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鞠躬,后脑杓承受眼前的人盯著我的视线,几乎感觉到刺痛。
「拜托,请让我在这里工作。」
我像是要领奖般伸出双手,手中拿著纸袋,里面装满清澄白河的人气巧克力店「Artichoke Chocolate」的各种巧克力。这是上次的谢礼以及进献品。
「久久很喜欢这家店。丹羽,你真会选!」
听到调臣俏皮的口吻,我抬起头,不过关键的久呼仍摆著一张苦瓜脸。
「在徵人的公司很多吧?现在也有很多外包工作──」
「那些都要有经验的人,或是在招生。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想要从基础开始学习听打!」
这是我首次遇见打从心底想要从事的工作。我拚命坚持,绝对不能错过。
「那就更应该去报名参加讲座之类的!」
「和那些地方比起来,我认为跟你学习可以学到更多!如果没办法让我在此兼差,就让我拜你为师吧!」
久呼的表情变得更加苦涩,调臣则故作惊讶地说:
「天啊,这是久呼第一个弟子,这下子只能接受了。」
「我的方式是自成一派,没什么可以指导的技术,只是凭自己的感觉进行。」
「可是我之所以会觉得听打很有趣,都是因为你的指导。我想要学习你的工作方式。而且,就算自成一派,你的技术也是超级一流的,根本不成问题。」
「哇,这是真的,你这下子只好教他了!」
调臣用儿童节目大哥哥般的说话方式支援我,可是我很担心他会不会让久呼更加烦躁……
「跟你无关吧?」
「怎么会无关?如果丹羽跟在你身边成长,我就可以交给你更多工作。其他部门都很积极在刺探,我刚好觉得很困扰,不过这么一来便能解决问题!」
「我也会努力,希望能早日成为战力!」
「哇,真可靠!」
「你们不要随便……」
我抱著直到她答应都不抬起头的决心,弯下腰深深鞠躬。
「对我来说,只有你才能当我的师父!求求你!」
久呼发出「唔」的呻吟,激烈咳嗽。我听到调臣拍拍她的背,用惊叹的口吻说:
「看,你也明白了吧?你只能雇用丹羽。这是上天的安排。这个选择可以让彼此都得到幸福,不是吗?」
「喂,等……咳咳。」
我感觉到手中的重量突然减轻,抬起头看到久呼依旧板著脸噘著嘴巴,但还是收下纸袋。
新事物开始的四月,我就这样获得在音谷听打事务所工作的许可。
我在音谷听打事务所的第一个星期,把交代的功课带回家做,然后晚上到事务所对答案并学习基础。开始工作后,我正式搬到叔叔家,设置了电脑并申装了网路。
一周后我改从中午开始上班,进行久呼选的案件,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左右。这些案件都是距离交期的时间较长、录音品质又比较好的委托。
转给我的工作,几乎都指定要去除赘字,也就是省略发语词之类多余的部分。习惯之后就比以前做过的逐字稿(毫无省略、一字一句正确记录的稿子)进度更快。
听打十分钟的录音,平均要花的时间据说是一小时。开始工作的一个月,我为了无法打破这个一小时障碍而感到不耐烦。
除此之外,即使以为好不容易完成了,重新检视时仍会发现很多汉字转换的错误。校正时明明盯著画面盯到都要穿孔了,还是会有很多没看到的地方。
我完成之后,久呼当然会再检查一次,因此不用担心成品的品质,可是,这样想必也造成她很大的负担。
然而,让我感到更烦闷的是──
──我不是因为想做这种事才加入音谷听打事务所。
刚刚听的录音中的声音,在我脑中萦绕不去。
欧吉桑、欧吉桑,全都是欧吉桑,永无止尽。
那是一场会议纪录,透过录音听到的声音每个听起来都一样。我甚至不知道在场有几个欧吉桑,从A开始分配的人物表已经超出Z、AA,编号来到MM。当NN欧吉桑开始说话,我的烦闷到达最高点,注意力终于涣散。
这两个月来,久呼给我的工作都是会议纪录、演讲、社会议题相关的座谈会、特殊业界的三人会谈等等音档的听打。具体来说,都是些严肃的工作。
我当然知道,工作会有各种不同的类型。
可是,可是我想要做的是──
「你的表情好像很不满。」
久呼拿著咖啡壶经过时对我搭话。这句话不是抱怨也不是讽刺,大概只是单纯的感想。我不禁说出无法释怀的疑问:
「听打的工作都是这种的吗?」
她似乎立刻就察觉到我的意思,拿著自己的马克杯坐在椅子上。她也替我的马克杯倒了刚泡好的咖啡,带著苦味的香气顿时纾解我的疲劳。
「坦白说,类似你之前带来的工作或是你期待的工作,几乎可说是没有。」
「可是,也有像调臣委托的访问内容听打之类的工作,不会全都是艰涩的内容吧?」
「那种工作对你来说还太早。怎样,你后悔了?」
「与其说后悔……像这样每天听欧吉桑的声音,我都觉得自己要迎接欧吉桑危机了。」
坐在榻榻米检查纸本原稿的调臣喷笑出声,但我的诉求可是非常切身。
「至少应该要附资料吧?」
「如果对方肯附,的确会很有帮助。」
「你不要求对方附资料吗?」
工作的联络窗口当然是久呼。她会询问录音内容、时间长度、交期等等,只要条件妥当就会接下工作。
「我会向对方确认。不过如果对方说没有,我也不会多问。」
「他们为什么不给?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吧?」
譬如,显然有资料当底本的会议录音档,只要直接把那份资料附上来就行了。
「也许是担心情报泄漏,也许是自认不需要,也许是因为怕麻烦。」
理由好像一个比一个恶劣。
「如果是我委托的工作,就会尽量在邮件上大概写出谈话者和谈话内容。」调臣说。
「可是交期很短,而且不问我这边是否方便。」
「这代表信赖。我知道你不可能没有联络就放弃工作啊~」
这样的对话听起来也很恐怖。
接著调臣站起来,说他要去开会就离开了。久呼也回到书桌前,戴上厚重的耳机。
我确认没人听见后,深深叹一口气。
『我们会替您听打出录音与回忆。』
调臣制作的音谷听打事务所传单是这么写的。我虽然不至于幻想工作都如宣传词所说……可是,什么时候才能遇到那样的工作呢?
「还是说,那种工作──」
我努力把久呼断言「没有那种工作」的句子逐出脑袋。如果连我都说出口,感觉就会成真了。
就如久呼救了我,我也想要听打出隐藏心意的录音档案。我告诉自己,为了在这样的工作来临时能够参与其中,现在必须多培养实力,接著再度面对萤幕。
使用耳朵听辨字词,然后使用大脑让它成为通顺的日文──持续进行这项工作,需要非比寻常的注意力。久呼虽然要我每隔一小时就休息一下,但是当我做到一个段落时,常常两小时转眼间就过去了。就如我现在意识到时间的时候,也早已经过了一小时半。
我拿下耳机,双手举向上方伸一个大懒腰。
「久呼,我要泡咖啡……」
我刚开口就闭上嘴巴,因为她正在讲电话。
「是的。很抱歉,我们没办法接下这份录音的听打。如果可以,我会介绍其他公司……是吗?那么如果还有问题,请再联络我们。」
她难得拒绝委托让我很惊讶,不过更让我惊讶的是,久呼自己拒绝了工作,却似乎努力在忍耐痛苦。她的表情不是因为无法接下工作而遗憾,似乎是这通电话本身让她痛苦。
久呼发现我盯著她,便恢复平常若无其事的态度。
「做完了吗?」
「啊,还剩下校正,然后就可以上传到云端。」
「我知道了。我待会儿要出门,你今天可以回去了。」
她边说边把携带物品俐落地丢进包包。我战战兢兢地对披上薄披肩的久呼说:
「我还剩下一点点,希望可以把它做完……」
她如此迅速地准备好出门,让我烦恼该不该说出口,她却很乾脆地点头。她从书桌旁的五斗柜取出备份钥匙,丢到我手中。
「钥匙用完放在信箱里。不要做多余的事,马上回去。知道吗?」
「是,当然!」
本来应该很轻的钥匙,感觉却比任何东西都要沉重。
这不只是钥匙,也是让我独自留在这间房里的信赖证明。
我自顾自地沉浸在感动中,她以诧异的表情问:
「真的不要紧吗?」
「是的,交给我吧!」
她直到最后都皱著眉头,可是似乎在赶时间,因此匆匆出门了。
我默默地继续工作,把档案上传到共享资料夹时,电话响起。
这个未曾预料到的状况让我僵住了。
在我的认知中,负责接电话是新人的工作,但委托电话具有高度专业性,所以平常不会让我接,或许也有部分是顾虑到我有社交恐惧症。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呢?
