子之后,提出心中剩下的最后一个疑问。
「你最近有跟父母亲联络吗?」
听到久呼像是觉得傻眼的询问,我不禁畏缩。
「……没有。」
她为什么忽然问这种问题?
「那就没办法了。」
调臣苦笑著回答,似乎也知道了什么。
「你应该有手机吧?」
她伸出手,要我拿出来。
死寂的机壳埋在包包深处,对我来说是塞满恶梦的潘朵拉盒子。我虽然畏惧它的存在,却也无法让它离身。
我战战兢兢地把黑画面的手机递给久呼,她便从书桌旁的抽屉取出充电线接上。萤幕花了一些时间启动,列出好几排通知。在朋友寄来的讯息之间,有好几通未接电话。语音信箱里的几十则留言都是双亲留下的。
「他们很担心你,可是又尊重你离家的心愿,不是吗?」
我到底变得多自卑?
剩下来的不是恶梦,而是不愿正视的希望。
「因为我一直关机,他才做这么拐弯抹角的事?」
笑声不知何时已变成压抑的呜咽。
我到底害周围的人多么担心?不论有多少人背叛我,身边还是有这么在乎我的人啊。
我擦拭脸颊,对引导我发觉这一点的人鞠躬。
久呼是听打专家。她传递的不只有声音,还有隐藏在其中的其他心意。她的技术是一流的,不,是超级一流的。
「谢谢你。多亏你,我才能发觉这卷录音带的意义。谢谢你教导我。」
「太好了,丹羽。」
调臣露出温和的笑容。不论是精明的表情或温和的表情,他都会老实表现出来,我不需要胡乱恐惧。
久呼深深叹一口气,好像完成一项重大的工作。
「你直接向他道谢吧。」
我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她把手机丢过来,我才发出「啊」一声。
电池残余量显示只有百分之二,这样根本没办法通话。
「我下次再来拜访!」
我连忙背起包包,再次鞠躬之后冲出玄关。
*
调臣目送跑走的阳向,喜孜孜地叹气。
「虽然赌赢了,但结果还是多出一人份的便当。」
「……我可以留著明天中午吃,没问题。」
「话说回来,丹羽这个人真不错,可以说是意外得来的宝藏。」
「……我不知道你有这种癖好。」
久呼径自打开便当吃起来。调臣在厨房泡好茶端来,坐在久呼对面。那里是刚刚阳向坐的位子。
「久久很少遇到中意的人。这样的人主动跑来,实在是太稀奇了。乾脆直接邀他来这里上班怎么样?你也可以每天过得很快乐。这个提案可以让两个人都得到幸福吧?」
久呼瞪了调臣一眼,决定不理会他。
「因为啊,久久,他的声音不是正符合你的喜好吗?」
久呼听到调臣的话发出呻吟,把茶杯端到嘴前。
「即使死脑筋地原地打转烦恼,但只要找到道路,便会毫不犹豫地往前冲。真是有趣的人。和丹羽在一起,你也可以把那段录音──」
「调臣。」
久呼的声音虽然平静,却有股压倒人的气势。调臣露出明白了什么的笑容。
久呼默默地吃完便当,再度回到书桌前。她的背影表达了不想再说话的意思。
「真是不够坦率。」
调臣露出苦笑,静静走出房间。
*
我走在回老家的路上,苦思著该说什么话。
应该先说明事情经过吗?不,还是单刀直入地说「谢谢」吧。
上次说这句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家人这样理所当然的关系中,不知何时开始,说出口的只有拒绝和逞强的话语。
我虽然还没有像阳阳一样,找到新的宝物……
不,没这回事。
我原本以为录音带只是单纯的储存装置,只是单方面传达、保存讯息。
久呼让我了解到并非如此。
『有没有无法忘怀的声音?我们会替您听打出录音与回忆。』
不只是录音器材,也不只是记录用的器材,其中还包含说话者的心意。
听打的过程就是在解开其中的心意。想到自己之前还把它当作家庭兼差而不屑一顾,如果能回到过去,我真想要狠狠痛骂这样的自己。在此同时,我心中也产生想要更进一步了解听打工作的欲望。
我捡起来的或许是宝石。我无法分辨真伪,只知道它的光芒非常耀眼。
我来到久违的老家门口,做了一次深呼吸。
喀嚓一声,我以钥匙打开门,朝著家里大喊:
「我回来了!」
从厨房探出头的母亲、难得早归的父亲都惊讶地来到玄关,眯起眼睛。母亲的眼眶湿润,掉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