也许是久呼有事打电话回来。或者,如果是客户有急事联络,至少应该留言转告她比较好。
要不要接电话?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有办法接电话吗?
……接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很棘手。
我紧张地屏息,镇定心情之后拿起听筒。
「喂,音谷听打──」
『啊,你该不会是深津吧?音谷小姐不在吗?我有一份很赶的工作,可以拜托你们吗?我和兼差人员都忙不过来。』
会不会是调臣公司的人?
「那个,我是来打工的,音谷小姐目前人在外面。」
『什么?她什么时候找了打工的人?』
我听到尖锐的声音有些胆怯,但还是设法回答:
「那个,所以说,我没办法接受……」
『既然是音谷小姐看中的人,应该没问题吧?我有一份很急的工作,只要像平常一样粗略的稿子就行,可以帮我尽快弄完吗?录音大概二十分钟而已,很短。』
「那、那个……」
『我找不到人帮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内容很简单,别担心。是最近很受欢迎的偶像的访问,谈话内容也很有趣,拜托你。』
怎么办呢?我内心产生纠葛。
和人数众多的会议录音相比,访问应该比较容易分辨出人物。访问对象是偶像,应该也能轻易找到资讯。更重要的是,这份录音档可能充满说话者的心意……
「交、交给我也可以的话,我愿意接下这份工作。」
『太好了。我马上寄过去,希望你尽快完成。』
对方似乎很急,立刻结束通话。
不到几分钟,电子邮件就寄来了。我下载利用档案传输服务寄送的档案后,打开听打用软体。
这是一段大约二十三分钟的资料。这样的话,应该只要三小时左右便能回覆客户。
我怀著获准打工时的兴奋心情,跳入声音的世界。
开始工作后,我惊讶地发现它和会议纪录的性质完全不同。谈话几乎都在记者主导下进行,对话内容比我想像的更能进入脑中。
比较难的是去除赘字。会议纪录和演讲可以明确分辨什么可以省略,可是,访问或许因为是一对一谈话,所以会有很多停顿或犹豫的部分。
到底该删除多少呢……反正记录详细一点,应该就不会有问题吧?
我除了删除确定无用的句尾语气词之外,几乎是用接近逐字稿的方式完成听打。杂音和从旁插入的无关对话……或许也该保留。我把不敢自作主张删除的部分全都留下来。
我非常仔细地反覆校正,结束时已经过了三小时多一点。
我维持紧绷的神经,把文字档附加到邮件寄给客户,同时副本给久呼。另外也寄信给久呼,为自己擅作主张地接下委托而道歉。
除了第一次独力完成工作的紧张,心中也怀著自认做得不错的自负。我深深吁一口气吐出疲劳,转动僵硬的肩膀和脖子,带著清爽的心情终于离开办公室。
这次之后,久呼会不会对我刮目相看呢?从明天开始,她或许会给我不一样的工作──期待像气球般膨胀,轻飘飘地浮在我头上。回程的脚步变得轻快,我兴奋到难得在很爱聊天的便当店买了晚餐。
隔天上班时,见到久呼以严肃的表情面对电脑高速打字。她平常是像清流般平静地触碰键盘,今天则显得有些粗暴。
我虽然好奇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气氛似乎不宜开口。
我泡了咖啡回来,原本面对书桌的久呼转向我正坐。看到她的姿势和锐利的视线,我更不敢主动开口。
「昨天我不是说过,不要做多余的事吗?」
「咦……」
我立刻想到她说的话,以及自己做的「多余的事」。
「该不会是我接的听打工作出问题了吧?」
背上流下冷汗。
如果只有我被骂就算了,不过,既然是音谷听打事务所接下的委托,就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
「你可以先解释,为什么要擅自接下这份工作吗?」
「因为对方说,像平常一样粗略的稿子就行……」
「你知道『像平常一样』的『平常』是什么吗?」
久呼给我工作的时候,都会交代录音档的长短、交期等工作条件与大致内容、注意要点。这意味著,已经有人先给我应当遵循的道路。而在接到久呼验收过的回馈时,除了红字的错字、漏字以外,我并没有去思考到底哪里有问题。我以为,只要处理的案件数够多,经验值便会上升……太自以为是了。
「我昨天回来就立刻接到客诉电话,问我刚刚的听打文稿是怎么回事,还说音谷听打事务所怎么会交出这么马虎的成品。」
「怎、怎么会……是我擅自接的工作。」
听到「马虎的成品」这样意外的客诉,我受到的冲击更大了。
对我来说,我以为自己尽可能记录得很详细了;可是对客户来说,却是马虎的成品。
为什么……哪里出问题?然而,比这种困惑更深刻的感受是:
「我犯了天大的错误。」
我害公司失去信赖。一旦被贴上标签,即使是误会导致的,也很难撕下来。关于这点我有切身体验。
「我把它列为最优先急件,重新处理之后寄出去了。后来又打电话去问事情经过,对方说自己也有错,所以就这样和解。那位客户虽然容易发火,但气消得也快。这次虽然没有留下祸根,可是,有些时候不只是处理客诉便能了事。」
「对不起。」
「每一位客户都是把不能泄漏出去的资料交给我们。我们在拿到资料的同时,也接受了对方的信任。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我无言地点头。
我只是对于自己觉得有意思的工作感到意气昂扬,只著眼于自己想做的事,没有考虑到自己处理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有客户委托才有工作,我却把它当成自我实现的工具,好像热衷于新玩具的小孩。
真惭愧。我明明因为视野狭窄而尝过一次苦头,现在却又同样地搞不清楚状况……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成为大人?
「所以,我昨晚应该完成的工作是在快天亮的时候才完成;交期在今天上午的工作,则是刚刚才完成;小睡一下后,还得做其他工作。我今天没有多余的心力照顾你,你可以回去吗?」
久呼忍著呵欠,淡淡地对低著头的我传达事实。
平常总是很沉著的她此刻难掩睡意,显示状况的严重程度。我没有勇气违逆她的命令留下来。
「好的……」
我勉强挤出声音,双脚却因为懊悔而无法动弹。
久呼已经重新面对书桌,开始写东西。
我能够假装没发生什么事,就这样回去吗?
如果现在因为害怕而躲避,下次来的时候,我一定更不敢问。就是因为一直逃避,我才会变得无法信任自己。
「回去之前,可以告诉我客诉的问题到底在哪里吗?」
我不想重复同样的错误。
「如果不将这次的失败经验应用在往后的工作,我学不到任何东西。」
久呼深深叹息,但是我不退缩地盯著她。
无言的室内,印表机发出了格外响亮的声音。
原来如此,这个房子安静到不自然的地步。
声音停止后,久呼把印表机吐出的一叠纸用钉书机钉起来,又在一旁的另一叠纸上贴了便利贴,然后将两叠纸都交给我。
「你当然得好好学习,不然会造成我的困扰。」
她彷佛要接著问:「难道还有别的路走?」
我为了回应她的信任,很明确地点头。
我没有心情直接回家,因此来到清澄庭园,绕了园内一圈后,走到茶室风格的凉亭附近时,因为受不了日晒便到凉亭内纳凉。坐下后,我拿出久呼给的两叠纸张。这应该是我听打的原稿,以及久呼重新改过交出去的稿子。上面贴的便利贴上写著网址,不知道是什么网站。
我重新检视自己的原稿,接著看了久呼的稿子。内容当然是一样的,虽然句尾和文章比我的原稿更为简略,但她的稿子明显更容易阅读。
答案应该在原稿当中,我却完全搞不懂。该从中读出什么讯息呢?
花了将近半小时比较后,我的肚子发出很大的声音。
明明没有找到任何类似答案的线索,心情却放松下来。我抬起头,看到熟悉的家伙。
「这里也是你的地盘吗?」
「喵~」的叫声彷佛是在回答我。是常来院子的那只野猫。
这里距离我家虽然没有很远,不过猫究竟可以徘徊到多远的距离?这只野猫看起来似乎原本是有人饲养的,难道不会想要待在同一个地方吗?
「我想要待在那里。」
面对猫,我不禁说出心里话。不,正因为对象是猫,所以才说得出口吧。
野猫似乎在说「谁管你」,掉头进入草丛中。它强韧的态度让我羡慕。
越是不好的回忆,似乎越会深刻地印在心里。这个恶梦一定永远不会消失。
「恶梦……」
身为新人的现在,或许最好还是乖乖依照指示工作。可是那样的话,只是当个助手而已。直接从客户手中接下案件、达到客户的要求,让对方满足并得到相应的报酬与信赖──这就是音谷听打事务所的工作,我昨天却破坏了它。
如果是梦,不知该有多好。可是,我不能把它当成一场梦。我这次的决心并没有简单到可以逃避及放弃。
我彻夜未眠迎来天亮,把摊开在茶几上的原稿塞入包包,忍著呵欠走出家门。
回家后我又重读好几次原稿,可是每次重读就更加无法理解,好像踏入太深而迷失方向。
这天我像平常一样,在大厦入口输入房间号码,难得听到应答。
『早安。我马上开门喔~房间的门开著!』
今天一早调臣就来了。我知道不用和久呼单独相处,稍微感到安心。
客厅内传来调臣开朗的说话声和久呼淡淡的吐嘈。他们虽然否定在交往,甚至连两人默契十足这点都否定,可是从外人看来,这两人在一起的气氛彷佛筑起自己的世界。
现在这么说可能太晚了,不过,我会不会只是来添麻烦的呢……?
想到这里,伸出去准备开门的手就停了下来。调臣听到门发出「嘎」的声音,转头和我四目相交。
「丹羽,你的黑眼圈好严重。睡眠不足吗?你是不是熬夜看书?还是打电动?」
「……我又不是学生,不会做那种事。」
调臣听了我的话嘻嘻笑,又以认真的表情问:
「说真的,你怎么了?还装出这么假的笑容。你睡不著吗?」
他很自然地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宛如对待小孩子,我忍不住把脸别开。昨天我还充满干劲地决心要挽回自己的错误,但是到头来仍找不到任何答案,只能绕著「还能不能待在这里」的自卑思考回路……太悲惨了。
「没什么,真的。」
「大概是还在介意前天的错误吧?」
我在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的调臣面前被指出这点,不禁低下头。
「原来是这种事啊?丹羽,你还真是纤细。」
调臣一副稀松平常的态度回答,我惊讶地抬起头。
「我自己都不知道写过多少次悔过书。久久刚成立事务所的时候,也总是和客户吵架。」
「……你要揭疮疤揭自己的就好,不要卷入其他人。」
「反正工作就是这么回事。像这样慢慢学到各种东西就会向前进。不过如果什么都不学,只会跟我说『真抱歉~』,我就会想要让对方明天没办法来上班。」
调臣笑咪咪地说,我不知道他哪些话是认真的,内心有些惶恐……尤其是对于后半段,感觉好像看到不该看的恐怖黑影。
「可是丹羽烦恼到睡不著,所以没问题。」
我感到眼睛热热的。
这里的人为什么都会让我听到我想听的话、给我安身的地方?
我努力忍住眼泪,鼓起勇气说:
「我重读了好几次原稿,可是越看越不了解。」
「哦。」久呼以漠不关心的态度启动我使用的电脑。「你至少知道差别吧?」
「我像平常一样很仔细地记录,你的原稿则依照指示,只有粗略记录,可是很容易阅读。我之前不曾因为太仔细而被指责过……真正的『去除赘字』,可以省略那么多吗?」
「去除赘字没有『做到哪个程度正确』这种明确的标准,全凭听打员的感觉。」
「那为什么……」
「为什么呢?」调臣喃喃反问,脸上笑嘻嘻的。「因为是凭感觉进行,所以不管是什么样的录音听打,我通常都拜托久久帮忙。」
「也就是说,你信赖久呼的感觉?」
如果「感觉」亦是实力之一,该如何磨练?现在连指导手册都没有,我只能一再尝试。这样一来更让我头痛了。
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太过绝望,调臣立刻补充:
「不是这样。这种『感觉』可以慢慢熟悉,不是天生的,所以不用悲观。」
「那到底是什么?」
「剩下的就是想像力和努力。喔,我该走了。丹羽,下次见。」
调臣匆匆离去后,正使用我电脑的久呼叫我过去。
「你看过这个网站了吗?」
她打开的是艺文杂志的网路资讯网站,上面有最新资讯与专栏等,和纸本杂志的内容似乎不一样。
便利贴上的网址就是这个网站。
「我看过了……但还是不理解有什么意义。」
「那时候大概还没更新吧。」
久呼打开最新消息栏中的一则报导。
这是我前天听打之后被客诉的采访报导。
「这是……这么快就写成报导了?」
久呼说过,她是在昨天黎明前修正后寄出去。在那之后只有一天多一点的时间。
「之所以会那么急,有一部分也是因为网站的更新时间很急迫。运气太差了。」
原来也有这样的工作……
我专注地阅读这则报导。由于重读过好几遍,我大概记得听打内容,可是文章变化大到让人难以想像中间穿插了听打过程。
文章的开头和结尾加入记者的想法,采访内容也将听打原稿做更进一步的整理,并且更换前后顺序,好让读者能够很自然地阅读。即使如此,也没有破坏听打时听到的现场气氛。
「好厉害……」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最后的结果。」
「原来会变成这样。」
这则报导当中完全看不到我们的影子,读者大概也没有人会想到。
「我们做的就是这种连存在都不为人知的工作。你在意的是心意之类的吧?那么与其做听打,还不如去当文字工作者,比较会处理到那方面的东西,不是吗?」
久呼用手指梳著垂到胸前的亮丽长发,又说了一句:
「如果你比较喜欢那种类型的工作,就去拜托调臣──」
「不是!久呼,你不懂!」
我忍不住站起来,牢牢抓住久呼的双肩,朝著瞪大眼睛的她道出自己的热诚:
「这个工作或许真的不太有人注意到,可是我想要的不是引人注意,或是在别人的话语中寄托自己的想法。我想要抽出录音中的心意,传达给应该接收到的人!所以我才会选择久呼!」
「好、好吧……」
久呼满脸通红,双脚瘫软。我扶著她坐在椅子上。久呼靠在椅背,双手捂住脸。
她该不会是觉得我只是个门外汉却爱作梦,或是说话太热情很可耻,所以感到全身无力吧?她在双手后方不知道喃喃自语些什么……
「那个,你不要紧吧?」
久呼抬起头,脸还是有些红。她狠狠瞪我一眼,以对抗的态度果断地说:
「不要紧!」
接著她拍了拍脸颊,叫我坐在椅子上。我坐下后,久呼警戒地把自己的椅子稍微挪开……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听打的原稿也没有错,结果却被骂了。为什么?」
我昨天还苦思不解,宛若进入迷宫当中,现在却好像突然看到出口的标示。
「呃,大概是因为不适合编写成这则报导。」
「那么,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呃……那位编辑想要久呼那样的听打方式,我却用替平常面对的客户听打的方式完成。」
我听到松一口气的声音,抬头看到久呼脸上展现前所未见的和蔼表情。
「你好像稍微懂了。你觉得我们的工作是为了什么存在?」
「为了什么?」
我没有想过这种事。
「因为没有时间、因为不想多花功夫……简单地说,是因为有这样的需求。录音当中不论是多微小的细节,都塞满了情报吧?」
「你之前说过,客户是信赖我们才把资料交付给我们。刚刚调臣也说,他相信你的感觉。」
「所以呢?你觉得他们要求的是什么?」
「……去除赘字?」
「如果只是去除赘字,就不会有前天的客诉。这点你应该知道了吧?」
我现在了解到删除并不是简单的事,可是除此之外还要求什么?
我正歪头思考,久呼就站起来说:
「客户不只是一个人。无数的客户为了各自的理由委托我们。我们不只是把声音转换为文字的机器。」
她说完就回到座位上开始工作。直到下班时间,她都没有再度提起这个话题,我也不敢主动询问,只好低著头走出大厦。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无法忘记久呼谜语般的话语,闷闷不乐地度日。
我们不只是把受到委托的录音听打出来。
受到委托的意义、我们所做的工作意义究竟是什么?
最根本的问题是,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彷佛拿著纠缠在一起的细线而找不到线头,焦虑与烦躁加在一起,让我坐立不安。当我随著怒气打字时,听到录音中掺杂著些许异音。我停止播放,听到是对讲机在响。
平常会立刻去应门的久呼不见人影,我这才发现眼前有一张看似留言的便条纸。我瞥见上面有「外出买东西」的字样,连忙跑到门口。
站在门口的男人穿著似曾相识的制服,操作著手中的机器,看到门突然打开惊讶地抬起头。他挂在腰际的钥匙圈发出「锵啷」的声音,整个人则散发著某种轻浮的气息……是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送宅急便的男人泛起友善的笑容,爽朗的态度让我解除紧张。
「你好,我是猫猫宅急便的送货员!」
他完全不隐藏对于久呼以外的人来应门的好奇。
「久呼小姐不在吗?」
「是的,她好像去买东西了。」
我想起留言的内容,送货员便笑出来。
「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真有你的。啊,请在这里签名。」
「真有你的」是指什么?
「签我的名字就行了吗?」
我一问,送货员便歪头说:
「你应该不是小偷吧?」
这不是单纯的问题。我连忙否定:
「我是来打工的!」
我边说边在收据上签名,送货员忽然喊道:
「啊!你就是丹羽先生。噗、哈哈,太好了。」
「咦?怎么了?」
「丹羽先生,你就是一个人窝在那间透天厝的人吧?原来你看了传单啊。我就想说和久呼小姐工作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怪人,原来如此!」
对于「怪人」这个称号,我很想当面提出反对意见,但我更在意的是其他字眼,于是拚命追溯记忆。宅急便、传单这些单字在记忆底层合而为一……
「啊,你是那时候的送货员?为什么宅急便的送货员要发传单?」
「是调臣先生拜托我的!他希望我可以在自己的送货区域内发传单。」
我深深叹一口气。这明显是超出工作范围的要求。
我无力地说:「那不是你的工作吧?」
送货员张大眼睛回答:
「又不会造成工作困扰,也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既然是老顾客的小小要求,没必要拒绝吧?」
他说得也的确有理。这种事只要在送货时顺便进行即可,非常简单。可是,即使每一件事都是小事,累积起来难道不会变得很麻烦吗?
我忽然很想问他──
「你认为工作是什么?」
「咦?怎么突然问起这么艰深的问题?」
送货员虽然感到惊讶,但还是露出友善的笑容。这个男人兼具轻浮与爽朗的特质,给人奇特的印象。
「工作……是为了薪水吧?」
「那么,你为什么会选择当宅急便的送货员呢?」
「你问我这个问题?你问啰?」
不知为何,他非常高兴地追问,我有些错愕地回答「对啊……」之后,他仍旧没有收敛的样子。
「我是『乘铁』!」
「陈帖?」
透过听打这份工作,我已经习惯瞬间理解语意,可是,我无法判断他说出来的词应该转换为哪些字。
「我是电车宅,其中专攻搭乘的就叫『乘铁』!」
他这样说明,我脑中总算浮现出现实的文字。
「哦,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搭乘电车吗?」
「不是喜欢而已!是热爱!」
这里是公共的走廊。听见他大声告白,我连忙在嘴前竖起手指。如果有人只听到这段,恐怕会以为我被他告白了。
「喜欢搭电车,应该从事电车驾驶或车掌之类的电车相关工作,比较接近喜欢的事情吧?」
我率直地提出疑问,他无法掩饰窃笑,摇头说:
「你不懂,完全不懂。从事电车相关工作的确可以每天接触电车,可是我喜欢的是搭电车,不是只驾驶既定路线,也不是站在月台上只能目送电车。而且,我绝对不能容忍挤满人的电车。请听好,要享受最棒的车窗风景,就要遵守禁欲原则。平时一直压抑想搭电车的心情,欲望达到最高点的时候才在假日搭车!我认为这正是『乘铁』的精髓!」
我被他的热情吞没,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不过可以体会到他真的很喜欢搭电车。因为太过喜欢电车而选择别的工作,这种「工作」的动机很耐人寻味。
「那么你也不是特别想当送货员吧?」
「的确,这是取舍过后的选择。可以不用搭电车通勤,而且可以领到能够尽情搭电车的薪水……」
「这不是你想做的工作,可是,为什么你会这么愉快地帮忙发传单、做额外的工作呢?」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咄咄逼人的模样,才首度感到羞愧,不禁低下头来。
先前的喧嚣好像没发生过,空气变得静止。
「虽然是采消去法选择的工作,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是随随便便的工作,做了之后也会碰到愉快的事,觉得这是值得努力的工作……当然也会遇到讨厌的事。」
我抬起头,第一次看到他的名牌──片桐行。知道名字后,他就从一般送货员变成认识的人。我把视线抬得更高,看到他腼腆的笑容。
「有时只是为了工作搬运货物,却受到很隆重的感谢,就会觉得做这个工作真好。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吧?」
即使微小,也有觉得美好的瞬间。一次次的累积,便足以使人感到幸福。
「也许吧。」
片桐看一下手表,低声说:「糟糕。」
「真抱歉,你还在工作中,我却问了奇怪的问题。」
我对他道歉。他将货物慎重地交给我,由此似乎可以窥见他的工作态度。虽然我觉得轻浮的外表让他有些吃亏……
「别这么说。我也常常跟久呼小姐站著聊天,所以没关系!想要送货的时候,请记得找猫猫宅急便!」
他转身离开时,我朝著他的背影说出刚刚忘记说的话:
「谢谢!」
他拿下帽子鞠了躬,转身以矫健的步伐离开。
虽然是以消去法选择的工作,片桐还是在其中找到工作的价值与喜悦。「工作」是什么?我有一股欲望,想要询问所有见到的人这个问题。
我知道询问他人的答案也找不到自己的答案,可是,我觉得当我接触他人内心深处的热情,或许也能点燃自己心中的灯火。
「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我抬起头,看到调臣温和地笑著。
「刚刚有宅急便的人过来。」
「久久不在吗?真奇怪。她突然出门吗?」
他的表情显得很遗憾。我告诉他,久呼好像出去买东西。
「这样啊。那么,这个就来得刚好。」
他提起手中的盒子,哼著歌走进屋里。
我准备要泡咖啡,他却阻止我,然后从冰箱里擅自拿出事先泡好的麦茶,并拿了两个杯子来到餐桌。
「那个……我来泡咖啡吧?」
「没关系,不用。大概马上就要来了。」
马上就要来了?难道是说咖啡会自己走过来?
我感到诧异,调臣则面不改色地端起杯子喝茶。
「上次的烦恼解决了吗?」
「这个嘛……我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对了,你认为工作对你来说是什么?」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这是心理测验之类的吗?」
「我想到很多事情。姑且说是为了培养想像力的手段吧。」
我露出笑容,调臣也扬起嘴角,似乎觉得很有趣。
「你变得会说话了嘛。我选这个工作有很多理由,不过最大的理由是好奇心吧。我想要看看这个广大的世界。」
「好奇心?所以选择出版社?」
「仔细想想,可以满足好奇心的工作有很多,像是研究员之类的……最适合的大概是侦探吧。」
脸上挂著温和微笑,个性却很精明的调臣去当侦探……生意应该会很好。
「我之所以从各种工作当中选择出版社,大概是因为读过记忆深刻的书。丹羽,你是怎么选择之前那份工作的呢?」
「我什么都没想,只是随波逐流,『跟大家一样』或『当然要尽可能进入大公司』,所以没有认真想过为什么会有现在这个工作,或是我真正想要做什么……」
和原本预定安稳度过的几十年相比,跌落深渊后首度掌握到的光明显得更加可贵。
「我……我是因为想要像我拿录音带来的那次一样,从事撷取心意的听打工作,才会待在久呼身边!可是……」
「不一定都是你想做的工作吧?大部分都是很沉闷的工作……你想辞职了?」
调臣的话把我努力藏在心中的想法硬是拉出来,摊开在眼前。我因为害怕,自己也回避这个问题。
因为害怕。
我担心自己又要逃走。
不过令我惊讶的是,即使听他这么说,我也能保持平静。
「我并不想辞职,只是还没有发现这份工作真正的趣味。」
「真正的趣味呀……丹羽,你能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没这回事……只是我有点在意某件事情。」
「什么事?是没办法问久呼的事情吗?」
我点点头。
「久呼说,因为客户有需求,才会有听打这样的工作……可是,她当时为什么要我自己听打?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那时候被拒绝的理由。」
「哦,那件事啊。那不是我应该回答的问题……希望你有一天可以直接问她。」
我正要反问这是什么意思,调臣就改变话题:
「丹羽,你喜欢看书吗?」
「咦?我很喜欢看书!尤其是──」
接下来,两人就热络地聊起推荐书籍,我也记下几本书的书名。
「然后啊,下次……啊,久久好像回来了。」
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接著是细碎的脚步声。这时调臣站起来,从厨房取出盘子。
「调臣,原来你也来了。」
「你还说这种话,不是已经买了三人份吗?」
「三人份?」
什么东西三人份?
我望向久呼,看到她提著在日本成立第一家分店而出名的外资咖啡厅纸袋。她来到餐桌前,就如调臣所说的拿出三个杯子。
「你是……特地去买这个吗?」
「……我是买其他东西顺便买的。」
那家店没有近到可以顺便过去,而且她手上并没有拿其他东西。
「我因为工作去了一趟赤坂,所以买了蛋糕过来。Shirotae的起司蛋糕,送礼很受欢迎,也很适合搭配咖啡。」
「你老是翘班,没造成其他人困扰吧?」
「真过分。我做的工作够多了,而且我吃完这个就要回去。」
接著他用久呼也听得到的声音,装模作样地在我耳边悄悄说:
「刚刚那个问题,你也问看看久久吧。」
他指的应该是「工作是什么」的问题。我瞥了久呼一眼,见她皱起眉头……我大概可以预料到答案。
调臣哼著大概是自创的歌曲,把洁白光滑的小蕾雅起司蛋糕摆在盘子上。热呼呼的咖啡和起司蛋糕分配到各自的座位后,久呼边用叉子切蛋糕,边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
「你从刚刚就……有什么事?」
「咦?没有。」
「你不论是表情或说话方式都很容易透露心情,你没有自觉吗?」
我的确不擅长隐藏秘密,可是我好歹当过上班族,应该也多少学会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呃,这个问题很奇怪,但我纯粹只是感到疑惑……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生气。」
「你不快说,我就要不耐烦了。」
这么一来就更难启齿了。我连忙一口气说出问题:
「请问你为什么会开始做这份工作?」
「你问这个要干嘛?我没必要回答你。」
「这……虽然是这样没错……」
「丹羽现在正在烦恼。他是第一次爱上工作。不论是杂志、漫画或是其他人的经验谈,都想要拿来当作参考。初恋就是这么回事吧?」
虽然的确就如他所说……可是比喻成初恋,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无聊。」
久呼不屑一顾地回应。我鼓起仅存的勇气追问:
「那、那么,你在工作的时候,最重视什么?」
「喔,这个反击不错。」
调臣帮我撑腰。久呼似乎总算放弃,叹了一口气。
「……回应需求。」
「原来如此。久久的做法不论往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来说,都是只回应我要求的部分。」
久呼默默无言,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你说『往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来说』是什么意思?」
我一问,两人就彼此互看几秒。然后,久呼又把注意力转回蛋糕上,调臣则露出有些困窘的笑容。
「她叫我闭嘴。」
「闭嘴……?」
刚刚那一瞬间的视线交会原来交换了那么多讯息。这两人的关系果然难以捉摸。
「你既然在烦恼,就烦恼到底吧。」
「她的意思是,自己找到答案比较能够从中学习。」
「……我没有那样说。」
我朝默默吃蛋糕的久呼鞠躬,心中充满感谢。
在其他人身上找不到答案。我必须自己寻找答案。即使如此,我还是有挥之不去的焦虑──我希望赶快独当一面,早点从碍事的家伙变成有用的人。可是越是焦急,就越觉得自己在空转。
对此,久呼对我说:尽管烦恼吧。她向我保证,可以不用焦急没关系。
虽然她给我烦恼的时间,但我也不能像学生一样优雅地度过痛苦挣扎的日子。我总算开始吃蛋糕。蛋糕随著柔软的触感切开,让我联想到没有出口的思考之墙上出现龟裂。
久呼曾说过,透过听打传递心意的工作几乎等同于无,但我不这么认为。即使只是一般录音,也是因为有听打的必要才会委托我们。虽然有可能只是因为太忙而没时间自行处理,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也有像上次客诉时的那种「有特别需求的听打」。
重要的不只是详细记录。客户有他们希望的记录形式,我们的工作必须要满足他们的需求。久呼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不过「往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来说」是什么意思?
「好。」
调臣站起来,吸引我抬起视线。
「我该回去了。在椅子上睡觉也有极限。」
「在椅子上睡觉?」
「虽然有人带睡袋去睡,可是我总觉得那样会一辈子回不了家。校对结束前,地板上可以说是尸横遍野。」
他用这么开朗的笑容说出这种杀气腾腾的话……我心中对编辑部门高雅的印象瞬间崩坏了。
「调臣,那件事拜托你。」
「OK、OK,没问题!」
我边思索是什么事情,边向调臣点头致意。这时我忽然想到,他会不会是听久呼谈起我的事,特地来鼓励我呢?
「谢谢你。」
「很好吃吧?那家店气氛也很好,很适合去转换心情。」
我由衷地道谢,他却一如预料地扯开话题。不过这就是调臣。所以我也笑著回答:「有机会的话。」
这样就行了。即使不直接说出来,有些事情也能够传达。
我理想中的听打,一定也是同样的道理。
走出大厦后,我踏上平日的归途。
以前即使在夜晚,我也追逐著映照在地面的路灯反光行走,但现在能抬头仰望月光皎洁的天空走路。和陌生人对话时,我还是会有些紧张,不过至少在买东西时,我已经可以看著对方的脸清楚地应对。
我忽然起了念头,想要听听促使我恢复勇气的人的声音。
封印的智慧型手机在删掉忙碌的通讯APP后,就没有忘记充电过。如果是邮件讯息,便能依照自己的步调,在自己希望的时间打开来阅读。
电话铃声响了三次左右,听到「喂」的回应声。接电话的声音和我预期的相反,是沙哑的男人声音。是父亲。
「……你现在可以那么早回家了?」
我相当惊讶,没有先打招呼就开始说话。父亲毫不迟疑地回答:
『最近可以。再过一阵子,新人结束研修后会分配到各部门,到时候又会变得有点忙……你那边怎样?稍微习惯了吗?』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结果上次犯了大错,给雇主添了麻烦。我也得到警惕了。」
『幸好你有个好上司。』
「对呀……」
父亲原本就不多话,不过多亏久呼,我现在可以想像在简短的话语中塞满多少心意。我一直以为自己跟父亲不像,不过我们两人都无法直接说出内心的感受,这种笨拙的性格或许还挺相似的。
「老爸,你为什么选择录音带?」
把我连结到听打……连结到久呼的,就是那卷录音带。虽然已经知道它代表的是双亲的关爱,但我还没有正式询问父亲是基于什么想法而录下那卷录音带。
父亲沉默片刻,然后简洁地说:
『因为我觉得那样刚刚好。』
「什么意思?」
『我也想过写信,或者直接见面。可是面对面时,有些话无法说出口吧?要保持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的距离,我想到录音带或许最适合。可是一旦面对录音机,我又不知道该录些什么。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又担心那些话会伤害你。』
「……原来你一直跟我一起在烦恼。不过,为什么要说那是叔叔的遗稿呢?」
『在我烦恼的时候找到阿周的遗稿,重新体认到弟弟做的事情非常了不起。我也可以絮絮叨叨地说自己想说的话,不过,如果比喻成可以想像的东西,就可以传达出言语以外的东西。』
我对其中一部分产生共鸣,另一方面也有不能接受的地方。
「可是你突然叫我听打那卷录音带……如果我没有发觉到爸爸的意图,你打算怎么办?」
『那样的话,我大概会送下一卷录音带过去吧。』
「为什么会想要一直做那种拐弯抹角的事?你没有想过我可能根本不理它吗?」
我并不是要把父亲当傻瓜,可是试过一次对方没有发觉,不是应该改变战术才是上策吗?
『你妈妈很担心无法跟你取得联络。可是你临走前说过要去阿周的家,既然知道你在哪里,便能稍微安心。如果强硬地打开你封闭的门,只会让你受伤吧?』
「……嗯,的确。」
『语言一旦脱口而出就会改变型态。但如果是录音,便会保留原来的样子。你可以重听好几遍。现在不听,以后有心情也可以听。只要你愿意听,什么时候听都没关系。一次听不懂,也希望你可以听好几次。而且利用录音带的话,就不用在意你会看到我担心的表情。』
「这样啊……」
与其说父亲不怀疑我,倒不如说他是信任我。不论花多少时间,他相信我都能接收到他想要传达的讯息。
现在,我有时还会回顾那段逃避的日子。我为什么会那么顽强地拒绝这个世界?周围明明还有人可以接纳我。
不过正是因为现在已经跨越障碍,才能这么说。
对于信任我到底的双亲,还有让我发觉到他们用意的久呼,我不论如何感谢都感谢不完。如果录下来的话,她应该会听完我想要传达的所有想法吧。
我果然还是想要从事那样的工作。
「谢谢。」
『怎么了?突然打电话来,只有这件事吗?』
「这个嘛,还有什么事呢……我忘了,所以还是算了。」
我又低声说一次谢谢,然后挂断电话。
当初回到老家时,其实就可以问这些问题。可是一旦有时间促膝长谈,又会因为害羞而说不出口。
──无法直接说出口的话……
看不到表情的优点,或许就在这里。
如果没有听打的过程,我或许会觉得一再寄来的录音带很诡异。只读听打的文章,我应该也不会接收到任何讯息。现在,每次看到听打的文章,我心中就会唤起父亲的声音和幼时的记忆。
一次都没有听过、只看文章,和听过之后读的文章是不同的。
「原来如此……」
听打的内容不只是对话。
每个客户「希望如何听打」的需求都不同,但是要怎么做,才能掌握客户的需求呢?
隔天上班时,我还来不及放下包包,久呼就把公事包递给我。这个公事包满重的,里面究竟放了什么?
「这是什么?」
我询问的时候,她则在书桌前整理自己的东西,包括携带用的笔记型电脑、连接线、IC录音机……她披上披肩后,转过来对我说:
「今天要出门去做采访的听打,你也拿著那个跟我来。」
「什么?我可以一起去吗?」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久呼便皱起眉头说:
「我就是叫你跟来。」
她不等我回答,径自走向门口。我连忙追上她的背影。
访问是以两位年轻创作歌手的对谈形式进行,地点是东京某处摄影棚。杂志访问据说常在摄影的休息时间或空档时进行。我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艺人,因此紧张胜过好奇心。
久呼表情僵硬地搭上电车,看起来也和平常不太一样。
「我跟去真的没问题吗?」
我战战兢兢地问,她便发出冷笑。她自己还不是紧紧抓著吊环。
「我也不期待你在那种场合可以完整记录访谈。在那里没办法重播或暂停,你以为你办得到吗?」
「唔……当然不可能。」
从地下铁看到的车窗成为映照出自己的镜子。久呼的倒影似乎呆望著远方,喃喃说道:
「今天的工作与其说是听打,不如说是去感受他们是怎么录音的。」
「也就是说……」
是什么呢?我努力思考。
「录音不只是单纯的储存装置。」
「……还差一点。」
她说完就沉默不语,我也无法继续追问。
不过,我觉得似乎慢慢接近久呼想说的话了。我现在还不知道明确的答案,因此慎重地拉线,以免线突然断掉而迷失方向。
车内广播报出抵达的车站站名。因为在想事情,所以时间很快就过去。我听著反覆播放的站名,在车门打开的同时,预期著自己追求的答案近在眼前。
调臣在入口等我们,带我们进入摄影棚旁边的小房间。小房间里有两个即使是对音乐不太熟的我都有印象的艺人,愉快地在和记者聊天。
「哇,好像真正的工作现场……」
我为现场的气氛震慑,几乎觉得自己来到异世界。其中我最在意的是周围的声音。没有遮蔽的空间充满杂音。
工作人员在旁边匆忙地来来去去。如果是录音档案,可以透过录音机的功能消除一些杂音。即使有喧嚣的背景音,在听打时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只要是无法辨认为语音的杂音就没关系。可是,这里到处都有现场的声音,音质应该会被判定为「恶劣」吧。
调臣很自然地加入现场的谈话,久呼则在房间角落的简易桌上迅速打开电脑,我也急忙仿效她。
调臣简单介绍我们后,两位艺人兴奋地说「这样会比平常更紧张啊」,不过当记者开始说明企画内容时,立刻切换了表情。虽然周遭仍旧喧嚣,气氛却骤然改变。我突然体认到,周围都是专业人士,不论是艺人、记者,还是久呼……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没有人期待我能做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期待。过度自信的气势此刻已经被压垮了。
不过,我至少得明白自己被带来这里的意义。
我紧盯著笔记型电脑,突然有人用让我感到疼痛的力道拍打我的背。打人的久呼以平常的表情看著正前方说:
「太紧张的话,会没办法听进任何东西。」
她表现得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实际上却仔细观察我的举止。她会说出粉碎我期待的话语,却不会予以否定。
总有一天,我还是想要知道久呼为什么选择这份工作──等我能够说出自己的答案,回应她信赖的那一天。
在我兀自紧张的状况下,访问很平和地开始了。
两名艺人似乎同时踏上音乐这条路,但两人的路途总是刚好相反:一个在光明,另一人就在阴影处;其中一人畅销时,另一人则没没无闻。当脚踏实地的努力开花结果,欢声与逆境就彼此互换。
有一段时期两人嫉妒对方,但越过那个阶段后,他们可以平静而轻松地谈论现在和未来。记者引导的方式也很巧妙,不时穿插他们自己和周遭的消息,还有社群网站上的发言等,令人惊叹到底是从哪里得到这么庞大的情报量。他有时也会提出令人捏一把冷汗的问题,却能够透过巧妙的时机,讲得像笑话一样。
我很快便放弃打字,听到一旁传来久呼高速敲键盘的声音也不在乎。我在脑中记录著进入耳朵的声音,透过肌肤感受访问的气氛。
过去,我没有想到访问是在这么小的摄影棚角落进行,今天才知道记者的搭腔与提问是测量著如此紧张的攻防距离。访问大致上按照企画内容进行,但有时也会触及惊人的内心话。
这会变成什么样的报导呢……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和紧盯著萤幕的平常相比,似乎更能够听进谈话的内容。
「那就差不多这样。谢谢你们。」
不知不觉中,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
调臣边道谢边关掉IC录音机,但在那之后大家还是继续欢谈。
「对了,这家伙最近生了儿子。」
「哦,恭喜恭喜。什么时候诞生的?」
看来是私人话题,也因此对话速度较慢,即使是我的打字速度也能跟上。我很自然地把手放在键盘上。
「五天前。」
「啊?那还真是最近的事。取了什么名字?」
「还没决定。名字就像是父母给予的导引吧?比写歌词还要责任重大。」
说话的人虽然以笑声掩饰,但似乎真的很烦恼。
「我想到两个名字,可以问问你们觉得哪个比较好吗?」
「喔,什么样的名字?」
「既然已经锁定为两个,应该很快就能做出决定吧?」
「其中一个是平假名的『うた(歌)』,因为我自己就是做音乐的。另一个是汉字的『道』,希望孩子走出自己的人生。」
「嗯~真难决定。你太太怎么说?」
「她觉得『道』比较好。」
「你应该也觉得『道』比较好吧?为什么还要烦恼?」
「我担心会不会太奇怪。太过标新立异的名字好像容易遭人批评。」
「不不,『道』是很好的名字,也充满意义。」
「是吗……那就决定用『道』了。我明天就去正式登记。」
「在心里已经算是决定啦。」
谈话告一段落,记者催促艺人们去别的地方拍照。这时我也停止打字,储存原稿。我呆呆地反刍著现场的气氛时,久呼冷冷地对我说:
「这部分没必要记录下来。」
「咦?可是对话……」
「调臣关掉录音机的时候,工作就结束了。」
也许是这样……如果是录音,不会知道没录到的这段对话存在。可是……对于久呼的说法,我无法顺从地点头。
久呼已经将电脑等器材全部塞入包包里,我也将资料存到USB随身碟,关闭电脑准备回去。这时,调臣回来了。
「丹羽,辛苦了!第一次来现场,感觉如何?」
回想起现场感受到的兴奋,暧昧不明的心情立即烟消云散。
「我没有想到录音的另一边是这样的场景,感觉大开眼界。」
「那真是太好了。对不对,久久?」
调臣似乎无法停止窃笑,眼中闪烁著光芒,似乎在暗示什么。
「今天很感谢你,让我也来打扰。」
「不不,如果丹羽没来,就没有意义──」
「调臣!」
久呼连忙阻止,但调臣完全不掩饰得意的笑容。我觉得他好像在暗示我询问理由,因此无视久呼锐利的眼神,战战兢兢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调臣似乎正等著我问,立刻开口说:
「其实原本没有必要请你们来采访现场,今晚寄出录音档案,后天中午以前完成听打就行了。可是久久说:『我打算让丹羽了解现场的气氛。不需要付车马费,但帮我准备好场地。』」
最后那句大概是在模仿久呼吧,可是一点都不像,而且好恶心。不过,我稍微能够想像她是用多么粗鲁的说话方式提出要求。
我瞥了久呼一眼,还没道谢就遭她先发制人。
「工作结束了,快点回去!」
「是、是的……」
我把视线转回调臣。他憋著笑意挥挥手。
「久呼,等等我。」
我看她独自一人走入电梯,连忙呼唤她,用手撑住即将关上的电梯门。开启的门关上后,狭小的空间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人。
久呼直视著门,看也不看我一眼,顽固的态度彷佛打算遗忘我的存在。
「久呼……」
我小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她的身体便微微颤抖一下。我明白她不是要忘记我,相反地是意识到我的存在,心底深处变得温暖。
她不只是静静旁观我烦恼挣扎,还丢下救援的绳索给我。
我忽然看到她的头发卷入披肩中,便伸出手捞起来。头发的触感比想像的还要光滑,让我也流畅地说出率直的想法。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无须言谢。你快把手拿开。」
她为什么总是突然转成武士口吻呢……?
久呼的视线低垂,朝向我不在的地方,耳朵有点红。她的态度之所以粗暴,或许不是因为冷淡,而是因为她比我更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你特地找机会让我来到采访现场,可是我根本没东西可以回报。」
「你不用在意那种事……」
唾弃般的语调显得更加生硬。我很想设法回报她这种笨拙的善意,于是脱口说出闪过脑袋的点子:
「你来奴役我一天吧,我会做任何事情。啊,最近不是流行执事咖啡厅吗?像是喊『欢迎大小姐回来』之类的──好痛!」
直到久呼用靴子的鞋跟狠狠踩我的脚,我才发现自己太得意忘形了。
我痛到说不出话,蹲在地上。这时电梯门刚好打开,她便迅速走出去。电梯的门无情地关上。
我胡闹得太夸张了!
幸好这台电梯没有马上移动。我按下按钮,门立刻打开。久呼站在入口,凶狠地瞪著我。
看到她怨恨的眼神,我顿时小声道歉。她没有回应,只是将放入电脑的包包推给我。她转身背对我往前走,我捧著变成两人份的沉重行李缓缓追上她。
久呼仍旧面朝前方,低声说:「笨蛋。」
「是。」
「下次再说那种话……」
「我知道。」
「……笨蛋。」
「……是。」
我不曾想过和久呼默默走在一起会如此尴尬。她的怒气是否已经消了呢?她似乎还板著脸……不不,这和她平常的扑克脸有什么差别?
我仔细观察她的脸想要得到线索,她便明显地竖起柳眉。
「你有什么问题?」
「呃,不,那个……」
我不能问她有没有生气,边走入电车车厢边想到适当的问题:
「今天的访问也会立刻写成报导吗?」
久呼叹一口气说:
「这是杂志用的报导,所以在发售前不会公开。今天带你来有收获吗?」
「当然有……我很想这么说,不过可以先跟你对答案吗?」
她稍微挑起眉毛,催促我继续说下去,但她的眼神仍旧相当犀利,害我不敢随便乱说话……没想到她的怒气持续这么久。
「你曾经说过,每个客户要求的东西都不一样。我一直都不懂,该如何掌握客户想要的是什么。并不是每次都会有明确的指示,那么要如何看透呢?」
会议、演讲、讨论会、采访……内容各不相同,要如何判断客户的需求呢?我觉得自己置身于迷宫深处,然而只要看到光线,出口就近在眼前。
「应该要想像使用的目的,推测对方的需求吧?」
久呼的眼神顿时变得柔和。虽然仍旧面无表情,但我现在能够感受到她的表情变得稍微和缓。
「像这次的访问有记者在场,录音是以要重写成报导为前提。记者是写文章的专家,所以听打时,不用太在意句尾或说错的部分是否要保留,应该留意的是要记录可以让人回想起当时谈了些什么。」
「也就是说,气氛很重要。」
我连连点头,然后又突然停下来。
「那么,演讲或会议听打呢?这些不知道会用在哪里吧?」
「的确。不过你听过应该就会了解吧?各式机构或公司、团体的录音档案会有一定的特徵,大概可以想像是要撷取部分段落刊登在公司内部的报纸上,或是做为会议纪录保留下来……事实上,如果在接工作时由我们订定规则,就不用想这么多了。」
「可是没有固定规则,就是你的优点吧?」
「你别想得太天真。提供大公司没办法做到的细腻服务,也是一种经营战略。」
「可是你能想到这一点,是因为有同理心吧?」
久呼满脸通红,抬起眼珠子看我。她的眼眶湿润,身体似乎在颤抖。
「你、你不要紧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她把脸转向另一边,简直像个小孩子。
这次到底是触怒了她哪根神经?我实在想不透。
也因此,我不知道该不该道歉……还是别做多余的事吧?我在心中对自己深深点头。
久呼映在车窗上的脸仍旧有些泛红。她紧抓著吊环,另一只手贴著额头和脸颊,好像在吸收热度。
我们两人的视线一在玻璃窗上交会,久呼便立刻低下头,但她的视线又像虫子在爬般缓缓上升。她有些羞涩地看著我,低声说一句:
「……我们是过滤器。」
「过滤器?」
「我们会帮客户过滤掉他们认为是杂音的东西。我认为,客户要的只是他们需求的资讯。」
「也就是说,要省略不必要的内容?」
「省略……好像也不太对。」
她说完沉默不语,似乎陷入思考,过了片刻才说:
「对了,大概像是切割之后加以强调吧。」
切除多余的枝叶,强调出造型。
删除不必要的语尾与感叹词,强调出气氛。
说得很妙。
「就这样……你试试看吧。」
「咦?试什么?」
「听打今天的采访。我已经请调臣立刻把录音档案寄来。我会把档案放在共享资料夹。明天你在家工作,期限是明天结束前。完成后,就上传到共享资料夹。」
「可是你在现场已经听打过了吧?」
我曾想过,就算不是工作,我也想听打看看。在掌握现场气氛的此刻,我有自信不会重蹈遭客诉的原稿那样的错误。可是,我已经够碍事了,还要麻烦她让我重做已经结束的工作吗……
我正在犹豫,久呼就斩钉截铁地问:
「别想那么多。你要不要做?」
「请、请让我做!」
我来不及多想就顺势回答。
久呼用抢夺般的动作从我手中拿走电脑包,立刻走向大厦的方向。不过她走了三步左右又停下来,转头对我说:
「别勉强。」
她总是指摘我一投入工作就忘记休息。在家里工作,意味著没有人会提醒我。
「是!」
我向她敬礼,她则以怀疑的眼神看了我一阵子。
「我真的会注意。」
「那就加油吧。」
她冷淡地向我道别,头也不回地回去了。
当她的身影消失后,我使劲开始奔跑,目的地是超市。
我把今天的晚餐、明天的早餐、午餐、晚餐,还有几种饮料和提神饮料都放进购物篮里,最后又想到要买巧克力。我提著喀啷作响的大包塑胶袋踏上归途,在等待电脑启动时把该冷藏的东西放入冰箱。
打开云端共享资料夹,录音档案已经上传了。调臣和久呼的工作速度都很快。
重点是要让记者容易编写成报导,因此要删除杂音,留下现场气氛。判定不需要的语尾和沉吟就删除,但如果是可以呈现气氛的部分则果断留下来。歌名、团名等专有名词要上官方网站查询,力求正确。
即使周围有很多杂音,录音品质很难称得上良好,我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听过录音内容。
我把录音全部重听一次,在脑中描绘今天见到的情景。今晚我先查询曲名及不懂的词汇,打出开头的引言,然后就关闭电脑。
如果我忍不住太投入地听打,搞不好会熬夜把它做完,这么一来就马上违背和久呼的约定了。
我吃完少量的晚餐,早早进入被窝。首度亲临现场,好不容易找到答案,兴奋之情仍旧没有平息,使我迟迟无法入睡。
我可以理解到调臣说他因为好奇心而进入出版社的理由。还有……
「对了,我是第一次和久呼一起外出。」
她穿著浅蓝色花卉图案的和服和黑色短靴,乍看之下是奇特的组合,却意外地很适合。不过,上班族背的那种男用肩背包,怎么看都格格不入。久呼似乎对于穿著搭配没有太讲究。
走在和服美女身旁,很难不吸引旁人注目。我知道那些视线不是朝向我,但还是感到不自在,因而在变得不舒服之前拱起背,像以前一样盯著地面走路。然而久呼毫不在意那些视线(或者是她已经太习惯了),背脊挺得很直。
她为什么能够那么坚强地做自己?我已经超越羡慕,对她只有尊敬。
她一定是有强韧的「芯」,才能让自己站得笔直,就如粗蜡烛的火焰较不易熄灭。
那样的「芯」是何时形成的呢?是天生的特质,或是在人生路途中逐渐形成?不……我有时也会窥见她宛若风中摇曳的火焰般脆弱、心思好似飘到远方的模样。我虽然无法帮上任何忙,但看到那样的她,有时我会觉得应该去替她挡风,避免她消失。
我想著这些事,不知不觉睡著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难得作了个好梦,可是吵人的猫叫声驱走了幸福的幻影。
我张开眼睛,朝阳已经射进屋内,好像没有关上护窗板就睡著了。
昨天明明那么疲劳,今天脑袋却非常清醒,看来我睡得很熟。
除了叫声之外,不久前还加入好像在削东西的「唰唰」声。我来到屋檐下,看到野猫伸出前脚在外廊磨爪子。
「住手!」
我大声斥责,它就往后退开,警戒地看著我,但不打算离开院子。它好像在撒娇般继续喵喵叫,这是很难得的现象。
「你该不会是肚子饿了吧?」
它像是回答般喊了声「喵~」。我该不会让它记住来这里就有人给它东西吃吧?
「我没东西可以给你吃。」
即使我这么说,这只野猫还是很厚脸皮地继续喵喵叫,像是在说:「我知道,你一定是藏起来了吧?」
我无奈地从厨房拿出猫罐头,装在纸盘里摆在放鞋的石板上。野猫仍旧保持警戒,不过见我离开就缓缓接近,狼吞虎咽地吃起猫罐头。
我看了一会儿它吃东西的模样,自己也决定吃早餐。我边吃著咸面包,边喝牛奶把它吞下肚。吃完后,我冲了滤泡式咖啡。我已彻底染上听打时喝咖啡的习惯。
准备万全后,继续做昨天的工作。
我常常觉得不知不觉中时间就过去了,因此设定了手机闹钟,一小时一定会休息一次。即使如此,或许是因为人曾在录音现场,或许是因为事先已完成调查工作,因此在傍晚前就顺利结束听打。接著校正后,工作就结束了。
然而,还有一件让我挂心的事。
就是关于我昨天在现场时,唯一能够听打的访谈后的对话。
这段对话没有用IC录音机录下来,久呼也说不需要记录。和访问内容无关的艺人小孩名字,或许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却无法忘记这段对话。或许因为那是最能呈现两位艺人真实个性的对话。
我插入USB随身碟,把那段对话加在最后。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下定决心,输入之后又删除,删除之后又复原,深思熟虑后,最后决定把加上对话的原稿当作成品。
校正也顺利结束,只要按下Enter便能上传到云端共享资料夹。即使到这个时候,我还是感到惶恐。
──不,我不会后悔!
我鼓起勇气按下按键,共享资料夹顺利更新了。虽然迟早必须结束,但一旦结束又感到依依不舍。之前在听打工作中,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仍旧感到茫然,往后躺下去。
总觉得胸口好像开了很大一个洞。
这是虚无感吗?是因为结束那份工作感到寂寞吗?
我的心告诉自己,不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成就感啊……」
喃喃自语的瞬间,我感觉到心中涌起幸福。
就是这个。我在听打这份工作中追求的,就是这个。我终于亲手掌握到一件重要的东西。
──即使每一卷录音带都隐藏著心意的想法只是幻想,即使录音里并没有隐藏任何东西,听打仍旧是把言语传递给接收者的中继点。
我把右手伸向仰望天花板的双眼前方。
我曾经以为自己失去了一切,但在遇到这份工作后,发觉到自己心中还留下许多东西。我也找到希望,相信今后会得到更多东西。
彷佛作梦一般。该不会是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在运作吧?
这股力量的来源一定是──
「哇!」
手机响起,害我吓了一跳。画面上出现「音谷听打事务所」这几个字。
「喂!我是丹羽!」
『……不用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
不愉快的声音传来,我便压低声量。
「对不起……有什么事吗?该不会我的稿子又出了什么问题?」
我感到焦急,久呼以毅然的态度反问:
『最后一段对话不在录音里,你为什么要放进去?』
她的声音很严厉,几乎可以算是质问。
「那是因为……我觉得很重要。虽然和访问无关,但我不认为那是没用的部分。」
隔著电话的叹息好像直接灌入我的耳朵。
『我应该说过,调臣觉得到那里就可以了,所以才关掉录音机。』
「可是……你也说过,正因为是个人事务所,才能提供更细腻的服务。」
「……」
我把她的沉默视为后盾,鼓起勇气说:
「我觉得那段对话是当天两位艺人最真诚的地方。虽然确实和访问无关……可是,我觉得有必要记录下来!」
『你知道这是多余的吧?』
她严厉的口吻不仅没有变得和缓,反而更加强硬。
「……是的。」
做最后决定的是久呼。即使被删除,我也无可抱怨。
但是,我能够确实说出自己下判断的基础。光是这样,我就觉得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我知道了。』
久呼以冷淡的声音说完,挂断电话。
也许是我太过自以为是──直到此时,心中才涌起后悔的情绪。我努力压抑这样的心情,告诉自己那是我的工作。
别后悔。因为我有自信,已找到一直迷失的自我了。
隔天上班时,久呼并没有提到那份原稿的事。过了几天,平常的工作景象也没有什么变化。
我完成一件工作向她报告时,她若无其事地说:
「直接寄给客户吧。」
「咦?不用修正吗?」
「不修正也没关系。你至少会寄信吧?」
「会是会……」
我恍惚地回答,久呼便有些不服气地皱眉说:
「会的话赶快去做!千万别忘记附加档案。」
「好的,非常乐意!」
我用居酒屋店员的口吻回应后,迫不及待地打开寄件软体。
难得写商业书信,我有些紧张,不过还是附加了原稿档案,最后再重新检视一次,屏气按下寄出按钮。
画面立刻切换,不过总觉得好像局外人一样没有现实感。
我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达成这么简单的目标。虽然说我的稿子并不是已经不用双重检查了……
即使如此,我仍踏出很大的一步。
我感动地沉浸在喜悦中时,事务所的电话响了。久呼接起电话,立刻降低语调说了声「哦」。电话另一端传来调臣爽朗的声音。
久呼说了几句似乎是工作内容的话以后,把听筒递到我面前。
「找我?」
我用眼神询问:「不会是搞错了吧?」可是她冷淡地回答:「没错。」于是我诧异地接过电话。
「喂,我是丹羽。」
『啊,丹羽吗?上次真谢谢你。』
上次应该是指访问艺人那次吧?
「我才应该谢谢你,给我那么宝贵的经验。」
我不自觉地低头,听筒另一端传来嘻嘻笑的声音。
『不是那件事。听说那份听打是你做的?』
「啊,是的。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有。反而是记者说要我代为道谢!他想要送生日礼物给采访艺人的儿子,可是想不起名字而伤脑筋。因为你最后加上那段,帮了他一个大忙。』
「咦?」
他刚刚说什么?因为得知名字而帮上大忙?那就没有白费功夫了……咦,可是……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禁询问久呼而不是调臣,但她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看著萤幕。
「你直接寄出去了?没有删除?为什么?」
电话另一端的调臣问我怎么了,我回答没事,他便再度道谢,然后结束通话。
这段期间,我一直看著久呼。
「你不是觉得,那虽然是多余的,但应该要留在原稿里吗?」
她淡淡地回答。我不知道应该道谢还是表达歉疚,因为犹豫不决而僵在原地。
「我认为工作就是只回应对方的要求。」
我没有出声,只是点头。
「可是我认为,你可以去寻找你自己的做法。」
「久呼……」
我心中充满感动,说不出话来。我想要说些什么,再次呼唤她的名字,但还是找不到适当的词语。
我感到眼睛热热的,为了掩饰而低下头。
「我真的很幸福。」
我挤出回答,努力避免变成哭声。当我抬起头,看到她已经戴上厚重的耳机。
想要学习听打。
不只是单纯对内容感兴趣。
而是因为我发现,答案不只一个,可以连结到形形色色的事物。